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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天都

_10 步非烟(当代)
绿黛烟罗,红霓云妆。
饮虹天外,怀珠沧浪。
十二式春水剑法,十二种风流,十二阙悠长吟哦。
卓王孙广袖飘飘,宛如闲庭信步,指点山河,春水剑法在他手下施展出来,每一招每一式,都温文儒雅,如君子谦谦。
但那被内力掀起的莽然毒龙,却越来越猛恶。厉啸声疯狂地震荡着寂静的草原,真气鼓荡,带动着每一缕草叶、每一片泥土都成为最尖锐的武器,在骷髅佛的身周凌厉地搅动着。
毒龙焚化成龙卷,托着卓王孙飘飘升起。整个天地仿佛都被覆压在毒龙之下,只有那轮凄迷的月影,寂寂地照在卓王孙的眼上。
卓王孙双目猛然闪过一道凌厉的光芒:“杀!”
泥土凝成的毒龙凄厉狂啸,骤然收缩,化成一柄焚天灭地的漆黑之剑,轰然贯穿骷髅佛!
那尊骷髅佛仍维持着礼拜的姿态,毒龙飞舞,他的骨骼片片碎裂,落在地上,仿佛一朵凋谢的白骨之花。
卓王孙双袖猛然一顿,毒龙“啪”的一声炸开,化成一道漆黑的旋风,将骷髅佛遗落的骨殖密密包围起来。
卓王孙双手一合,草原已没有骷髅佛的存在,只剩下了一座由泥土聚合成的巨大墓碑。
骷髅佛的妖毒凌厉至极,连卓王孙亦不敢沾染,但他自有办法在不沾其身的情况下,将骷髅佛埋葬。
墓碑紧紧裹住每一寸白骨,在浩瀚内力挤压下,几乎如石般坚韧,不让一丝妖毒泄出。
卓王孙衣袖飘落,手指虚虚按在墓碑上:
“该刻上谁的名字?”
他冷笑看着重劫。
重劫怆然后退,这一刻他的身影显得那么单薄,仿佛只是一张白纸折成的人偶:
“你……你杀死了骷髅佛?”
卓王孙淡淡道:“是超度。”
“它们不该存在于这个世上。”
“你也是。”
他的目光仿佛牢笼,困住这苍白的王子。
重劫发出一声凄厉的抽泣:
“不可能的!他们是梵天的使者!他们是不死的!”
他不顾卓王孙冷冽的杀气,踉踉跄跄冲上来,抱住黑色的墓碑。他像是个绝望的孩子,抱住自己最珍爱的玩具。
却已破碎不堪。
如果连梵天之祝福都背弃他,他还有什么?
卓王孙转身,青衣落落,消失在夜色中。
“告诉你的神,我即将杀死他。”
重劫如受雷击,双目中骤然充满了惊惧。他不能失去那尊神明,绝不能!任何人都不能从他手中夺走它,它只属于他,只是他一个人的宝贝。
但卓王孙却如统治一切的王者,踏烽火而来,带着不可抗拒的劫灭,将摧毁一切。
重劫望着漆黑的夜色,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
第十九章 星辰顿觉去人近
第一缕曙色在地平线下孕育,不久就要撕开穹庐的罅隙,在寂静终夜的天幕上描绘出壮丽的图案。
草原上的星空依旧是那么低沉,仿佛只要伸手就可以触摸。夜幕被曙光沾染,浓重的黑色中渗入了瑰红与苍紫,最终融化为一种深邃的蓝色,仿佛宇宙尽头,那无边无际的沧海。人行走在浩瀚星空下,便是水中的鱼儿,一低头,照出肝胆皆冰雪。
相思从噩梦中惊醒,再也无法入睡,于是披衣而起,来到荒城城墙下。她倚着危墙,轻轻抱起单薄的衣衫,一任夜露打湿了秀发。
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和重劫的赌约就会有了结果。如今的荒城,有了粮食,有了连片的房屋,有了大群可供放牧的马匹,有了万亩被秘药催熟、即将收割的稻子,更有了百姓欣喜满足的笑容。
让荒城自由、富饶,这便是她曾许下的诺言。
经历了千辛万苦,放弃了太多幸福,这一切终将实现。
然而,真的会么?
重劫扔下的第三章唐卡到底是什么意思?铁骑兵、巨獒犬,都带着秘魔般的力量,只小试锋芒,就几乎将荒城摧毁。那绘着狰狞骷髅的唐卡,显然是重劫最为得意的底牌。它又预示着怎样的灾劫?饱经劫难的荒城又有什么办法,再度从毁灭的命运中挣扎逃出?
即便逃过此劫,俺达汗又会做出怎样的裁决?
一月后,两个人便要将自己的城池放在命运的天平之上,听候裁决。重劫手中是秉承梵天之祝福、神迹般崛地而起的白银之城,蕴藏着足以碾碎任何金城汤池的武备。而在她纤弱的手中,却只握着刚刚成熟的稻穗和百姓安乐的笑容。
这些,在一个以战争与杀戮为信仰的异族可汗心中,到底哪一个更重要?
相思望着夜风中轻轻起伏的稻田,清丽的脸上满是愁容。
一阵极轻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
相思错愕,闪身躲藏到城墙后。透过砖石的裂痕,她看见一行马队悄无声息的向荒城行来。
马队大概有上百骑之多,每一匹马都高大丰骏,毛色黑得宛如夜空,不带一丝杂色,显然经过了精心的挑选。马蹄也被缠上厚厚的黑布,行走之时只发出极轻的微响。骑手裹在黑色斗篷中,看不出面目。队伍缓缓行来,与草原上宁静的夜色融为一体,完全没有惊破荒城居民们疲惫而甜美的梦境。
相思望着这浩浩荡荡而来的马队,紧紧皱起了眉头。
这些骑士显然不是寻常之人,他们为何要在破晓前来到荒城?
难道,这便是重劫的第三重诡计?
为首一人挥了挥手,百余匹黑马齐齐止步,停驻在荒城城墙下,偌大的队伍说止便止,竟没有丝毫声响,显然是久经训练。
借着漫天微薄的星光,相思发现,那些马匹背上还驮着巨大的包袱,包袱上也盖着厚厚的黑布,看不出里边有什么。正错愕间,那些骑手已纷纷下马,迅速地将这些包裹解下来,整齐地码在荒城城门外,堆起一座小山。骑手们又迅速退回自己的马匹旁边,垂手等着那人的命令。
为首之人一挥手,骑手们齐齐反手从身后掣出一支羽箭,将那些马匹的缰绳深深钉入地面。而后,他们列成一队,抛下了马匹,步行向来路返回。整个过程都是那么的整齐、迅捷,毫无半点多余的声响。
队伍无声无息地从为首那人面前走过。那人却似乎不愿立即离去,他执起缰绳,驻马立于星光下,默默无言。
那人地位仿佛极高,那些同来的骑手们丝毫不敢催促,只得在不远处等候。
良久,那人望向荒城城中的方向,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终于,他翻身下马,即将随那些骑手一同离去。
这一刻,夜风撩起他的斗篷,露出一点隐约的侧容来。
星光照耀在他脸上,显得那么清晰。
城门罅隙后,相思禁不住脱口而出:“是你?”
那人错愕回头,一时间脚步声纷沓作响,黑衣骑手们迅捷地形成一个半圆,将他护在中间,重重警卫起来。
相思的脸上渐渐浮起一丝微笑,她推开破败的城门,走到那人面前,行礼道:“大汗驾临此地,荒城百姓不胜荣宠。”
那人怔了怔,见相思已认出自己,也不再隐瞒,将斗篷摘下,棕色长发在夜风中散开,透出一张英武的面容,正是俺达汗。
俺达汗看了看相思,又看了看四周凄冷的风露,不由皱起了眉头:“这么晚了,你为何不回城中休息?”
相思抬头看了看即将破晓的曙色,微笑道:“这么早,大汗为何不在营中休息?”那一刻,她仰头看着他,霞光驱散了她脸上的愁云,显出难得的娇俏。
俺达汗心底一声叹息。震惊了北地的莲花天女,拯救荒城的传奇统帅,在此刻,也不过是一个独立于危墙下的少女,在曙色中露出轻轻浅笑。
水红色的衣衫被夜露打湿,贴在她纤细的身上,显得那么单薄。绣帷罗帐,花前月下,才应该是她出现的地方,而命运却偏偏要将她推向烽火战场,让她柔弱的双肩担起如此沉重的责任,难道不是一种残忍?
俺达汗收束住心绪,面容一肃:“你与国师的赌约即将到期。为了让荒城能够建造,特意为你送来这些辎重。”
辎重?相思将目光移向那些高高堆起的黑色包裹。
俺达汗轻轻招手,几个人立刻上前,从腰间抽出短刀,在包裹上轻轻一划。沙沙一阵轻响,稻谷、青稞、高粱如流水般泻了出来,发出淡淡的清香。另外几个包裹也被解开,透出里边厚实的毡帐。他们身后,那些被拴在原地的黑马正悠闲地低头吃草,显然也是“辎重”的一部分。
相思却摇了摇头:“感谢大汗的心意,但荒城不能收下这些。”
她微笑着抬起头,目光温柔而坚定,宛如黎明时最后一颗星辰:
“我和荒城要公平的赢下这场赌约。”
她微笑着抬起头,目光温柔而坚定,宛如黎明时最后一颗星辰:
“我和荒城要公平的赢下这场赌约。”
俺达汗先是一怔,随即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介怀:“白银之城的修建,得到了我大蒙古国多方协助,而荒城却没有得到任何支援。正是为了以示赌约的公平,才要将这些辎重赐给你。”
相思看了看他身后的那些随从,每一个都从头到脚,笼罩在黑色斗篷之下。连那些纯黑的马匹,也都在蹄上缠上黑布,以免行动时惊起响声。如此秘密的马队,出现在黎明未破的时刻,显然,并不如他说的那么光明正大。
她垂下眸子,轻轻叹息一声:“既是与国师的赌约,荒城便不应该得到大汗的协助。”
她深知,重劫与俺达汗,一为神权的掌握者,一为世俗王权的拥有者。早在成吉思汗时代以来,王族与八白室就已达成了神圣的协议,互相扶持,互相守卫,分享人神两界的权威。无论何时,神权与王权必须保持一致,若两者发生了冲突,便会对蒙古一族产生灾难性的影响。所以,重劫绝不会轻易触犯俺达汗的威严;而同样,俺达汗也不会随便干涉重劫作为。
重劫作为蒙古国的国师,八白室神权的拥有者,他所建造的白银之城得到俺达汗的助力那是天经地义之事。而荒城不过是叛军的纠集之地,是蒙古铁骑威严下的一条漏网之鱼。无论如何,也不该得到蒙古国的任何协助。何况,从一开始,重劫眼中的这个赌约,便远不是一场公正的较量,而只是一场游戏。只是对她的信念的一次摧残,也是对荒城长达三个月的漫长屠戮。
俺达汗不该帮她,他现在所做的一切,已经开始跨越那神圣协议所划定的分野,侵犯八白室神权的威严。王权与神权的同盟已存在了上千年,一旦出现裂隙,将会给蒙古国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没有人可以揣度。
相思轻轻叹息,无论重劫怎样对她,她亦不愿看到,这个可能牵动蒙古全族命运的裂痕,因她而生。
俺达汗看着相思,一时默然。
他的确不该前来。他只需要等着赌约期满,做出应有的判决。如无意外,他将亲手将凋敝、残败的城池推向祭台,亦将亲手开启白银之城的大门,放出其中宛如神魔般的力量,用战争的烈火与鲜血,焚尽整个世界。
但他实在太想看一眼,这一月多以来,荒城有了什么变化。他始终无法忘记,在满天残阳下,那个一身水红的女子,曾执着箭对他脉脉述说。
她要他许给子民们一个没有箭的未来。
这个未来,到底会是什么样子?
他生性磊落,很快便将这些思绪抛开,挥手道:“你只管收下,其余的事本汗自会处置。”
相思却依旧摇了摇头,她抬起眸子,柔声道:“可如今的荒城,已不需要大汗的赏赐。”
俺达汗有些错愕,看着堆积如山的黑色包裹,道:“你们需要粮食。”
相思腮畔浮起一丝笑意,她伸出手,指向曙色照临的地方:“大汗请看。”
晨曦已然降临,青色的光芒即将照亮整个大地。随着她手指处,大片稻穗在晨风下轻轻起伏,稻田向前延伸着,一直没入还未完全清明的夜色,也看不出有多么广阔。
俺达汗不禁震惊。
这如何可能?
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一无所有、疲弊如废墟般的荒城,怎么可能开垦出这么多的稻田?他们从哪里来的种子,从哪里来的耕牛,从哪里来的工具?又如何能这些稻谷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抽苗结穗,即将成熟?
难道这个女子真的是梵天祝福的莲花天女,掌握了秘魔的法术不成?
相思微笑着看着他,目光盈盈如月,仿佛在等着他的询问。
俺达汗的震惊也只是片刻之间的事,随即指向上百匹黑马道:“但你们还需要牲畜。”
相思躬身一礼:“大汗可愿随我,到城头上一观?”
俺达汗点了点头。
两人来到城墙上,相思抬起衣袖,指向荒城东面。曙光刚刚破开天幕,隐约光芒的照耀下,一片丰美的水草沿着缓坡蔓延,一望无际。缓坡顶端,一人高的篱笆圈起一个巨大的牧场,里边大群枣红色的马匹正聚在一起,卧地安眠,似乎还没有从夜梦中清醒。
俺达汗再度动容。
他方才粗略计数,这群枣红马竟足有五百余匹之多,而且从大致的轮廓来看,每一匹都极为俊健。这样的马群对于草原游牧民族而言,是一笔比黄金还要珍贵的巨大的财富,绝不是破蔽的荒城能够拥有的。
俺达汗望着牧场,久久沉默,似乎还未从震惊中恢复。相思也不打扰,静静地站在他身旁。
良久,他看着相思,目光略略有些迟疑:“或者,你们还需要毡帐。”
相思盈盈浅笑,水红的衣袖从空中划过,将俺达汗的目光引向荒城的新城中。
一排排青色的版升破地而起,沿着新城的未来的城墙铺开。它们由青砖建成,并不高大,但却干净、整洁。版升中间是平坦的街道,一扇扇崭新的木门对面排开。有的门上还被贴上了红纸,挂起了菖蒲。木门外是新开辟的整齐小院,篱笆下搁放着犁、锄等农具。院子中心新土未干,刚刚种上的枣树,在初夏的晨风中轻轻舒展着枝叶。
俺达汗收回目光,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的确没有想到,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内,这座荒落的城池,竟有了这样的改变。那本应是秽土与鲜血沾染的土地,竟在这个女子手中,焕发了让任何人都忍不住惊叹的生机。
他的目光落到相思单薄的身体上,心中不禁一阵感慨。
白银连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修建,创造出亘古未有的奇迹。这是梵天的祝福与大蒙古国全部国力的共同结果,也是万千奴隶用鲜血与骸骨堆积出的神迹。
但眼前这个女子,却一无所有,只有温婉的笑容与坚定的信念。
她,是怎样做到的呢?
难道,她和她建造的城池,才真的是梵天祝福过的么?
这念头刚一起,俺达汗的心中便是一震,梵天对三连城的祝福,是非天之族千年传承的信仰,绝不容任何人怀疑。
他瞬间收束住思绪,注视着相思,沉声道:“那你需要什么?”
这一次,他说“你”,而没有说你们。
黑衣侍卫被抛在城墙下,荒城颓败的城头只有他们两人,默默相对。俺达汗心中暗自希望,眼前这个为荒城付出了一切的女子,能为她自己索取一点什么。
这样他的心便能略略安宁。
相思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中满是诚恳。晨风中,她轻轻退开一步,躬身一拜:“请一月之后,大汗赐这座城池自由。”
她水红的裙裾在霞光中扬起,宛如一朵绽放的新莲,深深烙在他眼中,带来一点深邃的刺痛。
俺达汗伸出手,想去扶起她,却又终于没有。
他伫立在晨风中,良久无语。作为蒙古的大汗,他可以赐给她自己手中一切珍贵之物,却不能将个人的情感凌驾与整个民族的信仰与功业之上。
相思却盈盈起身,微笑道:“大汗若觉得为难,可以一月后再给我答案。”
她抬起头,温婉的眸子中,写满了坚定:“我相信,荒城和它的两万四千居民,会公正的赢得这场赌约。”
“也赢得自由、富足。”
俺达汗沉吟片刻,终于郑重点头:“本汗会做出公正的裁断。”
相思破颜一笑:“既然如此,不如我和大汗也来一个赌约?”
相思破颜一笑:“既然如此,不如我和大汗也来一个赌约?”
又是赌约?
俺达汗微微皱眉:“你要赌什么?”
柔和的晨曦下,相思的笑容温婉而纯粹,让四周凝结的空气也变得轻快起来:“非常简单,就赌你我二人打马徐行,需要多长时间,才能走到这片稻田的尽头。”
她笑指着城墙下那些辎重:“如果大汗胜了,我便收下这些礼物;如果我胜了,只要大汗也收下我一件礼物便可。”
俺达汗略略一怔,相对于她和重劫的生死之约,这个赌局实在轻松得宛如儿戏。
相思笑靥盈盈,似乎也的确只是在做一个游戏。
俺达汗心中估算,荒城从开垦耕田到现在,不过一月有余,即便神奇般地开辟出千亩稻田,从这头到那头,也不过三百丈的距离。骑马缓行,不消片刻便可走完。于是道:“最多也不过一刻有余罢了。”
相思微笑,盈盈敛裙一礼:“请大汗跟我来。”
两人走下城墙,各自选出一匹黑马,乘了沿着稻田田埂行去。那些黑衣侍卫不敢跟上,只得留在城下等候。
天空已经完全破晓,灿烂的朝霞在天空中聚集,向着不同方向飞驰着。微红的光芒笼罩了整个大地。连片的稻田宛如一张张青色的织毯,无数块连绵起来,便化为了稻的海洋。
薄薄的晨雾还未消散,一缕缕笼罩在这片青色的海洋上,宛如一张乳白色的纱帐。纱帐起伏,渐渐被朝阳染上瑰丽的色泽,又湮染上沉沉稻穗。亿万株被压弯的稻子在晨风中轻轻抖动,发出窸窣的碎响。这声音在空寂的草原上回荡着,又与风的轻响融为一体,演奏出大地上最为壮观的乐章。
俺达汗与相思徐徐策马前行,两边稻涛起伏,传来泥土的清香,两人就仿佛置身青色的汪洋之中,一眼望不到尽头。
俺达汗看着连片的稻田,越走越是沉默。相思也不说话,静静打马跟在他身后。晨风撩起两人的衣袖,带来淡淡道清凉。两人在稻穗起伏的浪涛中缓缓穿行,耳边之后风与麦穗相拥时发出的微响。
过了三刻,两人才看见稻田的尽头。
一轮红日从地平线下喷薄而出,仿佛将稻田的海洋一点点抛光,染上绚丽的色泽。晨风起伏,万点金色的光芒在稻海上跳跃,投下班驳陆离的影子,一如万丈织锦上滚动点点明珠。稻涛起伏,日色摇曳,也不知是光影在动荡,还是稻穗在摇摆。
俺达汗勒住马,挥鞭指向稻田,一声叹息:“你赢了。你创造了奇迹。”
相思却微笑着摇头:“不是我,是荒城创造了奇迹。”
“是大汗的子民创造了奇迹。”
俺达汗一震。
是的,她说得不错,荒城是他的领土,荒城的百姓也是他的子民。他们本是蒙古国统御下,最卑微、贫穷的一群人。但如今,他们却用最短的时间,将废墟建成了沃土。
相思抬起头,注视着他,她柔软的鬓发被晨雾打湿,紧贴在温润如玉的脸颊上,这让她的笑容看上去无比动人:“若一月后,大汗肯给荒城一个机会,我们还能创造更多奇迹。”
“我们能让荒城中不仅有稻谷、马匹、房屋,还能让丝绸、茶叶、纸张、明珠、美玉都出现在荒城的仓库中。人们衣着锦绣,城市歌舞升平。荒城,不仅仅是一座城池,而是蒙古版图上,最繁华、自由、富饶的都市。”
她顿了顿,一字字道:“直到永远。”
俺答一怔,自传说时代以来,建造富饶、自由、永恒的都市,就是蒙古一族的梦想,是每一位黄金氏族的后裔,都不能背弃的信仰。
但这梦想不应该由三连城的铁与火来实现么?又怎会出现荒城之中?
俺达汗摇了摇头。在他心中,稻谷、马匹、房屋或许还是能够在北地出现的奇迹,而丝绸、茶叶、纸张、珠玉等物,却只存在于富饶的中原。想让它们出现在蒙古国的仓库中,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战争与掠夺。
相思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微笑道:“这便是我要献给大汗的礼物。”
她俯下身,从一旁的稻田里摘下一株麦穗,青色的枝干被她纤细的手指握住,在俺达汗面前的虚空中,一笔笔写下无形的字迹。
只有两个字:
互市。
俺达汗看着她,静等她说下去。
相思轻柔的声音在稻穗的细响中传开,却是那么清晰:“我希望大汗能在边境上建立一座集市。蒙汉两族的人民可以在此自由地贸易,我们可以用马匹、皮毛、毡毯向中原百姓换来茶叶、丝绸、瓷器、珠宝。”
“无需战争与鲜血,而是平等的商贸。用劳动交换另一种劳动,用富饶交换另一种富饶。我们可以种出很多的稻谷、驯养很多的马匹,然后向明朝换来璀璨的珍宝、繁华的都城和长久的和平。”
俺达汗看着她,一时无法回答。
互市,的确是一个很好的构想,两族百姓无需连年征战,便可各取所需。早在多年前,一些汉化较深的蒙古贵族就曾想到过。但互市之开辟,绝非在边境上修造一座集市这么简单,而是涉及到蒙古与明朝关系的大局。
明代之建立,便是推翻了元帝国,将蒙古势力驱逐出中原。蒙古铁骑退守塞外,却并未放弃对神州的觊觎。之后数十年间,边境烽火频仍,军民死伤无数。自明英宗土木堡之役后,双方敌意更加深重,连使者也多年不见往来,更不要说开边互市了。
更何况,重劫的白银之城即将建成,大军牧马南下之日已在眉睫,又岂能在此刻开启互市?
俺达不禁深深皱起了眉头。
相思策马上前,郑重地将那株麦穗交到俺达汗手中,柔声道:“我的礼物只是一个建议。如今礼物已经送出,到底要如何决定,全在大汗一念之间。”
俺达汗仰起头,朝阳灿烂,四周大片稻穗起伏,反射出金黄的光晕。一如那天傍晚,她手中羽箭返照出的煌煌夕阳。
他郑重地将麦穗收起:“一月后,本汗会给你一个公正的裁决。”
相思远望着他打马而去的背影,眸子深处的愁云渐渐散开。
无论如何,这座曾被遗弃的城池,总算有了胜利的希望。
第二十章 坏壁尘埃寻旧墨
卓王孙踏入那浓黑的阴影,轻袍缓带,不携一剑,萧然而入。
他意致闲雅,如游名山大川。
这里却是黑铁连城,非天末族最妖异神秘的根本之地。
这里隐藏着什么?竟能在当年几乎统治整个天地,又能让非天末族在三千年来苟延残喘?卓王孙不关心,不动容。他只要走到黑铁连城的中央,杀死那尊被称为梵天的神明。
他说过的,就一定会做到。
他缓步前行,经过长长的甬道,步入了这座黑铁连城。
这座城深入地下,甬道足足有数百丈长,然后豁然开朗。
人类的思绪,无法想象地下竟会有这么广阔的空间。那几乎应该说是另一个世界,广大,宏伟。地是黑沉的,天也一样,仿佛是渗入了黑血的厚厚土层。如此诡异的景象,在这里却不让人觉得突兀,似乎这个世界本就应该是这样。蓝天白云,反而成了虚幻。
黑铁连城,就矗立在最中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根无限粗大的巨柱,通体漆黑,宛如梦魇般凛凛树立着。没有人能形容它有多高,也没有人能形容它有多粗。它就仿佛一条盘天巨蛇,只有一截肚腹露在这片空间之中。巨柱盘空而上,似乎还在狰狞地扭动着,烈烈火焰被它从地心中带起,化成灿烂的红莲之焰,隐没在漆黑巨柱周围。
这奠定了黑铁连城的基调:红与黑。
巨柱之外,一层岩浆隔着一层黑铁,布散成无限宏伟的一座城池。
它无比宏大,禁锢着无限的力量,却又似乎危如悬卵,会在瞬间灰飞烟灭。
卓王孙站在城门口,这里没有一位守兵,只是一座空城。只有神明才能踏足的空城。
城门用巨石雕成一只大蛇的形状,蛇尾蜿蜒成城墙的一部分,蛇吻怒张,形成大开的城门。四枚尖牙闪着艳丽的毒光,似乎一旦有人踏入其中,蛇口便立即合拢,将非天之妖毒浸满他全身。
城墙之上,用梵文写着一行字。
“当尽一切苦行,以见神明。”
卓王孙淡淡一笑,跨了进去。
他早已想到,此次地心之行绝不简单。黑铁连城乃非天末族的根本重地,绝不会任人进出。所谓苦行,是指机关、阵法,还是埋伏?
不管是什么,都不会有用。
绝不会。
城门后是一片平坦的道路,全由平整的巨石砌就,就如同任何一座城池中最寻常的道路,没有任何危险。卓王孙缓步前行,不远处又现出一座城门来。
那是一座黄褐色的城门,样式跟一入城来看到的那道差相仿佛,也是由巨蛇盘旋而成,狞厉凶恶。上面依然用梵文写着一行字。
“无非不空,地水火风。若然得解,悟霏布控。”
其文似是而非,晦涩难懂。每个字都不难解,但连在一起,却很难了解是什么意思。卓仰头沉思,久久不能得悟。
他凝视着这道城门,黄为地,莫非黑铁连城中的苦行,是与地水火风相关么?古代印度人认为地水火风乃构成宇宙的四大元素,无论神明还是凡人,都不能跳出其中。三连城要镇压神、凡两界,自然也要借助地水火风的力量。这里若设立此四力之阵,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这四句话中,似乎隐含了破法,如果能解透其中的意义,或许这些阵法便可迎刃而解。
只是,单凭这四句话,没有注解,却很难明白其中的含义。
卓王孙沉思片刻,继续向城里走去。
就算解不开又如何?无论阵法还是机关,若敢阻止他,便只会有一个结果,那就是在他无坚不摧的剑气之下化为劫灰。
卓王孙陡然住步。
城中空空无物。
城门背后,是一道漆黑的深渊。黑气盘旋,自深渊底部冲上,化成朵朵黑云,厉啸着散开。宛如有无数鬼魅隐身其中,待要搏人而噬。黑铁连城中虽有火光,却无法照透这道深渊。
它究竟有多深?
深渊的另一侧,是一道翠石砌成的城门。样式并无改变,翠石雕刻的大蛇诡绿欲滴,隔着悬崖向卓王孙张开巨吻,似要随时要恶扑而上,将他吞噬。
两道城门,距离足有九丈。无论多高明的武功,都无法越过。
此乃天壑。
卓王孙微微皱了皱眉,轻轻将一枚石子踢下去。
没有声音。他静静等了良久,仍没有任何声音传上。这条天壑就宛如链接另一世界的妖洞一般,任何东西只要一入其中,便会立即沦入永劫。
卓王孙略略沉吟。
显然,这是黑铁连城隔绝外界的第一道屏障。纵然千军万马,对这道天壑也无能为力。黑铁连城在三连城崩坏后深埋地底,却能千年屹立不倒,为非天之族延续命脉,这道天壑便是原因之一。
入城甬道狭窄无比,连两人都不可并行,机械无法运入,这座天壑,几乎无法攻破。
卓王孙皱眉沉思。
突然,深渊之下,传来一阵妖异的响动。
那声音轻微无比,仿佛冥界的琴弦在地狱深处轻轻奏响。
突然,一阵乌光闪动,一条条巨蛇自深渊中窜出,向卓王孙扑了过来。
那些蛇全身黑如墨石,没有眼睛,但在黑暗中感觉极为敏锐,卓王孙静立于万丈沟壑之上,丝毫声音都不曾发出,它们犹自感知到外敌的侵入,身子一屈,立即如利箭般飙射而出,直指卓王孙!
卓王孙冷冷一笑,袍袖微拂,就待将这些妖蛇化为齑粉。
那些蛇凌空射到,卓王孙心灵倏然一动,手指顿住。
那些蛇额头都生了一只寸许长的肉角,鲜红如血,隐隐有光芒从其中迸出。它们的身子柔软之极,似乎没有血肉,只是由一根蛇骨,包着一腔毒水。黑铁连城的火光投照到它们身上时,一道七彩流艳的光芒便在墨石般的蛇身上徐徐绽开。
宛如枯槁如墨石的枝干上,绽出一朵妖艳的春梅。
美丽得动人心魄。
那些蛇额头都生了一只寸许长的肉角,鲜红如血,隐隐有光芒从其中迸出。它们的身子柔软之极,似乎没有血肉,只是由一根蛇骨,包着一腔毒水。黑铁连城的火光投照到它们身上时,一道七彩流艳的光芒便在墨石般的蛇身上徐徐绽开。
宛如枯槁如墨石的枝干上,绽出一朵妖艳的春梅。
美丽得动人心魄。
越是美丽的蛇,毒性便越是强。电光石火之间,卓王孙飘身让开。
妖蛇砰的一声撞在他身后的石墙上,轰然一声暴响,蛇身竟如炮弹一般炸开。那石墙是由整块巨石砌成,被它一炸,竟生生撕开一个裂口,猩红的蛇血喷出,全洒在了巨石上。一阵令人心悸的嘶响声传出,大片巨石竟被蛇毒腐成粉末,簌簌落下。
卓王孙眉峰微动。天下剧毒之物他所见甚多,但如此猛烈妖异之蛇,却也从未见过。这些妖蛇非但不能挡,亦不容沾身!
那么,该如何破?
卓王孙正在犹豫,簌簌声不绝于耳,深渊之中又爬出了无数妖蛇。毒信闪烁,它们发出一阵无声的嘶啸,向卓王孙立身处恶扑而下。
满空红影闪动,妖蛇的赤角在空中划出一连串艳丽的弧度,从四面八方罩下,宛如一枝枝乱坠的妖梅,簌簌插向漆黑的大地。
卓王孙身子陡然后退,如穿花巨蝶般,退出了地之城门。只听城门内轰隆乱响,无数条妖蛇撞在一起,爆炸之声如天崩地裂,连绵不绝。妖毒横飞,溅得遍地飞红,仿佛早春新雨后,一地残梅零落。
耳中簌簌之声不断,也不知还有多少妖蛇从深渊中爬出来。且不说这道深渊,单是这些妖蛇,就足以埋葬千军万马。
卓王孙心念突然一动。
一条妖蛇越过城门,向他飙射而至。他突然探手,仿佛在虚空中抚过一只玉笛。
梅下横吹。
长袖飞出,化为一片青云,将妖蛇来势全都卸去,反手挥了出去。劲气柔如春水,将妖蛇包裹住,没有丝毫冲撞,妖蛇剧毒也就无法爆散,被反送了出去,跟后面的蛇群撞在一起,顿时当空炸开,夭红乱落如雨。
卓王孙飘身退回深渊边缘,衣袖探出,将几只刚爬上来的妖蛇裹住,向深渊抛去。衣袖连挥,几十只大蛇被他抛起,首尾相接,连绵起来,宛如一株横倒的巨大梅树,直搭向深渊的另一侧。
卓王孙身形微动,凌空向深渊跃去。足尖在那些蛇身上一点,已渡过了三四丈。几次借力,已如飞仙虚度,踏在了翠石城门之下。
绝壑天堑,踏花而过。青衫落落,不起尘埃。
万千妖蛇,毕竟无法阻挡他。
卓王孙淡淡一笑,步入了翠石之门。
他的脚步才踏入,却倏然退出。
翠石之门光影斑驳,如水流转,但城门之内,却炽烈炎热之极,卓王孙刚刚踏上地面,脚下顿时燃起一团烈火!若不是他退的快,只怕全身都会燃了起来。
卓王孙皱眉,伸手慢慢将翠绿城门推开。
城中,铺着赤红的石板,岩浆流淌其上,卷起无穷的炽烈之气。火焰不时自岩浆中腾起,在空中撕裂出一道炎魔火幕。
这里,是炎烈之魔域,一切进入之物,全都会被烈火岩浆焚成焦末。
九丈之外,是一道被烈火炙成通红之门,城门上的大蛇通体如血,对着卓王孙发出狞厉的笑容,似乎要吞噬他化成的劫灰。
该如何越过这团烈火?
这显然便是第二道机关,保护着三连城神明的第二屏障。
一定有过去的方法。
卓王孙正在沉吟,身后淅淅簌簌之声不绝于耳,那些额顶红角的怪蛇又从深渊的另一侧爬上,向他攻了过来。
再将这些怪蛇抛出,用它们布成一座蛇桥,飞跃这座岩浆之城么?
不行,因为烈火舞空,会将他连同这些怪蛇全都焚成劫灰。要过这道城,必须要有水,浇熄这些烈火岩浆的水才行。但此处似乎孤悬天地之外,却哪里找水去?
卓王孙沉吟着。
那些怪蛇爬上来,身子一曲,向卓王孙射去。卓王孙似乎动都没动,怪蛇却已扑了个空,身子落在了岩浆上。以怪蛇之勇悍,也无法经受岩浆炙烤。一阵凄厉的扭动,身子立即被岩浆炙成一腔毒水,溅了开去。却眨眼间被蒸发得无影无踪。
岩浆只暗了一暗,便又恢复成炽亮颜色。
卓王孙双眉一挑。
他知道如何得到水了。
这些怪蛇,体内的剧毒,便是水。
怪蛇无目,不知道眼前是什么景象,只知道侵入的敌人就在眼前,便前仆后继地向他冲去。
卓王孙衣袖飘舞,玄功运转,一条条毒蛇从他身侧飞过,投到了岩浆地火上。
这是一场凄惨的杀戮。
无数毒蛇落在岩浆上,立即便被蒸发成灰末。它们体内的毒水禁不起地火炙烤,化成一小簇水雾,立即灰飞烟灭。这些从地狱中爬上来的毒蛇,在卓王孙的威严下,再入地狱。
终于,蛇尸化为的灰烬在岩浆上铺成一座通道,将凌厉地火阻隔住。卓王孙淡淡一笑,身子飞纵而起,踏着那些蛇尸毒水化成的坦途,顷刻间越过炎火之城。
如蛇为妖,他便是群妖之王。
如蛇为魔,他便是破魔之神。
他将踏着它们的枯骨,走向地狱的终点,亲手将毁灭种下。
他执掌一切,所有的生命,不过是他脚下的泥泞。
一将功成万骨枯。
他便是将要流传万世的良将,谁又记得曾为他而枯的万骨。
他便是将要流传万世的良将,谁又记得曾为他而枯的万骨。
未死的妖蛇在火焰中凄厉地扭动着,卓王孙缓缓推开那道火焰之门。
漆黑。
什么都没有,只是足以吞噬一切的的漆黑。
映着远处岩浆地火的亮光,依稀可见其中仍是一道深深渊薮,与第一道天壑不同的是,无数缕黑气沉沉悬浮在空中,轻轻舒卷翻涌,仿佛是正在流淌的浪涛。这种景象让人不由产生一种错觉,眼前的渊薮便是传说中那道贯穿炼狱的冥河,在寂然永夜的天幕下静静流淌了千万年。
无数尖锐的石林从深渊中穿出,支立在幽幽黑气之上。
九丈之外,便是第四座城门。苍之巨蛇盘旋的城门。
以卓王孙的轻功,只要稍有凭借,便可渡过。这座深渊中既有石林,便不必再找别的凭借。只是那笼罩一切的黑暗实在太过浓密,地火岩浆之光只能照进一丈多远,便再也不能穿透。
只剩下幽深寂静的黑暗,和石柱林立的河流,足以埋葬一切妄图飞渡者。
没有光,便无法确定石林的位置,更无法借力越过。他若想通过这道深渊,必须要在沉如永夜的地心中找出光芒。
卓王孙沉吟着。
地火岩浆之处虽然有火,但无法取。他身上虽然有衣衫,但那些火实在太凌厉,衣衫一靠近,便被焚成碎末,根本无法引燃。
无数尚未僵硬的毒蛇躺在他刚走过的通道上,徒劳地抽搐着。
卓王孙忽然想起一个办法。
他用脚挑起一只只蛇,向深渊上投去。
蛇身上着了火,血肉不像是衣衫那么容易烧尽,化成一点火光,投入了深渊中。
这只能照亮一瞬间。
但只要有瞬间的罅隙,便已足够。卓王孙身形飘出,在蛇火映照下,踏入了第四道门。
推开第四道门,一片璀璨的艳色出现在他面前。
那是如梦幻一般的艳丽。七彩流光静静地悬浮在空中,宛如无数沉睡的梦之精灵,将婉约曼妙的身姿呈现在世人面前。
流光是那么柔和,闪烁变幻时,化成无数的花蔓,纠结盘旋在一起,因眼眸的每一下细微的眨动而变化着。无论多么瑰丽的想象,都无法跟这团流光溢彩相媲美。当看到它时,就宛如看到了另一个世界中的自己。
卓王孙却深深皱起了眉头。
他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西昆仑山中最毒、最诡秘的桃花瘴。
传说昆仑山深处隐藏着一种上古异兽,它所在之地,开满了桃花。它嚼食桃花为生,五百年后,便化成人形,艳丽无比,常赤身坐在桃花树下,宛如仙子。但它太爱惜自己的容貌,认为无论人畜,只要见到它就是对它最大的亵渎。它将方圆百里内的生物全都杀死,将它们的骸骨嚼碎,吐出,化为桃花瘴。那瘴气也如它一般娇艳美丽之极,但毒性猛烈,只要触及半点,便立即就会死去。杀的生灵越多,桃花瘴便越是美丽。好在这种异兽多生在穷荒闭塞之区,离人甚远,还不能成大害。却不料重劫竟能找到桃花瘴,布为黑铁城中的第四道屏障。
这种毒瘴,不能碰,不能触,连呼吸都不能,最是阴毒猛恶。除非是有大风吹散,否则绝无法通行。
风?
这里死寂闭塞,哪里有突如其来的大风?
卓王孙心中电光一闪,他忽然明白了守护这座城的四重机关是什么了,他也明白了镂刻在城门上的那四句偈语的含义。
无非不空,
地水火风。
若然得解,
悟霏布控。
第一城,是无量深渊;第二城,是地火岩浆;第三城,是漆黑之雾;第四城,是桃花毒瘴。
要过第一城,需要找到立足之地。
要过第二城,需要找到灭火之水。
要过第三城,需要找到烛微之火。
要过第四城,需要找到吹瘴之风。
正是地水火风。
却是无地、非水,不火,空风。
要过四城,便须从无地得悟地,从非水得霏水,从不火得布火,从空风得控风。
是要从虚无中化生出地水火风,方才能过四重城。
卓王孙淡淡一笑。从虚无中生出地水火风,那是神明的力量。
难道重劫真以为自己是神明,才设立了这样的机关么?
他正沉吟,身后簌簌之声又显,那些妖蛇不知死活,竟循着他打通的道路追了过来。
卓王孙眉头微皱,心中有了计策。
——正要借助这些妖蛇,才会制造出风。
他立于第四道城门之下,凝形不动,等着这些妖蛇蜿蜒爬了过来,双袖突然搅动。
劲气自双袖间溢出,化成一股柔和的旋风,将妖蛇裹在袖风里。真气缓缓运出,袖风越来越烈,被他聚集在双袖之间的妖蛇也越来越多,渐渐鼓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赤黑双色蛇球。
卓王孙对真气的控御之术天下无双,这些妖蛇虽挤在一起,却绝不互相碰触。血肉被真气紧紧围裹,便无法爆炸开来。
只听风声卷涌,巨大的蛇球飞旋,卓王孙衣、发扬起,如上古神魔,托着赤黑之烈日,猛然掷出!
妖球被掼到空风之城的一角,血肉挤压,立即爆炸开来。建成城池的大石虽然坚固,但也不由得被这股剧烈的爆炸之势掀起,然后轰然砸下。这种狭小空间中的爆炸最为凌厉,轰然雷鸣中,一股强烈的气流被压缩到极致,然后怒啸而出。
桃花瘴的妖红立即被吹拂得狂涌而起,向外贯去。卓王孙更不停留,又聚合了第二个妖蛇之球,挥袖掼下。
这些妖蛇体内全都是炎血,一触即爆,犹如炸药一般。却恰好被卓王孙用来制造出气流,控风而吹散桃花瘴。
漫天流红被吹散,现出一块石碑来。
碑身漆黑,上面镂刻着一条巨大的蛇。碑似是上古之物,斑驳陆离,蛇纹极为古拙。大蛇盘旋在碑身上,黄地、玄水、赤火、苍风从它身上冒出,幻化成世间万物。碑之正中心,端坐着一位白衣神明,说偈云:
地水火风,唯蛇而生。
若得蛇故,由此不穷。
卓王孙淡淡一笑,他想起一路破城而行,似乎都是仰仗了蛇的力量。
以蛇为地,而过无量深渊。
以蛇为水,而灭地火岩浆。
以蛇为火,而照漆黑之雾。
以蛇为风,而吹桃花毒瘴。
由蛇而生地、水、火、风?
以蛇为地、水、火、风之源头?
非天之族以蛇为图腾,这四座城池隐含着蛇为地水火风之源头的隐意,莫非他们在地心之城供养的神明,也是一条巨蛇?
卓王孙转过古碑,黑铁之城的核心,终于映入眼帘。
那条蛇形巨大黑柱,如通天彻地般矗立在眼前,看上去威严无比。地火岩浆循着柱身喷涌而上,宛如一条条急速爬行的蛇,蜿蜒在柱身上,组成一连串神秘而古老的图腾。
柱身之下,连绵广及几十丈的,是一座漆黑的、由黑铁铸成的巨大高台。岩浆在高台上穿行着,勾勒出一幅妖异的图案,与柱身上的图腾相辅相成。
黑铁之黑与地火之红交织在一起,宛如梦魇张开的一只眸子,冷冷地注视着卓王孙。
第二十一章 他日故人能忆我
黑柱之上,一点白色悬挂下来,就像是垂在巨柱上的一滴泪。
那白色是如此夺目,它由最高贵的莲花秘银打造而成。传说梵天降生时,座下莲花凝结成的霜水,滴成此白色秘银。后由梵天交给非天之王,倾王国所有力量,耗时一千年,才打造成一副战甲。是为“天空之永恒”。
此战甲具有信、慈悲、力量、勇猛、威严、智慧、永恒七种福佑,乃是天上天下、无与伦比的一副战甲。当它披在非天之王身上时,非天之族才能成功地建造三连城,君临天下。它华丽、壮美,它若出现,天下一切力量都将拜服。
而此刻,它又是如此孱弱,隐在漆黑与赤红中间,像是一只垂死的飞蛾。仿佛只要再过片刻,就会被黑、红吞没,永远化为灰尘。
孔雀形的秘银之盔披下秀丽而精致的尾羽,将他全身护住。在面庞处,结成一只纯白色的面具。他的容颜就隐藏在面具之后,将一切庄严、肃穆完全遮蔽。
只有一双眸子露出,却是最沉静的光,淡淡注视在侵入者脸上。
他是神明,这个世界宛如一粒灰尘,无法让他的视线停驻。当他遗忘了整个世间时,他便端坐,沉吟于地与火之中,遥想着千万年前世界创生时的辉煌。
他便是这个世界的缔造者,无人敢抗衡,无人敢亵渎。
卓王孙凝视着他。
这双眸子让他的心莫名地动了动。
然后看遍他全身。
从孔雀形的秘银之盔,到莲花般的肩甲,到浩瀚之海的胸甲,巍峨之山的甲裙,狮之纽带,菩提护膝,诸天之靴。
卓王孙似乎有一丝恍惚,他似是看到一尊真正的神明。
神明一样的冷漠,神明一样的谦逊,神明一样的慈悲,神明一样的温柔。
那是完美的,足以匹配这套天空之永恒的完美。
当他降临在这个世界时,这世界俯首称臣,甘愿为他跪拜。
他一尘不染,宛如莲花。
卓王孙笑了。
冷笑,自傲然中孽生。在他面前,不允许有任何神明。
他要杀死这尊以梵天为名的神明,然后将那朵莲带走。
他刚举步,神明目光倏然改变。
秘银之面冰冷地覆在神明脸上,让他宛如冰雕一般,投射出超出红尘的冷漠。他俯视着一切,不带丝毫感情。他的力量宛如天空,智慧宛如沧海,绝没有人能陵犯。
“渎神之人,停步。”
神明的声音宛如九天之上飘下。
卓王孙冷冷一笑,目光逆上,盯着这位为秘银所覆盖的神明。诸天飞炎,岩浆宛如燃烧着的图腾,在黑铁大地上布开道道裂隙。悬浮其中的那个皎洁的神明,就宛如这一切的起源,又仿佛一切的终结。秘银之铠放射出淡淡的光芒,并不强,却映照着一切。
神明浮空而立,缠绕着赤红图腾的黑柱便是他的影子。他双手虚虚合十,长达数丈的秘银披风垂下来,静寂不动,就宛如亘古悠长的一声叹息,如他一样肃穆。
那淡淡的话语,是如此庄严。
卓王孙脚步毫不停留,踏在漆黑之高台上。岩浆,自黑柱上逆流而下,滚灼成无数奇异的符号,似是诞育了无数生命的乳海。铸成高台的黑铁奇异无比,虽被炎流灼炙,竟丝毫不融。黑与赤交混着,凌乱而肃杀。
卓王孙内力凛凛运起,真气宛如春水浩瀚,破体而出。
春水遇到岩浆,就如风吹到了火般,立即激烈燃烧起来。顿时火舌怒吐,宛如无数凤凰浴火,扑飞于卓王孙身侧。卓王孙真气鼓涌,火团轰然炸开,厉飙而上,形成一股巨大无比的龙卷,缠绕着炽烈无比的火云,旋绕于他身侧。
卓王孙嘴角挑起的那一抹冷笑,却是如此鲜明,纵然风狂火烈,却丝毫不能遮蔽。他伸指,火色龙卷立即如剑般指向神明:
“要我怎么杀你?”
孔雀面具后,神明澄静的眸子如散春水。
他是高于九天的神祇,习惯于供奉、敬畏。就连八白室的国师与蒙古的大汗,也甘心臣服于他面前,他给予他们祝福,赐予他们无尽的富贵与功勋。
所有的力量都创生自他指间,是他赐给芸芸众生的祝福。
又有哪一种力量,敢侵犯他的威严?
秘银之面映着火光,凝结成一个冷冷的微笑,似是对芸芸众生的嘲弄——莫非他们已经忘记,正是他,创造了整个世界?
力量,智慧,邪恶,善良,神明,恶魔,都因他之创造而出现。
传说,历史,功勋,荣耀,尊严,不朽,都因他之祝福而存在。
他缓缓抬起手。
左手。
修长的手指苍白如玉,没有一丝尘垢。
秘银之线织成的长袖轻轻褪开,宛如一朵圣洁之极的云彩,掠过黑赤交汇之空。七种秘宝镶嵌在长袖上,随他指间的动作起伏,宛如上古夜空中的星辰。
如玉的指尖,轻轻拂过黑柱,仿佛拨动无形的琴弦。
宛若午后睡起的神明,缓缓拨动了身边的月琴。
那么慵懒,寂静。
拂动一弦明月。
神明低下头,轻轻展袖。虽然甲胄满身,但他优雅的姿态依旧如明月一般照耀着天地,带来洞穿宇宙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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