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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康携梦人

刘心武 (当代)
健康 携梦人
刘心武 著
碎语唠叨说随笔
随笔:散文的一种。随手写来,不拘一格。中国宋代以后杂记、见闻也用此名。“五四”以来,随笔十分流行,形式多样,短小活泼,优秀的随笔以借事抒情、夹叙夹议、语言洗练、意味隽永为其特色。
发轫于“文革”之后的新时期文学,义无反顾地融入思想解放的大潮中,作家们以文学投注社会、历史、时代的质疑与思考。而以大智慧、锐利锋芒面对现代语境者,惟随笔马首是瞻。
当不少人正儿八经地以文学的名义把有趣的世界弄成无聊的人间,将原本充满审美愉悦的活动搞得枯燥乏味的时候,很多充满忧患意识和强烈使命感的随笔大家,或金刚怒目、慷慨悲歌,或棱角隐含、重剑无锋,或微言大义、皮里阳秋,却都以血写的文字,锥心刺骨的表白,臧否忠奸善恶,激扬爱恨情仇。他们随笔的深邃和宽厚又构成另一种大境界,是远比创伤性的“愤怒”与“自怜”大得多的境界。
艺术的深度就是灵魂的高度。读精彩随笔,不仅开启一扇回眸历史、眺望人间的窗口,还可澡沐精神的尘埃、滋润饥渴的心田、刺伤情感的平庸、点燃理想的魅惑。
文学是人类的精神遗存。在文化多元交融的现实语境中,一代风流,几多绝妙文章。真是“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那一篇篇浸含着个人声音的随笔,或瞄准社会世相,直面人生,关注国运民瘼,为黎民黔首的困顿大声疾呼,体现了知识分子的良知与血性;或痛快冲破“言志”、“载道”的桎梏,向善求真,踔绝无羁地写人性、人情、人在宇宙时空的位置及命运;或违情越俗地写“内心世界”、“自我意识”。焦灼与苦闷、喧嚣与希望,原本就是人生饶有意味的一页。
他们是面对消费时代的精神背景,坚守着知识分子的精神立场,力求超越当下精神困境的精神殉道者;他们是具有尼采式的悲剧意识、昂首问天的现代屈原。从美学观念上看,他们又是崇真尚实的,修辞立其诚,是真、善、美的传播者。
读这些睿智哲思的文字,如同与智者奇遇,这里有灵光的闪烁,有魂魄的悸动,有神奇的魅惑,有无以言说的感动,还有灵魂的拷问。
文者,纹也。在文学大家的笔下,随笔有坚硬高大的思想骨架,又有人生丰饶的血肉。题材五花八门,形式千变万化。小题可以大做,大题也可做小,信手拈来,便成妙谛。格局不求一律,风范尽可自由,包罗统汇,构成随笔美文的大博览,成为人们精神家园的一隅、重要的知识构成和难忘的审美记忆。为传统文化承传续上一捧柴薪。
“中国当代文学大家随笔文丛”就是着眼于这些活跃文坛的随笔大家,遴选其最具人文承载的美文精品,七卷同时推出。幸赖这七位文坛大家、也是经年好友的悉心襄助,本套丛书遂顺利面世。两年前,我曾为一家出版社主编过十五卷本著名作家散文丛书,就因得到过他们热情的支持而顺利出版,颇受各界好评。如今再度合作,甚是愉快,并相信这套丛书也会受到读者的喜爱。
此丛书出版之际,主编总要说点什么,遂写了几句浮浅的关于随笔的文字,不敢言序,赘语也算不上,叫碎语唠叨好些。离题谬误之处,方家哂之可也。
汪兆骞
丁亥年夏至于北京抱独斋
客厅里的嗡嗡声/44
母鸡吃蛋/49
一粒胶囊/54
夏威夷黑珍珠/60
替嫂/65
小圆拢子/71
琼花谜/77
果香满溢夜光杯/83
牙文明/88
手机症候群/94
造塔成焰为哪般/99
谁有不忍之心/103
瑞红女士的金陵十二钗/105
第二辑:人性感怀
挂牌之议/108
萧红的神秘魅力/114
张中行先生二三事/119
小思不迁/125
树与林同在/131
悬崖树·豌豆花/137
第三辑:建筑与居住
大老叼/144
夜都会的光定位/150
“大轮胎”与“大鸟巢”
第四辑:足球异象
这次,从巴迪熊爱起/170
开锣看“织网”/172
“美国人不喜欢足球”是X论/174
《红楼梦》里也踢球/176
把绿茵场竖起来/178
崇强与“盼爆”/180
从掌缝中观赛/182
第五辑:红楼新解
隔锅饭儿香/212
浮萍尚有相逢日/215
黑母鸡一窝儿/219
海棠有香/222
第六辑:外面的世界
在美国讲《红楼梦》/244
奥斯汀小木屋/259
白夜节的狂欢/263
自序
答应中国海关出版社编出这样一个集子,有一个重要的心理因素,就是说到根上,我本是一个“海关子弟”。
1950年,八岁那年,父亲带着全家,从重庆乘船东下,到武汉改乘火车,来到北京。他被任命为新中国海关总署的统计处副处长。全家被安顿在东城钱粮胡同的海关宿舍大院里。在那个院心有四株西府海棠的空间,我度过了整个的少年时代。
弹指间,我已经六十五岁。父母早已仙逝。我还在人生的途程中跋涉。虽然已是望七的年岁,办理退休手续好几年了,但正如新加坡《联合早报》有一回刊登对我采访时使用的那个标题所说——《文坛老字号 快乐边缘人》,我把自己的写作,跨越半个多世纪,坚持到了今天。尽管我已经属于社会边缘人,在写作上也只算是边缘写作,但自得其乐。
我的写作,目前叫做“种四棵树”:
第一棵是“小说树”。我一直在写小说。只是近些年我的小说不那么引人瞩目,更不轰动罢了。这个集子是散文随笔集,不收我近年写的比如《泼妇鸡丁》那样的小说——《泼妇鸡丁》2003年在《当代》杂志首发,2007年春天已经在法国出了法译本——但我的一些作品,介乎小小说与散文之间,在这个集子里,收入了若干,完全可以当小小说看。
第二棵是“随笔树”。近年来我的随笔产量很大。这个集子里,除了一篇在外交部讲《红楼梦》的提纲,全是2006年到2007年8月所写。虽然我出的随笔集已经很多,但这个集子的新鲜度还是很高的。
第三棵树是“建筑评论树”。我不仅从事建筑评论,我还从事足球评论。只是我还没把足球评论也单列为一棵“树”。
第四棵树是“红楼梦研究树”。因为2005年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播出了我揭秘《红楼梦》的系列节目,形成轰动,引出争议,因此有人说我并非“边缘人”,有人为之不能容忍,当然,也出现了粉丝和粉丝群。我得说实话,这棵树结出的果子招来这么强烈的反应,实在是我始料未及,更不是我想谋求的。因为这棵树竟壮大招风,倒把我前三棵树上的果子遮蔽住了。其实我自己更看重的,还是头两棵树。
这个集子,奉献给读者的,就是“散文随笔树”上的新果子。
第一辑收入的,大体是人生感悟、世相百态、审美体验方面的文字。其中《健康携梦人》那篇,写到了父亲,一个老海关干部,虽内容与其工作无关,但也能看出他对我的良性影响,用之作为书名,意在与读者诸君共勉——我们都有梦,且我们都能健康生存。
第二辑收入的,大体是对一些人物的感怀。
第三辑收入的,是建筑以及居住环境方面的评论和随笔。
第四辑收入的,是2006年德国世界杯赛事之间写的足球评论,我总是把足球评论同世道人心、人情人性结合起来,因此,这些篇什应该不会由于赛事的远去而失却咀嚼的滋味。
第五辑是关于《红楼梦》的文字。
第六辑是2006年访美、2007年旅俄后写下的随笔,都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游记,我总愿在这些文字里融汇进更深层的意蕴。
自己快乐,但不独乐,更愿把快乐度人。这就是我编这个集子时的心情。
2007年8月30日 绿叶居中
第一辑
世相百态
大吉鱼
老孙是个民俗研究者,经常搞“田野考察”,这回跑到我温榆斋所在村子,非拉着我一起,跟他搞“农民与鱼”的主题调查,而调查的重点,是寻找大吉鱼。
我先带他到桑儿家去。人家新盖起没多久的大房子,北房七间,高底座,大罩廊,檐脸画好漂亮,老孙虽然赞不绝口,心里所关切的,其实是另外的东西,你听他问的:“你家原来有没有条案呀?条案上头总得有座镜座钟什么的吧?两边还该有成对的点心罐、帽筒、掸瓶什么的吧?什么?全处理了?哎呀呀……”桑儿得意地跟我们指点三间屋大的客厅的花式吊顶,当中那众星拱月型的大吊灯,周遭那些彩色的射灯,还有满堂新潮沙发什么的,老孙只是含混应对,仍缠着人家问:“过年吃什么鱼呀?以前吃不起鱼的时候,有没有那个讲究,就是拿条木头鱼搁盘子里,给浇上酱油汁,算是年夜饭也上了鱼了,年年有余,取个吉利,记不记得呀?”桑儿大概不记得那类的事了,但他悟出了老孙的兴趣所在,就领我们到西厢房去,没等他指点,老孙先就激动起来:“哎呀!躺柜啊!如今留着这样家什的农家,已经不多了啊!呵呵呵……看呀看呀,这上头还雕刻着鱼的图案呢,刀工虽然粗糙,那祈求年年有余的心情,跃然其上啊!”跟着就嘱咐桑儿一定要把那又长又笨的大躺柜保存好,桑儿却说:“这边收废品的都不乐意要,说我要先给拆卸了,当板材卖,那还差不多!”
到了袁二家,老孙还在叨唠躺柜不该灭绝。我代他问袁二:“你家还有没有大吉鱼?”袁二就笑:“咱家又没人坐月子,熬什么鲫鱼汤呀!今年春节鱼倒是预备了不少,你知道我就爱吃鱼,所以买好了黄花、鲤鱼、大胖头,好几样吃法呢,初三你们来我这儿吃侉炖、喝二锅头!”我只好解释,想找到那种当年的木头鱼,袁二觉得好笑:“那你们就跟要找土炕一样,如今村里哪还找得着?”袁二媳妇搭腔了:“咋找不着?昌叔他们家不就还留了一架?”老孙听了喜出望外:“有土炕就备不住有大吉鱼!”
昌叔家房子比较老旧。院里厢房租给了几家外地人,有的回家过年去了,有的却还留守,其中小胡两口子是收废品的,进门遇上,我问他们怎么还没回老家,小胡如实告知:“节期各家处理东西,尤其小区里头,油水很大,我们舍不得放弃。”老孙问他收废品时,有没有人卖他木头鱼,他说有呀,顺手就找出来一个念经的大木鱼还附带长把木槌,我就只好笑着给他解释一遍,小胡说:“哎呀,我老家有那个,我小时候,年夜饭上摆过,虽说不能吃,大人小孩都要往上敲几筷子!”
昌叔家正房东屋真的还有炕,不是纯土坯的,包得有很好的灰砖。昌叔正倚着被褥摞看报纸,见我们去了忙往炕上让,老孙上炕一盘腿,就连连赞好,说想不通为什么这么好的东西要把它淘汰掉?昌叔没等老孙问旧,就跟我们议新,敲着报纸说:“二千六百年的老规矩,给破啦!好呀!”原来他对2006年起免除农业税这事特别看重。老孙请他讲讲农民过年时候对鱼的感情,他却还是议新:“二十几年前我们村周围还有那么多河汊池塘,稻田一望不见边,后来办乡镇企业,把水给污染了,企业全停了,又搞小区开发,村西那么好的水塘,干了,成了垃圾填埋场……哎,步伐不小,问题不少!”昌叔三十年前是大队干部,思路谈吐自有其特点,侃侃而谈道:“坏处要许说坏,好处必须说好。村里有人说,农业税是个小数目,别的负担可在变成大数目,我就跟他们说,事情总得一件件办,免农业税,是今年咱们年夜饭的一条大鱼,开春大吉,对不对?”
领着老孙串西家,访东家,到底他眼皮儿有专攻,我去过多次也没在意的一些民俗旧物,他一眼相中:花轿帘子(现在成了老人住屋的门帘)、水井镇兽(现在竟被随便弃置在狗窝里)、拉弓射箭的扳指(在东厢房废弃的杂物箱里)、旧屋带雕花的瓦当(成了院中花池的镶边)……有的人家痛快地送给他,有的主人就大方地跟他开价。转悠到天黑上灯,他手上那张问卷的空白也差不多全填满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设计出那些问题来的,其中最让我觉得有趣的问题是:“如果生活里没有鱼,你觉得怎么样?”“如果现在年夜饭还放一条木制大吉鱼,你会有什么反应?”而最有意思的回答,我也选出两条来:“没鱼盼有鱼,有鱼不求贼大。”(老郭头答,66岁)“我家要有大吉鱼,出国留学带着去!”(冯开放答,17岁)
打地铺
翠芳是幼儿园的阿姨,有时来跟我借书。这天来却不为借书,说是很苦恼,想跟我说道说道。
事情是由她负责的大班的莉莉引起来的。有的孩子多动,很难管,莉莉多嘴,更难管。吃饭的时候不许说话,可是只要翠芳转身处理别的事,莉莉就总要跟饭桌上的同伴说话。到自由活动时间,那莉莉一张嘴就跟吐玉珠似的,她说个痛快,小朋友们也听得入神。
前些天,歇中觉的时候,忽然有小朋友跟翠芳提出来:“阿姨,我要打地铺。”她拒绝了一个,却又出现了三个,都要求打地铺。人人都有小床,睡着很舒服,为什么无理取闹?经过查问,这才知道,是莉莉跟同伴们讲了她家打地铺的事。
莉莉家来了亲戚,说是她爷爷的妹妹的闺女,带着闺女,暑假来北京玩,在她家住着,她家可热闹了!晚上,亲戚就在她家打地铺过夜,那地铺是先在地板上垫一层硬纸壳儿,再铺一层褥子,再铺一张大凉席,可逗了!莉莉晚上都不愿意睡自己的床了,偏要到那地铺上跟表姐玩儿,那表姐叫飞飞,她们俩就在那地铺上说呀笑呀,推呀滚呀……
莉莉家打地铺,成了同班孩子们羡慕的一桩美事。有几个孩子问翠芳:“什么叫表姐?”她解释:“就是你爸爸的姐妹的女儿,或者你妈妈的兄弟姐妹的女儿,如果比你小,就叫表妹,比你大呢,就叫表姐。”可是孩子们听不懂。有的就说:“我爸爸妈妈没有兄弟姐妹。”有一个高兴地叫:“我爸爸有弟弟,我叫他叔叔对吧?叔叔家的小惠,比我小,是我表妹吧!”没等翠芳回答,莉莉一旁插嘴:“我妈妈说了,叔叔家的不是表妹,是堂妹!”于是就有一个孩子问:“叔叔家的妹妹怎么就是甜的呢?”翠芳忍不住捂嘴笑,身边的孩子大不解:“阿姨怎么啦?”
莉莉一连很多天都很得意。来到幼儿园,同伴们都围着她转。她每天都要带来一些她家地铺上的故事。就连几个平时很傲气的男孩也对她格外友好。莉莉说在地铺上翻筋斗又痛快又安全,越发惹得几个男孩子向往地铺。
没想到这事儿越闹越大。
有个孩子回到家要求打地铺,他妈妈说:“穷人家屋子小,没有客房,没有空床,那才打地铺呢!”没想到那男孩对他妈妈说:“妈妈,那我要咱们家穷!”
气得她妈一时不知该怎么呵斥,最后就告到幼儿园园长那里,追究翠芳误导孩子的责任。
还有个孩子回家提出要求:“我也要爷爷的妹妹的闺女带着闺女来咱们家打地铺过暑假!”家长听了笑弯了腰,送孩子来幼儿园,提的意见比较柔和:“教孩子们绕口令是对的,但希望不要再编这样的绕口令。”翠芳只能尴尬地笑笑,实在是无从解释。
十来天后,没想到莉莉的妈妈那天把她送来后,把翠芳拉到一旁请教:“你说这可怎么办?我们家亲戚回南方了,可莉莉不让收那个地铺,晚上她要去睡,还总说表姐说啦,欢迎我们到南方去玩,到他们家打地铺去,人家刚走,莉莉就总缠着我问:妈妈,咱们什么时候去南方他们家打地铺呀?你跟莉莉讲讲道理,让她别再胡搅蛮缠了好吗?”
莉莉是胡搅蛮缠吗?知道莉莉家的客人走了,地铺要拆了,好几个孩子竟跟莉莉一样沮丧,翠芳真不知道该跟莉莉和孩子们讲些什么“道理”。
翠芳来找我,说到底是跟我要“道理”来了。她说他们园长决定开一次家长会,让家长们讨论一下这个“打地铺事件”,各抒己见,互相启发。当然,幼儿园本身,也该有个说法,翠芳就应该跟家长们说说自己的感受。我问:那你们园长有个什么说法呢?翠芳说:“园长认为,今后独生子女更多,独生的再生下独生,什么三姑八姨,二叔四舅,全成典故了;堂兄弟堂姐妹,表兄弟表姐妹,也都不存在了。家族关系单纯了,有好的一面;可孩子们能享受到的亲情,特别是手足情,就空缺了。家长们该在这方面动动脑筋,别让孩子回到家就孤孤单单。”
面对翠芳,我百感交集。地铺事小,折射出的内涵很多。我也讲不出什么“道理”。我只是建议,多琢磨琢磨北京话里“发小”的含义,也许,家长们能自觉地拓展社交范畴,以孩子的“发小”来作为血缘“手足”的代偿,使莉莉这一代的民族花朵,能吮吸到丰富的人生情愫,最后都结成善果。
大碗
那一年他给我讲了童年的遭遇。他开着辆奔驰车来我书房。他把手机关掉。他说:“让他们以为我被绑架了,狂打110吧!”他说要对我敞开心扉。
他讲述的那些真人真事,白描出来,毋庸再添油加醋,就很生动。
他的童年很不幸,后妈对他的虐待,花样迭出。他说,当时住在单位宿舍大院里,吃饭的时候,后妈让他端个大碗,到屋门外站着吃。那碗出奇的大,让邻居们看起来,会觉得第一是他的食量大如牛,第二是他后妈待他真不错。但是,他每顿总是吃不饱。原来,那是后妈特制的一只碗,碗心里还扣着个小碗,那小碗用万能胶固定住,使大碗的容积少去三分之二以上。后妈并且一再警告他,绝不能让邻居们看见碗心,如果有邻居问他,他必须回答:“妈给的多,香啊!”
但他哪顿也没真饿着过,还经常地打饱嗝儿,原来,他总是几下扒拉完那只大碗里的东西,就去逮院子里的小男孩们,在那些孩子们面前,他凶神恶煞,揪这个耳朵,薅那个脖领,让他们回家去给他拿吃的来,馒头、花卷、馅饼、蛋糕……
他妹妹——是他后妈带过来的,那时候一大乐趣,就是满院搜索他,一旦发现他在吃别家的东西,就兴高采烈地跑回去告状,而他后妈就会撺掇他爸打他,他爸就会揪他的耳朵或薅他的脖领,操起鸡毛掸子给他一顿臭抽,而他的那个妹妹,总是若无其事地一边玩耍,甚至还拍巴掌欢笑。
认识他不后悔,但跟他深交就兴趣不大了。没想到,前些时却跟他邂逅。
一位老同窗要从官位上退休了,约几位当年玩伴聚餐,盛情难却,我也去了。包间豪华,菜式丰盛。即将退休的官员有个口头禅:“我能把公家钱拿家去吗?”那天他在席上滔滔不绝,骂腐败,讽官场,我们想引他怀旧,总未成功。最后每人一份鱼翅捞饭,我正感叹奢华,忽然,给我讲过大碗传奇的企业家来了,一惊之后,也就释然——他跟即将挂冠的官员极熟,是来埋单的。大家起立互相介绍寒暄,随企业家而来的一位化浓妆的女士自豪地对我们说:“我是他妹!”
企业家指着他妹妹对我说:“过去对我狠着啦,这些年总捧着我!”那妹妹满脸谄笑:“爹妈没了,长兄如父,你罚我人前吃饭必须大碗,我乐意呀!”跟着就大声吩咐服务员:“给我换大碗!”服务员莫名其妙,一位同窗说:“鱼翅捞饭哪有用大碗的?”那妹妹浑身贱相,别人能否理解,我不得而知,只是在一瞬间,与那哥哥眼光相接,从中触电般感觉到,那哥哥有一种令我阴冷战栗的快感!
后来知道,那妹妹妹夫也有个买卖,全靠其兄帮衬。那以后很多天,看见大碗,我心里就堵得慌。
河畔羊群
写了篇画仙人承露盘的文章,意犹未尽,再写写在温榆河边画水彩写生的乐子。
1999年,我在北京东郊温榆河附近的村子里,有了个安静的书房,我把它命名为温榆斋。读书、听音乐、写作之余,就是到周遭田野里画水彩画,画得最多的题材,是温榆河畔的风光。一部分画,由我的私人助手拍成了照片,成为了《刘心武侃北京》《心灵体操》等书里的插图,以增添读者阅读时的兴趣。这些画,当然只不过是一位画界外的、未经过系统专业训练的、全凭爱好信笔涂成,首先是用来自娱的东西。但也真有人喜欢。当然,我明白,喜欢的,也绝不是把我当成画家,把我的画当成专业性作品来欣赏,他们多半是在欣赏了专业的画家的作品以后,作为要在生活中享受更多种多样的情趣的一种寻求,才对我的某些画幅产生好感的,他们夸赞时几乎没有说“画得好”的,使用得比较多的语汇是“有趣”。
自己得趣,也以趣娱人。2000年世纪之交,我把自己画的一部分水彩画照片,剪贴制作成贺年卡,寄赠国内外亲友。确实给他们带去了非现成的商品贺卡所能传递的快乐。反应非常强烈。定居美国波士顿的一位朋友甚至建议我把所有画幅带过去,要在那边给我张罗个画展。这反应太夸张了吧,台湾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的发行人刘国瑞先生从台北打来电话,说我给他寄去的那幅画他真的很喜欢,问我能不能“情让”给他,让我开出个以美元为单位的价位来,我很吃惊,以为他开玩笑,他说他是认真的,他要买去挂在他书房里。
给刘国瑞先生寄去的贺卡上的那张照片,是我在温榆河畔的写生,画的是河边一排柳树下,一群白羊在草丛里悠闲地觅食。这幅画我自己很满意,构图精心,水气氤氲,色彩淡雅,情趣盎然。说实在的,我画的东西敝帚自珍,送照片乐意,送原画心疼,但是刘国瑞先生在电话那边,说到了那么个份儿上,我就回应他:卖是绝对不卖的,但是如果他真喜欢,我就送给他。
放下电话,我找出自己那幅河畔羊群的画儿,越看心里滋味越复杂。非专业的痕迹实在太明显了。刘国瑞先生主持的联经是台湾最有名的出版机构,印制发行过不少大画家的画册,他过眼的名家原作多矣,真可能看了张小照片就对我的水彩写生感兴趣吗?或者,在他那样欣赏者眼里,七分看的是拙朴情趣,三分看的是专业素质吧?这世界原该有多种多样的作画者和画幅,他对我的涂抹从宽容上升为肯定乃至欣赏,也蕴涵着某种哲理吧?
2004年刘国瑞先生来北京,我把河畔白羊的原作交到他手中,他说他正好退休,这对他是一种祝福,他将把它挂在书房,此后会有很多时间来细细欣赏。
也有一些专业画家,有的还是大名鼎鼎的,看过我的画,我真是觉得献丑,但这些人都没有对我鄙夷、生气的,都鼓励我多画,他们的自信心绝不脆弱,没有听到波士顿有人想给我办画展或台北文化出版界大佬书房里挂我的画,就认为我是越轨违规、乱来胡闹了。一位知名度极高的画家跟我说:“基本功,技法,师从,承传,这当然非常重要,但绘画的本质是什么?应该是一个生命因为喜欢,而进行的一次最无拘无束的自由发挥——这其实也是一切创造性的文化活动的本质。”他这话在他离开后我立刻记在了纸上。现在读他这话,觉得表达得不够周全,如果跟他较真,大有商榷余地,但是,想起他跟我说这番话时的面部表情和肢体形态,就觉得有许多语言外的弦音,也值得一再回味。可惜我最不会画的就是人物,否则,真该把他当时那形象也记录到纸上,与他话语的文字记录,一并留存,那他的这个观点,加上尽在不言中的部分,就饱满而周全了。
换季诗
夜深人静,在电脑上敲完一段文字,疲倦如同水浸般透过全身,于是去卧室睡觉。这才发现,被子已经换成厚的了。
睡在洁净温暖的被子里,只觉得一丝丝秋野的馨香,氤氲在鼻息中。
这才意识到,老伴又忙活了一天——进行换季的安排。清洗干净、晾晒完毕的薄衣,叠起放入衣柜深处,又将深秋冬季要穿的衣服,一一晒过,再挂在衣柜外层成为一排。还有鞋子的倒换,凉鞋一一擦拭干净,用报纸裹好,放到床底大抽屉里,换出那里面仲春时藏入的厚鞋,先放到阳台上过风。最麻烦的是床上用品的倒换,薄被子的被套要安排清洗、晾晒和保存,厚被子和薄被子的被瓤则都要晾晒一番后,薄收厚用;被子的被套呢,她晾晒最下工夫,她自己最喜欢阳光的气息,因此提前许多天,等秋阳最旺的时候,里外两面倒换着晒得透透的,她说在雪白的被窝里,满是阳光的气息,会有串串美丽的梦境。她知道我最喜欢田野的气息,所以我的被套,她是前些时特意带到乡间书房,在爬满青藤的窗外,在柳树和柿子树之间系上绳子,迎着晚玉米大田的来风,晒出特殊风味来的。
自己总觉得,作为一个退休金领取者,还能写作,还能出书,挺不错的。但往往也就在忙活自己那些个事情时,忽略了老伴的创造性劳动。
每年两次,她以多病瘦弱之躯,在我们家里,完成换季的劳作。虽然有保姆小杨的协助,但其中的大量工程,是她不舍得让别人代劳的。我知道,她是把那一系列琐碎的劳务,当做写诗来进行的。
而今年的换季诗,还没有写完。
第二天,我有意识暂且搁下自己的写作,问她,我能帮些什么忙?她笑了,表扬了我,命令说:你把那衣柜顶上的箱子搬下来吧!我脸上有些发热。那本应该是不待她说,我自己就该主动去做的。当然,我不去搬,她或许会求得小杨的帮助,但小杨其实已经不小,来时是个少女,现在已经是有丈夫儿子的少妇,发了福,登高取物已经不那么灵便。小杨闻声从厨房里跑出,抢着要搬那箱子,我和老伴都笑说我们自己也该动动,我搬下了那箱子,又主动擦拭掉那箱盖上的灰尘。
那是装儿子东西的箱子。儿子已经娶媳妇,买房买车另过。当然,我们这边还保留着儿子的床铺。还要给儿子的床铺实行换季安排。也还要略备几件儿子来时可供穿用的衣服。这是老伴最后的一首换季诗。儿子从小就喜欢熊。连小杨都笑说他是属熊的。厚被瓤早给儿子晒蓬松了,老伴找出有许多小熊图案的被套来,让我帮她拿到阳台上去晾晒。儿子在许多方面跟我不同,比如喝茶,我最喜欢喝绿茶,最不喜欢花茶的那股气息,儿子却只喜欢喝香片。我欠起脚协助老伴晾晒儿子的被套,她一再地让我“往南一点”,我开头不明白,后来一眼瞥见南边窗台上的那盆茉莉花,恍然大悟——她是想让那被套多吸收些茉莉的香气。
我在电脑上敲出了一些文字。谈论的是我自以为很重大的事情。老伴的换季诗,在这个有着许多重大事物的世界里,是否太渺小、太卑微?
有点累。且小休息一下。见老伴在衣柜前,手里捧着儿子的几件衣服,望着里面,发愣呢。轻轻走到她身后,一下子明白了。她望着的那一格,原来是专放儿子衣服的,现在空旷了许多。老伴没有发现我,我却发现她眼角溢出了泪滴。我轻轻走开。
儿子儿媳妇很恩爱,小两口对我们很孝顺。老伴的换季诗里有色彩,有图案,有气息,有音韵,有浓酽的欣慰,却也有微妙的泪水……谁能说这样的诗句,在人类生存的大义之外呢?
健康携梦人
二哥年届八旬,还以专家身份赴美参加活动。从美国归来,他兴奋地向我宣布:终于找到啦!他找到什么了?那满脸孩童般的笑容,标志着一个梦想的兑现。
二哥热爱电影艺术。他长我十五岁之多,他的青少年时代,深受中国左翼电影和美国好莱坞电影的影响,说是影迷都还不够,得说是一个影痴。他常常幻想自己成了电影导演,于是拿起一本小说就喝醉酒了一般地分起镜头来。1950年以后,他又喜欢上了苏联电影,以及一些译制过来的西方进步电影,他还精读过乔治·萨杜尔撰写的电影史,因此,对于一些他未看到过而电影史上提到的老电影,充满了观看的憧憬。改革、开放以后,他陆续收集到了心仪许久的爱森斯坦导演的《战舰波将金号》、阮玲玉主演的《神女》、黑泽明导演的《罗生门》等名片的光盘,反复观赏之,细心珍藏之,还常常跟我讨论其中的种种奥妙。我也一直帮他搜罗他始终求而未得的电影光盘,他希望拥有好莱坞黑白老片《金石盟》的光盘,我踏破铁鞋终于觅得,立刻孝敬他,谁知他看后来电话告诉我,他要的是后来当了总统的里根参演的那一部,“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哪有桂花油”,我买的《金石盟》却是另外的一部。何挑剔若此?我不免讥讽他:干脆到电影学院教电影史去吧,我可不伺候你了!话虽如此,实际上近年来我还是忠心耿耿地为二哥觅盘,如苏联的《雁南飞》、日本的《裸岛》、瑞典的《野草莓》、法国的《禁止的游戏》、意大利的《卡比莉亚之夜》等,他收到后都视为宝贝。
现在真是资讯丰富,二哥根据电影史脉络搜集光盘,十几年来,所列索引中空白点越来越少,但有一部美国格里菲斯的《党同伐异》,一直找不到。为此,我甚至帮他去辗转询问北京的电影资料馆,又跟出音像制品的机构提出建议,但资料馆并无相关拷贝,音像机构则反问我:这样的光盘有谁会买?确实也是,格里菲斯在上世纪初的这部黑白无声影片,由四个时空差异极大的故事构成,那是他艺术雄心的产物,没想到却成了票房毒药,一般观众完全不能接受他那种时空交错的叙述策略,加上剪辑完成后还长达三四个小时,看不懂加上疲劳,导致格里菲斯被市场和俗众抛弃,他经济上破产,精神上破灭,虽然此后也还拍出了几部媚俗卖座的电影,困境稍有缓解,但一代电影枭雄,终究抱恨仙去。二哥偏对《党同伐异》抱有超常的好奇心。没想到,这回他在美国,终于淘到了《党同伐异》的光盘,带回北京,仿佛举办嘉年华会似的,在我家与我品茗共赏。
二哥圆了梦。就像二十几年前,我头一回看到了法国新浪潮代表作《四百下》,以及《广岛之恋》《去年在马利昂巴得》等影片一样,梦想成真,梦里看花花丛梦醉,是精神上的大舒张,大欢娱。
自从世界上有了电影,就出现了影迷。后来又增添了电视,更膨胀起了网络。一般俗众里出现了追星族,稍雅一点的,会不仅熟知影星,还会注意到并非明星的表演艺术家,更进一步对某些导演津津乐道,甚至像二哥一样,能从史的角度,来欣赏电影艺术。我自己也是一个影迷。五十年前,我曾把苏联电影《雁南飞》女主角扮演者萨莫依诺娃的照片,斜贴在自己床头,那是从国际书店买到的《苏联银幕》原版杂志上裁下来的。和世上许许多多的追星梦想者一样,二哥和我,携梦度过我们的人生。
其实,我们的父亲,青春期里,也曾把一位电影明星作为梦中情人。到我上中学的时候,父亲早年的观影激情已经淡化到接近于零,他对二哥和我,以及其他晚辈所欣赏的那些影片,已经完全没有了兴趣,就像我现在对《蜘蛛侠》一类的“大片”难以接受一样,但是,有一天,他却难得地带我去看了一部新电影《鲁班的传说》,导演孙瑜,主演魏鹤龄,片子拍得中规中矩,评价起来也不过是还算有趣罢了,我很纳闷父亲何以要去看那样一部电影。后来还是二哥揭开了秘密:那部片子里,有一场戏,表现鲁班受母亲的启示,发明了木匠工艺里的墨线盒子;鲁母扮演者王汉伦,是二十世纪中国早期无声影片的女明星,父亲早年看过她主演的《孤儿救主记》后,大受震动,以后凡她出演的电影,一定去看,是否给她写过表达仰慕的信件,用二哥的话说是“十分可疑”。王汉伦在有声片出现后,就基本上隐退了,因为她说不来“国语”。但到五十多岁的时候,她却又昙花一现于孙瑜的片子里,没有台词,仅以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塑造一位慈蔼而又睿智的劳动妇女;因为父亲观影后连赞“姜是老的辣”,使得我也觉得王汉伦确实非同凡俗。前两年我购得《鲁班的传说》光盘,把王汉伦出演鲁母的片段反复看了一阵,思绪缱绻。
艺术催梦,明星诱梦,无论雅俗,人生难免携梦而行。我儿子那一辈,念念不忘的是南斯拉夫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和《桥》,里面的台词至今可以脱口而出,电影配乐及其插曲随时哼唱。“80后”、“90后”的一辈,一般已不知谁是白杨、赵丹,更遑论王汉伦、金焰,甚至对达斯廷·霍夫曼和山口百惠也茫然无知,大多只对港台的人已中年的刘德华、张曼玉和刚出道的二十郎当岁的新星梦寐以求。梦在更新,梦在继续。人生携梦,有甚稀奇?倒是从未被文艺打动,连青春期都无绮梦的人士,堪称罕见。
但是,我们一定要做一个健康携梦人,就是一方面以梦想寄托心灵里某些无法在现实中安放的东西,一方面心里头倍儿明晰:人首先需要在现实中立足;能够成为所谓“梦中人”的,实属凤毛麟角;携梦前行却不可让梦吞噬。我童年和少年时代一直住在一个机关大院里,那本是一所带花园的豪华四合院,后院有极粗壮巍峨的古槐,槐阴下后罩房西头那家,子女众多,事业有成者不少,但那家的大哥,那时已经三十多岁了,身体看去没有毛病,却整天坐在一只大木箱上,痴痴地傻笑;据说他是在少年时代迷恋上了电影,特别迷恋影星胡蝶,收集了无数有关胡蝶的资料,全珍藏在那只木箱里;他荒废了学业,稍大几次离家出走,去寻胡蝶,等到父母感到他不是一般的荒唐,而是患上了精神病时,再带他去求医问药已经晚了;但他的病态是安静型的,对他人没有侵犯性,后来也不再离家乱转,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坐在那只大木箱上傻笑,据他母亲说,他是觉得自己已经跟胡蝶成婚,在幻想中过上了美满的夫妻生活。当时的时代潮流是绝不允许年轻人坐在家里吃闲饭的,所以街道上安排他到纸盒厂当工人,他母亲送他去上班那天,从前院我家窗前经过,当时我和父亲都看见了,父亲感叹了一句:“唉,让梦毁了啊!”父亲的感叹,是我第一次受到“应该做一个健康携梦人”的思想启迪。
值得庆幸的是,我们家的成员,我的亲友们,以及社会上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健康携梦人。父亲虽然没有什么卓越的功勋,但是你如果去查阅五十几年前的《人民海关》杂志,会看到他发表的关于海关业务方面的论文;他晚年在解放军外语学院的教学成绩,更有许多学员口碑为证。二哥几十年来一直是某方面的技术专家,他热爱电影却一生不可能直接参与电影的创作,这更彰显出他生命状态的丰富与浪漫。人在社会中先找到并确立自己可奉献社会,并从社会获得安身立命的职业,再从容携浪漫梦想跋涉于人生途程,才算活得有意义,活得有趣。
做一个健康携梦人,主要是自我控制。身边亲友的适时提醒,也是防止因梦成患的重要因素。社会舆论导向,非常重要,时下某些传媒对文艺梦、追星梦的无节制渲染,只顾吸引眼球换取经济效益,而忘却了对青少年心性健康发育所担负的社会责任,挑逗有余,规劝不足,是应当加以检讨并切实改进的。
格里菲斯《党同伐异》里关于古巴比伦陷落的场面,拍得是那样地气势恢弘、层次丰富、摇曳多姿,那时绝无电脑制作等特技手段,甚至连与远处联络的对讲机也还没有发明出来,基本上就靠搭景在自然光下实拍,真难想象他是怎么指挥那几百人的大场面的,又怎么会到头来呈现于观众眼前的镜头里,前景、中景、后景、远景里人与物的运动那么样地既复杂又和谐?看着那些片段,我这样想:我们的人生,是否也应该是如此多层次、远景深而又杂乱中得协调、运动中保平衡呢?
客厅里的嗡嗡声
高耸的塔楼,窗外是车水马龙的环路——这是京城新居住区的典型景象。春风吹绽了楼下绿地的白玉兰,灰喜鹊跳跃在水池边,孩子们尖叫着荡秋千,老人在桃花与迎春花之间摆开棋阵……有人在问:云老怎么不露面?
云老前些时不慎摔倒在卫生间,还好,无大碍,只是扭肿了脚踝,到医院检查处理完,在家中静养。
最近云老家中,时不时有关于什么是真正的朋友的议论。
议论之始,自然是因为得知云老脚伤,有上门探视的,有电话致慰的,一时间,家里又热闹起来。儿媳妇就说,老爷子还真算人离了,茶未凉。儿子说,礼数而已;望望在南窗边躺椅上闭目养神的老爷子,又补充说:那年请老爷子当评委,主办方把老爷子的一幅画儿也列入参评之作,结果,一位评委打头炮,说举贤不避亲、选优不讳友,力主老爷子拔头筹,其他评委一听,哄然称妙,就让那奖杯,成了咱们家一个装饰品,陈列到如今,可是,半年以后,背靠背评一个级别更高的奖项,老爷子那幅画,仍被提名,评委呢,主体还是那几位大仙,结果怎么样呢?……说到这儿,老爷子也没睁开眼睛,就从南窗那儿掷来爽朗的笑语:“也不过是,少拿回一个装饰品罢咧!”儿子儿媳妇就跟着笑。
孙子从他那贴着大幅跑车手海报的屋子里,一身运动装走出来,他妈就问他:“又会网友?你就不怕上当受骗?”那孩子不屑回答,他爸就嘱咐他:“想想爷爷那天说的!”孙子临出门回应道:“先加才能后减,是不是?”
孙子这样回答,是因为那天餐桌上,爷爷有所感叹:“不要轻易地朋友长朋友短,你们说的朋友,其实,仔细想想,有的只不过是同窗,有的只不过是同事,有的只是熟人,有的只是利益伙伴,有的不过是爱好相同……朋友这两个字,分量很重,嘴吐此二字,务必多掂量。我原来也总觉得朋友不少,后来,自觉作减法,仿佛在胸膛里设一面心筛,筛下多余的,留下最珍贵的……当然啦,过去有职务,人际交往,需首先顾及工作需要,反倒是不能把朋友跟工作混淆起来,甚至有时候还应该回避朋友,以求行权公正,但是,现在退休啦,公事莫找我,享受友情正当其时,有那主动将我从人际交往中删却的,说真心话,感谢!他也省事,我也快活!我自己呢,筛去减掉一些,剩下的,多乎哉?不多也!但余生之中,也足可沐浴真情厚谊了,快哉!快哉!”那天老爷子话多,孙子头回没觉得厌烦,下午爷爷铺纸作画,孙子难得地去给爷爷研墨。
孙子在互联网上与他的朋友网聊,儿子却还在用信纸给外地的朋友写信,儿媳妇呢,有空就跟她的朋友煲电话粥,且听她怎么说:“你们小旺也是那样?你说这互联网,真让人揪心,可我也不能对儿子实行专政呀?毕竟现在是这么个时代啦……还好还好,他品位倒高,主要是跟他的网友聊体育,看盘嘛,最近看的是《通天塔》,好像还能理解……我那口子呀?他表面上比我开通,还跟儿子讨论过什么‘后街男孩’的歌,其实呀,私下跟我谈,也够焦虑的,怕哪天孩子冷不防踩歪了难挽回……是都得注意呀!……老爷子吗?还硬朗,基本上不再参加抛头露面的活动……他的画嘛,凭良心说,我觉得跟来客一样,也是少而精了!……”
那一天,孙子、儿媳妇、儿子陆续回家的时候,刚打开门,就都听到了一种嗡嗡的声音,定睛一看,是很少露面的胡爷爷,在他们家大客厅里,给倚在沙发上养伤的云老抖空竹呢。抖的和赏的,偶尔交换一个眼神,脸上全放着唤回青春的红光。
孙子记得,爷爷说过,跟胡爷爷是贫贱之交,就去取数码相机,来把两个人都照进去。儿子就再下楼去买二老爱喝的二锅头酒和酱肉。媳妇到厨房里,一边系上围腰一边琢磨今晚该添些什么菜……
鸟瞰夜晚京城,万家灯火,环路上黄前灯红尾灯形成两条逆动的彩带,红尘滚滚,繁华落尽,云老家中景象,不过是沧海一粟,但尝滴水可知海味,敢问春风楼群:真情且向何处寻?
母鸡吃蛋
小杨在我家服务已经六年多了,她三年前回乡结婚,一年后生下个大胖小子,今年又来我家,继续帮助我们。她动身前来电话,说要给我们带东西来,我们一再嘱咐她千万不要客套,路上安全第一。但是,我们估计她还是要带来表达心意的东西,记得四年前春节后,她曾提来一篮柴鸡蛋,估计这次还会是那样的礼物,她一定记得我们说过,柴鸡蛋就是比工业化鸡场的那些蛋吃起来香。
那天小杨到了,她这回给我们带来的不是一篮鸡蛋,而是一只活鸡。她把那只鸡装在一个蛇皮包里,拉紧拉锁,但在包上挖了一个洞,让鸡能探出头来透气,以免闷死在长途大巴上。她把那只鸡连同那只包放到了我们阳台上,又告诉我们,这老母鸡是她出嫁时的嫁妆之一,特别能下蛋,她坐月子时和儿子聪聪成长时,每天都离不了这只柴鸡的蛋。老伴就说,我们阳台上可不能养它啊。小杨笑,说那当然,我把它带来不是让它下蛋,我明天就宰了它,给你们炖老母鸡汤补身体!老伴眉毛动了动,我知道,她最怕宰鸡的场面了,但小杨已经把那鸡老远带了来,我们也不好再说什么。
小杨仿佛看出我们有疑虑,就说,为了让这鸡不再拉屎,她上路三天前,就不给喂食了,所以现在那蛇皮包一点不臭,鸡也饿得只知道睡觉,如果我们怕鸡半夜饿死,她今天就先宰了它。我们就说不必。
那晚小杨在她那屋里睡得很香,从门缝里传出吟诗般的鼾声。我们却睡不踏实,因为那只鸡晚上忽然折腾起来,好像是在那蛇皮包里拼命挣扎,咯咯乱叫,稀哩哗啦乱响,我们也不敢擅自去处理,只好等到天亮再说。
第二天小杨很早就起床了,情绪特别好。我们因为一夜失眠,临晨才终于眯瞪过去,都起晚了。小杨见到我们就报告,说快去阳台看看,真好玩!我们就跟她到阳台。那只蛇皮包已经完全敞开了,小杨指点里面让我们细看:“这家伙,几天不喂它,它还下蛋!昨晚下的这蛋,它饿极了,就自己啄开,给吃了!”我们俯身细看,破裂的蛋壳内外确实没剩多少东西,那只已经奄奄一息的老母鸡微张的喙上,还挂着一缕蛋清!老伴见状紧紧捏住我的手,可是小杨却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那天早晨下楼遛弯儿,老伴就说她无论如何不能喝那只老柴鸡炖的汤。我说这可怎么跟小杨解释呢?我们跟小杨处得很好,但我们却生活在不同的文化里啊!
我们回到家里时,小杨已经宰了那只鸡并且清理完毕,只等下锅炖了。老伴就支使她下楼去买青菜。小杨走后,老伴就把那只在生命最后关头,不得不吃自己下的蛋的老母鸡的尸体,像处理一位不幸去世的亲人那样,先用保鲜膜包起来,再括进一个空蛋糕盒里,扎上彩条,暂存进冰箱,说等天黑了,拿去葬在楼下小花园。我说,小杨回来,怎么跟她交代呢?老伴就说把咱们冰箱里的西装鸡放锅里炖上,能混过去。
小杨买菜回来,说遇见她表姐了。老伴随口问:她不是在远郊鸡场打工吗?小杨就笑,说原来鸡都是一样的呀!表姐那天干活,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有只鸡没给电死,扑腾着满车间飞,一翅膀把她眼睛差点扫瞎了!表姐就说什么也不在那儿干了……
后来呢,老伴把小杨带来的老母鸡也炖来吃了。我也再不说什么我们跟小杨他们属于两种文化了。
一粒胶囊
大秦是那种年过花甲,依然可称师奶杀手的成功男人。那天在新泽西州他家,举行欢迎我访美的派对,我觉得不少“西施”其实是冲着他来的,不仅单身的见了他就露骨地表达爱慕,就是跟先生一起来的,有的也是明摆着对他欣赏不已。那晚许多女来宾简直完全忘了我才应该是派对的焦点,完全围着他说笑打趣,他呢,神采焕发,妙语连珠,肢体语言十分生动,不要说女宾们绝倒,就是我们男客,也不得不承认他学识丰富、幽默风趣、风度迷人。
热闹到接近午夜,大家才陆续告别离去。梅兄开车载我回纽约。在纽约期间我一直住梅兄家。我们是二十年的老朋友了,无话不谈。路上我就发感慨,说大秦对于他那个圈子里的女性来说,可谓“大众情人”,他真不该结婚。梅兄说,他结婚三十多年了,男大当婚,结婚不奇怪,奇怪的是——这是圈子里好多人,包括男的也包括女的,私下常叹息的——他那婚姻竟然一直延续到现在,他好像把吸引诸多女性让她们欣赏只当成一种登台表演般的乐趣,而严格地跟娶妻生子过日子区别开来。我笑说,哎呀,你看,才离开他家没一会儿工夫,秦太究竟是怎么个模样儿,我竟已经想不起来了!倒是那几位女宾,音容笑貌还宛在眼前,恐怕回到中国也难忘怀!
我继续发议论:俗话说“家有丑妻是一宝”,如果大秦那么个美男子娶了个丑妻,大家可能反而会觉得必有其道理,现在令人纳闷的是,秦太不美不丑,是十足的平庸,你看在派对上,她似有若无,虽然不时地给大家递送饮料、小点,众人也不时地跟她道声谢笑一笑,何尝有人特别地去跟她攀谈?
梅先生说,你是主客,你也太不厚道,别人忽略她倒也罢了,你怎么也不去主动跟她聊聊?我说你批评得对,但也无法补救了。梅先生说,其实大家也只不过是偶尔在派对上见见,谁真正了解谁呢?大秦夫妇婚姻那么巩固,一定有其内在的天理,只是我们不得而知罢了。
那晚回到梅兄家已经是后半夜了。进入客房,简单洗漱一下,就上床了。糟糕!久久地失眠。于是乎对自己说,想些乏味的事吧,努力想一些本来用不着去想的事,好比从1数到1000,据说是自我催眠的最佳方案。就努力地去回想头晚派对,怎么跟秦太见的头一面,大秦是怎么把她介绍给我的?好像用了“拙荆”那么个文绉绉的词儿……她眉眼究竟如何?……递给我西柚汁以前,问我要不要加冰块?……往大茶几上放一只大瓷盘,里头是她亲手制作的多味小吃,全插着牙签……对了,有个小插曲,就是我从裤兜里掏手帕时,把一粒胶囊掉到地毯上了,我还哎呀了一声,当时大秦就问我怎么了,我告诉他算了算了,把那粒胶囊拈起来,搁进水晶烟缸里——那烟缸只是个摆设,大家都进入了后现代文明,没人在屋里抽烟——也还有其他人问我:那是什么?我就说是救命的东西,但是这粒弄脏了,不要了……这是些什么值得记忆的细节啊!打个呵欠,我昏昏入睡了。
第二天我遭遇不幸。一起床就觉得不对头。必须吃带来的胶囊。去旅行箱里取,呀,槌下自己脑袋——我把整个小药匣,忘记在休斯敦朋友家了!没错,我在那边玩完了,回纽约的时候,整理东西,忘记把它装回箱子里了!我记得是把那小药匣搁在朋友家客房的书架上了!那里面最重要的就是那种胶囊,我那毛病发作时,必得吞那胶囊救急!昨晚我裤袋里怎么会掉出一粒?那是从休斯敦往圣安东尼奥游览时,我怕犯病,特意用干净手帕包上了一粒……我怎么就那么马虎呢?为什么用那么笨的办法带药?又为什么不另准备一方打喷嚏时好使用的手帕?……梅兄招呼我到厨房去吃早点,我只好瞒着他,我这种短期访问者,怎么敢到美国医院去看病?也不敢到药房乱买药,那种胶囊是国产的,美国目前也买不到……本来上午梅兄要陪我去参观大都会博物馆,我就说实在太疲乏,而且梅兄也应该顾及他那公司的生意,岂能总是为陪我玩而耽搁他的正事?梅兄就让我在他家休息,开车去他公司忙他的生意去了。
我一个人在梅兄的宅子里,越来越不适,越来越恐怖,这才深刻地体会到,千好万好,不如自己家里好,而一粒国产的胶囊,于我是多么珍贵!他家的电话响了很多次,我都没去接,因为那应该全是找他的。但是,熬到中午时分,门铃响了,我去开门,是快递公司送东西来了,我代签了字,留下那东西,搁到茶几上。
就在我几近崩溃的情况下,梅兄回家来了。他说给家里拨过电话,我竟不接,怕我出大问题了。我告诉他有快递,他拆开那个封套,里面有封信,还有个小纸匣,他看完那信就惊呼一声,然后把信递给我。原来是秦太写的:“梅兄速转刘兄:我想刘兄在客途中,也许所带来的每一粒药都是重要的,所以,我找出家中的空心胶囊,细心地把昨天他不慎掉到地毯上的那粒胶囊里面的药粉转移了,一早就让快递公司给递过去。希望对刘兄有用。祝刘兄旅途愉快!”
药到病除。我给秦太打电话致谢,她语气平淡地应对了几句。在离开美国之前,我再没和梅兄议论过大秦的婚姻。
夏威夷黑珍珠
姚老师每周三下午来教老伴弹钢琴。她虽然上过音乐学院,但主修的是声乐,毕业后分配在乐团合唱队,一唱几十年,六十岁以后,在合唱队排练时兼任钢琴伴奏。老伴弹琴只为自娱,姚老师指导她非常得法,两个人很合得来,两年多下来,她已经成了我们共同的朋友。
我从美国讲《红楼梦》回来,带回一些纪念品,其中最贵重的是三件首饰,全是在夏威夷买的,一件是绿宝石坠链,给了老伴;一件是黑珍珠坠链,送给了姚老师。姚老师开头不收,我就解释说,夏威夷有三宝,一是火山熔岩里开采出的绿宝石,老伴最喜欢绿颜色,几件最常穿的衣服,跟这绿宝石坠链很般配;夏威夷的第二宝是黑珍珠,姚老师爱穿灰黄调子的休闲服,配黑珍珠更显高雅;第三宝是红珊瑚,我买回一个珊瑚须尖串成的手链,留给儿媳妇。我如实报出购买的价格,让姚老师知道那由一颗黑珍珠构成的坠链绝不昂贵,实在只是为了感谢她两年来给我们家带来的欢乐,她听了觉得我确实是把她当做亲人了,也就道谢收下。
我和老伴都希望姚老师接受礼物后,能马上戴到颈上,但她却收进了提包,而且,下一个周三来我家,虽然还穿着一袭灰黄相间的服装,却并没有戴我送她的那黑珍珠坠链,而是戴了一串白珍珠的项链,我和老伴交换了个眼色,没说什么,心里都有点疑惑。难道她忌讳黑色?
姚老师指导老伴练了约一小时琴,大家就坐到餐桌边喝下午茶。我注意到,她那串白珍珠项链,品相一般。三个人闲聊,不知怎么就聊到了一位仍在电视上露面的著名资深歌唱家,老伴就感叹,说那么多唱歌的,能有几个达到那样的知名度啊!姚老师就说,那是她大学同学,毕业以后跟她一起分到合唱团,是一个声部的。老伴就直率地问姚老师:您是不是挺羡慕她呀?姚老师说:“为她高兴。一点不羡慕。”讲起当年情况,来了外国专家,让合唱团的人一人独唱一曲,合唱团几十个人,足足唱了三天,专家也听了三天。本来,这样做是为了把合唱水平提得更高,没想到专家却从中发现了一个男中音和两个女高音,认为是三颗珍珠,值得培养为独唱演员,那两个女高音,一个就是姚老师,另一个就是现在的著名资深歌唱艺术家。我和老伴只是听,没提问题。姚老师就笑了。
又喝了一阵茶,姚老师主动接续忆旧,说那时候其实专家对她的潜力更看好,但是,她就是想站在队列里唱合唱,不喜欢站到乐队前领唱或独唱,她把自己的这种想法说出来,大家都感到惊讶,专家通过翻译跟她交谈后,说理解了她,还说,很难得,有这样的歌唱者,从灵魂深处体味到了合唱这种艺术形式的真谛,的确,大合唱是人类走向亲和的一种途径。姚老师说,从那以后她就一直留在合唱队,虽然永远不可能出名,却无怨无悔。“我不想做一颗单独闪光的珍珠,我总觉得,一颗珍珠还是跟别的许多颗珍珠串成链条,更有意思。”
在姚老师再一次来教琴前,我和老伴多次放送她赠我们的CD盘听,那是她参与的合唱演出的录音,我们原来提不起兴致听,现在却如闻天籁。
姚老师再来时,戴了一条完全由黑珍珠串成的项链,我送她的那一颗,串在正中间。她没问我们好看不好看。我们也没用语言去评论。确实,我们理解了,有的珍珠,是永远喜欢跟别的珍珠串在一起的。
替嫂
冯奶奶过春节有三怕:怕常年保姆回乡团聚找不到顶替;怕电话;怕花炮。
常年保姆香香,十年前来的时候还是个小姑娘,现在却已经是有三岁儿子的小媳妇了,以往香香或者春节就跟冯奶奶一起过,或者回乡也不过十来天,这回因为老家事多,告了一个月的假,冯奶奶虽然答应了她,心里却发慌,提前就给各个家政服务公司打电话,都告诉她没有现成的,让她留下电话等待消息。
冯奶奶怕电话,是因为有烦有盼,而总是越烦越来、越盼越无。接近年关,就有来电话拜早年的,人家当然是好意,冯奶奶却最烦以“听出来我是谁了吗”起始的电话,那边一出此语,她应一声“听不出来”立刻挂断。盼的是远在海外的儿子来电,却总是满以为那个时间铃声响,是儿子算准时差打了过来,拿起话筒却还是些不咸不淡的多余来电。香香就要走了,她盼家政服务公司来电话,却总无音信。烦!
到头来,还是香香给她找了个顶替,冯奶奶问姓什么,笑答是跟《沙家浜》里那“态度不阴又不阳”的参谋长同姓,冯奶奶就拐杖杵地板:“那我怎么叫?叫刁嫂吗?哼,我就叫她替嫂吧!”
替嫂来了,四十多了,胖胖的,眯缝眼。冯奶奶上下打量她一番,问:“你怎么不回老家过年呢?”其实香香走前跟冯奶奶说过了,替嫂丈夫在建筑工地干活,是个钢筋工,替嫂是建筑队厨房的帮厨,原来也是要回乡的,偏她丈夫前些时伤了脚,他们两口子就跟一个留守的工友做伴,丈夫养伤,她正好来顶替香香挣份外快。替嫂汇报完,拿出身份证,冯奶奶摆手:“你那个姓,不看也罢。”替嫂就爽朗大笑。
因为替嫂丈夫脚伤,还需要她照顾,冯奶奶就让她每天午后来,打扫完屋子,或洗完衣服,做晚饭,陪冯奶奶吃完,归置完,再把第二天早、午饭给冯奶奶事先准备好,就回去。几天过去,冯奶奶表扬一句:“替嫂还行。”替嫂笑说:“你家就您一口,事情好做啊。”冯奶奶恼怒:“什么?一口?还有杠杠呀!”杠杠是冯奶奶的宠物,黑白相间的花狸猫,白天陪冯奶奶在沙发上看电视,晚上在被窝里给冯奶奶暖脚,香香跟替嫂交代过,给杠杠加猫粮饮水、换猫砂,要跟照顾冯奶奶一样周到,替嫂其实做得都到位,只是还不习惯把杠杠也当一口子。
三十那天,替嫂送来冯奶奶头天让买的东西,打扫完卫生,冯奶奶就让她回工棚去跟丈夫团聚,说自己能煮饺子吃。替嫂说您那速冻饺子有什么好味道!我来给你包鲜的!我陪你吃完,再回去跟我那背时的家伙聚去!冯奶奶说大过年的,你怎么能那样说你丈夫,替嫂就仰脖大笑,笑完说我每天损他,他那腿伤好得才快呢!
替嫂捏的饺子确实可口。窗外花炮声渐多。冯奶奶让替嫂关紧窗户拉满窗帘。替嫂嘴里说好听好看着哩,手脚却麻利地执行冯奶奶命令。电话铃响,杠杠先跳过去,冯奶奶就坐过去接,这回果然是儿子,“背时的”,冯奶奶不由得在心里一声爱骂,她挥手让替嫂回避,替嫂去厨房了,她就跟儿子在电话里抬上了杠。
香香熟悉冯奶奶的性格,她对一个人的爱,往往会体现在找个话茬抬杠上,宠物猫取名杠杠,真正的原因也是出于爱。她有时候觉得香香尽责可爱,就会忽然跟香香抬杠,香香呢,也就故意跟她杠上一阵。
替嫂看冯奶奶握住电话说个没完,腿上没盖毯子,就过去把毯子给她盖上,冯奶奶瞪了替嫂几眼,替嫂就摆摆头,指指自己两边耳朵,原来她懂得主人电话不能偷听,事先在两边耳朵眼里塞了两瓣大蒜。
十五那天晚上,吃完汤圆,替嫂说炮仗声是讨厌,可是烟花实在好看啊,就扶冯奶奶到阳台,先往冯奶奶两边耳朵塞蒜瓣,再拉开窗帘,给冯奶奶指点各处升起绽放的烟花,冯奶奶其实听不见替嫂的形容,却偏高声抬杠:“哪里像菊花!真是少见识,那样的花型叫龙爪兰!……”
香香回来了,春节成为记忆,问起替嫂,冯奶奶说:“快别提,笑着跟我杠,哼,就她,能杠得过我吗?”香香就知道,她必须更加尽心,否则,将来谁顶替谁,可就说不准了。
小圆拢子
我家暖气管漏水。给物业打电话,很快秦师傅就来给修理。修理起来挺麻烦。我给他倒好热茶,就去继续忙自己的事。需要把一篇材料打印出来,可是,打到一半,墨盒没墨了。我就去跟秦师傅说,要出去一趟,去给墨盒充墨,小区外头超市里就有这个业务,很方便,我顶多半拉钟头就回来。秦师傅听明白后,先问我,能不能等他修理好以后,我再去给墨盒充墨?我就说等不及。他就说:“您家现在就您一个人,您走了,我呆在这里不合适,要不,咱们一起出去,您锁上门,我在您家单元门外等您回来。”我笑说:“秦师傅,您在物业这么久了,我家麻烦您也不止一回了,我信得过您。”说着,我就拿着墨盒出了家门,秦师傅还是跟着我出来了,还让我把门锁好,我就说:“你这人怎么这么矫情?”也没把门合上,就往楼下走。没想到先听到哐当一声响,紧接着是秦师傅追着往我耳朵里灌过来的话音:“我把您家的防盗门撞上了啊!”我也没回头,没给他个回应,只在心里说:“人与人之间,建立起真正信任的关系,怎么那么难啊!”
灌完墨盒回来,只见秦师傅倚在我家单元门外的楼梯栏杆上,两手指头交错,搬动得骨节咔啦咔啦响。我用钥匙打开防盗门,责备他说:“你撞门之前,也不问问我带没带钥匙,要是我没带,你现在还得帮我去联系开锁公司,那手续有多麻烦!”他淡淡一笑,随我进了屋。我去安装好墨盒,继续打印材料。
我把自己的事忙完了,秦师傅的活儿还没收尾,我就走过去给他换热茶,跟他说话。我帮他解释说:“是了,是了,电视里的法制节目,天天讲些刑事案件,你是让我提高警惕,虽然你是好人,可是照我这么松心,指不定哪天就会碰上个坏蛋,吃个大亏。”
秦师傅干完了活,坐下来喝茶,跟我聊天。他说,想给我讲个他小时候经历的事情。那太好了,我迫切希望听取。他就说,那还是他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班主任是个女的,那时候挺年轻,住在学校宿舍里,有一套理发的工具,义务给班上的学生理发,当然,不是所有的同学都去找她理发,但是,像他那样家里经济上不富裕的孩子,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求她给理发。后来,村里大多数人家都脱贫了,同学们也逐渐习惯花钱理发了,只有他和另外少数几个学生,上到五年级了,那女老师也不再是自己那个班的班主任了,还去让她给理发。有一天,他又去麻烦她理发,那天,老师最后用一个小圆拢子——南方人叫梳子,北方叫拢子——给他梳顺头发,那时候他们那个村子刚刚开化,那样半透明的、红得跟红萝卜红樱桃西红柿都不一样的、怪怪的圆圆的立体塑料拢子,让他大开眼界,以至老师给他梳过一遍以后,他求老师再给他梳一遍,老师就再梳,他就快活得咯咯地笑个不停。
第二天发生了一件事。那老师找到他问,是不是拿了那个小圆拢子?老师的表情,现在想起来,很柔和,似乎即使是他偷拿了,只要承认,还回去,也就算了。他说没拿。老师也就没有再盘问。过了许多天,他的头发又长又乱。他妈妈问他:你们老师,不给你理发了吗?他唔了一声。妈妈就说,也是,现在咱们理得起发了;就给了他钱,让他去理发馆理发。他拿了钱,并没去理发馆。于是有一天,那女老师在操场边上叫住他——那时候那老师已经并不教他所在的那一班的课了——问他:你怎么不找我理发了呀?他嘴上说:不用了,我妈说我该花钱去理发了;心里却在嘀咕:我还能去吗?赶明儿您理发推子没了,也来问我吗?……
听到这里,我说好啦好啦,帮你往下讲吧,又过了些时候,那女老师自己把那小圆拢子找着啦,后来她遇见你,就主动跟你报告了这个喜剧的结局,对吧?
秦师傅说,不对。他告诉我,那女老师,后来结婚,搬出学校去住了。等他上初一的时候,那个女老师,已经跟她的丈夫,到外省去了。他后来听说,那个小圆拢子,是那女老师的丈夫,当年追求她的时候,送给她的一件礼物。后来大家的生活都多少有一些个提高,塑料立体拢子,算得上什么稀罕玩意儿呢?就是他家,后来也拆了旧房子,盖起两层的小楼来。村里现在多数人家都住上了那样的小楼。拆旧房子的时候,也必然要淘汰一批旧家具。说到这里,秦师傅问我,能不能抽支烟?我说可以。他吸了几口烟后,告诉我,就在他家淘汰旧家具的时候——那时候他已经即将初中毕业,他惊讶地发现,在他家一只破旧的木板箱里,出现了那个小圆拢子,红得奇怪的,半透明的,塑料立体拢子……
惊心动魄。这是我当时的感受。
秦师傅告别许久了,我还默坐在那里沉思:诚信,人性,防范,契约……
琼花谜
十岁时随父母去北海公园,见一个石碣刻着“琼岛春荫”,不知“琼”字如何发音,更不知那是什么意思,父亲就告诉我“琼”音与“穷”同,是美玉的意思,“琼岛春荫”就是形容北海那水波环绕的有白塔的岛屿,有如天然美玉,每逢春天就绿树成荫,是难得的好景。后来走进那弧形长廊,望见北面宽阔的水面,我大叫:“好大的湖啊!”父亲就告诉我,城外颐和园的昆明湖更大,南方杭州的西湖还要大,母亲就补充说,南方扬州还有个瘦西湖,也非常美丽。
成年以后,我游了杭州的“胖西湖”,也去了扬州的瘦西湖,在扬州,知道有一种特别的树,开出的花叫琼花。以往几次去,都只见到琼花树,有一次还见到树上绿叶中点缀着红色的果实,却从未见到开放着的琼花。琼花究竟如何美妙,始终是个谜。2007年暮春,出版社组织我到金陵地区签售《刘心武揭秘古本〈红楼梦〉》,苏州、扬州两地让我选去一地,我选择了扬州,其中一个因素,就是希望还能看到尚未凋谢的琼花。
《红楼梦》里的林黛玉虽然原籍苏州,其父担任巡盐御史时,衙门却在扬州,因此她是扬州水土所养育的。书里用芙蓉花(荷花)喻黛玉,“莫怨东风当自嗟”,其实荷花的花期还是比较长,琼花开时灿烂,却更经不起东风吹拂,花期只有一周多。曹雪芹为何不以琼花喻黛玉呢?我想琼花罕见,不普及,以琼花比喻,读者难以产生联想,恐怕是一个原因。
同属金陵地区,气候无差,杭州、苏州、南京都曾有人移栽过琼花,却总是难以成活,“维扬一株花,四海无同类”,这是为什么?需要植物学家给予解答。
这次到扬州,依然错过了琼花的花期。这倒也罢了。令我不解的是,琼花已确定为扬州市花,它又专适合于扬州水土,那为什么现在的扬州还不广植琼花树呢?怎么这次来了,问起来,寻觅到,还只是琼花观和瘦西湖边等几处地方的那不多的琼花树呢?为什么不在扬州市开辟一条两侧全是琼花树的大道呢?
直到现在,我仍只是从照片上欣赏到谜一样的琼花。琼花确实神奇。它并无姹紫嫣红的夺目色彩,只是一派玉白,也并无香气,但它的花型非常独特,是由八个五瓣的花冠攒聚为一朵大花的,当心则呈蝴蝶状,淡黄,抽出长长的花蕊,因此它又有“聚八仙”的别名。传说中,当年隋炀帝凿运河一定要从扬州贯通,目的就是为了一睹琼花的奇妙,但当他乘着锦帆绸纤的豪华龙船来了,却偏降一阵冰雹,打尽满树琼花,他也无法以后再看,因为紧跟着他就亡国了,用北京话说就“嗝儿屁,着凉,大海棠”了。隋炀帝看琼花的传说不吉利,却无碍于我们中国外国的好人们到扬州观琼花。琼花实在需要保护,需要扩展,需要普及。
这次到扬州,闹出条“刘心武被房地产开发商忽悠”的新闻,确有此事,负责与出版社联络的当地新华书店的某人士难辞其咎,他确实是以欺骗的手段,把我和出版社的人士诓到了一个售楼处,使我莫名其妙地参与了一场“推广秀”,我从那里出来以后,进入汽车时,一来因为还想看清高处的楼盘广告以明真相,二来毕竟年纪大了动作慢,腿脚尚未收入车内,那位诓我们的人士却觉得终于“大功告成”,怕我“节外生枝”,想赶紧将我“欢送”,就重重地关闭车门,当即把我脚掌轧伤。那楼盘虽然当天就把我的照片和所谓我对他们楼盘的“三大特色”的言论挂到了网页上,并滚动开去,好在出版社方面立即向有关方面提出抗议与交涉,到了南京,《扬子晚报》迅速公布了事件真相,几天后那楼盘网页撤下了侵犯我权益的照片和文字。事后不断有人问我:你怎么会糊涂一时?我坦言:诓骗者说把记者见面会安排在古运河边的一处会所,在那里能够一览运河风光,我顿生奇想,以为在那里纵使见不到琼花,看几眼枝叶纷披的琼树也好啊!可见我的琼花情结,是致使我上当的重要因素。
虽然在扬州遭人忽悠,我却对扬州仍充满欣赏之情。我执拗地向扬州建言:成立栽培攻关小组,突破琼树难以推广的障碍,十年之内,让扬州春日处处琼花争奇斗艳,我将忘却这次的偶然不快,重游扬州,在琼花丛中徜徉流连!
果香满溢夜光杯
“你又把我的《夜光杯》乱放到哪儿去啦?”
这是老伴习惯性的埋怨。我只得乖乖地满屋子去给她找。心里总不怎么服气:怎么《夜光杯》就成了她的呀?明明是《新民晚报》副刊部赠订给我,方便约稿才有的啊。赠阅我的报刊每年总有许多种,就报纸副刊而言,老伴对《夜光杯》确实情有独钟。我每天从楼下取回一大摞报刊,先清理一遍,《新民晚报》的《夜光杯》总是要想着抽取出来,不管她那时在什么地方,且把《夜光杯》去放到她的床头柜上。
我很快找到了她要的那《夜光杯》——是她自己搁在阳台窗台花盆边的。递给她,她自己检讨:“老了老了,我这个记性啊!”那天她本来倚在沙发上看,后来猫咪把阳台上花盆推翻在地,她闻声出去收拾了一番,去往阳台时手里还捏着报纸,收拾完又进屋抱起猫咪责备兼安慰地唧咕一番,傍晚时又想看《夜光杯》,就把“乱放”的罪责强安到了我头上。
她看《夜光杯》,有时忽然笑出声来。我让她告诉我是觉得谁的什么文章那么有趣,她要么不理睬,要么故意说:“反正比你的‘一句话小说’精彩!”“一句话小说”是我十多年前在《夜光杯》上开的专栏,实验用一句话写出一个有人物有情节有喻意的小小说,那时候手机还很笨重,也没有短信传输功能,我那文本实验却很像现在的“短信小说”,记得当时台湾《联合报》副刊还转登过一组,并发起过相应的征文。这也算我跟《夜光杯》的一段特殊缘分了。
老伴会把《夜光杯》上她喜欢的文章剪贴在她的一个本子上,有时则会留下整个版面,以备有兴致时重温。她不喜欢我去翻看她的剪贴本,但我知道,她所剪贴的,一类是情趣盎然的生活随笔,一类是钩沉探佚的历史小品。
上个月孩子们开车,送我们到远郊果园里采摘。采摘之意不在果。我们在果林里深呼吸,远望山景,近嗅果香。儿子儿媳妇摘完苹果又去摘大枣,我和老伴迎着阳光,用小马扎坐在果林旁,我带了画具,要水彩写生果林一隅,她呢,掏出老花镜,从布兜里拿出带来的《夜光杯》阅读。我说:“这报纸字太小。那么多报纸都放大字号了,偏这报字号上守旧。”她却不以为然:“这叫坚持传统风格。”又引我们共同的朋友苏姨为例:不嫌这报字号小,说是看惯了这样字号,若改大了倒生分了;苏姨每天要猜《夜光杯》上的谜语,从中获得许多乐趣。老伴说:“人家编辑不容易啊,天天一个新谜语,多少年啦,几千个谜语了吧?别看每天就占那么一星半点地方,得费多少心思!”我说:“这副刊编得也算是‘大珠小珠落玉盘’了,有意味深远的大珠,也有轻松浅近的小珠,确实丰富多彩。”老伴说:“你这样说就对啦。人家不是约你写篇祝贺报纸开办60周年的文章嘛,拿《夜光杯》来说,别弄些个文字游戏,什么‘杯杯是精酿美酒’呀什么的,依我看,有的文章是酒,有的却是鲜榨汁,像我这样不贪酒,更爱喝鲜榨汁的人,可能更多。”我边开画边说:“我正愁不知从哪儿说起呢,你这话倒启发了我。其实,酒和果汁固然好,新鲜果子也很可爱呀!现在什么都讲究原生态嘛!”她就点着报纸说:“现在鲜果种类也真丰富,刚才我采摘了美国布朗,呐,这儿就有旅居美国的作者的美文……”阳光下,果香满溢,沁入我们胸臆。
牙文明
一位售楼小姐被辞退了。事情是这样的:那个黄金地段的公寓楼盘售价奇贵,来了个财大气粗的买主,据说是个外省的矿主,他也并不仔细地看沙盘模型与户型图,一张口就定了三套大单元,他投诉售楼小姐为他填单时眼神表情不对,有歧视他的味道,坚决要经理亲自接待,并提出他一次性付现金购房的前提是,马上开除那位售楼小姐。那位售楼小姐其实并没有歧视人家的意思,不仅绝不歧视,心里还非常羡慕,飘过脑际的思绪之一,就是怎么人家那么有钱,而自己究竟要奋斗到哪一天,才能在城郊买套小户型呢?但她承认,在接待过程里,她确实有嫌厌那买主的杂念,眼神表情泄露出了她内心的秘密,也是她该着倒霉。她为什么对那豪爽的财主忍不住反胃呢?说来倒也简单,就是那人的牙齿很脏。她当时飘过脑际的思绪之二,就是:您既然那么有钱,为什么不把自己的牙齿弄干净呢?
这里不探究类似大财主的财富是否干净,就算都是净财吧,怎么就不能富而思牙净呢?那位售楼小姐回忆,那天那位财主开来的是一辆名车,穿的一身名牌服装,可奇怪的就是放任自己的牙齿,脏得令她按捺不住惊诧与嫌厌。
那售楼小姐的遭遇,揭示出一个普遍性的问题,就是我们这个民族里有相当一部分人士,缺乏牙文明意识,因此当然也就不以脏牙为耻、为愧、为患、为害。如果是因为贫困没条件刷牙,或者因为某种特殊的病变无可奈何,倒也罢了,但往往是,主观上物质没困难,客观上条件全具备,就是自己没有求牙净的想法。
鲁迅先生1925年曾撰《从胡须说到牙齿》一文,他对中医理论中齿属肾、“牙损”原因是“阴亏”等说法很不以为然,他在牙文明方面是主张全盘西化的,而牙文明的第一要义就是搞好牙齿卫生。现在一些中国人既未承继“齿属肾”一类的民族理念,又未接受西方牙文明的基本精神,只对“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八字传统乐此不疲,尽管西服革履却衔一只牙签在街上边剔牙边啐肉末,八十多年后再读鲁迅文章,真不禁感慨系之。
每天至少要刷两次牙齿,刷牙不要横向拉动,而应该采取用牙刷上下翻动清洗的科学方式;牙刷要及时更新,牙膏最好倒换使用不同品牌;要更正“牙痛不是病”的糊涂观念,牙病要及时医治,每个人最好要有自己固定的牙科医生;缺牙要及时补上,假牙要每天清洗;饭后剔牙要尽量以手掌遮蔽,不要随意啐吐从牙缝中剔出的残渣;剔牙应用洁净的牙签或牙线,不要用特意留长的小指的指甲伸进嘴里去掏剔,尤其不要用火柴棍代替牙签;在公共场所露齿应示人以洁……这些牙文明的意识,应该逐步深入经济高速发展的中国内地所有人士的心中。
附带说一下,就是我们这个民族的许多成员,喜欢嗑瓜籽,而且多半用门牙的一处地方来磕,因此许多人的门牙上都有一个凹缺。对于普通人来说,这当然不算什么太大的问题,但是,我们这边有相当一些演艺界的人士,也有嗑瓜籽的习惯,门牙上也出现了凹缺。对比于其他一些地区、一些民族的演艺人员,就算得是一种输文明、逊风骚的欠缺,特别是在银幕和荧屏上出现大特写时,所露门齿,嗑瓜籽形成的凹槽一目了然,令细心的观众败兴。我们常说应当像爱惜眼珠一样爱惜自己的声誉,其实无妨再加上一句:应当像维护门齿一样维护自己的品格。
有的人可能又要嫌我小题大做,谈论过鼻文明,又絮叨起牙文明,是否还要陆续涉及到舌文明、耳文明、眼文明、指甲文明、脚板文明?……不一一论及了。举一可以反三。盼读者细思。议论这些问题,当然也有为迎奥运献计献策的意思,但又不尽然。国家面子固然要紧,让我们自己进入人类普适性的文明通则,过健康而有尊严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不过,齿洁在诸多与面子相关的事体中,确实更加要紧。那位以炒售楼小姐鱿鱼为前提的购房财主应该知道,就像一处地方的厕所的洁净程度是该处是否文明的有效标志一样,一个人的牙齿的洁净程度也就是此人是否文明的有效标志!
手机症候群
中国内地经济的起飞,也体现在手机的流行上,无需去引用那些统计数字,只要置身在内地的街头、车站等公共场所,目睹耳闻一番,就会感觉到手机普及率之高,在世界上绝对名列前茅。你会看到,不仅年轻人几乎是人手一机,老年人使用者也不少,就连有的民工,衣裳虽然不整,也在那里用手机跟什么人通话。这现象当然首先要赞一声好。
但内地手机使用者中,大喉咙的似乎过多。龙生九种,种种有别,人之嗓音的宽窄高低,更不可能划一,用手机通话,声调方式人各有别,本来不必评说。但经受得多了,就会发现,一些大声通话的人士,并非是客观环境不容其低声,也不是自身生理上有缺陷无法轻语,更不是手机质量与电讯网络的功能欠缺,而只是出于其心理需求,呈现出的是一种炫耀景观。中国内地人刚富裕不久,大多染了些暴发户的心理病毒,多有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发了”的露财欲望,在公众场合打手机,所言如涉及名利、地位、享受等值得自傲的内容,则其对话的声调与其说是在与接听者交流,莫若是在向周围那些“不想听也得听”的俗众宣传,一些人自我隐私保护意识淡薄,而夸张渲染自我乐趣的欲望浓酽,手机成了其虚荣心的载体。
手机实际是其使用者文明习惯的检测器。在明示必须关闭手机的场合,总有一些人硬是不遵守规定。中国内地一般民众出境游渐成潮流,这当然也是好事一桩,但在飞机里,总有那么几位中国旅客在飞机已经关舱准备起飞的时候,还偏在那里跟亲友熟人用手机通话,乘务员来近身制止,还觉得人家管得太严;尤其是在飞机抵达目的地,还在跑道上滑行,尚未停稳时,总有一些中国旅客离座起身去取行李,又总有几位忍不住打起手机来;揆其心理,一是没有科学知识,绝不相信电讯信号干扰会影响飞机安全、飞机未彻底停妥前还可能有险;二是缺乏对他人的尊重,一脸“我用我手机出了事我认头跟别人有啥关系”的颟顸表情。在演出场合,有的人士对限制手机的规定更是置若罔闻,交响乐的乐章之间,或话剧舞台上正演绎生离死别的紧要关头,会忽然响起哪位手机谐谑的彩铃声,有时更形成此起彼伏之势,台上吃惊,台下败兴,一粒“耗子屎”,弄坏一锅好粥。看来在普及手机的同时,加强对文明使用手机的宣传,也是当务之急。
中国内地有很大数量的手机,是公费付款。公务员以及公司人士,公费配备手机,或全额报销或给予固定话费,都可理解,而且有时用“公机”跟亲属通一下“私语”,只要不过分,也可视为一种连带性的福利,无可责备。但是,有的公务员,以及国企人士,用起自己不用花一分钱的手机来,那股子汪洋恣肆、毫不算计的劲头,实在是叹为观止。在某西方国家,我与一位国企人士同在一辆旅游大巴上,我是自费旅游,他的旅游票是否自购且不论,一路上几个小时,他用手机的全球通功能,一直在与他国内上初中的儿子通电话,他竟在电话里一道一道地帮儿子解几何题,其间有插入的笑语,有很长的供儿子那边“再想一想”的停顿,我内心里忍无可忍,到头来也还是忍了,没有给他提出意见,我想那绝不可能是他自费通话,一定全由公司埋单,如果那公司是他自己家的,他怕是舍不得那样地使用手机的!中国内地最严重的“手机病”,其实是这一种啊!
造塔成焰为哪般
——读《柔福帝姬》
这本书的作者署名为米兰Lady,自我介绍说“就是一个写字的女子,喜欢与米兰有关的事物:米兰城,AC米兰,那种叫米兰的花和这个笔名米兰。”我觉得有点奇怪,为什么不特别提出米兰大教堂?
我在米兰游览过,去了直奔米兰大教堂。那是世界第三大的天主教堂。从1386年建造到1500年才终于建成。世界上有哥特式尖塔的教堂多矣,一般都只有一个到几个尖塔,但是米兰大教堂却造出了153座尖塔,密密的尖塔仿佛一片蹿天的火焰,因此俗众称它为火焰大教堂。在米兰大教堂外面的广场上,我调换距离和角度反复欣赏,心里不住地想:这位设计者,为什么要造塔成焰、密集一片?是什么样的激情,促成了他非这样不可?他想留给世人的,除了视觉上的冲击,究竟还有什么朝着灵魂而去的启示?
米兰Lady的历史小说《柔福帝姬》篇幅浩荡,有65万字,人物众多,结构复杂,作者提笔前写作中一直在读正史、查资料,但到头来却还是任凭自己的想象力在历史资料的大框架的留白处狂放驰骋。整部小说的叙述风格仿佛苏绣,针脚细密,色彩斑斓,在从容不迫中,却又有内在的焦虑忧伤与孳孳汲汲的追问探究在燃烧,确实,很像米兰大教堂。我掩卷后不禁喃喃低问:造塔成焰为哪般?
你写历史小说,为什么偏选择宋朝的靖康之难这一段?既写这一段,怎么又把亡国之君和胜利之王都作为配角设置,偏选择柔福帝姬这样一位在正史上无足轻重的小女子来当大主角?既把她当成统领全书的中心人物,怎么又非把她的命运写得那么诡谲凄楚?……
显然,米兰Lady自有她的道理,但她并不把那内在的“心灵命令”直接宣示出来,她只负责用文字呈现出一座密集着火焰尖塔的恢弘宫殿,她让我们自己通过进入其中徜徉,去品味,去体察。
《柔福帝姬》是先在网络上一段段贴上去,先有网上读者,然后才终于完成,再加润色,才印制成纸质书籍的。这看起来只是个技术性问题,实际上,这样的发表过程本身,昭示着一种新的文化正在我们这个处于转型期的社会里蓬勃生成。
新的生命,不仅意味着具有新鲜的生理结构,必须懂得,新的心理结构,新的情感结构,新的思维和新的追求,都在老中青幼共享的这个时空里生成,当然也就生成着新的文化,包括新的小说,新的历史小说。新鲜不能万岁,万岁也就远离新鲜了,但所有得以延续的事物,在不断更新的过程里保鲜,则是铁的规律。《柔福帝姬》是新鲜的。它的最大优点,我以为就是留有余地。怪不得米兰Lady说她喜欢米兰的事物,却并不特别提出火焰大教堂来。
谁有不忍之心
——《有父母的孤儿》序
乌尔沁曾著《不良父母》一书,读得我心有不忍。
但真正的写作者,必须克服直面严酷人生的心理障碍,敢秉刀斧之笔,才能现菩萨之心。
几年过去,乌尔沁又写成了这本书。他原来有个书名,我建议他用现在这个。他认为很贴切,采纳了。但我却颇有些后悔给他出了这么个点子。于心不忍。
没办法。无论回顾以往,还是注视现实,自私漠然、冷酷残忍,都是我们人生中难以完全避免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生的历程,就是一次不懈地追求温暖的跋涉。
乌尔沁曾对我透露,他曾在静夜里,跑出楼林,到相对空旷的水域冰面上,伫立,并且放声哇哇大哭。那不是悲嚎,不是哀号,而是灵魂的大舒张。他把平时的隐忍,淋漓尽致地化解为从今不忍。
不忍有三义:一是狠不下心,二是难以容纳那么多悲情,第三义,则是不再软弱姑息。
在此书中,不忍的三义融会为流畅的文字,仿佛先是小溪,后成江河,有入海之势,却还待进一步奔流。
奔流的文字,期待着知音。《不良父母》有过一定影响,但没有引起足够的注意,无论是评论家还是阅读者,似乎都还没有体味到乌尔沁这条河流深处的滋味。现在乌尔沁沿着原有的航道继续奔流,他的笔触更加尖锐:并未失去父母,却成孤儿。这个叙述文本就不仅在唤起我们对父爱与母爱,对天伦与亲情的向往,同时也激发我们对人性诡谲的认知,它也构成一个巨大的隐喻,昭示我们深入思考:在我们共同的生活空间里,如何从血缘最近的生命开始,寻找人性中那些有可能链接彼此的亮点,从而使社会这个大家庭得以和谐。
乌尔沁曾对我说及,他从幼年到现在,从未与生母一起拍过照,成年以后,有一回在生母工作机关的大门外,生母忽然心血来潮,请一路人为他们母子拍一合影,对方取好景马上就要揿快门了,他生母却又忽然跑出镜头,摆手说“不拍了不拍了”,令那拍照者目瞪口呆,但乌尔沁并不感到意外,开始无所谓感动,事后也无所谓愤懑。这就是他的血缘,他的生活,他的际遇。他平静地接受一切。但他不能忘却。正因不忘,所以能把那一天那一刻的情形很细腻地讲给我听。他当然也写进了书稿,但却对我说:付印前他也许会删去这个素材。由他。但我要替他写在这里。我要说:即使具有最亲近的血缘,最终也还是无法链接起心音,那也许是命运的赐予,无可怨怼,但毕竟去尝试过链接,这尝试的努力,也就足以温暖我们的余生。
谁有不忍之心?回答是其实每一个人都有,至少有我上面所列出的三义中的一义。读乌尔沁这本书,至少可以在一义中形成共鸣。在共鸣中,可以共思考、共探讨。
是为序。
瑞红女士的金陵十二钗
个性画?画个性?
人类漫长的历史里,贯穿着化个性。人必须群居生存,故个性往往必须化入群体之共性。曹雪芹的《红楼梦》,其实无妨作如是观:个体生命为维护个性尊严而抗争。贾宝玉不愿被化为国贼禄鬼。林黛玉、晴雯任个性张扬绝不顾忌其他。薛宝钗拼命压抑自己以化掉个性但最后依然是个生存悲剧。有论家说李纨“完美”,是没读懂读通,曹雪芹在第五回判词里已经说明她不能“积阴骘”而到头来被人耻笑,那该是八十回后的情节。人无法完美,也不必完美。人应该就是他(或她)自己,携带着绝非完美的个性,跋涉在人生之路。
不要把个性化掉。人家来化,要竭力抗争。抗争不来,至少也要尽量地保留。薛宝钗其实还是保留了小一半的个性。
一个好的社会,应该是一个在维护群体共存利益前提下,尽可能尊重个性的空间。人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首先是维护个性尊严之权。
抵制化个性。也不是说要搞什么个性化。个性与生惧来,问题在于你是否自知?是否珍惜?
观瑞红女士的金陵十二金钗油画,不要问“像不像”。“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哲言,“一千个人心中只许装同一个被审定的哈姆雷特”却实在是惊心动魄的戒律。朴素的哲言往往敌不过僵硬的戒律。连欣赏《红楼梦》也会有人来判决对错、厘定标准,这是我们生存环境中的悲苦一面。
你来看这些画,不是来找你心中的金陵十二钗,而是来旁观他人(不是“他们”,更不是“群众”、“人民”或“美术界”什么的,仅仅是一位画家)心中的金陵十二钗。
于是你会跟我一样,问:个性画?画个性?
嘘——莫出声。尽在无言中。
第二辑 人性感怀
挂牌之议
差不多八十年了。香港竟有依然如故的所在。从魔幻般急速变化的皇后大道中往山上走,穿过荷里活道,似乎也就是逆行于时间隧道,忽见古老的文武庙,尽显中华传统文化的风骨,再往上攀,又见仿佛生了锈的红砖西洋式建筑,那是基督教青年会的礼堂,默默地展示着在这爿土地上东西方交融的超百年历史。
不算文物古迹,不是“遗址”,是一直沿用到今天的教会礼堂。走进去,陈旧,清洁而并不规整,约五分之一空间担负着仓储功能,堆放些纸箱,另五分之三的空间里摆放着些长条桌,桌边对坐着一些人士,正静静地劳作,细观察,做的是很简单的事——把一张打印好的信纸折叠好,再放进已经打印好地址的信封里。那些劳作者年纪大约从二十上下到五十左右,男女都有,是些残障、智障的人士。再五分之一的空间,就是高于地面一米多的讲台。
基督教青年会的这栋建筑经历过漫长的英治时期,过渡到了“一国两制”的新时期,这里面关爱社会弱势族群的“善事照旧”,比起“股照炒、马照跑、舞照跳”等“特区特色”来说,更让我心里充溢着欣悦。
贴近那讲台,不禁仰望,仿佛望见,并且听见——鲁迅先生1927年2月18日、19日两次站在那里演讲。18日演讲的题目是《无声的中国》,19日是《老调子已经唱完》。两个题目过了八十年,灌进心里还热辣辣的,说惊心动魄仍不过头。
两篇演讲现在都很容易从《鲁迅全集》里查到。当时听众踊跃,却难懂先生的绍兴官话,好在许广平恰是广东人,一段段准确流利地翻译为粤语,又有热心人速记,事后认真整理,再经先生亲自订正,当年咳唾珠玉,现在依然在纸上熠熠闪光。
经历过“此时无声胜有声”“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历史阶段,如今的中国,应该说是众声喧哗,“大珠小珠落玉盘”,既有柔声细语,也有大声疾呼,但是,重温先生之论,就感觉,一方面,我们的话语空间仍须去除多余藩篱、加以展拓包容,另一方面,还需通过增强科学理性与百家争鸣,逐步凝聚出能体现新品格的民族文化声韵,令我们族群的多数,以及世界凡平等待我之他族,从喧哗中不是得出混乱的印象,而是感受到丰富中的和谐。
据当时记录整理先生讲稿的人士回忆,《无声的中国》由香港《华侨日报》刊发了,但同时送去的《老调子已经唱完》却“因故没有刊出”。什么缘故?香港文学史研究专家小思(卢玮銮女士)认为“大概谈得太敏感,报馆不想登”。确实,就是今天,“老调子已经唱完”这样一句演讲词听来也仍然会令某些人士觉得刺耳,何况用来做题目,而且,就那么一口气激昂地展开着这样一个论点。我个人2006年7月21日上午10点许站在当年鲁迅先生演讲的讲台下面,仿佛听到他宣示这句话的声音,忽然非常激动。这里面当然有个人的际遇之感。2005年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邀我录制播放了《揭秘〈红楼梦〉》的系列节目,并出版了两本同名的书,我并不认为自己就正确,也无意抢“红学”权威及其机构学会的“生意”,不过只是离开“老调子”,试唱自编新曲,聊供世人参考罢了,怎么他们就会恼怒到那样的程度?鲁迅先生曾说有些人对“非我族类”者恨不能“打杀了煮吃”,原来读到那样的话忍俊不禁,现在却绝对笑不起来。
是的,老调子已经唱完,我们处在一个崭新的历史阶段,应该提倡新思路,唱出新曲调。
那天参观完,同行人士有的就提出来,应该在这栋建筑外墙上挂一镌字铜牌,标明鲁迅先生曾在此演讲过。但香港还没有这样的文化习俗。举凡蔡元培、许地山、萧红、戴望舒……等曾在香港从事文化活动的文化名人,与其相关的建筑、园地,目前还都没有挂牌。法国巴黎挂牌的建筑那就太多了,而且可以买到一种专门标明文化名人遗迹供游客“按图索骥”的交通图。按照鲁迅先生倡导的“拿来主义”,不仅是香港,中国各处都应该挂起尊重文化的铜牌,并普及“文学地图”,兴起“文学之旅”。
萧红的神秘魅力
1980年到1986年,我在北京市文联当了六年专业作家。那时候还不兴将专业作家“折合”为行政级,没有什么一级、二级之分。但作家们开会,必分为两组,而且要错开时间。开头我懵懵懂懂不知何以为此,一次我们那组开会,一贯给我忠厚温和印象的骆宾基老前辈,在一位发言者平淡的话语中,忽然满脸溅朱地大声插入一句:“端木是个坏人!”大家愕然,发言者才知自己不该偶然提到端木蕻良,我事后听林斤澜大哥指点,才知道事情原委。
萧军、端木蕻良、骆宾基三位东北籍作家,都深爱同籍的萧红,他们老辈子的感情纠葛,我们晚辈不好去问。萧红1942年2月病逝于香港,享年不过三十一岁。萧军是把萧红从困顿中解救出来的生死恋人,到上海后又一起深得鲁迅喜爱——甚至可以是溺爱,但他们终于因性格冲突分手,萧红后来跟端木结合,又一起流亡到香港,两人在香港各自写出了最重要的作品,尤其萧红,出手了堪称经典的《呼兰河传》,但日军突占香港,在一片混乱中,病笃的萧红几经转移,最后在临时作为医院的圣提士反女子学校的小楼里奄奄一息,按多年来一直苦苦追求萧红的骆宾基的说法,端木是在最关键的时刻遗弃了萧红,萧红在绝望中遂接受了骆的求爱,表示愿和他结婚;但端木其实是筹措医药费去了,并且在“失踪”若干时间后,又带钱赶回到了萧红病床边,萧红撒手人寰后,他们两人一起操持了火化,并联袂将骨灰埋葬在了浅水湾丽都花园海滨,不过端木自己准备了一只花瓶,装入了一部分萧红骨灰,后来去埋在了圣提士反女子学校花园凤凰木下。那以后三位男士都分别娶妻生子。我在他们晚年得以接近他们,发现他们家里别的方面差异很大,有一点却绝对相同——萧红的照片,大大小小,出现各处,三位妻子对此绝无意见,子女们也都安然接受。端木1996年去世后,陪伴他年头远超过萧红的妻子钟耀群,还认真执行他的遗嘱,将端木的一半骨灰,拿到香港圣提士反女子学校与萧红“仙会”。
三位跟萧红全有过铭心刻骨爱情的男士,直到晚年也不能和谐,萧军较为潇洒,跟那两位大体上还能以礼相待;骆宾基不能见到端木,提起来搞不好就激动得浑身发抖;端木呢,他十分儒雅,但有时为躲避骆宾基,拄着拐杖加快步伐,也难免现出尴尬。其实,三位老辈子在我眼中,都属性情中人,都很可爱。他们之间那点是非,在我看来无是无非,只不过我一直觉得实在神秘:怎么萧红竟有那么大的魅力,能把这三位都绝非庸常之辈的男士,即使历经了那么多的政治社会风云,甚至在穿越炼狱后,仍能丝毫不减对她的挚爱,甚至可以说是崇拜?而且,这份如同对待女神般的真爱,还能渗透到他们后来的家庭,究竟秘密何在?
林斤澜大哥告诉我,一次闲聊他偶然说冰心是二十世纪中国最杰出的女作家,没想到骆老又激动起来:“那么,萧红呢?啊?”我曾对端木老说,他的《鴜鹭湖的忧郁》真好,他蔼然认真地指导我:“《呼兰河传》才真好,要细读。”萧军老则对我说过:“你写城市,写街,这街那街,没人写得过《商市街》!”
他们三位毕竟亲近过萧红。在美国,见到葛浩文,那可是地道洋人,他年纪跟我差不多,哪里见萧红去?他家里竟也挂摆着不止一张萧红的像,他翻译萧红的小说,还写了本《萧红新传》,又多次去往萧红故乡,踏访萧红生命轨迹所至,到了萧红墓地,简直如同进了圣殿,满心崇敬,一腔爱意。噫,萧红萧红,你魅力一至于此,当代女作家,几人修得到?
张中行先生二三事
头一回见到张中行先生,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在一次婚礼上。他当主婚人。记得他戴一顶法兰西帽,妙语如珠,还伴之以丰富的肢体语言。我颇吃惊。我原来把他想象成一个沉静缄默的人。也许他确有那一面,那甚至是他更经常的一面,但我没机会见到他的沉静,我跟他头一回谋面,他就把其活泼挥洒的一面展现得淋漓尽致。
那天新郎特别把我介绍给他。他跟我很认真地握手。我跟无数人握过手。我往往就握得很不认真,轻轻一碰,就算礼到。人家也多半是触到为止。但那天张中行先生跟我握手,让我现在想起来还仿佛刚刚发生,他也不是那种夸张地用力捏的方式,他是把自己的手温很准确地传递给你,并且似乎也很在乎接受你的手温,握手时双眼蕴含着真诚的笑意,直望住你的眼睛。那天他的眼睛让我觉得格外有神采。
张中行先生眼睛细小。他的单眼皮,我很早就听说过。“四人帮”垮台后,原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党委书记赵起扬同志,跟我们一些新冒出的业余作者过从甚密,我有次跟他闲聊,说起当年北京电影制片厂向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借于是之去演余永泽一角,老赵就摇头。我开头很奇怪。我说于是之演得很好呀!老赵就说,那哪是演电影,舞台痕迹太重!我抬杠,说《青春之歌》是直接拍电影,怎么会有舞台痕迹?而根据舞台剧拍的电影《龙须沟》,于是之不是显示出摆脱舞台痕迹,进入电影语言的超常功力吗?电影里的程疯子比舞台上的更显得血肉丰满啊!老赵就跟我说,当年他们真不该非找于是之去演啊,他们首先看上的还不是他的艺术功力,而是他那个细高身条单眼皮儿!我这才知道,余永泽的生活原型,其外形跟于是之相似。老赵的看法是对的,就是你从生活原型出发去塑造一个艺术形象,特别是这样的题材这样的一个角色,何必非得去追求形似呢?在那样一个时代那样的社会氛围下,你这样拍出来电影满世界放,该给那仍需在那样环境里生存的原型,包括他的家人,多大的精神压力啊!老赵说他当时没有办法不同意于是之去演,但电影拍成看的时候,余永泽一露面他就感到别扭。
终于在那一天,见到张中行先生了,于是之般的细高身条,细长的眼睛,但是,我们握手,四目相对,他分明是双眼皮啊!
我的疑惑很快被解除,新郎再一次过来招呼我时,告诉我:“知道吗?老爷子新拉的双眼皮儿!”
那一年张中行先生已经年过八十。他去拉了双眼皮儿。这是一个爱美的人,热爱生活并且善于享受生活的人,那享受绝不是体现在追求奢侈显摆阔气上,而是不放过那些能使自己快乐,更能令别人快乐的,也许是琐屑的,但是特别有趣味的小事情、小细节上。
我们相识以后,他陆续给我寄来签名盖章的书:《负暄琐话》《禅外说禅》《顺生论》……慢读细品,真是打心眼里膺服、赞叹。
有一回一家报社,请我和张中行先生去北海公园仿膳小聚。只有一桌,客人就我们两个。我真有些受宠若惊。那是盛夏,张中行先生短袖绸衫,满面红光。我那时在报纸副刊开了个《红楼边角》专栏,发表些赏红随笔,其中有一篇专谈大观园的帐幔帘子,因为刚刊登出来,话题就由那展开,张中行先生侃侃而谈,举凡《红楼梦》里的器物饮食,服饰发型,随手拈来,全能解释,并且还生发出一些趣言妙论,可惜当时没能记住,事后也未回忆笔录,咳唾珠玉,竟随风而散,现在想起,真后悔不迭。记得我们还讨论了《红楼梦》里为什么写女性基本上不涉及脚的问题。美国的唐德刚教授探讨过这一问题,提出了值得重视的观点,但是他断言《红楼梦》全书完全没有写到女人缠足,是不准确的,书里写尤三姐的时候,直接写到过她为与贾珍贾琏抗争,反过来戏弄他们,一双金莲或翘或并,我议论到这里,张中行先生就鼓励我说,读红应该这样细嚼慢咽,品红更需善察能悟。我那时刚看到某刊物有关于争议甚大的曹雪芹画像的新材料,张中行先生非常重视,要我细细地转述给他。
张中行先生研红的心得甚多甚深甚独特,可惜他在这方面没有留下专书,如果他能再健康地生活十年,把红学方面的成果写成专著,那该多好啊!
我的祖籍,是四川安岳县。安岳县境内有不少精美绝伦的石雕,改革开放以后,县里开发旅游资源,一方面抢救保护这些石雕,一方面改进旅游设施,建造起新式宾馆,这当然是好事。但忽然有一天家乡的几位干部来到北京我家,说他们为了让新建的宾馆锦上添花,想请书法大师启功先生题写“安岳宾馆”四个字,他们认为我既定居北京多年,又已进入了文化界,一定可以帮他们求到启功先生的字,这可让我为难到背上发麻脸上流汗,我与启功先生并无一面之缘,何况老早听说启功先生一字难求,这任务我可完不成啊!我解释、推托,他们不理解,生了气,以为我是忘了本,轻视家乡人。
家乡人知道启功先生的墨宝是难以估价的,而且即使人家题了字,也不会收钱,他们就说反正我们为了家乡宾馆门面光辉,这么求定了,人家也未必接待我们面谢,我们就把这一箱五粮液放你这儿了,字写来了,替我们奉上,表达点感激之情吧!他们搁下那一箱酒走了,我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情急之中,我猛然想起,或者可冒昧地求求张中行先生,听说他与启功先生交情甚笃,或者能有一线希望?
没想到,竟一试就灵。张中行先生说:这字可题。我让启功写,他不能不写!没几天,张中行让他的一位忘年交给我送来了启功先生的题字,我问那箱酒如何送往启功先生家?小伙子转达张中行先生的话:“启功不会喝酒!好酒该给会喝的人,全给我搬来!”
要说追星,我追过两颗星,一颗是王小波,一颗就是张中行先生。追,就是因为读了其文字,喜欢得不行,从而想方设法要去认识,想跟人家多聊聊。借一个婚礼认识张中行先生以后,我一直想能有更多的机会接近他。可惜由于张中行先生身体日渐衰弱,不得不闭门谢客,近些年我再没能一睹风采,聆听其幽默妙语。
张中行先生驾鹤西去了,但书架上还有他题赠的书。我要再细细品读。张中行先生一生存疑,边缘生存,提倡顺生,没细读他文字的人,有的就误以为他消极,其实完全不是这样。存疑就是坚守良知,正是因为对“文革”存疑,当“革命造反派”的“外调人员”找到张中行先生,让他揭发杨沫的时候,他才能那样安详地告诉对方,那时候杨沫是真诚地去参加革命的。边缘生存,并不一定就是对抗中心,社会应该是一种多元的和谐共存,中心的人做中心该做的事,边缘的人所做的边缘的事,也是社会所需要,或者至少是应该包容的。顺生,不是苟活,成为“闷人”,而是应该像张中行先生那样,充满情趣地生活。张中行先生留给我们的不仅有著作,还有他的人格遗产。
小思不迁
香港的一些早期定型的译名用字憨直,比如渣打银行,并不刻意选用“扎达”(扎扎实实可以达到)一类谐音取吉的字样。在港岛西区半山,有所圣提士反女子中学,也没有把“提士反”文雅化,比如译作“缇施梵”什么的,这倒很符合鲁迅先生反对把托尔斯泰夫人另译作托尔丝苔的主张。
圣提士反女子中学有大片花园,老树蓊翳,灌木花丛围合,幽雅绮丽。十几年前一夜大风,吹倒了园坡上一株高大的凤凰木,至今残桩还凸显于茂草中。据说,萧红的一部分骨灰,就埋葬在那树根下。萧红是谁?至今学校大门外并没有挂牌,一般人哪里知道,这校园里还有关于一位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杰出女作家的浪漫故事。
1997年,一位赴澳大利亚探女儿的白发女士,在几位朋友陪同下,被允进入学校花园,觅到了那株大凤凰木的残桩,她将自己带来的亡夫的一半骨灰,撒向那埋有萧红骨灰的树根,不曾想忽来一阵旋风,将她撒出的骨灰吹得如霰如雾,瞬间已消失在花园的各个角落。一个女人,不远千里,跑来把自己亡夫的骨灰撒给另一个女人,这事在校园里传开后,令许多女生惊异,这不仅是因为她们年岁还小,更是因为她们难知前因后果。据说有些女生,从此就有点怕进那花园,没有历史感与命运感的支撑,很难感受那真挚情感生发出的一派凄美与眷念。
于是,就有一个首先向下一代,讲述香港文化史的任务。暂时还没有任何机构来承担这一任务,民间人士里,挺身而出了一位女士,就是香港中文大学的教授卢玮銮女士,她主动挑起了搜集、梳理、考察、弘扬香港文学发展史的担子。
我结识卢女士,已达二十年。她用小思的笔名写散文。十几年前,她题赠了自己一本散文集给我,书名是两个大字《不迁》。那书出版前后,香港中产阶级市民外迁成风。个体生命有迁徙的自由。小思强调不迁,并没有干预评议他人迁移的意思,她曾跟我讲述,四十年前,有激进分子在铜锣湾百货公司安放炸弹,那天她恰好路过,见到紧急处置现场的警察和许多神情惶恐的市民,她说,就在那一刻,她心底浮出一个明确的意识,那就是:我是中国香港人,我爱脚下这片土地,无论如何,不可以在这里使用暴力来解决问题!
小思是我认识的香港文化人里,为数不多的本地生本地长的一位。2006年7月我赴港参加书展活动,其中一项,就是随小思进行文学散步,从鲁迅先生1927年应邀进行两场演讲的基督教青年会礼堂、戴望舒居住过的林泉居和被日本侵略者关押的域多利监狱、许地山教过课的香港大学……一直寻访到岛背后华人永久墓场里的蔡元培墓。
有人说香港是“文化沙漠”,但我跟在小思矮小瘦弱的背影后面,仅仅进行了一上午的田野考察,就由衷地感叹:“我没有看到沙漠,看到的是厚重的文化积淀!”
小思虽然已经退休,却比任教时还忙。她说,香港现在是中国言论最开放、出版最自由的地方,而且香港有自己的文学发展轨迹,有大可发掘的文学旅游资源。不迁,是一份挚爱,更是一份责任。
小思发文章、出书、作报告,还亲自出马引领人们进行香港文学之旅。她有多少文学故事可讲啊!仅仅关于萧红,就可以讲她如何在香港写成了经典之作《呼兰河传》,她和萧军、端木蕻良、骆宾基三位男作家之间复杂的感情关系,在日本占领香港的一片混乱中,她如何一度住进当时改作医院的圣提士反女校,病故后端木如何把她一半骨灰埋葬在浅水湾一半埋葬在校园,而端木在北京去世前,嘱咐妻子钟耀群一定要把自己一半骨灰送往那株凤凰木下,与萧红“仙会”……这些故事里融会着历史、人情、人性,是文学的灵感发生处,也是文学赖以流传的精魂。小思不迁,她就是香港的一株凤凰木,绽放出一片艳丽的文化云霞。
树与林同在
人有人的命运,书有书的命运。当1999年《树与林同在》这本书面世的时候,我真的希望它能发行得更多一些,那绝不是从经济效益出发,而是因为,这本书里实在是饱含着血泪,浓缩着感悟,我写得非常认真,出版社也编印制作得非常精心,真希望能有更多的人,来买这本书,读这本书。这本书也不仅是写任众,它实际上由三条线索组成,第一条线索是写任众的命运,任众和我在一个共同的空间——清朝的涛贝勒府、后来的辅仁中学,再后来的北京十三中学——里生活过,虽然我们并没在同一时间段里相遇;任众后来与遇罗克一家成为邻居,而我和遇罗克又在同一时间段里,在同一空间——北京六十五中——生活过,只是同届不同班,没有来往;于是书里延伸出另外两条线索:遇罗克一家的故事,还有我在“文革”中的遭遇,书里关于“文革”中“红卫兵”的形成过程,我提供了亲自目击感受的第一手资料,光是这一部分,这本书也应该受到重视啊。但是,这本书尽管在一定的社会圈子里受到欢迎,却只印行了一万册,没能发行得更多。
“墙内开花墙外香”。这本书出版后,很快引起了法国方面一些人士的看重。担任法国驻北京大使馆文化专员的戴鹤白(Roger Darrobers)读到它,非常感动,决定翻译。戴鹤白那时候白天上班,晚上回到家里,每天翻译一两页,细水长流,持之以恒,终于译完,又从头修正、润色,使一个完整的法译本,在2002年于巴黎由安博兰女士的“中国蓝”出版社推出。法译本出来后,法国影响最大的报纸《世界报》《解放报》和几个杂志都刊登出了评介文章,除了介绍书的内容,指出读它可以通过几个独立生命的故事,了解中国半个多世纪来的社会变迁外,还特别指出译笔的精彩,认为是把中文转化为了异常优美的法文,读起来非常舒服,这当然是我最大的运气,能遇到戴鹤白这样的知音,这样优秀的中译法的翻译家。戴鹤白在翻译了《树与林同在》后,又接连翻译了我的四部作品:《护城河边的灰姑娘》《尘与汗》《人面鱼》《蓝夜叉》,创造了西方国家在短时间里以一个语种密集翻译出版同一个中国作家作品的新纪录。2004年春天我应邀去参加法国举办的“中国文化年”当中的“巴黎图书沙龙”活动,现场签售自己的六本书(其中《如意》和《老舍之死》是另两位译者译的,那时《蓝夜叉》还没出版),《树与林同在》和描写外地民工的北京艰难生存的《尘与汗》售出得最多。
我和戴鹤白缘分不浅。但是任众与他的缘分似乎更深。戴鹤白是带着感情翻译这本书的。译完全书以后,他才见到任众,一见如故。他同情任众,理解任众,2004年秋天,他和安博兰邀请任众到法国访问,邀请一本书的作者访问,是司空见惯的事,邀请一本纪实性作品里写到的人物访问,这在翻译界和出版界是不多见的,更何况任众只是中国的一个无地位无名分的小人物。我为任众高兴。任众到了巴黎,戴鹤白给他安排了住处,请他到自己家里就餐,那时戴鹤白已经结束了驻北京使馆的工作,到巴黎第十大学任教,工作非常忙碌,家里又有四个还很小的孩子,家务事也必须与妻子分担,但是戴鹤白一有空闲,就陪任众畅游巴黎。也许,是戴鹤白通过翻译这本书,深切地感受到任众在青年和中年所遭受到的无辜摧残与坎坷遭际,觉得通过请他晚年到巴黎一游,能多少给他一些补偿和慰藉吧。
任众现在安静地生活在燕丹村。我比任众小八岁,但也渐入老年,也越来越喜欢安静。对别人无所求,对自己不苛刻,让生命之树在茂盛的民族之林里,成为一道朴素的风景。这本书在初版七年后,终于能够再版,我感到欣慰,我期盼它能获得更多的读者,但也不抱过多的奢望。一切事物都有缘分在内,而缘分是强求不来的。
我们都是一棵树。树与林同在。让我们的枝叶互相披拂,在岁月的风雨中,互相传递善意与和解、理解与宽容。
悬崖树·豌豆花
社区里有一位年逾八十的老翁,每当看到他,我总不由得想起中国当代诗人曾卓写的短诗《悬崖边的树》,其中最打动我的两句是:“它弯曲的身体,留下了风的形状。”只是这位老翁所留下的“风的形状”,只见于他的面庞,而他的腰板,目前依然挺拔。他的面庞上,有几道粗犷的,仿佛刀刻的褶皱,那几道褶皱之间,则布满细琐的纹路。跟他靠近时,他生命中那悬崖树般的沧桑感,喷溢于外,对视时,他那仿佛蓄满豁达乐观能量的眼神,更直沁我的胸臆。他的微笑很特别,淡如清水,没有涟漪,只给你一派宁静,却胜过一切礼节,使你体味到丰富的意蕴。
他在悬崖上所经历的风雨冲刷涤荡,这些年都陆续写在了一大沓毛边纸上,墨笔小楷,繁体竖写。他曾拿给我看过,说明并不是要我帮助他公开发表,只是希望我能就他那文本的整体格调提出意见。读后,返还他时,我直言,没有太强的感动,却有不小的惊讶。类似的经历,我已经听过读过很多,曾多次被感动得眼热泪流。但以往所听所读,似乎都没有他这文本那么澹定。他留下了风的形状,却平静得出奇地促人流泪深思。
中国有着不少的“悬崖树”。经历风雨冲刷磨砺,根须牢牢抓住山土,虽然“留下了风的形状”,却拒绝沉沦,没有坠入崖下深谷,晴日里展示出一身顽强的青翠,成为一道历史性的风景,这是“悬崖树”们的共性。
但是,他这棵“悬崖树”,却又有着其个性。社区居民都知道他有一个独特的习惯,就是经常发“红包”。他在社区绿地健身、散步时,与人们蔼然相处,但寡言少语。他很少,甚至可以说基本上不参与展示性的慈善活动。他害怕被表扬、被报道,害怕过分地对他致谢。他总是能默默地、巧妙地把“红包”递送到某些人手中:低工资高负担的绿化工、遭受火灾后的人家、无经济能力让孩子参加暑期夏令营的家长、不慎被烫伤的小保姆、大学毕业后一时没有求到职的应届毕业生、感冒咳嗽的小保安……以雪中送炭为主,却也会锦上添花:谁家乔迁之喜、红白喜事、孩子顺利升学、病人康复出院归家……他也会送上“红包”。
他退休金不菲,子女虽不在身边,都给他赡养费,他确实比较富裕,但有些人就是不理解:他怎么养成这么个嗜好?他那“红包”都是真正地用市场上卖的红色封套来装捐助,最多的据说达到一千块。
这就又让我想到了丹麦童话大师安徒生的一篇童话,他写到一只成熟的豆荚里的几粒豌豆,起初自己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被一个顽童拿来夹在弹弓里随意弹射,其中有一粒豌豆被弹射到了一处阁楼水笕旁的瓦缝中,那瓦缝里只有少量的淤泥,但那粒豌豆就在那一点泥土里扎下了根,长出藤蔓,开出粉白的花朵。那阁楼是住着一户贫穷人家,一个有残疾的孩子,不能下楼活动,每天只能从老虎窗里朝外张望,他听父母讲起过花园,却从来没有去过花园,但他忽然发现,老虎窗外渐渐有了绿苗,又渐渐有了藤蔓,后来更开出了鲜嫩的花朵,那不就是一个空中花园吗?于是他双手合十,感谢上苍这丰美的赐予。
这位老翁也就如同那阁楼老虎窗外,水笕边,瓦缝里蹿出的豌豆花,他的乐善好施,给予人的绝不仅是物质上的襄助,而是宝贵的人情滋养。
悬崖树,充溢着阳刚之气;豌豆花,体现出脉脉柔情。他一身兼秉刚柔二气,难能可贵。
有一次他对我说,总结一生,可用三个字概括:缘、善、爱。他这样排列这三个字,自有他潜在的道理。但是,依我一孔之见,这三个字无妨排列为:善、爱、缘。善是心根。一切美德,一切美人美事,皆根源于善。中国人常说的良知、良能,我以为就是善的本能与行善的能力。人因有善根,故能生发出爱苗,爱的枝叶繁茂了,能以开出艳丽的爱之花:人类大爱,国家大爱,社群之爱,亲情之爱,友情之爱,当然,还有男女情爱……而爱果成熟的过程里,缘分便纷至沓来。
我愿以他为榜样,将悬崖树和豌豆花的禀赋,浸润自己的灵魂。
第三辑:建筑与居住
大老叼
五十几年前,有诗人写诗,赞美从自己住处窗口望出去,烟囱如树林,烟朵如黑牡丹,意在歌颂热气腾腾的工业建设在城市里掀起了高潮。
五十年过去,各个城市里的工厂已经分期分批搬迁到远郊,北京市区里留存的少数烟囱是冬季烧暖气的,现在从我书房的东窗望出去,就能看到还有那样的高烟囱在冒烟,不过冒出的绝非“黑牡丹”,所谓“黑牡丹”是燃烧不充分的表征,既浪费能源,更造成污染。
我这书房东窗外,视野非常宽阔,整个北京城东部的天际轮廓线,一览无余。特别爽眼的,是可以看到著名的雍和宫。雍和宫里最北边的那座万福阁,三重飞檐,造型奇特,每当晴天傍晚,夕阳照向它,我从窗里一望,金碧辉煌,恍若霞铸虹托的天宫飞落,总是激动不已。
近些年来,北京城大兴土木,倒是不盖工厂没有烟囱耸起了,但是,一些造型上了无创意的楼房,不断地拔地而起,于是,雍和宫那富有鲜明民族特色的瑰丽建筑群,渐渐被它东部各种形态的洋式高楼抢了眼,它自身的轮廓线已失去天空的衬托,背景变成参差高楼形成的、基本上是灰色的、天际轮廓线混乱的一道屏风,这种无意中形成的对比,使雍和宫看过去,成了钢筋混凝土和玻璃幕墙强势建筑群中的一个弱小的琉璃盆景。
北京的城市规划,是有限高规定的。雍和宫在二环以内,周边的新建筑,是不允许超50米的,但是它离二环已经很近,越过几百米的二环,那边的限高度就放宽了,可以盖70米高的建筑。这样,现在从我书房东窗望出去,就可以看到很高的大老叼。
大老叼,这是北京市民的叫法,它正式的写法应该是大吊车,更严格地说,则是塔式轨道悬臂起重机,是到目前为止盖楼房不可或缺的一种建筑机械。
老实说,二十几年前,在城里看到大老叼,特别是正运作着的大老叼,眼爽心热,非常激动,啊,盖高楼呢!如果写诗,那就会像五十年前的诗人歌颂烟囱林和“黑牡丹”一样,毫无保留地为大老叼唱出赞语。但是,现在看见大老叼,可就是另一种心境了,首先对之警戒:怎么,又拆一片胡同四合院,又要盖楼了吗?盖多高的楼?什么模样?有必要吗?符合限高规定吗?
北京城在膨胀,由于每一个环路外的限高度都在放宽,而又很少有开发商自动放弃那高度,因此,环绕北京的楼群正在形成一道“盆沿”,古北京,北京旧城,包括雍和宫等古建筑群,还有划为保护区的几十片胡同四合院,就都成了“盆底”,北京这座“大盆”如果再这样发展下去,会成为怎样的一个“盆景”呢?
平心而论,在维护古城风貌方面,北京市政府确实也花了大力气,做了不少好事、实事,像菖蒲河公园、皇城根遗址公园、明城墙遗址公园……等的规划修建,都值得称道。但是城市发展中的问题实在还很多,有的还很尖锐,比如让雍和宫“陷落”在一片贴近它的楼区里,就是令人焦虑的现象之一。
建筑物是否雄伟,高度不是最主要的元素。雍和宫建筑群的高潮是最北边的万福阁,它只有25米高,但是通过造型设计上的匠心,除了主体楼阁三层飞檐营造出宏伟气势,还从主阁上部伸出悬空走廊,连通到东西两侧的永康阁和延绥阁,仿佛金鹏展翅,这就使它气度更加雄奇。主阁里供奉一尊由整株白檀香木雕成的迈达拉大佛,地下8米地上18米,进门仰望极有震撼力。这样的古建筑必须在周边辟出起码外延一百米的旷地,才能显示出其雄伟气势瑰丽风韵。
遗憾的是,现在紧贴着雍和宫就是洋式新楼。而从我书房东窗外望,雍和宫东面正在运行的大老叼,数一数竟有9个,最高的大概已经高过了80米,不知经它参与建出的大高楼,是怎样的造型?即使是非常有创意的设计吧,我也总觉得,它是选错了地方。
这类的情形不止出现在北京。就像当年的烟囱林和“黑牡丹”一样,现在的大老叼和高楼群,如果一度引出过诗意,那么,可以宣布:诗意已经转化为了忧虑,那就是:我们究竟应该如何保存和延续我们城市的内在机理?
夜都会的光定位
从杭州驱车进入上海,有点“背后观美人”的味道。晚霞落尽,果然璀璨一座不夜城。那都会的夜光,望去有如美人发髻上插缀的七宝钏钗,移步摇动,光华夺目。过几日又乘游轮在黄浦江上畅望,是正面赏美人了,锦绣衣衫,芙蓉艳绝,浦西浦东,夜光争辉,说不尽那铅华金粉的魅惑,道不明那闪烁穿梭的玄机,怪不得不少初临申江的外方人士诧讶惊呼:改革开放的中国竟已繁荣到了这般程度!
显而易见,浦江两岸各幢建筑的夜光,皆有灯光师精心设计,入夜方各炫其艳、自呈其彩。但是细揆之后,就总觉得,似乎还缺乏整体性的夜光规划。城市的规划部门,应承担起为城市夜光的总体定位的责任,并根据总体定位协调各主要建筑、路段空间的布光。
夜上海确实亮丽。但上海夜光的总定位是什么?
世界上不少城市,在夜光上是有其自己定位的。比如美国的拉斯维加斯,那是一座赤裸的销金窟,沙砾滩上跃起万丈红尘,如是夜间飞抵此城,未下飞机,从舷窗朝外一瞥,全城夜光立即令人目眩神昏,那是一种非自然、反日常的怪异光影,很少有人觉得那是仙境,因为并不缥缈,倒是把人性深处的物欲给彻底地外化了,它的夜光定位,就是俗艳、妖冶,桃红柳绿,溢金泛银,大量使用横向、竖向、斜向的滚动光,以及跳动闪烁的强光刺激,金字塔般的恺撒宫顶上,利剑般的探照灯光束摆动着直刺天宇。它这样给自己的夜光定位是对的。谁会去那个地方寻求雅致、安谧呢?即使是最规矩的游客,到彼一游,也为的是一睹赌城之光怪陆离。
美国其他城市,在夜光总体格调的定位上,与拉斯维加斯有所区别。纽约,特别是曼哈顿,又特别是时代广场部分,夜光似乎与拉斯维加斯趣味雷同,但总体而言,纽约的夜光定位还并不是俗艳、妖冶,而是密集稳定、大气磅礴。旧金山,特别是渔人码头一带,夜光则定位于小康之乐的甜腻、温馨。中部城市丹佛,市中心的夜光则又以通透、闲适为主调。
英国伦敦的夜光,至今对滚动光有严格的限制,香港虽然回归已经十年,在车辆行人一律靠左行和限制夜光滚动方面,大体还沿袭英制。限制滚动光的初衷是保护市民旅客的视觉不至因强刺激而疲劳生厌,也兼保证司机驾车少受干扰而有利于交通安全,现在有的人士或许会觉得这种意识与做法保守,但伦敦和香港却也因此在夜光上保持了自己的绅士风格,这一定位看来以后也难改变。
法国巴黎的夜光定位是秀美、浪漫。也几乎不使用滚动光,而是大量使用白光,来把那些古典风格的建筑和埃菲尔铁塔的本身面目优美地呈现,但在布光上却又绝不追求“四面光,亮堂堂”,这除了节能方面的考虑,也是深谙必须既有光亮又有阴影,才能凸现建筑物的立体感,留下浪漫想象的余地。
上海夜光应该更多地从西欧汲取营养。其实乘游艇观夜光,还是外滩那些新古典主义和折衷主义风格的旧建筑群,以白光勾勒出的剪影看上去是最舒服的,既有历史的沧桑感,也具有返老还童的意蕴。不过,上海的新建筑无论从数量和体量、气势和花样上,都已经远远超过了外滩建筑群,上海已经形成了新的天际轮廓线,因此,对夜上海光效应的风格定位,应该考虑进更多的新因素。
浦东江畔的东方明珠电视塔,无疑已经是上海的重要地标,它的夜光布置,也最引人瞩目。现在是用了多色布光、光球闪烁、光梭滚动的手法。其中冷光较多,冷光与暖光的匹配有些突兀,我个人以为目前的这种光效应有点“迪斯尼乐园”的味道,似与上海的国门重镇地位并不相称。如何使东方明珠的夜光既庄重也活泼,相信上海会调整出最佳方案来。
随着明年奥运会的临近,北京的夜光总体设计,想必也有了成熟方案。
都市夜光的总体规划、设计、协调、配置,也不仅是北京、上海等地需要认真研究的课题。祝愿富起来的中国,不是去用夜光炫富,而是以夜光喻示一种新文明的生成!
“大轮胎”与“大鸟巢”
2006年的6、7月是“世界杯之夏”。我这人看球赛不但看比赛场面,也看观众席上的状态,还看运动场建筑。这叫做:散点透视,全面观察。
这回德国安排了12个运动场用于比赛。首场的那个慕尼黑安联运动场是新造的,前年我去慕尼黑喝啤酒,远远看到工地,它还不成形,现在从荧屏上看到,它像个大轮胎。有人形容它像橡皮艇,确实也有点像。它那带有类似轮胎花纹的外壳,能以灯光显示出红、蓝、白三种色彩,如果它能呈黑色,那就更是个巨大无朋的橡胶轮胎了。
这安联运动场是如今世界最负盛名的瑞士建筑大师赫尔左格和德梅隆设计的。他们在中国知名度也很高,因为2008年北京奥运会主运动场就是他们设计的,那个“大鸟巢”现在已经初具雏形。
“大鸟巢”极尽建筑美学上的颠覆性浪漫想象。它和法国安得鲁设计的“水蒸蛋”(中国国家大剧院)和荷兰库哈斯设计的“大歪椅”(CCTV新楼)一样,备受争议,但都已经接近于“既成事实”。这是他们个人设计风格的胜利?是全球一体化的象征?是世界大同的前奏曲?其实,应该说,那首先是当下中国欲望平均值的体现。
建筑是人类欲望的产物。经济快速升腾、民族自豪感高扬,使得城市规划和建筑上不但急着要跟世界接轨,而且,产生出要盖就盖最高、最大、最新、最奇、最怪、最让世人刮目相看、最能记载进吉尼斯纪录,当然也最昂贵的玩意儿来。这种民族综合性的欲望,有其合理的内核——谁说我们落后?谁说我们保守?谁说我们穷酸?谁说我们不懂后现代?谁说我们只会抄袭?谁说我们没财力没物力没能力没技术?谁说看最尖端的创意建筑只能到中国以外?来来来,现在我们要向全世界证明:最前卫的建筑在中国!——因此,不管反对的声音有多么响亮,到头来,“大鸟巢”一类的地标还是会印证一句“存在即合理”的哲言。
那么,德国人这几年的欲望综合是什么?怎么同样是赫尔左格他们的设计,慕尼黑安联运动场却完全没有“大鸟巢”那么“酷”,那么浪漫,那么出位?你看这个“大轮胎”,绝不像“大鸟巢”那么让你眼花缭乱,它对称、规整、敦实、稳定,把德国人民族性格里的理性、内敛、刚强乃至洁癖,都体现出来了。
其实,德国人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体现于建筑的群体欲望是不尽相同的。1972年慕尼黑奥运会建筑群,是在“冷战时期”的最冰点的国际环境下设计建造的,当时采用了德国自己的建筑设计师贝尼斯和奥托的方案,为了体现出西方从社会到科技到施工能力各个方面的优越性,大量采用了非规整的飞篷式顶棚,巨大的波浪式顶棚一时成为奇观。当然,后来这种玻璃钢弧线飞篷在建筑设计上成为滥觞,在改革开放后的中国也一度处处开花,只不过波浪形篷子飞动的幅度都比较小,属于“小巫见大巫”。
两德统一之后,德国不必再“以西震东”,搞什么宣扬性的“前卫”名堂,体现在造运动场上,也就弃轻飘张扬风气,回归沉甸甸稳笃笃的路数。从传媒上的照片可以看出,2006年德国世界杯所使用的12座运动场,无论翻修的法兰克福森林运动场、改造的多特蒙德的威斯特法伦运动场、新设计的盖尔森基辛的奥夫沙尔克竞技场……全都是对称均衡稳定的礼盒式古典风格,特别是位于前东德管区的莱比锡中央体育场,这座新体育场就建造在原东德设计的具有苏联式风格的旧球场旁边,现在在设计上不但没有刻意用新奇的造型去对比旧球场的落伍,而是用桥梁式通道将二者联为一体,使之整体和谐统一,然后在功能性上下工夫。如果说这些体育场有新意,那大多体现在设计细节与新型建筑材料的使用上,比如安联运动场,它那“大轮胎”造型不足为奇,但是它那由许多菱形组合而成的“胎壁”,使用的是全新的科技成果,材料既轻盈光洁,又具有阻隔紫外线和透光度高的双重功能。
赫尔佐格他们是“看人下菜碟”,他们拿到北京投标的是“大鸟巢”,拿到慕尼黑投标的是“大轮胎”。倘若他们将两个方案互换,那一定全被淘汰出局!
第四辑 足球异象
这次,从巴迪熊爱起
就在德国世界杯赛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忽然从传媒上看到一条消息,说是中国的十二生肖的传统规定,正被酝酿打破,主要是有人觉得鼠、蛇、鸡、猪这四种动物不好,应该换成豹、鲸、鹤、象之类的“形象好,吉利旺”的动物,这令我很惊诧。你去查对一番著名政治家、科学家、发明家、能工巧匠、见义勇为人士、文学艺术家……的属相吧,恰是鼠、蛇、鸡、猪这四种的,从古到今可以排成长长的名单。
先民拟定的十二属相,体现出他们对人与其他生命存在之间的一种感悟,那就是任何生命都是值得尊重和珍惜的,人与整个自然界,特别是其中非人的生命形态,构成着一个复杂的,互相依存的生命链,这链环是不可以去破坏的。如果人类对非人的生命蔑视,使越来越多的物种灭绝,那么,其实也就等于人类实行自杀。
鼠被一些人视为最不可容忍,应该率先从十二属相里驱逐的一种动物,似乎有“颠扑不破”的道理——鼠窃粮,确实,直到今天,“耗子药”仍是一种必要的物品,人类扑杀妨碍自己生存或至少是影响自己生活质量的动物,应该只是在那种动物本身在数量上破坏了自然生态的生物链的时候,才符合天理。而且,心理健康的人应该能够把功利因素撇在一边,而对抽象出来的动物,哪怕是鼠,也产生出一种欣赏与爱怜,我们可以对美国迪斯尼公司有诸多的不屑,但他们通过艺术家所创造的米老鼠形象,实在是对人类亲和动物界情愫的一大成功表达,而这种情愫通过中国古人所拟定的十二属相,早已更强烈地宣示了出来。
也有人主张用熊来取代十二属相里“不好”的四种动物之一。熊当然可爱,但是,我们有什么必要步德国人后尘呢?熊是德国人传统文化里最受宠的象征性动物。中国人把电影《红高粱》拿到柏林电影节去参加竞赛,结果捧回一只金熊,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许多中国人就是从那个时候知道德国人爱熊,柏林城徽就是一只站立的黑熊。
中国人不必改变传统的十二生肖,德国人不必胶柱鼓瑟地去分析熊的优缺点。当动物抽象为一个符码,我们要高扬众生皆可爱的情愫。这次,我们从巴迪熊爱起!
世界杯期间,柏林的倍倍尔广场,正在举行一个大型的巴迪熊展览。敢情世界上有143个国家都往那里送去了有自己民族特点的双臂上举构成V字形的巴迪熊,比如不丹送去的那只,穿着绘有不丹龙的肚兜;加拿大的造型非常写实,身上有爱斯基摩人珍爱的传统图案;而我们中国也送去了一只,身穿绘有双龙图案的唐装……巴迪熊意味着“宽容与民族理解”。
谁说世界杯大赛只是一次体育盛会?像巴迪熊大展这样的赛期活动,更明确地昭示我们:把争强好胜搁进绿茵,把宽容、理解、和平、互助洒遍人间!
开锣看“织网”
世界杯好戏已经开锣,我在电视机前,一手握罐啤,一手摇扇子,盯着荧屏,且看交阵双方织网忙!
早在几年前,我就发表过一篇专门谈“网意识”的侃球文章,唉,没有像揭秘《红楼梦》那么样引出爆响,哇呀呀,人生往往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行!强调足球场上的“网意识”,是我有心栽花,这花为什么不发?
何谓“网意识”?你看9号晚上德国和哥斯达黎加的比赛,无论是强方还是弱方,都在往进攻方向“织网”,具体而言,就是开球以后,绝不是得球便撂大脚丫子,往对面半场狠命一踢,然后那边的前锋就疯跑,接到了球,就自管往禁区盘带,实在受阻无奈了,才传给别人,或者在接近人家球门的时候,再来点小配合,然后,在人家的防堵下,慌忙一脚射门,呀,不是抛高了,就是打在门柱上,让人家虚惊、自己虚喜一场——我这反着说,说谁哪?说的是中国足球队的常态表现,那就是没有“网意识”,不会织网!现在正面说,你看德队与哥队,人家怎么踢的?就是往进攻方向“织网”,球员之间的传球、接球,都大体上衡量好了一个距离差和时间差,尽量躲避对方来“撕网”,努力把球控制在自己一方,将一张“网”耐心地推进到对方禁区,然后“捞鱼”,就是射门。这过程里,当然会遇到对方的破坏,一旦球到了人家脚下,人家“织网”,那就迎上去“撕网”。
明明这回没中国足球队的戏,我还得说他们几句:怎么你们老是有那样的“表演”,甲将球大脚丫踢到前场,离那接应者老远,那哥儿们乙一阵疯追,真显示出超人的体能和惊人的速度,但是,哇,球还是没追上,滚出界外了!唉,传球的怎么就不能估量好距离差和时间差呢?另一种情况是,甲把球传给乙,不是往乙即将跑动到的一处空当传,而是往乙此刻站位那里传,乙哥儿们呢,就居然站在那里不动,等传来的球滚至脚下,那还不被对方觑破抢走!……这还是从反面说——这就叫没有“网意识”,没进入足球运动的ABC!
咱们的足球这回与世界杯无缘,连个裁判都没选上,我怎么还在这里唠叨他们?唉,责之切,爱之深啊!
好,且抛开民族情绪,从全人类的角度侃球,那么,踢球有不同流派,看球也有不同流派,我是“观网派”,就是特别喜欢欣赏那两张互相置换、冲突的无形之“网”,一网不捞鱼,二网不捞鱼,三网、四网……捞个大尾巴(读做“乙巴”)鱼!进球啦!我会往沙发背上开怀一靠,猛啜一口啤酒。
“美国人不喜欢足球”是X论
4月底在美国休斯敦,特意去姚明餐馆撮了一顿。那是我对当地朋友的一个答谢宴。当时点了盘“姚明餐馆招牌虾”,价格不菲,吃来挺香,像我这样的游客,喜欢说“美国的中餐总不免要带点西餐的味道”,其实,起码那天那盘虾就还算地道的上海本帮菜风味,看看餐厅里那些金发碧眼的美国食客,个个吃得津津有味。
前两天休斯敦的朋友来电话,为一部书稿的事,说完主题,我顺便说,这些天忙着看德国世界杯比赛,“喜累交集”,估计他们那边的人,没多少热衷的。他却说,哪里,世界杯赛在我们这边也是生活中一大节目,不但在家里看电视,公司的办公室里,高悬的荧屏也播放赛事,老板想开了,与其让员工偷偷用电脑看比赛,不如干脆开放电视,让员工面前的电脑都还能持续用于正经业务。朋友说,足球固然不在美国人喜欢的球类比赛的前三种(篮球、橄榄球和棒球)之中,但是近年来有增温之势,踢足球的少年人时常可见。
“美国人不喜欢足球”之论,确实值得再加推敲。从世界杯历史上看,1930年第一届比赛,美国队就进入过半决赛,获得第三名;1994年美国还举办过世界杯赛,进入16强;2002年的世界杯赛,美国进入8强;这次世界杯赛美国又入围,18日跟意大利对阵,踢得酣畅淋漓、险象环生,逼平悍旅;美国有职业足球联赛,也有自己的球星,像门将霍华德就在欧洲劲旅曼联队效力,中锋雷纳则在曼城队踢球……这回到德国为自己国家球队呐喊助威的美国球迷也很不少,布什总统在每场比赛前都打电话为球队鼓劲。当然,美国的传媒在报道世界杯赛上可能篇幅比我们这边少些,但那是否就是“美国人不喜欢足球”的证据?
每个民族在体育项目上都会有自己的最爱,球类比赛中,也难说欧洲人就最爱足球,像网球,其招人喜欢的程度,跟足球在伯仲之间。而且,在历史流程中,一个民族对体育项目的兴奋点,会不断转移,像中国人对球类比赛的热爱,先是乒乓球持续了几十年,后来女子排球又成宠儿,男足比赛现在算最喜欢的项目吗?其实随着中国男子足球职业化的失败,这种喜欢也变得挺怪异的。
强调“美国人不喜欢足球”,究竟是在表述一个现象,还是从这种表述里获得了某种“代偿性满足”?即使人家真不喜欢足球,我们因为喜欢就占了便宜吗?这就跟我们总是关心美国(以及其他西方国家)又有什么新的文学潮流出现,而从不关心比如说缅甸、布隆迪的文学历史与现状一样,这究竟是正常还是病态的心理?
于是,请从文末最后排列出的字眼里,选取一个(或另想一个)取代题目中的那个X。
定;高;妙;趣;怪;谬;妄;酸……
《红楼梦》里也踢球
《红楼梦》里会写到踢球吗?阿鹏不相信,我就告诉他,确实有那样的细节。
一处在第二十八回,宝玉在贾母屋里活动,冯紫英请他去赴宴,赴宴要换出门的礼服,他的随身小厮焙茗就找人去大观园里,给宝玉取出门穿的衣服,焙茗从贾母院落东边二门出来,“可巧门上小厮在甬路底下踢球”,于是就让那踢球的小厮去取来了衣服。可见在曹雪芹笔下那个时代,少年人玩耍的方式之一,就是找片空地踢球。
另一处是在第四十一回,刘姥姥带着外孙子板儿,在大观园里逛,板儿从探春住的秋爽斋,讨来个佛手,拿在手里玩,后来在园子里,遇到了凤姐女儿大姐儿,那大姐儿手里抱着个大柚子,见了板儿手里的佛手,就又想要佛手,于是人们就把板儿手里的佛手和大姐儿手里的柚子对调,这一对调,两下里都很满意,那板儿“忽见这柚子又香又圆,更觉好玩,且当球踢着玩去”。
阿鹏不由惊叹:你读《红楼梦》可读得真细呀!
我告诉他,我的“秦学”研究,方法之一,就是“文本细读”。吃东西细嚼慢咽,才能品出滋味,也才有利于消化营养。比如第四十一回那个细节,很容易忽略过去,以为曹雪芹不过那么随便一写,多半只不过是为了活跃一下气氛,但是,通过再细读古本《石头记》这段文字旁的脂砚斋批语,就会懂得,这实际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伏笔,是曹雪芹在使用“草蛇灰线,伏延千里”的写作技巧。第四十二回,就写到刘姥姥给凤姐那大姐儿取了个名字巧姐,说是“日后大了……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却从这‘巧’字上来”,那么,根据探佚可以知道,在曹雪芹已经写成后又迷失的八十回以后的故事里,就写到贾府遭难后,刘姥姥将巧姐救出,最后与板儿结为夫妻,刘氏板儿一家正如伸出了“佛手”,使巧姐和板儿终于“圆满”。
于是我接着跟阿鹏说,现在世界杯由16强晋8强的比赛,大家都认为“秩序过分井然”,骠马难失蹄,黑马难称黑,预测雷同,悬念不大,看球的兴味,竟难以提升了;那么,我打算怎么接着来赏球呢?我的办法,就是“文本细读”,比如昨晚德国队淘汰瑞典队一场,德升瑞汰,本在意料之中,但“细读”德队“章法”,先声夺人,妙传劲射,开场不久,波多尔斯基就以两球定鼎,气势若虹,真有冠军瑞相,赛后回味,余香满颊。
但是正如真本《红楼梦》八十回后失传,其后事究竟如何,终归还是一大疑案那样,到目前为止,德国世界杯最后究竟鹿死谁手,也还难说。且听赛事的“下回分解”吧!
把绿茵场竖起来
其实,不竖起来也能当镜子照。
真是世界大人生,球场小人生。浓缩得惊心动魄。
人生有许多可确定因素,比如体能,比如技术;人生也有若干不确定因素,比如机遇,比如运气。
性格即命运。你看球星性格各不相同,而命运也随之起伏波动。爱恼怒的因不值得的发作被罚下场,喜谐谑的耍花脚没涮了别人倒酿成了自己的大失误,沉稳的终于走出了被急性子球迷奚落的窘境,没棱角的总不起眼但成为不可或缺的绿叶……性格可以调理,却不可改造。人,挟其全部性格因素走过一生,驾驭自己性格,让其闪光面多多展现,体谅他人性格,多多包容其令己不快的细节。人际关系,往往就是性格关系,尤其是处于同一社会层次的人际,多发生性格冲突,相互的性格包容,有时候比相互的理性共识,更珍贵,更利于合作。
个体生命的团队属性、民族属性、国家属性,在绿茵场上凸显。大家合力“织网捞鱼”,你不是你自己,而是“渔网”上的一个“网结”;你又是你自己,可以以你的个人能力、勇气、智慧,发挥为直接将“鱼”网住的那一“捞”,于是会有热烈的拥抱,看台上抱不住你的同胞和拥戴者,会以无数的飞吻令你灵魂生香。这类镜像,可以增强我们每一个观球者的集体归属感。人毕竟不能独自存活,这是人生的悲苦处,但也是人生的乐趣所在,我们的爱恨情仇,生死歌哭,全源于此。观球有悟,是乐子,是福气。
这样拿绿茵场当镜子照,是不是太正经,因而也就太沉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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