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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荼罗

_5 步非烟(当代)
千利紫石冷笑道:“你可知道眼前这个人是谁?”
紫凝之微笑道:“我看得出这位公子不是普通人,不过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难道不是么?”
小晏皱眉喝道:“紫石姬,你退下。”
千利紫石猛然回头,拉住小晏的衣袖,一字一句的道:“少主人,你身为天皇贵胄,幽冥岛唯一传人,身份何其尊崇。而紫石算什么?仆婢、猎犬、工具!岂值得少主人以身代之!就算少主人情愿,为什么为老夫人十八年的苦心孤诣想想?”
小晏脸色陡然一沉,默然无语。
千利紫石转身对紫凝之道:“紫凝之,你若动手清除少主人的记忆,将犯下莫大罪孽,届时诸天神佛震怒,岂是你小小蜉蝣国能够承受的?”她每一个字都说得极为认真,丝毫不带恐吓夸张之意。
紫凝之怔了怔,轻轻道:“姑娘的话,凝之一时不明白。”
千利紫石冷冷笑道:“那你是否明白,少主人注定是千年来凡尘间唯一的转轮圣王?”
此话一出,休说众人,就连小晏自己也悚然动容。
小晏沉声道:“紫石姬,你在说什么?”
千利紫石望着小晏,泪光盈盈,哽咽道:“本来这个秘密只有我和老夫人知道,只待机缘成熟,天智开启,少主人自会明白……然而少主人却一再不珍惜自己,辜负了老夫人的期望……”她声音一颤,垂下头去,再也说不出话来。
紫凝之略略沉吟,道:“转轮圣王之说原出于古印度传说,佛家云,转轮王为世间第一有福之人,于人寿八万四千岁時出现,统辖四天下,具四福报。出现之时,天下太平,万民安乐,十方皆成乐土。只可惜不修出世慧业,所以仅成统治天下之圣君,却不能修行悟道证果。若据典籍推算,这一世的转轮圣王确已出世,不过……”
紫凝之凝视着小晏,轻声道:“真的是你?”
那一瞬间,时空仿佛变得无穷广袤,往后拉升而去。人类数千年的历史、文明、征战都仿佛被浓缩于万亿须弥介子,在眼前欲沉欲浮。人类千千万万的杀戮、痛苦、聚散离合,不过是神佛冥冥中随意安排,最终注定在悲凉中被遗忘,然后抛开、腐烂。最后剩下的只有泯灭一切差别的光芒。
那种光芒仿佛是亘古已然的传说,在天地的血脉中不尽流传,几千年来也不过凝聚到几个人身上。那是宿命注定了将应劫而生,解民于倒悬的伟大君主。他拥有汗牛充栋的赫赫功绩,无穷无尽的传说,其中任何一页,都足以让每一个后人热血沸腾。
那是无数荣光的最终归往者,万民心中的圣王,就连九天十地神魔见之都要退避。
然而,是否这个天选之人就在眼前?难道这个美得连诸神都要叹息的少年,这个温和、优雅得宛如释迦太子般的贵族,他的宿命竟然是披上金色战甲,征战九方,扫除魔氛,最终执天下圭杲,开创一个太平盛世?
寂静。蔓延的伸展的无限的寂静,沉重地压在王宫之内,连呼吸都已遗忘。
沉寂中,只听小晏轻轻叹息了一声:“原来,这才是母亲的心愿。”语音中没有一丝喜悦,反而是隐隐的失落与忧伤。
转轮圣王,才是母亲想要的儿子。他澄如幽潭般的眸子中也渐渐透出苦涩与哀伤。
突然,众人眼前一花。
千利紫石身形如鬼魅一般,已欺到紫凝之身旁,她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匕首,森然抵紫凝之胸前。
小晏从沉思中醒来,皱眉道:“住手!”
千利紫石脸上神色似笑非笑,诡异之极:“你在叫我?”声音嘶哑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妖魅,和紫石姬往日大不相同。
众人心中都是一沉。
阳光投照在千利紫石脸上,显得她的双眸死寂无光,而笑容却极为狰狞。她冷笑一声,手腕往前一送,紫凝之胸前顿时多了一道血痕,就宛如一朵在雪地里绽开的梅花。
千利紫石高声尖笑,刺得人耳膜发痛,只见她另一手轻轻往紫凝之的伤口上一弹,而后张口露出白齿森森,往她胸前咬去。
紫凝之只轻轻阖上了双眼。
卓王孙一扬手,一股惊天动地的力道宛如钧天雷裂,从半空中直劈而下!
相思惊道:“先生!”
突然,飞旋的时空宛如在一瞬间被冰封而止。卓王孙掌下那股巨大的真气不进不退,凝聚在半空之中。
小晏默默站在卓王孙面前,他淡紫的衣衫被真气鼓涌而起,宛如一只振翅的巨蝶。他眉头紧锁,一字一句的对卓王孙道:“卓先生,请手下留人。”
卓王孙一拂袖,空气中的真气立即消逝而去。他淡然道:“此事本不该我过问。”
相思忍不住道:“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紫凝之轻叹一声,神色中没有一丝惊恐,轻轻道:“这位姑娘的神智已被一种妖异之物侵入,不受自己控制,杀她无辜,所以她的主人要救;然而此时出手,可以将妖物和她一起立毙掌下,所以这位公子要杀。”
千利紫石手上突然发力,匕首又生生刺入半寸。只听她厉声道:“你住口!”
紫凝之只蹙了一下眉,道:“令主人何等风仪,姑娘却动此粗鲁,不觉得惭愧么?”
千利紫石冷笑道:“力强者胜,自古以来就是这个道理。”
紫凝之道:“姑娘以为自己的武功真的很高么?若刚才凝之在姑娘出手到四分之三的时候,左手取你任脉璇玑穴将会怎样?”
千利紫石一怔,随即重重冷哼道:“那又如何?你们身上全无内力,空知道破解的方法,又有什么用处?须知武功乃是生死杀戮,不是纸上谈兵!”
紫凝之轻叹道:“武学到了极至,一举一动也蕴含着天地间至美的节拍,实在是赏心悦目之极。这个道理或许姑娘还不明白,但那三位公子是明白的。”
千利紫石冷笑道:“只怕你明白了也是没用。”说着手上渐渐施力,她的动作根本不是要将匕首刺入她的心脏,而是缓缓的在剜割她的肌肤。
紫凝之脸上掠过一丝痛苦,合上双目,缓缓道:“你以为我真的不能脱身?”
千利紫石一面旋转刀刃,一面狞笑道:“你不妨试试看。”
紫凝之突然睁开双眼,喝道:“看着我!”
她紫色的双眸宛如暗夜中闪亮的第一颗星辰,照亮了沉沉暮色,连天地都为之黯淡。空气中似乎有一脉轻轻潜动的幽波,就从她湖水一般深邃的眸子深处澹荡开去,越来越广,最终化为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
这种力量并不是曼陀罗眼中那种妖异的媚惑,而是一种敬畏——让你仿如突然置身深谷大海,凝视无穷无尽的夜空,油然而起一种颤栗的卑微,一种对人生有限,而宇宙无穷的终极敬畏。
千利紫石凝视着她的双眼,竟然渐渐痴了。
紫凝之轻一抬手,将她从自己面前推开。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四周的空气仿佛被某种无形之力抽空,巨大的振荡隐隐而来。这种震动无处不在而又无处可寻,仿佛并非来自外力,而是来自自己的身体——这骇然是一种与自己脉搏冥冥共振的律动。
紫凝之低低呻吟了一声,跌倒在地上。她用力支撑着身体,似乎想抗拒这种搏动,却又无能为力,秀丽的眉宇间第一次刻上了深深的痛苦之纹。
小晏道:“女王陛下……”
紫凝之捂住胸口,用尽全力坐起来,目光却痴痴凝望远方,喃喃道:“往生林。”
第十八章、弦绝霓裳羽衣舞
往生林!
当他们一行人赶到这片七彩之林的时候,那彩雾蒸腾、灿如云锦的树林竟然已经开始枯萎了!
参天的大树顿时失去了傲岸的姿态,树枝树叶全在风中瑟瑟发抖,变成灰色,再也看不到以往的华光。那些四处盘亘着的经脉毫无当初律律搏动的生气,一条条萎缩不堪,勉强缠绕在树干上。
更为骇然的是当中那棵高大的紫树,也就是紫凝之诞生之树。树顶三条藤萝无力的垂拂在半空,里边正汩汩冒出深紫色的液体,宛如一个巨大的创口,鲜血已经将整个地面染得一片暗紫。
紫凝之跪在地上,用手捧起一把染血的树根,埋头亲吻着。她身后站着的蜉蝣国民面色极为沉重,那些睿智而骄傲的眼睛中,第一次流露出无法抗拒的恐惧。
紫凝之轻轻抬头,望着步小鸾道:“是你弄伤这棵往生树的?”
步小鸾愣了一下,道:“我只是想抱你下来啊。”
卓王孙上前将步小鸾拉到身后,淡然道:“出手切断树藤的人是我。”
步小鸾睁大眼睛,喃喃道:“我,我惹祸了么?紫姐姐,你会清除我哥哥的记忆么?千万不要啊!”
紫凝之苦苦微笑,摇了摇头道:“这是我们的宿命。”她缓缓站起身来,环顾四周,朗声道:“三分钟以内,各派学者选出代表,站到前排来。”
仅仅片刻,十数位身系各色彩裙的少女默默站到了前排,没有争执也没有退让。紫凝之脸上露出一丝欣然的微笑,然而仅仅片刻,又已冷若冰霜。
紫凝之神色极为肃穆,缓缓道:“往生林的枯萎,意味着我们的记忆将在暮涟花开的时候彻底中断。天意既然如此,一切悔恨、抱怨不过愚者徒劳之举。尚可为的不过是这剩下短短时光。蜉蝣国何去何从,正要和诸位讨论。”
一位赤裙少女出列道:“死生于我们无非尘土,当务之急是记录我们的文明。蜉蝣国立国以来,绝无文字传世,如今危难之时,当打破陈见,借助异国文字尽力记载我们各派文明所达到的顶峰。”
对面一位青裙少女摇头道:“何谓顶峰?蜉蝣国文明博大精深,浩如烟海,沧海一珠,也非区区异国文字能写尽的。”
赤裙少女道:“那依你所见?”
青裙少女声道:“全璧既已不存,玉碎何妨?”她说到玉碎二字,轻轻叹息了一声,眼中波光盈盈而动,神色甚为凄凉。
众人心中也是一恸。毕竟蜉蝣国立国数千年来,每一代人莫不竭尽每一分秒,架构这举世无双的文明殿堂。如今到了要亲手将它拆得七零八碎,再用一种笨拙的方式勉强记录下来,真有撕心裂肺之痛。
四周一片寂静,正午的阳光透过枯萎的树林,轻轻笼罩在蜉蝣人身上。每一粒尘埃,都那么耀眼。
良久,一位黑裙少女长叹道:“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能记录下来的,无非琐屑。就此而言,玉碎的确是蜉蝣人最好的选择。然而若就众生而言,轻言放弃未免自私。须知每一种文明,莫不是上苍恩典,苍生共同的福泽。只是蜉蝣国人聪慧勤劳,率先领悟而已。若仅为了我们心中对她的所敬、所爱,而任她消逝,不与他人,岂非辜负了上苍一片造物之心?”
她的话一出,蜉蝣人的神色都为之一动。
她正要再说什么,身边的绿裙少女微微冷笑了一声。
黑裙女子道:“妹妹有什么高见?”
绿裙少女道:“我只是在想,世间文明的进程冥冥中自有进度。一个简单的理念,若外族人并未领悟而我们强加给他,何尝不是一种强迫,一种侵略?最终的结果,无非被他们视作巫术、妖法,带来无穷的争端和痛苦。其实,人类的快乐并不以文明的高低而改变,正如把成人的思想勉强教给孩子,既破坏他们本应有的童趣,又养出一些少年老成的怪物,反而扼杀了他们自己一步步向上探索的可能。”
赤裙少女摇头道:“无论你怎么说,让我们世代流传的文明永葬于此,我总是心有不甘。”
一位黄裙少女幽幽道:“难道我们不懈追求文明颠峰的目的,就在于让别人知晓么?我们想要得到的,其实已经得到了。”
蜉蝣诸女长叹一声,都不再开口,将目光投向了紫凝之。
紫凝之四下环顾片刻,缓缓道:“花开、花谢,日生、日落,我们朝生暮死,千年如是。然而,蜉蝣人总是宠辱不惊,用每一分秒的光阴,默默构筑自己的理想。我们从不为任何事情而惊慌、恐惧。因为——”紫凝之顿了顿,提高声音道:“世间决没有一种东西,能摧毁一群已淡然生死的人的尊严!如今,我决不能看到我的子民为了拾起我们文明的一点点碎屑而仓皇经营,奔走如丧!”她双眸中神光凛凛,所触之处,其他人都低下了头。
紫凝之将目光投向云天之际,长长叹息一声,道:“数千年来,我们拒不接受它族的文字,不是因为它卑微,而是因为我们自己的高贵。文明的进程本有定数,或许正是因为我们将它推得太快,上苍故意让她中止下来。诸行无常,盛极必衰,既是天意,何妨从之……”她的声音一顿,轻轻叹道:“我知道大家心中的痛,就宛如在你一生最心爱的人的弥留之际,你不得不面对的残酷选择。与其让她以扭曲而残缺的身体痛苦的生存,不如让她在最美的时刻完整的逝去。或许‘成全’的意义正在于此……”
蜉蝣诸女默默站在丛林中,泪珠第一次不可遏制的从她们秋水般的双眸中滚落,然而没有一个人哭泣出声。
紫凝之深深吸了口气,道:“我已经作出了决定。大家若无异议,就分头作自己的事吧。只是请大家记住,这一日与以往并无两样,不过是无尽时光运行中的一站。”
她站在树丛中,轻轻向蜉蝣诸女挥了挥袖。林间的阳光青青郁郁,将她的微笑衬得有些凄苍。
蜉蝣国少女们默然片刻,叹息着散去了。或许这一日对于她们,真能如往日那样从容不迫的渡过?紫凝之不知道,也再不必知道了。唯有那些蜉蝣男孩依旧站在林中,似乎还在等候着什么。
紫凝之目送蜉蝣少女走远,轻轻叹了口气,转身道:“接下来将是我的事了。”
步小鸾终于忍不住,道:“什么事?”
紫凝之对卓王孙幽幽一笑道:“我幼年时曾向公子提起过,蜉蝣女子一旦当选女王,就无力完成自己的理想,因为她要为国家担负一个使命。而这个使命就是为全族人生育后代。”
众人都是一怔,只觉她的话不可思议。
作为女子,当然可以生育后代,然而决没有一个母亲能在一生中,生育出千千万万的儿女,延续整个种族的。除非这个母亲不是人类,而是蜂、蚁。
相思心中突然升起一种奇特的感觉,难道他们在曼荼罗阵中所见到的一切,无非是自己心中情魔诱发的幻阵?或许南柯一梦之后,才发现自己不过在梦中走入了丛林中的某个蜂巢、蚁穴?而自从入阵以来,他们每个人的心魔都似乎被无形的妖魅引诱,而迅速膨胀。妒忌、傲慢、好奇乃至慈悲之心都成了催动曼荼罗阵越转越速的根源,若果真如此,最终这个传说中上古已然的阵法将要把他们带向何方呢?
相思心中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抬头望着眼前的紫凝之。
紫凝之脸上依然淡淡微笑着,浓紫色的大地衬托着她飞扬的长发,宛如她天地开辟之初她就站在这里一般。
她环顾众人,缓缓道:“延续生命,是女子值得骄傲的使命。然而我们拥有的时间的确太短暂了,所以我们不得不把这个使命集中到一个人身上,让其他人能够更自由的追逐理想与真理。也许在你们眼中,只有妖魔才能在短短一天中产下数千儿女,然而我要说的是,生命的缘起、演化、繁衍虽然是天地间最深奥的秘梓,却并非绝难破译的。芸莩花谢的时候,我就要走入往生林当中的那棵大树的树根之中,产育蜉蝣后人。虽然往生林已经枯萎,这些后人或许永远不会孵化而出,然而这是我必须做的。”
卓王孙道:“然而女王陛下又为什么把这一切告诉我们?”
紫凝之叹息道:“我们已经彻底洞悉了人类繁衍的奥义,然而却不愿背叛造物对阴阳交合的最初定义。也就是说,虽然我们的生育已不需要男子参与,然而我们依旧保留了这个仪式,这是对造物的尊重,也是对人的尊重。”她看了看站在四周的蜉蝣男孩,最终将目光投卓王孙,轻轻道:“这个仪式就是,女王将在进入树根之前,选择一位所爱之人,让他用藤蔓缠绕住自己的身体……而我想选的人,正是你。”
诸人不禁又是一惊,卓王孙缓缓道:“为什么是我?”
紫凝之微笑道:“也许有很多理由,然而我已经没有时间一一告诉你了。芸莩之花就要开败,允与不允,只请你马上答复我。”
芸莩最后的花香盈盈缭绕在天地之间,似乎用最后的盛开来为自己的凋零作祭。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卓王孙身上。
然而卓王孙只是淡淡一笑道:“恕在下爱莫能助。”
紫凝之双眸中兴起一点微弱的涟漪,却宛如深秋冰封前最后一点波光,立刻就消散了。她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凝之先告辞了,希望他日能有再会的机缘。”
她轻轻转过身,向当中那棵还在滴血的巨树走去,在树根围成的半座莲台中盘膝坐下。其他的蜉蝣男子轻轻向她合十一礼,也转身向村中去了。往生林中只剩下他们和紫凝之。
刺目的阳光,已经过了中天,缓缓往西方滑落。
往生树林中不知何时起了一阵极轻的风。万千欲要凋谢的树叶似乎同时在幽幽哭泣,纷纷坠落,宛如下了满天的枯雪,轻轻覆盖着被鲜血染透的大地。
那棵垂死的巨树勉强伸出孱弱的枝条,将紫凝之整个包裹起来。青郁的藤蔓一点点爬上紫凝之白皙的身体,宛如一位垂死新娘的嫁衣,美得异常,也凄凉异常。
那些藤蔓颤抖着,似乎想尽力温柔的触摸紫凝之的身体,但是它们本身已不再柔软光华,而是枯朽如刀,每触上她的肌肤,她的身体就轻轻颤抖一次。鲜血从她凝脂一般的肌肤下缓缓流出,那些血竟然也是紫色的,和大树的血毫无分别。
或许她本应生于树,死于树。
紫凝之闭目而坐,全身都已被藤蔓包裹,她正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这是她千年的记忆中所不曾有的,然而那已被藤蔓半掩的脸庞上却没有一丝痛苦,反而安详得惊人,也美丽得惊人。
宛如她面对的不是死亡,而是安眠。
突然间,一阵狂风自林穴而起,树木摇落,似乎整个树林都在为她而哭泣。那声音凄凉无比,时远时近,万窍怒号,叱者,吸者,叫者,笑者,咬者,前唱后和,哀声动地。
而那些枯朽的树身却发出极其轻微的噼啪声,宛如某种东西,正在树皮下潜兹暗长。诸人愕然抬头,只见树干顶端那些朽败的树叶瑟瑟发抖,一叶叶飘落于地,而主干的顶端却渐渐坟起一个巨大的树囊,正和紫凝之诞生的那个藤蔓之茧一般无二。
那一个个藤茧宛如被裹在藤蔓中的心脏,正在微微搏动着。它们每一次搏动似乎都长大一分,而那些巨树则伴着一声呻吟,似乎它们每次生长都要榨尽树木的最后一滴精血,而那些已近垂死的巨树也心甘情愿的挣扎着将最后的养分供给给它。
巨树的根系死死抓住浸血的大地,每一寸泥土似乎都随之颤抖,痛苦的哀鸣声响彻山谷,回荡不绝。不久,树叶落尽,许多合抱粗的藤蔓和枝干也纷纷仳离,轰然倒坠在地,宛如无数枯朽的残肢。
步小鸾脸上已惨然变色。她抬起衣袖,捂住双耳,蹙眉道:“哥哥,我们现在……”
卓王孙道:“我们现在正是要留下来等。”
日坠月升,花屏上的鲜花已经开了又谢。
枯朽的树木被夜色掩盖,反而看不出垂死之态。一切都仿佛又回到了昨天他们刚刚踏足这片树林之时。
只是那些悬在半空的树囊的搏动渐渐微弱起来,嚎哭、怒吼、挣扎最终都渐渐平息,树丛中只能传来几声若有若无的叹息。或许蜉蝣人栖身的巨木已耗尽了最后的力气,彻底朽败了。那一枚枚尚未长成的树囊孤独的挂在光秃秃的枯枝上,宛如一颗颗永远不再绽放的蓓蕾。
四周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寂静。死一般的寂静,或者寂静一般的死。
蜉蝣人所曾经创造的,不可思议的文明终于烟消云散,永沉入这寂寂泥土。
而她们,什么都没有留下。一座宫室,一道城墙,甚至连一行文字都不曾有过。当往事成为记忆,记忆化为传说,人们寻章摘句的考辨前人那些所谓的微言大义之时,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有过这样一群人,曾经和神一样的接近过天地间最深的奥义。
相思的心中涌起一种真正的苍凉,她觉得自己只是想哭。
月色宛如流水,轻轻滑过树林。
当中那棵大树顶端突然闪出一丝微亮的光泽。一枚巨大的树囊正在几条赤红的藤蔓的包裹下,无声无息的律动着。四周的枝干都已枯萎成灰,唯有它却似乎得到了某种秘魔之力的催动,不断壮大。
难道蜉蝣人还存着最后的希望?
相思讶然抬头,仰视着这枚仅存硕果。
它身上发出妖异的光泽,有力的蠕动着,宛如一张古怪的笑脸,每一次搏动,都在对它所对的一切发出最尖锐的嘲笑。
相思骇然间不禁退了一步。
这绝不是蜉蝣之女,而只能是恶魔之子。
是蜉蝣人埋下的种子在经历生死的一刹那被魔鬼占据,还是魔鬼本来注定了要借助这场劫难而复生?
就在她脑海一片空白之时,一道赤红之光从树囊中冲天而起,伴随着桀桀怪笑,从树端闪电一般向她扑来。
相思花容失色,手足宛如被无形之针定住了一般,再也动弹不得。
突然间,就听卓王孙喝道:“不知死活!”
只见他一振袖,数道凌厉的劲风斜标而出,瞬时将那团跃动的火光钉在了半空中。只听那物厉声嘶鸣,声音如老枭夜啼,只听得人毛骨悚然。卓王孙飞身上前,手腕一沉,已将那团火光牢牢控于掌下。
那团火光骇然正是一次次引动曼荼罗阵的线索、死神曼陀罗所饲之使者——火狐!
第十九章、春心堪破两意痴
火狐被卓王孙从后颈处抓在掌中,正值脊椎关节之处,稍一挣扎也是奇痛刺骨。火狐又痛又怒,回头欲咬,却始终差了那么一分,只得嘶声哀嚎。但见它全身红毛蓬起,宛如火焰,爪鬣俱张;两排森森白齿在月光下寒光凛凛,极为骇人。
卓王孙冷冷一笑,将它拧在半空中,轻轻一抖。那只火狐一声惨嚎,全身一阵颤抖,顿时委顿下去。它挣扎着回过头来望着卓王孙,一双碧绿的眼睛欲开欲合,宛如一只受伤的狸猫,眼中波光盈盈而动,媚态横生,让人不得不起怜悯之心。
传说中很多猎人都会在最后关头放走自己追踪了几天几夜的老狐,原因正是它们有一双无尽媚惑的眼睛。何况这只火狐的眼睛此刻比任何绝代佳人还要楚楚动人。
然而卓王孙却丝毫不为所动。他手上又一紧,那火狐宛如一只被突然踩着尾巴的病猫,厉声惨叫,身子狠命往上一窜。这一窜突如其来,力量十分巨大,根本不像一只小小火狐,反而如一位穷途力士在危急关头的奋命一击。然而卓王孙的手宛如有某种秘魔之力一般,虽然毫不费力,但火狐越是挣命,却扣得越紧。几个回合下来,那火狐已然叫不出声,身体在半空中不住抽搐,发出断断续续的哀鸣。
要命的是,这哀鸣听起来宛如婴儿啼哭,惨恻婉转,让人再也不忍听第二声。
同行诸人都忍不住转开了脸,只是卓王孙却没有丝毫松手的意思。
相思忍不住道:“先生,你到底要干什么!”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他们身后的密林中幽幽传来:“他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引我出来罢了!”
地上青草沙沙作响,一个红衣女子仿如一瞬间划开了浓浓夜色,从另一个时空中缓步而出,赫然正是幻阵的发动者曼陀罗!
卓王孙冷冷道:“你终于舍得出来了。”
曼陀罗微笑道:“堂堂华音阁主,天下武功第一的高手,竟然为了见我一面,下手折磨一个披毛畜生,曼陀罗真是受宠若惊。”
卓王孙并不理会她言中的讥诮之意,淡淡道:“既然来了,就请你做一件事。”
曼陀罗笑道:“莫非是要我交出尸毒的解药?”
卓王孙沉声道:“解药就在你身上,我随时可以取走。现在要你立刻带我去见曼荼罗阵的真正主人。”
曼陀罗脸色一变,良久才又恢复了脸上的媚笑,道:“阵主岂非就在你眼前?”
卓王孙看也不看她,冷冷道:“这个战阵远不是你的力量能够操纵的。”
曼陀罗脸上的笑意渐渐僵硬,突然阴声道:“我劝你还是不要去见他的好,因为——”她脸上闪过一种奇怪的表情,或许是敬畏,或许是仰慕,更或许是深深的恐惧,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从没有人能在他手下走过三招,就连你们……也是一样!”
卓王孙冷笑一声,道:“现在已由不得你。”
曼陀罗一怔,似乎觉察到什么,她猛一抬手,身体顿时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后退去。然而,几乎就在那一刹那,她的身体如被冰封般突然止住,唯有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
卓王孙微笑道:“你不妨试试自己还能不能用土遁逃走。”
曼陀罗并不答话,似乎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然而她碧绿的眸子里还是透出了掩饰不住的恐惧。
因为她发现,此时卓王孙、小晏、杨逸之三人已成鼎足之势将她围在了当中。
而他们足下所站的位置正好布成了一个邬阕之阵。
这个阵法的原理极为简单,然而实战上却极为困难。因为它必须找出三个武功相若的绝顶高手联手共布此阵。这或许并非绝难办到,然而这个阵法并非真正的战阵,这三位高手联手非但不能加强功力,反而会彼此削弱。唯一的效用就是在此阵中,一切遁法都将被封印。
实际上,世上能运用遁法的人本已寥寥无几,而它的威力,又和特别的地域相关。如曼陀罗这样借助曼荼罗阵而将遁法运用到神乎其技的地步的更是千年难遇。因此,为了封印遁法而找齐三位绝顶高手联手,未免大材小用。所以历史上布过此阵的记录少之又少,这个阵法也渐渐失传。
直到如今,它在曼荼罗阵中重现人间。
曼陀罗缓缓环顾着三人,极力想找出他们中间的弱点,然而最终叹息了一声:“我想当今天下,再无人能从这个阵中逃脱。”
卓王孙道:“既然你明白,就领我们去见阵主。”
曼陀罗默然了片刻,抬头注视着卓王孙道:“我答应你,你能将它还给我么?”
她说的是那只火狐。
卓王孙道:“好。”一扬手,那只火狐轻轻向曼陀罗手中飞来。
曼陀罗身影一动。然而她并没有去接火狐。火狐落地的一瞬间奋力一跃,已扑进了路旁的草丛中。谁也没有去看那只火狐一眼。
几乎就在同时,曼陀罗猛然扭转身形,迅雷一般向小晏飞来。
卓王孙袖手一笑,丝毫没有举动。
小晏一抬手,数点微亮的光芒就在他身前的夜色中布开,升腾旋转,宛如一幕星云。
那些分布于他身前的咫蚕丝锋利得几乎任何东西都能划开,就是那九天星河的内力也足以让一百个曼陀罗粉身碎骨。然而曼陀罗却没有一点躲避的意思。
在她的身体就要触到那团星云的一瞬间,她突然出手了!
那一招与其说是强大倒不如说是妖艳、诡异之极,宛如清晨的织女在天河中轻一挥手,采下夜空中第一朵星辰。
更为不可思议的是,曼陀罗那一招上,居然未带上丝毫内力。
以小晏此时的武功,任何人不带内力的往上一撞,都无异自杀,无论他的招式多么玄虚神妙都是一样。
然而就在她出招的一瞬间,小晏身前那幕飞旋的星云突然消散,连一点痕迹都未留下。小晏猝然收手,脸上尽是惊骇之色。他似乎想问什么,可还没来得及出口,曼陀罗的一只脚已然踏在了邬阕之阵外。
曼陀罗高声狂笑,身形飞速向夜色中退去。
卓王孙脸色一变,因为相思此刻正站在小晏身后!
一道苍白的月光破空而下,曼陀罗的笑声也在空中戛然而止。她缓缓转身,另一只手赫然已扣在相思的咽喉之上。
小晏眼中依旧是不可思议的神色,他摇头道:“你怎么会……”
曼陀罗冷笑道:“你问什么,我都不会回答。只可惜你们现在再也没法子逼我开口。”
卓王孙沉声道:“你想怎样?”
她猛一挥手,将相思死死按在旁边的一棵枯树上,森然回头道:“你刚才怎样对我的火狐的,我现在就怎样对她。”说着手腕猛地一抖。
相思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呻吟。
曼陀罗阴阴一笑,道:“卓王孙,这声音好听么?”
卓王孙脸色极为阴沉,一字字道:“你若再不住手,我就立刻杀了你。”
曼陀罗笑道:“好,我正好和她同归于尽。只不过——你真的不在乎她么?”她口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尖利的笑声,手上缓缓施力。相思被迫扬起头,脸色绯红,全身颤抖,额上冷汗淋漓而下,却始终不再出声。
曼陀罗猛地止住笑,将相思的脸扭来正对自己,道:“你为什么不呼救?你难道怕自己一旦惨叫出声你的主人就会杀了你?你虽然很蠢,但却了解他的为人。他的确宁愿要一具尸体,也不愿要一个在对手手上婉转呻吟的女人!我一介小卒,甘愿为了一个畜生涉身险地,他是天下第一的高手,却根本不想出手救你,甚至连看都不想看你一眼!”曼陀罗说话间有意微微松开了一下手,让相思能够勉强侧过脸,看到卓王孙的表情。黯淡的树影下,相思紧紧咬着嘴唇,脸上是一片病态的绯红,眼中波光盈盈,似乎已有了泪痕。
小晏低喝道:“放手!”
曼荼罗讥笑的道:“看不下去么?不知道这是转轮圣王应有的慈悲,还是仅仅是心痛她?”
千利紫石喝断道:“你说够了没有?”
曼陀罗脸上挤出一个古怪的笑容,道:“你神智清醒了?也来管这样的闲事?其实你心中很想她死,不是么?刚才解药就在我身上,只要抓住我就能救你,可是你的主人却不敢动手,只因为我手上的这个女人!你自己想想,在他心中,谁更重要?喜舍尸毒,天下再无第二个法子可以解开,我现在最想看的就是,你和那位药培着的活死人小鸾小姐,哪一个死在前面!”
“你!”千利紫石双拳紧握,胸口不住起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卓王孙脸上毫无表情。而这种怒极之后的森然沉静反而更为可怕。
曼陀罗冷笑着环视众人,突然回过头去,双手死死扼住相思,森然道:“我是不是应该把你这玲珑浮凸的身子也当中切开一个十字,为兰葩报仇?”
“兰葩”两字一出,众人只觉眼前陡然一暗。满天的月光似乎都被聚为实体,如惊虹、如匹练,破开沉沉夜色向曼陀罗所在之处横扫而去!
“你终于出手了!”曼陀罗厉声尖笑,她的身体宛如被这道月光拦腰劈开一般,两半各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姿态,而她的身体就保持这样的姿态,极为缓慢的在微漠的光晕下扭曲了着缓缓上升,然后蓬的如烟云一般消散开去。
而相思也随之不见。
杨逸之默默站在夜色中。余风澹荡,扬起他雪白的衣袂。似在惋惜,也似在嘲讽。他知道这一击出与不出都是一样,曼陀罗在曼荼罗阵之中,借一粒尘土、一道微光,一丝清风都能遁形无迹。然而,他还是忍不住。因为,兰葩两个字,深深的揭开了他胸口还未愈合的伤。
他转过身,对小晏皱眉道:“你是故意放她走的?”
小晏叹息一声,没有答话。
千利紫石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逸之道:“曼陀罗刚才向你出招之时,你突然将内力撤回,让她有了冲出此阵的机会。”
千利紫石喝道:“胡说八道!你明明知道曼陀罗可以借光遁形,却还是向她出招,这到底是谁的错?”
杨逸之望着月色,沉声道:“纵然知道,杨某仍不能坐视不管。”
千利紫石冷笑道:“杨盟主真是好抱打不平,她可是这位卓先生的人,卓先生尚且袖手,你急什么?”
此话一出,众人都是一怔。杨逸之深吸一口气,将目光移开,卓王孙的脸色更冷。
步小鸾突然一甩袖,忿忿道:“紫石姐姐,你这样说就不对了,你生病的时候,我家姐姐可是曾经照顾过你!”
千利紫石冷哼一声,道:“要怪只能怪这位杨盟主,须知这曼荼罗阵本是为了处罚教内叛徒。算起来,我等都是陪着他来走这一遭的。”
杨逸之淡淡道:“杨某并没有强求诸位。”
千利紫石冷笑道:“杨盟主倒是推得一干二净。当初,你辜负兰葩在先,眼睁睁的看着她历受酷刑而不顾;大威天朝号上,你畏罪不敢言明真相,等着七条人命惨遭杀戮,完成六支天祭。到了这个时候,你却不能坐视……杨盟主,你对相思姑娘的这份关心,是否有些不顾忌卓先生的颜面呢?”
卓王孙一言不发,脸色极为阴沉,步小鸾轻轻拉着他的衣袖,唤道:“哥哥。”
杨逸之负手而立,冷冷道:“千利姑娘如何看待杨某,都与我无关。事情到底如何,你何不自己去问殿下?”
小晏点头道:“杨盟主讲得不错,的确是我临时撤回内力,以致曼陀罗逃脱的。”
千利紫石愕然道:“少主人,你为什么……”
小晏叹息一声,却不回答。
千利紫石望着小晏,摇了摇头,喃喃道:“为什么?难道,难道真的因为她?”千利紫石向后退了一步,声音有些颤抖:“就只因为她在曼陀罗手上,你就宁愿将她放走?”
步小鸾眼睛转了转,奇怪的道:“千利姐姐,这就不对了,小晏哥哥放走曼陀罗在前边,抓住我家姐姐是在后边啊,姐姐真的气晕了头么?”
千利紫石怒道:“你闭嘴!”
步小鸾做了个鬼脸道:“好不讲理的姐姐!”
千利紫石秀眉倒立,似乎就要发火。杨逸之冷冷道:“在下可以继续追问令主人放走曼陀罗的原因了么?”
千利紫石如蒙电击,舍了小鸾,回头望着小晏,含泪道:“少主人,你为什么放走她?”
小晏遥望着曼陀罗刚才消失的夜幕,缓缓摇头,似乎还在冥想那无比妖艳的一击。
杨逸之冷冷看着小晏道:“殿下,你还要顾左右而言他到什么时候?”
小晏没有回答。千利紫石却突然恸哭出声:“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她双目黯然失神,就这样一遍遍问,似乎心智已被某种无形之物完全撕裂,只剩下凌乱的片乱,下意识的不停迸散。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到最后几乎是在嘶喊,刺得人耳膜发痛。
步小鸾觉得一阵晕眩。时间似乎在某一瞬间被不知不觉的扭曲了,四周茫茫夜色笼罩在一种微漠的光芒之中,这不是月亮或者星辰所发出的光芒,而像是天地在某个时刻错位后拼接出的裂隙。山峦树木似乎以某种不可知的速度缓缓旋转,而且被旋转之力扭曲,向高空辐聚着,呈现出不同寻常的变形。而人若置身其间,都会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周围的人和事物都成为幻觉,唯有自己的身体是真实的,这世界上仅仅余下的孤独的实体,却在那无处不在的沉沉压力中飞旋着,发出巨大的喧嚣声,让人几欲昏倒过去。
步小鸾突然用力捂住耳朵,跺脚道:“烦死了,烦死了!”
卓王孙突然喝道:“都给我住口!”
第二十章、八瓣梵花出玉府
他这一喝声音并不是很高,但天地间顿时寂静下去,再也没有别的声音。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搂过步小鸾,一字一句的道:“再这样下去,我们将永坠曼荼罗阵中!”
众人神色都是一凛。只听他沉声道:“所谓曼荼罗之阵,传说是由梵天的八个儿子幻化。入此阵者,必永堕轮回,在阵中生生死死,转劫不休。我们所看到的无綮、喜舍、顼魍、蜉蝣四国之民,俱是千年来被禁锢阵中者,他们世世代代生活于此阵之中,以往的一切都已忘记,只按照阵主的暗示,形成不同的面貌、性格、习俗,世代声息繁衍下去,全然不觉周围皆是幻境。”
小晏皱眉道:“按照卓先生的意思,我们若不能堪破此阵枢纽,下场就和这些人一样。”
卓王孙道:“正是。”
小晏道:“敢问此阵枢纽何在?”
卓王孙脸上浮出一丝笑意,缓缓道:“八苦谛。”
小晏眸子中神光一动,道:“你是说我们入阵以来所历诸事俱是附和佛家八苦而来?”
卓王孙微笑道:“殿下果然言出必中。”
小晏若有所悟,正色道:“佛家云,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盛为人生八苦,凡尘之人,莫能超脱。就我们入阵所见而言,无綮国之于生,喜舍之于老,顼魍于病,蜉蝣于死,莫不集世人之大成,以为代表。我们一路行来,正好尽皆亲历。”
卓王孙道:“不但如此。每一次新的阵法引发,皆因为我们自身不可超脱的情孽。而每次我们摆脱之心越重,所经历的灾劫也就越大。当八苦完全历受之时,也就是我们本性迷失,永堕曼荼罗阵之日。而刚才,最终的末劫已经运转了!”
众人神色都是一变,步小鸾看了看手指,摇头道:“无綮、喜舍、顼魍、蜉蝣……不对呀,我们明明只经历了四种,怎么会最后的阵法就开始运转了呢?”
卓王孙道:“前四种劫难为外力之苦,也能靠外力终结。所以我们虽偶然涉足其间,但终能摆脱。而后四种劫难却为心魔,除了自身定力之外,一切武功、机智、谋算皆为无用之物。更为凶险的是,其发动毫无征兆,也无实际的人物、国度依附,突然袭来,我们几乎都堕入其中。”
步小鸾不解的道:“你是说刚才后边那四种苦已经发动了?我怎么没看出来?”
小晏颔首道:“的确。刚才曼陀罗胁持相思姑娘之后,故意出言相激,分别引动紫石姬的怨憎会之苦,以及……”他犹豫了片刻,终于改口道:“卓先生的爱别离之苦……”
他还没说完,已被步小鸾摇头着打断:“真是听不明白,那五蕴盛又是什么意思?”
小晏也不生气,微笑着回答道:“所谓五蕴盛之苦,正是前边七苦的综合。当我们每人心中的弱点都被引动,众苦汇聚之时,五蕴盛之苦也就实现了。八苦历毕,末劫随之潜行而至,若非卓先生强行喝止,我们想必都已坠此劫中。而我们几人之中,又已紫石修为最浅,所以心魔也就最重。我和杨盟主心中各有隐情,故也被触动。倒是小鸾小姐心中一物不存,反而受害最轻。”
步小鸾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又宛如突然想起了什么:“可是……姐姐被曼陀罗抓走了,你们为什么不去救她?”
卓王孙淡淡一笑道:“不需要。”
步小鸾疑惑的道:“为什么呀?”
卓王孙拍拍她的头,微笑道:“因为曼陀罗根本没有逃走。她一定正在附近听我们讲话。”
步小鸾惊道:“啊?”急忙向四周张望。
小晏和杨逸之神色也是一动。杨逸之看着卓王孙,想说什么,终究觉得不便开口,拂袖背过身去。小晏道:“卓先生的意思是?”
卓王孙笑道:“她只要踏出一步,也会堕入此阵之中。”
步小鸾扯着他的衣袖道:“为什么?”
卓王孙将她抱得更紧了点,缓缓道:“曼荼罗阵之玄虚,正在于只要有情之人入此阵中,皆会受其迷惑。曼陀罗之所以能来去自如,是由于阵主预先在她身上种下封印,能隔绝一切情缘。然而这一次我们抢占先机,捉住火狐,将她困在邬阕阵中。她虽然将计就计,趁机诱发我们心中诸魔,借光遁走,然而这最后一着,终究是行得仓猝了。她虽引动我们‘怨憎会’、‘爱别离’两种苦谛,却少了‘求不得’之苦。而自我们入阵以来,一举一动莫不在阵主监视之下,这次又怎会任曼陀罗失手?”
小晏皱眉道:“依你所见,是阵主另行诱发了求不得苦,最终逼我们进入‘五蕴盛’之境?”
卓王孙道:“是。而这‘求不得’苦的寄主却不是我们,正是曼陀罗本人。”
小晏沉吟片刻,道:“你是说阵主为了发动五蕴盛之苦,宁可放弃曼陀罗,从而在不知不觉中解开了她身上的封印?”
卓王孙点头道:“其实,阵主虽然解开了封印,但是若非曼陀罗自己心中存着求不得之念,也是无法引动的。从我们一踏入曼荼罗阵时,她就提出过,用治疗小鸾来交换相思,这就是说,她极想将相思带走,这就是她的所求之念。看来阵主对曼陀罗这一念早已了然于心。”
小晏道:“然而,曼陀罗与相思姑娘素无交往,这‘求’与‘不得’之心又从何而起?”
卓王孙摇头道:“‘求’的因缘我一时也不明白,至于‘不得’……曼陀罗的遁形之术全靠阵主封印,她若想带着相思逃走必然要先引动她的心魔,然后才能施法。然而她没有料到的是,她并没有能完全操纵相思的情感。所以曼陀罗虽借着杨盟主一击,将自己和相思的身形潜藏于夜色中,但实已是强弩之末,再走一步也不行。本来她若趁着阵法尚未完全发动,仍可扔下相思自己逃走。然而我不明白的是,她心中居然存着极强的执念,一定要将相思带走,有心而无力,是所为‘求不得 ’。我们现在所说的话,她都历历在耳,却一声也不敢出,一动也不敢动。因为只要轻有动作,遁法就会完全破解,暴露于我们面前。”卓王孙淡淡一笑,道:“曼陀罗,若是你师妹兰葩在此,一定会明智的走出来。否则,再过半盏茶的功夫,相思神智一旦完全恢复,遁法不攻自破,到时候,你一定后悔没有把我们带到阵主面前。”
夜色中传来一声极轻的微响,宛如一道透明之璧砰然破碎了,化成一地淡淡荧光。夜幕宛如被撕开了一道间隙,而曼陀罗就站在夜幕之后。相思熟睡般躺在她身旁的草地上,红裳宛如展开一朵夜风中的优昙。
曼陀罗犹豫的看着她,最终还是伸手在她额头上轻轻一点。
相思睁开双眼,立刻的从地上坐起来,警戒的望着曼陀罗。
曼陀罗看了看她,摇头叹息道:“我只是没有想到,最后竟然没能完全引动你的心魔。”
卓王孙冷冷道:“你错就错在太得意,故意给了她一个机会,去看我的眼神。”
曼陀罗苦笑道:“我是没想到你居然那时候就已经看透了曼荼罗阵的枢纽所在。也没想到在那种情况下,她居然能在短短一瞥中看透你的心意。”
卓王孙示意相思过来,对曼陀罗淡淡笑道:“她就算不是全懂,也至少懂了一部分,这就够了。”
相思似乎刚刚从梦魇中醒过来,眼中还残留着惊惧的神色。她迟疑了片刻,突然站起身,飞一般扑到卓王孙怀中,轻轻啜泣起来。
步小鸾趁机拌了个鬼脸,故意拖长了声音道:“乖~~~”
卓王孙轻轻拍了拍相思的肩,转而望着曼陀罗,似乎在等她决定。
曼陀罗注视着他,缓缓道:“卓王孙,我以前的确是小看你了。
卓王孙微笑道:“现在呢?”
曼陀罗深深吸了一口气,道:“现在,我可以带你去见曼荼罗阵的真正主人了。”
传说中亘古已存的曼荼罗阵每一代都会在世间找到一个主人。运转,维持,扩张这个古往今来最神秘,最强大也是最宏伟的战阵。
而这个人,无疑拥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
夜已深,山中雾气正浓。然而在去见曼荼罗阵主人的路上却平静得异常。连这几日来最常见东西——惊飞的夜鸟,盘栖树枝的巨蟒,夜间跌落的果实,甚至连一只飞蛾,流萤都无影无踪。似乎万物都在退避,敬畏的遥望着丛林正中那条毫不起眼的羊肠小道。
那条小道荆棘丛生,似乎很多年没有人到过了。两旁的巨木参天耸立,排得密不透风。与其说是树,不如说是两道墙。
曼陀罗走在最前边,步子不快也不慢。她似乎根本不需要在夜色中稍稍顿足,来寻找方向,而是宛如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召唤着,在那些几乎无穷无尽的小道中来往穿梭。每一条小道都几乎完全相同。然而,没有人怀疑曼陀罗是故意带着他们在原地打转,因为此刻就算她自己踏错一步,灵魂也将永远禁锢在曼荼罗之阵中。
不知不觉,东天已经微微发亮。
一股乳白色的浓雾带着清晨的峭寒迎面扑来。小道两边的树墙突然中止,淡淡的晨曦透过雾气照临四空,周围的景色顿时变得无比开阔。
拨开云雾,他们这才发觉,自己赫然是在一座山的山腰!刚才在夜色中摸索前行的时候,居然谁都没有发觉,连一点在缓缓升高的感觉都没有!只觉得道路崎岖狭长,似乎永无尽头。若不是亲眼所见,谁会相信这无边无际的莽林中会突然有一座奇峰秀岭拔地而起?
山不在高,只要突然耸立于莽莽林海之中,就顿时有了一种照临天下的气魄。
远方的浓雾被山岚吹开,显出一圈圈七彩光晕,似乎朝阳就要诞生于此。而这座郁郁森森的山峰,就在幻彩镏金,奔腾涌动的云海中傲然挺立。山岚缥缈,一切都若有若无,亦幻亦真。
若回望山脚,就发现这片丛林在山下看去,莽莽苍苍,横无际涯。然而居高俯瞰下去,一切似乎被微缩为一面棋屏。屏上东、南、西、北四块的苍翠之色各自呈现出微弱的深浅差异。宛如曾有一把天庭巨剑,将之十字切开,分成四个规整的区域。
从南自北,正好分布着来时路过的无綮、喜舍、顼魍、蜉蝣四个国度。入阵以来,他们正是在那只火狐的引诱下绕着这座山峰一周,历经生、老、病、死四苦。而最后的山脚下,则是发动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盛之处。
曼陀罗站在氤氲的雾气之中,轻轻叹息了一声:“这就是曼荼罗山,曼荼罗阵的枢纽。你们要见的阵主,就在山顶的宫殿之中。”
沿她所指看去,山顶沐浴在绚烂的朝霞之中,云气流动,宛如天界。
那里,有一座巍峨的宫殿屹立峰顶。宫殿足有十数丈高,通体由巨石砌成,曙阳升恒,整个宫殿沐浴在无数光晕之中,宛如一座空中之城,而这座美轮美奂,金壁辉煌的神殿,就在在蒸蔚流动的云气中欲沉欲浮。
一道白玉阶梯,在阳光中宛如一条金色的缎带,从宫门外一直垂到他们脚下。天梯陡峭,似乎高不可攀。
曼陀罗遥望神殿,脸上突然透出一种神秘的笑意,她双手在胸前结了个法印,轻轻合上双目,道:“感谢湿婆大神的恩典……”她祷祝了片刻,睁开双眼道:“上面是梵天神殿,你们可以自行上去了。”
相思讶然道:“你们既然是湿婆的教徒,为什么曼荼罗山上会修着梵天的神殿?”
曼陀罗冷笑了一声,似乎对相思的说法极为鄙夷:“湿婆的力量无处不在,他有日、月、水、火、天、地、风、祭祀八种化身,与整个宇宙合而为一。所谓创生、守护、破坏之力量本是三位一体,因此梵天也好,毗湿努也好,本是湿婆大神的不同显身而已。”
相思道:“你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上去?”
曼陀罗轻轻叹道:“我宁愿留在这里等。”
相思道:“等什么?”
曼陀罗笑道:“等你们死在上边。”她话音未落,突然轻轻往后退了一步。
她的身体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悬崖边上,这一退,她的整个身体宛如一片绯红的树叶一般,轻轻向滚滚云海中坠去。那一瞬间,她的衣裙如花绽放,虽是惊鸿一瞥,却也美得惊人。
相思惊呼一声,赶到悬崖边的时候,曼陀罗的身影已经不见。山腰的白云依旧卷舒如故,连一点撕裂的痕迹都没有。仿佛曼陀罗并不是跌入谷底,而是在缥缈的云朵上被瞬时融化了一般。
相思愕然立在崖边,浓浓的雾气,衬得她的身影孤单而恍惚。一种伤心的感觉渐渐从她心底涌起,越来越浓。
卓王孙不知什么时候已来到她身后,淡淡道:“我们走吧。她还会回来的。”
第二十一章、龙吟神峰阊阖开
天梯尽头,梵天神殿洁白的宫墙肃立峰顶,朝霞绚烂,白云凄迷。这一切,便混合成一种慑人的,奇异的魔力。让人站在峰顶云间之时,不由自主从心底升起一种深入骨髓、惊心动魄的大欢喜、大敬畏来。
而这座宫墙上却没有门。
宫墙应该有门的地方,塑着一双巨手。手里握着一柄足有一人高的石剑。石剑通体晶莹剔透,毫无装饰,只有云霞流转的光环围绕其上。迎着夺目的阳光仰视而上,接近天幕的宫墙顶端,塑着五个巨大的头像。这五个头像分别有红、黑、青、白、紫五种色彩,都是由天然宝石整块雕琢而成。神像表情各异,上边镏金重彩,华丽得有些诡异。
神像神情或喜或怒,然而每一个都隐隐皱着眉头,似乎永远在思索这个宇宙的奥义。
步小鸾歪着头,喃喃道:“我怎么看着他们有点眼熟啊?”
众人都没有说话。五道耀眼的阳光从神像眉心中的印记里缓缓透下,宛如五只巨大的手臂,触摸着其中每一个人,甚至每一粒微尘。
任何人站在这道倾洒阳光之下,抬头看着那只有高高仰视才可见的神的面孔,能感到的只有神的无边之力和生命的纤弱渺小,都会忍不住在这神的力量前卑微颤栗,祈求神的宽恕。
步小鸾呆呆的凝望着神像,喃喃道:“这到底是谁呢?”
杨逸之道:“梵天。曼荼罗教供奉的是三位一体的湿婆,藏边总教乐胜伦宫内供奉着湿婆神像,而在印度和中国两个分坛,供奉的则分别是毗湿努与大梵天两个化身。”
卓王孙微微一笑道:“难得见杨盟主开口。”
杨逸之皱眉道:“我已说过,并非不愿开口,而是曼荼罗阵中一切莫不在阵主掌握之中,我在阵中一言一行,都可能不利于诸位。”
千利紫石冷笑一声道:“原来杨盟主是为我们大家着想,不知为何到了此时,又直言不讳了呢?”
杨逸之沉声道:“只因到了此时,我们无论做什么,结果都已一样!”
千利紫石一怔,冷哼道:“危言耸听。”神色却不由一寒。
相思道:“那么这梵天神殿,我们到底要怎样才能进去?”
杨逸之缓缓摇头道:“梵天神殿殿门传说为将作大神亲手打造,上面有着梵天的祝福。若非主人自行开启,凡人之力万难破坏。”
相思一怔,道:“那神殿的主人在哪里?”
杨逸之道:“神殿的主人也就是曼荼罗阵的主人。她既然知道我们前来,又闭门不见,唯一的目的就是试探我们中是否有人能强行开启此门。”
相思道:“可是……这神殿之门不是说万难破坏么?”
杨逸之道:“的确如此。然而我当年在曼荼罗教中之时曾听过一个传说。梵天作为天地之始,创生之主,却爱上了湿婆的妻子。由于迷恋于她的美貌,便生出五个头颅,以便能从各个角度欣赏她的美丽。湿婆得知后暴怒异常,挥剑将梵天的一头斩下。后来是众神求毗湿努劝阻,湿婆方才罢手。从此梵天只剩下四个头颅。当梵天清醒过来,亦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悔恨。但他同时也开始怨恨湿婆,于是诅咒他将永世流浪以赎罪。”
相思道:“这个传说我也曾看过,然而和这座宫门有什么关系?”
杨逸之沉声道:“若我想得不错,机关开启的枢纽就是要有人取下梵天手中石剑,斩下神像其中一个头颅。”
相思道:“那……究竟应该是哪一个?”
杨逸之摇头道:“我也不知。只怕若斩错了或者不能一剑斩下,我们就再也无法离开此处。”
相思神色一凛,道:“难道只有一次机会?”
杨逸之点了点头,再不说话。
山崖峻兀,他们已无法回头。雾色凄迷中,梵天的五首更形狞厉,相思的心却沉了下去。
只有一次机会,却要决定一行六人的生死。这责任岂非太重?又该让谁来承担这责任呢?
相思只觉口吻也同这石剑一样沉重,无法叫出任何人的名字!
却听一声咳嗽,卓王孙缓缓走上前来,道:“让我来。”
相思脸色苍白,道:“先生小心,若是失手……”她眼中神光颤动,透出浓浓的关切之意,却不是为了这一行人的安危,而只是为他。
杨逸之转过身去,望着远方蒸腾的云霞。
卓王孙脸色微沉,再不理她,笔直向大门行去。山风激昂,将他的长发猎猎吹起,他的身躯却如高山坚毅,岿然向天。
相思忍不住大呼道:“你要小心!”
卓王孙的身形微微一顿,手腕猛然翻出,已然将那柄八尺高的石剑凌空摄在手中!
电光暴闪,卓王孙丝毫不停,石剑急斩殿壁神像!
他这一剑竟如随手挥出一般,连山中劲风都没破开。相思的心一沉,就见那剑从神像中划过,脱卓王孙之手而出,“铮”然插在了山石上。
相思脸色苍白,注视着他,似乎要问什么,又不敢出口。
突然,头顶上方传来一声轻响,那尊白色的梵天头颅从眉心撕开了一道若有若无的裂痕。裂痕越扩越大,一声巨响传来,宛如天地劈裂一般,四周山峦雌服,隆隆不绝。梵天头颅竟裂为两半,轰然坠地。紧闭的梵天神殿的宫门也随着这裂地声响缓缓开启。
卓王孙淡淡道:“走罢!”当先向殿中走去。
只听一声淡淡的叹息从神殿深处传来:“卓王孙,我知道你必然能打开此门,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那声音微微有些冷漠,却极轻极柔,赫然是个女子。
众人都不禁一怔——难道悚动天下的曼荼罗阵主,居然是个女人?
卓王孙双目中的神色又渐渐冷下来,淡然道:“你就是曼荼罗阵主?”
那声音淡淡道:“贵客远到,何不进来说话?”
大殿内极为高大宏伟,但也极为空旷,当中摆着一座狭长的石桌,足有十余丈长,纵贯整个大殿。
石桌的这头,已经左右各摆上了三张石椅。
殿内通体素白,四周看不到一幅彩绘,与宫墙上的金壁辉煌相比,宛如进入了两个世界。更为奇特的是,石桌远端的正前方并没有如人所想那样陈设着宏伟的梵天神像,却只有一座高台,台顶放置着一台白玉石座。远远望去,石座上坐了一个人。这个人全身都为一袭巨大的黑色斗篷笼罩,脸上似乎还戴着面具。
那人所坐之处隔此甚远,然而她的声音听来却极其自然,宛如就在对面与人轻声交谈一般。
黑衣人道:“诸位俱是当世俊杰,驾临鄙处,在下本应尽力款待。无奈客来仓猝,准备不及。唯有薄茶一杯,不成敬意。”言罢轻轻一挥手,六盏茶碗从十余丈外的石桌远端无声无息的滑过来。
茶盏和桌面恰好保持着一根发丝不到的距离,看上去来势极缓,似乎每一秒的移动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但实际上速度却是极快,瞬间就已分别来到左右共六张石椅前。六盏茶碗同时停止的时候,盏底恰好与桌面贴合,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它本是隔空传来的。
这个动作虽然简单,但其中包含的内力、计算、掌握是非同凡响,但黑衣人做得却极为自然,也丝毫没有显示武功的意思,仿佛这不过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动作。
相思和千利紫石脸上已骇然变色。
卓王孙依旧淡淡微笑着,随手揭开了茶盖。
淡青色的雾气带着一股清泠彻骨的冷香冉冉升起。烟雾袅绕,在空中渐渐展开,宛如一个被旧谪红尘的仙人,最后终于控鹤而逝,又忍不住对芸芸众生最后一顾,而后绝尘一去,了无痕迹。
步小鸾看得目瞪口呆,只等到烟云散尽,才惋惜道:“就不见了么?”
黑衣人道:“小鸾姑娘若是喜欢,何不打开面前的盖子?”
步小鸾啊了一声,迫不及待的去掀面前的茶盖。
相思见那缕茶烟来得蹊跷,一把拉住了小鸾的衣袖。
卓王孙端起茶盏微呷一口,就随意放在桌上。对相思道:“让小鸾打开吧。下毒这种手段,这位前辈是万万不屑做的。”
相思一松手,愕然道:“前辈?”
小鸾趁机一把将盖子揭开,里边蓬然开了一朵绯红的烟雾之花。优昙的香气顿时散得无处不在。
卓王孙淡淡道:“当然要叫一声前辈。说起来,这位前辈和你倒是大有渊源。”
相思讶然道:“我?我怎么会和她有关系?”
卓王孙微笑道:“你们同为华音阁上弦月主,何尝不算渊源?”
此话一出,连杨逸之也忍不住动容。他身处曼荼罗教十余年,却从未见过阴魔的真正面目,更绝难想到她居然还曾是华音阁的上弦月主!
那黑衣人冷冷笑道:“这可惜姬某早已不在华音阁中,否则遇到卓先生你,还要尊称一声阁主。”
卓王孙道:“前辈如何称呼在下倒是无所谓,只是前辈当年离开华音阁的时候,一直没有交还上弦月主的信物。”
黑衣人冷冷道:“只因我当时不愿再见华音阁中之人。不过昊天令我最终还是托吉娜带给你了。”
相思恍然大悟道:“你,你是上任月主姬云裳,也是暗中传授武功给吉娜的人!”
黑衣人道:“你就是这一任上弦月主么?”她冷哼了一声,道:“可惜,可惜!”
相思不解道:“可惜?”
黑衣人冷笑道:“可惜了上弦月主四字!曾经,上弦月主尹痕波,公认天下第一高手,连当时华音阁主也不敢撄其锋芒。我虽不才,近二十年来也从未遇过对手。而你……”姬云裳摇摇头,道“其实你本非习武之料,却也有几分特异的资质,若当年交由我调教几年,断不至此。”
相思脸上一红,纳纳道:“尹月主和前辈您都是武林中公认的不世出之人才,休说华音阁中,就是古往今来女侠之中也要以二位为翘楚。相思性本愚钝,自然不敢望其项背。”
姬云裳重重冷哼一声,道:“不求上进!”
卓王孙道:“姬前辈自认与华音阁毫无瓜葛,相思的武功自然也不劳费心。倒是以姬前辈的武功才智,本不应委屈于曼荼罗总教中阴魔一职,名位与兰葩、曼陀罗等人并列,实在大材小用。”
姬云裳淡淡道:“你想得不错,若没有别的目的,就算曼荼罗总教教主挂冠易位,也未免留的住我。你既然能从茶中看透我的身份,这个目的想必也瞒你不过。”
卓王孙笑道:“姬前辈的茶艺当年名动一时,华音阁中无人不晓。与此齐名的还有前辈的容貌。据说任何人一见一下,必当终身难忘。在下常常叹恨晚生了几年,未能一睹风采。如今因缘际会,幸与前辈相会曼荼罗阵中,可惜前辈又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未免殊为憾事。”
姬云裳看了他一会,缓缓道:“当年步剑尘力阻你继任华音阁主,一者以为你寡情少恩,二者以为你阴狠暴虐,如今看来还应该加上自大轻狂一条。”她冷笑了一声,道:“这个小姑娘,就是步剑尘的女儿?”
步小鸾正一手抓着茶盖,好奇的拨弄茶盏里的香雾,听到这里,突然抬头道:“你说的是我么?……你说我爹爹叫——步剑尘?”她当然知道自己的父亲姓步,却从来不知道名讳是“剑尘”二字。
姬云裳道:“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也好,有些事情你若知道了……”她叹息一声,不再说下去。
卓王孙淡淡笑道:“糊涂有时候的确是一种福气,然而人往往不愿消受这种福气,总要求个明白,正如当年姬前辈离开华音阁的一样。”
姬云裳默然了片刻,缓缓道:“当年华音阁中之人负我不浅,直到如今我也不后悔当初所为。”
卓王孙道:“当年的事,我也无心过问。只是姬前辈远走边陲,既非出于义愤,也非仅仅为了避祸而已。”
姬云裳淡淡道:“我为的是梵天宝卷。”
第二十二章、一世尘缘镜中来
梵天宝卷!众人神色都是一怔。
这部宝卷本来就只是传说之物,据传自远古以来一直藏于雪峰之颠的乐胜伦宫中,由四圣兽看守。
乐胜伦宫位于神山岗仁波吉峰中,为佛教、印度教、婆罗门教之共同圣地,千百年来,冒死寻访者不可胜计,却从来无人真正见过。至于里边的梵天宝卷更是虚无飘渺,连上边到底记载的是什么——武学秘笈、宝藏秘图介或仅仅是一卷经书,都无人知晓。
卓王孙笑道:“在下本也只是猜测,却没想到前辈如此坦诚。”
姬云裳冷冷道:“最初决意寻找梵天宝卷的人不是我,是尹痕波。”
卓王孙点头道:“尹月主一生好武成痴,才旷当世,绝无匹敌,难免不把红尘俗事看淡,追寻一些出世之物了。”
姬云裳道:“尹痕波的确如此。她花了十年寻找宝卷,却又花了十年来领悟宝卷的涵义。半生心血,旷代天分尽耗于此。据说她为解此书,独坐雪山峰顶,不眠不休,呕心沥血,亦不惜容颜老却,一头青丝尽为白发,最终将宝卷中潜藏之旷世武学整理为汉文写本,而后长笑一声,阖然辞世。”
卓王孙叹息一声道:“尹月主才高难偶,孑然一身,天下万物除武道之外再难挂于其心,也可谓殉道之人。”
姬云裳默然了片刻,似乎心有所感。良久,她悠悠道:“我却与尹痕波不同。我寻找此宝卷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练成上面的武功,横扫天下,再无匹敌。”
卓王孙淡淡笑道:“当年姬前辈在华音阁中之时,就算不是天下第一的高手,却也相差无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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