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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使相逢若别离--叶萱

_4 叶萱 (当代)
向宁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
  他看看桑离,看见她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有眼泪掉下来。她也不擦,就直直站在他面前,拳头紧紧地攥着,脖子仰高,眼神好像有点高兴又好像很不高兴。天那么冷,操场上一个人影都看不见,却只有眼前这个小姑娘,很倔强地保持着跑步前的用力状态,梗着脖子看着他。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是三分钟,也可能是五分钟,他看着不远处灯光明亮的甬路上走来走去的学生,隐约还看见有女孩子手中捧一块类似于烤红薯之类的物体。
  便小心翼翼地问了句:“小离,你冷不冷,我买个烤红薯给你吃?”
  下一秒钟,刚才静止得像雕塑一样的小女孩已经“哇”地一声哭着扑进他怀里,他甚至被她的冲击力推得倒退了一步,踉跄着才站好。然后他低头,看见那个哭得稀里哗啦的女孩子紧紧抱住他,紧得好像再也不要松开手。
  她一边哭一边抱怨:“你上午都不看我,我就站在大门口,你都不看我……你还说要给我打电话,可是你根本就没打……”
  寒冷的冬夜里,有笑容在向宁脸上徐徐绽开。
  他伸出手,把桑离拥进自己怀里,低头,可以碰到女孩子冰凉的耳朵。他用自己同样冰冷的脸颊贴住它,在她耳边说:“我错了,都是我的错,小离不哭。”
  听她啜泣,他紧一紧自己的胳膊,小声说:“也不能怪我啊,校门口那么多人扫雪,我哪知道你也在里面?”
  桑离抬起头,睫毛上还挂着泪水,抽噎着:“你也没给我打电话!”
  他伸出手捂住她的脸,笑着答:“我当时满胳膊都是石膏,也拿不动话筒呀。”
  他把手掌从桑离脸颊上拿开,轻轻舒展一下自己的左胳膊,有点遗憾地说:“可惜以后弹钢琴会受影响吧,学了那么多年呢。”
  “什么?!”桑离吓一大跳。
  “不太敏感了,力度也拿捏不好,”向宁有点惋惜地说。
  桑离看看向宁的胳膊,用手碰一碰,又很快松开,惶惶地抬头问:“怎么可能呢?”
  “我骗你干什么?”向宁好笑地看看桑离,“怎么你比我还难过?”
  桑离又想哭:“不是吧……”
  向宁急忙揉揉桑离的眼角:“别哭别哭,多大的事啊,我本来也不喜欢弹钢琴。”
  “啊?”桑离看着他,抽噎,“可是你弹得那么好,都九级了!”
  向宁满不在乎:“要不是我妈,我犯得着学那个东西吗?我倒是挺喜欢跟我爸学毛笔字,哎改天写幅字给你看看,可惜书法不考级,不然你这会就该庆幸多亏我的右手还好好的。”
  他说得那么轻松,桑离也终于变得轻松起来。然而也是直到这时,桑离才发现自己是那么不了解眼前这个自己惦记了五个月的人—他会钢琴,会书法,篮球不错,英语口语很好,他还会什么?
可是,桑离的心里还是有了深深的遗憾,因为她曾经那么希望将来有一天能听向宁弹钢琴。只给她自己弹,没有田淼,没有其他任何人,弹《小背篓》《雪绒花》……而她在一边唱歌,阳光温暖,笑容恬淡。
  那天,她小心翼翼地抱住向宁的胳膊,晚自习已经被抛到脑后,上午课间时他没有看见自己的过错也不打算声讨了。此时此刻,她只想抓住眼前这个总能给她安全感与温暖感的人,抓住了,不放手,一辈子都不放手。
  也是向宁回校复读以后,桑离与向宁的接触机会便明显增多。
  向宁成绩好,考取名牌大学几乎没有悬念。于是他便放下他自己的功课不管,总是到初中部给桑离补课。那时候高中部的校服是深紫色与白色相间的运动服,向宁习惯在校服外面套一件羽绒服,于是就变成圆鼓鼓深蓝色羽绒服与深紫色运动服裤子的搭配。按理说应该很不协调,可是穿在十八九岁的少年身上,居然也能很好看。
  向宁常常在中午或是晚自习课后去初中部教学楼给桑离补课,那时候教室里没有人,四周很安静,偶尔只能听到桑离做不出题时的叹息声,或者笔尖与草稿纸碰撞时的沙沙声。还有的时候桑离会趴在课桌上睡午觉,睡不安稳,总是半梦半醒,隐约还能看见向宁站起身,小心翼翼关紧窗户,或者把厚实的窗帘掖到密不透风。教室里的暖气很热,向宁常常会把一包牛奶放在暖气片上,等桑离睡醒就递给她,再监督她喝完。
  相对于桑离的习惯性开小差而言,向宁讲题的时候总是很认真。他微微蹙着眉头,用笔在草稿纸上画辅助线,桑离看得犯困,就开始打哈欠。向宁瞥桑离一眼,继续讲题,桑离又打一个哈欠,向宁还是不为所动。直到桑离打第三个哈欠的时候,向宁终于把笔放下,认真看着桑离。桑离满眼都是眼泪,急忙伸出手抹抹,手背上变得湿漉漉的一片。
  向宁只是无奈地叹口气,摸摸桑离的脑袋:“小离,你得好好学习知道吗?你想想,如果你考不上高中,怎么考艺术学院呢?”
  听见“艺术学院”几个字,桑离突然精神起来:“你会唱歌吗?我听南杨说你妈妈是教唱歌的。”
  向宁愣一下,咳嗽一声:“不会。”
  “你撒谎,南杨说毕业前那次晚会上你就唱过,”桑离哀求他,“唱个嘛、唱个嘛……”
  又想了想,补充一句:“不准唱流行歌曲!”
  向宁被逗笑了:“不唱流行歌曲唱什么?”
  桑离很认真地想了想,再抬头的时候眼睛里亮晶晶的:“唱《小小少年》吧,那年市里举行歌咏比赛,有个独唱第一名的男孩子就是唱的《小小少年》,特别好听。”
向宁吓了一跳,看着桑离:“不会吧?这么幼稚……哪年的比赛?”
  桑离答:“小学的时候。”
  “怪不得,”向宁松口气,“我记得那是我们小时候才唱的歌。”
  “唱嘛……”桑离哀求,女孩子糯糯的声音让人没有抵抗力。向宁低头看桑离一眼,只见她正两手抓紧自己的运动服袖子,无比期待地看着自己。大概僵持了有一会,向宁终于投降,伸手一边拽自己的袖子一边说:“好,好,我唱,你松松手,我袖子快要掉了。”
  桑离终于松开手,兴高采烈地趴回到桌上,目光灼灼地看着向宁。向宁看看四周,确定教室门窗都关得很严实。这才清清嗓子,看桑离一眼:“我记不太清楚歌词,就唱一段啊。”
  桑离笑眯眯地点点头,然后扬扬手,示意向宁快点开始。
  向宁略一沉吟,然后抬头轻声唱:“小小少年,很少烦恼,眼望四周阳光照。小小少年,很少烦恼,但愿永远这样好……一年一年时间飞跑,小小少年在长高,随着岁月由小变大,他的烦恼增加了……”
  他的声音很干净,然而又带着男孩子特有的低沉。他唱歌的时候眼睛看着前方的黑板,似乎在努力回忆歌词,然而又似乎是沉浸在情境当中。他的歌声那么好听,好听到桑离突然觉得这样美好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实。她伸出手掐掐自己的胳膊,“呀”地叫了一声。
  向宁刚唱完最后一句,被桑离的叫声吓了一跳。急忙低头看桑离:“怎么了?”
  桑离不说话,只是瞪着向宁,向宁伸手在桑离面前晃晃,表情很挫败:“有那么难听吗,叫什么叫啊!”
  桑离听到这句话,却突然笑了,她凑近过去,仔细看向宁的脸,向宁被她看得有点发毛,急忙推开她:“唱得不好就直说啊,别装神弄鬼。”
  桑离却突然发现新大陆一样,指着向宁的下巴:“啊啊啊,你有胡子!”
  向宁差点被噎着,没好气地看桑离:“废话,男生能没胡子吗?没胡子的那是太监!”
  桑离还是很震撼,紧紧盯着向宁的下巴若有所思:“可是,南杨都没有……”
  “怎么会?”向宁不信,“那是你没看见,你凑近点看看不就知道了。”
  听到这句话,桑离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和向宁之间的距离太近。她脸一红,又缩回到桌子后面趴着。午后的太阳光从教室前面没拉窗帘的窗户外射进来,暖洋洋的。这样的时光太美好,美好到让桑离忍不住想微笑。
  与此同时,向宁心里好像也被什么东西轻轻触动,他伸出手,轻轻揉揉桑离的头发,自言自语:“小离,你怎么这么小呢,你得快点长大啊!”
  桑离懵懂地看着向宁,看他温和的面庞,感受到他手心暖暖的温度。他的字迹还留在她的练习册上,他的歌声还回响在她耳边,他离她那么近,似乎用和南杨完全不一样的方式在告诉她—她不孤独,他在她身边,她就不会孤独。
那是一个安静的、单纯的、什么都没有发生的午后。没有拥抱,没有亲吻,没有这世上你能想到的所有关乎爱情的亲密,甚至,就连“爱情”的定位都没有过。可是,也就是这样的午后,包括午后阳光里向宁的歌声、向宁的手心温度,甚至一个十八岁男孩子初生的胡茬,都成为桑离一辈子的回忆。
  绿杨荫里,向宁陪桑离走过春天,又走过夏天。因为这样的陪伴,就连黑色六、七月都变得不再面目可憎—那年,似乎就在不经意的时光里中考和高考就相继到来了,没有什么紧张,也没有什么畏惧。桑离坦然走进中考考场,而向宁平安地回到省城参加高考。向宁的第一志愿是外国语大学德语系,如无意外应该会被顺利录取,而桑离则在七月初就得知自己以两分的微弱优势考取了省重点中学。
  这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除了不得不接受的分离,似乎一切都是那么令人满意。
  桑离再看见南杨时已是暑假—早晨六点半,桑离站在院子中间若有所思地喝一碗豆浆,门“吱嘎”一声被推开的时候她压根没听见,还忙着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掰来掰去地不知数着什么。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她一仰头把剩下的豆浆灌进嘴里,再嘴巴鼓鼓地抬起头时,才猛地看见院门口站着的南杨,以及他脸上和暖的微笑,一瞬间,桑离差点把一口豆浆喷出来。
  “啊—”她开始尖叫。
  南杨皱眉:“小离,我半年没看见你了,你就这么迎接我?”
  下一秒,桑离已经冲向南杨,欢呼雀跃:“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南杨一边笑一边揽住桑离:“你是复读机吗?”
  说话间南杨妈妈听见吵闹声,从厨房里走出来,一眼就看见儿子把桑离揽在怀里,一只手开心地拽着桑离的马尾辫,像小时候那样闹成一团。
  南杨妈妈一愣,喜上眉梢:“杨杨!”
  南杨一抬头看见妈妈,急忙走过去再给妈妈一个拥抱。他已经比妈妈高了那么多,南杨妈妈要仰头才能看清儿子的脸,妈妈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儿子,问:“火车上睡得好不好?”
  南杨搔搔头发:“凑合吧,和几个同学一起回来的,硬座,打了半宿扑克,然后睡了一会儿。”
  南杨妈妈心疼地看看儿子,伸手抚过儿子的额头:“我刚煮了面条,你吃点,去睡一觉吧,你爸昨晚上值班没回来,晚上咱们叫上你桑叔叔一家一起吃饭。”
  南杨“嗯”了一声回头看站在那里擎着豆浆碗傻乐的桑离,猛地想起什么似的伸手摸摸自己的后颈,然后看看自己的手掌,皱着眉头问桑离:“小离,你是不是又把手上的油抹到我脖子上了?”
  桑离一愣,哈哈大笑。南杨恼羞成怒,一路追过去,院子里再次上演鸡飞狗跳的一幕。
南杨妈妈在旁边看着忍不住笑出来,这才想起似乎从桑离很小的时候就习惯了用手抓油条,吃完还不洗手,跑到南杨身边左蹭右蹭。如果换了是别人,负责洗衣服的南杨妈妈早就一巴掌揍上去了,可因为是桑离,她就觉得这孩子调皮得可爱。
  似乎也没有人注意到,桑离房门口,田淼静静站在那里,冷眼旁观。
  晚上果然就是两家人一起聚餐,南杨妈妈做了很多拿手好菜,常青也亲自动手擀了面条,说是要给南杨接风。桑悦诚和南林一边聊天一边喝啤酒,桑悦诚极力说服南杨也喝点,南林犹豫了一下居然同意了。
  于是南杨就被获准喝啤酒,他也不推辞,拿起杯子就大口喝下去。南杨妈妈被吓了一跳,问:“杨杨你在学校学喝酒了?”
  南杨不置可否:“喝酒还用学吗?”
  桑悦诚大笑:“对,喝酒是练的,不是学的。”
  常青也笑了:“南杨越来越像个男子汉了。”
  大家一起随着笑起来。
  桑离眯起眼睛看着周围这一切,觉得有陌生的感觉,说不出是温暖还是隔膜,好像这欣欣向荣的一切都包裹在一层透明的玻璃糖纸之中,貌似真实,却无法碰触。
  席间南杨妈妈问起向宁的事:“你那个出车祸的同学怎样了?”
  南杨抬头看看桑离,见她正仔细地分解一只虾,答:“他报考了外国语大学,应该没问题吧,说是如果考上了也得八月份才能收到录取通知。”
  田淼眼睛晶亮地抬头,声音清脆地问南杨:“外国语大学好考吗?”
  南杨愣一下,看看四周众人都在其乐融融地劝酒、吃菜,下意识答:“他们学校是名校啊,分数线不低。怎么,田淼你要学外语?”
  田淼点点头:“我喜欢学英语。”
  桑离听到了,撇撇嘴,心想:英语好了不起啊?
  南杨看到了桑离的表情,觉得她还是那么孩子气,便一本正经回答田淼:“田淼你要是真的喜欢学外语,就考外国语大学,如果不喜欢,将来的生活会很枯燥的,因为语言类学科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好玩的,像我们原来班有几个考了英语系、法语系还有阿拉伯语系的同学,每天都快被精读课和泛读课熬死了。”
  田淼不假思索:“我就是很喜欢外语。”
  常青听见了,用欣慰的目光注视女儿。桑悦诚也听见了,便转头问桑离:“小离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唱歌。”桑离面无表情。
  “唱歌?”桑悦诚吓一跳,“唱歌只能当一个爱好,哪能当一辈子的工作来做啊?”
  常青瞪桑悦诚一眼:“唱歌有什么不好?要不是我的主项是钢琴,我就亲自教小离唱歌。”
  桑悦诚还是不能接受:“你不一样,你是音乐老师,老师是个多么好的职业啊。小离你学唱歌是为了将来当音乐老师吗?”
桑离果然摇摇头:“我就是要唱歌,像电视里那些歌唱家一样,一辈子唱歌。唱歌就是我的职业,我就是靠唱歌过日子。”
  所有人都被震撼了,靠唱歌过日子—这是个在桑家和南家这样传统的家庭看来多么不切实际的理想啊!
  桑悦诚有些生气了:“你还打算一辈子卖唱?放在古代那叫戏子!”
  桑离也杠上了:“那是古代。现在叫艺术家!”
  “艺术?”桑悦诚嗤之以鼻,“学艺术的有几个是好东西?你没看见学艺术的男人都扎个小辫,女人都化妆化得跟妖精似的。”
  他扭头看一眼正怒目而视的常青:“不用瞪眼,我没说你。你是老师,和那些不三不四地搞艺术的不一样!”
  气氛倏然紧张起来,南林喝口酒,看看四周人们绷紧的表情,想了想,放下酒杯当和事佬:“小离,你爸爸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我们公安局最近破获了几起案件……嗯,就是几个艺术学院的女生在外面……”
  他卡住了,似乎不知道该如何用词。想了想,道:“就是这几个女生不好好学习,和一些坏男人纠缠在一起,出卖自己。”
  好不容易说完,冒一头冷汗。
  南杨无奈地看一眼自己的爸爸,插嘴道:“爸,你不用说的那么含蓄吧?不就是卖淫吗?”
  四周突然一片寂静。
  南杨抬头,发现大家的眼睛都在惊恐地看着自己,很纳闷:“怎么了?”
  南杨妈妈有点受惊:“杨杨,你们现在的大学生都学了些什么啊?”
  南杨终于明白大家为什么都看着自己,便无奈地笑了:“你们不至于吧,我学的是法律啊!”
  哦—大家终于恍然大悟,捎带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句话又让南杨爸妈的心脏悬到半空里,只听南杨说:“我们学校对面就是艺术学院,漂亮女生可多了!我们寝室的人路过艺术学院大门口的时候都会习惯性往里面看几眼。呵呵,小离你要是考进去,也不比她们差!”
  南杨妈妈看着自己的儿子,好像很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杨杨,你们这是什么习惯啊?”
  南杨笑了:“妈,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们看看漂亮女生怎么了?再说就算我们看上人家,人家还不一定看得上我们呢,你没看见艺术学院门口整天停着多少高级轿车!”
  南杨说完话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都说了些什么?这不是给桑离添乱吗?
  于是南杨的表情就僵在脸上。几秒钟后他呈僵笑状扭头,果然看见桑离一脸的愤怒表情,再看看桑悦诚,本来喝红了的脸已经黑了。
  桑悦诚狠狠喝了口酒,然后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拍:“小离你给我听好了,你考哪都行,就是不准考艺术学院。你要是真想学唱歌,就考咱们本地的师范学院,像你常姨一样,将来当个音乐老师。你一个女孩子家,守在身边我们也放心。”
可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那天,桑离也喝下一大口饮料,然后站起身,在夏天傍晚的夕阳里斩钉截铁地宣告:“我就是要学艺术,去更好的学校学艺术,谁劝我都没用!”
  她的声音那么悦耳,却充满着不容抗拒的勇敢与决绝:“我要唱歌,唱一辈子的歌。我要站在中国最好的舞台上唱歌,如果我妈还活着,总有一天会从电视上看到我。她一定会很高兴,她会觉得我是她的骄傲。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是她的骄傲!”
  所有人都再次被震住了。
  然而,那天,回答她的,只有桑悦诚狠狠掷到地上的酒杯,以及大家的不欢而散。
  就连南杨,都用无奈的目光看着她,似乎想要劝阻,却终究忍住了。
  那天以后,桑悦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用复杂的眼神看桑离。
  桑离不是没有注意到这点,只是她从小就习惯了桑悦诚的这种冷冷的态度,便也觉得没什么。
  倒是南杨偶尔试图当说客,但不等他多说话,桑离便会斩钉截铁告诉他:“哥,你不要劝我了,我想唱歌,唱歌让我高兴,所以我不会放弃自己的想法的。”
  南杨终于哑口无言。
  于是,那个暑假,桑离几乎在大家欲说还休的表情中视若无睹地度过。她每天在院子里大声唱歌,好像逆反心理已经膨胀到无限大。
  那是三十几度的高温下,连隔壁院里的人都能听到她清清亮亮的歌声: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春天在那小朋友的眼睛里,看见红的花呀看见绿的草,还有那会唱歌的小黄鹂……
  往往在这样的时候,桑悦诚也不说话,只是沉下脸看着桑离,见她熟视无睹,便摔了起码三次碗。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看上去不怎么顺遂的夏天里,也是有惊喜的。
  一周后的某个午后,当桑离坐在院门口的台阶上百无聊赖地看一本历史书时,一抬头,突然就看见不远处的那个人影!
  那个挺拔的、英俊的少年的身影……有那么一小会儿,桑离保持着眯起眼仰望的姿态,歪着头看向不远处的那个人影,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那个挺拔的、微笑的少年,是……向宁吗?
  那一瞬间,桑离有点懵了。她拿不准,不远处那个熟悉的笑脸,到底是不是真的?
  然而下一秒,怀疑已经被少年温暖的手掌打破:他走过来,伸手,拉起她,站在她面前,微笑地看着她的眼睛。
  他说:“小离,你不认识我了吗?”
  桑离猛地瞪大眼,伸手捏一下自己的脸颊—咝,好疼!
  笑容终于出现在桑离脸上,她喜出望外地看着眼前的男孩子,看到他愣了一秒钟,然后伸出右手,揉揉桑离脸颊上被她自己掐红的皮肤,纳闷道:“你掐自己干嘛?不疼吗?”
他的声音那么好听,可是,天啊!没有人能够体会并分享此时此刻桑离内心激动的心情!
  那天,她随他去了海边,退潮,有很多人在赶海。他牵了她的手,在黄昏的沙滩上、礁石边搜寻那些被海水带上岸来的牡蛎、蛤蜊、海星、贝壳……桑离的裙子挽得高高的,在膝盖上方打了一个结,金灿灿的沙粒沾在她小腿处的皮肤上,在太阳光下晶莹地闪烁。她的笑容灿烂明媚,比那天的阳光还要耀眼。
  那天晚饭后,桑离第一次对爸爸撒了谎,说是要去同学家玩。可事实上,她是和从姥姥家溜出来的向宁一起坐在沙滩上,看星星,玩沙子。
  向宁在夜晚的海风里笑桑离:“小孩子才玩沙子。”
  桑离撇撇嘴:“你未老先衰。”
  向宁没答话,过一会才说:“小离,我收到录取通知书了。”
  “真的?”桑离眼睛一亮,“外国语大学吗?”
  向宁点点头。
  “你好厉害啊!”小女孩崇拜地感叹,带着诚挚的艳羡,目光炯炯地盯着眼前的男生看。
  向宁笑了,摸摸桑离的额头,擦去一些细小的沙粒:“我要去读大学了,你要自己留在这里读高中了。”
  桑离撇撇嘴,却没有说话。
  向宁想了想,还是问:“小离,你还要不要学唱歌?”
  “当然要!”桑离快速回答。
  “那么,你想考艺术学院吗?”向宁又问。
  “当然想!”桑离奇怪地看着向宁,似乎他从来没有问过这么严肃的话题。
  “考艺术学院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如果你不学专业,无法通过专业考试,那就不能以艺术生的身份参加高考,你知道吗?”
  桑离摇摇头。
  “我这次回来,也是想问问你,要不要跟我妈学专业?”
  “真的?”桑离有些惊讶,“南杨说你妈妈唱歌特别好。”
  向宁点点头,似乎也不吝啬对自己母亲声乐成就的赞扬:“她是艺术学院音乐系的教授,省四大女高音之一,教学质量没得说。如果你愿意跟她学,我去跟她说。你只要专心学习就好,别的不用操心。”
  “不要学费吗?”桑离纳闷地问。
  向宁笑了:“你是南杨的妹妹啊,还需要学费吗?”
  原来,只因为是南杨的妹妹—桑离敏感地把握到这一点,有些不开心。
  向宁看出来了,可是又不敢把有些话说得太清楚,内心颇有些挣扎。
  时间静静地淌过去,他们就这样隔了大约一个人的位置,并肩坐在沙滩上,不说话。
  过很久,还是桑离低着头,一边挖沙子一边瓮声瓮气地说:“谢谢你。”
  向宁心里一软,终于还是伸出手,唤眼前的女孩子:“小离?”
 桑离抬头,看见向宁坐在沙滩上,冲自己张开双臂:“过来,让哥哥抱抱。”
  那个温暖的怀抱,那天皎洁的月光,都美好得像童话里一样。
  桑离记得自己紧紧搂住向宁的脖子,向宁笑着说:“小离,你要勒死我吗?”
  桑离不回答,只是把脑袋伏在他的肩头。女孩子的呼吸软软的,头发上有洗发水的香味,随海风拂过来,直拂进向宁的心里。他使劲嗅一嗅,不说话,只是再紧一紧自己的手臂。桑离感觉到了,也使劲往他怀里钻一钻。
  满天星辰的映照下,海滩上不乏比肩的情侣、相拥的爱人。不过他们属于哪种,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那一刻,或许也不过是种本能,只是想这样依偎在一起,在别离之前,再多感受一点温暖与甜腻的时光。
  其实七月的天气还是有些热的,尽管是夜晚,海边的潮气也渐渐在人皮肤上拢起一小层薄汗。大约过了很久,桑离都能感受到向宁肩头微微泛出的湿意,这才抬起头,眼睛亮亮地看着他,看得他也低下头来叫她:“小离……”
  “嗯?”桑离答应一声,孩子气的脸上泛出开心的神采。
  向宁微笑,伸手抚过桑离的长头发,低声说:“小离,你一定要好好学习,等寒假我和我妈一起回来,就带你去见她。以后你就跟她学专业,一定能考上大学。等你考上了,我也快毕业了,我就回省城工作,可以每天都带你去吃好吃的,好不好?”
  桑离果然很高兴,喜洋洋地答:“好!”
  向宁笑了,他一边笑一边叹息:“小离,你还真是小孩子啊!”
  顿一顿,桑离听见他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说:“我要什么时候才能等到你长大……”
  他的叹息声清晰极了,桑离不明白:自己已经十六岁了,难道还不够大吗?
  其实,在那时候,桑离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向宁有这样的依赖。
  但她知道,自己等了那么久,如今却终于可以安下心来—似乎,只要有他在,自己就可以安心。
  只要有他在。
第三章 曾经都是好孩子
  (A)
  然而,他终究还是离开了。
  清晨,桑离从睡梦中惊醒,因为她梦见向宁转身的背影,同时出现的还有沈捷的脸与路口上写着“离园府邸,江南旧梦,再相逢”的广告牌……它们在她的脑海里跳跃着、膨胀着,好像要炸碎她的大脑。她睁开眼,使劲晃晃头,想要把这些支离破碎的片段晃出去。她看看对面墙壁上的时钟,时针指在六点上,想了想,果断地起床,一把拉开窗帘,看清晨的阳光呼拉一下子涌进房间。
  再推开窗,空气那么清新,小树林里有清脆的鸟鸣。似乎,只缺一个人站在自己身后,睡眼惺忪,谴责自己“桑离你怎么起这么早”……
  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桑离怕自己会患忧郁症。
  于是打开衣橱,挑一件棉布的连身长裙,长到脚踝的那种,穿一双平底小矮靴,看上去很像童话剧里的角色。桑离对自己这个样子很满意,拉开门准备去楼下的“你我”吃早茶。
  然而,她只是没想到,自己会被那样一个背影,生生堵在门口。
  是门开的一瞬间,一个男人的背影突然让她凝固在原地。
  她后来才发现,自己在看见那个背影的时候甚至小小哆嗦了一下,心脏瞬间缩紧又松开,好像有短暂的供血不足。她看着眼前的男人缓缓转过身来,手里拿一张小纸条,目光疑惑地看看敞开的201室大门,又看看桑离,然后那目光就小小地跳动一下。
  桑离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双眼皮、大眼睛、皮肤是浅浅的小麦色、个子高高的,还是那样健康明朗的样子,似乎又多了一些成熟稳重。
  过了很久,他终于微微笑起来:“小离,好久不见了。”
  真的是好久了呢,有两年了。上次见面时自己还住在医院里,整个人肿得像个高粱面馒头,憔悴又凄惨。没有人来看自己—除了单位领导例行公事的探望,她就好像被这个世界遗弃。
  然而,却只有他,千里迢迢赶到她身边,做她的护工,给她擦身、给她换衣服……就连隔壁床的阿姨都说:“姑娘,你爱人对你可真好。”
  爱人?那时,她内心只剩了苦笑。
  可是,她还是离开了。在某个清晨,她用梁炜菘给自己的一大笔钱结清了住院费,给南杨买了回上海的飞机票,然后离开。
  她给他留下一张纸条:南杨,这些年谢谢你,我走了,永远不要找我。
  可是,他居然还是找到了这里?!
  在她想要忘记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的时候,他居然还是找到了这里!
  桑离的视线有些模糊,似乎有泪水就要涌出来。可是南杨先她一步阻住了她的哭泣,他突然伸出手,猛地把桑离揽进怀里,紧紧地抱住。
  他恨恨地在她耳边说:“你这个孩子,你有本事就再跑远点,跑得让我们找不到啊……”
  桑离的泪终于一滴滴落下来,落在南杨的衣服上,她的声音有些发抖:“哥,对不起……”
  南杨松一松自己的胳膊,低头看着桑离,看见她的睫毛上有湿湿的雾,声音也不由自主有些哽咽:“小离……你瘦了,你怎么就不能对自己好一点?”
  桑离咬咬唇,低下头:“对不起,哥,对不起……”
  南杨长长地叹口气,过了好一阵子才苦笑着说:“小离,怎么听上去咱们是在演琼瑶戏?”
  桑离终于被逗笑:“哥,你知道我从来不看言情小说。”
桑离说的是实话:从小到大,桑离的生活里只需要有大堆的音乐书籍就可以了,别的书,她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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