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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年锦时_安妮宝贝

_2 安妮宝贝 (当代)
  她维持着这沉默,去了贵州,艰苦的工作和路途,持续三个月。回来之后,依旧对谁也不说,并且什么也不做。只是逐渐清理生活内容:阅读古文,做读书笔记,吃简单健康的食物,每天健身四十分钟。在放置着众多健身器械的大房间里,下午空无一人,明晃晃的大镜子和偶尔出没的健身教练,没有任何话语。重光默默观察一些比较标准的动作,记在心里,再模拟一遍。她还报名参加了跆拳道的小班训练。她喜欢发力的那种暴力而有序的感觉。对肌肉和力量的关注,使她觉得内心回复单纯平静。
  有时外出和桂兴吃饭聊天,桂兴比她大十岁,孩子已经上学。重光喜欢与年长的人相处,那也许是因为她一直比同龄的女子更为沉实。她在超市买薰桃白茶喝,冰冻之后依旧有一股甜蜜的桃子味。在店铺买桑蚕丝衣服。睡觉之前读《古诗源》。保持一种类似新左派的生活态度,积极,严肃,对别人坦白有诚意,随时参与。
  她还未曾尝试为得到婚姻,做出积极的行动。卜卦的人告诉她,不作为,没有任何付出,就能得到那个人。重光想,她唯一能做的准备也就是如此:调整自身状态。
第16节:月棠记(4)
  4
  八月。重光被剪坏的头发又渐渐长了起来,她把它盘成潦草的发髻,恢复原来样子。这一日,她清晨早起,打车去国贸,等待桂兴一起参加读经会。桂兴关注她的心情,觉得她应该多出来见见人散心,读经会也由她提议。国贸里面的店铺还未开门,只有溜冰场里有孩子在滑冰。一个十岁的女孩子技巧很好,轻盈地在冰面上打转,一圈又一圈。那女孩有一头漆黑长发,平直刘海,黑色抹胸,芭蕾式短裙,完全是成人式装束,健康圆润,眼神非常明亮。
  重光站在栏杆边,久久俯视冰面上的孩子。她闻到从自己的头发和皮肤之间散发出来的气味,一种陈旧的逐渐发淡的气味。只有一个极其敏感的人,才能闻到这样的气味。重光知道自己已不是二十岁的模样,连气味都是不一样的。就仿佛一只新鲜的刚从树梢摘下来的绿苹果,在空气里搁置过久,水分一点一点地抽干,皮色一点一点地改变,内部纤维一点一点地变形。她不是那种企图掩饰年龄的女人,她不恐慌。
  她只是觉得任何困顿,即使暂且还看不到尽头,依旧需要平衡。继续忍耐。如同病时疼痛,行时疲惫。时间在走,一切迟早变化。
  桂兴匆匆从通道里走过来,说,重光你也不换双鞋子,化妆收拾一下。那天重光穿着一件白色小圆领衬衣,绿色布褶裙。她日常习惯穿红绣鞋,缎面上刺绣并蒂莲和鸳鸯,小圆头浅口,老字号店铺售卖。有时出门,赤脚穿上它,走远路也不觉得矜持。搭配尼泊尔式的拼片布裙,搭配凤尾纹的长裆大布裤,显得邋遢,却也好看。重光经常有一些略带诡异的搭配。
  公众场合里愿意穿红缎子绣花鞋示人的女子,总是稀少。重光可以穿得若无其事。总有陌生的女子特意走近,轻声赞叹,说,好漂亮的鞋子。仿佛从未曾意料到过它可以被穿出来,但她们即使内心喜欢也不做尝试。重光低下头来,轻轻踢了一下鞋子。在夏天她从不穿丝袜,觉得是累赘。红色绣鞋十分耀眼,不符合她一贯朴素平实的风格,但这是她性格里与生俱来的一部分。沉默寡言的重光,带着她身上某种尖锐明亮的费解的部分,看起来似乎不和谐,但十分真实。
  她们一起上了一座高级写字楼的三十层。来开门的是一个穿着白色短袖衬衣的中年男子。他们打了个照面,他不认识她们,笑容温和。桂兴说,兰姐来了吗。他说,是的,她在。他的声音是那种有教养的发声习惯,显得很敦重。一个活泼秀丽的五十岁左右的女子,从侧边闪现出来,见到她们,热情地打招呼。房间里已经有二十来个人,放着很多茶叶和茶具,这个活动的内容,是大家围着一张长木桌坐成一圈,一起喝茶,读佛经,彼此介绍心得,类似一种学习小组的形式,参加的都是熟悉的固定成员,有公司经理人董事等高级管理人员,也有大学老师等各种成分的人。桂兴和兰姐相识,通过她介绍来参加这个活动。
  那天成员里只有三个男性,两个陪着女朋友一起来,另外一个年长一些,坐在兰姐身边,坐在重光的斜对面,是开门的穿白色衬衣的男子。重光在活动中,长久凝望窗外北京夏天的天空,逼仄的高楼顶端,此起彼伏,互相分割。天气憋闷得厉害。多雨,却不似南方雨天的痛快淋漓,雨后格外青翠淋漓。这里窗外只见灰蒙蒙一片。
  除了轮到读经书的时候,她在其他时间里一言不发,也没有和任何陌生人说话。她默默打量这房间里的一切人与物,唯一注意到的细节,是那个男子身上的白衬衣。从式样及质料上来看,这是一件价格不菲精工细作的衣服,穿在那个男子的身上十分合衬。他的身形高大结实,身材保持得很好,是肌肉和骨骼曾被锻炼过的轮廓。
  重光喜欢这样的衣服,看起来低调朴素,但隐隐蕴涵着一种高贵。会选择这样的衣服的人,她通常都会多注意几分钟,她相信自动选择倾向的衣服,跟一个人的内心是基本符合的。
  他是宋清祐。
第17节:月棠记(5)
  5
  人的一生可以发生很多次恋爱,最后能记得的不会超过一两个。一些萍水相逢的人,一些逐渐被忘记的人,是漫长时间带给内心的印证和确认。她一直在陌生地和陌生人之间辗转,内心向来冷淡,相忘于江湖最为妥当。对一些事情的分类有着格外的自知和自省。
  恋爱,也许不过是人人期待中超越生活表象的一种幻术,带来麻醉和愉悦,其他别无用处。热烈地喜欢彼此,交换身体、情感、历史和脆弱。要见到对方,要与之厮守。但也就是如此而已。人体内的化学元素和生理性,注定人对另一个人的爱恋,就是如此短暂,无常。会用尽。会完结。以后的局面如何支撑,要看对幻灭感的忍耐还能支持多久。
  她觉得自己并非不能接受缺点和瑕疵,她也不过是个普通人。只是她无法被催眠,被轻易降伏。她向往一个比自己强大的伴侣,但在实际生活里,有时会倾向与弱者恋爱。是她自己倾向,还是生活只给予她这样类型的男人,她有许多困惑,为控制这困惑,就一直徒劳兜转地从这个人身边,到那个人的身边,像一个荒谬的打不死的孤军奋战的战士。
  而最终的清算,她觉得自己似乎从来未曾爱上过任何人。她与所有曾经的男子谈过的恋爱,最终都只是在与自己恋爱。一切都是重复经验。知道最后不过是如此而已。只是一种幻术。
  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像一棵春天的桃树,开出满满枝桠的粉白花朵,重重叠叠的。即刻便将要死去一样地开出花来。不爱一个人的时候,无法感觉到自己的存在。身体和心被放在一个黑暗的洞穴里,如同一场缺乏粮食和空气的冬眠。厌恶一个男人的气味和脸的时候,是令人愤怒的。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不够爱的时候,是令人愤怒的。不需要任何一个男子。不需要别人。知道这一切最终依旧会让人厌倦,直到无声地愤怒。
  还是会有难过的时候。难过于已经丧失拥有麻药的资格,必须面对一切创口。想拥抱一个陌生的背脊,把脸贴在温热皮肤上,直到入睡。直到某天有一个人带着火焰的种子出现。
  她还记得曾经恋爱中的自己。衣服上粘满猫毛,不化妆,身上有猫味。手背和手臂上,有被猫爪抓出来的血印子,密密的三四条,渗着血迹,干涸结疤之后会发痒。她站在街边,用手指轻轻搔动发痒的伤口。她的耳朵后面长出发热的小肿块,小腿上有一块环状肉芽肿。这些疾病都是和猫有关。她是一个养着猫与男人住在一起的女子。会渐渐觉得恋爱成为她的困境,因此极不耐烦。
  有时半夜她开始哭泣。愤怒中,会随手拿起烟灰缸砸男子的脑袋,扑到他身上撕咬和号叫。烟灰遍地都是。她自己也不清楚这些愤怒的来源,但知道这一定来自她真实的内心。那些使她号叫的东西,来自她对自己的清醒明了,和依旧不变的无能为力。
  在灯光通明、人头攒动的超级市场,她站在鼓鼓囊囊的购物车后面,心无旁骛,仿佛幼小的等待父亲接回家去的女童。她与男人相处的模式,基本上与和父亲相处的模式相同。争执,哭泣,需索,依赖,剧烈纠缠。以恶性的模式,满足情感需求,让对方做出证明。深入彼此生命太过危险。如果不是这样去爱,就似乎不够满足需索。它使她对爱的方式显得畸形,不够正确,如同一个迷恋伤疤的人。
  年少和年轻的重光,习惯用这样的方式与男子相处。一种想摧毁和破坏彼此的伤害力。她的青春曾如此旺盛。但她不再需要这种幻术。重光觉得自己在逐渐地强大起来,并且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样的感情。一种清淡,实际,单纯的感情。一种有根基的感情。像大树一样稳稳当当地生长起来,逐渐枝叶繁盛,逐渐不可拔离。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建立起来的家,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生病不适时有人守在床边,为对方生儿育女……
  她当然也不相信世间有所谓神话般的恋爱和婚姻,一对男女之间能够甜蜜欢畅得永无尽头,如果人人都能够依靠瞬间的幻觉,麻醉自己煎熬过极其沉重的余生,那么也就无所谓去追究真假。但这样的故作糊涂是谁都无法做到的。
  最起码,重光觉得自己在恋爱中从来没有糊涂过。把男人所有的优点和缺点,全部看尽看透,以至无法留给自己哪怕是像火种般的微小憧憬。或许那本质上也是对人性的一种穿透。没有幻象。没有期待和失望。但经历过许多人许多事之后,她对交会过的人与事,从无有过任何怨怼。洞悉了解之后,剩下的不过是怜悯,那种深切无言的怜悯,没有一点点声音。给予对方和自己的怜悯。逐渐开始这样理性,心冷如冰潭。看到时间尽头的虚无。
  等的人总也不来,就会渐渐失去目标,以为自己并不是在等,只是无所事事。从小她等待一个可以把自己带走的人。现在知道,最好的方式,是自己找到方向,并且可以有能力带一个人走。其实与哪一个男人终结或开始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颗星宿要改变轨迹了。它曾经分派给她的黑暗路途即将完结,明亮的微光开始闪烁,新路要开辟出来。
  桂兴说,婚姻未必就是那么好。说有些女子一样会结束婚姻,独自带着孩子孤单地生活。重光说,那是因为她们大概嫁给爱上的第一个男人或者过于年轻,还不知道自己在与男人的关系里需要的是什么。但如果一个女子从年少时开始恋爱,并最终谈到心里山穷水尽,她想结婚,一定是从内心需求的意愿。她知道要的是什么,并且做出取舍。不会贪心。她会谨慎认真,比一帆风顺的人更为珍惜。这样,即使她最终也会独自带着孩子孤单地生活,但至少内心能清明无碍。
  一个人到了什么样的年龄,就该做什么样的事情。现在的重光,不会依旧过和二十岁一样的生活:颠沛流离,轮回于没有止境也无觉悟的恋爱之中,只为获取来自另一个人的温度。应该生儿育女的身体,像少女一般自处。这是违反天性的。生活的轨迹,心的走向,与时间开始脱节。人渐渐不能保持平衡。
  重光清楚,这是自己迎接婚姻最好的时候。虽然她目前还没有遇见任何一个适宜一起做这件事情的男子。
第18节:月棠记(6)
  6
  第二天,桂兴打电话来,说晚上带重光出去吃饭。她说,有一两个好朋友一起,我们吃吃饭,聊聊天。重光也不问都有谁,就答应了。她愿意跟随桂兴活动,桂兴结交的朋友都很好,她见过一些,虽然年龄都比重光大,但他们大多态度温和见识独特。
  他们已经开车在楼下等。重光下楼,向大门走去,晚上略有些凉风,风把她的裙子吹起,拍在赤裸的小腿上,发出轻微声响。她寻找桂兴的影子,却发现暗淡夜色中,一个男子打开车门,站在车外,正向她打招呼。她定了定神,想起来那是昨天见到的男子。宋清祐。他的面容不像他身上的白色衬衣那样,给她留下印象。他一贯地带着温和谦恭的笑容,旁边有一辆黑色车子,桂兴和兰姐坐在里面。重光对这两个四五十岁的新朋友印象不坏,顿时为这重逢觉得十分高兴。她还以为不太有机会再见到他们。
  他带她们去一家他经常商务约会的咖啡店,就在重光住址的附近。店里宽敞幽雅,灯光打得很好。兰姐和清祐是佛教徒,对话内容以佛经和寺庙经历为多,重光对这一切也并不生分,她读过佛经。相谈甚欢。然后又说到了工作。重光说起在贵州的一件事情,一次在高山苗寨,中午没有地方吃饭,她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对路上偶然遇见的陌生人说,请带我去你家里吃饭。那一对陌生姐妹果然带她去家里,在黝黑低矮的厨房里,洗菜,生火,淘米。
  重光说,我坐在板凳上,等待一顿完全来自善意和神施的饭食,他们不收钱,这些高山上的居住者,这些随处安家的流浪者,在他们的羞涩和自尊里,有一种未曾被间断的善与信的遵循。
  又说起她以前做过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个大机构里,新进的小职员都要讨好领导,联络感情,只有她做不到卑躬屈膝,刻意言欢。所以,在那个世俗的合唱团里备受排挤,不知道有多孤立。重光笑说,我那时狷介的性情,暴露无遗,即使后来做的事情,也不过是一个人靠着微薄的天分,孤军独斗。依然不能刻意讨好或取悦谁,很多事情,还是困难。
  只不过,年少时,会对困难有迷惑,现在却是能够冷淡自处。不愿意求人。不愿意让自己对别人有所求。
  清祐说,重光有想过一种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吗。
  重光说,那应该是现在还没有得到过的一种生活……总归想尝试一下,比如住在空气新鲜有土地的地方,养猫,生孩子,种上庄稼、果树、各种花草,每天需要料理这些生命,让它们成长结果。这样身边生命力蓬勃,不会觉得寂寞。不用考验任何来自别人的人性。不用与任何多余的人交往。
  他说,去空气新鲜有土地的地方,是十分简单的。我在郊外有一个农场,你以后与兰姐她们一起来玩。其实也就是在郊外买了一块地,在那里盖了房子,开辟花园和菜地,种栽许多果树和花。
  重光说,你种了荷花吗。
  他说,是,我挖了一个池塘。夏天荷花都会开满。
  大概到了晚上十点钟,余兴未了地结束。清祐第二天要去云南出公差,早上的飞机。重光的家最近,但清祐提议先送桂兴回家,兰姐的车停在附近,她开自己的车回家。桂兴这天晚上聊得也很愉快,下车时大声说,清祐,你要把重光安全送到家。他说,那自然。桂兴说,重光让你意外的事情,还会有很多。她只是性情朴实。他说,是,最深的水总是寂静无波的。
  桂兴下车之后,车厢里顿时安静许多。重光觉得这个晚上自己说了太多的话,何以对第二次见面的清祐和兰姐感觉性情相投。他们都是做商业做管理的人,比她年长许多,是完全不同的生活范围。也许是因为他们是佛教徒,待人十分谦和。重光见多了咄咄逼人虚张声势的人。但这两个新朋友就十分自然,并且理性。她愿意与他们聊天。
  但其实这些话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区别呢。就如同被修剪的头发一样,重光早已认清了自己是谁。知道自己在怎样地生活。
  清祐不介意重光的沉默,也不搭话,只是在前面稳妥地开着车。路上接了一两个电话,有一个是年幼女童的声音。他对着手机以一种极其耐心的语气与女童说话,说,朵朵还不睡觉吗,妈妈睡下了吗,太太和奶奶呢。我在路上,我一个半小时左右就到农场,让她们都不要担心。你要乖。好好睡觉,不要太晚……他无疑是有着一个大家庭,还有着疼爱宠溺的小女儿,也许不止有一个孩子,如果有大孩子,起码也该有二十岁左右。但他有自己的事业、兴趣,还有自己的社交圈子,比如,会有心情选一个晚上,与两三个彼此谈得来的女性朋友一起出来吃顿饭,并且清谈。他并不乏味。
  重光坐在他的后面,看着他的背影。那天他换了一件短袖衬衣,浅褐色,适宜的颜色,看起来很朴素。从后面看他,他的身形显得大方,姿势端正,有着一个四十多岁男子特有的笃定。他们在事业和家庭中获得的磨练,已经足够蜕化掉身上所有僵硬生涩和毛躁的弱处,把自己锻造得通透自如。
  她说,你要回农场,还要开很长时间的车。他说,是,我一般都要回去,除非有时特别忙特别累,会住在城里的房子。我在城里有一套公寓,只是很少去。他报了一个公寓的名字,说,那里离你这里也不远。她知道那处公寓。他的阶层与她不一样,这很明显。
  他把车停到楼下,依旧从驾驶座下来,站在车外,与她道别。他如何会有一种这样郑重又谦和的待人方式。这是重光以前从未在其他男人身上发现到的。中国男人,大多粗暴和缺乏礼仪。她在工作中见过很多阔绰的男人,商界的,娱乐圈的,有些成功的商人,已经十分有钱,身上依旧留着辛酸挣扎的痕迹,处处自私低俗。而文艺圈子里,怀才不遇心态浮夸的男人更多,急功近利,懒惰逃避,浑身散发出酸溜溜腥臊难闻的气味。他们不会这样与一个初初交往的朋友道别。
  而重光对他来说,原不过是个可交往也可不交往的角色。她是个做义工的闲人,在这个社会上没有任何可交换的价值。她也并不年轻漂亮,也不散发勾结的气味。无需让一个男子对她如此殷勤看重。
  重光不势利,也从不仇富。相反,她觉得有所成的人才会有更好心态,有更高精神追求,但这显然也需要一种个人的境界,不是人人都能做到。人要走过千万重山,抵达高山顶端之后,再甘愿放低自己以平常心做人,但这只能属于有觉悟的人。眼前这个温和平淡的男子,直到此刻,他的面容依旧没有给她留下深刻印象。他是个举重若轻,波澜不惊的人。这是他身上最好的部分。还有他穿衣服的气质,和他的农场。不是所有的男人都会选择去种菜种树,种一池塘的荷花,不管他们有钱还是没钱。也不是所有的男人,都能把一件棉布衬衣穿得似乎总在闪烁出一种细细光芒。他穿的衬衣吸引重光的注意力。
  他十分干净,并且有力。
  这样的男子一般会早婚早育。很少见到一个出色的男人,很晚还不结婚,他们即使卓尔不群,品位独特,也依旧会早早归属家庭。而女人则刚好相反。像清祐这样的男人,会维持一个很好的家庭,疼爱妻子,呵护孩子。嫁给他们的女子,是有福的。
  重光心中如此这般地想着,一边微笑着与他道了别,转身上楼。
第19节:月棠记(7)
  7
  从他出差的第二天开始,清祐在云南发短信给她。他在短信里写一些随想给她,写得很长,感触细腻,观点独到。他曾经说过,年轻的时候也喜欢文学,写过诗歌。但重光觉得他幸好成为了一个商人,没有成为文人。他接工作电话时,显示出思路清晰果决的一面,这与他私下流露出来的一种孤芳自赏的气息,成为矛盾又互相平衡的整体。
  一个人若想拥有在出世与入世之间回转自如的真实性情,该需要多么繁复艰难的提炼。大多数人都做不到。重光觉得自己也没有做到。她始终还是出世的倾向超过了入世的意志,所以她过得不好。
  那天晚上,重光正与一个朋友在餐馆里吃饭,对方刚从荷兰回来,也是很久没见。那天重光得到一个求婚,来自坐在桌子对面的男子。他们其实五年前就认识,算是做了很长时间的朋友,只是断断续续。有时他带她去偏僻的咖啡店,大概是他喜欢的小店,简洁,人很少,有白色的墙壁和黑色木头桌子,沙发很旧。他与她在一起,放松自在,靠在长沙发上,把半盒雪茄抽完,略有睡意,从下午闲坐到黄昏,然后带她与他的朋友们一起吃饭,喜欢对他的朋友说,这是我老婆,我们刚结婚。但事实上,他有很多女性朋友。他对她似近似远,似乎一直把握不好与她之间的距离。他们分别又谈了一些各不相关的恋爱。最终,他用了五年的时间做了一个结论,他想与她结婚。
  这是个行踪不定的男子,对人的感情是不拖泥带水的,是说变就变的。讲话极其直率,有时肆无忌惮。一种无赖的强硬的气质,又有童真。不让人接近,又想控制住别人。有时阴郁锋利,有时温情脆弱,能让他身边的人感觉很舒服或很不舒服,像阴沉天空之中一轮炽热的大太阳。
  重光曾经被这个大太阳的光芒照到身上。如果换到五年前,他对她表达这种感情,她大概会愉悦地接受这个邀约。更何况他说的是结婚,而不是恋爱,这是一个郑重的邀约。但是五年时间太过长久,长久得让她以连自己也无法预料的速度成长,长久得足够让她想明白很多事情,知道有些人只适合与之恋爱,不适合结婚。恋爱的男人,可以是阴沉天空之中一轮炽热的大太阳,变幻不定,甘苦无常。想与之结婚的男人,不能这样,他应是一个持之以恒的发电系统,有足够的安全,足够的能量,彼此善待照顾。其他的都已不重要。
  精贵细腻的伴侣,毕竟不能共存。这样的人,需求多过付出,仿佛是天经地义的婴儿。重光想,她没有力气了。终究敌不过年少时的强盛顽劣,被剐上千刀,也可以若无其事地起身走路。她已不能还像少女一样为恋爱闯祸。时间无多,不够原谅自己,不够让自己重新开始。h t t p : // hi. b ai du .com /云 深 无 迹
  她拒绝了这个求婚。她很想结婚,但比此更明确的是,她知道自己需要一个怎么样的婚姻。
  桂兴曾经问她,重光,你要一个怎么样的男子。重光说,要一个能帮我在院子里种树的男子。与他一起种树种花,生养两三个孩子,晚上在庭院里摇着扇子闲话家常,对着月亮喝点酒。这样生活一定会好过一些。
  桂兴当时听完,很不以为然。但她喜欢重光,也是因为重光毕竟还是个与其他人不同的女子,个性朴素,但身上总有一种颓唐气质。她觉得重光的想法不现实。不。重光心里想,这就是她最为实际的想法了。她的确只是想要一个干净的可以种树的男子,而且觉得能够得到他。
  她打车回家,出租车穿梭在北京夜色中的高架桥上,重光开窗让大风吹着脸。手机再次发出短消息的声音,还是来自清祐。他说,桂兴说你想去山西。我可以开车送你一段,大概可以抽出七天的空闲。再带一个朋友与我们一起同往。
  他很果决。重光想,有自信的男人,毕竟还是不同。但重光的心里什么波澜也没有。她对不会有结果的事情,从不愿意有任何付出。她就是这样现实的人。她很欣赏清祐,觉得他可以是任何一个女子的归宿,但是以他的年龄和性情,明显是有家庭的人。她没有兴趣与男子玩婚外情的游戏,这一点上她是绝对保护自己的。
  她年少时叛逆,桀骜不驯,离家出走,独自走南闯北,已磨练出兽般的机警和强悍。生活没有给予她能够始终保持幼稚天真的机会,她有些颓唐,但从不是浪漫的人。她重复阅读了几遍他的短信,想着该如何回复他,不回似乎也不礼貌,于是就只是简短地说,谢谢你。望在云南顺利。不过是客套的废话。
  她有一种难受的感觉,想呕吐,却吐不出来,胸口有一种堵塞感。想哭,却没有液体。只是觉得很脆弱,却不知道这种脆弱来自何处。是因为拒绝了一次求婚,是因为喝了酒,是因为来自一个中年男子的短信,还是因为来自生活底处的困境及无能为力。压抑着回到家里。重光看着自己的窝。她幸好还有能力给自己一个家,她曾经用了全部的钱,给自己买了一个房子,只是为了可以有个地方埋葬所有不能言说的难受。
  她有想喝醉的欲望。橱顶上还有一瓶喝了一半的百龄坛威士忌。喝醉唯一的作用,是可以导向哭泣和入睡。那种哭泣,几乎可以把内脏都要呕吐出来一般,全身颤抖,难以自制,心脏痛得难以支持……十分快意,以前的重光会这样干。但这次她决定控制自己。她应该习惯控制自己。
  她给桂兴打电话,说,桂兴,我就留出这一年。如果今年没有结婚,就打算一辈子独身。以后就什么都不做了,也不再抱有这个意愿。
  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觉得那已经是心里十分明确的想法。她是逐渐逐渐地就想清楚了。她不是那个十六岁和班里男生骑着自行车去看电影的初恋少女,她用双手建立起独立的生活,有明确的精神系统,即使一个人也能够活得很好。她没有办法再恋爱,创口会使人的皮肤更加坚硬,生活的阴影积累久了,也是如此。
  这一年结束,她要出去旅行,去山西看石窟和古老村镇,申请去更遥远荒僻的地方做义务工作。桂兴这次以异常笃定的语气,对重光说,只要你愿意,一切都不难。你相信我,重光。人的婚姻是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会出现,只是早晚的事。
  她洗了澡,上床,拿出古伯察神父的《西藏行记》。为了传教,这个法国人花费两年时间,从蒙古走到西藏的拉萨。一路经历的死亡,危险,艰辛自不必多说。人的内心信仰的确可以带来最大程度的勇气和意志,以致身处的痛苦都变得微小。读有趣的书就仿佛是与有趣的作者对谈,只可惜不能向他发问,只听他自说自话。
  重光很快忘记自己的小小挣扎。她的台灯没有关掉,手里拿着书就在床上睡了过去。
第20节:月棠记(8)
  8
  桂兴又来电话,说清祐从云南带了礼物来,晚上要约一起吃饭。
  重光算了一下时间,他是刚到北京,就邀请她们出去吃饭。这个四人约会的确是过于勤快了一些,难得的是桂兴和兰姐每次都精力充沛地参与。
  清祐先来接她。依旧站在车门外,远远地等她走过来。这一次她坐在他旁边位置上,离他很近。她开始问他一些问题,因为清祐谈论自己很少,她甚至不知道他具体是做哪一个行业。他接连发给她的短信,毕竟还是主动拉近一些彼此的距离,似已不仅仅是谈天说地的朋友,还可以有一些私密空间。她先问的是他的工作,然后是他的家庭。清祐逐一娓娓道来,那都是一些复杂的历史,而唯一的结果就在眼前,是这样复杂的历史,塑造出一个这样的男子。他就坐在她的身边,稳妥熟练地开着车。他连开车都开得那么好。
  他带她们去了一个很奢华的餐厅,一个旧日王府的花园,环境幽美,菜式高贵。重光在后面轻轻对桂兴说,不能老让他请我们来这样贵的地方,这样不好。好歹下回我们也该回请一次清祐。重光从来都是分明的,虽然这分明也是自我保护的一种,她不习惯接受别人似乎没有什么理由的付出。
  桂兴只是捏了一下她的手,示意她不用在意。平时做事得当的桂兴,这次却似乎觉得理所当然。重光觉得疑惑更多。照例的随兴流畅地聊天。那天是七夕,兰姐说,天上的牛郎织女是一对,我们这里也应该出一对。这话很直白,桂兴看了重光一眼,脸上显露出尴尬的神色,接口说,重光,清祐明天想带我们一起去河北的一个寺庙。在那里要住一晚上。你想去看看吗。她说,可以。她就是没来由地觉得与这些大朋友们在一起,心里安定愉悦。
  他送她到楼下的时候,把从云南带来的礼物拿出来给她。其实三个人得到的礼物都是一样的,大包的洋参片,冬虫夏草药粉,茶叶,泡茶的器具。他还给她一只很大的榴莲,说,你爱吃榴莲吗。她说,我不反感它的气味。他说,这是很有营养的水果。应该多吃。她说,我去山西的路途,你会不适应的。要扛大包,上山下河的,我一般住很廉价的小旅馆,吃很简单的食物。他说,那倒也是,我对住的地方挑剔,喜欢五星以上的酒店。重光笑起来,说,你的旅行和我的旅行完全是两种概念。他说,但不管怎样,我还是想送你。我们开车去。他打住她的话头。
  然后,他拿出一个大信封来给她,说,这里面有两封信,一封是我写给你的,一封是我以前写给我同学的,只是想让你看看。这时他的眼睛露出羞涩的表情,这种羞涩显露在一个四十多岁经历过繁杂世事的成熟男人的脸上,让重光震惊之余,心里慢慢地润泽起来。此刻,夜色中这张温和的面容上,那眼睛中羞涩的亮光,十分清澈。
  大概是为了掩饰羞涩,他又说,重光,今天你没有穿绣花鞋子。
  这天她是换了一双丝绒小圆头的平底鞋。她说,只是有时候偶尔换一换。平时我还是绣花鞋穿得多。他说,那真是好看。我的母亲已经八十多岁了,她年轻的时候,也穿这样的鞋子,在头发上插花,用自制的桂花头油。
  她告别他,上楼。把榴莲放在阳台上,洗完澡,然后躺在床上拆开他的信。那封写给他同学的信,是关于他的前次婚姻,那次婚姻已经在他二十八岁的时候结束,他在信里说明了他与前妻之间的一切事情,答复那位关心他的同学。写给她的信,谈的是关于他对生活和佛教的一些看法,里面没有任何情感的表露,更像是一个人的思想汇报。她读着读着,便略略微笑起来。果然。这是一个十分认真而传统的男人。
  但是,他是独身。
第21节:月棠记(9)
  9
  一个男人可以独自度过十多年的单身生活吗。心理和生理的问题,该如何解决。是用怎样的一种内心信念,支撑自己孤独地生活。
  重光一路都在观察清祐。他是一点一点地显露他身上的能量,从不咄咄逼人,但的确每次出击都力度十足。去寺庙的路很远,他专心开车,不辞辛劳。他也在车里放音乐,但买儿童合唱团的CD,唱的是五六十年代的老歌。孩子澄澈的歌声回荡在车里,他喜欢的音乐是这种类型,干净淳朴。的确如此。
  她的眼睛始终关注着他高大结实的身形。他走路的样子,说话的样子,做事的样子。所有的一切都是妥当的。带了大箱水果和茶叶,给庙里的大和尚。自己动手,事事亲力亲为,搬动大包装箱。是一个勤劳的男子,喜欢动手做事。在庙里的斋堂里吃饭,毕恭毕敬,心神专注。
  他们在庙里说话很少,因为那里静致,他发短信给她,问她吃素食是否习惯,明天的早课早上五点就开始,如果她觉得累就不必去听,晚上要好好休息之类,十分细心周到。桂兴与她同住一个房间,似乎一直在等待她的某种表态。重光把前后发生的事情一对照,已经回过神来,知道事情大概是什么样子。她立定了心意,对桂兴说,清祐很好。
  桂兴说,你真的也这样认为吗,重光,我和兰姐希望你们能在一起。其实这么多年来,一直有很多女孩子追求他,他都没有接受。他实在是个骄傲的男子,谁也无法捉摸他心里的标准。我们一开始也就只是想顺其自然。
  重光说,那次去读经会是你们安排的吗。桂兴说,是,事先根本不敢告诉你,怕你对这个方式反感,那么以后就什么都没得谈了。那一次见面之后,他去了云南,经常打电话给我,与我商量该如何去接近你。他不习惯追女孩子,他不是对感情主动的人。
  重光说,原来你们三个都知道,就我独自蒙在鼓里。桂兴说,你性格敏感,糊涂一些不是更自然吗。重光说,那次读经会,我都没化妆,心神不定,对人爱理不理的,他居然也看上我吗。桂兴说,你在说什么,重光,你可是难得的珍宝一样的人,清祐也是一样,奇怪的是你们对自己都没什么信心。他在云南打电话给我,差点就想知难而退,说即使只能够与你做朋友,也已经十分满足。他觉得你很好,只怕高不可攀。
  重光坐在床边,看着自己光着的脚,清晰地说,不,我很喜欢他。他是个好男人,值得别人对他好。
  第二天下午,回到北京城区,把兰姐和桂兴都送回家,车里又只剩下清祐和重光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将近十一点。清祐长途开车,神情疲惫,但他说,重光你累吗。我们去吃点东西。她知道他还想与她再待一会,也许他需要确认他从桂兴那里听到的回复。她说,好的。于是他将车开到他们第一次吃饭的那家咖啡店,那家店营业到凌晨两点。
  第二次回到故地。景况已和以前不同。清祐做了多年贸易管理,推进的步骤果决而有效率,时间短促,他出差还走了七天,但步步为营,全都安排妥当,没有浪费任何时间。他给她点了热汤,建议她应该要补充一些水分和盐分,他的神情略有忐忑,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头。重光知道这时候该轮到她出场了。只有她是一直站在暗处的人。
  她看着他的眼睛,说,桂兴都跟我说了。他说,重光,我很愿意照顾你。重光说,我知道。只是我想马上就结婚,我没有力气再谈恋爱,这是我的真心话。
  他看着她的脸,她的话似有点出乎他意料,他本来做好心理准备,想与她建立稳定的关系,当然最终也是要结婚。一般结婚的提议,好歹该是男人来提。她是他认定的。她果然与其他任何女孩子都不一样。那种冒险激进的果决之心,隐藏在她轻淡平静的表象之下。
  他说,如果你想现在就结婚,自然我也很愿意。一切由你而定。
第22节:月棠记(10)
  10
  他们从在读经会上相识,到决定结婚的这一刻,不过也就是十五天。见过三次面。但这不说明什么。他们之前为等到对方,付出的时间已经太过漫长。
  他第一次见到她,她穿一双耀眼的红绣鞋,缎面上刺绣并蒂莲和鸳鸯。夏天,她只穿白色刺绣上衣,配各种棉或丝绸的大裙摆褶裙,碎花或者圆点的图案,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风格的衣裙。黑色浓密的头发,像孩童一样略有些湿。她坐在桌边,长时间不发一语。
  大多数都市女子,涂抹化学成分的昂贵化妆品,穿人造质料的衣服,热衷在头发上喷浓稠摩丝,做奇怪发型,穿尖头高跟鞋子。重光穿着红绣鞋,只穿清爽的布衣服。她也从来不修指甲。她的手需要打字,需要洗衣服,需要做饭,需要抚摸猫咪,需要翻书,所以,它不能被做装饰。那些被疏忽丢弃的传统审美,出现在重光身上,他看到她的绣花鞋子,十分欢喜。
  他第二次见到她,她尚且不知道坐在对面的,是一个想娶她为妻的男子。她抽很多烟,喝了很多白葡萄酒。毕竟是习惯在路上风餐露宿的人,举止不拘小节,并不讲究,略带心不在焉,伸手拿烟缸的时候,白色短袖衣服的袖子往上缩,露出手臂上端的刺青,一个诡异古朴的图案。他确定她身体的其他部位应该还有。她是一个积累了长久的生活阴影和创痛的人,因为沉默,因为始终控制自己,这些积累使她浑身散发出一种刀锋的气质。有时并不悦人。
  她始终有一点点破损的不尽意的气质。像一个刚刚走出昂贵场所,就可以蹲在街边点起一根烟的人。没有束缚。看不出明显的界限。可以出现在任何一个场合里,过任何一种质地的生活。完全混搭。是这样一个边缘和不合理的女子,神情寥落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看到她身上互相交错的明与暗,善与恶,但这并不使他畏惧。他在瞬间认定了她。
  他曾置疑她的工作,他说,你做义务支援的工作,是因为衣食无忧,不需要为生存奔波。你们的帮助,无法改变那些贫困地区的人的现状。她坦然承认,做支援工作的少数人必须要先跨越过生活本身的需求。宗教不是一种拯救或解脱,它不是我们手里可以用来改变任何现状的工具。它只是一种觉悟。觉悟是过程,也是目的。觉悟需要我们事先为自身做好许多准备工作。人有了觉悟,会解决更多的问题。
  当然她也有在试图寻找觉悟中所得的困惑。说起在高山木楼里度过的奇异夜晚,闷热之中辗转反侧,站在山顶,看到山谷之间的层叠木楼,灯火明灭,云层浓厚,星辰亮如钻石。广袤天地回响着巨大的轰鸣,那是瀑布,泉水,昆虫,稻田,狗吠,松林……一切自然存在,所发出的回声。她说,回声里分明有某种足迹行过天地。它这样明亮地行走在人世的苦痛之上。仿佛没有任何怜悯,仿佛是一种喜庆。因这是它得到的世界,并不需要人来理解。山峦层叠,一头高过一头。人无法走遍这地球上的每一座山头,这是世界上最为虚无的事。
  她说,行走,是一件落魄的事情。它仅是一段心与天地连接的幻路,被那明亮运行与天上的光照耀,似没有救渡,又似时时处处可得新生。如果有人喜爱落魄的生涯,他们就将成为幻路的牺牲者。
  她又说,经过一个寨子古老的风雨桥,看到桥头那块石头碑写着,六畜清吉,丁口平安。只觉得心里稳妥。而有人在门口的对联里写着,日清月明。也一样让人喜悦。
  这个女子,她想停歇,想休息。可以顽强对峙,也可以渐行渐远。只是所负担着的虚无压力如此之重。她一直在防备,抵抗,从不松懈。可是当她笑起来的时候,却只有一种无辜的纯洁的眼神。
  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告诉她,如果她愿意,她可以嫁给他。
第23节:月棠记(11)
  11
  重光确定自己要出嫁了。
  除了告诉母亲和桂兴及兰姐,她没有告诉身边任何认识的人。她和清祐,都不准备有常规的婚礼。不宴宾客,不告知外界,也不拍婚纱照。只是请人选定一个吉期做简单的注册。这一点,他们的观念相同,毕竟只是一件私人的事情。两个人打算在一起生活,结为夫妻,十分平常。见多盛大热闹的婚礼,日后又不长久,舞台般的展示,最后只成为一个戏剧。很多人彼此离弃的时候,是连婚纱照都要丢弃的。
  一起布置清祐的公寓,重光要搬去那里。定了樱桃木的暗红色地板,花鸟图案的丝织壁纸,新的古典风格的家具。他尊重她的工作,特意为她辟出一间书房,订制大排书架,买来桃花心木和樱桃木镶拼的书桌,桌面上有菱形暗格的图案,英国风格的式样,纯实木,十分漂亮。一把椅子有丝缎的衬面,名字叫弗朗西斯卡。她一早已知道,他会好好照顾她。
  注册之前的几天,重光每天只做两件事情:上街去采购,买嫁衣,买首饰;整理家里的书和物品。逛街逛累了,在街边的咖啡店里买份三明治,喝杯冻饮。她没有订婚纱的必要,所以只是买了两件正式的裙子,作为结婚用。一件白色连身裙,裙边和领口处有刺绣的镂空花边。一件橘红色桑蚕丝裙子,长及过膝,十分端庄大方。
  买了两条Kanzo的裙子,大朵鲜艳花朵的绢丝和缎子质地,这种名贵衣服,她平时极少买,她没有什么场合需要穿华贵的衣服,但结婚是另一回事。衣服穿完,也许会收在抽屉里做纪念,留很多年,也许以后还会给女儿,说这是妈妈结婚时候穿的衣服,假如他们会有女儿的话。在王府井买了两双簇新的红缎子绣花鞋,一双鞋面上是牡丹,一双是鸳鸯。买了一件旗袍和一条珍珠项链。
  清祐找了一天,特意带重光去珠宝店,买了黄金龙凤镯子,钻石项链和戒指,很是传统。他也知道重光不会戴,但是觉得该买的都必须要买好。重光平时只在手腕上戴个银镯子。
  重光把新的嫁衣、鞋子和首饰,放在卧室里。晚上睡觉之前,都会看到挂在衣橱门上的白色裙子,和放在底下的红色绣花鞋。就这样要把自己交付出去。重光知道自己的意愿依旧是一次正确的决定。她给自己做的决定,一般不会出错。如果有出错,那也是为了后续的正确。
  那几日,清祐即使在公司事务繁多,也会抽空发短信给她,有时是结婚之前的一些感想。他是心思细腻的人,反而比重光来得更温情脉脉。她的心里不是没有淡淡的怅惘。过了那么久的单身生活,就要嫁人。这是她独自持有的秘密,因此格外郑重。她想清祐又何尝不是。这个承诺里面,的确是有着各自的牺牲和承担。这就是婚姻。
  他们一起去王府井的老相馆照合影,为注册登记准备照片。相馆生意很好,拍照片的人排起了队,空气闷热。重光穿着那条橘红色裙子,等待间隙,在镜子前抹上淡淡的口红,把清祐买的钻石项链戴在脖子上。她拿出纸巾,说,要不要擦一下脸,他顺从地把脸俯向她,闭上眼睛,她一点一点替他抹去额头上的汗迹。此时她认真看完这个男人的脸,他有一双细长眼尾的眼睛,十分清秀。他的长相因为有了时间的痕迹,有了信仰,所以有一种力量。重光觉得四十多岁的清祐应该比二十多岁的他要好看。而她,注定要在他四十多岁的时候,才遇见他。他比她大十五岁。她是个恋父的人,适合有个年长的丈夫。
  戴上钻石为男人擦去汗迹的重光,在这个瞬间,发现自己成为一个新妇。
  去注册的早晨,为了不赶上堵车,他们很早起床,提前出发。天气已经转入初秋,空气里有微寒。重光穿上白色绣花裙子和新的绣花鞋,发髻边戴一朵绢制的粉红牡丹。在肩膀上搭了一条羊毛披肩。民政局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那天只有重光做这样的打扮,她的白裙和头上的牡丹花引起纷纷侧目。
  他们当时也没有拍照,重光手里没有捧花。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他们拿到两本鲜红的结婚证。一切没有丝毫费劲之处,水到渠成,顺其自然。换言之,一个男子如果真的喜欢一个女人,他会想尽一切办法来与她联系,靠近。他总是在那里,随时可以找到,愿意为她做一切事。就那么简单。她果然也没有做过任何其他的事。
  原来真的是有奇迹的。命里有的,就一定会有。自己会冒出来,不需要任何努力。只能等待。
  她去郊外的农场见到了他的母亲和家人。见到给他打电话的小女孩,是他亲戚的孩子。他有一大家子的人,重光不会缺少人做伴。她也看到了他自己设计的大房子,美丽的花园和绿色菜地。他养着一条温顺活泼的大金毛犬。他会做木工家具。自然,他也会种树,种了银杏、樱桃、合欢、枣、苹果、桃树和梧桐。已经是秋天,池塘里的荷花枯谢,斑斓活泼的锦鲤不时蹿出水面来觅食。老柿子树挂满澄黄色的硕大柿子。两株矮壮无花果树,可看出曾结过累累硕果。清祐从掌形的绿色叶子下面,摘下一枚余下的熟透果实,软而沉坠,紫色外皮上尚沾染着露霜。他把它擦拭之后,剥开果皮,递给她。这是她童年时经常在院子里摘到的果实,她接过来吃了它。
  她见到他内心深处的花园和王国。他建立起的花花草草,繁荣昌盛。他持守的情深意长,风清月朗,又欢喜愉悦,与世无争。她的男人,十分勤劳,并且朴素。细致耐心,善待花草树木,默默埋头劳作。他用双手创造一切。这是他身上最珍贵的地方。她敬重和爱慕这双能够劳动有担当的手。他有力气,有能力保护她。她为着这双手,与他结婚。就是如此。
  重光早起去农场附近散步,看到成片的房子和花园,很少有人住,路上没有人迹,只有鸟声清脆。走在花园的偏僻小路上,围墙外的高大白杨,绿色树叶在阳光下翻飞,深浅不同的颜色依次变化。天很蓝,很开阔,白云朵朵。空气里没有尘烟味道。野地里大片的月季花蔓延无边,粗壮高大的植株,开出碗口大的花朵,颜色缤纷,香味如同蜜糖般清甜。
  她牵着大金毛犬在田野里散步,阳光灿烂,天空晴朗,回家的路上,选一朵最饱满颜色最纯正的月季戴在头发上。有时候是红色,有时候是黄色。有无尽的新鲜花朵,可供戴在头发上。
  三个月之后,重光发现自己怀孕了。
第24节:月棠记(12)
  12
  她一直试图寻找与这个世间所能保持的一种稳定确凿的关系。
  这种关系,也许如同一个女人在分娩时遭遇的艰难痛楚,努力尝试完成自身肉体的分裂,即使孩子一旦脱离母亲的子宫,便各自趋向独立。这种关系,是父亲死去的时候,充溢在血管和皮肤里面的孤独,那种孤独,隐藏在她的暗处,深不可测,似乎要粉碎掉她的身体。这种关系,是她在自己皮肤上确定下来的刺青,戴在手腕上的镯子,她看待自己肉身的态度,可以随时死在不为人知晓的夜里,不为人亲近的路途上。这种关系,是八月的某天,她在一个房间外面敲门,参加一个读经会,看到迎面来开门的清祐,干净温和的男子,身上穿着一件白色衬衣。
  他一眼认定了她,愿意给她婚姻,如果她需要他,他愿意带领着她,与她共度不知道期限的时间。
  刚刚与清祐在一起生活的几个月,重光什么都没有做,也不见任何其他人。只是守在家里,与他一起燕子筑巢般经营家庭的种种,与他形影不离。她陷入在一种从未有过的自我停顿里面,也从未对一个男子如此依赖,如此留恋,因此有时会十分脆弱,无端地流下眼泪。清祐工作繁忙,偶尔晚上十一点多还在外面应酬,她独自在书房里看书,一边等他,一边也会情不自禁地流泪不止。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他待她十分的好,但她总是掉眼泪。
  也许来时路有过极为漫长的时间,重光是后知后觉的人,在必须穿越这些路途时,咬紧牙关,坚韧静默,似乎她对疼痛的触觉十分麻木。回头再想起,却有着难以面对的损伤,一点一滴,原来始终积累在敏感的心里。那些从少女时期就开始的,与男子之间情感纠葛的不良模式,互相折磨伤害,总是会因此而起的鄙薄。那些对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长久的提防、退让和独自消释。那些伫立天地间,无尽失望和落寞之感……她始终在等待一个可以把脸躲进他的手心里的人。等待可以停靠,可以休息。哪怕以后还要继续上路。
  现在,一个男子给了她恩慈。给她承诺和稳当的家庭,那是她一直缺失的安全和情感。这巨大变化的心理过程需要一个逐渐调适的阶段。
  有时她在他入睡之后,看着他的脸,拉起他的手,轻轻亲吻他的手背,也会掉下眼泪来。她实在是对这个男子有着巨大的感恩之心。
  她依旧不相信世间有所谓的神话般的恋爱和婚姻,一对男女之间能够甜蜜欢畅得永无尽头。她和清祐各自作为个体存在的那一部分,都格外的独立、刚硬和独断,会有争论,会有对峙。如果换了没有经历的年轻孩子,快速的结婚,只会导致快速的分崩离析。但他们是成年人,并且是各自经历复杂的成年人,所以会把这一切消化,吸收,提炼。控制与占有,都很脆弱。她知道,在最终的关系走向里,只有恩慈、承担和包容才能决定一切。
  清祐在争执之后,会迅速地向她道歉,反省。最初磨合的时期,使他们没有充分了解的彼此内心,一点一点地逐渐呈现,一点一点地真实和深刻。她看到他内心里的小小孩子,他亦看到了她的。她内心温厚的母性,能够包容他,理解他。而他在他们认识十五天的时候就愿意娶她。他押了赌注给她。这赌注不能说不大。
  他谨慎洁净地等待了那么久,最后娶了一个一意孤行的女子。不管你告诉她这该做还是不该做,她都会逆道而行,这是她的青春。她曾是这样叛逆的女子,又时常显得沉默,并不说出心中所想。现在的性格虽逐渐趋向平衡,但依旧敏感压抑。有时与他生气,也不说话,不告而别,他凌晨三四点找着她,她跑回自己的房子,酗酒喝醉,在沙发上沉默地入睡。她挑战他的心理防线。
  他们认同对方是世间珍贵稀少的人,所以为彼此付出代价,这种代价是忍耐,牺牲,原谅,退让,成全,以此让婚姻完整,周全,绵延流展。重光十分清楚,她在这件事情上得到的磨练和启发,超过她做过的许多事。这是最为实际的生活本身。她懂得了如何去尊重和爱慕一个男子。
  怀孕的头三个月,重光十分不适。呕吐,虚弱,有抑郁加重的倾向。完全不由自主。清祐本来就不太想要孩子,作为一个佛教徒,他觉得没有孩子可以杜绝生死轮回的苦楚。他说,重光,如果我们没有孩子,等以后年老了,我就带着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这样多好。
  但是她去做B超,在屏幕里看到两个月左右大的孩子,已经有了头和四肢,住在一个黑色的小房子里,小房子里充满的是羊水。孩子在羊水里隐约地浮动着。它看起来这样无辜,这样安静,小小的白色的人儿,在黑暗中兀自隐秘自在地生长。它会有一双像她一样的眼睛吗,轮廓如同桃花花瓣,还是会有一双跟清祐一样的,眼尾修长的内向的眼睛。它寄生驻扎在她的血肉身体里面,要让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来滋养孕育,重光因此明白和接受自己的艰难。
  重光对自己说,她要在这些事里,慢慢成为一个新的人,逐渐置换内心的血液。过程缓慢,需要等待。人在一条道路或一段生活面前,总是会像一个无知的孩子,面对大人伸出来的握起的手心,盲目猜测,不敢伸手索要。那里会不会放着糖果,是奖励还是惩罚。但是承担和完成一切看似新奇的旧事,就是他面对的道路。那原本就该是一个人的生活态度。
  任何抱怨都是无用的。抵达了,才能得到解脱。
  终止一条道路的最好方式,就是走完它。一切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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