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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天都

_12 步非烟(当代)
重劫阴冷的目光宛如山岳一般,沉沉压在众人心头,让他们不敢说,不敢看。
盛装的舞者与鼓手跪伏在祭台前,愧疚得几乎死去。他们知道,自己的临阵退缩辜负了两地的人民,也辜负了大汗的期望,但多年的信仰与虔诚,已化为灼热的镣铐,牢牢锁住他们的心灵,让他们宁死也不敢干犯神的怒意。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响起,跪伏的鼓手恍惚地抬起头,一道水红色的光芒照了进来,几乎灼伤了他的眼睛。
他愕然抬头,就见一个女子站在他面前。
就仿佛一朵五月的莲花,带着温婉,也带着不可触犯的圣洁,奇迹般地降临在辽阔的草原上,给这片苍茫雄奇的原野,带来一场温柔的烟雨。
恍然如梦,却足以铭记终生。
鼓手不知所措,她却向他俯下身,清丽的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微笑。这笑意中满是安慰与鼓励,似乎在宽慰他不用自责。
鼓手心中剧震,恍惚中只觉得手中一轻,鼓槌已被她取走。
相思的身影宛如一朵飘落的云,穿过跪拜的百姓,来到了祭台西面。
她盈盈施礼,纤细的双手将鼓槌托起,呈献于俺达汗面前,柔声道:“请大汗为我击鼓。”
俺达汗犹豫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伸手将鼓槌接过。
相思脸上浮起一抹微笑,她一步步退回祭台,从舞都手中接过雉尾,转身跃上高台。
风起,舞动。
罗衣从风,长袖交横。
水红色的衣衫在猩红的地毯上,徐徐旋开,恰似一朵风中盛开的花。每一个舞姿,都是那么的曼妙婀娜,却又是那么高华清绝,不带一丝俗艳之色,仿佛一只九天羽凤,掠过昆仑深山,停栖于万丈碧梧之上。
俺达汗注视着她,缓缓从王座上起身,几个随从赶紧将那面用于伴奏的牛皮巨鼓抬了过去。
他将身上的甲胃解开,紧紧握住鼓槌,缓缓挥起。
鼓点,在大地上震响,一声声,惊动风雷。
每一个跪伏的百姓都禁不住抬起头,怔怔地看着祭台。那一刻,他们心中的恐惧,彷徨完全消失无踪,只剩下敬畏与庄严。
正午日色灿烂,但那无尽遥远的天穹,万里浩瀚草原,都在这一刻突然褪去了色泽,仿佛退回到了洪荒时代,山脉、河流、大地、沧海......一切笼罩在远古暗红色的光芒之下,随着每一次鼓声檑动,轻轻震颤。
相思舞姿转疾,仿佛那停栖在碧梧上的红色羽凤,也受到了鼓声的召唤,展翅惊飞,在这赤红的天地间纵情翔舞。
舞名《凤来》。
传说是为了歌颂伏羲的功业而作。是上古先民由衷地颂赞他们伟大帝五,发明了民生必备之器具,发展了生产,给人们带来了富足。
俺达汗并不知道这支舞的来历,只是合着她的节拍,纵情地挥动着鼓槌,相思的舞姿也随着他的鼓声的变化而转换,竟配合得宛如天成。
上千名百姓呆呆地望着他们,禁不住热泪盈眶。
低低的声音相互传递着,他们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认识到这抹水红的影子,就是传说中荒城的莲花天女。
那是他们信仰的天女,甘愿干犯神的怒意,踏上猩红的毡毯,为他们跳起祭神之舞。那一袭水红的衣衫在草原上飞舞,如羽凤夭矫。
那是他们尊敬的大汗,脱下象征功业与王权的战甲,亲手拿起鼓槌,为他们擂响苍古的音符。长发飞扬,汗湿征衣,栗色的肌肤在日光下发出微亮的光泽,如天神伟岸。
那些百姓们再也忍不住,高声呼喊起来,对莲花天女的敬仰,对俺达汗的颂赞,对两国永享和平的祈盼交织成一片,再也分不出彼此。
鼓声越来越急,催动着舞姿夭矫变化,舞步旋转,水红长袖飞旋,渐渐化为一朵合扰之莲,阻断了众人的视线,众人的惊呼声、赞叹声、掌声渐渐停止,化为不可置信的惊愕。
呼吸都已停止。
午时三刻。
砰的一声,最后一个音符震响,相思痴旋的身形猝止,突然如羽凤翻飞,向那面铜锣飞去。
锵然一声巨响,铜锣在她手中雉尾的敲击下,发出一声宛如金石的脆响,恰好与还未停息的鼓声融合到一处,金声玉振,袅袅不绝,传遍了整个大地。
这声音是那么清越辽远,却又那么的洪大庄严,仿佛在昭告整个天地,蒙汉两地的互市,就从此刻开启。数百年的等待,便在这一刻实现。
一时间,万籁俱已退避,只留下这袅袅余音在天地间寂莫振响。直到余音消歇,人群中才爆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喝彩!
整个集市陷入了狂欢。小贩们将贩卖的食物、干果捧出来,一把把抛向空中,任众人分享:能歌善舞的牧民们手牵着手,挑起了舞蹈:更多的人满脸狂喜,互相拥抱着,也不管是不是素昧平生。
“啪”的一声轻响,苍白的发丝在重劫指间断裂,却没有人听到。
他的脸依旧隐没在白色斗篷下,看不出是喜是怒。
直到暮色沉沉,这场狂欢才走向终结。人们一面说笑,一面擦拭着未干的泪痕,用马车装起一包包货物,心满意足地四散开去。等着明日重来。
庆典刚刚结束,重劫便策马离去。吴越王倒是一直滞留到傍晚闭市,才满面春风地向俺达汗辞行,回京复命。
俺达汗感激吴越王斡旋之力,特派把汗那吉送行三十里,一行人走过相思身旁时,吴越王突然回头,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相思心中感到一阵莫名的慌乱。
那双阴沉的眸子,她似乎不久前,曾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她沉吟良久,默默地牵起胭脂,向荒城走去。
突然,她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就见俺达汗带着十二土默特首领,正策马向她走来。
相思展颜微笑,敛裙为礼:“大汗。”
俺达汗在她面前驻马,微笑道:“谢谢你。”
相思也笑了,暮风扬起她因旋舞而垂散的长发,清丽绝伦的容颜在汗球与夕阳的点染下,如新莲般动人。
俺达汗笑看着她,一直看得她脸上泛起淡淡的红云,才道:“我该给你什么奖赏?”
相思低下头,整理着鬓发,轻轻道:“大汗答应了我互市之策,我已经感激不尽,还要什么奖赏?”
俺达汗挥鞭指向正在散去的百姓:“这次不是我的赏赐,而是草原上所有子民对莲花天女的感谢,你一定要收下。”
相思略略沉吟,忽然抬头,微笑道:“既然如此,那么不如我们再赌一次?若大汗赢了,我就收下大汗的赏赐,若我赢了,便再向大汗提一个建议。”
俺达汗点了点头,笑道:“虽然我很想听到这个建议,却绝不会认输。你这次要赌什么?”
相思扬了扬手中的缰绳:“我们在草原上驰马一个时辰,看看谁更快。”
俺达汗见她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由仔细打量了她的坐骑胭脂一番,心中却不禁一惊。她什么时候得到这样神骏的坐骑?
不过他的震惊也只是一瞬之间,他坐下这匹红马,亦是汗血良种,且随他征战多年,一人一马之间,早已心意相通。俺达汗深知,这种汗血马虽然极为神骏,但也难以驯服,若马不能真心奉骑手为主,便很难将其速度完全发挥出来。晴天+有雨打相思得到这匹马最多不过数月,想必并未起来驯服此马,于是笑道:“便依你。”
思想破颜微笑,突然一掣缰绳,胭脂一声长嘶,如红云腾起,已蹿出数丈。
俺达汗猝不及防间,已被她甩开。他一声长嘶,纵马便追,两人一前一后,向北面草原原驰而去。
十二土默特首领大惊,担心大汗安危,连忙策马跟上,他们虽然精于骑射,坐骑亦是百里挑一的骏物,却又怎能和这两匹汗血良驹相比?只片刻工夫,便被远远甩开。
茫茫草原上,只剩下俺达汗和相思,在暮色下策马飞驰,马蹄下,青色的尘土飞扬,离众人越来越远。
夜色笼罩、风雾苍茫。
大片草甸、溪流、花海、缓坡都以风驰电掣的速度,向后疾退而去,化为一片连绵的织锦,再也分不清彼此。
相思纤手紧握缰绳,屏气凝神地向北疾驰。胭脂棋逢对手,也兴奋起来,在草原上纵蹄飞奔,不时急停急转,或从数丈宽的溪流上飞跃而过,想要将俺达汗的战马甩开。
但无论它怎样努力,也始终甩不开距离,倒是几次转弯,被俺达汗预先判断出方向,缩小了差距。胭脂不敢再多玩花样,只直奔北方狂奔,俺达汗便在她身后一丈处挥鞭追赶,倒也无法追上。
暮色,渐渐浓密起来,月亮的光芒从西面升起,照耀在残阳犹存的大地上,一时间日月齐辉,分外壮丽,草原的傍晚分外寂静,广袤无垠的天地杳无人迹,只有风行草上的沙沙声,和草虫低低的私语。
跃过一条清澈的溪流,一座六尺高的青色小丘出现在眼前。
相思倏然勒马,胭脂仰天一声嘶鸣,虽然意犹未尽,也只得停住了马蹄,轻轻抖身,满身红痕散若云霞。
相思回过头,指着初生之月笑道:“大汗,我们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
俺达汗也勒住马,看了看天色,笑道:“我输了。说你的建议吧。”
相思却微笑不答。她轻轻下马,指着那座六尺高的小丘道:“大汗可知道这是什么?”
暮色几乎完全笼盖了原野,微弱的月光却无法照亮这片广阔的土地。俺达翻身下马,走到小丘跟前,打量良久,才皱眉道:“似乎是一座坟墓。”
微亮的月光下,相思盈盈浅笑:“这是青冢。”
青冢,是草原上最著名的历史古迹之一,是草原人民为纪念王昭君而建。
俺达汗却笑了:“你若是要看青冢,改日我带你去荒城南面那座。”
荒城南面十余里,有一座久负盛名的青冢。它规模最为宏大,保存得也最为完整,以至于汉族的文人墨客,诗词题咏的都是这一座青冢。但他们并不知道,草原上许多地方都流传着王昭君的传说,人们深深爱戴这个孤身远嫁、却为两国人民带来和平的女子。他们在自己的村落旁为她建起了无数的家冠冢。以纪念她的功绩。一座崩坏了,便再修造一座。草原上每一处被太阳照亮的地方,都有一座不为人知的小小土丘,被称为青冢,在当地人民的心中,默默无闻地不朽着。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千余年来,大漠风尘漫漫,原野蔓草荒芜,多少丰功传绩、多少灿烂城池被历史无情地吞没,却唯独湮灭不了这些墓草茸碧的青冢。它们一座座,散布在苍茫天地间,引起一代又一代人的追怀。
相思微笑道:“我想问大汗一个问题。”
她的声音很轻,仿佛风动琴弦:“这个世界上,什么时候永恒的?”
俺达汗一怔,什么是永恒的?
他也听重劫说起过,传说中第一代非天之王与梵天的对答。非天之王求梵天赐给自己一座永恒不灭的都城。于是,梵天用创生了世界的智慧和无限的慈悲回答他:
----孩子,没有东西是永恒的。
多少年来,以非天之族后裔自居的蒙古王朝,弓马征战,给世界带来鲜血和战火。他们信仰梵天,却又一直在挑战着这句来自梵天的神谕----他们始终希望在这个世界上建立一座永恒不灭的都城,这便是他们自第一代非天之王那里继承的信仰与使命。
什么是永恒的?
----伟大的三连之城,便是永恒。
这是他们的信仰,多少年来,从未动摇。但这一刻,俺达汗却发现自己无法作出这样的回答。
相思抬头,目光望向遥远的天之尽头,轻轻道:“非天之王的不灭连城,神之祝福......”
她顿了顿,一字字说出这辉煌城池的结局:“灰飞烟灭。”
俺达汗一震。是的,传说中那座梵天祝福过的城池,那用黑铁、白银、黄金缔造而成的三连之城,曾让诸天神佛为之战栗,却最终在某个黄昏的瞬间,化为灰飞。
“成吉思汗的伟大帝国,辽阔无尽......”她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分崩离析。”
俺达汗再震。是的,历史上那亘古未有的伟大功业,那征服了无数土地,统御了无数城池的广阔帝国,曾让整个世界为之震颤,却在成吉思汗死后的数年中,分崩离析。
成吉思汗的伟大功业,尚且如此。他,又能如何?
相思抬起手,指向那不足七尺的土丘,一字字道:“为什么,当英雄豪杰埋骨成灰,当帝王将相俱成往古,一个小小女子的事迹,却在蒙汉两族人民心中代代流传?”
“为什么,当一切神迹灰飞烟灭,一切功勋沦归虚无,这些小小的青冢,还在草原上千年伫立?”
俺达汗动容,久久凝视着她,却不能答一语。
淡淡星光下,相思上前一步,将右手轻轻放在他胸襟上。
她纤柔手心的温度传来,穿过战袍,穿过肌肤,水一般渗入了他的心田,带来灼热的刺痛。
一字一句,她的声音是那么轻,却仿佛露滴风荷,哪怕千万种声音一起奏响,你听到的还是这一声:
“只有建筑在人心上的城市,才是永恒的。”
俺达汗霍然抬头,水一般的月华照耀在这个女子脸上,透出温婉的光芒,一如那天边的弦月,在无边无际的沉黑宇宙中,独自闪耀着动人的清辉。
孤独、纯粹、执著、坚强。
虽然微茫、柔弱、却带着洞穿岁月,烧灼灵魂的力量。
俺达汗猝然合眼,长长一声叹息:“你想要我怎么做?”
这是他第一次,征求一个女子的意见。
相思轻轻道:“今日互市让大汗看到,两地百姓有多么厌恶征战,多么向往自由与富足。然而,互市能带来一时的繁荣,却无法让双方长久和平。蒙汉间征战已久,彼此芥蒂深重,无法全心信任。集市交易商贾往来,人员杂居,一旦有所冲突,事态失控,战事再起,大汗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诸流水。”
俺达汗面色凝重,缓缓点头,这也的确是他担心的。
相思微笑道:“只有双方结为姻亲之国,才可彼此真正信任,诚心止息干戈,让两地居民久享安宁。”
姻亲之国?这又是何等含义?
俺达汗皱起眉头,相思依旧微笑不语,盈盈目光指处,正是那座青色的土丘。
俺达汗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错愕道:“你要我效法呼韩邪单于,与明朝和亲?”
相思向他敛裙一礼:“正如同王昭君与呼韩邪单于一样,大汗与这位公主的故事,亦将在两族人民心中万代流传。”
俺达汗看着她,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一字字道:“你要本汗迎娶明朝的公主?”
夜色中,相思并未察觉他神色的改变,依旧微笑:“大汗英明神武,春秋正盛,此番和亲,不仅能成就一段止息两国干戈的伟业,想必亦成成全一位女子的幸福。”
这一番话,让俺达汗脸上闪过一阵怒容。他脸色阴沉,翻身上马,几乎立刻要打马离去,却见相思抬起头,盈盈望着他,眼中满是恳求。
她似乎并不知道为何会触怒他,清婉的脸上浮起一丝惶恐,轻轻道:“这便是我的第二个建议,请大汗不要拒绝。”
俺达汗心中一软,竟不忍立刻拒绝她。他长长叹息,压抑下心中的怒火,淡淡道:“此事关系重大,且容本汗考虑几日。”
相思还想说什么,他摆手道:“天色已晚,本汗送你回荒城。”挥鞭向北而去。
星光下,相思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不时用眼角余光看着他,见他脸色阴沉,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她心中满是疑惑,不明白他的态度为何会突然改变。
明明方才还深受触动,为何突然变得一脸怒容?
她轻轻叹息一声,跟随他向荒城而去。
第二十四章 梦中犹看洛阳花
俺达汗将相思送回荒城后,天色早已黑透,沉沉夜色中,他独自打马回营。多少年来,这是他和一次不带随从,独自行走来茫茫草原上。他用力地抽打着长草,心中的愤怒却越来越烈。
他身为王者,功勋笼盖了整个草原。如今长城以北的土地已全都属于他。南方的广阔疆土,也不过是他的囊中之物,他何求不得?他何威不具?
然而现在,他的心却空空荡荡的,巨大的失落感在其中翻滚,哪怕最柔弱的风,也可以让他感到一阵烦乱。
威严、功勋、权柄、富贵,都显得那么苍白,无法帮助他征服一颗柔婉的心,而这颗心,恰恰正是他想要的。
----为什么她让自己去和亲?
她难道不知道他的骄傲?她难道不知道他的威严?
----为什么她让自己去和亲?
去上书求亲,做明朝的子婿之国?他挥师南指,十日之内,便可兵临他们的国都!
去迎娶一个养尊处优、飞扬跋扈的公主?他厌恶那些作姿作态的中原皇室礼节!
俺达汗猛然暴躁起来,马鞭用力甩起,卷起一阵青草的碎屑。
一抹淡淡的白色影子出现在他身前。
马匹骤然停住脚步,似乎不敢靠近这抹影子。
白影缓缓行走在微茫的月光下,一缕鲜血从他单薄的白袍中浸出,沾湿了赤裸的双足。他抬头仰望月光,轻轻跪下。
一束巨大的荆条缠绕在他身上,尖刺深深刺入他的肌肤。血,融成泪滴,滴在苍茫的草原上,荆条在闲顶盘成一只简陋的荆冠,笼住他银白色的长发,垂落的碎发不时被夜风扬起,露出那张无比苍白的面容。
俺达汗忍不住失声惊呼:“国师?”
重劫似乎没有听到,他依旧默默前行着,每走一步,便在月光下深深跪拜一次。荆条刺透了他的肌肤,鲜血滴落,沾染了他苍白的衣衫,他却全然不顾。
俺达汗一怔。渐渐地,他明白了重劫在做什么。
苦行。
当非天一族有所求时,应尽一切苦行,以见神明。此刻,重劫便以自己的鲜血与痛苦为供奉,祈求神明的垂怜。
他在祈求什么?
一声极轻的叹息在夜空中响起,却是那么虔诚,那么静谧,那一刻,俺达汗听到了重劫对诸天神灵的祷告:
----愿大蒙古国基业永昌。
用蒙文、梵文、汉文重复一次,每一次,都深深跪拜,任荆棘刺进身体,鲜血打湿了脚下的泥土。
俺达汗心中不禁一震。
这个苍白的少年,毕竟是蒙古的国古,是八白室最高神权的执掌者。他所做的一切,无论多么残暴乖戾,毕竟是为了大蒙古国的未来。
虽然这个未来,和她描绘的大相径庭,也与自己的想法越来越背道而驰。
几乎所有人都可以看出,这些日子以来,他和国师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存在千年的王权与神权的同盟,即将土崩瓦解。
但就在这个时候,重劫却独自苦行在月光下,为他的国度祈求一个未来。
俺达汗在那一刻,几乎忘记了重劫所有的冒犯,忍不住下马上前道:“国师......”
重劫慢慢抬头,凝视着俺达汗,重劫的目光中空无一物,似乎已陷入了对神明的供奉之中,脱离了红尘的一切喜怒哀乐。
俺达汗一怔,忘了去扶起他。
重劫抬起的眸子通透无比,宛如在月光下流转的琉璃,这目光穿透了俺达汗的身体,一直照进他的心底。
淡淡地,重劫道:“你有困惑。”
他的双手向俺达汗展开:“说吧,我的王者,说出你的困惑,我为你苦行。”
荆棘的血泪缠绕着他,令他看上去神圣而寂静。仿佛无所不能的先知,面对自己最虔诚的信徒,轻轻张开双臂。
俺达汗犹豫了一下。
他是八百室的最高祭司,本就要为王室剖解疑惑,这是王权与神权在数百年前达成的协议。而重劫,无疑是历代祭司中最杰出的一位,在他的带领下,三连城都将重建。
----或许,他会有什么办法?
一丝微茫的希望燃起在俺达汗心底,他亦虔诚地跪倒在月光下,轻声诉说着一切。
所有的困惑,王者在向神使倾诉。
重劫静静地听着,月光投照在他被鲜血沾染的白衣上,一如开满点点寒梅的雪原。
这一刻他没有忌妒,没有怨怒,他的神色是那么平静、从容、高华,宛如那地宫中的神明本身。
他突然笑了:“你喜欢她?”
俺达汗一惊,这个念头深存在他心底,此刻突然被重劫说出,却成为最深的震撼,直达他心底。
不错,他喜欢她。
从那三箭折断的瞬间,她的影子,便深深印入他的内心,再也挥之不去。那一抹水红,不仅仅是荒城的救赎,还是他的救赎。
他霍然明白,当她提出和亲的要求时,他为什么那么失望。只归结于这一句:你喜欢她
俺达汗忍不住轻轻点头。
重劫忽然跪了下来。
鲜血迸流,合着满地污秽,被他轻轻捧起。他用这血与土的秽物,在俺达汗额头划出一抹蛇形的印记。
“你所求者,必能如愿。”
他伸出手,手心托着三张小小的唐卡。
第一张,用青线绣出一座城,一座被稻穗包围着的城,城中心,立着一具金色的铠甲。
第二张,绣着一顶金帐,帐上是一只展翅的雄鹰。
第三张,用浅浅几笔,绣出一位皇室贵胄,但她的容貌,却赫然是相思!
俺达汗吃了一惊,不知道重劫手中的唐卡是什么意思,他能认出来,第一张唐卡描绘的是荒城,第二张唐卡上的金帐,属于把汗那吉,第三张应该相思,但他不明白,第一张唐卡中的黄金铠甲是什么?第二张为什么要绣把汗那吉?第三张上的相思,为何要穿明朝皇室的服饰?
重劫手指印在他额头,缓缓重复道:
“你所求者,必能如愿。”
俺达汗目光倏然抬起,重劫眸子中一片通明,似乎包容了他所有的疑惑。
莫名地,他仿佛看到了一缕光,让他无限温暖。
重劫缓缓跪拜,俺达汗心底升起一阵热望,他竟然再也无法停留,打马狂奔,冲向自己的金帐。
身后,白色的恶魔并未停止跪拜,依旧漠然行走在草原上,月色缓缓隐没,将他的身影刻画得那么模糊,就像是一番风雨后的花。
注定沉沦。
俺们达汗端坐在大帐中,琥珀色的玉杯里,斟满了上好的美酒,但他却无心品饮,他的目光,盯在金案上横铺的那条金色盔甲之上。
那是精致的,纯金打造的盔甲。精巧的花纹履满整座盔甲,镂刻成无数道家的符咒,上面镶嵌的明珠、美玉、每一枚拿出去,都足以换得中产之家的全部资产,俺达汗虽贵为可汗,却还未见过如此豪奢的盔甲。
这副盔甲,精巧大于实用,与其说是为了冲锋陷阵,不如说是装饰。甲身曲妙,勾画出一副女子的玲珑身材,令俺达汗不由得一阵心乱。
这袭金甲何时被放置在他案上?
穿着这金甲的究竟是谁?她又是什么身份?
静默中,把汗那吉走进金帐,跪倒在地。
俺达汗不语,把汗那吉看到那副金甲,脸上不由得微微变色。
俺达汗一字一字道:“你认识这副金甲?”
把汗那吉迟疑了一下,不敢欺瞒,缓缓点了点头。
俺达汗不再问,等着他说下去。
“荒城的统帅、百姓中传说的莲花天女、与大汗及国师打赌的女子,是大明的公主、永乐公主。”
俺达汗倏然站了起来!
他一口气吸入,竟忘了呼出,呆呆站着着,良久才静静坐下。
他只觉无法再作任何思考,心中自有股狂喜盘旋着,说不出什么理由来,却总忍不住想笑。他想肃穆一点,嘴角的弧度却暴露了他的心。
好在把汗那吉慑于大汗之威严,不敢看他。俺达汗强自镇定,听把汗那吉自天授村说起,一直说到荒城的一切。
俺达汗的心情豁然开朗。就算相思再提一千个、一万个以难以答复的要求,他都不会再恼怒。他会携着她的手,走到最高处,指着万里江山,告诉她,只要她愿意,这一切都将是她的。
由他和她,共同统治。
他手指翻起,第三唐卡映入眼帘。皇室贵胄的装束中,是一位水红的女子。
公主,相思,却原是一个人。
她娓娓叙来,向自己提出和亲的建议,原来是存着这样深的心意。青冢,王昭君,赢得了她如此多的钦叹,原来是她也要效仿古人,犹如自己效仿伟大的成吉思汗。
鲁莽如自己,却没有体会到她的深心微意,让她惶惑。
----日后,所有的青冢,都将以你为名。
俺达汗默默对自己说,轻轻将唐卡合上。
苍白的身影,慢慢踱入金帐。
重劫静静站立着,脸上尽是明月一般的光辉。他是神之使者,为世间播下祝福。
俺达汗站了起来,此刻他无限感激这位为他解答了疑惑的祭司,他愿意尽一切王权的力量,为他的神权增添光辉。
重劫静静叩拜:“大汗,明朝吴越王派来使者,迎回他们的公主。”
俺达汗一怔。
一位身着黄衣的太监应声进帐,跪倒在俺达汗身前,尖声道:“我们王爷在互市上见到几月前失散的永乐公主,竟似在大汗这里做客,兹事体大,是以王爷当时不敢贸然相认,事后向把那汗吉王爷求证后,才确认为公主千岁本人。请大汗念在两邦交好的情分上,让小人迎归公主。小人必在皇上及王爷面前禀奏大汗之威德。晴 天有雨打 大明、蒙古世代交好,永垂青史。”说着,深深叩拜下去。
俺达汗心头一片烦乱,竟没有听清楚他说些什么。
要送她回去了么?那岂不是要很久很久见不到她了?
他心中一阵烦乱,只想命人将这个阴阳怪气的使节轰出去。但仅存的理智告诉他,不能这样做。他是蒙古大汗,她是明朝的公主。
用中原的话来说,这是名分。
他不能让她就这样在这里,无名无分。这不能匹配她的尊贵,也不能匹配他的心意。
应该送她回去么?他的心一时又是那么烦躁。将她送回边境容易,可万一她从此不再回来,又当如何?
重劫轻轻走了上来:“大汗是否修书一封,让他带回去?”
修什么书?
重劫苍白的微笑,却刹那间让他明白了,那自然是答应她的事情,上书求和亲。
俺达汗轻轻点头。
内侍送来笔墨,俺达汗提起笔,心绪忽然无比紊乱,竟不能写一字,他长叹道:“国师代我写吧。”
重劫轻轻点头,提笔先写了十三个大字:“塞外番王俺达求尚永乐公主表”。
看到这一行字,俺达汗禁不住笑了起来。但见重劫笔走龙蛇,一封奏表顷刻而成。俺达汗连看都不看,拿过可汗大印,工工整整地摆在了末尾。
俺达汗遥遥目送这个水红的女子,被送上了那顶金色的车銮。
由于汉地风俗,婚礼之前,双方需当避嫌。俺达汗不能出面,送公主前往边境之事便由把汗那吉一手承办。
吴越王亲自来到边境迎接永乐公主。俺达汗远远跟随着队伍。一直看到她被迎上了插着吴越王府旗帜的马车,才放心离去。
那个女子不必停留了,她想要做的一切全都做到,一座永恒的都城,一群富足自由的百姓。
以及,一位倾心的王者。
俺达汗静静立在边境之前,看着她的身影越来越远。
他告诉自己,很快就会再见到她。她一定要亲手给她戴上全蒙古最辉煌的后冠,让她永远留在自己的身旁,直到长城以外,全都矗立起永恒的都城。
直到临死时,他会握着她的手,告诉她,还有一座都城,建立在他的心中,那里面,只有一个人。
那也是一座永恒不灭的都城,专为她而建。
明朝的回表很快就被快马送到了蒙古。在吴越王的恳切陈词下,嘉靖皇帝同意了俺达汗的请求,准其尚永乐公主。
和亲之事,就轰轰烈烈地展开了。明廷派了支数千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向大青山进发。他们押送着公主的全副銮驾、价值无法估算的珠宝、绸缎、珍玩,还带着百名厨师、百名裁缝、百名乐伎、百名侍女。其他能工巧匠,歌舞赏玩,应有尽有。他们将在以后的日子里,在茫茫草原上,继续为公主缔造出那无尽奢华的生活。
而蒙古也召开了盛大的庆典,庆祝这一旷古盛事的到来。
俺达汗亲自监督着婚典的第一处细节,他第一次变得苛刻起来,要求工匠们一丝不苟、精益求精。
三连之城仍在继续建造,却只剩下一线细枝未节的装饰,重劫已经无聊了很久。
把汗那吉的军队仍在日以继夜地训练,他们生来就是为了战争,而不是和平。
一切的一切,都指向同一个日子,九月十九日,公主和亲队伍到来之时。
那是恶魔早就策划好了的游戏。
黎明时分,丰州滩上一片喜庆。
十二座金帐分列道旁,金光湛然的帐顶上,毡毯被裁成细条,垂下一道道结成花团的流苏,流苏被染成鲜红的颜色。那是在汉人工匠的帮助下,用最好的染料染成的。当它们未染之时,它们拥有最纯正的白色,象征着黄金氏族纯粹无比的血脉。
巨大的红类高悬在十二座金帐之上,这些红灯全都依照明廷宫中式样所制,精致流转,巧夺天工,在红灯映照之下,每个人脸上都是一片喜色。
自黑河之滨起,由毡布铺成一条宽约两丈的红色道路,一直向十二金帐通来。道路两边张着最精致的七彩丝绸,悬着绘满人物故事的走马灯。这条道路延展到最中央的金帐,那里搭起了一座高台,台上珠绕翠铺,极尽奢华。
这便是俺达汗为和亲所设的祭天之台。在这座台上,他将与永乐公主一齐携手,祭祀伟大的创世之神梵天,祈求蒙汉两族能够千秋万代,永远交好。
他与公主的婚事,也将得到神圣的梵天的祝福。
公主与可汗的故事,将在这片草原上,万代流传。
蒙族的百姓,荒城的居民们远远地围在这座高台旁,他们身上也难得地穿上盛装,准备点起篝火,杀羊宰牛,庆祝这一伟大的盛事。成千上万的人民聚集在这块平原上,他们衷心地希望,他们心中最伟大的大汗和最神圣的莲花天女,能够获得属于自己的幸福,也引领着他们走向幸福的未来。
一个没有箭、只有自由与富足的未来。
俺达汗仍在做着最后的准备。几日来,高台的搭建、毡帐的布置,都由他亲自督工。为了迎接她的到来,他几乎费尽了所有心血,绝不能容许这仪式出现任何的瑕疵。
这座被欢呼与喜幛淹没了高台上,只有一个白色的影子。
重劫。他端坐在高台正中的石座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一切。他仍然是一身白衣,裹着苍白纤弱的身躯,这让他看上去与这漫天喜色有些格格不入,但是他是蒙古国的国师,伟大的成吉思汗墓室八百室的守护者,如此庄重的祭祀,只能由他来主持。
他苍白而纤细的手指伸出,轻轻叩击在石座巨大的扶手上。
那张马尾织面的亡灵之旗,便在扶手上摊开,横过他的膝盖,一直垂到地上,在宫灯的映照下,发出诡异的光泽。
这面描绘了世界地图的战争之旗,曾遍染鲜血与秽土,从今天起,便将成为公主的聘礼,而后,交到蒙古王后的手中,由她锁入券奁,永远保管。
或许,它将从此沉睡在这个女子的温婉之中,再不会有迎风飞扬的一刻,再不会带来鲜血和征战。
重劫的手指轻轻抚摩着这张旗帜,嘴角挑起一丝隐秘的微笑。
高台的周围跪绑着无数牛羊,它们一律都有着洁白的颜色,由十二土默特首领精心选择出来,代表着他们对梵天的尊崇,白色是他们氏族的颜色,这座高台在红色海洋中,如一座孤独的扁舟。
重劫斜倚在石座上,双目中略略含着一楼讥嘲。
他抬起头,仰望漫天繁华。他知道这繁华必将陨落,正如再明亮的灯都会燃尽,再纯粹的白色都会被污染。
终于,十二座金帐开启,满身吉服的俺达汗,率领着十二土默特首领们,鱼贯而出,来到了高台之前。
俺达汗金盔锦袍,立于漫天喜幛中。波斯金锦织出繁复的图案,镶嵌着明珠与宝石,将他英武的身姿衬得更加伟岸。
但他的目光却是如此温柔。
他甚至顾不得向高台上的国师致意,他的目光一直锁在黑河之滨,那条红色道路的尽头。
那里,他的公主将踏上这片古老的草原,成为他的新娘。那里,她将开始永生永世与他厮守,和他一同统治这片浩瀚的草原。
俺达汗心中忽然有了少年般的期待。
终于,在太阳刚浮出大青山的时刻,俺达汗看到了和亲的队伍。
迎面的是两匹高头大马,驮着大明与公主的旗帜,跟随而来的,是绵延了数里的公主随扈,以及那奢侈丰厚至极的嫁妆。
就算在这华贵无比的队伍中,公主的车驾仍是那么显眼。那是由整株的紫檀木雕成的巨大车乘,上面饰满了金色的龙,与银色的凤,龙凤交舞,被七彩的珠宝装点着,尽现中原王族的繁华。
俺达汗脸上不禁露出了笑意。他很想上前,看一眼他的新娘,但他忍住了。因为按照明朝的礼仪,在仪式结束之前,他是不能见到公主的。
他忍不住想象,在凤冠霞帔之下,那慈柔温婉的莲花天女,会是什么样子?
是否还如当日站在落日的余晖下,轻轻折断手中的羽箭?是否会独立于在荒落的城墙下,被风露打湿了双鬓?是否会俯下身,拾起青色的麦穗,郑重地递到他手中?是否会在喧闹的集市中,踏着他奏响的鼓点,跳出一曲凤来之舞?是否会在开满鲜花的青冢前,将手放在他胸襟之上,任她掌心的温度,灼伤了他的心?
会么?
第二十五章 万里关河惊契阔
公主的銮驾停住,几十位喜娘争着抢上,簇拥着迎出满身锦绣的新娘。
俺达汗在司礼监的引导下,在高台顶端等候良久,公主才在礼乐丝竹声中,一步步走到他的身边。
俺达汗忽然有些厌恶这演不完的繁文缛节。
他大步向前。
司礼监大惊失色,急忙阻拦,被俺达汗那充满王者威严的双目一照,不由窒住。俺达汗挥了挥手,命令那些喜娘们退会。
在草原上,谁敢忤逆伟大的草原之王?那些喜娘们有些惶恐,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俺达汗身影如大青山一般,降临到他们公主的身侧,执起了公主的纤纤柔荑。
很明显地,俺达汗感觉到公主抗拒了一下。他微微一笑。这本就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要这么多外人来掺和什么?
他拉着公主的手,一起向重劫走去。
公主跟随着他,他的面容被大红的喜帕遮住,看不清是喜悦,还是忐忑。
两人站在重劫面前,也站在神圣的亡灵之旗下。
重劫缓缓站起,如雪的白袍拖在祭台上,他就如上天降临的使者,满手捧着梵天所赐的祝福,轻轻挥洒在两人身上。
俺达汗跪了下来,跪在神圣的亡灵之旗下,他衷心地奉献着他的虔诚,祈求梵天为他的婚姻赐福。
头披红纱的公主,却依旧站立着,目光被遮住的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在喧天的喜乐中,她显得那么惶惑。
重动注视着他们。
可汗与公主。吉祥与灾劫。
命运的丝线在他指间缠绕着,幻化出一个个古老的符箓。
悲欢苦乐,梦幻泡影。一切都如最朦胧的畿语,只需要一个字,就足以让山陵改换、人事皆非。
一如眼前的两人,一站一立,正等待着他的祈福。
白色的马鬃,是蒙古人最虔诚的象征。只要将这缕马鬃缠绕在这一对新人的手指上,他们就会在梵天的注视下,结为夫妇,再也不会分离。
那是最神圣的誓言,也是最真诚的祝福。
重劫伸手,轻轻将马鬃缠在俺达汗的指上,慢慢拉长,拉向公主。
他知道,这幕戏到了该终结的时候了。
苍白的手指突然轻轻动了动,似乎要拂去马鬃上的一粒尘埃。
一缕微风不知从何而来,恰好将风冠上的红色喜帕掀起一线。
俺达汗正在凝视着他的新娘。纵使看不到她的容颜,这单纯的凝视也让他感到幸福。他仿佛看到了她乌黑的垂发,清丽的容颜,以及为苍生而坠落的泪。
他知道,她拥有的不仅仅是莲花天女的慈悲,还应该拥有作为草原女主的尊严。
他永远记得,在答应互市的那一刻,她脸上所泛起的笑容。这笑容曾是那样深沉地震撼了他。那一刻,他同样无比欣喜。之前他从无法想象,一个女人的笑竟会让他感到如此幸福。
此后的每天每刻,他都会看到她的笑,他生命中的每天每刻,都将如此幸福。
比坐拥天下、万国来朝还要满足,比永恒都城、无尽的疆土还要珍贵。
但这一切终结在喜帕吹起的一瞬间。
俺达汗的笑容倏然凝固----他看到了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在珠绕翠环之下,这张脸亦美丽无比,带着皇家的华贵与雍容。
却没有那如莲的温婉。
不是她!
俺达汗如蒙雷击,霍然起身,一把将公主的盖头拉下。
永乐公主大惊。她料不到,这北方霸主,一国之汗、她未来的夫君竟会如此鲁莽!她不由退开一步,厉声道:“大胆!”
俺达汗的心在这瞬间坠入了寒冰炼狱。
一条条绯红的喜幛,都仿佛化为白色帐篷上的裸露的伤口,鲜血淋漓地割开道道裂痕,带来穿透骨髓的阵痛。
这位带着銮驾与凤冠而来的女子,竟不是他神驰想往的那个人!
俺达汗忍不住一把抓住她的肩,钢牙紧咬:“公主呢?她在哪里?”
随嫁的喜娘、太监见俺达汗骤然狂怒,急忙冲上台来,想要互助公主。但他们不敢冒犯俺达汗之威严,只要跪倒在地,去凄声道:“大汗息怒,千万不要伤害公主的万金之体!”
俺达汗狂怒至极,这些日来的思念此时全都化为被欺骗顿号、被羞辱的怒火,他忍不住迸出一阵冷笑:“万金之体?她算什么万金之体?”
眼前倏然一道寒光闪过,俺达汗心神动荡之际,竟来不及躲闪,肩头立即迸起一道血光,吉服碎裂。
剑光执在那身穿公主衣衫的女子手中,只见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厉声道:“你敢侮辱我,野蛮人!”
剧痛阵阵传来,俺达汗不去理会,他身上的狂怒让随从不敢靠近,更痛的,却是心底的伤。眼前这女子凶狠、凌厉,哪有半点温婉柔媚之气?
哪里是他的莲花天女?
一名来太监抢上来,颤巍巍地对公主道:“公主,还不赶紧向大汗陪个不是……”
公主厉声道:“不要管我!你们将我软禁三个多月,又让我嫁给这番邦蛮子,我受够了!我受够了!”
她猝然住口,眼泪禁不住留下。
她是真正的永乐公主。
天授村中,自从相思穿了她的衣衫离开后,她便卷缩在井底哭泣。直到地面没有任何声响,她还是不敢爬上去。她害怕看到满地的尸体,也害怕看到穷凶极恶的蒙古人。
她在暗黑中低声哭泣,不知道下一刻会怎样。
良久,她看到了一丝光芒。她忍不住向那道光走去,那是一扇小门,门后是一个奇异的世界。
这是一座神秘的宫殿,里面应有尽有。宫人都穿着很古老的衣服。他们见到公主,都极为好奇,争着请她做客,问她外面的事情。听到她说现在已经是明朝了,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此后的几个月里,井中之人每天都拿出珍肴美馔来招待她,却不许她离开。直到有一天,井中之人说要玩一个游戏,他们每个人都钻到一个木盒子去,然后严实地盖上。他们说这会让他们青春不老。公主也钻了进去,可等她钻出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在御花园中了。
而后,她听说了和亲之事。
她当然极不情愿,一心抵抗。却不知父皇受了什么蛊惑,不仅满口答应下来,还托病不肯见她。这让一直饱受宠爱的她手足无措,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
她并不知道,她的叔父吴越王向嘉靖说起,她曾沦落在俺达汗军中数月。其间,俺达汗对公主暗生情愫,有意与明交好,故力阻国师南下计划,向明朝提出互市、和亲等策,若嘉靖应允,可保一世之内两国不起烽烟。
公主陷入敌军,便是皇室之耻,无论如何也难洗刷。幸好俺达汗遣使和亲,才算遮了这一桩丑事。更何况,目前蒙古大军驻军长城以北,战事在即,明朝殊无胜算,俺达汗既然诚心和亲,用一个公主换来万里江山、一世和平,实在是太划算不过。于是,嘉靖果断地下旨应允
此事,并言群臣若有异议者,一律廷杖二百。他害怕永乐不愿远嫁 ,托人来说清,干脆装病不见,一面下旨催促此事速成。
终于,永乐一面哭泣着,一面被强行送上了北去的马车。
她不想离开中原,不想永远定居在这荒凉的草原上。这里没有山侬水软,没有声色犬马,只有简陋的毡帐、粗鄙的饮食,以及走一千里都是一模一样的风光。
虽然她自幼便已知晓,作为公主,无论父皇多么宠爱她,最终也逃不过成为功臣奖赏的命运。她也已准备接受这个现实,但总奢望着,上天能赐她一段幸运的姻缘。当凤冠揭开,一个仙风道骨的少年正站在红烛摇影下,对她微笑。
无论如何,俺达汗实在不是她心目中的两偶。
身为皇室贵胄,她可以得到一切,却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荒凉的草原上风雾苍茫,之后的慢慢岁月,让她如何读过?
更何况,她未来的夫君,竟在婚典上强行扯下她的盖头,口口声声说她不是公主!
她何曾受过这种羞辱?和亲来到这荒凉污秽野蛮偏僻的塞上,已经让她感到受尽委屈,现在这个举止粗鲁的大汗居然一口咬定她不是公
主,不是“她”!
永乐公主胸口起伏,眼泪忍不住落下。
她金枝玉叶,天潢贵胄,竟然成为别人的替代?
她猛然将长剑掷出,铮的一声,摔在俺达汗面前。
“我受够了!野蛮人!”
她竟无视俺达汗的震怒,穿过所有人的目光,向来时的銮驾走去。
所有人都惊呆了,怔怔地望着她的背景。
永乐公主脸上没有丝毫畏惧,她低头走进来銮驾,催促侍从起身还不忘冷冷重复一次:“粗鲁的野蛮人!”
她的声音虽轻,却如惊雷一般在所有人心头炸响,带来刻骨的羞辱与愤怒。
十二土默特首领忘记了神圣的仪式,他们单膝跪地,双手擂击着地面,发出一阵阵怒吼。
那是蒙古人用最原始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愤怒。这声节整齐而单调,却几乎撼动了巍峨的大青山。
声节一浪高过一浪,冲激着高台。
公主的銮驾在夜色中匆匆离去,越行越远。
十二土默特首领的目光都聚集在俺达汗身上,只要他一声令下,他们便会冲上去,将这个侮辱了大汗的刁蛮公主抓住,任凭他处置。
但俺达汗却伫立在高台上,一动不动,握着喜帕的手发出咯咯轻响。
重劫缓缓起身。
他的手中,拖着那张巨大的亡灵之旗,亦是八白室尊严的象征。
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静静聆听神明的指示。
重劫来到俺达汗面前,静静凝视着他:“大汗,神圣的焚天说,他受到了羞辱。”
蒙古人猛然爆发出了一阵激烈的啸声,他们的心中也充满了羞辱!
重劫缓缓跪倒,将亡灵之旗拖起,淡淡道:“听说,中原的皇帝若瞧不起外邦之王,就会命人冒充公主,前去和亲。有时是最低贱、最粗鲁的女奴,他们的史官还会写下来,当做后世人的笑柄。”
他抬起细长的眸子,注视着俺达汗,微微冷笑:“大汗放弃了不朽的功勋,放弃了三连城的使命和天之可汗的尊严,却换来这样的羞辱。那自以为是的懦弱名族,亵渎了梵天的神谕,亵渎了您的真诚,也亵渎了非天之族血脉中的骄傲……”
他抬起头,直视着俺达汗:“如今,却用什么来洗清这羞辱呢?”
俺达汗双目血红,缓缓跪倒。
剑,就横在他身前,还染着他的血。
放佛一名水红的女子,对他盈盈浅笑。
却被锁闭深宫,与他永远有缘无分。他是番邦之主,是野蛮人,是史书上的笑柄,无论他互市、和亲,都不能改变这一切。
这一刻,他心中的磁悯完全湮没,回归为那个冷酷的王者。
他的心中,只有铁与火,不再有青色的城池。
不再有永恒。
一点点,他抬起头。
血肉感受着缠绕在手指上的白色马鬃。这梵天祝福的契约已经完成了一半,另一半在哪里?
他是否该像个真正的王者,用剑与火去夺取他的女子?
俺达汗的手握紧,缠绕在他手指上的马鬃砰然崩裂,纷纷扬扬飘落。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紧张地盯着他们的大汗。
锵然龙吟,他猛然将剑掣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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