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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剑伦

_2 步非烟(当代)
  但湿婆依然没有从失去爱妻的痛苦中清醒,他从余烬中抢出萨蒂的尸体,悲伤的呼唤她的名字,只呼的天地震动,诸神都为之流泪。之后,湿婆就发疯一般抱着萨蒂的尸体,围绕天界狂舞三周,而后又在世间流浪了七年。
  梵天和毗湿奴担心三界为之受到影响,就用他们的法力将萨蒂的尸体分割成了五十块,散落人间,散落之地皆成了圣地。
  之后,湿婆回到喜马拉雅山去修苦行,沉浸在失去所爱的无尽悲哀和寂寞之中——这位拥有改易天地力量的神,却已经在这世界上一无所执,只深深被失去爱妻的忧伤之火煎熬。
  时间就在这位孤独的神灵永恒的伤痛中缓缓渡过。一万年来,湿婆始终没有再见其他的女子。
  这时候,世上出现了一个了不起的阿修罗塔拉卡,进行了惊人的苦行。最后,诸神都为他的苦行打动。梵天出现在他面前,问他有什么愿望。阿修罗祈求长生不老,梵天告诉他有生则有死,没有人能长存。于是,阿修罗又要求让自己战无不胜,梵天依旧犹豫着。阿修罗说如果自己被打败,只能败给一个出生不到七天的婴儿。梵天于是应允。
  成为阿修罗王的塔拉卡变得邪恶无比,领着阿修罗族侵入天界,抢夺珍宝及美食,将众天神打得在三界中四处逃散。众神祈求梵天的帮助,得到的答案是,只有湿婆之子可以打败阿修罗王。然而湿婆却还在无尽寂寞的苦行之中。
  于是天神们就苦苦思索,如何让湿婆结束苦行,结婚生子。
  这时候,萨蒂已经转生成为喜马拉雅山山神之女帕凡提。一万年过去了,又已转世轮回,但她依然深深地爱着湿婆,渴望着有朝一日能够重新嫁给这位前世的恋人。
  帕凡提随父亲去朝拜湿婆,并恳请留在湿婆身边侍奉左右。湿婆极为冷淡,说女人是修行的障碍,帕凡提很生气,就和湿婆辩论,她聪慧善辩,据理力争,湿婆辩不过她,只好让她留下。
  尽管如此,湿婆对于帕凡提的美貌依旧毫不动心,只是一心苦修。
  梵天和毗湿奴只好派出爱神来到湿婆居所,暗中协助帕凡提。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春风和熙,帕凡提一如既往的捧着带露的鲜花,到雪山峰顶礼拜湿婆大神。湿婆偶然睁开双眼,看了一下帕凡提。久候一旁的爱神趁机射出了爱之羽箭。
  这时候,湿婆的心绪突然有些动荡,像月亮升起时候的大海。
  他看到女神的脸,以及莎婆果般润红的双唇。
  爱神大喜,以为大功告成,竟然在一旁跳起了舞蹈,没想到竟被湿婆发现,湿婆顿时明白了爱神的诡计,于是大怒,第三只天眼张开,喷出怒火,将爱神的身体烧为灰烬。从此,爱神就成了无形之体。
  至此,所有天神都灰心丧气,劝说帕凡提不要再对湿婆心存爱恋了,但是帕凡提却执意坚持。为了得到湿婆爱情,她开始了漫长的苦行。女神苦行的严酷让三界众神都感到了震惊。她将自己浸入喜马拉雅山中一处冰泉,足足苦修了三千年。
  有一天,一个年轻英俊的婆罗门来到她苦修的地方,颂扬了女神的美貌,然后问起她苦行的原因。帕凡提回答说是为了得到湿婆的爱情。
  婆罗门哈哈大笑,说年轻而美貌的女神,你为何要苦苦折磨自己,浪费自己的青春和美丽。湿婆的容貌是可怕的,他穿着兽皮,骑着公牛,脖子上挂着毒蛇,额头上有第三只天眼,随时喷出火焰,她四处流浪,居住在寒冷的雪山之中。他不能给你爱情,女神为何不结束苦行,享受阳光与春天?
  帕凡提非常愤怒,她回答说,在她心中,湿婆大神的容貌是庄严、高贵、威武、英俊的,而无论他是否流浪四方,是否身穿兽皮,颈挂毒蛇,是否离群索居,她依然爱他。
  婆罗门继续摇头,数说湿婆的残暴、凶狠、噬杀、喜怒无常。帕凡提就捂住双耳,要婆罗门滚开。但就在这时,奇迹出现了。
  一声春雷之后,婆罗门消失了;帕凡提目瞪口呆地看着正对自己微笑的湿婆。
  湿婆微笑着说:“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用苦行买下的奴隶。”
  之后,湿婆向山神正式求婚,他和帕凡提在山神的宫殿里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天界的众神都赶来参加了庆典。湿婆和女神的新婚之夜,持续了整整一年。而后,他们的儿子战神鸠摩罗终于出生,最终拯救了天界。
  ……图卷在石阶顶端,一幅幅向上延续,述说着一个又一个神奇的故事。随着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相思身上的倦意和伤痛也渐渐消散。她不知不觉中,已经从地上爬起来,扶着石阶一级级向上攀登,宛如在追寻一段段万亿年前的往事。
  突然,一道耀眼的光芒透空而下,相思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
  煌煌日色,泠泠风露,就在不远的地方汇聚、流动。
  天阶不知何时已到了尽头。相思扶着帷幔,让自己的双眼渐渐适应。
  眼前雪光万里,开阔辽远,一片雪峰簇拥下的湖泊静静停栖在峰峦之间。
  湖泊并不很大,但通体浑圆,宛如天工巧裁,又如汤谷九日,其一误落人间。
  岸边积雪皑皑,光影照耀。
  一人白袍及地,背对她而立。而他身旁,卧伏着一只巨大的雪狮。那雪狮半面浴血,一面低声哀吼,一面颤抖着偎依在他身边。孔武神兽,此刻却如一只受伤的小猫一般驯顺。
  此人不是帝迦又是谁?
  相思不禁讶然出声:“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帝迦突然回头,他刚一转过脸,不料那只驯顺的雪狮突然一声咆哮,扬爪向他脑后拍去。这一拍之力十分巨大,只要沾上一点,立刻就要筋骨碎裂。
  相思惊道:“小心!”
  帝迦随意一抬手,正挡在那只雪狮右爪上。雪狮一触到他的手臂,顿时如蒙电击,惨声哀嚎,却又无论如何也收不回去。帝迦眉头微皱,似乎怕伤了雪狮,轻轻一动手腕,臂上那层护体真气似乎立刻散去。而那雪狮正在极力拉扯之际,受力一失,平衡顿时打破,巨大身体如山岳崩崔一般向他压来。
  帝迦并没有躲避。只听“噗”的一声轻响,雪狮一只利爪已深深陷入他的肩头。
  相思惊呼出声。
  帝迦看了她一眼,握住雪狮兽腕,轻轻将它托起,小心放在地上。
  那雪狮伤口似乎又被震裂,鲜血涌出,浑身颤抖不止。
  帝迦不再看相思,转过身去,轻扶着雪狮两腮,仔细查看它的伤口。相思这才看见,他一手拿着一柄极薄的小刀,另一手却是几块沾血的白布,似乎刚刚是在给雪狮治伤。
  相思虽极恶此人,此刻心中却忍不住一软,讪讪道:“对不起,刚才我无意打扰了。”
  帝迦并不答话,只见他一手紧紧抵住雪狮眉心,手中小刀不住在雪狮眼眶中游走,将死肉残筋尽数清理掉。
  热血嘀哒而下,在雪地上升起一股股轻烟。相思只觉一阵胆寒,如此生生将残肉剜去,古来刮骨疗毒也不过如此,其间剧痛,英雄好汉尚不能忍受,何况一头畜生?相思真怕那头雪狮什么时候又狂性大发,向帝迦扑去。
  然而那雪狮虽然痛极,喉间呼喝连连,全身颤抖,前爪在雪地上狠命乱抓,只抓得冰凌纷飞,地上道道极深的血痕。那只尚存的独眼却始终死死盯住帝迦的额头,目光极为敬畏。
  相思不敢再看,只将目光转向一边。过了片刻,帝迦收起小刀,将白布缠在雪狮眼上,向它挥了挥手。那雪狮已经全身虚脱,连吼叫也没了力气。在地上挣扎了几次,才站起来,缓缓向湖边一处山洞中去了。
  相思怔了片刻,突然想起来意,换了一副怒容道:“我要怎样才能从这里走出去?”
  帝迦冷冷一笑,正要回答,目光却凝止在她身后。
  相思更加生气:“我在问你话……”她突然住口,因为她感到自己身后似乎有所异样!
  似乎一道若有若无的微光,就跟在她身后。这种感觉并不是刚才才有,而是从她在祭坛上苏醒的那一刻起,就一直跟随左右。只是刚才遇事太多,这种感觉反而被忽略了。
  她刚要回头,帝迦突然一皱眉,已结印在掌,双手一合,一股巨大无比的劲力如山呼海啸一般向她扑来!
第五章、日月之湖
  圣湖之畔,山洞中的石壁上。
  本来无比清晰的镜像突然微微一震,一道微漠白光细如针尖,从像中人身后无声无息的游走过来。等到了壁前,突然急速膨胀,开始大如碗盏,临到破壁之时已如栲栳,挟着风声雷啸,向壁前诸人恶扑而来。
  青衣女子脸色顿变,一拂衣袖,正要将壁上的镜像收起,却突然感到整个山洞猛烈一震,几乎站不住脚。而那蓬白光宛如钧天雷动,已然破壁而出!
  卓王孙轻声冷笑,抱起小鸾,略一侧身,就见那团白光如长虹贯日,从他身边擦过,而后掠过山洞腹地,直扑洞口。白光越来越暗,到了后来竟然变做暗紫色,跳动不止。而山洞四壁剧烈震颤,碎石冰屑纷扬洒落,宛如下了一天冰雨。
  青衣女子轻呼到:“小心!”
  就在此时,那道光华猛然乱炸开去。山洞口竟然被这种巨大的力量生生崩碎,满天紫芒化作无数道极细的长针,在阳光下诡秘一闪,竟然全部平空消失。
  洞外诸人只觉得胸口一闷,竟宛如被万亿无形之针透体而过。
  红衣大德喝道:“什么……”话还未完,他只觉浑身真气一厄,后边那个“人”字,竟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他猛然结印聚齐,却发现全身劲力都在无数道莫名之力的牵引下,急速洩去,越是抵抗,就洩得越快。红衣大德又惊又怒,几次结印未成,竟如虚脱一般,连站立也站立不住,只得盘膝坐下。
  而其他诸人暗中运转真气,结果也是一样。
  索南加错一振衣,只听一阵极轻的细响,数道微光从他袍袖间纷扬落下。一触空气,竟然宛如春冰向阳,化得了无痕迹。他叹息一声,转而向白摩大师道:“好厉害的雪影针,大师可还无碍否?”
  白摩长眉紧皱,缓缓摇头,将紧握的双拳松开,右手掌心之上,赫然已多了一枚极细的红点。他张开左掌,向自己右肩猛力拍了下去。
  一声极其微弱的血脉破裂之声响起,似乎有一线淡紫色的光华从他肩头的喷出的血花中闪了闪,他的整条右臂顿时无力的垂了下去,再也不能运转,而他脸上的神情却轻松了许多。
  白摩大师长长叹了口气,道:“佛法隐微,魔力高强。我这具皮囊看来也撑不了多久了。”
  索南加错摇头道:“刚才这一击之力,强悍无比,最初发源于一线之微,后而化身千亿,无处不在。虽是一瞬之间,射向我们的雪影却各有数万。大师只中其一,修为已算得上不凡了。只不过波旬能从乐胜伦宫中,将力量传到此地,一击之下竟让我等几乎全部负伤,法力之高,实与神魔无异。”他一声长叹,转而向卓王孙道:“卓先生虽然武功盖世,然而此去乐胜伦宫,切要小心,不可托大轻敌。”
  卓王孙淡淡笑道:“此人的法力的确有些特异之处,然而,若无这位女活佛的透天妙术帮忙,只怕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内力运用于数里之外吧?”
  众人一怔,不由将目光投向青衣女子。
  青衣女子脸色有些苍白,似乎刚才一瞬间也受了壁内之力的反震,略有受伤。然而她脸上的笑容却依然从容自若,道:“一些雕虫小技,却没想到被敌人利用,若卓先生要说我是帮凶,也未尝不可。只是,以卓先生的实力,刚才完全可以将那道紫光在镜前接下,然而卓先生却侧身让过了,想来必有些别的原因。”
  众人又是一惊,都将目光投向卓王孙身上。却见卓王孙悠然笑道:“你说的不错。”众人见他承认,更是惊疑交加,忍不住彼此议论起来。
  青衣女子笑道:“卓先生刻意让过,想必是要从这道紫光的来势中看出乐胜伦宫的秘密,如今先生既然坦然承认,这秘密多半已经得之于心了。”她的笑容渐渐淡去,正色道:“那就请问卓先生,乐胜伦宫到底在何处?”
  卓王孙道:“你真的要知道?”
  青衣女子道:“波旬既然能利用我的法术,将内力返照而出,击伤诸位大德,卓先生自然也可反利用之,看出乐胜伦宫所在。只是这却是用数十位大德的重伤换来的,卓先生纵然觉得值得,也应该给大家一个交代吧?”
  她言下之意,卓王孙正是故意让那道光华从镜中透出,击伤诸位大德,才看出了乐胜伦宫所在的。此言一出,一些受伤的大德脸上已有了怨怒之意。
  卓王孙却淡淡道:“我只答应了达赖大师,要找到乐胜伦宫所在,所以无论如何,我也要做到。”他说着上前一步,注视着方才那屏石壁,而后右手紧抱住怀中的步小鸾,将她的脸轻轻转向里侧。
  青衣女子缓缓往后退开了一步。
  突然,卓王孙一抬左手,一道极其猛烈的真气就宛如瞬间生于无形,而后撼天动地,凌空罩下!只听一声怦然巨响,那扇厚有数尺的石壁竟然生生被击塌下来。
  四下碎石纷飞,整个山洞似乎都难受其威,而不住颤动。卓王孙抱着小鸾,站在原地,气定神闲,宛如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而那青衣女子脸上却露出一丝笑容,她上前一步,轻挥了几下衣袖,将众人眼前的尘土拂开。
  一道幽碧的清光顿时透了过来,众人惊讶的发现,石壁后竟然是一条长长的隧道。
  隧道由一种奇异的碧蓝色巨石砌成,通体笼罩在一层斑驳陆离的幽光之中,光影沉浮,隧道虽然深不可测,却丝毫不显得黑暗。仿佛任一物只要进入其中,都会被那种幽蓝的神光照得筋络尽显,无可遁藏。
  而隧道深处却又极其潮湿,似乎还隐隐有水声传来,看来竟是从圣湖之底曲折穿行而过。
  难道乐胜伦宫的入口就在隧道的另一头?
  卓王孙也不回头,向众人说了声告辞,抱起小鸾,就要进去。
  “慢!”青衣女子顿了顿,又道:“你不能带步小鸾进去。”
  卓王孙冷冷道:“为什么?”
  青衣女子道:“你此刻带她进去,与杀了她又什么分别?”
  卓王孙注目隧道,并不回答。
  青衣女子遥望湖泊深处,缓缓道:“所谓圣湖,并非只有一个,而是一生一死,孪生双成。”她此话一出,诸人都是一惊。而青衣女子毫不以为意,抬袖遥指湖波,继续道:“眼前这一处,形如残月欲沉,是为死之湖,死去的灵魂,最后就将在此处栖息。而另外一处,形如朝日初生,是为生之湖,新的生命,就诞生于此。中间相联系的,却是这一条轮回之索。乐胜伦宫,正在轮回之索的另一端。你若通过此处,就能进入其中。然而,这条秘道却并非容易通过的。”
  卓王孙淡淡道:“看来你比我更清楚乐胜伦宫的所在。”
  青衣女子笑道:“卓先生刚才能从镜壁中水纹流动的方向,看出圣湖双生的秘密,我虽然眼拙,但毕竟是透天之术的主持者,看到这些也并非难事。只是,我还要告诫先生一件事。”
  卓王孙道:“讲。”
  青衣女子抬头仰望碧蓝的苍穹,双手合十,缓缓道:“这里是诸神的居所,世界的中心,一切力量的发源之处。圣湖之底的地心中,潜藏着两股莫名的巨大磁力,一为生之力,一为死之力,彼此交错纠缠,生生不息。而这隧道正好从两处巨力中横穿而过。所以……”她声音一厉:“整条隧道,都被莫名的巨力牵引。而隧道的四壁又由特殊的蓝色巨石构成,宛如一种石镜——只不过反射的不是光线,而是磁力。经过无数道反射,这股磁力便在无形中被扩大了千万倍,遍布每一寸角落,纵横交错,扭曲穿插。凡人一旦进入其中,根本无法承受其压力,顷刻便觉四体剧痛,呼吸凝滞,若不能及时退出,必当筋骨尽折、五脏破碎而死。就算你自负能以内力与之相抗衡,然而小鸾久病之体,必不能当。而这种磁力如光透体,无处不在,就算你有通天的本领,也不能将小鸾和它们隔绝开。你若强行带着小鸾进入,无异让她身涉绝险之地,一旦有所闪失,后果却不是你一人能承受的。”
  卓王孙一时默然。
  青衣女子道:“隧道中还有种种关卡,所谓孔雀之阵,只是其中之一。其间艰难凶险,真可谓难以想象。恕我直言,就算卓先生武功盖世,到时候也难免自顾不暇,如何还能保护小鸾?更何况小鸾之疾,已入膏肓,卓先生已然束手,既然达赖大师许诺替她延续三月之寿命,先生为何不将她交给我与达赖大师?当卓先生荡平曼荼罗教,与杨盟主会于岗仁波吉峰上之时,我保证将小鸾小姐完好无损的送到先生面前。”
  卓王孙还在沉吟。
  索南加错上前道:“卓先生若是信得过我,就请将小鸾小姐暂时寄托在我这里。”
  卓王孙低头看了一眼还在熟睡中的小鸾。她脸色苍白,连唇间的血色也只剩下了淡淡的一缕,看来是的确经不起颠簸劳顿了。他叹息一声,轻轻将小鸾额间的散发拂开,然后将她身上包裹的衣物掖紧,小心的交到索南加错手上,沉声道:“有劳大师。”
  索南加错接过小鸾,道:“请卓先生放心。”
  卓王孙再看了小鸾一眼,转身向隧道而去。
  青衣女子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正色道:“临别之时,还要赠卓先生一言,此去乐胜伦宫,既是夙缘,也是机会。若卓先生找不到乐胜伦宫,那么也不必再赴岗仁波吉之约了。”
  卓王孙没有转身,微微侧头道:“为什么?”
  青衣女子道:“因为那时你必将败在杨逸之剑下!”
  卓王孙冷笑一声,再不回答,只大步向隧道中去了。
  他刚入隧道,大地突然传来一阵震动,隧道口处的一块蓝色巨石,竟然从顶端直落而下,将洞口重新封死!
  众人一声惊呼。青衣女子却只是轻轻往后退了一步,双目微垂,似乎早已料到如此。
  索南加错叹息一声,道:“但愿卓先生此去顺利。”他向隧道处合十一礼,将小鸾小心递到旁边侍立的弟子手上。
  他转而对青衣女子道:“尊驾既有预知未来之力,必非常人,敢问高姓大名?”
  青衣女子微笑道:“我已经说过,我是香巴葛举派这一世转世活佛,大师难道不相信么?”
  索南加错摇头道:“恕我目光短浅,小乘佛法在藏地传播千余年来,还从未听说有哪一系活佛托身女子之体……”
  青衣女子笑意不减,缓缓将手中菩提枝在右手中摇了摇,正要开口。
  突然,只听一人在洞外大喝道:“什么人?”却是红衣大德的声音。
  一个声音笑道:“可笑这些人死到临头,却还在这里罗罗嗦嗦!”声音极为怪异,似乎是来自一处,又似乎来自不同的方向,最后却又契合在一起,高低、快慢竟然毫无差别。
  青衣女子脸色一变,足尖轻一点地,已如飞鸿破空,纵身洞外。
  湖畔日色极盛,照得冰雪炫目生彩,水气氤氲蒸腾不休。
  而那些受伤的大德、活佛,围坐在湖边雪地上,闭目疗伤。唯有那红衣大德,满面怒容,却又无法站起,只得怒目正对着他们中间的空地。
  而他们中间的空地上,却不知何时,多了三条灰色的人影!
第六章、三生影像
  这三条人影一般高矮,全身却笼罩在一袭极长的灰袍之中,连脸上也蒙着一层灰色。寒风吹过,他们身上似乎罩起一层极薄的尘埃,在日光冰影的折射、反照之下,只让人觉得若隐若现,亦幻亦真,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面目。乍一见之下,真如三条影子,随着正午的日色,突然降临此处。
  其中一人缓缓环顾四方,冷冷道:“想不到主人这一蓬雪影针,竟未能将他们一举歼灭。不过,好在也差不多了。”
  另一人森然笑道:“这样也好,杀人总是比收尸有趣许多。”
  又一人道:“还剩下三个,正好一人一个。”
  三人对答之下,竟然仿佛已将在场诸人视作砧上鱼肉,任其宰割。
  红衣大德大怒道:“何方幺魔,也敢擅闯圣地,来来来,我就算有伤,也足以将你等打发!”他刚要勉强站起,却忍不住全身刺痛,一口鲜血喷出。
  那三人冷笑着看了红衣大德一眼,齐声道:“不知死活。”言罢三人右手同时一扬,已然结印胸前。
  他们的手指极为细长,皮肤竟然也是一种诡异的灰垩色,与他们身上的长袍几乎毫无区别。更为奇特的是,他们三人所结手印相当古怪,在场诸人皆可谓见多识广,却也从未见过这样姿势。
  然而,一种森然杀意已从三人灰色的手掌透出,渐渐笼罩全场。众人只觉心头沉沉一窒,就宛如千金巨石,直压在胸前一般。
  四周一片死寂,索南加错突然感到不妙,大喝一声道:“住手!”
  然而却已经晚了!
  其中一人的身形已然高高跃起,宛如鹰隼入于长空,在半空中突地一折,手中法印一转,五指如钩,向下探出,整个人从高处直落而下。
  红衣大德大怒之下,也顾不得身上重伤,用尽全力将手印结起,暴喝一声,双手向上一推。
  他在众人之中,本就已武学修为见长,四十余年大威德金刚法力修为甚是不凡。而这些时间暗中运转真气,针毒虽未解,内力却已小有恢复。这一次盛怒之下,将多年的护命真气全数使出,更不留半点护体,威力自是惊人。只那暴喝之声,就震得众人耳膜鼓动,嗡嗡不止。
  白摩和索南加错同时失声道:“不好!”
  两人上前一步,挥掌同时向半空中那灰衣人击出,以图救援。眼看他们两人的掌力就要扫到那人的衣角!
  他两人合击之力,岂同凡响,普天之下,能硬接下来的人真可谓凤毛麟角,何况那灰衣人身形已在半空,劲力虽盛,防守却正是空虚之时,若不立即撤掌,这一击必然中其要害之处。
  然而,两人只觉掌力一滞,两股极为巨大而又极为诡异的力道从一旁横扫而来。
  两人愕然抬头,却只见另两位灰衣人不知从何处已横插进来,各出一掌,与白摩、索南加错正面相对。
  只听一声怦然巨响,一道七彩光轮凭空而起,迅速轮转在四人之间。白摩大师突然高声大喝,竟然整个被击得飞了出去,远远跌落到雪地上,刚要挣扎起身,却已一口鲜血喷出。
  索南加错向后退了三步,只觉胸口暗暗发麻,一时真气不能运转。正要惊叹这两人武功之高。却只听不远处噗的一声轻响。一大蓬血花绽开,飞扬在满天冰雪之中。
  众人失声惊呼。只见开始那灰衣人已飘然落地,手中提着一物,红发垂委,粉红色的粘稠液体从他指间点滴而下。赫然正是人的头盖骨!
  一旁,红衣大德的身体重重的跌倒在雪地上。冰尘飞扬,浓浓的血腥之气在清泠的空气中蔓延开去。
  幸好有碎雪遮掩,众人还不至看到他脑浆迸裂的惨状,然而皑皑白雪,已尽被鲜血染红。幽碧清寂的神山脚下,圣湖之滨,也被这无尽的杀意玷污,连阳光也变得阴森无比。
  悲痛、愤怒、恐惧的情感,沉沉压在这些修为已近神佛的大德身上。难道如今真的佛法衰微,魔道纵横,世界末劫就在眼前?
  那提着头盖骨的灰衣人冷笑道:“下一个是谁?”
  众人眼中尽是愤怒之色,却一时默然,难以开口。另一些人瞑目念咒,声音却因怒意而颤抖。
  青衣女子注视着他们三人,缓缓道:“三生影像大法失传数百年之久,没想到竟然也被帝迦得到。”
  四下顿时一片惊声。
  三生影像大法是藏地一种古老的秘术。传说,某种修为极高的人能通过一种神秘的祭法,将自己的一部分元神炼化而出,植入三个人体内。从此这三个人便成了祭主过去、未来、现在之三生影像。不仅完全服从祭主的命令,心意彼此相通,并且还能得到祭主的一部分力量。
  与苗疆巫蛊之术不同的是,这三生影像并非强迫控制人的心智,让受蛊者成为主人的行尸走肉。而是祭主的信徒,自愿将灵魂及肉体奉献而出,与祭主元神相合,成为三生影像。
  这在信徒眼中,是一种莫大的荣誉,一旦被选中,更是欢欣鼓舞、感激涕零,誓死效忠。而祭主也往往慎重挑选根基、资质都极为上乘者,用以与自己炼合。因此,这些人的神智并未失去,只是心意与祭主相通,成为效命的死士。这样一旦临敌,自然比已成傀儡的受蛊者要高明百倍。
  这种秘术更为高妙之处在于,这些影像自身的力量并不会消失,并且能得到了祭主的部分力量,而且这种取得完全是如镜中影像一般,全凭复制而得,丝毫也不减弱祭主本身的力量。虽然只有一部分,然而祭主的力量越强,这一部分也就越为可观。更何况三人心意相通,同声同气,宛如三身一体。一旦御敌,顿时如三头六臂一般,不可阻挡。而且这些人与祭主相合后,一心效命,毫不畏死,却又应变灵活,是极难对付的劲敌。只不过这种秘术修炼极为不易,而且要能将元神炼化成形,并且分出其中一部分,祭主只怕必须有半神之资才能做到,所以这种秘术也就渐渐失传。没想到今日居然重现人间。更为可怕的是,它一旦重现,就以鲜血祭旗。
  其中一人回头望着她,疑声道:“哦,你到底是什么人,倒是识货得很。”
  青衣女子淡淡微笑着,却不回答。
  另一人摇头道:“不过,你不说也没关系,反正你必定要死在我们手上。”
  青衣女子微笑道:“未必。”
  灰衣人冷冷道:“未必不未必,自然要在这双手上见个高下!”他将手中的头盖骨扔开,一手高高扬,张如箕状,却兀自沾满鲜血。另外两人瞬时围拢,与他背面而立,成犄角之势,似乎随时都要出手。
  白摩大师突然上前几步道:“慢!如今其他人等或死或伤,正好成了以三对三之势,不如和在下打一个赌,三战二胜如何?就由在下,来领教这一位的高招。”他这几句话说得极为吃力,额上已冷汗涔涔,勉强结成手印,正对着当中那位灰衣人。
  白摩大师学识之渊博,号称前藏第一,方才又亲身受敌,岂能不知道三生影像大法的厉害。若三人合体,只怕在场诸人绝难匹敌。所以只得激得三人单打独斗,三战两胜,自己虽然必死,然而总可以给索南加错及那神秘女子一些机会。
  当中一人却冷笑道:“什么三战两胜,你们要单打独斗也好,要一拥而上也好,都与我们无关。我们三人只要一齐动手将你们全数杀光即可。”
  另一人道:“我们此来并非为了比武,而是要将你们这些冥顽不灵之徒一网打尽,要么我们三人死在你们手上,要么我们将你们这些人的头盖骨带回乐胜伦宫中作祭,却无别的废话可讲。”
  又一人道:“中了我的五行天魔印,若肯坐下静养,还能苟延残喘半个时辰,居然不自量力,还在此处罗里罗嗦,是嫌死的不够快么?”
  青衣女子笑道:“的确是嫌死的慢了。不过不是他,是你们。”
  其中一人讶然道:“哦?”他打量了青衣女子几眼,冷笑道:“听说你会恒河大手印?”
  青衣女子脸上淡淡的,并不回答。
  索南加错疑然道:“你们如何知道恒河大手印的事?”
  一人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索南加错一怔,另一人已然接口道:“只是我们的主人无所不知。你们的一举一动,莫不在他监视之下。”
  另一人道:“而我们三人的心灵,已经完全献给了主人,所以无论多远,他的每个命令,都能立刻传达到我们脑中。”
  青衣女子淡淡笑道:“那他现在要你们做什么?”
  三人突然同声道:“要你死!”
  三道银灰色的光芒从他们宽大的袍袖中席卷而出,在半空略略一滞,已然汇合,凌空一折,直向青衣女子头顶压下。
  青衣女子微微抬头,将手中的菩提枝向上一扬。这一扬毫无招式可言,似乎只是情急之下,本能的往上一挡,指向处却是那道光华最盛之核心。众人心中暗自一惊。三人武功分而言之,已是天下第一等的高手,合体一击,力道是何等强大,而那女子手中小小一支菩提枝就这么正面迎了上去,怕不被立即搅为粉碎!
  那三人却咦了一声,此女既然自称已传习了恒河大手印,三人也不敢太过轻敌。于是齐齐将袍袖一抖,袖中手腕似乎动了动,那道刚猛无比的光华看上去依然是当面奔来,锐不可当,实则已暗中分出万亿道无形之网,无声无息的从四面罩下。
  瞬时,青衣女子手中菩提枝已触到光晕中心。那三人齐齐一声冷笑,就要如蛛捕蝶,将罗网收紧,谁知那枝菩提枝在光网上一触,竟宛如受到了韧力反弹一般,带着青衣女子的身体,如落花、如秋叶、如白云出岫,如春风化雨一般,毫无重量的向一旁飘去。
  三人一声冷哼,已如三条幽灵一般神出鬼没的缠了上去。只见三人身影在半空中一交错,众人眼前顿觉一花,似乎三人真是在一瞬之间已然合体,又重新分开。众人只觉得他们三人的身体似乎被拉长了很多,三条灰龙一般在空中翻飞,紧紧交缠着那青衣女子的身影,那青衣女子虽然去的极快,然而这三条影子真是如影随形,附骨不去。
  刚才三人所出那一掌,可谓刚猛之极,而这追寻纠缠之术,却又阴柔诡异无比,然而三人用来,却极其自然。仿佛天生而然,天下刚柔两派武功无不在掌握之中。
  青衣女子滑出数丈之后,身形突然一折,就已站在了雪地上。她那袭青衫,也如花开复谢,瞬间已一如往昔,静静的垂在雪地上。只有她手中菩提枝青青欲滴,还在微微颤动着。众人心中不禁暗暗惊叹,她刚才用的也不过是千斤坠一类最平常不过的身法,然而却能如此如此又快又稳的,潇洒若仙的,也可谓神乎其技了。
  然而那三条灰影也瞬时就追到了眼前,还不待众人看清,四人已又斗在了一起。这一次四人的身法明明都比方才慢了好些,但众人只觉仍然无法看清,只觉得仿佛隔着澹澹水波在注视神山仙人的倒影一般。只消片刻,便让人目眩神迷。
  青衣女子手中菩提枝忽柔忽刚,招式上更是变化无方。先是峨嵋派的平野剑法,看似平和之中参杂了无数诡异的变数;而后化剑势为刀势,却用的是小极乐天的离魂刀,却是飘逸无比;随即又转为五凤门的判官笔,专攻对方要穴,阴沉凶狠;到了后来,包括少林伏魔棍、魔教腐骨指、华音阁春水剑法等都如行云流水一般施展了一遍。看上去真是眼花缭乱,似乎其中天下武学无所不包,细看下去,又似乎哪一种都不是原本的样子,贯穿着一种微妙的变化。
  那三人身影也是变化万端,时而成鼎足合围之势,时而交错穿插,步步向青衣女子进逼。他们浑身似乎都被一种炽热之气包裹,每进一步,地上冰雪顿时溶出一个极深的脚印,青烟蒸腾,滋滋作响。
  斗到大概四百招上,一灰衣人突然冷笑道:“你防御的功夫倒是一流,却为什么不反攻?”
  又一人道:“是来不及出手,还是更本不会?”
  又一人到:“你不答也算了,倒不知这样耗下去半个时辰,到底是谁赢谁输?”嘴上说话,出手却毫不减慢,瞬时又已攻出了三十余招。
  青衣女子一言不发,也还了三十余招。然而她自己知道,自己每一次出招看似轻松,实则凶险无比,少有闪失,便有粉身碎骨之难。如果真的再这样斗下去,只怕用不了半个时辰,自己就会体力不支。
  一人森然冷笑:“你也不愧为一个高手,我们三人倒不妨慢慢陪你玩下去,一直玩到你力竭而死,到临死前困兽犹斗的样子,想必极其好看。”
  三人一起大笑,突然,一旁索南加错开口道:“你们似乎还忘了一个人。”
  三人道:“谁?”
  索南加错道:“我。”
  三人一怔,当中一灰衣人突然大笑:“你?五行天魔印的内力已经完全逼出来了?”
  索南加错皱眉道“不必!”身影一动,已如游龙一般到了四人中间,双掌结印,猛地往前一推。其中两人脸上略带一丝轻蔑的笑意,各只出一掌,与他正对接下。而另一人骈指一夹,也正好夹在青衣女子的菩提枝上。
  五人的身形顿时凝止下来,雪地中光影反照,寂静异常。
  索南加错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已忍不住要呕出。
  而那青衣女子的菩提枝也在那人劲力催吐下缓缓变弯欲折!
  突然,那三人灰垩色的脸上竟然泛起一层青光,黯淡的眸子中也掠过一丝惊惧之色,他们的身形几乎同时微微一摇。
  虽然只是一瞬之间,然而索南加错、青衣女子已觉得周身沉沉压下的劲力顿时减弱。两人对视片刻,突然将全身内力凝于手上,全力推出!
  那三人身体一颤,齐齐往后退了几步,虽然立刻站定了身形,然而呼吸却比刚才粗重了些——虽然伤得不重,但毕竟是伤了。然而三人似乎丝毫不在乎自己的伤势以及眼前劲敌,只将一指放于眉心,凝神静气,闭目苦思,脸上竟然颇有担忧之意。
  索南加错皱眉道:“他们这是……”
  青衣女子脸色有些苍白,轻声道:“他们正在向主人请示。”
  索南加错犹疑的摇摇头。
  青衣女子道:“大师难道没觉得他们刚才的力量突然减弱么?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他们的主人,正在大量耗损自己的精神。”
第七章、雪影针
  无边的夜色宛如帷幕一般,徐徐升起。
  相思觉得自己正缓缓的从死亡中苏醒,重新有了生的知觉。她渐渐有了记忆。
  刚才一道巨大的劲力从帝迦手中向她袭来,她更本来不及躲避,全身无处不在那道劲力的笼罩之下。
  然而它似乎本不想伤她,只在她眼前一顿,瞬时化作无数道极细的白光,无声无息的从她体内穿透而过。
  正在最后一道光芒也要透体而过之时,却突然一滞,似乎无意中引动了她体内某种力量的反扑。这种反扑虽然微小,然而那道光芒一旦遇到抵挡,顿时变得凶暴无比,在她体内化身千亿,砰然炸开。
  相思只觉全身碎裂一般的剧痛,似乎每一处都被极冷的寒气刺透,血脉都已凝结,她眼前一黑,就已失去了知觉。
  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全身竟然浸在温水之中。
  大殿正中居然是一湾浅池,只是刚才有帷幕的遮挡,反而没有看见。浅池中温泉汩汩涌出,青烟袅袅,在大殿穹顶月色的衬托下,显得飘渺而空灵。
  池心是一座美人卧像。卧像通体由白玉雕成,极为精致曼妙。玉体大半浸在水下,只露出一段光洁温润的背脊。上面点缀着数朵玉莲花,花瓣盈盈带水,交叠盛开,却正好和美人玉背一起构成一个不大平台,可供在此沐浴的人伏在上面休息。温泉泉眼,似乎正被压在玉人娇体之下,汩汩泉水反涌而上,正可轻抚台上人的身体。
  相思此刻,正俯卧于玉台之上。
  她双臂轻曲,枕于香腮下,似乎还未完全从沉睡中醒来。一头长发如云般散开,在池中绽放出一朵墨莲,她的身体,却完全赤裸着。与身下的玉人相比,温润莹洁也不遑多让,却更多了几分妩媚的嫣红。
  她全身血迹早已洗尽,连雪狮爪下的道道伤口,似乎都已愈合。只是体内的奇寒之气,就算在温泉的的浸润下,仍然透心彻骨,挥之不去。让她在熟睡中,也双眉微颦。
  月光流转,美人玉雕相映成趣,水边青烟升腾,宛如罗帐,更将这无边春色笼罩得朦胧如画。
  相思突然感到肩上被什么东西轻轻触了一下。她不禁睁开了双眼,正要回头,却觉得全身无法动弹。她下意识的回望水面倒影,却发现帝迦竟然正站在她身旁。
  他半身没在泉中,身上的衣衫依旧带着血迹。他似乎并没有在看她,而是神色凝重的看着自己的指尖,上面是一滴五色交转的水珠。
  相思刚要惊呼出声,却又忍住了。只见他双眸神光沉沉,那种妖异的红色更盛,只听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宛如有什么东西从地狱烈焰中甦生一般。
  他的指上已多了一枚极细的冰针。冰针足有一尺余长,光华流转,似乎也被他的目光染上了妖异的红色。
  水光一动,相思从倒影中仿佛看见他正将这枚冰针刺入自己的肩头。
  相思惊呼出声,欲要挣扎,却一动也不能动。
  帝迦并不理会相思的反映,只是默默的在指尖凝水为冰,再一枚枚刺入相思身体。他的神色极为凝重,似乎每一枚冰针都要花费他极大的精力。
  相思背上也都被一层妖红的微光笼罩。由于冰针极细,从正面看去,几乎只能看到一层流动的红光,只有从侧面仔细观看,才能发现她的身体已密密麻麻刺满冰针。
  相思一开始觉得恐惧异常,然而后来渐渐发现,每一枚冰针刺入,自己体内那种奇寒之气似乎就少了一丝。而那细针,虽是由寒冰制成,入体之时却感到十分温暖,毫无痛苦之感。她渐渐明白帝迦是在为自己治伤,也就不再挣扎。只是想到此刻自己全身赤裸,又不能动弹,不由脸上发热,只得将头埋得更低。
  帝迦突然一拂袖,手上一道已成形的冰针突然碎裂:“不行。”
  寒气猛然反扑,相思全身一凛,肌肤上起了一层寒栗。
  帝迦沉声道:“你体内的内力从何得来?”
  相思茫然摇头。
  帝迦摇头道:“这种内力与我体内的真气势如水火,决不相容。我进一步,它就反扑一步,如果强行压制,又只怕会更伤了你。这样下去,你体内寒气绝难根除,将会随血运转,无形中不断挫伤你的心脉。十日之后,就是湿婆大神亲自现世也无法救你。如今办法只有一个。”
  “如今办法只有一个。”
  相思轻声道:“什么?”
  帝迦道:“就是将你的内力全部化去,这股反扑之力自然也跟着消失。”
  相思断然道:“不行!”
  帝迦道:“你的内力虽不弱,但也强不到哪里去。如果你舍不得,化去之后我将自己的内力注入一部分给你,你想要多少,我都能给你。”
  相思道:“不,不是这个。”
  帝迦冷笑道:“你的内力并非靠自己修炼得来,也是旁人注入,而此人内力极高,但注入你体内的部分却极其有限,而且很难与你自己本身融合。所以,你就算在此基础上修炼,也很难再有什么提高。”
  相思默然片刻,道:“我知道。”
  帝迦抬起一手,掌心是一汪清水,他突地瞑目凝力,那汪清水噼啪碎响,已然凝结成数十枚冰针。
  “我现在刺入你全身四十七处要穴,片刻之后,你的内力将会随之融化。”
  波光粼粼而动,他手中的长针似乎就要刺下。
  相思突然大声道:“不行,放开我!”她稍微一动,那种奇寒之气有涌上心头,她也顾不得其它,只得催动体内的内力极力相抗。
  一时间,她只觉得全身骨骼都在轻微作响,血流沸腾奔涌,似乎有无数道极细真气在体内彼此争斗、吞噬,而全身每一处血肉,似乎都要被这种争斗之力撕扯开来。
  帝迦措手不及,向后退了一步。过膝的蓝发蓬然扬起,双眸却如地狱烈焰,火光升腾,似乎体内也受了极深的冲撞。
  正因为相思体内之力与帝迦水火不容,所以帝迦为她治伤之时所用的冰针,本非内力催成,而纯粹是元神炼化。
  元神是人真元性命之主。古今以来武林中人也就是冥冥中知道其存在而已,要说出什么是元神,那是没人能能够做到的。除了极少数修为极高者能够感知部分元神,并用之辅助内息运转之外,一般人的元神都近乎于一种不可知的形态存在,只在某种极为特殊的情况下,能被主人感到。所谓返本归元,顿悟本真的一瞬,也不过如此。
  如帝迦这样,能够将元神炼化成实体,真可谓半神之体,匪夷所思了。然而无论修为多高,元神都是极其脆弱的。不到万不得已,任何人都不会将元神暴露在毫无保护的状态之下,更不用说植入他人体内。因为一旦此人稍有不从,运力抵抗,那部分元神便会立即巨力反噬,危及主人本身。
  帝迦只觉眉间一阵剧痛,心神一荡,血液几乎倒涌,以他的定力,也几乎难以抵挡。他结印在手,却迟疑着是否凝发出手。以帝迦此刻的修为,一旦凝结真气,自然可以将相思体内的反扑之力强行压下,可是一旦出手,她体内之力必定如笼中困兽一般,疯狂反扑,虽然必不能伤到他,却岂是相思能承受的?
  帝迦突然瞑目,竭力与体内反噬之力相抗。
  而相思的痛苦也毫不亚于他,她脸色瞬时已苍白如纸,紧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呻吟出声。
  帝迦突然睁开眼睛,厉声道:“既然你如此固执,我不如现在就杀了你,免得看你痛苦!”
  相思脸色苍白,轻轻喘息道:“好,我求你现在就杀了我。”
  她全身的剧痛几乎让她不能呼吸,双拳却紧紧握住,似乎无论如何也要捍卫这点属于她自己的东西。虽然这点东西,在旁人眼中可能分文不值。
  五年前。
  东天青阳宫内。
  步小鸾手中抱着一大堆鲜花,站在高高的台阶下,轻轻笑道:“你就是相思姐姐么?”她依旧是一身白色的裙子,脸色苍白的几乎透明,但却始终带着初生芙蓉一般的微笑。五年来,几乎没有丝毫变化。
  相思神色有些紧张,毕竟这是她第一次到东天青阳宫去觐见步剑尘先生。虽然她当时隶属东方苍天部下,也算步先生的弟子,但是因为年纪、职位都属于后进末流,一直没有得到这样的幸运。今天步剑尘突然召见,却让她在受宠若惊。
  不过,她却是早已听说过步先生这个体弱多病的女儿,一见之下,更觉得莫名的亲切,连那种拘谨也渐渐淡去了,于是也向小鸾笑了笑。
  步小鸾注视了相思片刻,脆生生道:“姐姐笑起来真好看。”她将手中鲜花突然往前一擎:“送给姐姐。”
  相思怔了怔,然而看到小鸾那双清得宛如不食人间烟火的眸子,就忍不住俯身全部接了过来。
  台上传来一个声音:“小鸾,不要胡闹,赶快回房休息。”声音威严,却藏不住无尽关怀之意。
  小鸾似乎极不情愿的嗯了一声,转身向殿后去了。她的身影宛如一片出岫的白云,轻轻一飘,就已不知所踪。
  相思讶然,没想到这个弱不经风的小姑娘,轻功却这么好。
  “你过来。”
  相思低头答了一声是,向阶前走去。
  相思正要见礼,步剑尘脸色似乎极为阴沉,挥手道:“免了,我叫你来,是有件极其重要的事,要托付给你。”
  相思不敢相信的道:“我?”
  步剑尘道:“是你。”
  相思自幼在华音阁中长大,又曾屡次得到过步先生的传授,虽然往往只是匆匆一面,却对步剑尘的医术道德景仰非常,在她心中,步剑尘几乎是神明一般的人物,能亲自到步先生家中觐见,相思已经觉得莫名荣幸了,如今步先生居然说有求于她,更是让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相思怔了一会,答道:“步先生请讲,无论什么事,只要晚辈能做到的……”
  步剑尘打断她:“你已经见过小鸾了?”
  相思道:“是……”
  步剑尘道:“我死之后,你愿意照顾、守护她么?”
  相思大惊:“步先生……您,您正当盛年,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步剑尘摇头道:“我只问你原不愿意。”
  相思迟疑片刻,道:“当然愿意……只是,只是我不过是先生门下最末流的一个弟子,武功、地位都那么低微……只怕……”
  步剑尘道:“所以我要你去做华音阁的上弦月主。”
  相思更是惊得脸色都变了。上弦月主虽然历代由女子担任,但在华音阁地位之高,已和四部宫主并立,也可谓阁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华音阁创建以来,能做到上弦月主一职之人,在江湖上莫不是可睥睨一世的人物,是多少人毕生的梦想。
  然而,她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得到这么高的尊崇。
  相思嗫嚅道:“相思何德何能,能继任这样尊崇的职位……何况上弦月主,似乎是要等新任阁主既位之后,才能选定的。”
  步剑尘摇头道:“这一届阁中事务变化甚多,姬云裳离开后,将上弦月主的历传信物昊天令也随身带走。信物既失,拘泥古制也毫无意义。我已和阁主商量过,上下弦月主的选定,就在本月十日。届时,你只用战胜所有备选之人,就能顺利继任。”
  相思愕然道:“可是,以我的力量,怎么可能战胜所有的备选人?”
  步剑尘道:“我可以将一部分内力暂时输入你的体内,这部分内力,是我近几月来专为你而修练,所以极为平常,毫无特点,别人也就很难起疑心。这部分内力,你虽然并不见得立刻能运用自如,然而好在本届女弟子中也再没出姬云裳那样的人才。这一点手段,估计也足够用了。只是昊天部下的秋璇,也算得少年才俊,她用毒的功夫,只怕当今天下已少有人及。你和她对阵,只怕必定要败的。不过我可以将这枚避毒珠送给你。”他摊开手,掌心中有一粒珠子,米粒大小,淡淡的没有什么光华,看不出有何希奇。他淡淡道:“这枚避毒珠乃是上古蛟龙内丹,传言可以避尽天下万种毒物。一年前我在苗疆遇到玉手神医李清愁,以至宝和他交换而来。你身怀此物和秋璇交手,必能立于不败之地。”
  相思脸上有些泛红,迟迟不去接那枚珠子,轻声道:“这样岂不是作弊?相思才疏学浅,这样就算作上了上弦月主,心中也会不安的。”
  步剑尘看了她一眼,长长叹息一声,道:“你若不愿意,我也不能强迫于你,你下去吧。”声音中竟大有萧索之意。
  相思有些不忍,道:“步先生难道有什么难处?”
  步剑尘挥手道:“算了。我也不再瞒你,小鸾却一刻不能无人照顾,而我必不能久存于世。我死后,天下有能力能照顾她的人只有新任华音阁主一人而已。然而即将上任的阁主却与我不和已久,就算我最终能设法让他答应照顾小鸾,却只怕他未必真肯尽心。”
  相思道:“新任的阁主是……”
  步剑尘冷冷道:“这个人你也曾见过,算来也是你的同门,正是东方苍天部下苍龙使卓王孙。”
  相思讶然道:“他?你不是一直反对他继任的么?”
  步剑尘摇头叹道:“他如今羽翼已丰,已非我所能撼动。”他默然了片刻,又对相思道:“你知道此事,应该很高兴才对。”
  相思脸上一红,再也说不出话来。她万没想到,自己一点心事,步剑尘也了如指掌。
  步剑尘道:“你不必为难,我知道少年人的事,有时候很难以道理来推断。我现在就算再说此人寡情薄幸,你也是听不进去的。只是你是我弟子之一,我教你的东西虽然不多,但却了解你的为人。所以,我和阁主商议,准备趁我在世之时,将你安插在他身边。你做了上弦月主之后,一来照顾小鸾,二来……”他犹豫片刻,道:“说牵制也好,说规箴劝谏也罢,无论他听不听,总是有益无害的。”
  相思默然,道:“可是当我胜了之后,却无法当起上弦月主之职又怎么办?”
  步剑尘正色道:“你要记住,上弦月主四字,并非仅靠武功而得来。我和阁主既然选定了你,就说明你有继任此职的资格。”
  相思心中一凛,低头道:“是。”
  步剑尘道:“至于武功,我自然另有替你打算。秋璇最近炼成一种七色幻蛊,霸道无比,连她自己都还没有练出解药。她久战不胜之下,必然使出。这种蛊毒随风而入心脉,极为厉害,就算你有避毒珠在身,也会暗受轻伤,不过一时之间,却是看不出来的。所以这上弦月主之位,是非你莫属。而后……”他遥望窗外,淡然一笑:“而后你就可以找卓王孙为你治伤了。”
  相思一听到这三个字,已是心头撞鹿,喃喃道:“他肯么?”
  步剑尘冷冷一笑道:“这你不必担心。你只要坦言告诉他,是为了接近他才暗怀避毒珠与秋璇争此上弦月主之位,如今重伤在身,只有他才能将蛊毒逼出,他必不会拒绝。”步剑尘顿了顿,缓缓道:“而我会事先传你一种导引之术,他在逼毒的过程中,部分内力会不知不觉中注入你的体内。只是他目前已是天下第一流的高手,想瞒过他的眼睛,这部分导引的内力便不能太多,甚至可以说极其微小,微小到他就算有所感觉,也不会在意。长久以往,也能聚集起相当不弱的一部分,而我原来暂行注入你体内的内力,也正好一点点消失。这一入一出我已仔细计算过,正好两相抵消,休说别人,就算卓王孙自己,也万难察觉。半年之后,你内力自然会有根基。虽然和姬云裳这样的人相比仍是天地悬远,然而在本届女弟子中,也算一流了。对于你而言,这半年接近他的的时间,也是求之不得的机会。”
  相思脸上更红:“我……”
  步剑尘看着她:“计划我已经全部告诉于你,现在你只要说答应还是不答应。”
  相思迟疑了片刻,正要回答。
  步剑尘道:“你要想清楚,此事一旦败露,重则你立刻有生命危险,轻则他也将从此厌恶于你。你毕生的幸福就在此一念之间,你真的不后悔么?”
  相思低下头,似乎思索什么,良久,缓缓道:“我对他了解不多,但却相信,他绝不是先生所谓寡情薄幸、阴狠凶残之人。步先生也许是误会他了……但是步先生是我平生最敬重的人,先生的所托,我就算舍上性命,也要做到。我……”她突然抬起头,道:“我愿意。我宁愿照顾小鸾,也宁愿留在他身边,劝谏也好,规箴也好,总之是我自己愿意的,先生不说我也会这么做。”她这几句话说得极缓,似乎每个字都用了很大的力气。
  因为她知道,自己现在说得每一个字,以后都是她毕生的责任。
  而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就算自己身处险地,也会先为对方开脱。
  步剑尘默默看着这个单纯而又颇有些固执的少女。心中有些不忍。他一生自负行事问心无愧,如今却要利用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然而,为了他唯一的女儿,为了每日都在病痛中挣扎,却始终淡淡含笑的小鸾,他也只能如此。
  相思手上那捧鲜花,盈盈带露,似乎也因太早就被人摘下,茫然不知自己的未来将会怎样。
  相思猝然阖上双眼,道:“杀了我,动手罢。”
  帝迦看了她片刻,突然沉声道:“你想死?”突然,扬手向她击下。
  相思的脸色反而平静了下来,静静注视着他,似乎在等待着解脱。
  帝迦的手凝止在半空。他突然一弹指,一道深红的光幕从他手下展开,光幕中瞬时散出道道华彩,在那些冰针之上流走游动。
  他脸色极其沉重,似乎每一动,都牵引着极其重大的力道。
  他正不住的将自己的元神重新灌注于正在消融的冰针内,让它们重新凝结,以图强行维系。他这种行为,可以说将自己置于极为危险的境地。人的元神何等珍贵,这样过度消耗,无异在一寸寸杀死自己,更何况,仅仅这元神分裂反噬的剧痛,就是常人无法忍受的。
  帝迦一言不发,但指节似乎都在轻轻作响。
  相思睁眼眼看着他,心中一热,已泪流满面。
  她嘶声道:“没有用的,无论你怎样,我也不会答应你……”
  帝迦手上一滞,脸上第一次带上了怒容,他突然撤手,那道光幕瞬时裂为万千碎片,坠了相思一身。
  他的手猛地抬起她的下颚,强迫她正视自己的眼睛,一字字道:“你记住,我要你并非为了情欲,也不是仅为自己的修炼,而是因为——”他眼中的神光如妖莲浴火,跳跃不定:“千万年以来,你就注定是我的妻子。”
  相思摇摇头,挣开他的手,嘶声道:“你错了。”
  帝迦怒道:“为什么?”
  相思伏在玉台上,凝视五色流转的水波,轻轻泣道:“因为我心中已经有了另一个人。而这点你要化去的内力,就是他注入我体内的。”
  帝迦沉声道:“那不过是你在红尘中暂时的疑惑!你记住,你是湿婆之妻、帕凡提的转世……”
  相思打断道:“我不是。我这一生,只会爱他一个人,而且……”她双眼含泪,摇了摇头,却再也说不下去。
  帝迦突然撤手,也再不顾那些冰针,猛地将她从玉台上拉起来,双手紧握着她的肩头,一字字道:“而且什么?”
  相思抬起眼睛,直视着他如炼狱妖莲一般的双眸,轻声道:“而且我早就是他的人了。”
  帝迦突然放开她,静静的站了片刻,而后猛地一挥手,数十根冰针就宛如受到了巨大的磁力,同时从相思体内跃出,聚为一束流动的光华,被他握在掌心。
  他突然一用力。
一蓬紫色的粉尘在他手上化作一缕青烟,飞扬散去,宛如尘埃。
第八章、孔雀之阵
  相思心中一恸,强迫自己将脸转开。
  月色摇曳不定,池中清波宛如张开一面淡紫色的秋镜。澄波澹荡,璧彩参差。
  帝迦从池中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相思轻轻抬头的时候,只看到他的背景。他幽蓝的长袍拖在地上,粼粼月光宛如祭祀的火焰,流转不定,水珠沿着他的散发滴滴垂落,让他的全身都笼罩着一片诡异的幽光,又渐渐隐于重重帷幕之后。
  水光,宛如在他身后拖开了一道长长的缎带,一直延伸向夜幕深处。他整个人,也似乎从夜色中走来,又最终归于夜色。
  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
  相思怔怔的看着地上那道水痕,却没有了趁机逃走的力气。
  她散乱的目光突然凝滞,似乎从水光中发现了什么——那是一道极淡的血迹。点点滴滴,洒落在水痕中,宛如一串无人问津的早梅。
  他终究还是受伤了。相思一低头,两行泪水默默的落到她赤裸的胸膛上。突然,她似乎下定了决心,从池中起身,伸手将旁边的一道锦帷拉下,披在身上。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向帝迦刚才离去得片夜色走去。
  帷幕在风中轻轻摇曳,掀起一阵微寒的夜风。
  相思眼前的景象突然一阔,自己立身之处似乎突然换了一个地方。一道刺目的阳光从前方直照而下,让她几乎睁不开眼。
  帷幕后边竟然是一处极其巍峨的神殿。整个神殿都建在山颠之上,透过数十道巨大的石柱,可以看到雪山连绵的峰顶,还有碧蓝得如大海一样的天穹。
  山风吹起她身上缠绕的锦幔,宛如在天边盛开了一朵妖艳的彩莲。
  “你……”相思紧紧握着手中的锦幔,欲言又止。
  帝迦背对着她,没有回头,默默仰视着他面前那座极高的神像。他身后散开的蓝发和衣衫在风中猎猎作响。似乎亘古以来,他就是站在此处的,而刚才大殿之中的,只是他无尽化身中的一个。
  相思的目光渐渐凝止在那座神像上,再也无法移开。
  神像背山而建,足有数十丈高,巍峨的身形直入天幕深处,辉煌的日晕就衬在神像法相之后,看上去真有顶天立地之感,常人哪怕只是仰视神像的面容,都会被刺目的阳光耀伤双眼。
  神像造型极为张烈扬厉,几乎及地的长发披散而下,其中一束缠绕毒蛇、骷髅,垂于胸前,其余飞扬于天际。神像四臂张开,正舞于火焰与光环之中,三眼俱张,分别注视过去、未来、现在,天地一切,无所不照,而他脚下踩踏的鬼神正是时光的化身,寓言他的舞蹈能踏尽一切时间与轮回。
  ——这就是孤独、残忍、庄严、公正的神主,是毁灭、性力、战争、苦行、野兽、舞蹈六种力量的拥有者,湿婆。
  湿婆拥有宇宙之舞,天地间各种力量都在他狂舞的姿态中诞生——即宇宙进化、持守及终极的消解。他是人间刚柔两种舞蹈的创造者,他的舞蹈是一切智慧与终极之美的象征。传说毗湿奴的伙伴龙王舍沙甚至为了观看湿婆之舞而舍弃了对毗湿奴的忠诚。
  这种舞蹈被称作坦达罗舞,本来应该是人间一切舞蹈、一切艺术的典范,然而湿婆绝少舞蹈。因为当他舞蹈之时,世界就在他的狂舞中毁灭。
  作为舞神的湿婆,四臂中分持火焰、鼙鼓、三叉戟、长弓。鼓,像征了声音,火焰是智慧与变化,三叉戟则象征伏魔,最上一臂所持巨弓,则凝聚了湿婆无所不催的毁灭之力。那柄摧毁三连城的巨弓,化为无边光彩,从神手中散出,覆满三界。群魔万兽、芸芸众生就匍匐在神的脚下,作永恒的膜拜。
  ……
  两人就这样在湿婆神像前默默对持着,似乎过了千万年的时间。帝迦叹息了一声,道:“你可以走了。”
  相思似乎猛然回过神来,喃喃道:“我?”
  帝迦依旧注视着神像,缓缓道:“帕凡提可以为湿婆等候一万年的岁月,重生转世,都是一样。你却已经选择了别人,而且那么执着。所以——”他顿了顿,终于摇头道:“你不是她。”
  相思沉默了片刻,道:“你真的会放我走?”
  帝迦淡淡道:“你既然不是她,我留你有什么意义。”他顿了顿,良久才叹息道:“湿婆大神无所不能,上一次回归本位前,在世间留下了六种伟大的力量,分别是毁灭、战争、性力、兽主、苦行、舞蹈。我作为他在人世间的化身,已经完全觉悟了其后五种。然而我却始终无法自如运用一件东西——”他突然转过身,注视着相思道:“就是这最终蕴藉着毁灭之力的湿婆之弓。”
  相思这才看清,他手上正持着一张巨大的弯弓。
  弯弓在碧蓝的天幕下徐徐张开一抹浓黑的色泽,然而这抹黑色,却华丽得耀眼,宛如从天孙手中裁下的一段星河。无尽的华彩就在弓弦上盈盈流动,让人不敢谛视。
  当年阿修罗王横扫三界之时,诸神恐惧,大地之神化为战车,日月之神为车轮,山神为战旗,蛇神为箭矢,凤凰为箭羽,大梵天亲为驭者,到雪山之颠恳请湿婆出战。而湿婆正是用这张弓,一箭洞穿了号称永恒的三连之城。
  相思眼中的神光长久停伫在这柄弯弓上。
  弓弦已张如满月。
  弦上是一枚羽箭,万道金光如太阳一样从箭尾耀目而出,宛如来自凤凰最美丽的尾翎。在蓝天下宛如圣火跳跃,奕奕生辉。
  而金色的箭尖,已直对准了她的胸膛。
  相思闭上眼睛,轻轻道:“你要杀了我?”
  帝迦摇头,缓缓道:“不。湿婆之弓摧毁你的肉体,也将拯救你的灵魂。”他默默注视着她,不再说话,冰冷而妖红的眸子中渐渐透出一种悲悯来。
  相思抬头看着他,他的身影与身后的神像若即若离,他的神情也突然如神一样高高在上,似乎久已看淡了人间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却又偶尔引动了怜悯之心,慷慨的,赐给他选定者永生的权力。
  湿婆之弓华光流转,宛如彩虹。任何人看到这样美丽的光华,都会忍不住匍匐膜拜,甘心在它怀中作永恒的安眠。
  死亡,是他给她的恩赐。这在多少人眼中,都是永世追求梦想,是三生难得的荣耀。
  相思深深吸了口气,突然道:“觉悟成神真的那么重要?”
  帝迦注视着她,似乎在面对一个极其愚蠢的问题,终于淡淡道:“你不会明白的。”
  相思道:“为什么不肯做一个人呢?”
  帝迦没有回答。
  相思突然上前一步,双手握在箭尖上。
  帝迦一皱眉,正要撤箭,却又犹豫了。
  这时,空气中响起一阵灼烧的声音,相思双手止不住颤抖,脸色顿时变得苍白,但她没有放手,反而将箭尖握向胸前,轻轻道:“你如果真的以为这样能救我,就放箭吧。”
  帝迦注视着她,突然一扬手,弦音一声空响,羽箭已经收回他的手中。
  相思双手仍然放在胸前,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滴滴鲜血顺着她洁白的手腕坠落。
  帝迦转过身去,不去看她,淡淡道:“乐胜伦宫东面的所有迷阵我都已经撤去,你沿着左边这条小路,就能一直走到山下。西面有人闯入,我必须用心御敌,不能送你了。”
  相思怔了怔,明白他真的是要放自己走,脸上掠过一片喜色,突然又有些担心的道:“敌人很强么,你的伤……”
  帝迦打断她:“走!”
  相思又看了他一眼,终于道:“保重。”转身向神像左边的小路跑去。
  此刻,天边突然传来一声悠扬的梵唱。那声音若有若无,极其高远,宛如诸天花雨,突然坠落,天香满路,洞人肝胆。
  相思不由止住了脚步,抬头仰望冥冥的青天,却不知声音从何而来。
  帝迦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身后,道:“乐胜伦宫的天音梵唱,据说已经数千年没有重响过了。”
  相思讶然道:“那为什么今天……”
  帝迦微笑道:“因为乐胜伦宫在迎接它的主人。”
  相思喃喃道:“谁?”
  帝迦突然执住她的肩,将她转向自己,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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