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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圣经

_2 高行建(当代)
  你又能说甚麽呢?每个女人都想证明非同一般,床上那绝望的斗争,在欲望中去找寻爱,总想肉欲过去之後还留下点甚麽。
  这蓝桂坊小街最时髦的听酒吧里,隔个小圆桌,你同她面对面靠得很近,努力捕捉她的目光。音乐摇滚,挺响,嚎叫的是英语。蓝幽幽的萤光灯下白衣衫哲哲发亮,柜台後打领结调酒的男人和引座的女郎都是高个子的西方人。她一身黑衣服,影影绰绰,嘴唇勾画得分明的红唇膏发亮,萤光下呈暗紫色,像个幻影,令你迷惑。
  “只因为是个西方女人?”地盯住你,眉头微蹙,声音来得也好像很远。
  “不单单西方女人,怎么说呢,你女人味十足,可她再怎么说,还是个女孩子。”你显得轻佻,调笑道。
  “还有甚麽不同?”她似乎要问个水落石出。
  从她一眨不眨的眼睛里你看出狡黠,便说:
  “她还不会吸吮,只是给予,还不懂享乐…”
  “这每个女人自然都会,或早或晚…”她收回目光,画过睫毛的眼帘垂了下来。
  你想到她肉体起伏波动,又僵硬还又柔软,她那润湿、温香和喘息都唤起你的欲望,便狠狠说又想她了。
  “不!”她断然说,
  “你想的不是我,不过想从我身上得到补偿。”
  “哪儿的话!你很美,真的!”
  “我不信你的话,”她低下头,用指尖转动酒杯,这小动作也是种诱惑,随後又抬头笑了,袒露出头影挡住的乳沟,说:
  “我太胖了。”
  你刚要说不,她却打断你:
  “我自己知道。”
  “知道甚麽?”
  “我讨厌我这身体。”她突然又变得很冷,喝了口酒,说:
  “得了,你并不了解我,我的过去,我的生活,你不知道。”
  “那么,说说!”你挑逗她说,
  “当然很想了解,甚么都想知道,你的一切。”
  “不,你想的只是同我性交。”
  得,你只好解嘲:
  “这也没甚麽不好,人总得活,要紧的是活在此时此刻,过去的就由它去,彻底割断。”
  “可你割不断的,不,你割不断!”她就这麽固执。
  “要就隔断了呢?”你做了个鬼脸,一个严肃的妞,中学时数学大概满好。
  “不,你割不断记忆,总潜藏在心里,时不时就冒出来,这当然让人痛苦,但也可以给人力量。”
  你说回忆也许给她力量,对你来说却如同噩梦。
  “梦不是真的,可回忆都是确有过的事,抹杀不掉。”她就这麽较劲。
  “当然,再说也未必就过去了,”你叹口气,顺著地说。
  “随时都可能再来,要不提醒的话,法西斯主义就是这样。如果人都不说,不揭露,不谴责,随时都会复活!”她越说越起劲,似乎每个犹太人的苦难都压在她身上。
  “那麽,你需要痛苦?”你问她。
  “这不是需不需要的问题,痛苦确确实实就在。”
  “那麽,你要把全人类的痛苦都承担在你身上?至少是犹太这个民族的苦难?”你反问她。
  “不,这个民族早就不存在了,他们流散在全世界,我只是一个犹太人。”
  “这岂不更好?更像一个人。”
  她需要确认自己的身分,你怎么说呢?恰恰要摘掉你身上这中国标签,你不扮演基督的角色,不把这民族的十字架压在身上!你没压死就够幸运的了。讲政治她还大嫩,作为女人又大有头脑,当然後两句话你没说。
  几个时髦的香港青年进来了;有扎马尾辫子的,也都是男生。引座的高个子金发女郎让他们在你们旁边的桌前坐下。他们中一位对引座女郎说了句甚麽,音乐挺响,那女郎弯腰俯身,听完一笑,露出的牙萤光灯下也白皙皙发亮。又挪过一张小圆桌,显然他们还有约。两位男生相互摸了摸手,都文质彬彬,开始点酒。
  “九七以後,还允许同性恋这样公开聚会吗?”地凑近你,在你耳边问。
  “这要在中国,别说公然聚会,同性恋要发现了得当成流氓抓去劳改,甚至枪毙。”你看到过公安部门内部出版的文革时的一些案例。
  她退回靠在椅背上,没再说甚麽,音乐依然很响。
  “是不是去街上走走?”你提议。
  她挪开还剩点酒的杯子起身,你们出了门。这小街霓虹灯满目,人来人往非常热闹。
  一家接一家酒吧,还有四元较雅致的糕饼店和小餐馆。
  “这酒吧还会存在吗?”她问的显然是九七年之後。
  “谁知道?都是生意经,只要能赚钱。这民族就是这样,没有德国人的忏悔精神,”你说。
  “你以为德国人都忏悔吗?八九天安门事件之後,他们照样同中国做生意。”
  “可不可以不谈政治?”你问。
  “可你躲不开政治,”她说。
  “能不能就躲开一会?”你似笑非笑,尽量问得有礼。
  地望了望你,也冲你一笑,说:
  “好,那我们去吃饭,我有些饿了。”
  “中餐还是西餐?”
  “当然吃中餐。我宣口欢香港,总这样热闹,吃得好,又便宜。”
  你领她进了一家灯光明亮的小餐馆,熙熙攘攘,顾客满堂。她同胖胖的侍者讲中文。你叫了地风味小菜,要瓶绍兴老酒。侍者拿来瓶浸在热水桶里的花雕,摆上酒壶,酒盅里又搁了话梅,笑嘻嘻对她说:
  “这位小姐的中文可是——”他竖起大拇指,连连说:
  “少见!少见!”
  她高兴了,说:
  “德国太寂寞,我无论如何更喜欢中国。冬天,德国那麽多雪,回家路上很少行人,人都关在家里,当然住房宽敞,不像中国,没你说的那些问题。我在法一克福住的虽然是顶楼,可整整一层。你要来的话,也可住在我那里,有你的房间。”
  “不在你房里?”你试探问。
  “我们只是朋友,”她说。
  从饭店再出来,路上有滩积水!你走右边她绕左边,之後,路上两人也隔得很开。你同女人的关系总不顺当,不知甚麽地方触礁了,便凉在那里。你大概已不可救药,上床容易了解难!无非匆匆邂逅,解解寂寞。
  “我不想就回旅馆,街上走走吧,”她说。
  人行道边上有个酒吧,临街高高的大玻璃窗里灯光幽暗,男男女女都面对小台子上点的腊烛。
  “进不进去?”你问,
  “或是去海边,更加浪漫。”
  “我生在威尼斯,就是海边长大的,”地驳回你。
  “那应该算义大利人了,一个可爱的城市,总阳光灿烂。”
  你想缓和一下气氛,说你去过圣马尔克广场,午夜时分广场上两边的酒吧和餐馆还坐满了人,靠海湾的那边…个乐队在露天下演奏。还记得演奏的是拉维尔的人波莱罗一,那旋律反覆旋飘逸在夜色中。广场上来往的姑娘们手腕、脖子或头发上扎个小贩卖的夜光圈,绿莹莹的四处游动。出海的石桥下一对对情侣,或坐或躺在船头高翘的孔多拉里,船夫悠悠划著,有的船头还挂盏小灯—滑向黑幽幽平滑的海面。可香港没这份雅趣,只是吃喝和购物的天堂。
  “那也是为游客设计的,”她说,
  “你是去旅游?”
  “那时还没这份奢侈,是意大利1个作家组织请的。当时想,要在威尼斯住下来,找个意大利妞该多美妙。”
  “那是一座死城,没有一点生气,就靠旅游维持,没有生活,”她打断你。
  “无论如何,那里的人还是过得挺快活。”
  你说你回到旅馆时已经深夜,街上没有行人,旅馆前两个义大利姑娘还自得其乐,围绕地上放的个手提录音机跳舞,你足足看了好一会。她们好开心,还冲你说笑,说的是义语,你虽然不懂,可显然并非是外来的游客。
  “幸亏你不懂,逗你呢,”她冷冷说,
  “两个婊子。”
  “没准,”你回想了一下,
  “可毕竟挺热情可爱的。”
  “义大利人都热情,可爱不可爱就很难说了。”
  “你是不是有点太苛刻?”你说。
  “你没招呼她们?”她反问。
  “花不起这钱,”你说。
  “我也不是婊子。”她说。
  你说是她谈起义大利的。
  “我再也没有回去过。”
  “那么,不谈义大利好了。”
  你望了望他,十分扫兴。
  回到旅馆,进了房间。
  “我们不做爱好吗?”她说。
  “行,可这张大床分不开。”
  你一筹莫展。
  “我们可以一人睡一边,也可以坐著说话。”
  “一直说到天亮?”
  “你没有同女人睡在一起不碰她?”
  “当然有过,同我前妻。”
  “这不能算,那是你已经不爱了。”
  “不仅不爱,还怕她揭发——”
  “同别的女人的关系?”
  “那时候不可能再有别的女人,怕揭发我思想反动。”
  “那也是因为她不爱你了。”
  “也因为恐惧,怕我给她带来灾难。”
  “甚麽灾难?”
  “这三一言两语无法说得清。”
  “那就不说好了。你没有同你爱的女人或是你喜欢的女人,睡在一起不同她做爱的—二”
  你想了想,说:
  “有过。”
  “这就对了。”
  “对了甚么一.”
  “你得尊重她,尊重她的感情!”
  “倒也未必,要宣口欢”个女人又不碰她,说的是睡在同一张床上,这很难,”对你来说。
  “你倒是比较坦白,”她说。
  你谢谢她。
  “不用谢,还没有得到证实,得看。”
  “这是事实,不是没有过,但之後又後悔当时没能,可找不到她了。”
  “那就是说,你还是尊重她。”
  “不,也还是怕,”你说。
  “怕甚麽?怕她告发你?”
  你说的不是你那前妻,是另一个女孩,不会告发的,是她主动,想必也想,可是你不敢。
  “那又为甚麽?”
  “怕邻居发现,那是个可怕的年代,在中国,不想旧事重提。”
  “说出来,说出来你就轻松了。”
  她又显得颇解人意。
  “还是别谈女人的事。”你想她在演个修女的角色。
  “为甚么只是女人的事?男也好女也好,首先都是人,不只是性关系。我同你也应该这样。”
  你不知道该同她再谈点甚麽,总之不能马上就上那床,你努力去看墙上描金的画框里笔划工整的那套色版画。
  她摘下发卡,松散开头发,边脱衣服边说,她父亲後来回德国去了,义大利比较穷,德国好赚钱。
  你没有问她母亲,小、心翼翼保持沉默,也努力不去看她,、心想无法再同她重温昨夜的美梦。
  她拿了件长裙,进浴室去了,门开著,”边放水继续说:
  “我母亲去世了,我才去德国学的中文,德国的汉学比较好。”
  “为甚麽学中文?”你问。
  她说想远远离开德国。有一天新法西斯抬头的话,他们照样会告发她,说的是她家同一条街的左邻右舍,那些彬彬有礼的先生大大们,出门见面虽然少不了点个头,淡淡问声好。要周末碰上他们擦车,车擦得同皮鞋一样仔细,她还得站下陪他们说上几句,可不知甚么时候气候一到,就像不久前在塞尔维亚发生的那样,出卖、驱逐、轮奸甚至屠杀犹太人的也会是他们,或是他们的孩子。
  “法西斯并不只是在德国,你没真正在中国生活过,文革的那种恐怖绝不亚於法西斯,”你冷冷说。
  “可那不一样,法西斯是种族灭绝,就因为你身上有犹太人的血,这还不同於意识形态,不同的政治见解,不需要理论,”她提高声音辩驳道。
  “狗屁的理论!你并不了解中国,那种红色恐怖你没有经历过,那种传染病能叫人都疯了!”你突然发作。
  她不出声了,套上件宽松的裙子拿个解下的乳罩,从浴室出来,朝你耸耸肩,在床沿上坐下,低下头,洗去眼影和唇膏面容有些苍白,倒更显出女性的温柔。
  “对不起,性欲憋的,”你只好解嘲,苦笑道,
  “你睡去吧。”
  你点起一支菸,她却站起来,走到你面前,抱住你,贴在她柔软的乳房上,抚摸你头,轻声说:
  “你可以睡在我身边,但我没欲望,只想同你说说话。”
  她需要搜寻历史的记忆,你需要遗忘。
  她需要把犹太人的苦难和日耳曼民族的耻辱都背到自己身上,你需要在她身上去感觉你此时此刻还活著。
  她说这会儿,她全然没有感觉。
   
9
  深夜,机关里斗争会结束他才回到房里,和他同住一间屋的同事老谭已经由红卫兵关在办公楼的会议室里,隔离审查回不来了。他锁上房门,掀开窗帘一角,见院里邻居家灯光全熄了;放下帘子,再仔细查看窗户别漏一点缝隙,这才打开煤炉。旁边放上个水桶,开始烧他那一叠叠的稿子,还有工堆日记和笔记,自他上大学以来大大小小有好几十本。炉膛很小,得几页几页拆开,等焦黑的纸片燃透成为白灰,再铲进水桶里,和成泥,不容一点没烧尽的黑纸屑飘留在外。
  有一张他儿时和父母合影的旧照片,从日记本里掉出来。他父亲穿的西装打的领带,母亲一身旗袍。他母亲还在世,倒腾衣箱晒衣服的时候,他见过这件橙黄花朵墨蓝底子的丝绒旗袍,照片上的著色已褪得很淡。父母相依含笑,夹在当中那清瘦的孩子,胳膊细小,睁一双圆眼,仿佛在等照相机匣子里要飞出的鸟。他毫不犹豫便塞进炉膛,照片边缘噗的一声燃烧起来,父母都卷曲了才想起去取,已经来不及了,便眼见这照片卷起又张开,他父母的影像变成黑白分明的灰烬,中间那精瘦的孩子开始焦黄……
  就凭他父母这身衣著,很可能当成是资本家或是洋行的买办,能够销毁的他都烧了,尽可能割断过去的一切,抹掉记忆,就连回忆那时候也成为沉重的负担。
  他焚烧那儿子稿和日记之前,目睹一群红卫丘一把个老太婆活活打死,光天化日,在闹市西单那球场边上。午间休息吃中饭的时候,大街上来来往往许多人,他骑车经过。十来个小伙子和几个姑娘,穿的旧军衣,戴的黑字红袖章,都是十五、六岁的中学生,用军用皮带抽打一个在地上爬的老女人,颈脖子上吊个铁丝栓的木板子,写的是
  “反动地王婆”,已经爬不动了,但还在嚎叫。行人都隔开一段距离,静静观看,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止。戴大盖帽的民警晃著白手套从马路上经过,仿佛视而不见。其中的一个女孩,短发扎成两把小刷子,浅色的眼镜框,更显得眉清目秀,居然也轮起皮带。皮带的铜头打在一丛花白乱麻般的头上,噗的一声,这老女人便双手抱头,滚倒在地上,血从手指缝里流了出来,竟叫不出声了。
  “红色恐怖万岁!”红卫兵纠察队骑著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从长安大街上列队驰过,一路高喊这口号。
  他也碰到过他们盘查,夜间才十点钟左右。他骑车从钓鱼台国宝馆有武装警卫把守的大门前刚过,前面明晃晃的水银灯柱下停了几辆带斗的摩托车,一排穿军装戴红绸黑字
  “首都红卫兵联合行动委员会”袖标的青年拦在路上。
  “下来!”
  他猛的捏闸,差点从车上跌下来。
  “甚麽出身?”
  “职员。”
  “干甚麽的?”
  他说出他工作的机关。
  “有工作证吗?”
  他幸好带著,掏出给他们看。
  又有个骑车的年轻人从自自行车上拦下来了,剃的平头,那时候“狗崽子”凸贱的标记。
  “这夜里还不老老实实在家待!”
  他们放过他了。他刚骑上车,听见背後那剃平头的小伙子吱唔了两句便打得嗷嗷直叫,他却不敢回头再看一眼。
  接连几天,从深夜到将近天亮,他面对炉火,眼烤得通红,白天还得强打精神,应付每天都可能出现的危机。等烧完最後一叠笔记本,泥灰搅拌得不露痕迹,再倒上一盘剩菜和半碗面条,他已筋疲力竭,眼皮都撑不开了,和衣躺在床上却不能入睡。他记得家中还有张可能意是生非的老照片,是他母亲年轻时参加基督教青年会的抗战救亡剧团穿军装的合影,那军装想必是慰问抗日将士时赏给演员们的—军帽上有个国民党标志的帽徽,这照片查抄到的话肯定会出问题,那怕他母亲早已去世。他不知道他父亲是不是把这些照片也处理了,可又不便去信提醒。
  销毁了的那堆稿子中有一篇小说,他曾经给一位有名望的老作家看过,本指望推荐,至少得到认可,谁知老人毫不动容,没有一句鼓励後生的话,竟然沉下脸,声色俱厉告诫他:
  “出手的文字,要三思而行!别随便投稿,你还不懂文字的风险。”
  他并非立即就懂。那年初夏六月—这文革刚发动上天傍晚,他去老人那里想打探运动的消息,刚进门,老人便赶快掩上,压低声音盯住他问:
  “有没有人看见你进来?”
  “院子里没人呀,”他说。
  老人平时训导青年虽不像那些老干部,开口闭口我们党我们国家如何如何,可好歹也是有一番革命资历的名人,说起话来中气也足,有板有眼,毫不含糊,此时突然蔫了,缩缩瑟瑟声音都压在喉管里:
  “我已经是黑帮分子,别再到我这里来了。你年轻,别惹上麻烦,你没经过党内斗争”
  老人不容他把问候的话说完,紧张得不行,打开一线门缝,望了望,说:
  “以後再说,等过了这阵子—以後再说,你不知道延安整风!”
  “延安整风怎么的?”他还傻问。
  “以後再告诉你,快走吧,快走!”
  这前後时间不到一分钟。一分钟前,他还以为这党内斗争远在天边,没想到就到了跟前。
  十年之後,他听说老人从牢里放出来了,他那时也从农村总算回到了北京,去看望这老人家。老头乾瘦得只剩下一副皮包的骨头架子,断了条腿,靠在躺椅上,手里抱只长毛的大黑猫,椅子的扶手边搁根拐杖。
  “还是猫比人活得好。”
  老人咧嘴,似笑非笑,露出还剩下的几颗门牙,一边抚摸那老猫,深陷的眼窝里,圆睁睁的眼珠也像猫眼发出奇异的光。老人在狱中的遭遇没同他说一句,直到临死前不久,他到医院里去看望时,才对他吐了真话,说一生最大的遗憾,便是不该入这党。
  当时,他从老人家门出来,便想到他自己的那些稿子,虽然同党毫不相干,也会给他带来灾难。可那时还没决、心烧毁,背了一大书包,藏到他有次得痢疾住医院结识的朋友大鲁的家。大鲁高个子,北京人,中学校教地理的,在追求一个娇小的女子,一份份情书都是找了他代笔起草的。等大鲁新婚的妻子发现是他帮助作弊,已生米成了熟饭,他同他们夫妇也就都有点交情。大鲁同他父母住一起,自家有个四合小院,藏一包东西倒是不难。
  八月盛夏,红卫兵兴起,大鲁的妻子突然打电话到他办公室,约地中午在一家喝牛奶卖西式糕点的铺子见面。他以为他们夫妻间又出了基麽纠葛,骑车赶到那糕点铺。老招牌已经摘掉!贴上了新标语
  “为工农兵服务”。铺子里的座位上方墙上,歪歪扭扭墨笔写的一大条口号:
  “资产阶级臭怠子们滚蛋!”
  从中学校发端的红卫兵
  “破四旧”,开始还像是小儿胡闹,伟大领袖给他们写了封公开信,称赞
  “造反有理”,青少年的暴力就这么煽动起来了。他横竖不是臭息子,进去了,牛奶倒是照卖。他还没找座位坐下,大鲁的妻子进来,便拉住他手臂像是他女友,说:
  “这会儿不饿,你先陪我街上走走,我要买点东西。”
  他们出了糕点铺,到了街上,她才小声说,大鲁被学校的红卫兵吓得自己先剃了光头,因为家有房产,不算资本家也是小业主,红卫兵随时可能搜查,叫他把塞在他们家院子煤棚里的那包东西赶快取走。
  是林救了他。早晨刚上班不久,林在走廊上过了几趟—他办公桌面对走廊,注意到林在向他示意,便从办公室出来,跟随林到走廊尽头楼梯拐角,见没有人来,两人便站住。林急匆匆告诉他,快回家准备一下,机关的红卫兵马上出发,要搜查他同屋的老谭的东西。他连忙下楼,拚命骑车,汗流浃背赶了回去,把他的东西全堆到他床上和床边地下。又急忙翻了翻老读书桌的抽屉,见到老谭解放前上大学时穿学生制服的一张旧照片,合影的一夥同学帽子上都有国民党的十二角白日标志的帽徽。他握在手里操成个纸球,出去扔到院外街上公共厕所的深坑里,转身回到院里,机关的小汽车就到了。
  四名他机关里的红卫兵进到屋里,林也在其中。林知道他写作,却没有看过他的稿子,恋的是他,对他写的甚麽并不在意。她当然并非为他的稿子而来,放心不下的是他拍了她不少照片,并非怎样裸露,却也相当惹眼,是他们在西郊八大处树林里野合前後拍的,只要拿到一张,一眼就可断定两人早越过了同事乃至革命同志的关系。林是位副部长的小女儿,已婚,丈夫是军人,也老革命家庭出身,在军队的一个研究所工作,研制的不外乎火箭或甚麽新式武器。他对国防机密毫无兴趣,迷恋的是这位丽人,林比他还更主动,也更火热。
  林故意显得十分轻松,大声嚷嚷:
  “你这房里好小呀!也没个地方可以坐的。”
  她分明来过,当然是趁老谭不在的时候,那时穿的连衣裙,领口开得很低,背上的拉链一扯,便可撩开亲到她的奶,不像这会儿改穿一身军装,松松一系的大长辫子也剪成了两把刷子,用橡皮筋扎著,部队女兵标准的发式—也是现今红卫兵的款式。
  “你弄点茶呀,渴死啦!”
  林还故意敞开房门,站在门槛上掏个小手帕直插,显然要让院里在窗後张望的邻居明白,他们来查抄的并非是他,把这番查抄也弄成像串门一样热闹。
  他赶紧给大家泡茶。那几位都说不用,不用,可已经败坏了这场清查具有的森严的气氛。再说,平时大家都认识,没带红袖章之前看不出家庭出身的界线,彼此彼此,似乎是平等的。红卫兵的头儿大年,一个胖墩墩的嘎小子,平时午间休息同他一起打乒丘、球,他们混得还熟。大年的父亲是部队师政委,戴的是他老子的旧军帽,洗得浅黄发白,扎的也是现役军人都不用的旧皮带,更显出血统的革命接班人气派。
  红卫兵刚成立的时候,他和一些非
  “红五类”出身的青年也应邀列席会议。这大年崭露头角,骑坐在长桌的一端,对没资格入红卫兵的青年们说:
  “今天来列席我们红卫兵会议的都算是咱们革命队伍的同路人!”还指名道姓冲他说,
  “你当然也是!”以示不外。可他读过一联共党史一,知道
  “同路人”到头来意味甚麽。这突然袭击要不是林通风报信,查到他这些稿子的话,他可不就毁在这小子手里了。
  大年一时还没拉下脸;只是说:
  “我们来查抄谭信仁的反动罪证,同你没关系,哪些是你的东西?都分分开。”
  他也做出笑脸,诅:
  “东西都分开了,还有甚么要帮忙?”
  他们也就都说:
  “没你的事,没你的事,哪是他的书桌?,”
  “那张,抽屉都没上锁。”
  他指点给他们,站到一边,这话算是他对同屋老谭能做的唯一的辩护,同时也就划开了界线。他事後才知道,就在他下楼骑车往这里猛赶的时候,机关大楼的前厅里贴出了红卫丘一的通令:
  “揪出历史反革命分子谭信仁!”老谭就此隔离在机关大楼里,失去人身自由。
  他们翻出了谭的笔记本、译稿、信件、照片和英文书籍。谭业馀翻译点英文小说,也都是亚非作家颇为革命的作品。可有本英文小说封面是个半裸的洋女人,这书便也搁到一边。抽屉垫底的旧报纸下;还翻出个白信封,打开竟然有几只避孕套。
  “这老东西还干这档子事!”
  大年拎出一只,晃了晃,大家都笑了。
  不是当事人乐得轻松,人人都显示出清白无辜,他和林也都笑了,但避免目光相遇。
  後来在批斗老谭的群众会上,追查有
  “不正当两性关系”的这女人,怀疑是特务网路,谭不得不交代出这个寡妇,当即便通知这女人工作单位的红卫兵,也抄家了。谭的抽屉里”些感伤的旧体诗词,也许是写给那女人的,都成了
  “怀念失去的天堂,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铁证。
  红卫兵们见屋内砖地上有两块松动的砖,撬了起来。
  “要不要找邻居借把铁锹?”
  他故意问大年,免得也处於受查抄的难堪境地,同时也想恶作剧一下,不如挖地三尺作考古发掘,恐惧来自事情发生之後。他去隔壁退休的老工人屋里借来把铁镐—他们还真挖起来,弄得满屋泥土和碎砖没处下脚,镐便扔下了,没人再动手。
  他後来才知道,机关的保卫处得到街道居民委员会的报告,说这屋里有无线电发报机声响,报告的想必就是隔壁邻居那位姓黄的老工人。他和谭上班去了,这退休在家的老头听见上锁的房门里志关了的收音机里的杂音,想当然以为在秘密发电报,要能抓出个敌人,便足以证明对领袖和党一片忠心。查抄之後,他在院子里同这老家伙照面,那老脸上的皱纹依然堆满笑容。灾难就这样从他身边擦过。红卫兵们走了,他望著一屋子挖开的砖块和泥土,、心想到等灾难也这样落到自己头上就晚了,这才下决心,把那些稿子和日记付之一炬;终於埋葬了他的诗情,童年的记忆,青少年的自恋、幻想和当作家的梦。
   
10
  熄了灯,暗中同一个女人躺在一张床上肌肤相挨,讲甚麽文革,没有比这更无聊的了,也只有这样学中文又有德国头脑的犹太妞才有这兴趣。
  “还说不去吗”你问。
  “听著呢,”她说。
  你说有位中年女编辑,同你在一个办公室工作,政工干部来叫她,说保卫处有她的电话。几分钟後她回到办公室,收拾好桌上的校样,望著一屋子的人面无表情,说她丈夫在家放煤气自杀了,她回去处理一下。同办公室的业务科长已经隔离了,处长老刘也被打成混入党内的阶级异己分子,她只好向大家请一。第二天一早,她已经在办公室写好了大字报,同
  “自绝於人民,由自绝於党”的她丈夫划清界线。
  “别说了,听了特别忧伤,”她在你耳边说。
  你说你也没一点欲望。
  “这究竟为甚麽?”她又问。
  “要寻找敌人,要没敌人这政权还怎么专政?”
  “这就是纳粹!”她愤愤然,
  “你应该把这儿一都写出来!”
  你说你不是历史学家,没被这历史吃掉就够侥幸的了,不必再买奉给历史。
  “那就写你亲身的经历,你个人的经验。应该把这些写出来,会很有价值!”
  “史料的价值?等有一天成千上万吨的档案都能公布,这不过是一叠废纸。”
  “可索尔任尼津——”
  你打断她说你不是斗士,不充当旗手。
  “可总有一天会改变的!你不相信?”她需要信念。
  你说你不是预言家,不活的虚妄中,不期待夹道欢迎,有生之年你再也不会回去,也不必再浪费你剩下的这点性命。
  她轻声说对不起,勾起你这些回忆,了解你的痛苦也就了解你,这你还不懂?
  你说你从地狱里出来,不想再回地狱里去。
  “可你需要说出来,这样你也许就轻松了,”她声音变得很柔,想宽慰你。
  你问她玩过麻雀吗?或是见过小孩子玩麻雀吗?用根绳子栓住脚,一端牵在手里,翅膀一个劲直扑打,飞不了的那麻雀,拨弄来拨弄去,临了便闭上眼,一动不动吊死在绳子上。你说你小时候捉过螳螂,那碧绿的身子细长的腿,两把举起像大刀样的钳子,挺神气,到小孩子手上,拴根细线,两折腾三折腾,几下便支解了。你问她是不是也有类似的经验?
  “可人不是麻雀!”她抗议道。
  “当然也不是螳螂,”你说,
  “也不是英雄,抗拒不了权力和暴力,只有逃命。”
  房里充满黑暗,浓厚得似乎在流动。
  “贴住我。”她声音浓厚绵软,折腾了你,又给你点安慰。你侧著她的睡裙,抱住她肉乎乎的身子,但确实激不起欲望。她便抚摸你,手掌轻柔,感受她的温存。
  “那麽,说说女人,一她柔声在你耳边撩拨,像个体贴的情人。就讲讲地。
  “谁?”
  “你那女人,她是不是叫林?”
  你说那并不是你的女人,是别人的妻子。
  “总之是你的情人,你有过许多女人?”
  “要知道,那时候在中国,也不可能有。”
  你又说,那是你第一个女人,说来她都不会相信。
  “你爱她吗?”她问。
  你说是她先挑逗你,你并不想搅进这种没希望的爱情中去。
  “你还想她?”她问。
  “马格丽特,问这干甚麽?”
  “我想知道女人在你、心中的地位。”
  你说她当然挺可爱,大学才毕业,人也漂亮,甚至可以说性感,那时在中国很少有像她这样打扮的,穿的紧身的连衣裙,半高跟的皮鞋,当时都特别招摇。因为是高干子女,处境优越,骄傲任性,缺的是点浪漫。而你只生活在书本和幻想中,照章行事的工作对你来说乏味透顶,可又总有那些积极分子,想入党当官,下班之後还要加班搞毛著学习小组,拉人陪绑,谁不参加,便认为思想有问题。你只有晚上九、十点钟之後,回到房里,在自己的书桌前,抬灯下,沉浸在遐想里,写你自己的东西,这才是你。白天那异己的世界,也由於天天熬夜,人见你总恍恍惚惚,开会也总打盹,有个绰号叫
  “梦”,叫你瞌睡虫你也答应。
  “梦,这名字很美。”她格格笑了,厚实的胸脯里声音颤动。
  你说对你这多少是个掩护,否则早就被揪出来了。
  “她也这样叫你?就这样爱上了你?”她问。
  “也许。”
  你说你对她当然也有好感,不只是性诱惑。你对那时候上过大学的姑娘都、心存戒、心,她们追求光明,努力表现得像天使一样纯洁。你向日知思想阴暗,大学里那点恋爱的经验你已经领教了。你私下说的些怪话,要是被女孩子向党、团组织汇报思想时忏悔出来,把你顺便也就贡奉给祭坛。
  “她们难道就不是女人?”
  “没有在那环境下生活过,不可能明白。”
  你问她会不会想同个可能揭发她犹太血统的纳粹信徒做爱?
  “不要提纳粹!”
  “对不起,打个比喻,这是同样的、心理,”你解释道,
  “林当然不是这样,也正因为享有她家庭带来的许多特权,不求入党,她爸妈、她家就是党,无需故作姿态,去找支部主曰记汇报思想。”
  你说她第一次邀你吃饭就是在个很讲究的内部餐庭,不对外开放,凭证才能入门,当然也是她请,你没那卡片都无法付款,心里并不舒服。
  “明白,”她低声说。
  你说林要你拿她丈夫的军人证,”起去颐和园内供高干和家属休闲的宾馆开房间,让你冒充她丈夫。你说要查出来呢?她说不会查的,要不,你穿上她丈夫的军装。
  “她真的很勇敢,”她喃喃说。
  可你说你没这么大胆子,这种冒险偷情令你很不自在,可你还是同她做爱了。第一次是在她家。她家独门独户,一个很大的四合院,只有她父母和一个专职看门、打扫庭院、烧烧锅炉的老头,夜晚他们都睡得早—院子里很寂静。是她让你成为男人的,无论如何,你非常感激地。
  “这就是说你还是爱她的,”她胳膊撑起,在暗中审视你。
  “她教会的。”
  你回想起那些情景,爱的不如说是她那美好的身体。
  “教会你甚麽?”
  她头发妇在你脸上,你看见她眼白微微发亮,一双大眼在俯视你。
  “她更主动,刚成个少妇。”你说,
  “那时好歹我也二十出头了,可还没沾过女人,是不是可笑?”
  “别这样说,那时在中国都得是清教徒,我理解::二.”
  她手指在你身上做细小的游戏。你说你并非清教徒,也想。
  “因为受压抑,才想放纵?”
  “就想在女人身上放纵!”你说。
  “也想女人放纵,是不是?”她软茸茸的声音在你耳边二那你就一我吧,像操你在中国的那些女人。”
  “谁?”
  “林,或那姑娘,你忘了名字的那个女孩。”
  你翻身拥抱她,撩起睡裙,滑入她身体里……
  “想发泄你就发泄……”
  “发泄在谁身上?!”
  “一个你想要的女人……”二个淫荡的女人?”
  “你难道不想?”
  “一个婊子?”
  “就是。”
  “卖过”
  “是的,不只一次……”
  “在哪里?”
  “义大利……”
  “卖给谁”
  “谁想要就给——”
  “真购!!”
  “不,你付不起,要的是你的痛苦……”
  “都已经过去了。”
  “不,就在你身边里……”
  “那深处?”
  “是的。”
  “深深的,尽里,一直到底……只怕你到不了……”
  “所以才榨取,喝吸?”
  “都发泄出来,别管啦……”
  “你不怕一.”
  “怕甚麽?”
  “要是怀孕了?”
  “再打掉,”
  “你疯啦?”
  “怕的是你,想纵欲又不敢,别担心,我吃药了。”
  “甚麽时候?”
  “在浴室。”
  “上床之前?”
  “是的,知道你还要操我。”
  “那为甚麽折腾这麽久?”
  “别问,要用就用……这身肉……”
  ““个婊子的肉体?”
  “我不是婊子。”
  “不明白。”
  “明白甚么?”
  “刚才说的。”
  “说甚麽了?”
  “说的是卖过。”
  “你不可能明白,你不了解,不可能知道”
  “就要知道这内里的一切!”
  “要用就用好了,别伤害我。”
  “不已经是个婊子了?”
  “不,只是个女人,过早成为女人。”
  “甚麽时候?”
  “十三岁…:.”
  “胡说编的故事?”
  她直摇头。你要她说,她喃喃喃说她甚么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需要痛苦,痛苦中求得快感。你需要女人,需要在女人身上发泄,欲望与孤独。她说她也孤独,才渴望了解,才付出。好换取爱和享受?是的,就要,也给,也付出。也出卖?对。也淫荡?也贱她翻滚到你身上,你合眼之前,看见她暗中目光炯炯,随後便张开嘴呼叫……
   
11
  躺在林新婚不久的床上,他睁开眼,还很难相信是不是梦。赤条条美好的林就这样俯视他,教会他成了个男人。是林把他从客厅引到廊尽头地这卧室,厚厚的绒窗帘垂地,只开了一盏罩上菊黄灯罩花瓶式的高座台灯。林让他坐在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大本烫金边的照相簿,翻开的全是她在北戴河新婚旅行时她丈夫给她拍的照片,无袖开领的连衣裙露出手臂、肩膀和腿,或是湿源源的游泳衣贴住身躯。林此刻就俯身在他身边。他感到她的头发丝撩在他脸颊上,便转过身便抱住这细巧的身腰,脸贴在乳房上,闻到她身上温香的气息,急急忙忙拉开她脊背上连衣裙的拉链,把她翻倒在弹簧床垫上,狂乱吻她,从嘴、脸、到颈膊子,到扯开胸罩露出的乳头。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急躁得不行,把那市面上买不到的精致性感的内裤也扯坏了,却勃起不了,无法进入她身体里。又是林叫他别紧张,说这么晚她父母睡觉了,不会到她房里来的,她丈夫那尖端武器研究所远在西郊山里,军队纪律严格,不到周末回不来的。他突然又别尿了,林套上裙子,赤脚出去,立刻拿了个脸盆回来。他还去描上门栓,在搪瓷脸盆里撒尿那麽响,都令他觉得像做贼一样。随後熄了灯,林帮他脱了鞋袜,让他光身躯到床上,盖上被子,像他少年时梦中的一个大女孩,一位耐、心照看他的战地护士,那坚决而柔软的手在擦拭他流血的伤口。他才突然勃起,翻身压住这生动活泼的女人,做成了他生来还没有过如此重大的那事。
  天将亮之前,他从林的房里出来,院里四下漆黑,一棵老柿子树顶上方天空墨蓝。林悄悄挪动门杠,厚重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他侧身出门,回头见镶满一颗颗铆钉老旧的大门合上缀,便推车走到胡同当中。他不急於骑上自行车—听著自己的脚步穿过”个又一个胡同,不想就回去。同屋的老谭要是问起,还得费口舌编排。大街上,脚步声被都市正在苏醒的种种声响渐渐掩盖了。农民运送蔬菜的骡马车,柏油路面上铁掌声清脆,油饼豆浆铺子鼓风机呜呜响,空荡荡的头班无轨电车呼啸而过,前前後後的自行车和行人也越来越多。他深深呼吸,肺腑舒张,那种清新令他十分快意,体味到一种恬静的自信。
  中午,在机关的大饭厅他见到林穿了件长袖衫,还系了条纱巾,把衣领子都扎起来。坐在一张饭桌上的同事刚走开—林瞟他一眼,悄悄说了句:
  “我脖子弄紫了,都是你唏的。”随即低头抿嘴一笑,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他很难说是不是爱林,却从此贪恋那姣美的身体。他们又一再约会,可他不能经常上林家。要是她父母在,还得恭听他们对国家大事发表感慨,少不了一番教导。他得在老人面前表现良好,好像他也是革命後代,顺应他们说些言口不由衷的话。直到两位老人打哈欠,离开客厅,林才递过眼色,同他说些机关里的屁事,熬到她父母那边房里的响动平息,他起身,大声说几句告辞的话。林同他一起出了客厅,到熄了灯的院子里,他再悄悄拆进廊,靠在廊柱後,等林把客厅和她自己房里的灯二关了,再暗中溜进她房里,彻夜尽欢。
  可他宁愿同林在外面约会,公园里或城墙限下,紫丁香和迎春花丛里,把上衣铺在地上,再不就靠在棵大树上,站著匆匆野合。要是林的丈夫到军事基地出差,星期天一早,两人便去郊区八大处的山洼里,待上一天,直到斜阳西下,晚风飕飕,在暮色中摸索下山,赶最後”班公共汽车回城。有时乘火车去更远的西山,在发现北京猿人的门头沟,或随便哪个只停一分钟的小站下车,带上此一吃的,爬到个望不见道路的山头背後,在太阳下,呼呼的山风中,尽可放肆。只有这时,躺在荒草中,望著空中飘浮的云缓缓移动!没有顾虑,没有风险,男欢女爱,他方才感到自在。
  林比他大两岁,一团烈火,爱得炙热,有时甚至丧失理智。他不能不控制占日己,林敢於玩火,他却不能不考虑可能的後果。林无意同丈夫离婚,即使提出同他结婚,林的父母也不可能赞同,接纳像他这样平民出身连个共青团员都不是的女婿进入这革命家庭。再说,林的丈夫有军人家庭的後眉,要告到他工作单位去,惩罚落不到林的头上,遭殃的只能是他。那时候林也会清醒,不可能同家庭决裂,丧失掉这优越的地位,同他去过小百姓的日子。那时候,在婚姻法之外,又有了新规定,机关职工得年满二十六周岁才许可结婚登记。日新一日旷古未有的新社会,爱情和婚姻都是为革命,当时的新人、新事、新戏、新电影就这样宣讲,公家发的票,还不许不看。
  一天,局长办公室的秘书越过科长、处长直接找他,要他立即去主任的办公室一趟,他便明白绝非是工作上的事。主任王琦同志,一位中年女人,持重而慈祥,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後面,办公桌大小也表明干部的等级。王琦同志起身,把办公室的门关上,更表明非同寻常,他立刻紧张了。主任居然让他坐在长沙发上,自己拉过张皮面的靠背椅,特意表现出为人随和。
  “我工作很忙,”这也是实在话二没有时间和你们这些新来的大学生们谈谈、心,来这里工作多久了?”
  他作了回答。
  “习不习惯机关的工作?”
  他点点头。
  “听说你很聪明,胜任工作也快,业馀还写作。”
  主任甚么都知道,都有人汇报,接著便告诫道:
  “不要影响到本职工作。”
  他又赶紧点点头,幸好还没人知道他写的甚麽。
  “有女朋友没有?”
  这便切入主题,他、心立刻跳起来了,说没有,可霎时感到脸红。
  “倒是可以考虑,找个合适的对象,”强调的是合适,
  “但结婚还太早,革命工作做好了,个人生活问题就好解决。”
  主任说只是随便谈谈,语气始终那么安详,可这谈话也在做革命工作。主任并非同他闲谈,起身开门之前,便点醒他:
  “我听到些群众反应,你同小林的交往过於密切,要只是同志关系,又在一起工作,没甚麽不可以,但也要注意影响。组织上关、心你们年轻人健康成长。”
  这组织当然是党,主任专找他谈话自然也代表党的关怀,又说到林:
  “她很单纯,对人热情,不懂世故。”
  事端当然出在他身上,要是出事的话。这场不到五分钟的谈话便到此结束,还在文革爆发之前,主任的丈夫还没打成反党黑帮的干将,王琦同志本人也还没被打成反党分子,还在组织委派的要职上。这暗示也好,提醒或警告也好,都已经很明白了。他当时、心砰砰直跳,觉得面孔发热,久久平息不下来。
  他决定同林断绝关系,下班时在楼下等地过来一起出了大楼,他知道会有人看在眼里,他需要挑战,但这种挑战又自觉无力。他们推著自行车沿街走了许久,他终於告诉林这场谈话。
  “这有甚麽?”林不以为然,
  “谁要说,去说好了。”
  他说她可以没甚麽,可他不能。
  “为甚麽?”林站住了。
  “这是种不平等的关系!”他说出了这句话。
  “为甚麽不平等?我不明白。”
  “你当然不明白,因为你甚么都有,我甚麽都没有。”
  “可我愿意呀”
  他说他不要恩赐,不是奴隶他其实要说的是这种难堪的处境,希望过一种、心地光明的生活,一时却说不清。
  “那麽谁把你当成奴隶了?”
  林在路灯下站住了,两眼直勾勾望住他,引来过往行人的注意。他说去景山公园里谈。可公园九点半便停售门票,十点关门。他说他们很快就出来,看门的总算让他们进去了。
  往常约会,他们一下班就骑车赶到公园,上山找个不在路边的树丛,看得到一城灯火,林可以从容脱去连裤丝袜,这也是她特别招人之处,这种奢侈品那时只有出国人员服务部才供应,一般商店里买不到。他们已经没时间上山,只在进门不远路边的一棵大树的阴影里站住。他想应该同林说个清楚,这种关系就此结束。可林哭了,他不知所措,双手捧住林的脸,用手掌抹去眼泪,林却越哭越加厉害,出声抽噎起来。他吻了她,俩人拥抱在一起,恰如一对伤心断肠的情人。他又止不住吻她的脸蛋、嘴唇、颈脖子,她奶和小腹,一叭响了!
  “游园的同志们请注意”那公园里都安上高音喇叭—一广播便声震耳膜。节日里,从早到晚用来高音唱革命歌曲,平时夜间关门驱逐游客也用。
  “游园的同志们请注意!时间已到,马上要清园关门了,”
  他扯破了她裙子里的连裤权,他想这是最後一次。林也紧抱住他,浑身哆嗦得不行。但这并不是最後的一次,只不过在机关里他们互相不再说话。下一次约会得分手前说好准确的地点,在哪个墙角,或树下路灯照不到的某个阴影里碰头二上路,便分别骑上车,前後间隔一、二十米以上。越隐秘,越具有愉情通奸的意味,他也就越加明白这关系早晚得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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