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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里的幸福饼

_5 张小娴 (当代)
“嗯。”
“我从没见过--”
他完全没有察觉照片里有一个拾皮球的男孩。除了我和文治之外,谁又会注意到呢?
“冷吗?”我问他。我听见他打了一个喷嚏。
“不--”
“纽约很冷,叫人吃不消。”我说。
我脚上依然穿著文治送给我的那一双羊毛袜。
“这种羊毛袜,你是不是有很多双?”他问我。
“为什么这样问?”
“每逢冬天,我就看到你穿这双袜。”
“不,我只有这一双--”
“那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没有,只是这一双袜穿在脚上特别温暖。”
我把晚餐端出来:“可以吃了。”
“你在卡拉身上学到些什么?”
我认真地想了一想,说:
“她的设计,看来很简洁,但是每一个细节都做得很好,看着不怎么样,穿在身上却是
一流的。”
“你还没有学到。”他生气地说。
我不太明白,我自问已经很用心向卡拉学习。
“你要学的,是她的一双手。”
“双手?”
“她可以不画图样、不裁纸版,就凭十只指头,把一幅滑溜溜的布料铺在模特儿身上,
直接裁出一件晚装。”
“是吗?”我愕然,我从没见过卡拉这样做。
“她出道的时候就是这样。”
“很厉害!”我不得不说。
“最重要的,是你的一双手。”他捉着我双手说,“要信双手的感觉。你要亲手摸过自
己做的衣服,一吋一吋的去摸,你才知道那是不是一件好衣服。你学不到这一点,跟着卡拉
多少年也没有用,她没教你吗?”
我摇头:“谁会像你那样,什么都教给我?”
我忽尔明白,他那样无私地什么都教给我,是因为他真的爱我。
“谢谢你。”我由衷地对他说。
“你已经有一年多没有作品。”我关心他。
“我的灵感愈来愈枯竭--”他用手摩挲我的脸,情深地望着我。
“不要这样--”我垂下头。
他沮丧地站起来,拿起大衣离开。
“谢谢你的晚饭。”
“你要去哪里?”
“到处逛逛。”
“要不要我陪你去--”
“算是尊师重道吗?”他冷笑。
我没回答他。
“再见。”他说罢径自离开。
他走了,我静静地看着自己双手,我要相信自己双手的感觉。当他捉着我双手时,我没
有爱的感觉,也许不是没有,而是太少,少得无法从掌心传到身体每一部分。他拥有一切应
该被一个女人爱着的条件,可是,却遇上了我。是他的无奈,还是我的无奈?
他走了之后,没有再回来。
一天,我从工作室回到家里,发现门外放着一个精致的藤篮,篮子里有五只复活蛋,还
放满了一双双羊毛袜,有红色的、绿色的、蓝色的、格子的。篮里有一张卡,卡上写着:
“篮子里的羊毛袜都很暖,别老是穿著那一双。复活节快乐。”
那是杨弘念的字迹,是用他那支PANTEL1.8CM笔写的。
他根本不明白我为什么经常穿著那一双袜。
我把篮子拿进屋里,他还在纽约,不是说好要走的吗?
以为他会出现,他偏偏没有。到了夏天,还见不到他。他总是不辞而别。
九月中,收到良湄从香港寄来的信。
  
蜻蜓: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律师行让我成为合伙人,以后我可以拿到分红。
熊弼在大学里教书,他大概这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学校。
虽然已经不爱他,却不知道怎样开口,所以,我还是没有开口。
我跟一个律师来往。你一定会骂我的,他已经有女朋友,他也知道我有男朋友。也许这
样最好,谁也不欠谁。他在女朋友身上找不到的东西,在我身上找到;我在熊弼身上得不到
的,也在他身上得到。因为没有要求,我们很快乐。原来所有的烦恼都是来自要求,有要
求,就有埋怨,有埋怨,就有痛苦。
熊弼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因为内疚,我对他比以前好了一点。我开始发觉,我是不会离
开他的。即使将来我又爱上另一个人,我仍是离不开他。他是我的枕头,是疲倦的时候的一
点依靠,彼此相依太久了,早成习惯。爱情就是这一点可悲。
我开始佩服他,你竟然能够一个人生活,竟然能够首先退出。
以雅回来了,她说,跟哥哥分开了那么多年,现在好象重新恋爱。
原来我是你们之中最不忠贞的。
你记得你做了一件雨衣给我吗?跟你那件一模一样的。
那天,我穿上雨衣,在中环走着的时候,一个男人从后面跑上来叫我,我回头,你知道
那个男人是谁吗?是徐文治,他以为我是你。
  
良湄
  
收到良湄的信之后两天,杨弘念突然出现。
那天晚上,他拿着一束红玫瑰来找我。
“你去了哪里?”我问他。
“一直在纽约。”
“你在纽约干什么?”
“我就住在巴士站旁边的房子。”
“什么?”我吓了一跳。我每天早上在巴士站等车,从不知道他就住在旁边。
“你为什么会住在这里?”
“我喜欢可以每天看见你在巴士站等车。”他深情地说。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哀哀地问他。
“我也不知道。你的花瓶放在哪里?我替你把花插好。”
我把一个玻璃花瓶拿给他。
他在花瓶注了水,抓起一撮文治送给我的玻璃珠。
“你干什么?”我问他。
他把玻璃珠放在花瓶里,说:“这样比较好看,你干嘛这么紧张?”
“没什么。”
“有没有喝的?我很口渴。”
我在冰箱里拿了一瓶“天国蜜桃”给他。
“你一直为我预备这个吗?”他乍惊还喜的问我。
“不,只是我也爱上了这种口味--”我淡淡的说。
他显然有点儿失望。
他把那一瓶玫瑰插得很好看,放在饭桌上。
“我从来不知道你会插花。”我说。
“还有很多关于我的事情你也不知道--”
“是的,譬如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忽然爱上红玫瑰?以你的个性,你不会喜欢红玫瑰,玫
瑰毕竟是一种太普通的花,而且是红玫瑰。”
“你知道玫瑰为什么是红色的吗?”
“难道是用血染红的吗?”我打趣地说。
“是用夜莺的血染红的。”
“夜莺的血?”
“波斯有一则传说,每当玫瑰花开时,夜莺就开始歌唱,对它倾诉爱意,直至力竭声
嘶,痴醉于玫瑰的芳香,随即倒落于玫瑰树枝下。
“当夜莺知道玫瑰被阿拉真神封为花之女王时,它非常高兴,因而向吐露芬芳的玫瑰飞
了过去,就在它靠近玫瑰时,玫瑰的刺刚好刺中它的胸口,鲜红的血将花瓣染成红色。
“如今波斯人仍然相信,每当夜莺彻夜啼叫,就是红玫瑰花开的时候。”他痴痴地望着
我。
“夜莺太笨了。”我说。
“所有的爱情都是这样吧,明知会流得一身血,还是挺起胸膛拍翼飞过去。”
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我只是无法明白,他为什么甘心情愿化作那可怜的夜莺。
他轻轻地摩挲我的脸,手停留在我的眼睛上。
“别这样,有刺的。”
“我也不介意流血。我喜欢这样抚摸你的眼睛,我真想知道你的瞳孔里有没有我。”
我忍不住掉下眼泪。
“别哭。”他抱着我。
为什么会是他?
为什么总是他?
难道他才是我厮守终生的人?在时间的洪流里,在我们无法控制的光阴里,浮向我生命
的,就是他。
在寂寞的纽约,在寂寞的日子里,我再找不到理由拒绝这多情的夜莺。
杨弘念仍旧住在巴士站旁边的房子里,我们再一次相依。他在洛杉矶有一丬以自己名字
为名的时装店,每星期他要飞去洛杉矶一次。每个星期,我们要分开两至三天,这样最好,
他不在的时候,我会思念他。
他没有再送我红玫瑰,也许他已忘了自己曾化身夜莺。男人就是这样,得到了,又忘记
了如何得到。
九零年十二月平安夜那天,我独个儿在屋里,有人按门铃。
我以为是杨弘念过来找我,站在门外的却是文治。他拿着行李袋,站在我面前,我差点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年没见了,竟然好象昨天才分手。
“是良湄把你的地址告诉我的。”他微笑说。
“你刚下机吗?”
他点头:“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我让他进来。
“你为什么会来纽约?”
他傻呼呼的欲言又止。
“你就住在这里?”他环顾我的房子。
“是的,外面很冷。要不要喝杯咖啡什么?”
“谢谢。你习惯纽约的生活吗?”
“我很容易适应一个新地方。”
“我跟曹雪莉分手了。”他突然告诉我。
我愕了一下,为什么他现在才跟她分手?为什么不早一点?
“是谁提出的?”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关心这一点。
“是她提出的。”
我很失望,曹雪莉不要他了,他才来找我。
“她爱上了别人吗?”我问他。
“不。她爸爸在地震中死去,她自己也受了伤,也许这种打击令她成熟了不少吧。我到
过旧金山探望她一次,我们每个星期都有通电话,大家愈来愈像朋友,也愈来愈发现我们不
可能走在一起。
“那天,在电话里,她告诉我,那次地震的时候,她知道我为什么去找她,她看得出我
想跟她分手,但是当时她很伤心,她很自私地不想我离开她--”
“看来她还是爱你的--”
“你会和我回去香港吗?”他突然问我。
“你来就是说这句话?”
他茫然地望着我。
“为什么你不早点来?我等了你这么久,你现在才出现,你不觉得太迟吗?”
“是不是情况不一样了?”他难堪地问我。
“你以为我永远在等你吗?你以为你是谁?我要用我所有的青春来等你?我在这里一年
了,你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为什么要等到她不要你,才轮到我?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
哪里?”私歇斯底里地质问他。
“对不起,我认为先把我和她之间的事解决了,对你比较公平,否则我说什么也是没用
的。”
我气得骂他:“你不是男人来的!所有男人都可以一脚踏两船!”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骂他,他是一个好男人,他不想欺骗任何人,我却恨他不骗我。
他早就不该告诉我他有女朋友,他该把我骗上床,然后才告诉我。
他望着我,不知说什么好。也许,他千里而来,是希望看到我笑,希望我倒在他的怀
里,跟他回去,没想到换来的,却是我的埋怨。
“你说得对,我不是个男人,我也没权要求你无止境地等我。”他难过地说。
我咬着唇:“是的,你没权这样浪费一个女人的青春。”
“我只是希望你和我一起回去。”他以近乎哀求的语调跟我说。
“如果时钟倒转来行走,我就跟你回去。”我狠心地说。
他站在那里,红了眼眶,说:
“对不起,我没法令时钟可以倒转来行走,是我没用。”
“我也不可以。”我凄然说。
“希望你幸福--”他伤心地说。
“谢谢你。”
“再见--”
“珍重。”
我站在窗前,看着他,拿着行李,孤单地走在街上。四处张灯结彩,他是特意来和我共
度圣诞的吧?他准备了最好的圣诞礼物给我,可是这份礼物来得太迟了。
为什么光阴不可以倒流?只要他早三个月出现,我就可以跟他回去。
我不能这样对杨弘念,我不能那样无情地对待一个爱我的人。我害怕将来我所爱的人,
也会这样对我。
他走了,也许不会再回来。
杨弘念抬了一株圣诞树回来。
“这是你在纽约过的第一个圣诞节吧?”他问我。
“不,是第二个。”我说,“不过却是第一个家里有圣诞树的圣诞节。”
我用一块银色的布把整株圣诞树罩着。
“你干什么?”他问我。
“这样看来比较漂亮。”我任性地说。
“你没什么吧?”杨弘念温柔地抱着我。
“没什么。”
“你有没有想念香港?”他问我。
“为什么这样问?”
“我忽然有点想念那个地方。要不要回去?”
“不。”我坚决地说。
远处传来圣诞的音乐。
他用手揉我的眼睛,揉到了我的泪水。
“你在哭吗?”
“音乐很动人。”我撒了一个谎。
文治不一定能够立刻买到机票回去香港,说不定他还在机场,孤单地等下一班机。
两天后,我打了一通电话给良湄。
“不告诉你,只是想你惊喜一下,文治也是,我们希望你有一个难忘的圣诞节。”她
说。
我太久没写信给她了,没告诉她,杨弘念又回到我身边。
“那怎么办?”良湄问我。
“他有找你吗?”
“他还没回来呀,在电视上看不到他。”
“不可能的,他两天前已经走了。”
“那么,他也许躲在家里吧。”
一天之后,杨弘念要去洛杉矶,我送他到甘乃迪机场。
在巴士上,他问我:“为什么突然要送机?你从来不送我机的。”
“不是做每一件事都有原因的。”我淡淡的说。
在机场送别了杨弘念,我到处去找文治,他不可能还留在纽约的。即使他在机场,也不
一定就在甘乃迪机场。
虽然那样渺茫,我却努力地寻找他。
告示牌上打出往香港的班机最后召集。
我立刻飞奔到登机闸口,一个人在后面轻轻拍我的肩膀,我兴奋地回头,站在我跟前
的,却是杨弘念。我给他吓了一跳。
“你在这里找谁?”他阴沈地问我。
“你不是已经登机了么?”我立刻以另一条问题堵截他的问题。我是一个多么差劲的
人。
“飞机的引擎出了问题,我改搭下一班机。”
“哦,是吗?”我失神地说。
“你在找人吗?”
我再无法避开他的问题。他刚才一定看到了我回头那一刻,表情是多么的高兴,我以为
轻拍我肩膀的,是文治。
“不是的,我只是想在这里随便逛逛。”我说。
“机场有什么好逛呢?”他微笑说。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要我陪你等下一班机吗?”我问他。
“不,下一班机一小时后就出发,我要进去了。”他轻轻地吻了我一下。
往香港的那班机大概已经起飞了,我只好独自回家。
两天后,良湄打电话给我说:
“徐文治回来了,我在新闻报告里看到他,样子很憔悴呢。”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我打电话给他,仔说这几天都在甘乃迪机场里,大概是惩罚自己吧。”
他的确是坐那班机离开的。为什么生命总是阴差阳错,失之交臂?
我整天望着手上的浮尘子钟,分针怎么可能倒转行走呢?
晚上,杨弘念从洛杉矶打电话回来给我。他从来不会在洛杉矶打电话给我,尤其工作的
时候。按时打电话给女朋友,从来不是他的习惯。
“什么事?”我问他。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在家里。”
“我当然在家里。”
“那没事了。”
“你打电话来就是问这个问题?”我奇怪。
“我想听听你的声音。”他说。
自从文治来过之后,他就变得很古怪。
几天之后,他从洛杉矶回来,一踏进门口,就抱着我不肯放手,问我:
“你有没有挂念我?”
我该怎么回答他?我的确没有挂念他。
我吻了他一下,用一个差劲的吻来堵塞他的问题。
第四章:十分的酸和一分的甜(1)
“爱情有十分的酸,一分的甜,没有那十分的酸,怎见得那一分的甜有多甜?
原来,我们不过在追求那一分的甜。
我们吃那么多苦,只为尝一分的甜。只有傻瓜才会这样做。”
放弃文治,本来是为了杨弘念,可是我却抗拒他,好象在埋怨他使我无法选择我真正喜
欢的人。我为自己所做的事惭愧,余下的日子,我努力对他好一点。
九一年三月,他生日那天,我耗尽所有的钱,买了一辆日本房车给他。早上,我请人把
车泊在他门外,然后我装着没带门匙,按门铃引他出来。
“生日快乐!那是你的。”我指指那辆车。
“你为什么送这么贵重的礼物给我?”
他没有像我预期那样高兴。
“想你开心一下,喜欢吗?”我把车匙放在他手上。
“喜欢。”他淡淡的说。
“你不过去试试看?我们现在去兜风。”
“这个时候很塞车的,改天吧。”
“你是不是不喜欢这份礼物?”
“不,我很喜欢。”他摸着我的脸说,“我明天要去洛杉矶。”
“不是下星期才去吗?”
“我想早一点去。”
“我明天去送你机好吗?”我用双手去揉他的头发、脸、眼睛、鼻子、嘴唇、耳朵和脖
子。他教我,要相信自己双手的感觉。可是,我对他的感觉愈来愈微弱。
第二天中午,我送他到机场,他比平时多带了一箱行李。
“你这次为什么带那么多行李?”在机场巴士上,我问他。
他闭上眼睛,没有回答我。
我早已习惯他这样闹情绪。
到了机场禁区,正要入闸时,他忽然跟我说:
“那房子我已经退租了。这次去洛杉矶,我会逗留一段日子。”
“什么意思?”我愕然。
“那个报告新闻的,来找过你吧?”
我吓了一跳,他怎么知道的?
“平安夜那天我看着他走进你的房子,又从里面出来。我认得他,我不是说过我是他的
影迷吗?”
“是的,他来过,那又怎样?他已经走了。”
“你时常穿著的那双羊毛袜,就是他送的,对不对?”
我没回答他。
“我猜中了。”他得意地说。
“你想说些什么?”
“自从他来过之后,你就不一样了。”
“我不会回香港的。”
“你的心却不在这里。买那么贵重的礼物给我,是因为内疚吧?”
我无言以对。
“你以为我需要你施舍吗?”他冷笑,“我才不稀罕你的内疚。”
他把车匙塞在我手上,说:“我曾经给你机会。那辆车,我一点也不喜欢,你自己留着
吧。”
“我不会开车。”我倔强地说。
“我也不会开车。”
我愕住了。
“我什么时候告诉过你,我会开车?这么多年了,你连我会不会开车也不知道,你只是
要选一份你所能负担的、最昂贵的礼物来蒙骗你自己你很爱我。你骗不到我的,你忘了我是
你师父吗?”
我惭愧得无地自容。
他用手揉我的眼睛,说:“你知道吗?你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它最漂亮之处是不会说
谎。世上最无法掩饰的,是你不爱一个人的时候的那种眼神。”
我难过地垂下眼睑。
“再见。”他撇下我,头也不回,走进禁区。
是的,我忘了,他是我师父,他总能够看穿我。
离开机场,我又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
那辆车,我卖了给卡拉的朋友。一个星期之后,即是九一年的四月,我从纽约回到香
港。
良湄说好来接我机。从机场禁区走出来,两旁挤满了来接机的人,我看不到良湄。人群
中,我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是文治。
他上前,腼腆地说:“你好吗?”
“我们又见面了。”我唏嘘地说。
他替我拿行李,“良湄说她不能来。”
“我说好了暂时住在她家里。”
“我带你去--”
我们坐出租车,到了湾仔一幢大厦外面。
“她搬家了吗?”我奇怪。
文治笑着不说话,带我到十二楼一个单位门前。他掏出钥匙开门。
一进门口,我就看到两个约莫三呎多高的玻璃花瓶里装满了七彩的玻璃珠。
“你走了之后,我每天都买一些玻璃珠回来,到外地工作时,又买一些,就买了这许
多。”他说,“希望有一天你能看到。”
我捡起一颗玻璃珠,放在灯光下,晶莹的玻璃珠里有一株锯齿状的小草。
“这是什么草?”我问文治。
“这是我在英国买回来的,里面藏着的是蓍草。”
“蓍草?”
“九月的欧洲,遍地野花,暮色苍茫中,人们爱在回家的路上俯身采摘几朵蓍草开出的
白色小花,带回去藏在枕头底下。英国一首民谣说:
再见,漂亮的蓍草,
向你道三次再见,
但愿明天天亮前,
会跟我的恋人相见。
“有一个传说,对蓍草说三次再见,就能够重遇自己喜欢的人。”他微笑说,“我试过
了,是真的灵验。”
“你来看看。”他带我到其中一个房间,我放在良湄家里的缝纫机和其它的东西,都在
那里。
“这间房子是谁的?”我禁不住问他。
“是去年买的,希望你有一天能回来。”
“你怎么知道我会回来?”我哽咽着问他。
“我并不知道你会回来,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回来,你说分针倒转来行走,你才会回
来。”
我拿出口袋里的浮尘子钟,用手调校,使分针倒转来行走。
“我是不是自欺欺人?”我问他。
“不。”他紧紧地抱着我,再一次,我贴着他的肩膊,重温那久违了的温暖。他的肩
膊,好象开出了一朵小白花,只要向它道三次再见,我就能够跟恋人相见。
“你愿意住在这里吗?”他问我,“不要再四处飘泊。”
“你不是说希望我设计的衣服在十二个国家也能买得到吗?”
“在香港也可以做得到的。”
我用手去揉他的脸、头发、鼻子、嘴唇、耳朵和脖子。
“你干什么?”他笑着问我。
杨弘念说,要相信自己双手的感觉。我能够感觉到我爱的是这个人,我双手舍不得离开
他那张脸。
他捉着我的手,问我:“你没事吧?”
“我喜欢这样抚摸你。”我说,“你的眼袋比以前厉害了。”
他苦笑。
“嫁给我好吗?”他抱着我说。
我摇头。
“为什么?”他失望地问我。
“这一切都不太真实,我需要一点时间来相信。”
也许,每个女人都希望生命中有一个杨弘念、一个徐文治。
一个是无法触摸的男人,一个脚踏实地。一个被你伤害,为你受苦,另一个让你伤心。
一个只适宜作情人,另一个却可以长相厮守。一个是火,燃烧生命,一个是水,滋养生命。
女人可以没有火,却不能没有水。
回来的第二天,我跟良湄见面。她改变了很多。一个人,首先改变的,往往是眼睛。她
那双眼,从前很明澈,无忧无虑,今天,却多了一份悲伤。
“因为我有一个拒绝长大的男朋友。”她说。
“你跟那个律师怎么样?”
“分手了。”她黯然说。
“为什么?”
“他根本不爱我。”
“你爱他吗?”
她苦笑摇头:“情欲有尽时,大家不再需要对方,就很自然地完了。只有爱,没有尽
头。”
“你还是爱熊弼的。”
她摇头:“我一定可以找到一个比他更好的。”
我失笑。
“你笑什么?”她问我。
“也许每个女人身边都无可奈何地放着一个熊弼。你不是对他没有感情,你不是没想过
嫁给他,偏偏他又好象不是最好的,你不甘心,寻寻觅觅,要找一个比他好的,彷佛这样才
像活过一场。时日渐远,回头再看,竟然还是只有他--”
“我不是说过他是我用惯了的枕头吗?用他来垫着我,总是好的。”
“我真的不敢相信他什么也不知道。他连一点蛛丝马迹也看不出来吗?”
“他的实验室就是他的世界。别提他了,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开设自己的时装店。不过手上的资金不是太多,也许只能在商场找一个两、三百
呎的铺位,卖自己的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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