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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侠情缘

_16 步非烟(当代)
  他扬起头,穿透汹涌的人流,盯在那金甲主将的身上。他心中涌起了一阵怒火,为何你不下令停止这杀戮,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黑衣人双刀急速挥动,左控鬼,右御神,阴阳二气连举,顿时,他身周生人与死尸全都在他的驱动下,悍然向任长风等人冲了过来。而他将这些人的杀气尽皆吸纳到自己身上,攻势更是凌厉如电!
  而龙八贯注到任长风身上的内息,却在慢慢衰竭。这终不是他自身修习而得的,不能永驻己身。任长风心念电转,突然扬声对独孤剑道:“就靠你了!”
  他一把抓起独孤剑,用力掷了出去。同时身子前扑,迎向黑衣人。他要缠住这个邪诡的对手,好让独孤剑能抓住这瞬息之间的战机——因为独孤剑冲向的,是那名金盔金甲的金军统帅!
  俪大将军并没有说谎,这五千士兵尽是精锐,但金军也无一弱手。人数悬殊,战争的天平已完全向金军倾斜。
  擒贼先擒王,这几乎是宋军唯一的机会!
  长久的杀戮让独孤剑的思维几乎停滞,只剩下了本能,但他还是能了解到任长风的苦心,身在空中,多年苦练的轻功立即全力展开,同时长剑挥动,大喝声中,一道剑气勃然而发,向前席卷而去。他就随着这剑气闪电般纵身而上,向金军统帅扑去!
  黑衣人大吃一惊,顾不得再伤任长风,凄厉地啸叫着,向独孤剑追去。但他离得实在太远,却哪里来得及?乌木恒轰然怒啸,铁塔般的身子撞向独孤剑。自与独孤剑军威战后,他就再也没离开统帅半步。
  独孤剑身子突然潜下,重重一剑砍在乌木恒的脚踝上。
  乌木恒发出一声天惊地动的狂啸,轰然向后倒去。独孤剑身子闪电般窜起,一脚踏在他的额头,连人带剑扑到了金军统帅面前!
  剑光霍霍如电,这一剑,已然凝聚了他武功中的所有精华,这一剑,志在必得!
  金军统帅战刀举起,却仿佛受惊过度,招数慢了半分,哪里能够挡得住独孤剑这闪电一击?独孤剑一剑斩在他的金盔上,大叫道:“传令!快传令收兵!”
  当啷一声,金盔落地。独孤剑的嘶吼猛然顿住,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正惊讶而又哀婉地看着他。
  飞红笑。
第二十六章 郢城之殇(1)
  飞红笑。
  他们终于作为敌人见面了,就在这夕阳如血的沙场上。
  独孤剑的手猛烈颤抖起来,他的目光停在飞红笑苍白的脸上,双目浸满了难以言说的感情。但渐渐地,他的目光冷彻下来,他的手也不再颤动。
  剑光,凝在飞红笑粉白的脖颈上,剑上的寒气使她的肌肤暴起了细细的寒栗,独孤剑沉冷道:“传令,退兵,我便不杀你!”
  飞红笑低下头,似是不敢看他。是的,她抽过他一耳光,然后带着军马来攻打他要保护的城池。她手握兵符,却不肯给他一丝活路。她又怎能面对他的目光?
  独孤剑的声音更是冰冷:“是城破,还是你死,快些选择。”
  黑衣人嘶啸道:“你若伤她一根头发,我必将你挫骨扬灰,让你永世不得超升!”
  独孤剑冷冷道:“若想我不杀她,那就退兵三十里!”
  飞红笑无言,慢慢地摸出了一枚杏黄旗,向后挥舞三下。呜呜声响,金军号角吹响,所有的士兵都收起兵刃,缓缓退后。金军法纪森然,虽退不乱,不多时,排成了整齐的队形,站在飞红笑身后。
  只留下满地的死尸,和汪洋一般的热血。
  飞红笑仍不抬头。
  独孤剑跃身落在她身后,跟她骑在同一匹马上,他的剑在与黑衣人一战时已丢失,此时手中的兵刃是从金兵中夺过来的一柄普通青钢剑,剑尖点在飞红笑背后,冷声道:“走!”
  飞红笑无言,驱动骏马,向北行去。金军士兵剩余两万不到,随着她也向北撤退。
  龙八大叫道:“独孤兄弟,你要去哪里?”
  独孤剑不答,他的牙齿紧紧咬进嘴唇里,一掌击在马臀上,一骑绝尘而去。
  龙八周身火烧火燎的,全都是无边的痛苦。他盯着独孤剑的去向,心情极为沉重。因为他知道,独孤剑很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他回头,夕阳渐没,郢城的城墙已被鲜血染成褐红,他们拼尽了性命,终于还是守住了这座孤城。晚风嘶啸,城头的霞光宛如受到满地鲜血的感染,透出一片惊心动魄的嫣红。
  任长风显然跟他有着同样的感慨,两人回头难忘,目光中尽是萧索。
  有一个人还在狂舞着,那是降龙。他的意识早就空白一片,犹自一招一招地施展着千山魔乱,将生命的最后一点余晖毫不吝惜地挥洒着。
  任长风借着绝顶轻功闪到他身后,双掌托在他肋下,大叫道:“兄弟,金军已经退走了!”
  降龙虎吼连连,死力挣扎着,仍在竭力挥动禅杖。任长风又叫了几声,降龙的双目中慢慢透出一点光亮,当啷一声,禅杖掉在了地上。他的喉头翻滚着,吐出一串干涩的话音:“我们……胜了?”
  任长风大声道:“我们胜了!”
  降龙干哑地笑了一声,轰然倒下。
  残阳如血,黄沙飞扬,轻轻舞落在众人身上。
  他们守住了,终于还是守住了。
  侠义这两个字,终于没在他们手下埋没!
  五千宋军只剩下了不足两千,这一场战争之惨烈,连任长风、龙八这样久经沙场之人,都触目惊心。郢城北门本是花娇柳软,但现在却尽是尸体。大片的鲜血以及四处狼藉的残肢碎肉组成无比巨大的一幅地狱变相图,连绵地在城外铺开,几达两里许。
  攻守最惨烈的城门处,城墙已被鲜血浸透。刀剑将城墙砍得斑驳陆离,几非原形。
  城门的正中央,有两个深深的坑,依稀可以看出是两个脚印。以这两个坑向外,地上、墙上都仿佛刀削一般,切出了一尺多深的痕迹。那是降龙拼力施展疯魔杖法,力敌两万金军的结果。现在,他全身都裹着布带,躺在床上,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任长风不住将内力灌输到他体内,但他的经脉就仿佛死去了一般,了无半点反应。城里最好的医生也聚了来,针灸、医药,无所不用,才将他的性命勉强维续。
  他实在脱力太狠,没有长时间的调养,很难恢复。伤势与他同样沉重的,是龙八。他的双脚骨断折,又在战场上支撑了这么长时间,腿骨碎骨全都插进了肌肉中,极难清理。更可怕的是他的右掌,手掌齐根从腕上截断,已不知丢到何处去了。森森白骨露出,这只手已完全作废。
  全力施展血魔搜魂术后,他的武功已然尽失,宫九音之死,让他的心也几乎枯死,每每抚摸着那两截断琴,便不由自主地全身发抖。
  是的,他苦恋十一年,虽身化为魔,却仍盼望能重拥伊人的梦,从此化为泡影。
  此后,天长地久,让他寄身何处?
  独孤剑不知道该去向何方,他身上的伤口都开始痛了起来,长久的杀戮让他的精神极度衰竭,几乎支撑不住,但他仍要睁大血目,使劲握住手中的长剑,架在飞红笑的脖子上。
第二十六章 郢城之殇(2)
  两人同骑,耳鬓厮磨,飞红笑的体香淡淡传来,独孤剑干涸的心潮不禁有了些微的波澜,又烦又乱。一忽儿想到他与飞红笑数度共经患难,一忽儿想到茶庵寺中飞红笑为她施展玉石俱焚,一忽儿又想到郢城大战中,他刺中飞红笑的那一瞬间。
  不管想到什么,他都不由自主地感到,他与飞红笑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再也不能重合在一起了。不知怎么的,这念头让他的心痛了起来,手中的长剑也忍不住颤抖着。
  飞红笑默默无言,独孤剑让他前行,她就前行,绝不反抗。金国大军跟在他们身后,也是一言不发。看来飞红笑在军中地位极为尊崇,德望并高,因她而弃去郢城,军士无一人有怨言。
  唯一的例外是黑衣人,他紧紧跟在两人身后,脸上神色阵怒阵怨,几次忍不住要冲上去,将独孤剑毙于掌下。但看到独孤剑手中的长剑,只有生生按捺住。
  大军无言前行,走过了十里,二十里。独孤剑只觉手中宝剑越来越沉,拼尽全部力气都难以握住。黑衣人冷笑道:“都走了三十里了,你究竟要走到何处去?”
  已经三十里了么?独孤剑迷迷糊糊地想。那么郢城已经安全了?他心下一宽,头一歪,就此昏了过去。就算在昏死中,他仍然紧紧抓住手中的长剑,至死不愿放开!
  黑衣人大喜,急忙纵身上去,一脚向独孤剑踩去,怒道:“不将你练成通天道尸,难消我心头之恨!”既然心中有了这个想法,他就不愿取了独孤剑的性命,这一脚,直踏向独孤剑的手腕。
  飞红笑目光骤然抬起,冷冷道:“哥哥,你若是伤了他,就算你是老头子的亲生儿子,老头子也必将取你的性命!”
  黑衣人吃了一惊,急忙收脚,讶然道:“他是本国敌人,老头子怎会如此看重他?”
  飞红笑道:“我也不知为何,但当日我辞别老头子,挂帅南征之时,老头子曾亲口叮咛我,此去金国大业可以不要,但绝对不能伤此人一根寒毛!”
  她悠悠道:“所以我踏入中原后,第一件便是入武当山,想见识一下独孤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但你却将他伤成这样。”
  黑衣人身子颤了颤,他实在想不到,这个虽然时有怪招、但武功低微的宋国小子,竟然让老头子如此挂怀!想到老头子种种残酷手段,黑衣人不禁惕然心惊,叫道:“那现在怎么办?”
  飞红笑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老头子并未说他的底细,我们也不好多插手。既然他已成为俘虏,那就以俘虏对待吧。不过你既然知道了此事,再加一指于其身的话,我可就无法替你向老头子说情了。”
  黑衣人连忙点头道:“那是自然!”
  果然,他恭恭敬敬地伸手,小心翼翼地将独孤剑托起。那份细心劲,只怕连独孤剑的一根寒毛都生恐碰掉,更不用说再伤害他了。
  突然一个悠悠的声音传了过来:“既然你们不想要他,何不交给我?”
  黑衣人遽然回头,厉声道:“谁?”他黑衣一振,控鬼御神之法立即发动,真气猛恶,向四周扑了过去。但真气才出,他立即便觉不妙,因为他感受不到任何异样的气息!他大吃一惊,就见一个萧然的身影慢慢踱了过来。
  来人的行动优雅从容之极,但却倏然就闪到了黑衣人的身前。
  那如星云一般飞扬的银色长发,肩头上蜷立的檀香兽,都让黑衣人自灵魂深处发出一阵颤栗,尖啸道:“是你?”
  宸随云淡淡一笑,道:“茶庵寺中未能一战,实属憾事。不知阁下此时可有雅兴?”
  黑衣人尚未答话,飞红笑截口道:“我们急着退兵,你想要此人,只管拿走就是!”
  宸随云淡淡道:“如此就多谢了!”
  话音未落,他身后冲出一人,扑向独孤剑,满面泪痕道:“独孤大哥,我不该赌气离开你。若是我在,你至少不会伤成这样!”竟是当日负气离去的伍清薇。
  昏迷中的独孤剑眉头紧皱,似乎还在忧心郢城百姓的生机。伍清薇手指轻抚着他满是血迹的脸庞,心不禁收紧。她能够感受到,独孤剑眉间的坚毅与执着。
  可是他最拼命的时候,她不在他身边。
  伍清薇紧紧咬住牙,默默道:“独孤大哥,她能做到的,我也一定能够做到!”
  她轻轻抱起独孤剑的身躯,跟在宸随云身后,向外走去。
  黑衣人盯着三人的背影,不甘心地道:“就这样放他们走?”
  飞红笑淡淡道:“你能挡得住他么?”
  黑衣人一时语塞。
  飞红笑冷冷道:“审时度势,这就是统帅是我而不是你的原因。我有一半血缘的哥哥,难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么?何况,我们此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郢城,必将成为一座荒城。”
第二十六章 郢城之殇(3)
  黑衣人默然,飞红笑目送宸随云一行而去,脸上神色变换,看不出是喜是悲。
  她身后,数万大军鸦雀无声,仿佛也在庆幸这惨烈一战,暂时划上了句号。
  伍清薇紧紧抱着独孤剑,一时神情也有些浑噩。她极度痛恨自己,为什么要跟独孤大哥呕气,害得自己没赶上这场大战?独孤大哥最需要照料的时候,自己却不在她身边!
  刚才,她气消了回到郢城,却见到满地尸血,大惊闯了进去,却看到几成废人的降龙。她抚着降龙痛哭,任长风断断续续地将事情经过讲给她听,伍清薇听到独孤剑只身劫持金军统帅,料知事情不妙,便急忙追了出来。
  但以她之力,想要救出独孤剑谈何容易?没奈何,她只好选了下下之策。
  她去找了宸随云。
  独孤大哥,她能做到的,我也一定能做到!
  伍清薇并未看飞红笑一眼,她紧紧咬住嘴唇,手臂尽量柔和,想让独孤剑更舒适一些。这个女子已经成为敌人了,她一定会为独孤大哥报仇的!
  两人脚步似缓实急,转瞬离金军已远,看到了郢城的楼角。
  宸随云住步,注视着她道:“你怎会想起来求我?”
  伍清薇不答,她怎想起?
  难道她还有别的办法?
  她冲进茶庵寺的时候,根本没想过宸随云会答应,她只是想要抓住每一根稻草。
  但宸随云却答应了,只是要她将付出的代价之惨烈,也扃非她能够想象。
  宸随云缓缓道:“我平生从不求人,但大觉上人之言,却也不得不信。‘你所求者,将由她而得’,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在你受了九幽归罔术之后,便可揭晓了。”
  伍清薇静静道:“我答应过你,你帮我救了独孤大哥,我便甘心受九幽归罔之术。我答应过的,便一定会兑现,你随时可将我带走!”
  宸随云沉默着,良久道:“九幽归罔术施展之后,也许你就会失去所有的记忆,连你的独孤大哥也不记得了……此事于我大有益处,在你却将冒着万劫不复之险。你可有什么未了之事,我帮你完成三件,当作是九幽归罔术的交换。”
  伍清薇道:“三件什么样的事都行么?”
  宸随云道:“纵然天翻地覆,沧海桑田,我也必玉成于你。”
  伍清薇默然,她知道宸随云的意思。她的一生,就被浓缩在这三件事中,无论轰轰烈烈还是平淡美满,都借着宸随云的手,尽早品尝完全。浮世幻影,又何尝不是一瞬?她低头看着独孤剑,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那请你帮我医好独孤大哥吧,只要他好了,我就再没有任何牵挂了!”
  宸随云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一根手指,印在了独孤剑的眉心。一股暖意从他的指尖溢出,慢慢充满了独孤剑全身。他眉间凝结的痛楚在这温暖中融化,气息也粗壮了起来。
  宸随云收手,转身行去,似是唯恐伍清薇将三个愿望全都许完:“你仔细想想后两个愿望,我会再来找你的。”
  伍清薇却顾不上管他,怀中独孤剑吃力睁开眼睛,看清楚了她的脸,嘴角挣扎出一丝笑容:“清薇……”
  伍清薇泪如雨下,使劲抱住独孤剑,哭着笑了起来。只要独孤剑能够平安,那就什么都不枉了。
  她能做到的,我也一定能做到。
  这是一生的誓约,已然镂刻在伍清薇的心底。千年万年,也不会改变。
第二十七章 官逼民反(1)
  大军初退,郢城稍稍复苏了些生机。百姓匆忙地奔走着,大多数人在收拾行李,准备搬到远离战火的地方。炊烟相继升起,人们的脸上仍残留着惊惧与恐慌,却已没了绝望。
  伍清薇与独孤剑相扶着走过街道,并没有几个人认识他们,也没人将他们当作救命的恩人,但独孤剑并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能够看到这些人生活的样子。
  孩子们不知道恐惧,仍然三三两两地在街上玩耍,大叫大闹地冲来冲去,玩着游戏。独孤剑一不小心,就被一个七八岁的孩子重重撞在了身上。他急忙扶起孩子,温声道:“慢些。”
  那孩子顾不得理他,追着自己的伙伴跑了。独孤剑脸上不禁露出了笑容,这就是他戮力保护的啊。
  伍清薇也被他的愉悦感染,两人轻快地穿过长街,走进王老爹的家。这家里还笼罩着一丝愁容,王老爹一见到独孤剑,大喜道:“独孤公子,你可回来了!”
  任长风闻声,急忙纵了出来,长笑道:“想不到你的命竟这样长,两万金兵都杀不死你!”
  他一掌击在独孤剑的肩头,独孤剑呲牙咧嘴的,心下却甚喜任长风的豪爽。他与任长风携手入屋,降龙还是一动都不能动,见到他后,双眉轩了几轩,是跟他打招呼。龙八双手双足皆伤,却不肯躺下,端坐椅上,微笑道:“独孤兄弟,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独孤剑冲上前来,泪水不禁淌下。无论降龙还是龙八,都几乎将性命捐给了郢城黎民。他们求的是什么?龙八的双目更显沧桑,豪气虽在,却显然老了很多。连鬓角处也染了星星白发。
  一夕白头啊。
  龙八见独孤剑沉默,不愿大家为他难过,笑道:“任兄,我一直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任长风道:“有话只说就是,可不要叫什么任兄。”
  龙八道:“俪大将军的军队,何以就对你这么服从?你说让他们来郢城就来郢城,说让他们戮力杀敌就戮力杀敌。”
  任长风笑道:“我只对他们说了一句话。”
  大家都不由好奇起来,什么话居然有这般威力?任长风道:“我问他们:你们想不想加入岳家军?”
  岳家军?龙八心头一震,法纪如山,从未一败的岳家军?新任清远军节度使岳飞所率的岳家军?
  宋高宗绍兴四年,岳飞攻克邓州城,克服襄汉六郡,高宗传旨,将岳飞由正四品的正任镇南军承宣使超升为从二品的清远军节度使,其实职差遣改为湖北路、荆、襄、潭州制置使,依前神武后军统制。“荆”乃荆南府,“襄”乃襄阳府,宋廷命岳飞“制置”荆湖南、北路的首府潭州和荆南府,以及荆湖北路。
  是时金宋两国交战,唯有岳家军长胜不败,军人皆以身在岳家军为荣,此地正属岳飞制置之地,难怪俪琼之军毫不反抗,而且踊跃遵命。
  任长风笑道:“岳帅虽然节度荆襄,但羽节初建,法令未明,致生今日之事。独孤公子虽然以一人之力让金军退兵三十里,但金军重整旗鼓再来,也费不了多少时日。这座城是没法再守了,我会带领他们迁徙到岳帅驻地,独孤公子只管放心就是了。此时正是用人之时,独孤公子不妨留在军中,岳帅定然很喜欢诸位这样的英才。”
  独孤剑沉默不答,有了俪将军前车之鉴,他实是对行伍有些不太信任。
  龙八看了看他的脸色,道:“我乃江湖魔头,纵然有心效劳,却是力又未逮。咱们就此别过,此城日后还要多劳任先生。”
  他强撑着从椅上站起来,向外走去。任长风皱眉道:“你就算不肯留下,何必现在就走?看你伤得这么重。”
  龙八惨然道:“我现在武功全失,江湖仇家甚多,寄身于此,只怕活不过三日。任先生若是为我考虑,就早些放我走吧。”
  独孤剑听他说武功全失,心中不禁一紧,忙抢上去扶住,道:“还是我们送龙兄一程吧。”
  床上躺着的降龙立时发出一阵咿咿呜呜的叫声,独孤剑回头笑道:“你放心,一定落不下你的!”
  任长风见他们执意要走,叹息道:“那好,我备马车送你们。”
  他遣人将龙八跟降龙安置到了一辆马车上,提了个包袱道:“我也没有什么东西好送你们,你们不要嫌弃才是。”他拉着缰绳,依依不舍地将他们送出去好远。
  独孤剑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任先生回去吧!”
  伍清薇钻进马车里照顾着降龙、龙八两人,任长风叹道:“你们若是多住几日,就会发觉岳帅与其他军人截然不同……人各有志,我也不能相强。只是此去洞庭,千万要小心些!”
  他有意无意地看了龙八一眼,跟着摆摆手,大踏步回去。
  独孤剑并没有太在意,手握缰绳,信马向洞庭方向行去。
第二十七章 官逼民反(2)
  就听伍清薇忽然惊叫道:“这么多?”
  独孤剑探头进马车,就见伍清薇面前摊开了任长风所送的包袱,里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玉瓶,赫然是各派秘传的伤药。有些丹药一颗便价值连城,想不到任长风随便相送的,却是如此贵重的礼物!
  独孤剑道:“收起来吧,这位任先生是个好人。”
  龙八挣扎着倚窗而坐,他的目光凝注在郢城北门,目中渐渐蓄满了泪光。独孤剑与伍清薇都别过头去,留给龙八一个独自悲伤的空间。
  良久,龙八长长叹了口气,道:“当年我出石门山,又加入了几只部队,打算再行抗金,还大宋山河。哪知天下乌鸦一般黑,每只军队都一样,说是抗金,但只管保存实力,壮大力量,哪里管什么山河破碎?我心灰意冷,便独自杀入洞庭魔窟,想凭一己勇力,为天下人做点事。哪知我去之时,正碰上杨幺大战伪齐十二高手,在正道眼中为外道邪魔的洞庭魔窟,竟然深知民族大义,宁愿战死也绝不投敌卖国。我震惊之下,助杨幺击退齐兵,便留了下来。住得越久,便越发现洞庭中人多数都是贫民出身,均是对大宋军队心冷之人,心向百姓,宁愿自己不吃饭也要开仓赈民,比之江湖正道好了百倍。杨幺更是立志宏大,愿天下百姓都自食其力,永不受官府辖制。嘿嘿,不要官管,可不就成了大家嘴里的魔头了么?我寄身其中,为天下百姓效死力,可江湖传言却越来越恶,九音始终不肯谅解,到最后,我也没能跟她解释清楚。”
  他紧紧握住了拳头,独孤剑跟伍清薇对望了一眼,都不知道该怎么劝他。伍清薇强笑道:“龙大哥,宫姐姐到了天上,想必已明白了你的苦心了。”
  龙八一阵哽咽,泪下如雨,他用力抹着眼泪,大笑道:“我平生以豪杰自许,却也免不了婆婆妈妈!”
  独孤剑肃然道:“无情未必真豪杰,龙兄乃性情中人,岂能说是婆婆妈妈?”
  马车外一人笑道:“我这徒弟说的有道理。大丈夫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何必非要自己拘束自己呢?”
  独孤剑大喜,道:“师父!”
  一阵马蹄声响起,归隐子骑在红儿身上,满面笑容道:“好徒儿,乖徒儿,正是为师啊。”
  独孤剑急道:“师父,你跑哪里去了?没有受伤吧?”
  归隐子还未回答,伍清薇撇嘴道:“你这位师父大人还能受伤?我看早就跑的没影了,待到战事平息才跑回来呢!”
  归隐子嘿嘿一笑,一捋长须,道:“跑?没有我老人家,你们能赢得了这场战争?”
  伍清薇道:“那是,都是你教出来的徒弟好,才保住了一城百姓呢。”
  归隐子眯着眼睛点头道:“你这话也有道理。不过你真的以为任长风与宸随云只是恰好出现在俪琼军中的么?”
  龙八一惊,道:“难道是你……”宸随云等的出现的确有些巧合,事后龙八也不无疑惑,此时听归隐子一提,不由对这老者起了些敬佩之心。
  归隐子高深莫测地轩了轩长眉,不答他话,从身上掣出两柄剑,递给独孤剑道:“我送你的虽然不是什么好剑,但终归是长者所赐,怎会随手就丢了呢?幸好给师父瞧见了,又拣了回来。这次可要好好保管,再也不许丢了。”
  那正是秋水与松纹。归隐子喃喃道:“秋水松纹本是一对,没想到在这战场上它们倒自行凑到了一起。便宜了我这徒儿。”
  他盯着伍清薇道:“宸随云这等人,天下都不放在眼里,又怎会跟你这毛丫头谈条件?”
  伍清薇也不由心弦一震,归隐子悠悠道:“这世界有太多的秘密,是你们所不知道的。千万不要小觑了我老人家!”
  他打马前行,红儿又长得壮硕了一些,归隐子长髯飘飘,身在上古火麒麟上,当真如同神仙中人。他吟鞭前指:“我今不乐思岳阳,身欲奋飞病在床……洞庭,岂不我待乎?”
  众人一时尽莫测高深,唯有仰望高贤,亦步亦趋。
  马行嘚嘚,洞庭烟雨,已快洒在了身上。
  降龙与龙八伤势极重,马车行得便不甚快。走了半个多月,才到了潭州。有了任长风所送的一包袱丹药,两人伤势恢复得甚快。降龙的真气更强厚了些,再度施展出疯魔杖法时虎虎生风,武功更加精进。龙八除了右掌断掉,寻不回来之外,别的伤势一平如初。只是他的真气却一点都没有复原的迹象,看来真的武功尽废了。
  独孤剑心下叹惋,却也无法可想。龙八性情极为豁达,试了几次无功,也就不再挂怀。马行悠闲,他跟几人说起洞庭杨幺的种种事迹,众人都是悠然神往。
  杨幺幼年曾受过钟相大恩,钟相起兵作乱时,杨幺虽然心不以为然,却忠心事之,为之立下汗马功劳。等钟相兵败,杨幺领导部分队伍,转移到龙阳县,团聚多支余部,形成较大的势力,推举钟相独子钟子义为太子。
第二十七章 官逼民反(3)
  建炎四年六月,宋廷任程昌禹为鼎、澧州镇抚使兼鼎州知州,讨伐杨幺。他带领随从兵马,分水陆两路前往鼎州赴任,水路船队满载搜刮来的民脂民膏,陆路随从在沿途施展淫威,索酒食,逮猪羊,抢鸡鸭,激起村民们的公愤。被杨幺率领部众将整个船队一网打尽,程昌禹仅以身免。杨幺将所抢到的资财散给周围百姓,而水寨太子钟子义一见程昌禹自开封得来的爱妾小心奴,便色授魂与,杨幺苦劝,钟子义执意夺之为妾。程昌禹恼羞成怒,誓与杨幺为敌。
  杨幺军在鼎州和澧州山区,砍伐了几万棵松、杉、樟、楠等木材,打造海鳅、棹橹等船,很快建立一支水军。程昌禹的部兵都是北方人,不谙水性,眼看敌方的轻船快舰出没重湖,恣行攻掠,也无可奈何。杨幺军占据了鼎州的龙阳和沅江两县,设有三十多所水寨离州城,“止三二十里,远者不过五六十里”。
  绍兴元年正月,程昌禹得到“木匠都料”高宣进献的车船图样,如获至宝,以为可凭藉车船,置杨幺军于死地。他求胜心切,立即将两艘八车船投入战斗,攻打夏诚的水寨。结果车船不能在浅水中航行,搁浅于址江,被杨幺军缴获,都料匠高宣也当了俘虏。程昌禹懊悔莫及。
  杨幺军缴获官军车船以后,也大造车船。总计造了十多艘车楼船,大的可载兵一干多人。后来更增加到二十九艘。他们在车船上装配拍竿,长十多宋丈,上置巨石,下设辘轳,遇着官军的战船,可用拍竿击碎。几百艘轻快的海鳅战船,如众星拱月,簇拥和协同大车船作战。于是兵势愈大,纵横洞庭,恣肆湖汉,声势壮大。
  宋廷又派来王燮为荆南府、潭、鼎、澧、岳、鄂等州制置使,统一指挥各支人马,共计五万几千兵员,围剿杨幺叛军。此人怯懦无谋,爱钱如命,积聚的财宝,“可富数世”。由于他恣意克扣军俸,“士食半菽”,军纪格外败坏,部下“剽掠杀伤,莫知其数”。荆湖百姓对王燮恨之入骨,“愿食其肉而不可得”,而洞庭义军常赈济百姓,不事掠夺,所以百姓心向之,王燮多次用兵,无不惨败,而杨幺声势更壮。
  杨幺所学与龙八一样,也是丐帮武功,精擅的也是掌法。他生性简朴,平时不事装扮,对人亲和,在洞庭中极有威望。杨幺掌法沉猛,杂入了洞庭烟波之浩淼,出掌宛如天风海雨,功力更在龙八之上。程昌禹、王燮多次派人暗杀,无不死在杨幺双掌之下。是以洞庭义军都以杨幺为首,而杨幺不忘旧恩,坚持拜钟子义为太子,自己臣事之。
  独孤剑听到这里,忍不住插言道:“杨幺为何不报效国家,建功立业呢?”
  龙八摇首道:“杨幺早年也任过小吏,上面催逼赋税,命他杀一儆百,打死几名抗不缴税的无赖。他知道那些人根本就不是无赖,只不过穷到了底,无钱缴税而已,就偷偷将他们放了。哪知朝廷办了他个重罪,发兵将逃走几人抓回,要将他们吊死在武陵城内。钟相见他生相奇特,就拿钱买通官员,将他释放。他心灰意冷,发誓再不为朝廷效力,避入洞庭湖内,做了个无牵无挂的渔翁。后来钟相起兵,将他寻了出来。他感念钟相恩情,誓力效忠。这些年虽名为造反,除了杀过几名贪官,却是一点恶事都没做过,乃是一条肝胆雄烈的铮铮铁汉。”
  独孤剑想起郢城之时,点头道:“乱世官匪一家,倒真是由不得他。不过啸聚江湖,总不是办法,迟早会被攻破的。现在国家有难,怎不起兵勤王,共抗大难呢?”
  龙八道:“杨幺曾言,若是降我,除非岳帅亲临。宋廷猛将虽多,要破洞庭,也就只有百胜将军岳飞一人了。杨幺也曾动过招安的念头,但一想到招安之后此地百姓重入官府的虎狼之口,杨幺就不禁犹豫。但他于大节上极为坚定,伪齐刘豫几次派人拉拢,都被他严辞斥退。”
  几人谈谈说说,非止一日,来到了洞庭湖边。
第二十八章 洞庭秋波(1)
  所谓三百里洞庭,烟波浩淼,上接于天,下极于地,穷目远望,天水一线。独孤剑等人哪里见过如此大水?都觉胸襟一阔,精神为之一振。杨幺等人虽控制了洞庭,却不禁舟船往来,遥见白日丽辉,远帆点点,罗于湖上,似是只只白鹦鹉憩在绿琉璃上,观之令人心旷神怡。
  伍清薇先忍不住赞道:“这地方真好,比峨嵋的碧清池大多了。”
  降龙哈哈大笑道:“你们的碧清池才多大点地?要跟这片大水相比?”
  伍清薇横了他一眼,道:“那你说能跟什么比?”
  降龙挠着头,道:“怎么也跟少林寺的八宝功德池差不多吧!”
  这次轮到伍清薇哈哈大笑了:“功德池?那里面连雷爻灵龟都养不下了,害得它天天爬出来喘气,还被你拿出来说,也不怕羞死人!”
  降龙脸红了红,抗辩道:“灵龟哪里是养不下?它那是出来晒太阳!”
  两人争辩不已,龙八走到湖畔绿柳边,在柳树中走来走去,忽然伸手将一片树皮撕下,里面露出四寸见方的一个小铁片来。龙八拿起旁边挂着的铁槌,在铁片上短短长长地敲了七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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