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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天都

_3 步非烟(当代)
相思强行从他手中挣脱,怒意占据了她清丽的容颜:
“你休想!”
重劫怜惜地看着她,一声叹息:“只怕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
相思咬住嘴唇,紧紧握起双拳,指甲都要刺入了血肉。
重劫全然不顾她的怒气,悠然整理衣袖:“对了,在将你送走之前,有个人执意要见你一面。”
相思怔了怔:“谁?”
唰的一声轻响,三尺紫色寒芒在两人中绽开。
那是一柄出鞘的长剑。
重劫两根苍白的手指,轻轻提住剑柄,在相思眼前摇晃:“还记得么?上一次,他出入大营来救你时,就用的是这柄剑。”
龙吟振振,剑名清鹤。
“杨盟主?”相思惊呼出声:“他在哪里?”
重劫微笑,优雅地躬身,挑开身后的帷幕:“请。”
帷幕缓缓升起,无数灰垩色的眸子的凝视下,相思终于又看到了杨逸之。
他身后,一张巨大的帷幕从帐顶垂下,在半空中突然破碎,化为无数条流苏。
他的手腕便束缚在这些流苏中,高高悬起,看去虚弱而苍白,仿佛一只被钉住羽翼的蝴蝶,困在苍白的茧蛹中。
鲜血,从他腕底的蛇形创口涌出,沿着高悬的手臂,点滴坠落,在洁白的衣衫上溅开点点新梅。
他垂着头,双目紧闭,披散的长发也被汗水濡湿,凌乱的贴在脸上。似乎就在一刻钟以前,他刚刚承受了巨大的痛苦,还未能从昏迷中完全苏醒。
相思猛然回头,愤怒地盯着重劫:“你把他怎么了?”
重劫轻轻伸出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他已经成为神的化身,只有在我的召唤下,才会暂时回归世间。”
相思厌倦地看着他,对他这一类胡言乱语已完全失去了耐性。
他却不以为意,温柔地揽过她的肩,将她带到杨逸之面前:“别担心,他刚刚承受了我的鲜血,马上就会醒来。”
他突然拂袖,缚着杨逸之手腕的流苏猛地收紧,还未愈合的伤口再度崩裂。
鲜血,宛如春梅,乱坠而下,沾湿他的散发,他的衣衫,又点滴坠落于地。
杨逸之的身子一阵战栗,缓缓醒来。
重劫手指在他眼前勾动,引着他的目光投向相思所在处,笑容中满是讥诮:“看吧,我实现了你的愿望。”
杨逸之艰难睁眼,却一时无法适应帐中惨烈的白光,深深皱起眉头。过了片刻,他的目光渐渐清明起来,一点点凝结在相思的脸上。
他看到,一行晶莹的泪珠,从她苍白的腮畔滑落。
数日的囚禁,让她原本温润的面容淸减了许多,泪珠沿着消瘦的下颚无声坠落,那么悲伤,那么动人。
杨逸之心中一痛。
相思也在看他。她怔怔注视着他手腕上的伤痕,衣襟上溅开的点点血迹,禁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都是为了她啊。
为了他,这个原本高洁如神明一般的男子,不惜走入红尘,承受天人五衰。
衣服垢秽,流汗溽体、花冠枯萎、甚至不乐本座,每一次,一次比一次更让他难以承受。可是他绝无怨言,一次次用他最后的力量,保护她,直到完全沦为神的傀儡,在恶魔的操纵下,受尽折磨。
她心中不知是愧疚、是感激、是自责,一时仿佛有千言万语,却都哽咽在心头,无法说出一个字。
她的肩头不住颤抖,泪水打湿了衣襟。
杨逸之心中是同样的痛。
为什么,为什么终究还是救不了她?
他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替她拭去脸上的泪痕,手腕牵动,流苏陡然缠紧,深深陷入血肉。
更多的鲜血乱落,迸溅如雨,腥咸的气息沾上了她的脸,她的发。
相思再也忍不住痛哭出声。
她悲伤的哭泣在苍白的帐篷中萦绕,四周顿时变得沉寂。连帷幕上那些诡异的眸子,也似乎有了怜悯,溅出点点湿润微光。
杨逸之深吸一口气,将烧灼般的痛楚一丝丝压入骨髓。
他从散乱的长发中抬起头,艰难地牵动嘴角,似乎要聚起一个温暖地笑容,却又终于失败了。
破碎的弧度就这样停留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无比凄怆。他的声音却依旧如此轻柔,一如午夜流淌的月光,可以抚平所有的伤痛:
“别哭……”
相思的心一阵抽搐,这两个字是那么温柔,却如最尖锐的针,瞬间刺入了相思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她真恨不得能大哭一场,但她没有。她知道,那个操纵人心的恶魔就站在他们身后,等着玩赏他们的痛苦。
她霍然抬头,让泪水风干在脸上,紧咬的唇际渗出淡淡道腥咸。只有这样,她才能让自己显得坚强。
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不再担心。
杨逸之也看着她,渐渐的,那个残破的微笑终于完整,绽放在他苍白的脸上:
“你还好么?”
相思的笑容有些苦涩,她点了点头,正要回答,却不禁一声惊呼。
她披垂及腰的长发被重劫一把挽住,猛地向后拖开。
重劫站在她身后,脸上满是不耐烦的神色,一手拖住她的长发,强迫她抬起头;一手格开她的双手,让她完全沦入自己掌控中,无法挣扎。
他用苦行换来杨逸之的清醒,如此宝贵的时间,决不能浪费在看他们叙旧上。必须有更精彩的戏码上演,才不枉他苦心安排这场重逢。他已迫不及待,要让事情的发展回归到自己想要的轨迹上来。
重劫嘴角挑起一丝恶毒的笑意:“她当然很好。”
他强行将相思推到杨逸之面前:“黎明之后,我们美丽的公主、以莲花为名的女神,将被穿上华丽的盛装,贡献给凯旋的王者。”
杨逸之错愕地看着他,身子重重一颤。
重劫得意地说下去:“也许,她会成为吾王众多爱妾中的一位,为吾王诞育众多能征善战的子嗣,千秋万代,一起统治这片土地。”
“在临行前,我带她来到这里,只为祈求无所不能的神明,给她一个祝福。”
他恭谨而郑重的祝念着,仿佛真的是一位祭祀,在婚礼举行前来到神圣祭坛,为公主祈求神的赐福。
只是,他的语气中却满是戏谑与讥诮。
他挑衅地看着杨逸之,一心要从他眼底搜寻出压抑最深的痛苦。
杨逸之沉静的眸子中泛起万道涟漪,却又渐渐平复。
重劫手上突然用力,强迫相思仰起头。他躬下身,嘴唇几乎要碰到了她的耳垂,但目光却依旧只注视着杨逸之,一字字道:“请,你,祝,福,她。”
杨逸之眸中的光芒变化,渐渐的,褪去了红尘的喜怒哀乐,变得宁静而高远。
突然,他抬起头,迎着重劫的目光,沉声道:
“我祝福你。”
重劫皱起眉,似乎感到了有什么地方不对。他还在思考这句话的含义,一道璀璨的月华从长天陨落,猝然击在他眉心处!
面具破碎。
夭红的鲜血溅开一线,将那张苍白如瓷偶的脸完全沾染。
这光芒是如此清空,高华,仿佛初秋的第一缕月光,带着淡淡的新凉;却又是如此强大,瞬间便已渗入血脉,完全不容抗拒。
重劫为了唤醒杨逸之,不惜承受苦行之痛,全身力量本就降到了极点,何况这一击来得如此突然,完全出乎意料。他甚至没有来得及作出任何反映,便已昏倒在破碎的帷幕中。
鲜血从他妖异的脸上渗出,将死寂般的惨白涂抹上一道惊心动魄的猩红。
相思错愕抬头,只见杨逸之注视着掌心的血迹,默默无语。
他身后,漫天帷幕与流苏已化为灰垩色的尘芥,在月华照耀下纷扬洒落。
相思惊喜道:“你,你恢复了?”
她还想问什么,杨逸之摇了摇头,止住了她的话。
他面色凝重,俯身从重劫身旁拾起那柄清鹤剑,在血迹中划出几道纵横:
“时间紧迫,你必须记住我所说的每一句话。”
剑尖微颤,划出山河的轮廓:“这里有一条小路,通向一座土丘。穿过土丘一直向西,会看到一条河。沿着河岸一直往东走,日夜兼程,大概第三日傍晚,便可以回到荒城。”
“回到荒城后……”他手中的剑尖顿了顿:“你是否还记得上次我给你的那个锦囊?”
相思的心猛地一震。
上一次,为了救她,他亲手交给她一枚锦囊,里面精心画出了逃生的路线。但她却不肯抛下荒城的百姓,执意带着数百老弱,踏上这条原本只为她一人设计的逃生之路,最终被追兵俘获。而后,又是他,手持这柄清鹤剑,独闯军营,浴血苦战,数度出入于千军万马中,只为将她救出。而她又因为挂念荒城百姓,不忍离开,才让他也沦入魔鬼的掌控。
是她,一次次辜负了他的心意。也是她,一次次将他拖入巨大的危险之中。
但他却从未怪她。
他只是和上一次一样,用他所有的力量,送她逃出生天。
相思的眼睛禁不住有些湿润,轻轻点了点头。
杨逸之并未察觉她心中的波澜,只皱眉看着地上描出的图案,郑重道:“依照上次的路线,三日后,你便会平安到达大明边境。”
他顿了顿,似乎还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化为一声叹息,将清鹤剑递到她面前:“带着它,可以防身。到有集市的地方,就卖了它,换一匹马……”
相思刚要接过剑,却似想起来什么,怔了怔道:“你呢?你不和我一起走?”
杨逸之苦笑着摇了摇头:“我走不了。”
相思一惊:“为什么?”
杨逸之的笑容有些苦涩,不知道如何向她解释。
三月前,他被吴越王偷袭,身负重伤,赖以纵横天下的风月之剑也无法施展。这些日子以来,他体内受损的经脉渐渐恢复,一直涣散的风月之力,也如秋夜清露,在体内一点点沉积。
但这样的恢复实在太慢,点滴风月之力在体内游走,仿佛一粒粒难以触摸的纤尘,完全无法汇聚为制敌的力量。更何况,他绝大部分时间都只是神的傀儡,连自己的神识也无法控制,更不要说积蓄力量了。于是,只有在重劫唤醒他的短暂瞬间,他才能将这些游走的纤尘暗中归束,点滴积累,等待着一击制胜的良机。
上一次苏醒时,他看到重劫呈上的亡灵之旗。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他已将上面的地图牢记在心。
他看到,在重劫忽略的地方,还有另一处未被鲜血染红之地。
那就是已沦为废墟荒城。
于是,他一面与重劫周旋,一面在心中为她设计逃生的路线。
终于等到了机会。
然而,这一击之后,久聚的力量已然消失于无形,他几乎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更何况,这短暂的清醒就要过去,他即刻就要沦入沉睡。
他看着她含泪的眸子,心在轻轻颤抖。
他多么想陪她一起逃走,一路上照顾她,保护她,让她忘记这些日子所遭受的苦难;他又多么想紧紧拥住她,一一诉说这些日子的别离与苦思。
但他不能。
他甚至已没有了解释的时间。
杨逸之深吸一口气,将脸转开,不再看她:“他随时都会醒来,你立刻走。”
相思静静伫立,没有去接他递来的清鹤剑。
地上凌乱的帷幕中,重劫的身体动了一下。这一击的力量终究还是太弱,并没有真正的重创他。
杨逸之的脸色陡然一沉,温文如玉的脸上显出少有的怒容:“走!”
相思倔强地摇头。
她不能走。
她能想象出,重劫苏醒之后的震怒。这震怒又将化为怎样的酷刑,一一折磨在他虚弱的身体上。她怎能把他一个人抛弃在这苍白的炼狱里?
杨逸之还要说什么,脑中突然传来一阵刺痛,这种感觉再熟悉不过,正是自己神识开始涣散的征兆。
他咬了咬牙,突然拖过她的手,将清鹤剑强行塞入她手中,握住:“这柄剑是二十年前叱咤风云的清鹤上人的佩剑,我曾与他有约,你拿着这柄剑,去大同府天香酒楼找他,他看到后,就会回来救我。”
“清鹤高人?”相思将信将疑:“你说的是真的?”
杨逸之笃定地点了点头:“是,只有他才能救我。”
相思怔怔地看着他,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碰撞出哀伤的影子。
不能相信,却又只能相信。
终于,杨逸之展颜一笑,他的笑容空明而遥远,仿佛来自于另一个世界,如明月照耀,如天河倾斜,瞬间温暖了整个夜空:“请你,一定、一定要送到。”
相思的声音有些哽咽:“我……”
他温柔而坚决地打断她:“我会等你。”
然后,轻轻放开她的手。
他感受着她掌心的温度一点点离自己远去,一声长长的叹息从心底深处传来。
那么痛,那么苍凉。
但,却不让她知道。
相思含着泪,注视着他越来越苍白的脸,终于咬了咬牙:“你一定要等我。”
她拿起清鹤剑,转身离去。
杨逸之看着她的背影,脸上依旧保持着那一缕清明如月的微笑。
他知道,她这一走,就再不会回来。
但那又如何?
只要她平安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他宁可独自身处炼狱。
大同府,是蒙汉边境上的锁钥要地,有大量明军驻扎,一旦到了那里,她就真的安全了。
没有清鹤上人,没有天香酒楼。
有的,只是他的心。
请你,一定,一定,要做到。
第五章 霜气峭深催草木
相思在崎岖的山道上艰难行走。
她头上、身上、手足上都裹着白色的碎布,这些碎布看去并不厚,却极为柔韧,足以帮她遮蔽风霜与夜晚的寒冷。它们本来被描绘上神秘的图案,悬挂于重劫帐中,如今成为她唯一的庇护。
白色碎布已被灰土沾染得看不出颜色,化为破败、污浊的屏障,遮蔽了她清丽的容颜。此刻,她看上去,完全只是一个绝望奔逃,四处躲避战火的平凡女子,不会引起任何人都注意。
更何况,整整三日,她所经之处,根本没有人。
白骨覆原野,千里无鸡鸣。
整个世界都仿佛已经劫灭过,到处是荒芜的废墟。
山峦、丛林、原野,每一处土地,都满是疮痍,苍凉的灰烬孤独飞扬,似乎在哀悼这个世界的苦难。
三日三夜,她不眠不休,餐风露宿,本就饱经折磨的身体虚弱到极致,几乎只是本能地踉跄前行,哪怕一阵突如其来的风,都会将她吹倒。
终于,树林尽头,她看到了熟悉的路。
——那是通往荒城的路。
她脸上露出微笑,正要迈步,喉头却涌起一阵腥甜,再也无法控制疲惫不堪的身体,昏倒在路旁的草丛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铃声在她耳边响起。
她艰难地睁开双眼,眩目的朝阳中,是一张孩子的脸。
“姐姐,你醒了?”
相思抬起头,刺眼的光晕散开,她渐渐看清眼前的一切。
眼前是一个只有十岁大的女孩,平板的脸上带着菜色,长眉细目,透出一丝温婉。
她牵着一头瘦得见骨的毛驴,躬身站在相思面前。毛驴背上还坐着一位瞎眼老妇,手上紧紧挽着一个包裹,看年龄应该是她的祖母。
相思干涸的嘴唇牵动,勉强报以一个微笑:“我没事,谢谢你们。”还不待她们回答,她就挣扎着起站起来,向前方走去。如今的她,已不想再给任何人添麻烦。
女孩却跟上几步:“姐姐,你也是去荒城逃难的么?”
荒城?
听到这两个字,相思禁不住停下脚步,疑惑地道:“你也知道荒城?”
女孩笑了,这一笑让她平庸的脸也生动起来:“大家都知道啊。”
她看相思疑惑的样子,于是笑了笑:“因为打仗,附近很多村子被毁掉,壮年们都被魔鬼抓走了,活下来的人们只好四处逃难。不过哪里都是一样,到处都是战火、灾难和死亡,活下来的人越来越少。直到不久前,我们听到一个传说,说大山深处有一座荒城,那是唯一没有被魔鬼占领的地方,所以我和奶奶便不顾一切,来到这里。”
唯一没有被魔鬼占领的地方?重劫的铁骑踏遍整个长城以北,又怎会留下这样一片乐土?
相思有些疑惑,但随即释然。
并不是没有被占领,而是因为重劫的地宫就在这座城市下方,他一直将荒城当作是自己的领土,所以被没有派军队驻扎此地。而近几月来,重劫随俺答四处征战,一时无心顾及到这座已废墟一般的城池。
不料就是这样的原因,让这里成为难民们心中最后一块孤岛。
但这虚幻的孤岛又能存在多久呢?
相思深深叹息,怜惜地对女孩道:“你们还是走吧,这里比别处还要危险。”
女孩却不相信地瞪大了眼睛:“怎么会?那些魔鬼不敢来这里啊。”
她的声音如此笃定,让相思也疑惑来起来。
女孩仰起头,望着远处的城墙的影子,自信地握起拳头:“因为传说,在不久前,莲花天女曾经降临过这里,替这里的居民们治好了瘟疫,又保护他们免受魔鬼的杀害。所有人都相信,莲花天女并没有离开,她一定会再度回来,保卫这我们的!”
相思看着她充满希冀的脸,心中隐隐一痛。
莲花天女,是说她么?原来,他们一直没有忘记她为荒城所作的一切,还在苦苦等候着她回来。
可是,如今的她,却又能做的了什么呢?
她深深愧疚,不由将头上的白布裹得更紧。
驴背上盲眼老妇开口道:“姑娘,若你也是去荒城,让我们载你一程吧。”
女孩也殷勤地点着头:“是啊,姐姐,看你脚上都是伤,还是让小黑驮着你吧。”
小黑,就是那头瘦弱见骨的毛驴。
相思犹豫了一下,时间紧迫,她必须尽快前往大同,将清鹤剑交给清鹤上人。
何况,她的确也没有力气再走了。
于是,一头羸弱的毛驴,驮着三个更加瘦弱的女子,缓缓走在去往荒城的小路上。
傍晚的时候,城门就在眼前。
相思没有想到,这座废墟般的城池竟然聚集了这么多人。
破败的城门敞开着,青石铺成的街道上,从各地逃难而来的人们聚集在一起。他们大都是老弱病残,面目黧黑,身上还带着伤痕。这些难民扶老携幼,挤在一起,却已没有了交谈的力气。密密麻麻的人群聚集着,却是那么沉默,除了伤者偶尔发出痛苦呻吟外,四周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街道两侧那些破败的房屋早已被挤满,没有占到屋子的难民就地用竹竿和破布支起帐篷。四周满是污秽,发出阵阵恶臭。难民们脸上皆是木然,就在遍地污物中席地而坐,似乎已不再关心周围的一切。
相思的心如被针砭。
没想到,这座她与杨逸之曾竭力守护的城池,最终还是沦为了炼狱。这里竟比几月前,还要残败。
那些曾跟随她逃走的荒城居民到底怎样了?她被俘之后,把汉那吉是否遵守了和她的约定,不再进攻这座小城?被她拯救的五百居民是否还活着?这些日子以来,他们有没有受到重劫的迫害?
相思秀眉皱起,陷入了沉思,突然,毛驴发出一声嘶鸣,已被一条粗壮的手臂挡住去路。
三个衣衫褴褛的男子站在她们面前。
这些人满脸饥饿之色,身上带着伤残,似乎刚刚从战乱中逃走,但相对于那些难民而言,这些人已是少有的健壮。
女孩有些害怕,怯怯的躲在相思身后。
相思皱起眉:“你们做什么?”
为首那个断臂男子恶狠狠地道:“不做什么,从今天起,外地逃难的人一律不许进城!”
小女孩从相思背后探出头,脱口道:“为什么?”
那人的声音陡然一厉:“为什么?每一个人都想逃到这里,可是这里只有一座城!食物十天前就被吃光了!”他突然挥手指向城中一棵枯萎的大树:“草根、树皮、老鼠全都被你们这些饿鬼填进了肚子!若再放你们进来,还不等蒙古大军来袭,这里就被你们吃光了!”他挥舞着残存的手臂,满脸皆是愤怒。
另一个人微跛的男子也道:“荒城原有的居民一起做了决定,从今天起,这座城市不再欢迎任何人!快滚吧!”
相思看着他:“你是荒城的人?”
那人被她看得有点心虚,还是点了点头。
相思冷冷道:“你不是。这里所有的居民我都认识。”
那人一怔,似乎还不明白她话中的含义,相思搂住小女孩,催促毛驴向城中走去。
突然,毛驴发出一声惨叫,已被断臂男子拖住了尾巴。
他恶狠狠地道:“无论以前是不是这的居民,如今这里已由我们接管,所有的人都要听我们的,要想进城,就得留下些东西。”
他们的目光一齐投向那头羸弱的毛驴,眼中露出了贪婪的光:“不如就把这头毛驴交出来。我们也好久没有闻过肉味了。”
毛驴似乎感到了危险的来临,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
女孩惊恐地搂住毛驴的脖子,尖声道:“不行!你们快放开小黑!”
她愤怒地伸出小腿,向那人拽着毛驴的手踹去。那人不由分说,一把抓住那女孩的小腿,就要将她强行拖下来。
小女孩死死抓住相思的一角,尖声惊叫起来。
唰的一声轻响,一缕血花在几人间溅开。
抓住女孩那人一声惨叫,如触炭火般将手缩回。
他的手腕上已多了一圈血痕。血痕并不深,绕着动脉划过,显然是手下留情,只示警诫,否则只怕这只剩余的手臂也要作废。
几人大惊,抬头看去。
但见一柄光华灿然的长剑正握在相思手中。
相思冷冷看着他们,暗中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她必须让自己显得更加冷静、强大,才可能让那几个人知难而退。只是,三天的连夜跋涉,她的身体已到了崩溃的边缘,这一招出手,已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她竟无法控制剑尖轻微的颤抖。
那群人面面相觑,似乎一时无法判定敌我强弱。
驴肉的香气仿佛已飘扬在鼻尖,勾得空空的肠胃一阵蠕动。他们打量着相思单薄的身体,摩拳擦掌,渐渐围拢过来。
——不然,就连这三个人一起吃了吧。
饥饿,让他们渐渐丧失了理智。
相思将女孩护在身后,持剑的手轻轻握紧。
砰的几声闷响。道道血花飞溅,那些人的身体宛如破碎的布袋,凌空飞了出去,重重跌入尘埃。其中两人顿时没有了声息,剩下的那个在地上翻滚呻吟,仿佛折断了肋骨。
相思错愕的看着自己掌心。
手中空空,清鹤剑不知什么时候,已不翼而飞。
正在惊讶间,一个黑色的人影凌空飘下,落到她面前。那人一身黑衣,斗笠压得极低,看不清面目,手中握着的正是那柄清鹤剑。
他低声道:“谁给你的这柄剑?”
相思并不回答他的话,只皱眉道:“把剑还我!”
来人注视着手中的长剑,似乎一时陷入了沉思。
相思担心剑被此人夺走,便无法找到清鹤上人。情急之下,竟顾不得对方是罕见的高手,劈手就去夺。
来人轻轻侧身,她这一击顿时落空,紧接着手一沉,已将她的手腕控住。真气微微鼓动,她裹在头上的白布顿时被催为碎屑,片片飞落,一头瀑布般的长发流泻而下。
这一次,却轮到那人惊呼出声:“怎么是你?”
那一瞬间,斗笠微微抬起,相思也趁机看清了来人的脸,却更是惊讶:
“是你?”
来人一身黑衣,面容极为冷俊,瞳孔深处透出微红的光芒,正是孟天成。
“孟天成?”相思松了一口气。虽然和这个人并无深交,大部分时候还是敌人,但在域外之地,九死一生后,得遇中原时的故人,也不由感到几分亲切。
孟天成也笑了:“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相思摇了摇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他将清鹤剑交回她手中:“杨逸之呢?”
他问得无比自然,相思却不禁有些错愕。
——他如何知道,这柄剑是杨逸之交给她的呢?他又怎么会在这里?
相思突然警觉,他毕竟是吴越王府的人,上次还在最后关头放走了日耀,这一次出现,未必安了什么好心。她悄悄退开一步,警惕地看着他。
孟天成似乎知道她的心思,淡淡道:“你不必担心,这柄剑,正是当日我在天授村交给他的。从那之后,我便不在吴越王府当差了。”
相思看着他,缓缓点头。她并不明白其中的缘由,但却相信孟天成没有骗她。
“对了,”她似乎想起来什么,喜出望外道:“既然是你给他的,那你一定知道清鹤上人了?”
清鹤上人?
孟天成皱起了眉头,他行走江湖多年,却从未听过清鹤上人这四个字。
相思于是将如何遇到重劫,如何被困,如何被杨逸之救出的事一一和他讲述了一遍。唯一没有讲到的,是她与永乐公主交换身份这一段。
孟天成迟疑片刻,渐渐明白了杨逸之的心意。
世界上根本没有所谓天香酒楼,也没有清鹤上人,有的,是他盼她平安离去的一片真心。若不是他这个善意的谎言,相思便不会丢下他独自离开。
孟天成心中不禁一叹,真是痴情的人,和静儿一模一样。
他眼前浮现起杨逸之清明如月的微笑,那是和静儿一样的温柔、善良、坚强与执着。他心底深处泛起一阵柔情,渐渐下定了决心——他要替他将这个谎言延续下去,让她平安回到中原。
他点头道:“我知道清鹤上人在哪里,我这就送你去找他。”
相思脸上掠过一片惊喜,但随即又升起些许疑惑:“你为什么要帮我?”
即使孟天成不再是吴越王的帮凶,他也没必要将自己送回大同。
孟天成淡淡道:“因为他是静儿唯一的哥哥……他若死了,静儿便会伤心。”
这一句却是真话。
杨静是杨逸之的妹妹,也是他心中唯一的珍爱。孟天成之所以不顾江湖道义,效忠吴越王多年,一是因为吴越王曾救他性命,二是感念他让自己娶到了心爱的女子为妻。此事江湖上多有流传,或作为吴越王礼贤下士的谈资,或作为女人红颜祸水的佐证,倒也不容相思怀疑。
她心中不禁有些叹息:“那我们上路吧。”
孟天成却似乎陷入了沉思中,一时不能自拔。良久,他轻轻道:“事成之后,也请你帮我一个忙。”
相思轻轻点头:“只要我能做到。”
孟天成眼中流露出少见的柔情:“我离家很久了,也不知静儿如今怎样。你若平安回到中原,请替我蜀中一趟,就说我暂时羁留塞外,一定会设法回去,让她一定一定要等我。”
相思点了点头,心中也是一阵伤感。他若真的背叛吴越王,要想回到中原,又谈何容易?
两人都沉默下来。
良久,孟天成淡淡一笑:“走吧……”话音陡然中止。
他的凝视着城中那条青石大道,紧紧皱起了眉。
相思感到了些许异样,愕然抬却头,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城中难民竟聚集起来,远远围成个弧形,一步步向两人靠拢。
孟天成缓缓将清鹤剑掣出,剑尖斜指,带起漫天龙吟。冰冷的杀意瞬时从他身上溢出,向周围蔓延开去。
难民们感到了他的杀意,禁不住害怕起来。他们颤抖着,口中发出急促的呼吸声,但却依旧不肯散开,只抬起头,痴痴仰望着相思的脸。
那些久已枯槁的眼睛中,竟仿佛被来自天外的火种点燃,燃烧起一片狂热的希冀。
终于,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莲花天女,你不能走啊!”
顿时,所有人一起跪下,哀哀哭泣着,口中念念有词。
“你终于回来救我们了……”
“我们等你等得好苦……”哭泣声、祷告声、哀求声此起彼伏。
相思正不知所措,身后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姐姐,你真的是莲花天女么?”
她回过头,只见那女孩牵着毛驴,惊喜地看着她,平板憔悴的小脸被希望的光芒照亮,显得前所未有的动人。
相思的心轻轻抽搐。
她多么想留下来帮助他们,可杨逸之还被囚禁在重劫的营帐中,等着她回去。
他不惜身处炼狱,也要救她逃出生天,一次又一次救她,不顾后果,不问生死。
她又怎能再次辜负?
一旁,孟天成低声催促道:“立刻动身,否则就走不了了。”
相思紧紧咬住嘴唇,唇间传来腥咸的气息,一如那天他坠落在她发际的血。
终于,她硬下心肠,对跪拜的难民道:“你们等着我,最多十日,我一定会回来救你们。”
周围哭声更响,荒城已粮尽多日,只怕随时都要沦入易子而食、拆骸为薪的绝境。
十日,对他们而言,实在太漫长了。
这时,一个苍老的身影扑了上来,跪倒在相思脚下。满头白发重重叩拜在污秽的大地上,几乎要溅出血花:“莲花天女,你一定要再救救我们。”
相思赶忙俯身将他扶起,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这位老人,就是当初随她逃走的荒城百姓之一。
相思强忍住眼中的泪水,低声道:“老伯,我一定会回来的,你们相信我。”
老人浊泪纵横:“来不及了……刚才,我亲眼看到李全一向北逃走了。这些日子来,他带着一群人在荒城搜刮粮食、作威作福。如今你们把他打伤,又杀了他两位兄弟,他怀恨在心,一定会向附近的蒙古驻军告密的……”
李全一,就是刚才被孟天成击伤的断臂的恶霸,却趁着两人对答时,悄悄逃走了。
老人浑浊的眼中满是惊恐,剧烈喘息着,似乎这一番话已消耗了他三生的力气,良久才继续道:“只怕明天早晨,大军就会压境,你若走了,这里所有的人,都会死在屠刀之下!”
相思深深沉默了。
老人的担忧没错。
无论是重劫还是俺答,都绝不会容忍莲花天女的出现。等待他们的只有一个命运。
毁灭。
荒城,这座被魔鬼遗忘的孤岛,瞬间就会被鲜血的惊涛骇浪吞没。
她该何去何从?
相思的目光些许茫然,从跪倒的人群中扫过。
她看到了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那些或者是她曾一心守护过的荒城百姓;或者是从四面八方、追随她声名而涌入的难民。一双双干涩、肿胀的眼睛抬起,带着毁灭前最后的希冀,哀恳地注视着她,让她不忍再看。一声声哀伤的哭泣、对“莲花天女”的颂赞响彻空城,那是绝望的祈求,更让她不忍听闻。
该怎么办?
相思跪倒在地上,痛苦地握紧了双拳。
废弃的城池上方,暮云带着浓烈的色彩,从不同的方向飞驰而来,汇聚在这片苦难深重的大地上。
那是她柔弱的双肩不能承载的重。
第六章 烽火遥传画角残
苍茫的大青山连绵几百里,宛如一只静默的上古奇兽,蹲伏在蒙古大草原上。
这千余年,它看惯了多少悲欢兴衰。
大小黑河宛如流金织带,伴绕着古老的大青山。
黑河与青山之间,是一片辽阔的草原。这里有个名字,叫做:丰州滩。常年淤积的泥沙使丰州滩上生长着茂密的水草,成为蒙族最为喜爱的放牧之地。
夕阳西下,无数牛羊静默地在草地上游荡着,长草没膝,远远望去,牛羊宛如盛开在草原上的各色奇异花朵。有的黑白相间,有的枣红,有的深栗,有的纯白……牧歌随着柔和的鞭子呼啸声偶尔响起,那马蹄是如此的轻柔,甚至能听到日光坠落的声音。
而今,全都被铁蹄踏成粉碎。
牧歌成为战歌,牧鞭成为战戈,牧人成为战士。
一座巨大的毡帐矗立在丰州滩的最中心,纯白色的毡帐雄踞滩之最高端,覆压二十三丈,其气势苍茫雄阔,就连古老的大青山,也不禁黯然。金帐顶部,镶嵌着纯金打造成的花纹,组合成鹰之形象,宛如一只展翅翱翔的黄金雄鹰,覆压整个苍茫草原。那是蒙古最高统领、黄金氏族的嫡系才能使用的徽章。
巍峨的大帐垂照在煌煌夕阳之下,呈现一种苍茫雄武、心怀天下的王者气象。
大帐之外,呈一个圆形,罗列着十二座稍小一些的毡帐,一样也是白毡做底,上面镶嵌着黄金族徽,太阳照耀其上,光芒闪烁,凌压于整个丰州滩之上。
十三座大帐宛如十三只剽悍的雄鹰,潜伏在草原之中,一旦风云际会,便可上腾九天,搅得天地变色。
大帐之外,驻扎着十万精兵。
平和的丰州滩,已被杀气阵云撩乱,成为一座没有牧歌的战争之城。
而此时,这座城池是如此静默。
伟大的蒙古之统领,功勋与威严同样无人能及的俺答汗,正在中央金帐中,接受他的臣子们夸献战功。
无数兵甲森然罗列,照耀着金帐中陈设的金银珠宝。与这些华光闪耀的珍宝相匹配的,赫然是一只只狰狞的头颅。每一具头颅之下,便是一只小小的卷轴。卷轴上详细描绘着山川形象,而头颅则是曾统治这些山川的部落首领。蒙古大军过处,这些山川全都被夷为平地,焦土,秽血,才是祭奉给梵天大神的唯一礼物。
而今,完全陈列在俺答汗面前。
金帐正中,端坐着这位草原之王。
俺答汗。
若山川而为荣耀,他就是一切荣耀之归属;若头颅而为功勋,他就是一切功勋之源头。
他,一动无人不惊。
他,据案而坐,踌躇满志,听着属下向他夸耀战功。
这些战功,全都属他所有。
“辛爱黄台吉部,取朵颜卫之兀良哈部!杀敌七万,获地八百里,牛羊十一万头!”
“大成台吉部,取山西偏头关外西北之哈朗兀,杀敌四万,获地六百里,牛羊八万头!”
“巴岳特部,取大同府外天城卫、阳和卫、伊克掬力革,杀敌五万,获地七百里,牛羊十万头!”
“畏兀慎部,取青海西北!”
“巴林部,取歹颜那石机!”
“邓达拉特部,取大同得胜堡外垛兰我肯山!”
“兀慎部,取克儿!”
“多罗土蛮部……”
豪迈骄傲的夸功声,倏然止歇。
俺答汗微闭着眼睛,沉浸在功勋垒砌的黄金殿台中,冷冷催促道:
“多罗土蛮部,尔之功勋何在?”
良久,不听回应。俺答汗双目倏然睁开,凛然生威,盯在大帐正中跪倒的多罗土蛮部首领嘉颔尔身上。嘉颔尔雄壮的身子在大汗之注视下栗栗发抖,匍匐在地上,不敢抬头。
俺答汗的目光森冷,越过他的身躯,盯在他身后的台案上。
这座承载多罗土蛮部功勋的台案,空无一物。
俺答汗猛地一击台案,怒立而起!
喜气洋洋的献功大会,顿成一片死寂。
所有的部落首领,全都跪倒在地,在大汗的狂怒下战栗,他们可以纵马千里,决胜草原,但却不敢撄大汗之一怒!
俺答汗厉声道:
“说!”
嘉颔尔再也不敢沉默,战栗着抬起头来,嗫嚅道:“属下授命进攻荒城,败了……”
俺答汗冷冷道:“你虽为本汗座下实力最弱之部,但荒城之中,素无驻军,你怎会败?你是不是违我军令,没有亲上阵?”
嘉颔尔惶恐之极,使劲在地上磕着头,凄声道:“大汗明察!属下带了两千士兵,亲自去的!可荒城中的百姓,那些该死的贱民,他们起义啦!漫山遍野的近万人,拿着锄头、镢头什么的将属下打得稀里哗啦的!属下一定再去,求大汗务必再给属下……”
俺答汗截口道:“你有儿子?”
嘉颔尔不明他为何这样问,讷讷道:“有三个……”
俺答汗不再说话,反手拔出佩刀,插在案前。
嘉颔尔面如死灰。
俺答汗淡淡道:“成吉思汗的子孙,不要辱没了黄金氏族的名号!”
嘉颔尔颤抖着,爬过来,慢慢拔起了那把佩刀。他看了俺答汗一眼。
俺答汗的目光冰冷,威严,宛如大帐顶上镶嵌的黄金之鹰,让他不敢有丝毫违抗。他心底深处沉淀的蒙古人刚强血性猛然爆发,大吼道:
“天佑吾汗!”
佩刀倏然跌落,他的头颅,滚落在多罗土蛮部的台案上。
不能取得功勋,那就拿自己的头颅来献!
大帐中一片死寂。
俺答汗的目光徐徐抬起:“嘉颔章末。”
多罗土蛮部中,跨出一人,眼角隐有泪光,跪倒在俺答汗面前。
俺答汗的声音稳定如恒,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你父已为国捐躯,从今日起,你便是多罗土蛮部的首领。三日内,取荒城。否则……”
他冷冷扫了嘉颔章末一眼,大汗之威严宛如青山,让嘉颔章末抬不起头来。
“多罗土蛮部的耻辱,亦是蒙古全族的耻辱!这耻辱,一定要用血来洗刷,不是荒城的血,就是你们的血!”
他手指指出,冷冷道:
“三日之后,我要看到,这案上盛满人头!”
嘉颔章末额头死死按在泥土中,厉声惨啸道:
“多罗土蛮部,领命!”
俺答汗慢慢收回手,握紧成拳。他知道,多罗土蛮部一定会竭尽全力,完成他的命令的。荒城,不过是弹丸之地而已,不必由贵为大汗的他,亲自关心。
三日后。
依旧是金帐中。
依旧是万众围绕。
依旧是草原上唯一的王。
俺答汗的目光,却阴沉如水。
他的目光,钉在金帐入门不远处。
那里,摆着一面台案,多罗土蛮部的台案。
大汗的命令,从来未被违抗过。台案上,摆满了人头。
却是属于三个人的。
嘉颔章末,嘉颔锐,嘉颔伏雍。
多罗土蛮部嘉颔首领的三个子嗣,三具头颅,全都摆在台案上。六只眼睛圆睁着,死不瞑目。
头颅前面,是多罗土蛮部的黄金族徽,此时已被鲜血染满,显得斑驳古老。那代表着,多罗土蛮部的五千精兵,已在这一战中,全军覆没。
俺答汗额头上的青筋暴躁地跳动着,他的心宛如一尾毒蛇,在咝咝作响。
“把汉纳吉。”
把汉纳吉从人群中走出,跪倒在俺答汗面前。
“告诉我,荒城中究竟有些什么人?”
把汉纳吉沉吟着,显然,他也不太相信自己所说的话。
“启禀大汗,荒城中的确聚集了万余名百姓,陆续还有百姓逃进城去。他们结成了一支反叛军,将荒城当成了他们的家园,誓死保卫。”
俺答汗冷笑:“万余名百姓?他们怎能挡得住我大蒙古的精兵?”
把汉纳吉道:“我也不明白。这些人都是普通的百姓,有的是牧民,有的是汉人农夫。他们都没受过正规的军事训练,本应该全无战斗力才是。就算几百人围攻我们一名精兵,也应该全被斩首,但……”
他沉吟了一下,才慢慢说出:“但他们却有一名首领,在这位首领的带领下,他们视死如归,为了胜利,甘愿舍弃自己的生命。一旦打起仗来,这位首领往往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而荒城的百姓就在他的带领下,悍然不畏死,就算被砍中,也要抱住刀剑,与对方同归于尽。就是这股悍然,才令多罗土蛮部全军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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