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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小说下载:修罗道

_6 步非烟(当代)
  这一击,已动用了五行遁甲中最高的奥义,周围的桃花、妖狐、乃至风光霁月,山石泥土,莫不依照五行变化的规律,将力量凝聚在主人的一鞭之中,这一鞭的实力,已远出任氏数倍之上,绝非常人所能抵御!
  红线的身体宛如被一股极大的力量推逼着,向后飞退开去。她长啸一声,将手中宝剑猛然插入地下。天地嘶鸣不绝,她的退势仍不能止,长剑在土地上划出一道极深的痕迹。
  她的身子虽在后退,但她握剑的手依旧如此沉稳,没有一丝颤抖。
  大地尚在震颤,红线已止住了后退。她缓缓抬起眸子,看着地上的剑痕。
  不过两丈七尺。
  红线冷笑一声,正要站起。任碧奴一声娇叱,五色龙卷再度轰然而起!龙卷翻涌呼啸,杂着万道鞭影,与方才还未完全消散的杀气累积在一起,向红线飞袭而去!
  任碧奴森碧的眸子中透出一丝笑意。这是真正的杀着,也是绝好的时机!
  红线刚要站起身来,身形方稳未稳,全身的重心,都在她已受伤的左足上。更何况刚才一击之后,她原有的杀气已然宣泄,新的杀气还未凝结,这无疑是杀她的最好机会!
  任碧奴相信自己的判断,因为这么多年来,她的判断从未错过。
  神龛下,聂隐娘不禁叹息道:“任氏真是个非常优秀的杀手。”
  柳毅点头道:“是的,不过红线比她更优秀。”
  聂隐娘摇了摇头:“红线的武功虽高,但未必是个称职的杀手。杀手最重要的,是制造、把握机会。从这一点看,任氏实在强得可怕。”
  柳毅摇头道:“你错了。杀手最重要的不是把握机会。”他顿了顿,微笑道:“而是够狠。对别人狠,对自己也要狠!”
  红线已处于绝境。她缓缓抬头,紫色的眸子在月光下竟宛如猫眼一般,只剩一线,然而那一线的紫色竟是如此之浓,透出盈盈冷光,直可洞人肺腑,任碧奴也不禁一怔。
  她嘴角牵动,竟然透出一丝诡异的微笑。
  任碧奴似乎觉察出什么,心中升起一丝狐疑:难道她还有更为凌厉的绝招?任碧奴手上不免有些犹豫,她本就是个多疑的人。然而,这一击实在太过凌厉,一旦出手,根本不容做收回的打算!
  龙卷狂袭而下,红线竟突然跃起,举剑眉心,向龙卷正面冲来。
  狂风凛冽,将她一身紫衣吹得猎猎作响,她纤弱的身影也如狂风中的枯叶,随时会被吹倒。
  只有她的剑!
  她手中的长剑依旧如高山磐石,一任风急天高,兀自纹丝不动。龙卷猛地化开,将她的身体整个包裹起来,就见五色彩光中,数条黑色鞭影狂扫而至。
  几条鞭影已触上了她的胸襟。红线的脚步没有停止!
  瞬息间,她带着狂意的紫眸已在眼前,任碧奴不禁为之一惊,正要将长鞭撤回,却只觉眼前一片紫芒,耀得她睁不开眼睛。
  红线手中的文龙宝剑化为流星,全力刺出。
  噗的几声闷响,鞭影重重打在红线胸前,红线猛地一咬牙,殷红的血丝从她嘴角渗出,但她脸上的笑意却更加森然——她的剑尖,已经刺入了任氏的左胸。
  任碧奴愕然。似乎没有想到红线竟如此狂悍,竟拼着生受了她的招式,也要把剑刺入她的胸口!
  她正在惊讶,胸前伤口突地一紧,疼痛陡然加剧,痛得似乎连呼吸都要停止!
  低头看去,只见红线劲力催发,长剑已完全透过了她的身体!
  红线放开剑柄,半面浴血的脸上透出森森笑意,她的身子晃了两晃,似乎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向下滑去。
  红线,传奇中最负盛名的剑客,魔鬼一般的女人,终于也倒在了满地落花之中。她紫色的衣衫在月光下铺陈开来,泛出阵阵幽光,几乎透明的脸上散尽了浓浓的杀意,竟显得如此清丽。
  任碧奴呕出一口鲜血,也仰面倒下,她大口喘息着,试图从泥土中爬起来。她知道,敌人就躺在身边,只要能站起来,轻轻一击,最后的胜利,就还是属于她……然而,别说站起来,她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仰望着夜空,一道流星划过,她的生命也正随着胸口喷涌的血液,缓缓消失。今晚的月色,竟似受了杀戮的感召,微微有些发红。
  五年前?或者六年前,她杀掉魔刀堂堂主的那个夜晚,也是一轮绯红的明月。
  那一次,在后花园中,她用九节鞭撕下了他的脑袋。
  魔刀堂堂主樊云楼不是泛泛之辈,他的脑袋本来至少值一万两银子。然而,没有人会给她报酬,因为买主就是她自己。
  樊云楼,这个她一生中唯一爱上过的男人,却背叛了她。从此,她不再相信任何人。她的世界里,没有朋友,只有敌人。
  一块石头,一株桃花,一只狐狸都懂得忠诚,只有人会背叛。
  那一夜,手起鞭落后,那个男人的鲜血喷洒在夜风中。那声音竟是如此美妙,就好像夜月下的风笛一般。她没有立刻走掉,而是躺在尸体身边,听着笛声,一直看到红月东沉。
  如今这种声音又响起了,却是出自她的胸口。她美艳绝伦的脸上露出一丝疲倦的笑意,似乎想睡去了。
  轻轻的脚步声响起,她勉强回头看去,却是聂隐娘。
  任碧奴微微苦笑道:“来取我和红线的刺青?”
  聂隐娘摇了摇头,轻轻俯下身子:“我想问你,有什么遗愿?”
  任碧奴想了想,喃喃道:“遗愿?”她的脸上露出一丝悲哀:“是的,我要死了,连你也看得出我要死了。”
  聂隐娘默然不语。
  任碧奴轻笑了几声,却又剧烈咳嗽起来,半晌,才轻声道:“我做错了什么?我不过是想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二十四年了,多少次,我靠着自己,一步步挺过来,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任何人帮我……可是我不怕,我只是不想再做别人的棋子,想要自由地活着,难道这也错了么?”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碧绿的眼波渐渐散乱,粉雕玉琢的脸上褪去了狐媚的神色,透出些许哀艳无助来。
  濒死,并没有削减她的美丽,反而让这种美丽更加惊心动魄,就如盛开后的优昙,一世一次的美丽,美过了,就再不会有。
  聂隐娘默默地看着她,道:“你没有错。错的是这个游戏。”
  任碧奴又咳出几口鲜血,鲜血将她雪白的衣襟都染红了,仿佛雪地里绽放的夭桃。
  “游戏……”她喃喃地念了几次,眸子突然亮了起来,嫣红的血色又出现在她脸上,看去动人无比。
  然而,聂隐娘知道,那不过是回光返照。
  她突然低头,一把撕开自己胸前的衣襟,凝脂般的肌肤已被鲜血濡湿,印出一幅青郁的刺青。她低声轻笑着,一手封住胸前几处大穴,一手探入破碎的胸衣,紧握住没入体内的剑柄,将它寸寸拔出。
  筋脉碎裂的声音在空中响起,听去真如刮骨磨牙一般,令人胆寒。
  聂隐娘不禁愕然,她被红线一剑透体,心脉断绝,决无可救,全仗内力根基尚好,才能勉强支撑到现在。此时拔出长剑,只怕须臾就要命丧当地。
  任碧奴的脸色却异常平静,她一面掣剑,一面低头笑道:“或许我错的,就是不信他人,而你们,却有朋友,可以一起面对……”她抬起头,望着那轮硕大的红月,眼神渐渐散开。
  朋友,伙伴,这些词是如此陌生,陌生得宛如一个相隔多年的梦境。
  是的,只是梦境。只是惊醒在冷夜寒风中,瑟瑟发抖,破碎一地的灵魂。
  多少次从恶梦中醒来,血腥之气犹自萦绕在鼻端,她抱着被子,独坐在暗夜深处。
  月华洒在床前,冷得惊人,一如她战栗的身体。四周空寂无人,唯有那五只老狐,蜷曲在她脚下,毛发蓬开,怪异的气息中,透着若有若无的温暖。
  是她,亲手杀死了身边所有的人——情人、敌人。
  再没有朋友,再没有伙伴,甚至再没有足以交谈的人。寂寞,就是她的命运。唯有那一头头狐狸,一直端坐在身边,睁开苍老的碧眼,狡黠地看着她,陪伴着她。
  就如同山顶的苍苍老仙看着山崖边的孤寂少女,只是一个寂寞陪伴另一个寂寞,彼此相伴了无穷的岁月,却永远无法开解她心中的结。
  如果有伙伴……
  她微微苦笑,对于传奇而言,伙伴,也许是最奢侈的梦,而孤独却是最深的痛,痛得让人窒息,让人疯狂。也许正是如此,她才甘愿冒着绝险刺杀主人,希望能在彻底变疯之前,摆脱这暗无天日、无法言说的恶梦罢。
  可惜,她输了。
  任碧奴的目光收了回来,落在柳毅和聂隐娘身上,他们,竟然在这血云压顶的杀戮之镇,走到了一起。
  她的笑容中有一些羡慕,也有一些嫉妒,微微笑道:“希望你们真的是很好的伙伴,能够坚持到走出修罗镇那一天……”她语声一梗,一口气难以续上,喘息了良久,才道:“你们胜了,证明你们才是更好的刺客,做樊于期的,应该是我……”她言罢手腕一翻,血花飞溅,剑身被完全掣出,紫色的华光照亮了她苍白的容颜,显出一种慑人的决绝来。
  剑光腾起,乱血如花开谢,那幅刺青竟被她自己生生剥下!
  虽然封住了要穴,但任碧奴胸前的鲜血依旧狂涌不止,整个身子都被染红,她的声音已如游丝:“把手给我。”
  聂隐娘迟疑了片刻,却终于不忍拂她之意,将手伸到她面前。
  任碧奴挣扎着,将失血的双唇凑到聂隐娘手边,吐出了一枚蜡丸,而后将刺青也放了上去。
  她的声音更加虚弱,有些自嘲地轻笑道:“狐的内丹,也是徐夫人的匕首……见到主人的时候,别忘了……”她碧绿的双眼徐徐阖上,身体也冰冷下去。
第十章 丧家犬穴
  聂隐娘将任氏的身体轻轻放下,良久不语。月华流照而下,仿佛给她披上了一件霜衣。她突然拾起任氏手中的长剑,向昏迷中的红线刺去!
  一枝碧桃突然从一旁弹起,带起凌厉的风声,向她电射而出!聂隐娘猝然侧头,长剑脱手,插入泥土,而那枚碧桃从她左腮畔划过,留下一道淡淡的血痕。
  聂隐娘的发髻也被打散,秀发如瀑布般泻下。她缓缓抬头,青丝下的双眸却透着讥诮的笑:“柳毅?”
  她的笑声有几分嘲讽,几分失望,几分愤怒:“这就是所谓的伙伴?”
  柳毅将桃枝扔开,脸上的神色有些歉然:“我不想伤你,但更不能让你杀她。”
  聂隐娘冷笑道:“为什么?”
  柳毅张了张口,却欲言又止。
  聂隐娘冷笑了一下,绾起散发,冷冷看着红线道:“我刚才查看过,她的伤势并不重。五行遁甲阵的威力加上任氏的鞭法,本足可以重创她,然而赤狐一开始就被斩杀,任氏勉强发动五行遁甲,威力也已大不如前。依红线的修为,最多三个时辰就可以醒转。如果现在不杀她,我们有七成的可能会死在她剑下。”
  柳毅叹息了一声:“你所言极是。”
  聂隐娘微哂道:“但你还是不会让我动手,是么?”
  柳毅的神色有些无奈:“是。”
  唰的一声,剑华秋虹一般横亘在两人之间。聂隐娘剑尖斜指,正对着柳毅的咽喉。文龙宝剑发出阴森的紫气,将柳毅的脸映出一片寒光。而她的眼睛却比剑气还要森冷。
  柳毅站在她的剑气中,雪白的衣衫都被照得发紫。但他脸上始终淡淡的,带着几许歉然,也带着几许坚持。他并不想与聂隐娘一战,但如果她依旧要杀死红线的话,他也只得一战。
  两人就这样久久对峙着。
  聂隐娘突然将剑插入地下,冷冷道:“我们的合作到此为止。”转身向桃林外走去。
  “站住!”柳毅在她身后道。
  聂隐娘止步,却没有回头。
  柳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在任氏交给你刺青的时候,我在神龛上发现了这个。”他顿了顿,衣袖中发出一阵细响,似乎从怀中取出了什么东西:“它取代了山神的位置,端坐在神龛里面,身前的供桌上还供上了一炷香。你若不愿看,就走。”
  聂隐娘心中猛然一动,她似乎已经料想到了他说的是什么,忍不住回头。
  柳毅手中举着一个娃娃。
  还是那个肮脏的布娃娃。硕大的脸上墨迹斑驳,破碎的白布被里边的稻草高高支起,显得瘦骨嶙峋。
  然而,它脸上绘着的肖像,骇然已从王仙客变成了任氏!
  笔法简洁,却将任氏死亡前的神态刻画得栩栩如生,仿佛就在片刻之前,画者还在任氏身边,贴身临摹。
  墨迹正湿,散发出浓厚的香气。这种香气极为特殊,应该出自桑翰斋名师所制九极三玄墨,又掺入了龙涎香而成。数年前,聂隐娘曾在主人的书房中闻到过。
  聂隐娘心中突然升起一阵没由来的噩寒,失声道:“难道,难道刚才主人就在我们身旁?”
  柳毅脸色有些沉重:“未必只是刚才,或许一直都在!”
  聂隐娘深吸一口气,禁不住将目光投向周围。月影婆娑,微风过处,桃影层层浮动,透出浓郁的花香。
  花香与墨香混合在一起,沁人心扉,然而这馥郁的香气中,却始终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腐败——那是死亡的气息。
  柳毅将娃娃抛开,长长叹息了一声,他此刻的笑容剥去了层层伪装,显得如此疲惫:“我不让你杀红线,有不得已的理由,但我想让你知道,我们目前的境遇,已不容选择。”他深深地看了聂隐娘一眼:“我们不能选择命运,但我们至少能选择彼此。”
  这一次,他没有向她伸出手,但目光却是前所未有的真诚。
  聂隐娘看着他,脸色阴晴不定。过了良久,她终于道:“任氏一生不相信任何人,但她最后还是选择相信了我,所以……”聂隐娘冰冷的脸上展开一抹无奈的苦笑:“我也再信你一次,不过这是最后一次。”
  任氏死后,桃林中的诡异迷障似乎也随之消失,露出一条幽微的小径,一直延伸向远方。
  两人对视片刻,向小径深处望去。
  两人眼前的月色却陡然一暗,小径两侧,万株碧桃仿佛受了无形之力的催动,诡异地摇曳起来。大片桃林再次沿着五行的方位,缓缓蠕动。冰冷的杀气又笼罩在这片土地上,却比刚才的更加强大、森冷。
  那条幽微的小径也渐渐合拢,似乎就要消失在密林中。
  两人骇然四望,只见桃林上浓浓的黑云正从四面八方,飞驰而来,片刻之间,就要将月光侵蚀殆尽。他们当然还没有忘记,刚才就在那片黑云中,任氏的攻击是何等神出鬼没,难以抵挡,而这次的敌人明显比任氏更为可怕。他们似乎能看到敌人正潜藏在夜色之中,随时会向他们发出致命一击!
  柳毅大喝一声:“走!”拉起聂隐娘,迅速地向就要消失的小路逃去。
  桃枝纷拂,向两人纷纷拥来,重重地抽打在两人身上,刺破衣衫,直扎入肌肤。但他们根本顾不得这些,只低头向前飞奔而去。也不知逃了多久,身后的喧嚣才渐渐平息。脚下的小路却也到了尽头。
  眼前是一片乱石岗,寸草不生,唯有无数栲栳大的山石,凌乱地堆砌在山谷之中。在月色下看去,仿佛潜伏着千奇百怪的异兽,随时都要搏人而食。
  聂隐娘和柳毅停下脚步,月光清冷,照出两人衣衫褴褛,满身伤痕的样子。
  柳毅拂了拂衣,叹息了一声:“想不到我也有惶惶如丧家之犬的一天。”
  看着他披头散发,白衣褴褛,脸上也被划出了两三道血痕,聂隐娘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然而她的笑容瞬间凝滞。
  ——在他们前方不远处,竟有一个半人高的土洞,洞上竟用红笔写着几个大字:“丧家犬穴”!
  周围山石高耸,似乎再没了别的出路。敌人仿佛九月猎兔的猎人,将野兔四处追赶,再故意网开一面。等惊惶失措的野兔们争相向着那一面逃窜的时候,再持了木棍守住网口,逐个击毙。
  聂隐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柳毅:“怎么办,进去么?”
  柳毅微微苦笑道:“既然已是丧家之犬,能有一穴容身,也是好的。何况主人如此刻意安排,想来也会给我们留下点特殊的礼物。”
  聂隐娘点了点头,低头向洞中钻去。柳毅本想让她跟在自己身后,却没想到她这么要强,一下拉她不住,也只得由她。
  洞口后是一个狭长低矮的通道,只容一人躬身前进,四周的山石十分干燥,地上还铺着一层松软的泥土,除此之外,再无异常之处。
  两人也不知在黑暗中摸索了多久,前方的地势突然一扩,仿佛隧道后连接着一个极为宽敞的洞穴,里面透出熊熊的火光来。
  无论如何,在黑暗狭窄的隧道中前行了那么久,看到光亮终归是一件可喜的事。
  聂隐娘松了口气,站直了身体,向着光亮来处迈了一步。
  洞口光芒中的一缕仿佛微微跳动了一下,又仿佛没有。仿佛数十支烛火正在燃烧,其中最不起眼的一支却偶然被风吹动了一下。
  聂隐娘心中却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或许仅仅只是直觉,她向一旁侧了侧头。
  唰的一声轻响,一把冰凉的匕首擦着她的咽喉而过,重重撞在一旁的岩石上,击起一串火花。幽微的火光中,聂隐娘看见了一双被仇恨点燃的眼睛,而那眼中的怨毒却是如此熟悉。
  聂隐娘失声道:“谢小娥!”
  来人正是谢小娥。只见她披头散发,满脸血污,衣裳已被烤得半干,却依旧能看出江水的污渍,一双长袖已被撕成褴褛的布条,足有寸长的指甲断折了好几根,血迹斑驳的手中握着两柄雪亮的匕首,恶狠狠地看着聂隐娘。
  她的眼睛根本不像人眼,而像一只穷途末路的狼的眼眸。
  聂隐娘一怔间,谢小娥抽回匕首,发出一声尖叫,再度向她扑去。聂隐娘手中已经没有了血影针,隧道又极为狭小,根本不容转身,仓促之下,聂隐娘的身体宛如从中折断,深深向后仰去。她整个人都化为一弯秋虹,将谢小娥飞扑之势化开。
  噗的一声轻响,地面尘土飞扬,谢小娥整个人从聂隐娘身前翻了过去,两只匕首齐齐插入土地当中。她一咬牙,就要全力将匕首拔出,再向聂隐娘刺去,双手却猛地一软,反而被匕首反挫之力拉得坐在了地上。
  她体内血影针的余毒终究没有完全驱除,方才这一击看似凶猛,其实已是强弩之末。
  聂隐娘勉强躲开这一击,也觉得全身酸软,冷汗淋漓,正要起身,就见谢小娥大叫一声,扔开匕首,跳了上来。
  聂隐娘大惊,向后退去,耳畔却传来轰的一声巨响,脚下的一块碎土蓬然散开,大地上竟然裂开一个三尺见方的洞口。
  聂隐娘左足踏空,身子再也站立不住,向下跌去!身后柳毅一声惊呼,上前一步,想要抓住她,却又如何能及?
  谢小娥伏在洞口,爆出一阵狂笑,也纵身跳了下去。
  洞穴向地底延伸,弯弯曲曲,去势又十分陡峭,聂隐娘完全止不住下落之势,顺着隧道向下飞速滑落。好在洞穴虽陡,但周围的泥土却光滑柔软,只要护好手足,也不会受伤,也不知过了多久,聂隐娘眼前突然一花,还不待她看清,身子已然重重地跌了出来。
  天旋地转,聂隐娘只觉全身骨骼经脉都要碎裂了一般,正要挣扎起身,一团黑影却从隧道口飞出,狠狠将她抱住!
  谢小娥!她整个人都伏在了聂隐娘背上,双手在她胸前绞成锁纽,再也不肯松手。
  聂隐娘大惊,这算是哪一门的招式?她镇定心神,深吸一口气,要将谢小娥甩开,无奈全身酸痛非常,完全不能发力,空有千种应对的方法,却半点也施展不出!
  尘土纷飞,谢小娥此刻全然没有了高手风范,猛地一口向聂隐娘的脖子咬去。聂隐娘大惊之下,欲要躲闪,却被她抱得喘不过气来,用尽全力,也只是微微侧了侧头。
  她这一侧之下,谢小娥森白的牙齿向旁边微微错开,刺破肌肤,几乎擦着主动脉边缘而入!
  这一口咬得极狠,鲜血顺着谢小娥洁白的牙齿淋漓而下,瞬间染红了她半张面孔,看去宛如罗刹浴血,狰狞异常。好在,她此刻体内内力也已所剩无几,无法咬得更深,一时还不至致命。
  聂隐娘又惊又痛,无奈之下,也顾不得武功招数,只得全力掣肘,向谢小娥腰间撞去。一声闷响,手肘重重撞在谢小娥腰上,痛得她全身一阵抽搐,然而谢小娥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反而咬得更紧!聂隐娘急速失血,也顾不得章法招数,胡乱向谢小娥身上撞击。谢小娥一面紧咬牙关,一面盘身上来,两人一起滚入泥土。
  两人此刻都是内力大损,比普通人强不了多少,然而谢小娥本是男儿之身,力气还是大了一些,加上她恨聂隐娘入骨,此刻已失去理智,和疯狗野狼无异,在地上贴身肉搏,竟完全占了上风。
  突然,身后的隧道砰的爆开一蓬尘土,又一条人影飞扑而出,将冰冷的匕首贴上了谢小娥的脖子:“放了她!”白衣缓招,落在两人身后,却是柳毅。
  谢小娥口中发出呜呜的怪笑,狠命噙着聂隐娘的血肉,用力摇了摇头。她的目光狂烈,就宛如一头饿了很久,好不容易猎得食物的病狼。
  鲜血狂涌,聂隐娘脸色已因失血而苍白。她这一生中,不是没有败过,也不是没有受过伤,但从没有一次败得如此难看,也没有一次败在如此诡异的招式之下!
  对方完全不是人,而是一头发狂的野兽!
  柳毅犹豫着,似乎有些投鼠忌器。谢小娥全然不顾柳毅的威胁,再次将聂隐娘按倒,两人在尘土中纠缠翻滚,血花不住飞溅,将土地染红了大片。
  谢小娥越咬越深,聂隐娘击向谢小娥的手肘却一次比一次发软。柳毅再也忍不住,逆提匕首,刀柄在谢小娥腮上猛地一撞。
  谢小娥哇的松口,吐出一口鲜血,几乎被撞得昏厥过去,半张清秀的脸立刻高高肿起。
  聂隐娘趁机挣脱纠缠,靠在土壁上,不住喘息。她咬着牙从裙袂上撕下一条青布,挣扎着将伤口包扎起来。她脸色苍白如纸,双手颤抖,几乎连布条也握不住了,动作却依旧一丝不苟。
  柳毅上前一步,将谢小娥从尘土中拉起,顺势封住了她的穴道,正要问话,前方突然亮起一团火光。
  火光幽微,照出前方一条隧道。隧道并不太长,依旧十分狭窄,壁上坑洼不平,似乎直接凿土而成,未加任何修饰。隧道的尽头是一个略大的土门,土门紧闭,一支人臂粗的火炬深深插入门中,火光正是从那里传来。
  火炬下方缠绕着一根红色的丝带,丝带末端似乎还挂着一块淡黄的碎布。
  地道里没有一丝风,那块黄布却在轻轻摇曳,仿佛一枚永不停息的钟摆,又或者,触动它的人才刚刚离去。
  柳毅抛开谢小娥,赶到门口,一把将黄布扯下。“黄布”入手潮湿滑腻,还透着隐隐的血腥之气。柳毅心中一惊,将手中之物移向火把。
  那并不是一块破布,而是一张巴掌大的人皮。
  人皮呈扇型,蜷曲在他的手上,切口异常整齐,仿佛一块被熟练的厨师精心切下的饼。它似乎已被精心擦洗过,并没有染上太多血迹。摇曳的火光照在这块失去生命滋养的皮肤上,将它涂上一层诡异的色泽,凸现出一幅青郁的刺青来。
  刺青的中心是一片小园,里边长满荒草,一棵大树下,漆黑的泥土被挖开一方深坑,深坑中,一个男子背对众人而跪,头颅却滚在一旁,沾满灰土。大股鲜血从切口处涌出,湮湿了坑中的泥土。一个衙役打扮的老人右手握着沾血的长剑,左手却扶着一名昏迷的女子,脸上露出阴森的笑容。
  那老者的容貌极为传神,须发皆白,脸上布满皱纹,但眼睛中却透出贪婪、得意、狠毒的冷光,仿佛深夜中猎得食物的鸱枭,正站在树梢发出得意的长鸣,让人不寒而栗。
  柳毅一时却怔住了,这又出自哪一部传奇?他所知道的唐传奇中绝没有这样的场景!
  聂隐娘强行支撑起身体,赶了过来。她看了一眼刺青,也皱起了眉头,这幅场景实在太过诡异,根本想不起出处。这又是属于谁的刺青呢?
  柳毅沉思了良久,似乎想起了什么,脱口道:“难道,这是王仙客?”
  聂隐娘讶然:“王仙客?可是《无双传》中怎会有这样的景象。”
  柳毅摇头道:“如果这些刺青仅仅是依照唐传奇而来,裴航捣药的石臼也不会被打翻。你还记得《无双传》的故事么?”
  聂隐娘点了点头。
  柳毅道:“王仙客的表妹刘无双,家道败落,被没入宫廷。王仙客欲求一见而不得,所以托一名姓古的老押衙代为寻找。半年后,这名古押衙让无双服下了暂时致死的毒药,将她盗出。他将无双带到王仙客府上,让知道事情原委的家奴塞鸿到后院挖了一个土坑,等土坑挖成,古押衙手起刀落,将塞鸿斩于坑中。而后自己也横剑自尽。如此,一切知情之人都已灭口,王仙客和无双隐姓埋名,远走高飞。这是《无双传》本来的结局。”他的声音一沉:“然而,这却不是主人想要的结局。”
  聂隐娘喃喃道:“你是说,主人改写了《无双传》的故事?”
  柳毅点头道:“正是。在主人的故事中,古押衙杀死的不是塞鸿,而是王仙客。最后和无双远走高飞的也不是苦寻她数年的表兄,而是这个姓古的老押衙。这样一来,传奇中救人危难的侠客,便成为了最为阴险狠毒的小人。”
  聂隐娘深深吸了一口气:“主人这样改写《无双传》,又是为了什么?”
  柳毅摇头道:“不知道,或许是想告诉我们,所谓传奇的真相,不过一场场华丽而肮脏的骗局。又或者,这本来只是主人一时兴起的玩笑。”他自嘲地摇了摇头:“这一切本来就是一场玩笑,而我们则是玩笑中供人消遣的工具。”
  聂隐娘握紧双手,眼中闪出愤怒的神色,她抬头望着眼前这扇土门,幽光摇曳,那枚火把窜起阵阵轻烟,似乎随时都要燃尽。
  她的眸子迸出慑人的寒芒,道:“至少,主人告诉了我们一件事……”她突然上前一步,用力将土门一推。
  尘土乱舞,土门应声而开。
  眼前是一方新挖开的土坑,坑的中央,一个锦衣男子背面他们而跪,头颅不翼而飞,脖子上一大片皮肤也被生生剥去,露出暗红的血肉来。
  尸体身前插着一柄宝剑,剑上黑血未干,一颗头颅滚落膝下,眉目依稀可辨,赫然正是不久前已死在鹿头江上的王仙客!
第十一章 第十三枚刺青
  谢小娥穴道被制,躺在不远处的泥水中。她目不转睛地盯住土门深处,突然发出一声惨叫!
  “哥哥!”
  她隔得虽远,却也认出了土坑中的尸体是谁。
  谢小娥在泥水中挣扎着,却无论如何也冲不开穴道,只得爆出一阵怒骂:“聂隐娘你不得好死!为什么折辱我哥哥的尸体!聂隐娘,我若活着一天,就要抽你的筋剥你的皮……”
  聂隐娘全然不顾她的咒骂,只默默凝视着王仙客那张沾满泥土的脸,面上的神色变化不定。
  突然,一股仇恨的火焰从她眼中腾起,她猛地冲上去,一把掣出地上的宝剑,向前方的土墙一阵乱砍!
  “出来!出来!”
  土墙上碎屑纷飞,却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写上了一排大大的“死”字,墨迹暗红,仿佛是鲜血写成。
  这些“死”字大大小小,几乎布满了整面土墙,宛如一张张讥诮的鬼脸,正嘲讽地注视着眼前的人。
  聂隐娘一阵乱砍,土墙轰然倒塌。聂隐娘大口喘息着,累得几乎直不起腰来。她怔怔地看着眼前坍塌的土块,眼中的狂乱渐渐转为悲伤。
  为什么,为什么那个抚养他们长大、教他们武功的主人,会如此戏弄他们?难道,一步步摧垮他们的自信,让他们在疯狂和绝望中自相残杀,就是他的乐趣所在?
  聂隐娘突然轻笑了一声,无力地将剑抛开,双手加额,似乎在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过了良久,她终于抬起头,向王仙客的尸体走去。
  一旁,柳毅凝视着手上的刺青,又已陷入了沉思,似乎根本无暇顾及聂隐娘的所作所为。
  聂隐娘望着王仙客残缺的躯体,心中一阵隐痛。
  如果按任氏所说,伙伴就是齐心协力,共渡难关,那么他们也是做过一次伙伴的吧。然而,她在修罗镇的第一个伙伴,那个好客热情的守财奴,那个寻找妹妹的痴心兄长,就这样被主人弃尸众前,断首示威。
  而她自己,离这样的结局,还有多远呢?
  聂隐娘眼中一热,几乎流出泪来。她小心地抱起地上的头颅,用衣袖拂去他脸上的污秽,和跪立的躯干放在一处,而后默默起身,向王仙客的尸体拜了一拜,正要推土将他埋葬,却听柳毅道:“慢!”
  聂隐娘回头,只见柳毅紧握着刺青,脸上显出兴奋之色,这让聂隐娘多少有些不快,冷冷道:“入土为安,你还要做什么?”
  柳毅指着尸体脖子上裸露的血肉道:“你有没有发现,王仙客被剥下的刺青,竟然是扇形的?”
  聂隐娘回头看了王仙客的伤口一眼,皱眉道:“那又如何?”
  柳毅道:“现在一共见到了三块刺青,无论是你剥下裴航的,还是任氏自己剥下自己的,都是方形的一大片。而这一枚扇形的,却正好由主人亲自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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