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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花落

_3 张爱玲(当代)
第五十二回 小儿女独宿怯空房 贤主宾长谈邀共榻
按:琪官、瑶官两人离了拜月房栊,趁着月色,且说且走。瑶官道:“今朝夜头个亮月,比仔前日夜头再要亮。前日夜头末闹热仔一夜天,今朝夜头一个人也无拨。”琪官道:“俚哚阿算啥赏月嗄,像倪故歇,故末倒真真是赏个月。”瑶官道:“倪索性到蜿蜒岭浪去,坐来哚天心亭里,一个花园通通才看见。该首赏月末最好哉。”琪官道:“正经要赏月,耐阿晓得哈场花?来里志正堂前头高台浪,有几花机器,就是个看亮月同看星个家生。有仔家生,连搭仔太阳才好看哉,看仔末,再有几花讲究。俚哚说同皇帝屋里观象台一个样式,就不过小点。’”瑶官道:“价末倪到高台浪去罢。倪也用勿着俚家生,就实概看看末哉。”琪官道:“倘忙碰着个客人,勿局个。”瑶官道:“客人才匆来浪呀。”琪官道:“倪还是大观楼去张张孙素兰阿曾困,故末蛮好。”瑶官高兴,连说:“去囗。”
两人竟不转弯归院,一直踅上九曲平桥,遥望大观楼琉璃碧瓦映着月亮,也亮晶晶的射出万道寒光,笼着些迷蒙烟雾。两人到了楼下,寂静无声,上下窗寮一律掩闭,里面黑魆魆地,椎西南角一带楼窗系素兰房间,好像有些微灯火在两重纱馒之中。两人四顾徘徊,无从进步。
琪官道:“常恐困哉囗。”瑶官道:“倪喊声俚看。”琪官无语,瑶官就高叫一声:“素兰先生。”楼上不见接应,却见纱幔上忽然现个人影儿,似是侧耳窃听光景。瑶官再叫一声,那人方卷幔推窗,望下问道:“啥人来里喊?”琪官听声音正是孙素兰,搭嘴道:“倪来张耐呀,阿要困哉?”素兰辨识分明,大喜道:“快点上来囗,倪勿困囗。”瑶官道:“勿困末,门才关哉(口宛)。”素兰道:“倪来开,耐等一歇。”琪官道:“(要勿)开哉,倪也转去困哉。”素兰慌的招手跺脚。道:“(要勿)去呀,来开哉呀!”瑶官见其发急,怂恿琪官略俟一刻。那素兰的跟局大姐一层层开下门来,手持洋烛手照,照请两人上楼。
素兰迎见,即道:“我要商量句闲话,耐两家头困来里(要勿)转去,阿好?”琪官骇异问故,素兰道:“耐想该搭大观楼,前头后底几花房子,就剩我搭个大姐来里,阴气煞个,怕得来,困也生来困勿着。正要想到耐搭梨花院落来末,倒刚刚耐两家头来喊哉。谢谢耐,陪我一夜天,明朝就匆要紧哉。”瑶官不敢作主,转问琪官如何。琪官寻思半日,答道:“倪两家头团来里,本底子也勿要紧。故歇比勿得先起头,有点间架哉。要末还是耐到倪搭去哝哝罢,不过怠慢点。”素兰道:“耐搭去最好哉,耐末再要客气。”
当下大姐吹灭油灯,掌着灯台,照送三人下楼,将一层层门反手带上,扣好钮囗。琪官、瑶官不复流连风景,引领素兰、大姐径望梨花院落归来。只见院墙门关得紧紧的,敲够多时,有个老婆子从睡梦中爬起,七跌八撞开了门。瑶官急问:“阿有开水?”老婆子道:“陆里再有开水!啥辰光哉嗄,茶炉子隐仔长远哉。”琪官道:“关好仔门去困,(要勿)多说多话。”老婆子始住嘴。
四人从暗中摸索,并至楼上琪官房间。瑶官划根自来火,点着大姐手中带来烛台,请素兰坐下。琪官欲搬移自己铺盖,让出大床给素兰睡。素兰不许搬,欲与琪官同床,琪官只得依了。瑶官招呼大姐,安顿于外间榻床之上。琪官复寻出一副紫铜五更鸡,亲手舀水烧茶。琪官也取出各色广东点心装上一大盘,都将来请素兰。
素兰深抱不安。
三人于灯下围坐,促膝谈心,甚是相得。一时问起家中有无亲人,可巧三人皆系没爷娘的,更觉得同病相怜。琪官道:“小个辰光无拨仔爷娘,故末真真是苦恼子!阿哥、阿嫂陆里靠得住?场面蛮要好,心里来哚转念头。小干仵勿懂啥事体,上仔俚哚当还勿曾觉着。倘然有个把爷娘来浪,我为啥到该搭来!”素兰道:“一点勿差。我爷娘刚刚死仔三个月,阿伯就出我个花样,一百块洋钱卖拨人家做丫头。
幸亏我晓得仔,告诉仔娘舅,拿买棺材个洋钱还拨仔阿伯,难末出来做生意。陆里晓得个娘舅也是个坏坯子,我生意好仔点,骗我五百块洋钱去,人也匆来哉!”
瑶官在旁默然果听,眼波莹莹然要吊下泪来。素兰顾问道:“耐来仔该搭几年哉?”琪官代答道:“俚乃再要讨气!来个辰光俚个爷一淘同得来,俚自家也叫俚‘爷’。后来我问问俚,啥个爷嗄,是俚慢娘个姘头!”
素兰道:“耐两家头运道倒无啥,才到仔该搭来也罢哉。我个命末生来是苦命,才说我无拨帮手个勿好,碰着仔要紧事体,独是我一于子发极,再有啥人替我商量商量?有仔点勿快活,闷来浪肚皮里,也无处去说(口宛)。要寻个对景点娘姨、大姐,才难煞哚。”琪官道:“耐也总算称心个哉,比仔倪好多花哚。像倪就说是两家头,阿有啥用场嗄?自家先一点点做匆来主,再要帮别人,生来勿成功。停两年,也说勿定倪两家头来浪一堆匆来浪一堆。”
素兰道:“说到后底事体,大家看勿见,怎晓得有结果无结果?我想无拨啥法子,过一日末是一日,碰去看光景。”瑶官插说道:“倪末来里过一日是一日。耐个后底事体,有点数目来浪。华老爷搭耐好得非凡,嫁得去末,端正享福好哉,阿有啥看勿见?”素兰失笑道:“耐倒说得写意哚。要是实概说起来,齐大人也蛮好(口宛),耐两家头为啥勿嫁拨仔齐大人嗄?”瑶官道:“耐末说说正经就说到仔歪里去!”琪官点头道:“闲话倒也是正经闲话,总归做仔个女人,大家才有点说匆出个为难场花,外头人陆里晓得?单有自家心里明白。想来耐华老爷好末好,终勿能够十二分称心阿对?”
素兰抵掌道:“耐个闲话故末蛮准,可惜我匆是长住来里,住来里仔同耐讲讲闲话,倒无啥。”瑶官道:“故也陆里说得定?倪出去也匆晓得,耐进来也匆晓得,耐说个‘碰去看光景’。”琪官道:“我说大家闲话对景仔,倒勿是定归要来浪一堆;就匆来浪一堆,心里也好像快活点。”素兰闻言,欣然倡议道:“倪三个人索性拜姊妹阿好?”瑶官抢说:“蛮好,拜仔末大家有照应。”
琪官正待说话,只听得外面“历历碌碌”,不知是何声响。琪官胆小,取只手照拉同瑶官出外照看。那月早移过厢楼屋脊,明星渐稀,荒鸡四叫,院中并无一些动静。两人各处兜转来,却惊醒了榻床上大姐,迷糊著两眼,问是“做啥”。两人说了,大姐道:“下头来浪响呀。”说著,果然“历历碌碌”响声又作,乃班里女孩儿睡在楼下,起来便遗。两人呼问明白,放心回房,随手掩上房门,向素兰道:“天要亮哉,倪困罢。”素兰应诺。瑶官再请素兰用些茶点,收拾干净,自去间壁自己房间睡下。琪官爬上大床,并排铺了两条薄被,请素兰宽衣,分头各睡。
素兰错过睡性,翻来覆去睡不著;听琪官寂然不动,倒是间壁瑶官微微有些鼻声。俄而一只乌鸦“哑哑”叫著,掠过楼顶。素兰揭帐微窥,四扇玻璃窗倏变作鱼肚白色,轻轻叫琪官不答应,索性披衣起身,盘坐床中。不想琪官并未睡著,仅合上眼养养神,初时不应,听素兰起坐,也就撑起身来,对坐攀话。
素兰道:“耐说倪拜姊妹阿好?”琪官道:“我说勿拜一样好照应,拜个啥嗄?要拜末今朝就拜。”素兰道:“好个,今朝就拜。那价个拜法囗?”琪官道:“倪拜姊妹,不过拜个心。摆酒送礼多花空场面,才用勿著,就买仔副香烛,等到夜头,倪三个人清清爽爽,磕几个头末好哉(口宛)。”素兰道:“蛮好,我也说写意点好。”
琪官见天已大明,略挽一挽头发,跨下床沿,趿双拖鞋,往床背后去。一会儿,出来净过手,吹灭梳妆台上油灯,复登床拥被而坐,乃从容问素兰道:“倪拜仔姊妹,赛过一家人,随便啥闲话才好说个哉。我要问耐,倪看个华老爷无啥(口宛),为仔啥勿称心嗄?”素兰未言先叹道:“(要勿)说起,说起仔末真真讨气!俚乃个人倒勿是有啥个勿称心,我同俚样色样蛮对景,就为仔一样勿好。俚乃个人做一百桩事体末,定归有九十九桩勿成功哚。有点干己个事体,俚乃生来勿肯做。就教俚做桩小事体,俚乃要四面八方通通想到家,是匆要紧个,难末再做;倘然有个把闲人说仔一声勿好,就匆做个哉。耐想实概个脾气,阿能够讨我转去?俚自家要讨也匆成功。”琪官道:“倪一径来里说,先生小姐要嫁人,容易得势,陆里一个好末就嫁拨仔陆里一个,自家去拣末哉。故歇听耐说华老爷,例划一为难。”
素兰转而问道:“我也要问耐,耐两家头自家算计,阿嫁人勿嫁人?”琪官亦未言先叹道:“倪末再要为难也无拨!故歇无啥人来里,搭耐说说勿要紧。倪从小到个该搭,生来才要依个大人,依仔哉(口宛),故末真间架。大人六十多岁年纪哉,倘忙出仔事体下来,像倪上勿上下勿下,算啥等样人嗄?难要想着仔嫁人末,晚哉!”素兰道:“坎坎瑶官来浪说,出去也说勿定,阿是实概个意思?”琪官道:“俚乃肚皮里还算明白,就不过有点勿着落。看仔末十四岁,一点勿懂轻重,说得说勿得才要说出来。耐想倪故歇阿好说该号闲话?坎坎幸亏是耐,碰着别人说拨大人听仔末,也好哉!”
琪官一面说,一面打了个呵欠。素兰道:“倪再困歇罢。”琪官道:“生天要困囗。”素兰便也往床背后去了一遭,却见一角日光直透进玻璃窗,楼下老婆子正起来开门,打扫院子,约摸七点钟左右,两人赶紧复睡下去。素兰道:“晚歇耐起来末喊我一声。”琪官道:“晚点末哉,勿要紧个。”这回两人神昏体倦,不觉沉沉同人睡乡。
直至下午一点钟,两人始起。瑶官闻声进见,笑诉道:“今朝一桩大笑话,说是花园里逃走两个倌人。几花人来浪反,一径反到我起来,刚刚说明白。”素兰不禁一笑。
琪官吩咐老婆子传话于买办,买一对大蜡烛,领价现交,无须登帐。素兰亦吩咐其大姐道:“耐吃过仔饭末,到屋里去一埭,回来再到乔公馆问俚阿有啥闲话。”大姐承命,和老婆子同去。
瑶官急问:“阿是倪今朝拜姊妹?”素兰颔首。琪官道:一耐闲话当心点个囗!啥个逃走倌人,倘然冠香来里,阿是要多心嗄?就是倪拜姊妹,也(要勿)去搭冠香说。冠香晓得仔,定归要同倪一淘拜,无趣得势。”瑶官唯唯承教,并道:“我一径勿说末哉。”素兰道:“勿曾拜末(要勿)说起,拜过仔就勿要紧。故是倪明明白白正经事体,无拨啥对勿住人个场花。”瑶官又唯唯承教。
说话之间,苏冠香恰好来到,先于楼下向老婆子问话。琪官听得,忙去楼窗口叫“先生”。冠香上来厮见,爱致主人之命,立请素兰午餐。素兰即辞了琪官、瑶官,跟着冠香由梨花院落往拜月房栊。
齐韵叟既见孙素兰,就道:“昨日夜头,俚哚才匆来浪,我倒勿曾想着;难教冠香来陪陪耐,再一夜天末铁眉来哉。”素兰慌道:“倪(要勿)呀,梨花院落蛮蛮适意。今朝夜头说好来浪,原到几首去。”韵叟道:“价末让冠香一淘到梨花院落来,讲讲闲话有淘伴,起劲点。”素兰道:“倪(要勿)呀,倪同冠香先生一样个(口宛)。大人当仔倪客人,倪倒勿好意思住来里,要转去哉。”苏冠香听说,将韵叟袖子一拉,道:“耐勿懂末再要瞎缠。俚哚梨花院落闹热得势,我去做啥嗄?”韵叟笑而置之。
不多时,陶玉甫、李浣芳、朱淑人、周双玉都回说不吃饭了,高亚白、姚文君、尹痴鸳相继并至,大家入席小酌。高亚白、姚文君宿醉醺然,屏酒不饮。尹痴鸳疲乏尤甚,揉揉眼,伸伸腰,连饭吃不下。齐韵叟知道孙素兰好量,令苏冠香举杯相劝。素兰略一沾唇,覆杯告止。
餐毕,大家各散。尹痴鸳归房歇息,高亚白、姚文君随意散步,孙素兰也步出庭前。苏冠香留心探望,见素兰仍望梨花院落一路上去。冠香因笑着,欲和齐韵叟说话;转念一想,又没有甚么话,便缩住口不说了。韵叟觉得,问道:“耐要说啥说末哉。”冠香思将权词推托,适值小青来请冠香,说是姨太太要描花样。冠香眼视韵叟,候其意旨。韵叟方将歇午,即命冠香:“去末哉。”冠香道:“阿要去喊琪官来?”韵叟一想道:“(要勿)喊哉。”冠香叮嘱帘外当值管家小心伺候,自带小青往内院去了。
韵叟睡足一觉,钟上敲四点,不见冠香出来。自思那里去消遣消遣,独自一个信着脚儿踱去,竟不觉踱过花园腰门,这腰门系通连住宅的。大约韵叟本意欲往内院寻冠香,忽又想起马龙池,遂转身往外,到书房里谒尼龙池,相对清谈,娓娓不倦。
谈至上灯以后,亲陪龙池晚餐,然后作别兴辞,将回内院。刚踅出书房门口,顶头撞著苏冠香匆匆前来,一见韵叟,嚷道:“耐啥一干子跑到该搭来嗄?我末倒来里花园里寻耐,兜仔好几个圈子,赛过捉盲盲。”韵叟慰藉两句,携了冠香的手,缓缓同行。
比及腰门叉路,冠香撺掇韵叟大观楼去。韵叟勉从其请,重复折人花园,经过陶、朱所住湖房,从墙外望望,并未进去。相近九曲平桥,冠香故意回头,倏失惊打怪道:“阿是亮月嗄?”韵叟看时;只见一片灯光从梨花院落楼窗中透出,照着对面粉墙,越显得满院通红。冠香道:“勿晓得俚哚来没做啥。”韵叟道:“定归是碰和,阿对?”冠香道:“倪去看囗。”韵叟道:“(要勿)去做讨厌人,哚散俚哚场子。”冠香只得跟随韵叟原往大观楼。
第五十二回终。
第五十三回 强扭合连枝姊妹花 乍惊飞比翼雌雄鸟
按:齐韵叟挚苏冠香同至大观楼上,适值高亚白、姚文君都在尹痴鸳房间里,大家厮见。高亚白手中正拿了一本薄薄的草订书籍要看。齐韵叟见其书面签题,知为小赞所做时文试帖,特来请教于尹痴鸳的。韵叟因问痴鸳道:“近来阿有进境?”痴鸳道:“还算无啥,有点内心。”亚白道:“耐拿个《秽史外编》一淘去教会仔俚,(要勿)说有内心连外心也有哉。”大家笑了。
痴鸳忽向韵叟道:“耐昨日劝我个闲话,佩服之至。别人以绮语相戒,才是隔靴搔痒;耐末对症发药,赛过心肝五脏一塌括仔拨耐说仔出来。”韵叟道:“我看耐《秽史》倒勿觉著啥绮语,好像一种抑塞磊落之气,充塞于字里行间,所以有此一说。”亚白道:“痴鸳文章就来里绮语浪用个苦功,拨俚钻出仔头来。以绮语相戒,此其人可谓不知痴鸳,并不知绮语。”大家又笑了。
这里说笑,那边姚文君也说得眉飞色舞,心花怒开。苏冠香怔怔呆听,仅偶然趁口而已。韵叟听讲的是碰和情事,遂唤文君道:“素兰来浪碰和呀,耐高兴末去囗。”文君道:“俚哚定归勿是碰和!要碰和,阿有啥勿来喊我个嗄?”韵叟道:“耐碰和阿是好手?”文君嘻著嘴笑。冠香接说道:“俚打个牌凶煞哚,就是个琪官同俚差勿多。倪总归要输拨俚。”亚白道:“说俚凶也匆见得囗。”文君道:“倪陆里会凶嗄!凶个人可惜打差仔个牌。”亚白道:“前日天个牌,我匆曾打差,摸勿起真生活。”文君欻地起立,嚷道:“耐说勿曾打差,拿牌来大家看。”说著,转问痴鸳:“耐副牌囗?”痴鸳慌忙拦道:“好哉,(要勿)看哉,耐总无拨差末哉。”
文君那里肯依?竟自动手开橱,搜寻牌盒。痴鸳撒个谎道:“橱里陆里有牌?拨琪官借得去,一径勿曾还(口宛)。”文君没法,回身屹立当面,还指天划地数说亚白手中若干张牌,所差某张,应打某张,一一数说出来,请大家公断。韵叟、冠香只是笑,痴鸳颦蹙道:“面孔阿要点嗄?勿是相打就是相骂。我末该倒运,刚刚住个对过房间,拨俚供两家头哚煞。”亚白也只是笑。文君冷冷答道:“耐自家阿晓得厌气?说来说去两声闲话,大家才听过歇,再有啥新鲜点说说倪听囗?”几句倒堵住了痴鸳的嘴,没得回言。亚白不禁抚掌大笑。韵叟想些别样闲话搭讪开去,文君办就放下不提。
消停一会,月出东方,渐渐高至树抄,大家皆有些倦意,韵叟、冠香始起告行。
痴鸳送出房门,亚白、文君顺路回房,直送至楼门口而别。韵叟仍携了冠香的手,缓缓踅下大观楼,重过九曲平桥,望那梨花院落中灯光依然大亮,惟逼着外面月色,淡而不红。
冠香复撺掇韵叟道:“倪去看看俚哚阿是碰和。”韵叟道:“耐啥要紧得来,明朝问素兰好哉。”冠香不好再强,同出花园,归于内院,相与就寝无话。
次日辰刻,韵叟起身,外面传报华老爷来。韵叟径往花园,请华铁眉在拜月房栊相见。韵叟先嘲笑道:“今朝拨我猜着,该应是耐先到。”铁眉似乎不好意思。
韵叟顾令管家快请孙素兰先生。须臾,陶玉甫、朱淑人、高亚白、尹痴鸳及李浣芳、周双玉、姚文君、苏冠香、孙素兰四路俱集,华铁眉一概躬身延接。
孙素兰轻轻叫声“华老爷”,问:“昨日忙,身里向阿好?”铁眉道:“无啥,还好。昨日舒齐仔,要想到该搭来张张耐,碰着仔耐大姐,难末勿曾来,就交代俚一打香摈酒带转去,阿曾收到?”素兰道:“谢谢耐,一打陆里吃得完!分一半送拨仔人哉。”
尹痴鸳背地指向朱淑人,悄悄笑道:“耐看俚哚两家头,客气得来!好像长远勿看见。”高亚白听见,也悄悄笑道:“自有多花描画勿出一副功架,也匆是个客气。”大家掩口胡卢而笑。
华铁眉、孙素兰相离虽远,知道笑他两个,赶即缄口。齐韵叟惋惜道:“刚刚有点意思,一笑末咿勿响哉。”大家越发笑出声来。华铁眉装做不知,搭讪道:“痴鸳先生,两位令翠囗?”尹痴鸳带笑答道:“勿曾到。”
一语未终,早见陶云甫挈着覃丽娟、张秀英,朱蔼人挈着林翠芬、林素芬来了。
大家迎见,更不寒暄。朱蔼人袖出一封书信,业经拆开,奉与齐韵叟。韵叟看那封面,系汤啸庵自杭州寄回给蔼人的,信内大略写着:“黎篆鸿既允亲事,特请李鹤汀、于老德为媒,约定二十晚间同乘小火轮船,行一昼夜可以抵沪,一切面议。惟乾宅亦须添请一媒为要”云云。韵叟阅竟放下,问道:“请个啥人囗?”蔼人道:“就请仔云甫。”韵叟道:“我最喜欢做媒人,耐倒勿请我。”陶云甫道:“耐起先就做过个媒人哉,故歇挨耐勿着。”说得大家皆笑。
独朱淑人一呆,逡巡近案,从侧里偷觑那封信,仅得一言半句,已被其兄蔼人收藏。淑人心中忐忑乱跳,脸上却不露分毫,仍逡巡退归原座,复膜过眼去偷觑同双玉,似觉不甚理会,才放了些心。
接着管家又报说:“葛二少爷来。”只见葛仲英挚着吴雪吞并卫霞仙,相偕并至。齐韵叟诧异道:“阿是耐带仔霞仙一淘来?”葛仲英道:“勿是,就园门口碰着个霞仙。”韵叟自知一时误会,随令管家快请马师爷。尹痴鸳向韵叟道:“耐喜欢做媒人末,俚哚倪子要养快哉,耐为啥勿替俚哚做?”陶云甫抢说道:“俚哚用勿着媒人,自家勿声勿响,就房间里点仔对大蜡烛拜个堂。我倒吃着个喜酒。”大家大笑哄堂。
苏冠香上前拉着齐韵叟问道:“耐阿晓得,昨日夜头素兰先生勿是碰和末,做个啥?”韵叟道:“勿曾问俚。”冠香道:“我倒问过哉,也来没房间里点仔对大蜡烛拜个堂呀。”韵叟不胜错愕。孙素兰遂将三人结拜姊妹之事,缕述分明。韵叟道:“拜姊妹倒无啥,为啥单是三个人拜嗄?要拜末一淘拜,我来做个盟主。昨日夜头勿算,今朝先生、小姐才到齐仔,一淘再拜个姊妹,阿好?”孙素兰默然,苏冠香咬着指头要笑,其余皆不在意。
韵叟即命小青去喊琪官、瑶官。高亚白向韵叟道:“难末耐个生意到哉,起劲得来!连搭仔做媒人也(要勿)做哉。”韵叟道:“‘我有停生意末,耐要做生活哉(口宛)。耐末替我做篇四六序文,就说个拜姊妹话头。序文之后,开列同盟姓名,各人立一段小传,详载年貌籍贯,父母存没,啥人相好末就是啥人做。苏冠香同琪官、瑶官三个人,我做末哉。名之曰‘海上群芳谱’,公议以为如何?”大家无不遵教。
韵叟当命小赞准备文房四宝听用,亚自便打起腹稿来。恰好外边史天然挈着赵二宝进来,里边马龙池及琪官、瑶官出来,与现在众人大会于拜月房栊。众人争前诉说如何拜姊妹,如何做小传,史天然、马龙池皆道:“故是应得效劳。”于是大家各取笔砚,一挥而就。不及一点钟工夫,不但小传齐全,连高亚自四六序文亦皆脱稿。齐韵叟托尹痴鸳约略过目,再发交小赞誊真。尹痴鸳向众人道:“倒有点意剧亚白个序文末,生峭古奥,沉博奇丽,勿必说哉。就是小传也可观:琪、瑶、素、翠末是合传体,赵、张两传末参互成文,李浣芳传中以李漱芳作柱,苏冠香传中虽不及诸姊而诸姊自见;其余或纪言,或叙事,或以议论出之,真真五花八门,无美不备。”大家听了欣然,齐韵叟益觉高兴。
其时已交午牌,当值管家调排桌椅。瑶官乘隙暗拉琪官踅出廊下,问道:“大人教倪一淘拜姊妹,阿要拜嗄?”琪官道:“大人说末生来依俚,就一淘拜拜也无啥要紧。”瑶官道:“价末倪三个人拜个倒勿算?”琪官道:“耐末要缠煞哉,啥勿算嗄?倪三个人为仔要好,拜个姊妹,拜仔也不过要好点。故歇大人教倪拜,要好勿要好,倪自家主意,大人勿好管倪个(口宛)。”
瑶官涣然冰释,颔首无言。听得里面坐席,两人原暗地捱身进帘,掩过一边。
不想齐韵叟特命琪官、瑶官一同入席,坐列苏冠香肩下。琪官、瑶官当着众人面前,敛手低头,殊形局促。
酒过三巡,食供两套,齐韵叟乃向史天然道:“耐该埭到上海,带仔几花物事来,无拨一点用场,我要耐一样好物事,耐定归勿送拨我。故歇搭耐饯行哉,再客气仔勿着杠哉,耐阿肯送点拨我?”天然大惊,问:“啥物事嗄?”韵叟呵呵笑道:“我要耐肚皮里个物事。耐赵二宝搭倒还有副对子做拨俚,我末连对子才无投,阿是欺人太甚?”天然恍然悟道:“我为仔四壁琳瑯,无从着笔。难年伯要我献丑,也无法子,缓日呈教末哉。”韵叟拱手道谢。
华铁眉因问饯行之说,天然说:“接着个家信,月底要转去一埭。”铁眉道:“倪也要饯行哉(口宛)。”韵叟道:“耐要饯行末,同葛仲英搭仔个姘头,索性订期廿七,就来里该搭,阿是蛮好?”铁眉道:“再早点也无啥。”韵叟道:“早点无拨空。从明朝到廿四,大家才有点事体。廿五末高、尹饯行,廿六末陶、朱饯行,耐同仲英只好廿七个哉。”铁眉就招呼仲英约定,天然亦拱手道谢。
适小赞将誊真的《海上群芳谱》呈上齐韵叟看了。韵叟遂令管家传谕,志正堂中安排香案;又令小赞赍这《群芳谱》四座传观。葛仲英看是一笔《灵飞经》小楷,妍秀可爱,把小赞打量一眼。高亚白油笑道:“耐(要勿)看轻仔俚,俚个衔头叫‘赞礼佳儿’,‘茂才高弟’。”尹痴鸳叉口道:“耐末喜欢拨人骂两声,为啥要带累我?”小赞在傍“嗤”的失笑,仲英一些不懂。痴鸳分说道:“俚是赞礼个倪子,人才叫俚‘小赞’。时常做点诗文请教我,亚白就同俚打岔,出个对于教俚对,说是‘赞礼佳儿’。俚对匆出,亚白就说:‘我替耐对仔罢,“茂才高弟”阿是蛮好个绝对?’”仲英朗念一遍,道:“真个对得好!”
小赞接取《群芳谱》,送往别桌上去。痴鸳悄向仲英耳边说道:“耐看俚年纪末轻,坏得野哚!俚个爷问俚:‘高老爷个对子为啥勿对?’俚说:‘我对个哉,为仔尹老爷一淘来浪,勿曾说。’问俚:‘对个啥?’俚说:‘对“尚书清客”。’”仲英大笑道:“为啥勿说‘狎客’囗?索性骂得爽快点哉(口宛)。”亚白、痴鸳共笑一阵。
席间上到后四道菜,管家准备鸡缸杯更换。大家止住,都欲留量,以待晚间畅饮。齐韵叟不复相强,用饭散席。
于是齐韵叟声言,请众姊妹团拜,请诸位老爷监盟。众人一笑遵命,各率相好由拜月房栊来到志正常。只见堂前一桁湘帘高高吊起;堂中烛焰双辉,香烟直上;地下铺著一片大红毡毯。众人散立两傍,监视行礼。小赞在下唱名,众姊妹按齿排班,雁行站定,一齐朝上拜了四拜,又转身对面拜了四拜。礼毕,各照所定辈行,互相称唤。卫霞仙廿三岁,最长,是为“大阿姐”;李浣芳十二岁,最幼,是为“十四株”。其余不能尽记,但呼某姊某妹,系之以名而已。
齐韵叟欢喜无限。谆嘱众姊妹,此后皆当和睦,毋忘今日之盟。众姊妹含笑唯唯,跟随众人,踅下志正堂来。恰有一匹小小枣骝马,带著鞍辔,散放高台下吃草。
姚文君自逞其技,竟跑过去亲手带住,耸身骑上,就这箭道中跑个趟子,众人四分五落看他跑。
琪官看罢转身,不见了齐韵叟,四面找寻。见韵叟独自一个大踱西行,琪官暗地拉了瑶官,撇下众人,紧步赶上,跟在后面。
韵叟并未觉著,只顾望拜月房栊一路上踱去。踱至山坡之下,突然刺斜里闪过一个人,蹑手蹑脚钻入竹树丛中。韵叟道是朱淑人捕促织儿,也蹑手蹑脚的赶上,要去吓他作耍。比到跟前,方看清后形,竟是小赞在那里做手势,好似向人央求样子。韵叟止步,扬声咳嗽。小赞吓得面如土色,垂手侍侧,不则一声。韵叟问:“再有个啥人?”小赞呐呐答道:“无拨啥人来里(口宛)。”瑶官在后面,用手指道:“哪,哪!”韵叟不提防,也吃一吓。琪官急丢个眼色与瑶官,叫他莫说。
韵叟却又盘问瑶官:“说啥?”瑶官不得已,仍用手指了一指。韵叟再回头望前面时,果然影影绰绰,一个人已穿花度柳而去。
韵叟喝退了小赞,带着琪官、瑶官抬级登坡。这山坡正当拜月房栊之背,满山上种的桂树,交柯接干,蓊翳葱茏,中间盖着三间小小船屋,颜曰“眠香坞”。韵叟踱进内舱,据坐胡床,盘问瑶官:“看见个啥人?”瑶官不答,眼望琪官。韵叟即转问琪官,琪官道:“倪也匆曾看清爽。”韵叟咳了一声,道:“我问耐末,再有啥勿好说个闲话?”琪官道:“勿是倪花园里个人,等俚歇末哉。”
韵叟略想一想,遂置不究,复笑问道:“我来个辰光,大家来浪看跑马,才勿觉着。耐两家头啥辰光跟得来?”瑶官道:“阿是大人也匆曾觉着?倪是一径跟来浪。”琪官道:“耐末要紧看仔前头哉,陆里晓得倪后底也来里看耐。”韵叟道:“耐后底阿去看看,常恐再有啥人跟来浪。”瑶官道:“难是无拨啥人个哉。”琪官道:“要末不过冠香。”
瑶官见说,真个出门去看。韵叟亦即起立,笑挽琪官的手,道:“倪到拜月房找去。”举步将行,忽闻门外瑶官高声报说:“朱五少爷来。”韵叟诧异得紧,抬头望外,果然朱淑人独自一个,翩翩然来。韵叟请其登榻对坐,良久默然。韵叟搭汕问道:“听说前日捉着一只‘无敌将军’,阿有价事?”淑人含糊答应,并未接说下去。
又良久,淑人面色微红,转睐偷盼,似有欲言不言光景。韵叟摸不着头脑,顾令琪官喊茶。琪官会意,拉同瑶官退出门外,单剩韵娶、淑人在眠香坞中。
第五十三回终。
第五十四回 负心郎模棱联眷属 失足妇鞭箠整纲常
按:朱淑人见眠香坞内更无别人,方嗫嚅向齐韵叟道:“阿哥教我明朝转去,勿晓得阿有啥事体?”韵叟微笑道:“耐阿哥替耐定亲呀,耐啥勿曾晓得?”淑人低头蹙额而答道:“阿哥末总实概样式。”韵叟听说。不胜惊讶道:“替耐定亲倒勿好?”淑人道:“勿是个勿好,故歇无啥要紧(口宛)。阿好搭阿哥说一声,(要勿)去定啥亲?”韵叟察貌揣情,十猜八九,却故意探问道:“故末耐啥意思囗?”连问几声,淑人说不出口。
韵叟乃以正言晓之,道:“耐(要勿)去搭阿哥说。照耐年纪是该应定亲个辰光。耐咿无拨爷娘,生来耐阿哥做主。定着仔黎篆鸿个囡仵,再要好也无拨。耐故歇勿说阿哥好,倒说道(要勿)去定啥亲;(要勿)说耐阿哥听见仔要动气,耐就自家想,媒人才到齐,求允行盘才端正好,阿好教阿哥再去回报俚?”淑人一声儿不言语。韵叟道:“虽然定亲,大家才要情愿仔末好。耐再有啥勿称心索性说出来,商量商量倒无啥。我替耐算计,最要紧是定亲,早点定末早点讨,故末连搭仔周双玉一淘可以讨转去,阿是蛮好?”
淑人听到这里,咽下一口唾沫,俄延一会,又嗫嚅道:“说起个周双玉,先起头就是阿哥代叫几个局,后来也是阿哥同得去吃仔台酒,双玉就问我阿要讨俚。俚说俚是好人家出身,今年到仔堂子,也不过做仔一节清倌人,先要我说定仔讨俚个末,第二户客人俚勿做哉。我末倒答应仔俚。”韵叟道:“耐要讨周双玉,容易得势,倘然讨俚做正夫人,勿成功个囗。就像陶玉甫,要讨个李漱芳做垫房,到底勿曾讨,(要勿)说是耐哉。”
淑人又低头蹩额了一会,道:“难倒有点间架来浪。双玉个性子强得野哚,到仔该搭来就算计要赎身,一径搭我说,再要讨仔个人末,俚定归要吃生鸦片烟哚。”韵叟不禁呵呵笑道:“耐放心,陆里一个倌人勿是实概说嗄?耐末再要去听俚!”淑人面上虽惭愧,心里甚于急,没奈何又道:“我起先也匆相信,不过双玉勿比得别人,看俚样式倒勿像是瞎说。倘忙弄出点事体来,终究无啥趣势。”韵叟连连摇手,道:“啥个事体,我包场末哉,耐放心。”
淑人料知话不投机,多言无益。适值茶房管家送进茶来,韵叟擎杯相让,呷了一口,淑人即起兴辞。韵叟一面送,一面嘱道:“我说耐故歇去,就告诉仔双玉,说阿哥要替我定亲。双玉有啥闲话,才推说阿哥好哉。”淑人随口唯唯。
两人踅出眠香坞,琪官、瑶官还在门外等候,一同跟下山坡,方才分路。齐韵叟率琪官、瑶官向西往拜月房栊而去。朱淑人独自一个向东行来,心想:“韵叟乃出名的‘风流广大教主’,尚不肯成全这美事,如何是好?假使双玉得知,不知要闹到什么田地!”想来想去,毫无主意,一路踅到箭道中,见向时看跑马的都已散去,志正堂上只有两个管家照看香烛。
淑人重复踅回,劈面遇见苏冠香,笑嘻嘻问淑人道:“倪大人到仔陆里去?五少爷阿看见?”淑人回说:“在拜月房拔。”冠香道:“拜月房栊无拨(口宛)。”淑人道:“刚刚去呀。”冠香听了,转身便走。淑人叫住问他:“阿看见双玉?”冠香用手指着,答了一句。
淑人听不清楚,但照其所指之处,且往湖房寻觅。比及踅进院门,闻得一缕鸦片烟香,心知蔼人必在房内吸烟,也不去惊动,径回自己卧房。果然周双玉在内,桌上横七竖八摊着许多磁盆,亲自将莲粉喂促织儿,见了淑人,便欣然相与计议明日如何捎带回家。
淑人只是懒懒的。双玉只道其暂时离别,未免牵怀,倒以情词劝慰。淑人几次要告诉他定亲之事,几次缩住嘴不敢说,又想双玉倘在这里作闹起来,太不雅相,不若等至家中告诉未迟。当下勉强笑语如常。
追至晚间,张灯开宴,丝竹满堂,齐韵叟兴高采烈,飞觞行令。热闹一番,并取出那《海上群芳谱》,要为众姊妹下一赞语,题于小传之后。诸人齐声说好。朱淑人也胡乱应酬,混过一宿。
次日午后,备齐车轿,除马龙池、高亚白、尹痴鸳及姚文君原住园内,仅留下华铁眉、孙素兰两人,其余史天然、葛仲英、陶云甫、陶玉甫、朱葛人、朱淑人及赵二宝、吴雪香、覃丽娼、李浣芳、林素芬、周双玉、卫霞仙、张秀英、林翠芬一应辞别言归。
齐韵叟向陶玉甫道:“耐是单为仔李漱芳接煞,要去一埭(口宛),明朝接过仔就来罢。”玉甫道:“明朝想转去,廿五一准到。”韵叟见说转去,不便强邀,转向朱淑人道:“耐明朝可以就来。”淑人深恐说出定亲之事,含糊应答。
大家出了一笠园,纷纷各散。朱淑人和用双玉坐的马车,一直驶至三马路公阳里口。双玉坚嘱:“耐有空末就来。”
淑人“噢噢”连声,眼看阿珠扶双玉进弄,淑人才回中和里。只见阿哥朱蔼人已先到家中,正在厅上拨派杂务。淑人没事,自去书房里闷坐,寻思:这事断断不可告诉双玉!我且瞒下,慢慢商量。
将近申牌时分,外间传报:“汤老爷到哉。”淑人免不得出外厮见。汤啸庵不及叙话,先向蔼人说道:“李实夫同倪一淘来,故歇也来里船浪。”蔼人忙发三副请帖,三乘官轿,往码头迎请于老德、李实夫、李鹤汀登岸。再着人速去西公和里催陶老爷立等就来,不料陶云甫不在覃丽娟家,又不知其去向。
蔼人方在着急,恰好云甫自己投到,见了汤啸庵,说声“久别”。蔼人急问道:“到仔陆里去?请也请勿着耐。”云甫笑道:“我来里东兴里。”蔼人道:“东兴里做啥?”云甫笑而攒眉道:“原是玉甫哉囗。李漱芳刚刚完结末,李浣芳来哉,呷有点间架事体。”蔼人道:“啥事体嗄?”云甫未言先叹道:“还是李漱芳来浪辰光,说过歇句闲话,说俚死仔末教玉甫讨俚妹子。故歇李秀姐拿个浣芳交代拨玉甫,说等俚大仔点收房。”蔼人道:“故也蛮好(口宛)。”云甫道:“陆里晓得个玉甫倒勿要俚,说:‘我作孽末就作仔一转,难定归勿作孽个哉!倘然浣芳要我带转去,算仔我干囡仵,我搭俚拨仔人家嫁出去。’”蔼人道:“故也蛮好(口宛)。”云甫道:“陆里晓得个李秀姐定归要拨来玉甫做小老母。俚说漱芳苦恼,到死勿曾嫁玉甫,故歇浣芳赛过做俚个替身。倘然浣芳有福气,养个把倪子,终究是漱芳根脚浪起个头,也好有人想着俚。”
蔼人听罢点头,汤啸庵插口道:“大家闲话才匆差,真真是间架事体。”陶云甫道:“我倒想着个法子,一点勿要紧。”
一语未了,忽见张寿手擎两张大红名片,飞跑通报。朱蔼人、朱淑人慌即衣冠,同迎出去,乃是于老德、李鹤汀两位,下轿进厅,团团一揖,升炕献茶。朱蔼人问李鹤汀:“令叔为啥匆来?”鹤汀道:“家叔有点病,此次是到沪就医。感承宠招,心领代谢。”
蔼人转和于老德寒暄两句,然后让至厅侧客座,宽衣升冠,并请出陶云甫、汤啸庵两位会面陪坐。大家讲些闲话,惟朱淑人不则一声。
少顷,于老德先开谈,转述黎篆鸿之意,商议聘娶一切礼节,朱淑人落得抽身回避。张寿有心献勤,捉个空,寻到书房,特向淑人道喜。淑人憎其多事,怒目而视。张寿没兴,讪讪走开。
晚间,张寿来请赴席,淑人只得重至客座,随着蔼人陪宴。其时亲事已经商议停当,席间并未提起。到得席终,于老德、李鹤汀、陶云甫道谢告辞,朱蔼人、朱淑人并送登轿。单剩汤啸庵未去,本系深交,不必款待,淑人遂退归书房,无话。
廿二日,葛人忙着择日求允。淑人虽甚闲暇,不敢擅离。直至傍晚,有人请蔼人去吃花酒,淑人方溜至公阳里周双玉家一会。可巧洪善卿在周双珠房里,淑人过去见了,将定亲之事悄悄说与善卿,并嘱不可令双玉得知。善卿早会其意,等淑人去后,便告诉了双珠。双珠又告诉了周兰,吩咐合家人等毋许漏青。
别人自然遵依,只有个周双宝私心快意,时常风里言,风里语,调笑双玉。适为双珠所闻,唤至房里,呵责道:“耐再要去多说多话,前日子银水烟筒阿是忘记脱哉?双玉反起来,耐也无啥好处!”双宝不敢回嘴,默然下楼。
隔了一日,周兰往双宝房间里床背后开只皮箱,检取衣服,丢下一把钥匙不曾收拾,偶见阿珠,令去寻来。阿珠寻得钥匙,翻身要走。双宝一把拉住,低声问道:“耐为啥勿到朱五少爷搭去道喜嗄?”阿珠随口答道:“(要勿)瞎说!”双宝道:“朱五少爷大喜呀,耐啥勿曾晓得?”阿珠知道双宝嘴快,不欲纠缠,大声道:“快点放囗,我要喊无(女每)哉!”双宝还不放手,只听得客堂里阿德保叫声:“阿珠,有人来里看耐。”阿珠接应,问:“啥人?”趁势撇下双宝,脱身出房。
看时,乃旧伙大姐大阿金。阿珠略怔一怔,问:“阿有啥事体?”大阿金道:“无啥,我来张张耐呀。”
阿珠忙跑进去将钥匙交明周兰,复跑出来,携了大阿金的手,踅到弄堂转弯处,对面立在白墙下切切说话。大阿金道:“故歇索性勿对哉!(要勿)说是王老爷,连搭两户老客人也才匆来,生客生来无拨,节浪下脚通共拆着仔四块洋钱。倪末急煞来浪,俚倒坐马车,看戏,蛮开心!”阿珠道:“小柳儿生意蛮好来浪,阿有啥勿开心?我替耐算计,歇仔末好哉(口宛)。”大阿金道:“难要歇哉呀!俚哚来浪租小房子,教我跟得去,一块洋钱一月,我定归勿去。”阿珠道:“我听见洪老爷说起,王老爷屋里无拨个大姐,耐阿要去做做看?”大阿金道:“好个,耐替我去说囗。”阿珠道:“耐要去末,等我晚歇再问仔声洪老爷。明朝无拨空,廿六两点钟,我同耐一淘去末哉。”大阿金约定别去,阿珠亦自回来。
廿五日早晨,接得一笠园局票,阿珠乃跟周双玉去出局。翌日,阿珠到家传说道:“小先生要廿八转来哚。”周兰没甚言语。吃过中饭,略等一会,大阿金就来了,会同阿珠,径往五马路王公馆。
两人刚至门首,只见一个后生慌慌张张冲出门来,低着头一直奔去,分明是王莲生的侄儿,不解何事。两人推开一扇门掩身进内,静悄悄的竟无一人。直到客堂,来安始从后面出来,见了两人即摇摇手,好像不许进去的光景,两人只得立住。阿珠因轻轻问道:“王老爷阿来里?”来安点点头。阿珠道:“阿有啥事体嗄?”
来安踅上两步,正待附耳说出缘由,突然楼上“劈劈拍拍”一顿响,便大嚷大哭,闹将起来。两人听这嚷哭的是张蕙贞,并不听得王莲生声息。接着大脚小脚一阵乱跑,跑出中间,越发“劈劈拍拍”响得像撒豆一般,张蕙贞一片声喊“救命”。
阿珠听不过,撺搡来安道:“耐去劝囗。”来安畏缩不敢。猛可里楼板“彭”的一声震动,震得夹缝中灰尘都飞下些来,知道张蕙贞已跌倒在楼板上。王莲生终没有一些声息,只是“劈劈拍拍”的闷打,打得张蕙贞在楼板上骨碌碌打滚。阿珠要自己去劝,毕竟有好些不便之处,亦不敢上楼。楼上又无第三个人,竟听凭王莲生打个尽情。打到后来,张蕙贞渐渐力竭声嘶,也不打滚了,也不喊救命了,才听得王莲生长叹一声,住了手,退人里间房里去。
阿珠料想不好惊动,遂轻轻辞别了来安要走。大阿金还呆瞪着两眼发呆,见阿珠要走,方醒过来。两人仍携着手,掩身出门,又听得楼上张蕙贞直着喉咙,干号两声,其声着实惨戚。大阿金不禁吁了口气,问道:“到底勿晓得为啥事体?”阿珠道:“管俚哚啥事体,倪吃碗茶去罢。”
大阿金听说高兴,出弄转弯,迤逦至四马路中华众会,联步登楼,恰遇上市辰光,往来吃茶的人逐队成群,热闹得狠。两人拣张临街桌子坐定,合泡了一碗茶,慢慢吃着讲话。阿珠笑道:“起先倪才说王老爷是个好人,故歇倒也会打仔小老母哉,阿要稀匍”大阿金道:“王老爷搭倪先生好个辰光,嫁仔末倒好哉。倘然倪先生嫁拨仔王老爷末,王老爷陆里敢打嗄!”阿珠道:“沈小红阿好做人家人,故末再要好白相点囗。”大阿金太息道:“倪先生末真真叫自家勿好,怪勿得王老爷讨仔张蕙贞。上海挨一挨二个红倌人,故歇弄得实概样式!”阿珠冷笑道:“故歇倒勿曾算别脚哉囗。”
正说时,堂倌过来冲开水,手揣一角小洋钱,指着里面一张桌子道:“茶钱有哉,俚哚会过哉。”两人引领望去,那桌子上列坐四人,大阿金都不认得。阿珠觉有些面熟,似乎在一笠园见过两次,惟内中一年轻的,认得是赵二宝阿哥赵朴斋。
因朴斋穿着大袍阔服,气概非凡,阿珠倒不好称呼,但含笑颔首而已。
一会儿,赵朴斋笑吟吟踅过外边桌子旁,阿珠让他坐了,递与一根水烟筒。朴斋打量大阿金一眼,随向阿珠搭讪道:“耐先生来里山家园呀,耐啥转来哉嗄?”阿珠说:“难要去哉。”朴斋转问大阿金:“耐跟个啥人?”大阿金说是沈小红。
阿珠接嘴道:“俚故歇来里寻生意,阿有啥人家要大姐?荐荐俚。”朴斋矍然道:“西公和张秀英说要添个大姐,等俚转来仔,我替耐去问声看。”阿珠道:“蛮好,谢谢耐。”朴斋即问明大阿金名字,约定廿九回音。阿珠向大阿金道:“价末耐就等两日末哉。张秀英哚勿要末,再到王老爷搭去。”大阿金感谢不尽。朴斋吸了几口水烟,仍回里面桌子上去。
须臾,天色将晚,阿珠、大阿金要走,先往里面招呼朴斋。朴斋同那三个朋友也要走,遂一齐踅下华众会茶楼,分路四散。
第五十四回终。
第五十五回 订婚约即席意彷徨 掩私情同房颜忸怩
按:赵朴斋自回鼎丰里家里,见了母亲赵洪氏,转述妹子赵二宝之言:廿八日要给史三公子饯行,另办一桌路菜,皆须精致丰盛。
朴斋说罢出外,自去找寻大姐阿巧,趁二宝不在家,和阿巧打情骂俏,无所不至。阿巧见朴斋近来衣衫整齐,银钱阔绰,俨然大少爷款式,就倾心巴结起来。因此朴斋倒断绝了王阿二这段交情;便是向时一班朋友,朴斋也渐渐不相往来,只和一个小王十分知己,约为兄弟;又辗转结识了华忠、夏余庆,四人时常一处作乐。
这日,八月廿八,赵朴斋知道小王自必随来,预约华忠、夏余庆作陪,专诚请小王叙叙,也算是饯行之意。等到日色沉西,方才听得门外马铃声响,赵洪氏与朴斋慌张出迎。只见史三公子、赵二宝已在客堂里下轿进来。朴斋站立一边。三公子向洪氏微笑一笑,款步登楼。
二宝叫声“无(女每)”,一把拉了洪氏,径往后面小房间,关上门,悄嘱道:“难无(女每)(要勿)实概囗!耐故歇做仔俚丈母哉呀,俚勿曾来请耐,耐倒先跑得出去,阿要难为情。”洪氏嘻着嘴,把头乱点。二宝临走,又嘱道:“我先上去,晚歇俚再要请耐见见末,我教阿虎答应耐,耐看见俚;就叫仔声‘三老爷’好哉,(要勿)说啥闲话。倘忙说差仔拨俚笑话!”洪氏无不遵依。
二宝遂开门出房,到楼梯边,忽见朴斋帮着小王搬取衣包什物。二宝低声喝道:“等俚哚搬末哉,要耐去瞎巴约”朴斋连忙交与阿虎带上楼去。二宝随同到了楼上房里,脱换衣裳,相伴三公子对坐笑语,没有提起赵洪氏。
一时,对过书房排好筵席,阿虎请去赴宴。二宝要说些亲密话儿,并不请一个陪客。三公子道:“请耐无(女每)、阿哥一淘来吃哉呀。”二宝道:“俚哚勿局个,我来里陪耐哉(口宛)。”当请三公子南向上坐,手取酒壶,满斟三杯,自斟一小杯,坐于其侧。
三公子三杯饮尽,二宝乃从容说道:“耐明朝要转去哉,我末要问声耐。耐一径说个闲话,阿做得到?倘然耐故歇说得蛮高兴,耐转去仔,屋里倒勿许耐,阿是耐要间架哉嗄?耐索性说明白仔,倒也无啥。”三公子皇然起立,道:“耐阿是勿相信我?”二宝一手捺坐,笑道:“勿是我匆相信耐,我为仔阿哥勿挣气,无法子做个倌人。自家想:陆里再有啥好结果?耐要讨我做大老母,故是我做梦也想勿到实概个好处。不过耐屋里有仔个大老母,故歇再讨个大老母转去,好像人家勿曾有过歇。(要勿)晚歇忒起劲仔,倒弄得一场空。”三公子安慰道:“耐放心,倘然我自家想讨三房家小,故末常恐做勿到;故歇是我嗣母个主意,再要讨两房,啥人好说声闲话?索性搭耐说仔罢,嗣母早就看中一头亲事来浪,倒是我搭个浆,勿曾去说。难转去末就请媒人去说亲,说定仔,我再到上海接耐转去,一淘拜堂。不过一个月光景,十月里我定归到个哉。耐放心!”
二宝听说,不胜欢喜,叮咛道:“价末耐十月里要来个囗。耐去仔,我一干子来里,勿出门口,勿见客人,等耐来仔末,我好放心。耐(要勿)为啥事体多耽搁仔噢。倘然耐屋里个夫人匆许耐讨,耐就讨我做小老母,我也就哝哝末哉。”
二宝说到这里,忽然涕泪交颐,两手爬着三公子肩膀,脸对脸的道:“我是今生今世定归要跟耐个哉,随便耐讨几个大老母,小老母,耐总(要勿)豁脱我。耐要豁脱仔我是……”一句话说不完,噎在喉咙口,“呜呜”的竟要哭。慌得三公子两手合抱拢来,搂住二宝,将自己手帕子替他轻轻揩拭,一面劝道:“耐瞎说个啥嗄!耐故歇末该应快快活活,办点零碎物事,舒齐舒齐。耐倒再要哭,真真勿着落!”
二宝趁势滚在三公子怀中,缩住哭声,切切诉道:“耐勿晓得我个苦处,我拨乡下自家场花人说仔几几花花邱话,故歇说是耐要讨我去做大老母,俚哚才匆相信,来浪笑;万一勿成功下来,我个面孔搁到陆里去!”三公子道:“再有啥勿成功?除非我死仔,故末勿成功。”二宝火速抬身,一把握了三公子的嘴,道:“耐阿要无清头,难勿搭耐说哉。”三公子一笑丢开。
二宝斟一杯热酒,亲奉三公子呷干。三公子故意问问乡下风景,搭讪开去。二宝早自领会,抛撇愁颜,兴兴头头和三公子玩笑。二宝说道:“倪乡下有只关帝庙,到仔九月里末做戏,看戏个人故末多到个无拨数目哚,连搭墙外头树丫被浪才是个人。倪就搭张秀英看仔一埭,自家搭好仔看台,爬来哚墙头浪,太阳照下来,热得价要死!大家才说道,好看得来。像故歇大观园,清清爽爽,一干子一间包厢,请倪看,啥人高兴去看嗄。”三公子点点头。
二宝又敬两杯酒,说道:“再有句笑话告诉耐,倪关帝庙间壁有个王瞎子,说是算命准得野哚!前年倪无(女每)喊俚到屋里算倪几家头,俚算我末,说是一品夫人个命。俚还说可惜推扳仔一点点,勿然要做到皇后哚。倪末道仔俚瞎说,陆里晓得故歇倒拨俚算得蛮准。”三公子笑而点头。
两人细酌深谈,尽兴始散。三公子踅过房间里,向楼窗口喊声“小王”。二宝在后拦道:“我来里呀,再要喊俚哚做啥?”三公子问:“小王阿来里?”二宝道:“小王末,是倪阿哥请俚到酒馆里饯饯行。耐啥事体喊俚?”三公子道:“无啥,教俚转去收捉行李,明朝早点来。”二宝道:“晚歇倪搭俚说末哉。”三公子没甚言语,消停多时,安置不表。
次日,二宝起个绝早,在中间梳洗,不敷脂粉,不戴钗钏,并换一身净素衣裳,等三公子起身,问道:“耐看我阿像个人家人?”三公子道:“倒蛮清爽。”二宝道:“就今朝起,我一径实概样式。”说着,陪三公子吃了点心。
三公子遂令阿虎请了赵洪氏上楼厮见。三公子于靴叶子内取出一张票子交与赵洪氏,道:“我末要转去一埭,再等我一个月,盘里衣裳头面,我到屋里办得来。
耐先拿一千洋钱去,搭俚办点零碎物事。嫁妆末等我来仔再办。”洪氏不敢接受,只把眼睃二宝。二宝劈手抢过票子,转问三公子道:“耐个一千洋钱末算啥?要是开消个局帐,故末倪谢谢耐。耐说就要来讨我个末,再拨倪啥个洋钱嗄?说到仔零碎物事,倪穷末穷,还有两块洋钱来里,也酗耐费心个哉。”
三公子见如此说,俯首沉吟。洪氏接嘴道:“三老爷客气得来,难是一家人哉呀,无啥客气(口宛)。”二宝忙丢个眼色,勿令多言。赵洪氏辞别下楼。
三公子只得收起票子,喊小王打轿。二宝也坐了轿子去送三公子。先到了公馆里,发下行李,用过中饭,却有一起一起送行的络绎不绝。三公子匆匆会客,没些空闲。直至四点多钟,三公子才收抬下船。二宝送至船上,只见阿哥赵朴斋正在舱中替小王照看行李。二宝悄问:“路菜阿曾挑来?”朴斋回说:“来哉。”
二宝寻思没事,将欲言归,紧紧握着三公子的手,嘱道:“耐到仔屋里,写封信拨我。我身体末原来里上海,我肚皮里个心也跟仔耐一淘转去个哉。耐(要勿)到别场花再去耽搁喉。”三公子唯唯答应。二宝又道:“耐十月里啥辰光来?有仔日脚末再写封信拨我。能够早点最好。耐早一日到,倪一家门几花人早一日放心。”三公子又唯唯答应。
二室再要说时,被船家催促开船,没奈何撒手登岸。史天然立在船头,赵二宝坐在轿里,大家含泪相视,无限深情。直到望不见船上桅影,赵朴斋始令轿班抬轿回家。
原来赵二宝是个心高气硬的人,自从史天然有三房家小之说,二宝就一心一意嫁与天然。又恐天然看不起,极力要装些体面出来,几天然所有局帐,二宝不许开消,以为你既视我为妻,我亦不当自视为妓;一过中秋便揭去名条,闭门谢客,单做史天然一人。天然去时约定十月间亲来迎接,二宝核算家中尚存英洋四百余元,尽够浇裹,坦然无忧。
这日送行回来,赵朴斋自去张秀英家,荐个大姐大阿金生意。赵二宝却和母亲赵洪氏商议道:“俚说嫁妆等俚来再办,我想嫁妆该应倪坤宅办得去末对(口宛)。
俚办来浪,常恐俚哚底下人多说多话,坍俚个台。”洪氏道:“耐要办嫁妆末,推扳点哉囗。故歇就剩仔四百块洋钱(口宛)。”
二宝咳了一声,道:“无(女每)末总实概个,四百块洋钱陆里好办嫁妆嗄!我想末,先去借得来办舒齐仔,等俚拿仔盘里个银两来末,再去还。”洪氏道:“故也无啥。”
二宝转和阿虎商议道:“耐阿有啥场花借点洋钱?”阿虎道:“倪就好借末也有限得势,倒勿如做个帐。绸缎店、洋货店、家生店,才有熟人来浪,到年底付清好哉。”二宝大喜,于是每日令阿虎向各店家赊取嫁妆应用物件。二宝忙碌碌自己挑拣评论,只要上等时兴市货。
赵朴斋在家没事,同阿巧绞得像饴糖一般,缠绵恩爱,分拆不开。阿巧知道朴斋是史三公子的嫡亲阿舅,更加巴结万分。朴斋私与阿巧誓为夫妇,将来随嫁过门便是一位舅太太了。二宝没工夫理会他们,别人自然不管这些事。
一日,忽见齐府一个管家交到一封书信,是史三公子寄来的,朴斋间过,细细演讲一遍。前面说是一路平安到家,已央人去说那头亲事,刻尚未有回音;末后又说目今九秋风物,最易撩人,门来时可往一笠园消遣消遣。二宝既得此信,赶紧办齐嫁妆,等待三公子一到,成就这美满姻缘。
朴斋因连日不见夏总管,问那管家,说是现在华众会吃茶。朴斋立刻去寻,果见夏余庆同华忠两人,泡茶在华众会楼上。
华忠一见朴斋,问道:“耐为啥一径匆出来?”夏余庆抢说道:“俚末屋里向有仔点花样来浪哉,阿晓得?”华忠愕然道:“啥花样嗄?”夏余庆道:“我也匆清爽,要去问小王哚。”
朴斋讪笑人座。堂倌添上一只茶钟,问:“阿要泡一碗?”朴斋摇摇手。华忠道:“价末倪去罢。”夏余庆道:“好个,倪走白相去。”
当下三人同出华众会茶楼,从四马路兜转宝善街,看了一会倌人马车,踅进德兴居小酒馆内,烫了三壶京庄,点了三个小碗,吃过夜饭。余庆请去吸烟,引至居安里潘三家门首,举手敲门。门内娘姨接应,却许久不开。夏余庆再敲一下。娘姨连说:“来哉,来哉!”方慢腾腾出来开了。
三人进了门,只听得房间里地板上“历历碌碌”一阵脚声,好像两人扭结拖拽的样子。夏余庆知道有客,在房门口立住脚。娘姨关上大门,说道:“房里去囗。”
夏余庆遂揭起帘子,让两人进房,听得那客人开出后房门,“登登登”脚声踅上楼梯去了。房间里暗昏昏地,只点着大床前梳妆台上一盏油灯。潘三将后房门掩上,含笑前迎,叫声“夏大爷”。娘姨乱着点起洋灯、烟灯,再去加茶碗。
夏余庆悄问那上楼的客人是何人。潘三道:“勿是倪客人,是客人叹个朋友呀。”夏余庆道:“客人叹个朋友末,啥勿是客人嗄?”随手指着华忠、赵朴斋道:“价末俚叹才匆是客人哉(口宛)?”潘三道:“耐末再要瞎缠,吃烟罢。”
夏余庆向榻床睡下,刚烧好一口烟,忽听得敲门声响。娘姨在客堂中高声问:“啥人嗄?”那人回说:“是我。”娘姨便去开了进来,那人并不到房间里,一直径往楼上。知道与楼上客人是一帮,皆不理会。
夏余庆烟瘾本自有限,吸过两口,就让赵朴斋吸,自取一支水烟筒坐在下手吸水烟。华忠和潘三并坐靠窗高椅上讲些闲话。
忽又听得有人敲门。夏余庆叫声“阿清’,道:“生意倒闹猛哚(口宛)!”说着,放下水烟筒,立起身来望玻璃窗张觑。潘三上前拦道:“看啥嗄?搭我坐来浪!”
夏余庆听得娘姨开出门去,和敲门的“唧唧”说话,那敲门的声音似乎厮熟。
夏余庆一手推开潘三,赶出房门看是何人,那敲门的见了慌的走避。夏余庆赶出弄堂,趁着门首挂的玻璃油灯望去,认明那敲门的是徐茂荣,指名叫唤。
徐茂荣只得转身,故意喊问:“阿是余庆哥嗄?”余庆应了。茂荣方才满面堆笑,连连打恭,道:“我再勿靠帐余庆哥来里。”一面说,一面跟着夏余庆踅进房间,招呼华忠、赵朴斋两人。
朴斋认得这徐茂荣,曾经被他毒手殴伤头面,不期而遇,着实惊皇。茂荣心里觉着,外面只做不认得。
大家各通姓名,坐定。夏余庆问徐茂荣道:“耐为啥看见仔我跑得去?”茂荣没口子分说道:“勿晓得是耐呀。我就问仔声虹口杨个阿来里,匆来里末,我生来去哉(口宛)。陆里晓得耐倒来里?”余庆鼻子里哼了一声。
徐茂荣笑嘻嘻望着潘三道:“三小姐长远勿见,好像壮仔点哉。阿是倪余庆哥拨耐吃仔好物事?”潘三眼梢一瞟,答道:“耐末为仔长远勿见,再要教倪骂两声,阿对?”
徐茂荣拍掌道:“划一!蛮准!”接着别转脸去,又向华忠、赵朴斋指手划脚的,且笑且诉道:“前埭倪余庆哥来里上海末,就做个三小姐,倪一淘人才到该搭来寻俚,一日天跑几埭,赛过是华众会,拨三小姐末骂得来要死。故歇余庆哥勿来仔,倪一淘人也才匆来哉。”
华忠、赵朴斋不置一词。徐茂荣却问潘三道:“为啥倪余庆哥匆来?阿是耐得罪仔俚?”潘三未及答话。夏余庆喝住道:“(要勿)瞎说哉,倪有公事来里!”
第五十五回终。
第五十六回 私窝子潘三谋胠箧 破题儿姚二宿勾栏
按:潘三因夏余庆说有公事,逡巡出房,且去应酬楼上客人。徐茂荣正容请问:“是何公事?”夏余庆道:“耐一班人管个啥公事,倪山家园一堆阿曾去查查嗄?”茂荣大骇道:“山家园阿有啥事体?”余庆冷笑道:“我也匆清爽!今朝倪大人吩咐下来,说山家园个赌场闹猛得势,成日成夜赌得去,摇一场摊有三四万输赢哚,索性勿像仔样子哉!问耐阿晓得?”茂荣呵呵笑道:“山家园个赌场末,陆里一日无拨嗄!我道仔山家园出仔个强盗,倒一吓。难明朝我去说一声,教俚哚(要勿)赌仔末哉。”余庆道:“耐囗来浪搭个浆,晚歇弄出点事体来,大家无趣相!”茂荣移坐相近,道:“余庆哥,山家园个赌场,倪倒才匆曾用过一块洋钱囗。开赌个人,耐也明白来浪。几花赌客才是老爷们,倪衙门里也才来浪赌(口宛)。倪跑进去,阿敢说啥闲话?故歇齐大人要办,容易得势,我就立刻喊齐仔人,一塌括仔去捉得来,阿好?”余庆沉吟道:“俚哚勿赌仔,倪大人也匆是定归要办俚哚。耐先去拨仔个信,再要赌末,生来去捉。”
茂荣拍着腿膀道:“原说呀,有几个赌客就是大人个朋友。倪勿比仔新衙门里巡捕,有多花为难个场花哚呀!”余庆怫然作色道:“大人个朋友,就是李大少爷末赌过歇,勿关倪事。倪门口里啥人来浪赌?耐说说看。”茂荣连忙剖辨道:“我匆曾说是门口里(口宛)。倘然耐门口里有人去仔,我阿有啥勿告诉耐个嗄?”夏余庆方罢了。
徐茂荣笑着,更向华忠、赵朴斋说道:“倪个余庆哥,故末真真大本事!齐府浪通共一百多人哚,就是余庆哥一干子管来浪,一径勿曾有歇一点点差事体。”华忠顺口唯唯,赵朴斋从榻床起身,让徐茂荣吸烟,徐茂荣转让华忠。
正在推挽之际,欻地后房门“呀”的声响,踅进一个人,踮手踮脚,直至榻床前。大家看时,乃是张寿,皆怪问道:“耐啥辰光来个嗄?”张寿不发一言,只是曲背弯腰,眯眯的笑。华忠就让张寿躺下吸烟。
夏余庆低声问张寿道:“楼浪是啥人?”张寿低声说是“匡二”。余庆道:“价末一淘下头来坐歇哉(口宛)。”张寿急摇手道:“俚赛过私窝子,(要勿)去喊俚。”余庆鼻子里又哼了一声,道:“为啥故歇几个人才有点阴阳怪气!”随手指着徐茂荣道:“坎坎俚一干子跑得来,同娘姨说闲话。我去喊俚,俚倒想逃走哉,阿要稀奇!”徐茂荣雌着嘴,笑向张寿道:“余庆哥一径来里埋冤我,好像我看勿起俚。耐说阿有价事?”张寿笑而无语。
夏余庆道:“堂子里总归是白相场花,大家走走,无啥要紧。匡二哥道仔我要吃醋,俚也转差仔念头哉。”张寿道:“俚倒勿是为耐,常恐东家晓得仔说俚。”余庆道:“再有句闲话,耐去搭俚说:教俚劝劝东家,山家园个赌场里(要勿)去赌。”即将适间云云缕述一遍。
张寿应诺,吸了一口烟,辞谢四人,仍上楼去。只见匡二、潘三做一堆儿滚在榻床上。见了张寿,潘三才缓缓坐起,向匡二道:“我下头去。耐勿许去个囗,我有闲话搭耐说。”又嘱张寿:“坐歇,(要勿)去。”潘三遂复下楼。
楼上张寿轻轻地和匡二说了些话。约半点钟光景,听得楼下四人纷然作别声、潘三款留声、娘姨送出关门声。随后潘三喊道:“下来罢。”匡二遂请张寿同到楼下房间。张寿有事要去,匡二要一淘走,潘三那里肯放?请张寿:“再吸筒烟囗。”一手拉着匡二拉至床前藤椅上,叠股而坐,密密长谈。张寿只得稍待,见那潘三谈了半日,不知谈的甚么事;匡二连连点头,总不答话。及潘三谈毕走散,匡二还呆着脸踌躇出神。张寿呼问:“阿去嗄?”匡二始醒过来。临出门,潘三复附耳立谈两句,匡二复点点头,始跟张寿踅出居安里。
张寿在路问:“潘三说啥?”匡二道:“俚瞎说呀,还仔债末要嫁人哉。”张寿道:“价末耐去讨仔俚哉(口宛)。”匡二道:“我陆里有几花洋钱!”
当下分路,匡二往尚仁里杨媛媛家。张寿自往兆宫里黄翠凤家,遥望黄翠凤家门首七八乘出局轿子,排列两旁,料知台面未散。进得门来,遇见来安,张寿问:“局阿曾齐?”来安道:“要散哉。”张寿道:“王老爷叫个啥人?”来安道:“叫两个哚:沈小红、周双玉。”张寿道:“洪老爷阿来里?”来安道:“来里。”
张寿听说,心想周双珠出局,必然阿金跟的,乘间溜上楼梯,从帘子缝里张觑。
其时台面上拳声响亮,酒气蒸腾。罗子富与姚季莼两人合摆个庄,不限杯数,自称为“无底洞”,大家都不服。王莲生、洪善卿、朱蔼人、葛仲英、汤啸庵、陈小云联为六国,约纵连横,车轮鏖战,皆不许相好、娘姨、大姐代酒,其势汹汹,各不相下,为此比往常分外热闹。张寿见周双珠跟的阿金空闲傍立,因向身边取出一枚叫子,望内“许”的一吹。席间并未觉着,阿金听得,溜出帘外,悄地约下张寿隔日相会。张寿大喜,仍下楼去伺候,阿金复掩身进帘。席间那有工夫理会他们,只顾豁拳吃酒。
这一席,直闹到十二点钟,合席有些酩酊,方才罢休。许多出局皆要巴结,竟没有一个先走的。席散将行,姚季莼拱手向王莲生及在席众人道:“明朝奉屈一叙,并请诸位光陪。”回头指着叫的出局道:“就来里俚搭庆云里。”众人应诺,问道:“贵相好阿是叫马桂生?倪才匆曾看见过。”姚季莼道:“我也新做起。本底子朋友来浪叫,故歇朋友荐拨我,我就叫叫末哉。”众人皆道:“蛮好。”说毕,客人、倌人一齐告辞,接踵下楼。娘姨、大姐前这后拥,还不至于醉倒。
罗子富送客回房,黄翠凤窥其面色,也不甚醉,相陪坐下。翠凤问道:“王老爷为仔啥事体,才要请俚吃酒?”子富道:“俚要江西做官去,倪老朋友生来搭俚钱饯行。”翠凤失声叹道:“难末沈小红要苦煞哉!王老爷来里末,巴结点再做做,倒也无啥;难去仔,好哉(口宛)!”子富道:“故歇个王老爷,勿晓得为啥,好像同沈小红好仔点哉。”翠凤道:“故歇就好煞也无行用(口宛)。起先,沈小红转差仔个念头,起先要嫁拨仔王老爷,故歇就匆要紧哉,跟得去也好,再出来也好。”子富道:“沈小红自家要寻开心,姘个戏于,陆里肯嫁嗄!”翠凤又叹道:“倌人姘戏子个多煞,就是俚末吃仔亏。”两人评论一回,收拾不表。
次日是礼拜日,午后,罗子富拟作明园之游,命高升喊两把马车。适值黄二姐走来白相,到房间里叫声“罗老爷”及“大先生”。黄翠凤仍叫“无(女每)”,请其坐下。寒暄两句,翠凤问及生意。黄二姐蹙额摇头道:“(要勿)说起!耐来浪个辰光,一径蛮闹猛,故歇勿对哉,连搭仔金凤个局也少仔点。心想买个讨人,常恐勿好末,像诸金花样式。就实概哝下去总勿齐头。我来搭耐商量,阿有啥法子?”翠凤道:“故末无(女每)自家主意,我勿好说。买个讨人也难煞,就算人好末,生意陆里说得定?我故歇也无拨啥生意。”黄二姐寻思不语,翠凤置之不睬。
须臾,高升回报:“马车来哉。”黄二姐只得告辞,踯躅而去。于是罗子富带着高升,黄翠凤带着赵家(女每),各乘一把马车,驶往明园,就正厅上泡茶坐下。
子富说起黄二姐,道:“耐无(女每)是无用人,倒原要耐去管管俚末好。”翠凤道:“我去管俚做啥!我原教俚买个讨人,俚合勿得洋钱,勿听我闲话,故歇元拨仔生意,倒问我阿有啥法子。再拨点洋钱俚哉囗。”子富笑了。翠凤又说起沈小红,道:“沈小红故末是无用人,王老爷做仔张蕙贞末,最好哉(口宛);耐(要勿)去说穿俚,暗底下拿个王老爷挤,故末凶哉。”
说犹未了,不想沈小红独自一个款步而来。翠凤便不再说。子富望去,见沈小红满面烟色,消瘦许多,较席间看的清楚。小红亦自望见,装做没有理会,从刺斜里踅上洋楼。随后大观园武小生小柳儿来了,穿着单罗夹纱崭新衣服,越显出吉灵即溜的身儿;脚下厚底京鞋,其声橐橐;脑后拖一根油晃晃朴辫,一直踅进正厅,故意兜个圈子,捱过罗子富桌子旁边,细细打量黄翠凤。原来翠凤浑身缟素,清爽异常,插戴首饰,也甚寥寥;但手腕上一副乌金钏臂从东洋赛珍会上购来,价值千金。小柳儿早有所闻,特地要广广见识。黄翠凤误会其意,投袂而起,向罗子富道:“倪去罢。”子富自然依从,同往园中各处随喜一遭,至园门首坐上马车,径驶回兆富里口停下。
踅进家门,只见厢房内文君王独坐窗前,低头伏桌,在那里孜孜的看。罗子富近窗掂脚一望,桌上捧着一本《千家诗》。文君玉两只眼睛离书不过二寸许,竟不觉得窗外有人看他。黄翠凤在后,暗地将子富衣襟一拉,不许停留。子富始忍住笑,上楼归房,悄悄问翠凤道:“文君玉好像有点名气个(口宛),啥实概样式嗄?”翠凤不答,只把嘴一披。赵家(女每)在傍悄悄笑道:“罗老爷,阿是好白相煞个?倪有辰光碰着仔,同俚讲讲闲话,故末笑得来。俚说故歇上海赛过拗空,夷场浪倌人一个也无拨,幸亏俚到仔上海,难末要撑点场面拨俚保看!”说着又笑,子富也笑个不了。赵家(女每)道:“倪问俚:‘价末耐个场面阿曾撑嗄?’俚说:‘难是撑哉呀。可惜上海无拨客人,有仔客人总归做俚一干子。’”子富一听,呵呵大笑起来。翠凤忙努嘴示意。赵家(女每)方罢。
比及天晚,高升送上一张请客票头,子富看是姚季莼的,立刻下楼就去。经过文君王房门首,尚听得有些吟哦之声。子富心想上海竟有这种倌人,不知再有何等客人要去做他。高升伏侍上轿,径抬往庆云里马桂生家。姚季莼会着,等齐诸位,相让入席。
姚季莼既做主人,那里肯放松些?个个都要尽量尽兴。王莲生吃得胸中作恶,伏倒在台面上。沈小红问他:“做啥?”莲生但摇手,忽然“咽”的一响,呕出一大堆,淋漓满地。朱蔼人自觉吃得太多,抽身出席,躺于榻床,林素芬替他装烟,吸不到两口,已曹腾睡去。葛仲英起初推托不肯多吃,后来醉了,反抢着要吃酒。
吴雪香略劝一句,仲英便不依,几乎相骂。罗子富见仲英高兴,连喊:“有趣,有趣!倪来豁拳。”即与仲英对豁了十大觥。仲英输得三拳,勉强吃了下去。子富自恃酒量,先时吃的不少,此刻加上这七觥酒,也就东倒西歪,支持不住。惟洪善卿、汤啸庵、陈小云三人格外留心,酒到面前,一味搪塞,所以神志湛然,毫无酒意。
因见四人如此大醉,央告主人姚季莼屏酒撤席,复护送四人登轿而散。
季莼酒量也好,在席不觉怎样,欲去送客,立起身来,登时头眩眼花,不由自主,幸而马桂生在后挡住,不致倾跌。桂生等客散尽,遂与娘姨扶掖季莼,向大床上睡下,并为解钮宽衣,盖上薄被。季莼一些也不知道,竟是昏昏沉沉一场美睡。
天明醒来,睁眼一看,不是自家床帐,身边又有人相陪;凝神细想,方知为马桂生家。
这姚季莼为家中二奶奶管束严紧,每夜十点钟归家。稍有稽迟,立加谴责。若是官场公务丛脞,连夜不能脱身,必然差人禀明二奶奶。二奶奶暗中打听,真实不虚,始得相安无事。在昔做卫霞仙时,也算得是两情浃洽,但从未尝整夜欢娱。自从当场出丑之后,二奶奶几次噪闹,定不许再做卫霞仙,季莼无可如何,忍心断绝。
但季莼要巴结生意,免不得与几个体面的往来于把势场中,二奶奶却也深知其故。
可巧家中用的一个马姓娘姨,与马桂生同族,常在二奶奶面前说这桂生许多好处。
因此二奶奶倒怂恿季莼做了桂生,便是每夜归家时刻,也略为宽假些,迟到十二点钟还不妨事。
不料季莼醉后失检,公然在马桂生家住了一宿,斯固有生以来破题儿第一夜之幸事。只想着家中二奶奶这番噪闹,定然加倍利害,若以谎词支吾过去,又恐轿班戳破机关,反为不美,再四思维,不得主意。桂生辛苦困倦,睡思方浓。季莼如何睡得着?却舍不得起来。眼睁睁的直到午牌时分,忽听得客堂中外场高叫:“桂生小姐出局。”娘姨隔壁答应,问:“啥人叫个?”外场回说:“姓姚。”季莼听得一个“姚”字,心头小鹿儿便突突地乱跳,抬身起坐,侧耳而听。娘姨复道:“倪个客人就是二少爷末姓姚,除仔二少爷无拨哉(口宛)。”外场复“格”声一笑,接着啁啾嘈杂。声音低了下去,听不清楚说些甚的。
季莼推醒桂生,急急着衣下床,喊娘姨进房盘问。娘姨手持局票,呈上季莼,嘻嘻笑道:“说是二奶奶来里壶中天,叫倪小姐个局。就是二少爷个轿班送得来票头。”季莼好似半天里起个霹雳,吓得目瞪口呆,手足无措。还是桂生确有定见,微微展笑,说声“来个”,打发轿班先去。桂生就催娘姨舀水,赶紧洗脸梳头。
季莼略定定心,与桂生计议道:“我说耐(要勿)去哉,我去罢。我横竖勿要紧,随便俚啥法子来末哉,阿好拿我杀脱仔头?”桂生面色一呆,问道:“俚叫个我(口宛),为啥我勿好去?”季莼攒眉道:“耐去末,倘忙晚歇大菜馆里哚反仔,像啥样式嗄?”桂生失笑道:“耐搭我坐来浪罢。要哚末陆里勿好哚,为啥要大菜馆里去?阿是耐二奶奶发痴哉?”
季莼不敢再说,眼看桂生打扮停当,脱换衣裳,竟自出门上轿。季莼叮嘱娘姨,如有意外之事,可令轿班飞速报信。娘姨唯唯,迈步跟去。
第五十六回终。
第五十七回 甜蜜蜜骗过醋瓶头 狠巴巴问到沙锅底
按:马桂生轿子径往四马路壶中天大菜馆门首停下。桂生扶著娘姨进门登楼,堂倌引至第一号房中。只见姚二奶奶满面堆笑,起身相迎。桂生紧步上前,叫声“二奶奶”,再与马娘姨厮见。姚奶奶携了桂生的手,向一张外国式皮褥半榻并肩坐下。姚奶奶开言道:“我请耐吃大菜,下头帐房里缠差仔,写仔个局票。耐喜欢吃啥物事?点囗。”桂生推说道:“倪饭吃过哉呀。二奶奶耐自家请。”姚奶奶执定不依,代点几色,说与堂倌,开单发下。
姚奶奶让了一巡茶,讲了些闲话,并不提起姚季莼。桂生肚里想定话头,先自诉说昨夜二少爷如何摆酒请客,如何摆庄豁拳,如何吃得个个大醉;二少爷如何瞌睡不能动身,我与娘姨两个如何扛抬上床;二少爷今日清醒如何自惊自怪,不复省记向时情事:细细的说与姚奶奶听,绝无一字含糊掩饰。姚奶奶闻得桂生为人诚实,与别个迥然不同。今听其所言,果然不错,心中已自欢喜。
适值堂倌搬上两客汤饼,姚奶奶坚请桂生人座,桂生再三不肯。姚奶奶急了,顾令马娘姨转劝。桂生没法,遵命吃过汤饼,换上一道板鱼。
姚奶奶吃着,问道:“价末故歇二少爷阿曾起来嗄?”桂生道:“倪来末刚刚起来。说仔二奶奶来里喊我,二少爷极得来,常恐二奶奶要说俚。我倒就说:‘勿要紧个。二奶奶是有规矩人,常恐耐来里外头豁脱仔洋钱,再要伤身体。耐自家(要勿)去无淘成,二奶奶总也匆来说耐哉(口宛)。”姚奶奶叹口气道:“说到仔俚末真真要气煞人!俚勿怪自家无淘成,倒好像我多说多话。一到仔外头,也匆管是啥场花,碰着个啥人。俚就说我多花勿好:说我末凶,要管俚;说我匆许俚出来。俚也叫仔耐好几个局哉,阿曾搭耐说过歇?”桂生道:“故是二少爷倒也匆个。
二少爷个人,说末说无淘成,俚肚皮里也明白来浪二奶奶说说俚,总是为好。倪有辰光也劝声把二少爷,倪说:‘二奶奶勿比仔倪堂子里。耐到倪堂子里来,是客人呀。客人有淘成无淘成,勿关倪事,生来勿来说耐。二奶奶搭耐一家人,耐好末二奶奶也好,二奶奶勿是要管耐,也勿是匆许耐出来,总不过要耐好。倪倘然嫁仔人,家主公外头去无淘成,倪也一样要说个(口宛)。’”姚奶奶道:“难我匆去说俚哉,等俚歇末哉。我说末定归勿听,帮煞个堂子里,拨个卫霞仙杀坯当面骂我一顿,还有俚铲头东西再要搭杀坯去点仔副香烛,说我得罪仔俚哉!我阿有面孔去说俚?”
姚奶奶说到这里,渐渐气急脸涨,连一条条青筋都爆起来,桂生不敢再说。当下五道大菜陆续吃毕。桂生每道略尝一脔,转让与马娘姨吃了。揩把手巾,出席散生。
桂生复慢慢说道:“倪勿然也匆好说,二少爷个人倒划一无淘成得野哚,原要耐二奶奶管管俚末好囗,依仔二少爷,上海夷场浪倌人,巴勿得才去做做。二奶奶管来浪,终究好仔点。二奶奶阿对?”姚奶奶虽不曾接嘴,却微露笑容。消停半刻,姚奶奶复携了桂生的手,踅出回廊,同倚栏杆,因问桂生几岁,有无父母,曾否攀亲。桂生回说十九岁,父母亡故之后,遗下债务无可抵挡,走了这条道路;那得个有心人提出火坑,三生感德。姚奶奶为之浩叹。
桂生因问姚奶奶:“阿要听曲子?我唱两只拨二奶奶听。”姚奶奶阻止道:“(要勿)唱哉,倪要去哉。”遂与桂生回身归座,令马娘姨去会帐。
姚奶奶复叹道:“我为仔卫霞仙个杀坯末,搭俚哚仔好几转,出仔几花坏名气,啥人晓得我冤枉?像故歇二少爷做仔耐,我就蛮放心。要是吃醋末,为啥勿哚哉嗄?”桂生微笑道:“卫霞仙是书寓呀,俚哚会骗。像倪是老老实实,也无拨几户客人。
做着仔二少爷,心里单望个二少爷生意末好,身体末强,故末一径好做下去。”姚奶奶道:“我再有句闲话要搭耐说,既然二少爷来里耐搭,我就拿个二少爷交代拨耐。二少爷到仔夷场浪,(要勿)放俚再去叫个倌人。倘然俚定归要叫,耐教娘姨拨个信我。”
桂生连声应诺。姚奶奶仍携着手款步下楼,同出大菜馆门首。桂生等候马娘姨跟着姚奶奶轿子先行,方自坐轿归至庆云里家中。只见姚季莼正躺在榻床上吸鸦片烟。桂生做势道:“耐倒舒齐哚(口宛),二奶奶要打耐哉!当心点,阿晓得?”季莼早有探子报信,毫不介意,只嘻着嘴笑。桂生脱下出局衣裳,遂将姚奶奶言语情形,详细叙述一遍。喜得季莼抓耳爬腮,没个摆布。桂生却教导季莼道:“耐晚歇去吃仔酒末,早点转去。二奶奶问起仔我,耐总说是无啥好,陆里好比卫霞仙。”
季莼不等说完,嚷道:“再要说个卫霞仙,故末真真拨俚打哉囗!”桂生道:“价末耐就说是么二堂子,无啥趣势。二奶奶再问耐阿要做下去,耐说故歇无拨对意个倌人,做做罢哉。照实概两声闲话,二奶奶定归喜欢耐。”
季莼唯唯不迭。又计议一会,季莼始离了马桂生家,乘轿赴局办些公事。天晚事竣,径去赴宴。
这晚是葛仲英在东合兴里吴雪香家为王莲生饯行,依旧那七位陪客。姚季莼本拟早回,不及终席而去。其余诸位只为连宵大醉,鼓不起酒兴,略坐坐也散了。
王莲生因散的甚早,便和洪善卿步行往公阳里周双玉家打个茶会,一同坐在双玉房间。用双珠过来厮见,就道:“今朝倒还好;像昨日夜头吃酒,怕煞个。”阿珠方给莲生烧鸦片烟,接嘴道:“王老爷,难酒少吃点;多吃仔酒,再吃个鸦片烟,身体勿受用,阿对?”莲生笑而颔之。
阿珠装好一口烟,莲生吸到嘴里,吸着枪中烟油,慌的爬起,吐在榻前痰盂内。
阿珠忙将烟枪去打通条,双玉远远地坐着,望巧囤丢个眼色。巧囤即向梳妆台抽屉里面取出一只玻璃缸,内盛半缸山查脯,请王老爷、洪老爷用点。莲生忽然感触太息。阿珠通好烟枪,替莲生把火,一面问道:“难小红先生搭就是个娘来里跟局?”莲生点点头。阿珠道:“价末大阿金出来仔,大姐也勿用?”莲生又点点头。阿珠道:“说要搬到小房子里去哉呀,阿有价事?”莲生说:“勿晓得。”
阿珠只装得两口烟,莲生便不吸了,忽然盘膝坐起,意思要吸水烟。巧囤送上水烟筒,莲生接在手中,自吸一口,无端吊下两点眼泪。阿珠不好根问。双珠、双三面面相觑,也自默然。房内静悄悄地,但闻四壁厢促织儿“唧唧”之声,聒耳得紧。
善卿揣知莲生心事,无可排遣,只得与双珠搭讪些闲话。适见房门口帘子一扬,探进一个头来望望,似乎是小孩子。双珠喝问:“啥人?”外面不见答应。双珠复喝道:“跑得来!”方才遮遮掩掩,踅至双珠面前。果系阿金的儿子阿大,咭呱咕噜告诉双珠,不知说的甚么。双珠鼻子里哼了一声,阿大逡巡退出,随后楼下“踢蹋蹋”一路脚声,直跑到楼上房间里。双珠见是阿金,生气不理。阿金满面羞惭,溜出中间与阿大切切商量。善卿不觉失笑。
莲生再躺下去吸两口鸦片烟,遂令阿珠喊来安打轿。善卿及双珠、双玉都送至楼门口而别。
王莲生去后,善卿径往双珠房间。阿珠收拾既毕,特地过来问善卿道:“王老爷为啥气得来?”善卿叹道:“也怪勿得王老爷。”阿珠道:“王老爷做仔官末,该应快活点,再有啥气嗄?”善卿道:“起先,王老爷阿是一径喜欢个沈小红?为仔沈小红勿好末,去讨仔个张蕙贞。陆里晓得张蕙贞也匆好,难末为仔张蕙贞勿好,再去做个沈小红。做末来浪做,心里末来浪气。”阿珠道:“张蕙贞啥个勿好?”善卿道:“也不过勿好末哉,说俚做啥?”阿珠乃说出前日往王莲生公馆听张蕙贞被打一节。善卿亦说道:“险个!王老爷打仔一泡,勿要哉。张蕙贞末吃个生鸦片烟,原是倪几个朋友去劝好仔,拿个阿侄本赶出,算完结该桩事体。”阿珠亦叹道:“张蕙贞也忒啥个勿挣气,拨沈小红晓得仔,故末快活得来,要笑煞哚!”
刚刚讲得热闹,外场喊报:“小先生出局。”阿珠回对过房间跟周双玉出局去了。善卿转向双珠道:“可惜王老爷要去哉;勿然,让俚做双玉,倒蛮好。”双珠道:“说起仔双玉,想着哉。倪无(女每)要商量句闲话,我倒忘记脱仔勿曾说。”善卿急问:“啥闲话?”双珠道:“倪双玉山家园转来,一径勿肯留客人。我同无(女每)说仔好几转,俚说五少爷定归要讨俚,说好个哉,倪勿好说穿俚。请耐去问五少爷,该应那价样式。要讨末讨得去,勿讨末教五少爷自家搭双玉说仔声末,让俚做生意,阿对?”善卿道:“双玉倒勿靠帐俚,花头大得野哚。”双珠道:“俚哚两家头才是拗空!(要勿)说五少爷定仔亲,就匆定末,阿能够讨双玉去做大老母?”
善卿未及接言,不想周双宝因多时不见善卿,乘间而来,可巧一脚跨进房门,就搭讪道:“陆里来个大老母嗄?拨倪看看囗。”双珠憎其嘴快,瞪目相视。双宝忙缩住口,退坐一傍。阿金随到房里向双宝附耳说话,双宝也附耳回答。阿金轻轻地骂了一句,转身坐下,取出那副牙牌随意摆弄。善卿问问双室近日情形。
须臾,双玉出局回家,双宝听见,回避下楼。双玉过来闲话一会,敲过十二点钟,巧囤搬上稀饭。阿金丢下牙牌,伏侍善卿、双珠、双玉三人吃毕。巧囡收起碗筷,阿金依然摆弄牙牌。善卿见阿大躲在房门口黑暗里,呼问:“做啥?”阿大即蹑足潜逃,转瞬间,仍在房门口踯躅不去。双珠看不入眼,索性不去说他。
既而闻得相帮卸下门灯,掩上大门,双玉告睡归房。巧囡复舀上面水,阿金始将牙牌装人区内,伏侍双珠捕面卸妆。吹灭保险灯,点着梳妆台长颈灯台,揭去大床五色绣被,单留一条最薄的,展开铺好。巧囡既去,阿金还向原处低头兀坐。阿大捱到房里,偎傍阿金身边。善卿肚里寻思,看他怎的。
俄延之间,阿德保手提水铫子来冲了茶,回头看定阿金。冷冷的问道:“阿转去嗄?”阿金哆嘴不答,挈带阿大拔步先行。阿德保紧紧相从。一至楼梯之下,登时沸反盈天。阿德保的骂声、打声,阿金的哭声、喊声,阿大的号叫、跳掷声,又间着阿珠、巧囤劝解声,相帮拉扯声,周兰呵责声,杂沓并作。
善卿要看热闹,从楼门口望下窥探,一些也看不见。只听得阿德保一头打,一头骂,一头问道:“大马路啥场花去?我问耐大马路啥场花去?说唱!”问来问去,要问这一句话。阿金既不供招,亦不求饶,惟狠命的哭着喊着。阿珠、巧囡、相帮乱烘烘七手八脚的拉扯劝解,那里分得开、挡得住?还是周兰发狠,极声喝道:“要打杀哉呀!”就这一喝里,阿德保手势一松,才拖出阿金来。阿珠、巧囡忙把阿金推进周兰房间里去。阿德保气不过,顺手抓得阿大,问他:“耐同仔娘大马路去做啥?耐个好倪子,耐只猎秽!”骂一声打一下,打得阿大越发号叫跳掷,竟活像杀猪猡一般。相帮要去抢夺,却被阿德保揪牢阿大小辫子,抵死不放。
双珠听到这里,着实忍耐不得,蓬着头,赶出楼门口,叫声“阿德保”,道:“耐倒打得起劲煞来里阿是,俚乃小干仵末懂啥嗄?”相帮因双珠说,一齐上前用力扳开阿德保的手,抱了阿大,也送至周兰房间。阿德保没奈何,一撒手,径出大门大踏步去了。
善卿、双珠待欲归寝,遇见双玉也蓬着头,站立自己房门首打听阿金阿曾打坏。
善卿笑道:“坍坍俚台呀,打坏仔末阿好做生意?”当下大家安置。阿金、阿大就于周兰处暂宿一宵。
次日,善卿起得早些。阿金恰在房间里弯腰扫地,兀自泪眼凝波,愁眉锁翠。
善卿拟安慰两句,却不好开谈。吃过点心,善卿将行,不复惊动双珠,仅嘱阿金道:“我到中和里去,等三先生起来搭俚说一声。”阿金应承。
善卿离了周双珠家,转两个弯,早到朱公馆门首。张寿一见,只道有啥事故,猛吃大惊,慌问:“洪老爷做啥?”善卿倒怔了一怔,答道:“我张张五少爷,无啥(口宛)。”
张寿始放下心,忙引善卿直进里面书房,会见朱淑人,让坐攀谈。慢慢谈及周双玉其志可嘉,至今不肯留客,何不讨娶回家,倒是一段风流佳话;否则周兰为生意起见,意欲屈驾当面说明,令双玉不必痴痴坐待,误其终身。淑人仅唯唯而已,善卿坚请下一断语,淑人只说缓日定议报命。善卿只得辞别,自去回报周兰。
淑人送出洪善卿,归至书房,自思欲娶周双玉,还当与齐韵叟商量,韵叟曾经说过容易得势。但在双玉意中,犹以正室自居;降作偏房,恐非所愿。不若索性一直瞒过,捱到过门之后,穿破出来,谅双玉亦无可如何的了。
到了午后,探听乃兄朱蔼人已经出门,淑人便自坐轿径往一笠园来。园门口的管家皆已稔熟,引领轿子抬进园中,绕至大观楼前下轿,禀说大人歇午未醒,请在两位师爷房里坐歇。
淑人点点头。当值管家导上楼梯,先听得中间内一阵“历历落落”的牙牌声音。
淑人知是碰和,踌躇止步。管家已打起帘子,请淑人进去。
第五十七回终。
第五十八回 李少爷全倾积世资 诸三姐善撒瞒天谎
按:朱淑人踅进大观楼中间,见碰和的一桌四人,乃是李鹤汀和高亚白,尹痴鸳及苏冠香,皆出位厮见。苏冠香就道:“我替大人输脱仔多花哉,五少爷来碰歇罢。”朱淑人推说“勿会”。高亚白道:“勿会碰也匆要紧,有冠香来里。”尹痴鸳道:“(要勿)听俚瞎说。前回凰仪水间同周双玉一淘碰个啥人嗄?”朱淑人不好意思,人座下场。
刚碰得一圈庄,齐韵叟歇过午觉,缓缓而来。朱淑人见了,起身让位。齐韵叟道:“耐碰下去哉(口宛)。”朱淑人执意不肯。韵叟亦不强致,仍命苏冠香代碰,自与淑人闲话。淑人当着众人绝不提起商量的事。挨延多时,齐韵叟方要下场亲手去碰,却嘱朱淑人道:“耐住来里,晚歇叫周双玉来,一淘白相两日,等赏过仔菊花转去。”淑人呐呐承命。
待至天色将晚,碰和散场,大家踅下大观楼,迤逦南行,抄入横波槛。齐韵叟用手隔水指道:“菊花山倒先搭好,就不过搭个凉棚哉。”李鹤汀、朱淑人翘首凝望,只见西南角远远地楼房顶上,三四个匠作蹲着做工,并不见有菊花山;左张右觑,但于蒙茸竹树中露出一角朱红栏杆。高亚白道:“该搭来里菊花山背后,生来看勿见。”尹痴鸳道:“啥要紧看,再歇一日天末才舒齐。”
说话时,大家出了横波槛,穿过凰仪水阁,踅至渔矾。上面三间厦屋,当头横额写著“延爽轩”三个草字,笔势像凌风欲飞一般。
其时落日将沉,云蒸霞蔚,照得窗棂几案,上下通明。大家徘徊欣赏,同进轩中。管家早经安排一席筵宴。等得四个出局杨媛媛、周双玉、姚文君、张秀英陆续齐集,齐韵叟乃相邀入席。
杨媛媛袖出一张请帖,暗暗递与李鹤汀。鹤汀阅竟,塞在搭连袋内,便有些坐不定,只想要走,那里还吃得下酒?朱淑人心中有事,亦自慵懒的,不甚高兴。因此席间就寂寞了许多。
点心之后,肴馔全登。李鹤汀托故兴辞。齐韵叟冷笑道:“耐再要骗我!我晓得耐有要紧事体,故歇正好囗。”鹤汀面有愧色,不敢再言。
少时,终席散坐,李鹤汀方与杨媛媛道谢告别,即于延爽轩前上轿而去。抬出一笠园门口,两肩轿子背道分驰,杨媛媛自归尚仁里。李鹤汀却转弯向北,不多几步停在一家大门楼下。匡二先去推开一扇旁门,里面有人提灯出迎,叫声“李大少爷,今朝晚仔点哉(口宛)”。
鹤汀见是徐茂荣,点点头,跟着进门。及仪门首,即有马口铁玻璃壁灯嵌在墙间,徐茂荣就止步,让鹤汀主仆自行。自此以内,一路曲曲折折的弄堂,皆有壁灯照着接引,弄堂尽处,乃是正厅。正厅上约有六七十人攒聚中央,挤得紧紧的,夹着些点心水果小买卖,四下里串来串去,却静悄悄鸦雀无声,但闻开配者喊报“青龙”、“白虎”而已。这里叫做“现圆台”。
鹤汀踮起脚,望了望,认得那做上风的是混江龙。鹤汀不去理会,从人缝中绕出正厅后面。管门的望见,赶紧开门,放进鹤汀主仆。这门内直通客堂,伺候客堂的人忙跑出来,一个邀着匡二另去款待,一个请鹤汀先到客堂。上面设立通长高柜台,周少和在内坐着管帐。这是兑换筹码处所。
鹤汀取出一张二千庄票交付少和。少和照数发给筹码,连说“发财,发财!”鹤汀笑而颔之。然后请鹤汀到了厢房,拾级登楼。楼上通连三间,宽厂高爽,满堂灯火,光明如昼。中央一张董桌,罩着本色竹布台套,四面围坐不过十余人,越发静悄悄地。
这会儿是殳三做的上风,赢了一大堆筹码,李鹤汀不胜艳羡。殳三下来,乔老四接着上场摇庄。鹤汀四顾,问:“赖头鼋为啥匆来?”殳三道:“转去哉呀。刚刚来里说,赖头鼋去仔末,少仔个人摇庄哉。”鹤汀也说:“无趣!”
乔老四亮过三宝,鹤汀取铅笔、外国纸画成摊谱,照谱用心细细的押,并未押着宝心。鹤汀遂不押了,径往靠壁烟榻吸两口鸦片烟。乔老四摇到后来,被杨柳堂、吕杰臣两人接连打着四平头复宝,只得撮起骰子。
李鹤汀心想,除了赖公子更无大注的狎客,欻地从烟榻起身,坦然放胆,高坐龙头,身边请出“将军”,摇起庄来。起初吃的多,配的少,约摸赢二千光景。忽然,开出一宝重门,尽数配发兀自不够。鹤汀心中懊恼,想就此停歇,却没甚输赢;不料风色一变,花骨无灵,又是两宝进宝,外面狎家没一个不着的,竟输至五六千。
鹤汀急于翻本,不曾照顾前后,这一宝摇出去便大坏了。第一个乔老四先出手,押了一千孤注;殳三跟上去也是一千,另押五百穿钱;随后三四百、七八百、孤注穿钱,参差不等,总押在进宝一门。鹤汀犹自暗笑,那里见得定是进宝。揭起摊钟,众目注视,端端正正摆着“幺”、“二”、“四”、“六”四只骰子。鹤汀气得白瞪着两只眼,连话都说不出。旁人替他核算,共须一万六千余元。鹤汀所带庄票连十几只金钱止合一万多些,十分焦急,没法摆布。乔老四笑道:“故末啥要紧嗄,故歇借得来配出去,明朝还拨俚好哉。”一句提醒了鹤汀,就央杨柳堂、吕杰臣两人担保,向殳三借洋五千,当场写张约据,三日为期,方把一应孤注穿钱分别配发清楚。
李鹤汀仍去烟榻躺下,越想越气,未及天明,喊楼下匡二点灯,还由原路踅出旁门,坐上轿子,回到石路长安客栈,敲开栈门,进房安睡,也不问起乃叔李实夫。
次日饭后,始问匡二:“四老爷来哚陆里?”匡二笑道:“就不过大兴里哉囗。”鹤汀自己筹度,日前同实夫合买一千篓牛庄油,其栈单系实夫收存,今且取来抵用,以济急需。爰命匡二看守,独自步行往四马路大兴里诸十全家,只见门首停着一乘空的轿子,三个轿班站在天井里。鹤汀有些惶惑,诸三姐认得鹤汀,从客堂里望见,慌的迎出叫道:“大少爷来囗,四老爷来里呀!”
鹤汀进去,问道:“阿是四老爷个轿子?”诸三姐道:“勿是,四老爷请得来个先生,就叫是窦小山,来里楼浪。大少爷楼浪去请坐。”鹤汀踅上楼梯,李实夫正歪在烟榻上,撑起身来厮见。诸十全还腼腼腆腆的叫声“大少爷”,惟窦小山先生只顾低头据案开方子,不相招呼。
鹤汀随意坐下,见实夫腮边、额角尚有好几个疮疤,烟盘里预备下一叠竹纸,不住的揩拭脓水;倒是诸十全依然脸晕绊红,眼圈乌黑,绝无半点瘢痕。
一会儿,窦小山开毕方子,告辞去了。鹤汀始问实夫要张栈单。实夫怪问道:“耐要得去做啥?”鹤汀谎答道:“昨日老翟说起,今年新花有点意思,我想去买点来浪。”
实夫听说,冷笑一笑,正欲盘驳,忽听得诺三姐脚声,一步一步蹭到楼上。见他两手摄著个大托盘,盘内堆得满满的,喊诸十全接来放下。诸三姐先从盘内捧出一盖碗茶送与鹤汀,随后搬过一盆甜馒头,一盆咸馒头,一盆蛋糕,一盆空着,抓了一把西瓜子装好,凑成四色点心,排匀在桌子中间。又分开两双牙筷,对面摆列。
实夫就道:“耐啥一声勿响去买得来哉嗄?”诸三姐笑嘻嘻不答,只把个诸十全望前用力推摄。诸十全只得踅近两步,说道:“大少爷请用点心。”说的声音轻些,鹤汀不曾理会。诸三姐忍不住,自己上来,一面说:“大少爷用点囗。”一面取双牙筷。每样夹一件送在鹤汀面前。鹤汀连声阻止,早夹的件件俱全,还撮上些西瓜子。
实夫笑劝鹤汀:“随意吃点。”鹤汀鉴其殷勤,拆一角蛋糕来吃,并呷口茶过口。诸三姐在旁摹然想起,连忙向抽屉寻出半匣纸烟,拣取一卷,点根纸吹,送上鹤汀,说:“大少爷请用烟。”鹤汀手中有茶碗,口中有蛋糕,接不及,吃不及,不觉好笑起来。诸十全不好意思,把诸三姐衣襟悄地一拉,诸三姐才逡巡退下。
实夫乃将药方交与诸三姐,诸三姐因问:“先生阿曾说啥?”实夫道:“先生也不过说难好点哉,小心点。”诸三姐念声“阿弥陀佛”,道:“难好仔罢,耐生来浪,倪心里一径急煞!”
诸三姐说着,转向鹤汀,叫声“大少爷”,慢慢说道:“四老爷末吃仔个两筒烟,来里乡下勿比仔上海,随便陆里小烟问才是龌龌龊龊个场花,想来四老爷去吃烟末,倒勿知勿党团下去,就过仔个毒气。四老爷坎到辰光,怕得来,面孔浪才是个哉!倪说:‘四老爷陆里去过得来个嗄?’故末四老爷忒啥个写意哉,连搭仔自家才匆曾晓得是啥场花。我同十全两家头成日成夜伏侍四老爷元拨困。幸亏个先生吃仔几帖药,好仔点;勿然,四老爷再要生下去,我同十全一径来里伏侍,倘忙两家头才过仔,一淘生起来,难末真真要死哉!大少爷阿对?”
鹤汀暗忖这段言词,亏他说得出口,眼看着诸十全打量一番。诸三姐复道:“大少爷阿晓得?外头人再有点勿明勿白冤枉倪个闲话,听着仔气煞人哚!说四老爷该个疮,就是倪搭过拨俚毒气。倪搭末不过十全搭仔我,清清爽爽两家头,啥人生个疮嗄?要说十全生来浪,四老爷两只眼睛阿是瞎哉嗄?”说到这里,一手把诸十全拖到鹤汀面前,指着脸上道:“大少爷看囗。四老爷面孔浪,倪十全阿有点相像?”又捋出诸十全两只臂膊,翻来覆去给鹤汀看了,道:“一点点影踪才无拨(口宛)。”诸十全羞得挣脱身子,避开一边。
鹤汀总不则声,但暗忖这诸三姐竟是个老狐狸,若实夫为其所愚,恐将来受害不浅。当下实夫嗔着诸三姐道:“外头人闲话听俚做啥!我总勿曾说耐末,才是哉(口宛)!”诸三姐笑道:“四老爷生来勿曾说啥。四老爷再要说倪,故末倪要……”诸三姐说得半句即缩住嘴,笑而下楼。
实夫方向鹤汀笑道:“耐末也(要勿)起啥个花头哉。耐自家洋钱自家去输,勿关我事。故歇我手里拿得去栈单,倘忙输脱仔下来,教我转去阿好交代?”鹤汀默然不悦。实夫道:“栈单来里小皮箱里,要末耐自家去拿,我勿好投耐。”鹤汀略一沉吟,起身就走。实夫问:“阿要钥匙?”鹤汀赌气不要了。
楼下诸三姐挽留道:“大少爷再坐歇囗。”鹤汀也不睬,一直出了大兴里,仍回长安客栈;心想:实夫既然怕不好交代,又教我自家去拿,难道说我偷的不成?似这等鄙琐悭杏,怪不得诸三姐撮弄他、摆布他。我如今也不去管他,但是殳三一款,如何设法?想来想去,只好寻出两套房契,坐轿往中和里朱公馆谒见汤啸庵,托他抵借一万洋钱。汤啸庵应承,约定晚间杨媛媛家回话。李鹤汀先去坐等。
汤啸庵送客之后,寻思朱蔼人处所存有限,须和罗子富商量,即时便去兆富里黄翠凤家相访。罗子富正在楼上房里,请进厮见。适值黄二姐在座,也叫声“汤老爷”。汤啸庵点点头,道:“长远勿见哉,生意阿好?”黄二姐道:“生意勿局,比仔先起头悬迸哚。”黄翠凤冷笑叉口道:“耐是有生意勿做(口宛),啥勿局嗄!”
汤啸庵不解所谓,丢开不提,袖出房契给罗子富看,说明李鹤汀抵借一节。子富知其信实,一口允诺,当与啸庵同诣钱庄划付汇票。
黄二姐见罗子富、汤啸庵既去,房里没人,遂告诉黄翠凤道:“前日天看仔个人家人,倒无啥。我想就买仔俚罢。不过新出来,勿会做生意。就年底一节末,要短三四百洋钱哚,真真急煞来里。”翠凤低着头不言语。黄二姐道:“耐阿好替我想想法子,阿是进个把伙计?阿是拿楼浪房间租拨人家?”翠凤仍低着头,好似转念头样子。黄二姐揣度神情,涎脸央及道:“谢谢耐。耐说来浪闲话,我总归才依耐。倘忙生意好仔点,我也勿忘记耐个呀。谢谢耐,替我想想法子。”翠凤开言道:“耐个人忒啥个心勿足,故歇(要勿)说无法子,倘然有法子教拨耐,赚着仔三四百洋钱,耐倒再要嫌道少哉(口宛)!”黄二姐没口子分辨道:“故是无价事个。
有得赚末,再好无拨个哉。再要嫌道少,阿有该号人嗄!”
翠凤又低着头,足足有炊许时不言语。黄二姐亦自乖觉,静静的在旁伺候。翠凤忽睁开眼,把黄二姐相了一相,即招手令其近前,附耳说话。黄二姐弯腰楼背,仔细听着。又足足有炊许时,翠凤说话才完。黄二姐亦自领悟。
计议已定,恰好罗子富回来,手中拿的一包抵借契据,令翠凤将去收藏。黄二姐跟至床背后,帮翠凤撑起皮箱盖,怪问道:“罗老爷个拜匣有两只来里哉?”翠凤道:“一只是我个呀,赎身文书末就放来哚拜区里。”
子富听其重重关锁停当,黄二姐就辞别去了。翠凤鼻子里哼的一声,向子富道:“阿是拨我猜着,俚要向我借洋钱哉呀。”子富诧异道:“黄二姐再要借洋钱?”翠凤道:“俚个人末阿有啥淘成?两个月匆曾到,一千洋钱完结哉(口宛)。”子富随风过耳,亦不在意。
隔得一日,黄二姐复来,再三再四求告翠凤。翠凤咬定牙关,一毛不拔。黄二姐一连五日纠缠不清,翠凤索性不睬;黄二姐渐渐噪闹起来。子富看不过意,欲调和其间,不想黄二姐一口要借五百。子富劝其减些,黄二姐便唠唠叨叨,缕述从前待翠凤许多好处,道:“故歇会做仔生意,俚倒忘记脱哉!我末定归勿成功!赎身勿赎身,总是我个囡仵,阿怕俚逃走到外国去!”
子富接不下嘴,因将其言诉与翠凤。翠凤笑道:“有仔赎身文书末,怕俚啥嗄?随便啥法子来末哉。”
第五十八回终。
第五十九回 攫文书借用连环计 挣名气央题和韵诗
按:一日午后,黄二姐到了黄翠凤家,将欲噪闹。黄翠凤令外场喊两把皮篷车,竟和罗子富作明园之游,丢下黄二姐坐在房间里,任其所为。
及至明园泡下茶,翠凤还是冷笑道:“赎身文书来浪我手里,看俚再有啥法子!”子富道:“耐该应教个大姐陪陪俚。”翠凤头颈一扭道:“等俚歇末哉,啥人去陪俚嗄。”子富道:“勿局个囗。”翠凤道:“啥勿局,阿伯俚偷仔倪个家生?”子富道:“俚家生末勿要,赎身文书晓得来哚皮箱里,俚阿要偷嗄?”一句提醒了翠凤,登时白瞪瞪两只眼,失声道:“阿哟,勿好哉!”赵家(女每)在傍也是一怔,道:“划一勿好囗,倪快点转去罢。”
子富欲令翠凤先行,翠凤道:“耐末生来一淘转去,倘忙拨俚偷仔去末,也好替我商量商量。”当下三人各坐原车赶回家中。
一进家门,翠凤先问:“无(女每)阿来里楼浪?”外场回说:“刚刚转去,勿多一歇。”翠凤三脚两步,奔到楼上房间里。看看陈设器皿,并未缺少一件;再往床背后打一看时,这一惊非同小可。翠凤跺脚嚷道:“难末勿好哉呀!”
子富随后奔到,只见皮箱铰链丢落地上。揭开盖来,箱内清清爽爽只有一只拜盒。翠凤急的只是跺脚,又哭又骂,欲向黄二姐拚命。子富与赵家(女每)且劝翠凤坐下,慢慢商量。翠凤道:“商量啥嗄,俚是要我个命呀!我就死仔,难末俚有仔好处哉!”子富道:“耐末先拿我个拜区放好仔再说。”翠凤复从皮箱中取那只拜匣,别处收藏,忽然失惊打怪的喊道:“咿,倪只拜匣来里(口宛)!”既而恍然大悟道:“噢,俚拿差哉,拿仔罗老爷个拜匣去哉!”说着,呵呵大笑。子富听说,慌问:“我只拜匣阿来里嗄?”翠凤捧出那只拜匣给子富看,嘻嘻笑道:“俚拿差哉,拿仔耐个拜匣。倪拜匣末倒来里。”子富面色如土,拍腿说道:“难末真真勿好哉!”翠凤道:“耐只拜匣勿要紧个,俚拿得去也无啥用场。阿敢去变洋钱,俚也无拨场花好变(口宛)。”
子富呆想不语。翠凤乃叫赵家(女每)吩咐道:“耐去搭无(女每)说,该只是罗老爷个拜匣,问俚拿得去做啥?故歇罗老爷等来浪要哉,原教俚拿得来。”赵家(女每)答应而去。子富终有些忐忑惶惑。翠凤却决定黄二姐断无扣留不放之理。
一会儿,赵家(女每)回来,见了子富,先拍着掌笑一阵,然后复道:“故末笑话,俚哚还勿曾觉著拿差个呀,倒快活煞。我说是罗老爷个拜盒,难末刚刚晓得仔,呆脱哉,一声闲话响勿出。我末笑得来!俚哚教我带转去,我说‘勿管’就走。”子富跌足道:“嗳,耐为啥勿带仔来嗄?”赵家(女每)道:“俚哚拿得去个末,让俚哚自家拿得来。”翠凤接口道:“勿要紧个,晚歇定归来。”
子富像热锅上蚂蚁一般,坐不定,立不定,着急得紧。翠凤见子富着急,欲令赵家(女每)去催。子富止住,把高升唤至当面,令向黄二姐索取拜盒,并道:“耐闲话(要勿)去多说,就说我有事体,要用着个拜盒,快点拿得来带转去。”
高升领命,径往尚仁里黄二姐家。黄二姐见是高升,满面堆笑,请去后面小房间。高升日致主人之言,立等要那拜盒。黄二姐道:“拜盒来里呀,我要搭罗老爷说句闲话。耐(要勿)要紧,请坐囗。”高升不得已坐下。黄二姐喊人泡茶,从容说道:“耐来得正好。我有多花闲话来里,拜托耐去说拨罗老爷听。先起头翠凤来里做讨人,生意闹猛得野哚;为仔倪搭开消大,一径无拨多洋钱。翠凤赎仔个身末,勿好哉,生意一点也无拨,开消倒省匆来。一千洋钱个身价,勿知勿党才用完,难末无法子哉(口宛)!原来搭个翠凤商量,借几百洋钱用用,陆里晓得个翠凤定归勿借;跑仔好几埭,俚倒定归回报我无拨。我想耐翠凤小个辰光,梳头缠脚才是我,出理耐到故歇,总当耐是亲生囡仵,耐倒实概无良心!我第一转开口,耐就一点情面才无拨,故末气得来要死。今朝我也匆说哉,有心要拿俚个赎身文书难难俚。拿着仔俚赎身文书末,喊俚转来,原搭我做生意。俚倘然再要赎身末,定归要一万洋钱哚。再勿靠帐拿差仔,勿是个赎身文书,倒拿仔罗老爷个拜匣。罗老爷是再要好也无拨,生意浪末照应仔倪几几花花,就是小个场花也幸亏罗老爷十块廿块借拨我用。我匆像是翠凤个无良心,时常来里牵记个罗老爷。坎坎晓得是罗老爷个拜匣,我就忙煞个要送得来。不过我再来里想,翠凤搭仔罗老爷赛过是一个人,罗老爷个拜匣赛过是翠凤个拜匣。我末气匆过个翠凤,要借罗老爷个拜匣押来里,教翠凤拿一万洋钱来赎得去。等翠凤一万洋钱拿仔来,我就拿拜匣送还拨罗老爷。耐转去搭罗老爷说,教罗老爷放心末哉。”
高升听这一席话,吐吐舌头,不敢擅下一语,回至兆富里,一五一十细细说了。
翠凤听至一半,直跳起来,嚷道:“啥个闲话嗄,放屁也匆实概放个(口宛)!”子富也气得手足发抖,瘫在榻床,说不出半句话。翠凤呆了一呆,欻地站起身来,说声“我去”,就要下楼。子富一把拉住,问:“耐去做啥?”翠凤道:“我要去问声俚:阿是要我个命!”子富连忙横身拦劝道:“耐慢点囗!耐去无啥好闲话。
我去罢,看俚阿好意思说啥!就依俚末,也不过借几百洋钱末哉。”翠凤咬牙切齿恨道:“耐要气杀我哉,再要拨洋钱俚!”
子富即喊高升,打轿前去。小阿宝迎着,请至楼上先时翠凤住的房间。黄金凤、黄珠凤同声叫“姐夫”,并说:“姐夫长远勿来裁。”子富问:“耐无(女每)囗?”小阿宝说:“来浪来哉。”
道声未了,黄二姐已笑吟吟掀帘进房,踅到子富面前,即扑翻身磕了个头,口中说道:“罗老爷(要勿)动气,我搭罗老爷磕个头,种种对勿住罗老爷。罗老爷个拜匣末,就该搭放两日,同放来哚翠凤搭一样个呀。罗老爷一径搭倪要好煞,倪阿敢糟塌仔拜匣里个要紧物事,难为罗老爷?耐罗老爷索性(要勿)管,勿怕翠凤勿赎得去。等翠凤发极仔,自家奔得来寻我,难末好说闲话哉。翠凤个人匆到发极辰光,陆里肯爽爽气气拿一万洋钱来拨我。”
子富听其一派胡言,着实生气,且忍耐问道:“耐瞎说末(要勿说说,终究要借俚几花,说拨我听听看。”黄二姐笑道:“罗老爷,我匆是瞎说呀。起初不过借几百洋钱,故歇倒勿是几百洋钱个闲话哉。翠凤无良心,难下去再要无拨仔洋钱,翠凤生来勿借拨我,我也无啥面孔再去搭翠凤借。难得故欧有罗老爷个拜匣来里末,定归要敲俚一敲哉!一万例勿曾多囗。前日天,汤老爷拿得来房契阿是也有一万哚?”子富道:“价末耐来浪敲我哉,勿是为翠凤!”黄二姐忙道:“罗老爷勿是呀,翠凤陆里有一万洋钱?生来搭罗老爷借。罗老爷一节个局帐有一千多吸,勿消三年,就局帐浪扣清仔好哉。罗老爷阿对?”
子富无可回答,冷笑两声,迈步便走。黄二姐一路送出来,又说道:“难末种种对勿住罗老爷,总归是无拨生意个勿好,用完仔洋钱无法子。横竖要饿杀末,阿伯啥难为情嗄?倘然翠凤再要搭我两个强,索性一把火烧光仔歇作,看俚阿对得住罗老爷!”
子富装做不听见,坐轿而回。翠凤迎问如何。子富唉声叹气,只是摇头。问的急了,子富才略述大概。翠凤暴跳如雷,抢得一把剪刀在毛一定要死在黄二姐面前。
子富没得主意,听其自去。
翠凤跑至楼下,偏生撞见赵家(女每),夺下剪刀,且劝且拦,仍把翠凤抱上了楼。翠凤犹自挣扎道:“我总归要死个哉呀,为啥一班人才要帮俚吸,勿许我去嗄?”赵家(女每)按定在高椅上,婉言道:“大先生,耐死也无行用(口宛)。耐末就算死哉,俚叹也拚仔死末,真真拿只拜匣一把火烧光仔,难罗老爷吃个亏常恐要几万哚囗。”子富听说,只得也去阻止翠凤。翠凤连晚饭也不吃,气的睡了。
子富气了一夜,睁睁的睡不着。清早起来,即往中和里朱公馆寻着汤啸庵,商议这事如何办法。啸庵道:“翠凤赎身不过一千洋钱,故歇倒要借一万,故是明明白白拆耐个梢。若使经官动府,倒也不妥。一则自家先有狎妓差处;二则抄不出赃证,何以坐实其罪?三则防其烧毁灭迹,一味混赖。一拜匣个公私文书,再要补完全,不特费用浩繁,且恐纠缠棘手。”子富寻思没法,因托汤啸庵居间打话,啸庵应诺。
子富遂赴局理事,直至傍晚公毕,方到了兆富里黄翠凤家。下轿进门,只见文君王正在客堂里闲坐,特地叫声“罗老爷”。子富停步,含笑点头。君玉道:“罗老爷阿看见新闻纸?”子富大惊失色,急问:“新闻纸浪说啥嗄?”君玉道:“说是客人个朋友,名字叫个啥……噜苏得野哚!”说着又想。子富道:“名字(要勿)想哉,客人朋友末啥个事体?”君玉道:“无啥事体,做仔两首诗送拨我,说是上来哚新闻纸浪。”子富“嗑”的笑道:“倪勿懂个。”更不回头,直上楼去。
文君玉不好意思,别转脸来向个相帮说道:“我刚刚搭耐说上海个俗人,就像仔罗老爷末也有点俗气。拗空算客人,连搭仔做诗才匆懂,也好哉!”相帮道:“难末拌明白哉,耐说上海客人才是熟人,我倒一吓。耐生意海外得来,故是成日成夜,出来进去,忙煞哉(口宛),大门槛阿要踏坏嗄。陆里晓得陌生人耐也说是熟人。”君王道:“耐末瞎缠哉囗。我说个俗人勿是呀,要会做仔诗末就匆俗哉。”相帮道:“先生耐(要勿)说,上海丝茶是大生意。过仔垃圾桥,几花湖丝栈,才是做丝生意个好客人,耐熟仔末晓得哉。”
君王又笑又叹,再要说话,只听相帮道:“难末真个熟人来哉。”君玉抬头一看,原来是方蓬壶,即诉说道:“俚哚喊耐俗人,阿要讨气?”蓬壶踅进右首书房,说道:“讨气倒勿要紧,耐搭俚哚说说闲话,(要勿)拨俚哚俗气熏坏仔耐。”君玉抵掌懊悔道:“故例划一,幸亏耐提醒仔我。”
蓬壶坐下,袖中取出一张新闻纸,道:“红豆词人送拨耐个诗,阿曾赏鉴过歇?”君王道:“勿曾呀,让我看囗。”蓬壶揭开新闻纸,指与君玉看了。君玉道:“俚来浪说啥?讲拨我听囗。”蓬壶带上眼镜,将那诗朗念一遍,再演解一遍,君王大喜。
蓬壶道:“耐该应和俚两首送拨俚,我替耐改。题目末就叫‘答红豆词人即用原韵’九个字,阿是蛮好?”君王道:“七律当中四句,我做勿来,耐替我代做仔罢。”蓬壶道:“故末生活哉!明朝倪海上吟坛正日,陆里有工夫?”君王道:“谢谢耐,随便啥做点末哉。”蓬壶正色道:“耐啥个闲话嗄!做诗是正经大事体,阿好随便啥做点!”君王连忙谢过。蓬壶又道:“不过我替耐做倒要写意点,忒啥个惨淡经营,就匆像耐做个诗,俚哚也匆相信哉。”君王亦以为然。于是蓬壶独自一个闭目摇头,口中不住的“呜呜”作声;忽然举起一只指头,向大理石桌子上戳了几戳,划了几划,攒眉道:“俚用个韵倒勿容易押,一歇倒做勿出,等我带转去做两句出色个拨耐。”君玉道:“该搭用夜饭哉呀。”蓬壶道:“(要勿)哉。”君玉复嘱其须当秘密而别。
蓬壶踱出兆富里,一路上还自言自语的构思琢句,突然刺斜里冲出一个娘姨,一把抓住蓬壶臂膊,问:“方老爷陆里去?”蓬壶骇愕失措,挤眼注视,依稀认得是赵桂林的娘姨,桂林叫做“外婆”的。蓬壶便也胡乱叫声“外婆”。外婆道:“方老爷为啥倪搭勿来?去囗!”蓬壶道:“故歇无拨空,明朝来。”外婆道:“啥个明朝嗄!倪小姐牵记煞耐,请仔耐几埭哉,耐勿去!”不由分说,把蓬壶拉进同庆里,抄到尚仁里赵桂林家。
赵桂林迎进房间,叫声“方老爷”,道:“阿是倪怠慢仔耐,耐一埭也匆来?”蓬壶微笑坐下。外婆搭讪道:“方老爷就前节壶中天叫仔局下来末,勿曾来歇。两个多月哉,阿好意思?”桂林接嘴道:“拨个文君王迷昏哉呀,陆里想得着该搭来?”蓬壶慌的喝住,道:“耐(要勿)睛说!文君王是我女弟子,客客气气,耐去糟塌俚,岂有此理!”桂林哼了一声无语。外婆一面装水烟,一面悄悄说道:“倪小姐生意,瞒勿过耐方老爷。前节方老爷来里照应,倒哝仔过去。故歇耐也匆来裁,连浪几日天,出局才无投。下头杨媛媛末碰和吃酒,闹猛得来。倪楼浪冰清水冷,阿要坍台!”蓬壶不等说完,就叉口道:“单是个碰和吃酒,俗气得势。我前回替桂林上仔新闻纸,天下十八省个人,陆里一个勿看见?才晓得上海有个赵桂林末。实概样式,比仔碰和吃酒,难说哚!”外婆顺他口气,复接说道:“难方老爷原像前回照应点俚罢。耐一样去做个文君王,就倪搭走走,啥勿好?吃两台酒,碰两场和,故是倪要巴结煞哉!”蓬壶道:“碰和吃酒末,啥稀奇嗄?等我过仔明朝,再去搭俚做两首诗末哉。”外婆道:“方老爷,耐末无啥稀奇,倪倒是碰和吃酒个好。耐辛辛苦苦做仔啥物事送拨俚,俚用勿着(口宛)!就匆是碰和吃酒末,有场花应酬,叫叫局,故也无啥。”蓬壶呵呵冷笑,连说:“俗气得势!”
外婆见蓬壶呆头呆脑,说不入港,望着赵桂林打了一句市俗泛语。桂林但点点头,蓬壶那里懂得?外婆水烟装毕,桂林即请蓬壶点菜,欲留便饭。蓬壶力辞不获,遂说不必叫菜,仅命买些熏腊之品。外婆传命外场买来,和自备饭菜一并搬上。
第五十九回终。
第六十回 老夫得妻烟霞有癖 监守自盗云水无踪
按:方蓬壶和赵桂林两个并用晚饭之后,外婆收拾下楼。稍停片刻,蓬壶即拟兴辞。桂林苦留不住,送出楼门日,高声喊“外婆”,说:“方老爷去哉!”
外婆听得,赶上叫道:“方老爷慢点囗,我搭耐说句闲话。”蓬壶停步问:“说啥?”外婆附耳道:“我说耐方老爷末,文君玉搭(要勿)去哉,倪搭一样个呀。我搭耐做个媒人,阿好?”蓬壶骤闻斯言,且惊且喜,心中突突乱跳,连半个身子都麻木了,动弹不得。外婆只道蓬壶踌躇不决,又附耳道:“方老爷,耐是老客人,勿要紧个。就不过一个局,搭仔下脚,无拨几花开消,放心末哉。”蓬壶只嘻着嘴笑,无话可说。
外婆揣知其意,重复拉回楼上房间里。桂林故意问道:“为啥耐忙煞个要去,阿是想着仔文君王?”外婆抢着说道:“啥勿是嗄,难末勿许去个哉!”桂林道:“文君玉来浪喊哉囗,耐当心点!明朝去末,端正拨生活耐吃。”蓬壶连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外婆没事自去。
桂林装好一口鸦片烟,请蓬壶吸,蓬壶摇头说:“勿会。”桂林就自己吸了。
蓬壶因问:“有几花瘾?”桂林道:“吃白相,一筒两筒,陆里有瘾嗄!”蓬壶道:“吃烟人才是吃白相吃上了瘾,终究(要勿)去吃俚好。”桂林道:“倪要吃上仔个瘾,阿好做生意?”
蓬壶遂问问桂林情形,桂林也问问蓬壶事业。可巧一个父母姊妹俱没,一一个妻妾子女均无;一对儿老夫老妻,大家有些同病相怜之意。
桂林道:“倪爷也开个堂子。我做清情人辰光,衣裳、头面、家生倒勿少,才是倪娘个物事。上仔客人个当,一千多局帐漂下来,难末堂子也歇哉,爷娘也死哉,我末出来包房间,倒空仔三百洋钱债。”蓬壶道:“上海浮头浮脑空心大爷多得势,做生意划一难煞。倒是倪一班人,几十年老上海,叫叫局,打打茶会,生意末勿大,倒勿曾坍歇台。堂子里才说倪是规矩人,蛮要好。”桂林道:“故歇我也匆想哉,把势饭勿容易吃,陆里有好生意做得着?随便啥客人,替我还清仔债末就跟仔俚去。”蓬壶道:“跟人生来最好,不过耐当心点,再要上仔个当,一生一世吃苦哚(口宛)。”桂林道:“难是匆个哉。起先年纪轻,勿曾懂事体,单喜欢标致面孔个小伙子,听仔俚哚海外闲话上个当;故歇要拣个老老实实个客人,阿有啥差嗄?”蓬壶道:“差是匆差,陆里有老老实实个客人去跟俚?”
说话之间,蓬壶连打两次阿欠。桂林知其睡的极早,敲过十点钟,喊外婆搬稀饭来吃,收拾安睡。不料这一夜天,蓬壶就着了些寒,觉得头眩眼花,鼻塞声重,委实不能支持。桂林劝他不用起身,就此静养几天,岂不便易。蓬壶讨副笔砚,在枕头边写张字条送上吟坛主人,告个病假,便有几个同社朋友来相问候。见桂林小心伏侍,亲热异常,诧为奇遇。
桂林请了时医窦小山诊治,开了帖发散方子。桂林亲手量水煎药,给蓬壶服下。
一连三日,桂林顷刻不离,日间无心茶饭,夜间和衣卧于外床,蓬壶如何不感激?
第四日热返身凉,外婆乘间撺掇蓬壶讨娶桂林。蓬壶自思旅馆鳏居,本非长策。
今桂林既不弃贫嫌老,何可失此好姻缘?心中早有七八分允意。及至调理全愈,蓬壶辞谢出门,迳往抛球场宏寿书坊告诉老包。老包力赞其成。蓬壶大喜,浼老包为媒,同至尚仁里赵桂林家当面议事。
老包跨进门口,两厢房倌人、娘姨、大姐齐声说:“咿,老包来哉!”李鹤汀正在杨媛媛房间里,听了,也向玻璃窗张觑;见是老包,便欲招呼;又见后面是个方蓬壶,因缩住嘴,却令赵家(女每)楼上去说:“请包老爷说句闲话。”
约有两三顿饭时,老包才下楼来。李鹤汀迎见让坐。老包问:“有何见教?”鹤汀道:“我请殳三吃酒,俚谢谢匆来。耐来得正好。”老包大声道:“耐当我啥人嗄!请我吃镶边酒,要我垫殳三个空!我(要勿)吃。”鹤汀忙陪笑坚留,老包偏做势要走。杨媛媛拉住老包,低声问道:“赵桂林阿是要嫁哉?”老包点头道:“我做个大媒人,三百债,二百开消。”鹤汀道:“赵桂林再有客人来讨得去?”杨媛媛道:“耐(要勿)看轻仔俚,起先也是红倌人。”
说时,只见请客的回报道:“再有两位请勿着,卫霞仙哚说:‘姚二少爷长远匆来哉。’周双珠叹说:‘王老爷江西去仔,洪老爷勿大来。’”李鹤汀乃道:“难老包再要走末,我要勿快活哉。”杨媛媛道:“老包说白相呀,陆里走嗄!”俄两请着的四位:朱蔼人、陶云甫、汤啸庵、陈小云,陆续咸集。李鹤汀即命摆台面,起手巾。大家入席,且饮且谈。
朱蔼人道:“令叔阿是转去哉?倪竟一面勿曾见过。”鹤汀道:“勿曾转去,就不过于老德一干子末转去哉。”陶云甫道:“今朝人少,为啥勿请令叔来叙叙?”鹤汀道:“家叔陆里肯吃花酒!前回是拨个黎篆鸿拉牢仔,叫仔几个局。”老包道:“耐令叔划一有点本事哚!上海也算是老白相,倒勿曾用过几花洋钱,单有赚点来拿转去。”鹤汀道:“我说要白相,还是豁脱点洋钱无啥要紧,像倪家叔故歇阿受用嗄?”陈小云道:“耐该埭来阿曾发财?”鹤汀道:“该埭比仔前埭再要多输点。
殳三搭空仔五千,前日天刚刚付清。罗子富搭一万哄,等卖脱仔油再还。”汤啸庵道:“耐一包房契阿晓得险个囗?”遂将黄二姐如何攘窃,如何勒扌肯,缕述一遍,并说末后从中关说,原是罗子富拿出五千洋钱赎回拜匣,始获平安。席间摇头吐舌,皆说:“黄二姐倒是个大拆梢!”杨媛媛嗤的笑道:“夷场浪老鸨末才是个拆梢(口宛)。”
老包闻言,欻地出位,要和杨媛媛不依。杨媛媛怕他恶噪,跑出客堂,老包赶至帘下。恰值出局接踵而来,不提防陆秀宝掀起帘子,跨进房间,和老包头碰头猛的一撞,引得房内房外大笑哄堂。老包摸摸额角,且自归座。
李鹤汀笑而讲和,招呼杨媛媛进房,罚酒一杯。杨媛媛不服,经大家公断,令陆秀宝也罚一杯过去。于是老包首倡摆庄,大家轮流豁拳,欢呼畅饮。一直饮至十一点钟,方才散席。
李鹤汀送客之后,想起取件东西,喊匡二吩咐说话。娘姨盛姐因道:“匡二爷匆来里,坐席辰光来仔一埭,去哉。”鹤汀道:“等俚来末,说我有事体。”盛姐应诺。鹤汀又打发轿班道:“碰着匡二末喊俚来。”轿班也应诺自去。一宿表过。
次日,鹤汀一起身就问:“匡二囗?”盛姐道:“轿班末来里哉,匡二爷勿曾来(口宛)。”鹤汀怪诧得紧,喝令轿班:“去客栈里喊来!”轿班去过,复命道:“栈里茶房说,昨日一夜天,匡二爷勿曾转去。”
鹤汀只道匡二在野鸡窝里迷恋忘归,一时寻不着。等不得,只得亲自坐轿口到石路长安客栈。开了房间进去,再去开箱子取东西。不想这箱子内本来装得满满的,如今精空干净,那里有甚么东西!鹤汀着了急,口呆目瞪,不知所为;更将别只箱子开来看时,也是如此,一物不存。鹤汀急得只喊“茶房”。茶房也慌了,请帐房先生上来。那先生一看,蹙额道:“倪栈里清清爽爽,陆里来个贼嗄!”鹤汀心知必是匡二,跺足懊恨。那先生安慰两句,且去报知巡捕房。鹤汀却令轿班速往大兴里诸十全家,迎接李实夫回栈。
实夫闻信赶到,检点自己物件,竟然丝毫不动,单是鹤汀名下八只皮箱,两只考篮,一只枕箱,所有物件只拣贵重的都偷了去。又于桌子抽屉中寻出一叠当票,知是匡二留与主人赎还原物的意思。鹤汀心中也略宽了些。
正自忙乱不了,只见一个外国巡捕带着两个包打听前来踏勘,查明屋面门窗一概完好,并无一些来踪去这,此乃监守自盗无疑。鹤汀说出匡二一夜不归。包打听细细的问了匡二年岁、面貌、口音而去。
茶房复告诉:“前一礼拜,倪几转看匡二爷背仔一大包物事出去,倪勿好去问俚。陆里晓得俚偷得去当嗄!”李实夫笑道:“俚倒有点意思!耐是个大爷,豁脱点勿要紧,才偷仔耐个物事,勿然末,我物事为啥勿要嗄?”鹤汀生气不睬,自思人地生疏,不宜造次;默默盘算,惟有齐韵叟可与商量,当下又亲自坐轿望着一笠园而来。
园门口管家俱系熟识,疾趋上前搀扶轿杠,抬进大门,止于第二层园门之外。
鹤汀见那门上兽环衔着一把大铁锁,仅留旁边一扇腰门出人,正不解是何缘故。管家等鹤汀下了轿,打千禀道:“倪大人接着电报,转去哉;就不过高老爷来里。请李大少爷大观楼宽坐。”鹤汀想道:“齐韵叟虽已归家,且与高亚白商量亦未为不可。”遂跟管家款步进园,一直到了大观楼上,遇见高亚白。
鹤汀道:“耐一干子阿寂寞嗄?”亚白道:“我寂寞点勿要紧,倒可惜个菊花山,龙池先生一番心思哚,故歇一径闲煞来浪。”鹤汀道:“价末耐也该应请请倪哉囗。”亚白道:“好个,就明朝请耐。”鹤汀道:“明朝元拨空,停两日再说。”亚白问:“有何贵干?”鹤汀乃略述匡二卷逃一节,亚白不胜骇愕。鹤汀因问:“阿要报官?”亚白道:“报官是报报罢哉。真真要捉牢仔贼,追俚个赃,难哉囗!”鹤汀就问:“勿报官阿好?”亚白道:“勿报官也匆局,倘忙外头再有点穷祸,问耐东家要个人,倒多仔句闲话。”鹤汀连说:“是极。”即起兴辞。亚白道:“故也何必如此急急!”鹤汀道:“故歇无趣得势,让我早点去完结仔,难末移樽就教如何?”亚白笑说:“恭候。”一路送出二层园门,鹤汀拱手登轿而别。
亚白才待转身,旁边忽有一个后生叫声“高老爷”,抢上打千。亚自不识,问其姓名,却是赵二宝的阿哥赵朴斋,打听史三公子有无书信。亚白回说:“无拨。”朴斋不好多问,退下侍立。
亚自便进国回来,踅过横波槛,顺便转步西行。原来这菊花山扎在鹦鹉楼台之前,那鹦鹉楼台系八字式的五幢厅楼,前面地方极为阔大。因此菊花山也做成八字式的,回环合抱,其上高与檐齐,其下四通八达,游客盘桓其间,好像走人“八阵图”一般,往往欲吟“迷路出花难”之句。亚白是惯了的,从南首抄近路,穿石径,渡竹桥,已在菊花山背后。
进去看时,先有一人小帽青衫,背立花下,彷徨踯躅,侧着头,咬着指,似乎出神光景。亚自打量后形,必是小赞,也不去惊他,但看他做甚么。那小赞俄延许久,欻地奔进鹦鹉楼台。亚白即悄悄跟去。只见小赞爬着桌子,磨墨舐笔,在那里草草写了几行。亚白含笑上前,照准小赞肩头轻轻的拍了一下。小赞吃惊,张皇返顾,见了亚自,慌忙垂手站过一边。
亚白笑问:“阿是做菊花诗?”小赞道:“勿是,尹老爷出个窗课诗题。”亚自索其底稿,小赞只得惭颜呈阅。上面写着:“赋得眼花落井水底眠,得眠字,五言八韵。”及观其诗,却为涂抹点窜,辨认不清,只有中间四五六韵明白,写道:
醉乡春荡荡,灵窟夜绵绵。
插脚虚无地,埋头小有天。
痴龙偎冷月,瞎马啸荒烟。
亚白阅过,连声赞好。小赞陪笑道:“故是幸亏尹老爷,稍微有仔点一知半解。
高老爷看下来,倘然还可以进境点个末,阿好借‘有教无类’之说,就正一二?”亚白沉吟道:“我说耐原等尹老爷来请教俚,俚改笔比我好。要末我有空闲辰光同耐谈谈,倒也未始无益。”小赞诺诺答了,逡巡退出。
亚白说了这句话,并不在意,独自赏回菊花,归房无话。那小赞却甚欣然,连夜把本年窗课试帖,拣得意的誊真二十首,一早送上大观楼。
亚白鉴其殷殷向学之意,披览一遍,从容说道:“耐个诗再好也匆有,我倒觉着耐忒啥个要好哉。大约耐肚皮里先有仔‘语不惊人死不休’一个成见,所以与‘温柔敦厚’之旨离开得远仔点。做诗第一要‘相题行事’,像昨日‘眼花落井’题目,恰好配耐个手笔。若一概如此做法,也匆大相宜。”说着,指出“春草碧色”诗中第六韵,念道:“‘化馀苌叔血,斗到谢公须。’做是做得蛮好,又瑰奇,又新颖,十二分气力,也可谓用尽个哉。其实就不过做仔‘碧草’两个字,无啥大意思。”又指出“春日载阳”诗中第六韵,念道:“‘秦无头可压,宋有脚能行。’该两句再有啥说嗄,念下来好像石破天惊,云垂海立,横极,险极,幻极;细按题目四个字,扣得也紧极,但是以理而论,毕竟于题何涉?要晓得两个题目只消淡淡著笔,点缀些回家之乐,羁客之思,就是合作,勿必去刻意求工,倒豁脱仔正意。
所谓‘相题行事’者,即此是也。”
小赞听罢默然,颇不满意。亚白复沉吟笑道:“阿是耐勿相信我闲话?我有个诗题来里,耐去做做看。做得合式仔末,就晓得其中甘苦哉。”小赞请示何题,亚白说是“还来就菊花”。小赞心想,此种题目有何难处,就要做一百首,立刻可以成就,微笑一笑,抽身告退,径归班房做起诗来。
一时清思妙绪,络绎奔赴,一首那里说得尽,接连做了五首,另纸卷真。自己看看,嫌其肤廓浮泛,不像题目神理,重复用心删节改削,炼成一首,以为尽善尽美,毫发无憾的了。遂欣欣然踅往大观楼请教高亚白。
第六十回终。
第六十一回 舒筋骨穿杨聊试技 困聪明对菊苦吟诗
按:小赞既至大观楼,呈上一首“还来就菊花”试帖诗。高亚白闯过一遍,不说好歹,却反笑问小赞道:“耐自家说,该首诗做得如何?”小赞攒眉道:“照仔个题目末,空空洞洞,不过实概做法。为啥做下来总是笼统闲话,就换仔个题目,好像也可以用得着?”
亚白呵呵笑了,即向书架上抽出一本袖珍书籍,翻检一条给小赞自去研究。小赞看那书,是《随园诗话》。其略云:
瑶华主人檀樽世子“赋得寒梅著花未”诗后自跋云:“此那东甫课土
题也,友人卢药林请赋之。因见诸生赋此题者,不过一首梅花诗而已,
如《随园诗话》中所谓‘相题行事’者竟无一人,因书此以质之仓山居士。”
小赞看毕,寻思无语。亚白道:“‘还来就菊花’末搭仔‘寒梅著花未’差仿勿多,耐末就做仔一首菊花诗,所以才是笼统闲话。耐看俚‘寒梅著花未’一首诗,阿是做得蛮切帖?耐就照俚个样式再去做,总要从‘还来就’三个虚字着想,四面烘托渲染,摹取其中神理,‘菊花’两个字,稍微带著点好哉。”小赞连连点头,心领神会,退出外间。亚白窥他在外间痴痴的站了一会,踱了一会,才去。
亚白无所事事,检点书架上人家送来求书求画的斗方、扇面、堂幅、单条,随意挥洒了好些。天色已晚,那小赞竟不复来,想必畏难而退的了。
次日,亚白仍以书画为消遣。午餐以后,微倦上来,欲于园内散散心,混过睡性,遂搁下笔,款步下楼。但见纤云四卷,天高日晶,真令人心目豁朗。踅出大观楼前廊,正有个打杂的拿着五尺高竹丝笤帚,要扫那院子里落叶。
亚白方依稀记得昨夜五更天,睡梦中听见一阵狂风急雨,那些落叶自然是风雨打下来的,因而想着鹦鹉楼台的菊花山如何禁得起如此蹂躏;若使摧败离技,不堪再赏,辜负了李鹤汀一番兴致,奈何奈何!一面想,一面却向东北行来。先去看看一带芙蓉塘如何,便知端的。踅至九曲平桥,沿溪望去,只见梨花院落两扇黑漆墙门早已锁上,门前芙蓉花映着雪白粉墙,倒还开得鲜艳。
亚白放下些心,再去拜月房拔看看桂花,却已落下了许多,满地上铺得均匀无隙,一路践踏,软绵绵的,连鞋帮上粘连着尽是花蕊。亚自进院看时,上面窗寮格扇一概关闭,廊下软帘高高吊起,好似久无人迹光景,不知当值管家何处去了。亚白手遮亮光,面帖玻璃,望内张觑,一些陈设也没有,台桌椅机颠倒打叠起来。亚白才待回身,忽然飞起七八只乌鸦,在头顶上打盘儿,来往回翔,“哑哑”乱叫。
亚白知道有人来,转过拜月房栊,寻到靠东山坡,见有几个打杂的和当值管家簇拥在一棵大槐树下,布着一张梯子,要拆毁树上鸦窠。无如梯短窠高,攀跻不及,众人七张人嘴议论,竟没法儿。亚白仰视那窠儿,只有西瓜般大小,从三丫叉生根架起,尚未完成。当命管家往志正堂取到一副弓箭,亚自打量一回,退下两步,屹然立定,弯开弓,搭上箭,照准那窠儿,翻身舒臂只一箭。众人但听得“呼”的作响,并不见箭的影儿,望那窠儿已自伶伶仃仃挂在三丫叉之间,不住的摇晃。方欲喝采,又听得“呼”的一箭,那案儿便滴溜溜滚落到地。喜得众人喝采不迭,管家早奔上去拾起那窠儿,带着两校箭,献到亚白面前。
亚白颔首微笑,信步走开,由东南湖堤兜转去,经过凰仪水阁,适为阁中当值管家所见,慌的赶出,请亚白随喜。亚白摇摇手,径往鹦鹉楼台踅去。刚穿人菊花山,即闻茶房内嘈嘈笑语之声,大约是管家碰和作乐。亚白不去惊动,看那菊花山,幸亏为凉棚遮护,安然无恙,然其精神光彩似乎减了几分;再过些时,恐亦不免山颓花萎,不若趁早发帖请客,也算替菊花张罗些场面。
亚自想到这里,忙着回来。将及横波槛,顶头遇见小赞,手中仍拿着一首“还来就菊花”试帖诗,正要请教亚白。亚自停步,接诗在手,闯过一遍,又笑问小赞道:“耐自家说,该首诗做得如何?”小赞又攒眉道:“该首诗搭个题目末好像对景个哉,不过说来说去就是‘还来就菊花’一句闲话,勿但犯仔叠床架屋个毛病,也做勿出好诗哉(口宛)。”亚白呵呵笑道:“故末倒是我教耐看仔(随园诗话》个勿好,拨俚‘寒梅着花未’一首诗束缚住哉。耐(要勿)去泥煞个囗!难索性要豁开仔俚个诗,再去做。耐末摆好仔‘还来就菊花’个题目,(要勿)钻到题目里向去做,倒要跳出题目外头来,自家去做自家个诗,同题目对勿对也(要勿)去管俚,让题目凑到我诗浪来,故末好哉。”小赞又连连点头,心领神会。
亚白撇下小赞,回到大观楼上,连写七副请帖,写着“翌午饯菊候叙”,交付管家,将去赍送。俄闻楼下呖呖然燕剪莺簧一片说笑,分明是姚文君声音。亚白只道管家以讹传讹叫来的局,等姚文君上楼,急问:“耐来做啥?”文君道:“癞头鼋咿到仔上海哉呀。”亚白始知其为癞头鼋而来,因笑道:“我刚刚明朝要请客,耐倒来哉。”两人说着,携手进房。
文君生性喜动,赶紧脱下外罩衣服,自去园中各处游玩多时,回来向亚白道:“齐大人去仔就推扳得野哚!连搭菊花山也低倒仔个头,好像有点勿起劲。”亚白拍手叫妙,且道:“耐要做仔首‘还来就菊花’个诗末,出色哉!”文君究问云何,亚白乱以他语。当晚两人只在房间任意消遣,过了一宵。
这日,十月既望,葛仲英、吴雪香到的最早,坐在高亚白房里,等姚文君梳洗完毕,相与同往鹦鹉楼台。葛仲英传言,陶、朱两家弟兄有事,谢谢匆来。高亚白问何事,仲英道:“倒也匆曾清爽。”
接着,华铁眉挈了孙素兰相继并至,厮见坐定。高亚白道:“素兰先生住两日哉(口宛),听说癞头鼋来里。”葛仲英道:“癞头鼋勿长远转去,为啥咿来嗄?”华铁眉道:“乔老四搭我说,癞头鼋该埭来要办几个赌棍。为仔前回癞头鼋同李鹤汀、乔老四三家头去赌,拨个大流氓合仔一淘赌棍倒脱靴,三家头输脱仔十几万哚。
幸亏有两个小流氓分勿着洋钱,难末闹穿仔下来。癞头鼋定归要办。”高亚白、葛仲英皆道:“故歇上海个赌也忒啥个勿像样,该应要办办哉。”华铁眉道:“倒勿容易办囗。我看个访单浪,头脑末二品顶戴,海外得来!手下底一百多人,连搭衙门里差役、堂子里倌人,才是俚帮手。”孙素兰、吴雪香、姚文君皆道:“倌人是啥人嗄?”华铁眉道:“我就记得一个杨媛媛。”众人一听,相视错愕,都要请问其故。
适值管家通报客至,正是李鸿订和杨媛媛两人。众人迎着,截口不谈。高亚自问李鹤汀:“耐失窃阿曾报官?”鹤汀说:“报哉。”杨媛媛白瞪着眼,问:“阿是耐去报个官?”鹤汀笑说:“勿关耐事。”杨媛媛道:“生来勿关倪事,耐去报末哉(口宛)。”鹤汀道:“耐末瞎缠,倪说个匡二呀。”杨媛媛方默然。
将及午牌时分,高亚白命管家摆席。因为客少,用两张方桌合拼双台,四客四局,三面围坐,空出底下坐位,恰好对花饮酒。
一时,又谈起癞头鼋之事。杨媛媛冷笑两声,接嘴说道:“昨日癞头鼋到倪搭来,说要办周少和。周少和是夷场浪出名个大流氓,堂子里陆里一家勿认得俚!前回大少爷同俚一淘碰和,倪也晓得俚生来总有点花样。不过倪吃仔把势饭,要做生意个(口宛),阿敢去得罪个大流氓?就看俚哚做花样末,倪也只好勿响。故歇癞头鼋倒说倪搭周少和通同作弊,阿有该号事体!”说罢,满面怒容,水汪汪含着两眶眼泪。李鹤汀又笑又叹,华铁眉、葛仲英劝道:“癞头鼋个闲话,再有啥人相信俚?等俚去说末哉!”
高亚白要搭讪开去,顾见小赞一傍侍立,就问其菊花诗阿曾做。小赞道:“做末咿做仔一首,勿晓得阿对。”亚白道:“耐去拿得来看。”小赞应两声“是’,立着不动。亚白甚是怪诧。小赞禀道:“鼎丰里赵二宝搭差个人来,要见高老爷。”
说声未绝,只见小赞身后转出一个后生,打个千,叫声“高老爷”。亚自认得是前日园门遇见的赵朴斋,问其来意,原为打听史三公子有无书信。亚白道:“该搭一径无拨信,要末别场花去问声看。”赵朴斋不好多问,跟小赞退出廊下。
小赞自去班房取了另做的诗稿来,呈上高亚白。亚自展开看时,上面写道:
赋得还来就菊花得来字五言八韵
只有离离菊,新诗索几回。
不须扶杖待,还为看花来。
水水山山度,风风雨雨催。
重阳嘉节到,三径主人开。
请践东篱约,叨从北海陪。
客愁相慰藉,秋影共徘徊。
令我神俱往,劳君手自栽。
桑麻翻旧话,记取瓦缸酷。
高亚白看毕,只是呵呵的笑,不发一言,却将诗稿授与李鹤汀、葛仲英、华铁眉。传观殆遍,高亚白乃笑问道:“请教该首诗做得如何?”大家见问,面面厮觑。
李鸿汀先道:“我看无啥好。”葛仲英点头道:“好末无啥好,也无啥勿好。”华铁眉道:“我想仔半日,要做一联好诗,竟想匆出如何做法,可知该首诗自有好处。”
高亚白仍笑着,顾命小赞取副笔砚,请三位各出己意,下一批语。李鹤汀接过来就写道:“轻回流利,如转丸珠;押韵尤极稳慨”搁下笔复说道:“再要说俚好处,也无投哉(口宛)。”葛仲英略一寻思,写道:“一气呵成,面面俱到,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矣。”华铁眉笑道:“我要拿看文章法子批俚该首诗。”提笔写道:“题中不遗漏一义,题外不拦人一意,传神正在阿堵中。”李鹤汀道:“拨耐两家头一批,倒真个好仔点哉。”葛仲英道:“通首就是‘秋影’一句做个题面,其余才好。”华铁眉道:“好在运实于虚,看去如不经意;其实八十字坚如长城,虽欲易一字而不可得。”李鹤汀道:“让亚白自家去批,看俚批个啥。”高亚白呆脸一想,道:“倒也无可批哉囗。”葛仲英道:“亚白必然另有见解。”华铁眉道:“大约亚白个见解末就是‘无可批’。”高亚白呵呵大笑,一挥而就。大家看后面写着十五字,道:“是眼中泪,是心头血,成如容易却艰辛。”大家笑道:“此所谓‘无可批之批’也!”高亚白笑向小赞道:“倒难为耐。”
小赞心中着实得意,接取诗稿笔砚,抽身出外,孜孜的看那四行批语。不意赵朴斋还在廊下,一把拉住小赞,央告道:“谢谢耐!再替我问声看,昨日听说三公子到仔上海个裁,阿有价事?”
小赞只得替他传禀请示。高亚白道:“俚听差哉,到个是赖公子,勿是史公子。”赵朴斋隔窗听得,方悟果然听差,侯小赞出来,告辞回去。小赞顺路送出园门而别。
赵朴斋一路懊闷,归至鼎丰里家中,复命于母亲赵洪氏,说三公子并无书信,并述误听之由。适妹子赵二宝在傍侍坐,气的白瞪着眼,半晌说不出话。洪氏长叹道:“常恐三公子匆来个哉囗,难末真真罢哉!”朴斋道:“故是匆见得,三公子勿像是该号人。”洪氏又叹道:“也难说囗,先起头索性跟仔俚去,倒也无啥。故歇上勿上,落勿落,难末啥完结囗!”二宝秋气,头颈一摔,大声喝道:“无(女每)再要瞎说!”只一句,喝得洪氏咂嘴咂舌,垂头无语。朴斋张皇失措,溜出房去。
娘姨阿虎在外,都已听在耳里,忍不住进房说道:“二小姐,耐是年纪轻,勿曾晓得把势里生意划一难做,客人叹个闲话,阿好听俚哚!先起头三公子搭耐说个啥,耐也匆曾搭倪商量,倪一点勿晓得;故歇一个多月无拨信,有点勿像哉囗。倘忙三公子匆来,耐自家去算;银楼、绸缎店、洋货店,三四千洋钱哚,耐拿啥物事去还嗄?勿是我多说多话,耐早点要打桩好仔末好,(要勿)到个辰光坍台。”
二宝面涨通红,不敢回答。忽闻楼上中间裁衣张司务声唤,要买各色衣线,立刻需用。阿虎竟置不管,扬长出房。洪氏遂叫大姐阿巧去买。阿巧不知是何颜色,和张司务纠缠不清。朴斋忙说:“我去买末哉。”二宝看了这样,鳖着一肚皮闷气,懒懒的上楼归房,倒在床上,思前想后,没得主意。
比及天晚,张司务送进一套新做衣服,系银鼠的天青缎帔、大红绉裙,请二宝亲自检视。请了三遍,二宝也不抬身,只说声“放来浪”。张司务诺诺放下,复问:“再有一套狐皮个,阿要做起来?”二宝道:“生来做起来,为啥勿做嗄?”张司务道:“价末松江边镶滚级子搭仔帖边,明朝一淘买好来浪?”二宝微微应一声“噢”。张司务去后,楼上静悄悄地。
直至九点多钟,阿巧、阿虎搬上晚饭,请二宝吃。二宝口说:“(要勿)吃!”阿巧不解事,还尽著拉扯,要搀二宝起来。二宝发嗔喝开。阿巧只得自与阿虎对坐,吃毕,撤去家伙。阿虎自己揩把手巾,并不问二宝阿要捕面,还是阿巧给二宝冲了壶茶。
阿虎开了皮箱,收藏那一套新做衣服。阿巧手持烛台,啧啧欣羡道:“该个银鼠好得来!阿要几花洋钱?”阿虎鼻子里哼的冷笑道:“着到仔该号衣裳,倒要点福气个囗!有仔洋钱,无拨福气,阿好去着俚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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