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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小说下载:修罗道

_17 步非烟(当代)
  我不再指责命运。而只是偷偷找出了以前夹伤我的那枚夹子,然后将它仔细打磨成一柄匕首。
  每天夜里,我都在远离弟弟的山中打磨这柄匕首,磨得极薄,极快。
  是的,我不想让弟弟太痛苦。
  为此,我要亲手杀死他。
  我宁愿承受杀死亲人的痛苦,也不愿让病痛将我美丽、聪颖的弟弟,变为一块不能说、不能听、不能看的石头,却还要悲哀地在人世间承受一切的痛苦。
  在他昏迷的第三天,我将匕首藏在身后,来到了他的面前。他似乎感到了什么,突然从昏迷中惊醒,睁开眼睛看着我。他原本漆黑的眸子已变成了半透明,宛如两块通透的琉璃。他的神志渐渐清醒,竟牵动嘴角,对我微笑了一下。
  就在那一刻,我手中的匕首铿然落地。
  我不能杀死他。只要他还活着一刻,他就是我的弟弟,无论他变成什么样,他也是我最亲的弟弟。我要留下他,哪怕一天、一刻、一分、一秒!
  就在我泣不成声之时,他艰难地举起了手,在我眼前画了一个圆。然后勉强笑着,将那个虚空的圆递到了嘴边。
  我怔了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流霜一般的月色,静静漫过洞口的山石。碧蓝天幕上,一轮银盘般的圆月流光泻彩。
  今天竟然是中秋啊。
  何年何月的中秋,我和弟弟坐在父母的膝上,一面望着被院墙划分成四方的天幕,望着天幕中那一轮银白的圆月,一面将月饼递到对方唇边。
  我望着他略略泛起潮红的脸,知道这已是最后的回光返照。我要为他完成这最后的心愿。于是,哄他入睡后,两年来,我第一次下山了。
  夜色最浓的时候,我赶到了五方城中。五方城人声寂灭,唯有万花巷里依旧灯火通明。我走向其中最高、最华丽的楼宇。数十辆香车宝马停在楼下,是我曾暌违多年的繁华。几个护院睡眼惺忪,在楼下巡视着。
  我衣衫褴褛,十足像个乞丐。但我乞讨的不是钱,而只是几块恩客吃剩下的月饼。他们听完哈哈大笑,其中有一人不怀好意地看着我说,如果我想要吃的,只有两个办法,一是去抢,二是洗干净了去巷尾最便宜的如意坊做生意,不过那也得先买身像样的行头。
  我咬着牙,一遍遍摸着怀里的匕首,最终却没有动手,而是听话地去了巷尾。
  不是去做“生意”,而是去抢。
  我躲在巷尾花牌的阴影里,耐心等候着过往的客人。我心里并不内疚,因为来万花巷的,决不是好人。何况,为了弟弟临终的心愿,就算是好人,我也不惜刺上一刀。
  不多久,一阵尘埃扬起,一驾华丽异常的马车从夜色深处驰来。每一匹马都雪白耀眼,宛如神龙,迥非先前楼下那些俗马可比。
  我知道,车中的人贵比王侯,决不是我这样的女孩能招惹得起的。然而,弟弟那琉璃般的眸子给了我秘魔般的勇气,我向着马车冲了过去……
  只可惜,勇气与力量是两回事。我很快被家丁捉住,拳打脚踢起来。拳头雨点般落下,我拼命护住脸,因为我不知道弟弟还剩下多少视力,我不想让他看到我满面血污的脸。
  厮打中,我胸前一个还未来得及画完的布娃娃滚了出来,落入尘埃中。就在我全身都快麻木的时候,车帘开了。
  车中之人拾起了地上的娃娃,对我说:“这是你画的?”
  他的声音有些讶然,我抬起头。
  月光下,我看清了那人的脸。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如此温文、清俊的男子。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那人淡淡笑道:“画得很好,你愿意把它卖给我么?”
  我怔了怔,第一次知道,原来画不仅仅能疗伤,还能换钱。
  我有些忐忑地问,你给我多少钱,能买到一个月饼么?
  他笑了,拿出一锭银子放在我手中:“你可以将店里所有的月饼都买下来。”
  我也出生小康之家,当然知道这锭银子的价值,当时不禁目瞪口呆——随手涂抹上去的一个布娃娃,竟然能值这么多钱?
  他看我不信,又笑道:“我买你的画不是因为同情,而是因为你是一个丹青之术的天才,只要略加训练,你的画将不止十倍于现在的价值。”
  他让我伸出手,我以为他要给我银子,赶紧伸了过去,没想到他只是握住了我的手,轻轻翻看了片刻,替我拭去了上面的血污,又从腰间解下一枚印章,印在我的手背上。
  他说,如果我想过上最尊贵的生活,就去西麓画院学画,这枚印章就是我入门的凭据。
  而后,他和他的马车绝尘而去。
  我在地上怔了半晌,以为自己是做了一场梦。只有手中沉甸甸的银子告诉我刚才发生了什么。然后我敲响了溢香斋糕点店的大门。
  老板本来很为我深夜打扰生气,但看见我手上的银子,也有了笑容。待他看见我手上的印章时,不禁惊呼出声。
  我从他口中得知,天下最有名的画院是西麓画院,西麓画院最有名的画师非衣,便是这枚印章的主人。公卿将相,无不以堂中悬挂他的画为荣。而非衣绝少为人作画,所以每一幅出世,众人必万金以求。
  非衣画师虽不趋附权贵,但却风流俊爽,每年都会踏足红尘,为新任花魁作画一幅。而他此来五方城,是为江南第一美人十八省新晋花魁秋鸾姑娘写真,却正巧被我撞见。
  这是一个传奇的故事,但当时的我并没有太多兴趣听下去。我只急着将最贵的月饼装满了背包,并向老板租了一匹马,赶回了我们栖身的那个小山洞。
  月亮还没有落下去,还是那么圆,那么明亮。只是……
  只是,等我再度抱起他的时候,他的身体已只剩下淡淡余温了。
  清冷的月华下,我死死搂住他幼小的身体,不住颤抖,却哭不出声。
  他小手的指甲中充满了泥土,可见在最后的一刻,他是多么痛苦地挣扎过。他的身子半探在山洞外面,仿佛这为我们遮蔽了风雨的山洞是他的枷锁,他要用最后的力气逃离出去。
  我知道,他是想要找我,想在最痛苦的时候,能够再看到姐姐,看到我为他描绘的传奇的画卷。
  然而在他最痛、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不在他身边。
  命运,如此残忍,竟不容我见他最后一面。
  或许我不应该责怪这命运。
  天下之大,轮回之广,它至少让弟弟来到了我身边,陪我度过了最快乐也最痛苦的时光;它至少让我们在山林中苟延残喘,让我独自照顾、拥有了他整整两年;它最后也没有完全夺去弟弟的视力,他走的时候,还睁着双眼望向空中的圆月,我知道,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一定看到了我画给他的,那些花前月下的传奇……
  我将剩下的布娃娃和满包的月饼和他一起葬在山洞深处,然后跪在他坟前,不吃,不喝,不动,两天两夜。
  不知为何,这两天两夜中,我没有流一滴眼泪。
  然后,我收拾行囊,下山了。
  望着越来越远去的山峦,我在心中立下誓言:弟弟,我会画出最美的传奇,让你心爱的故事演下去。否则,我就随你去那个渊薮,用我白骨化成的灵魂继续讲给你听。
  我风餐露宿,找到了百里之外的西麓画院。非衣画师却并不在院中,据说他仙游五岳去了。凭着手背上那块精心保存的模糊红印,我顺利进入了画院。
  我明白,画院中的每一个人都从心底轻视我,因为我在他们心中,不过是一个无心交了好运的小乞丐。我能读懂大家眼中的轻蔑,却并没有立即在人前展现我的画技,而是虚心学习一切绘画的技法,并每夜练习到清晨。
  三年之后,我知道自己的画技已经大成,只苦苦等待着一个机会,一个一鸣惊人的机会。
  恰逢画院三百年诞辰庆典,画院主持命弟子将主殿前的一面墙壁粉刷一新,他们要院中最好的七位画师,为这百年画院共同创作一幅长卷,作为镇院之宝,万古流传。但他们苦苦等待,谁也不敢动笔,因为他们还妄想等到仙游五岳的非衣画师归来,为这长卷点染上第一笔。
  他们没有等来非衣画师。事实上从那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传言他已求得大道,成仙而去。
  他们等来的,是我。
  第二天朝阳升起的时候,粉壁上多了十二幅图画组成的长卷——十二篇唐人传奇。
  那是弟弟最心爱的十二篇传奇,我亲手绘制的传奇。
  所有的人宛如被雷霆击中般,愣在庭中。人们从不知所措,到目瞪口呆,到掌声雷动,到热泪盈眶。我就这样一举成名。
  那些最蔑视我的师兄们,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登上了西麓画院次席画师的宝座。此后,他们不止一次在烈日下,皓月下,大雨中反复观摩我描绘的长卷,他们嫉妒得发疯却又无可奈何,只能一次次感慨上苍为什么不让这样的杰作诞生在自己手中。
  只有我才知道,那幅画是怎样诞生的。它不光凝结了我的心血,还有我弟弟那仅仅六岁的生命啊。那一夜,我落下的每一笔,都仿佛镌刻在他脆弱的生命上。
  是的,我就是这样,一笔笔将他镌刻成了永恒。
  虽然我得到了画院的认可,但外界对我仍或多或少有着怀疑。找我作画的人并不多,富可敌国的梦想虽已有了指望,但还没有实现。
  这时,另一个机会来了。由于非衣画师的离去,为新任花魁写生的任务落在了我的身上。本届花魁歌帆姑娘,惊为天人,比秋鸾更美,脾气却也更大。她拒绝见我,而是一心一意等待着非衣回来。久等无望后,她也偷偷找过别的画师,但画出来的作品却是看一眼就撕了,她甚至绝望地宣称,世间没有人能复写她的美貌,除了非衣。
  于是我拿出当时所有的积蓄,化妆成客人,去见了她一面。我只看了她一眼,便埋头开始作画。
  我画的是一个侧影。
  似极了歌帆的侧影。只有我知道,那清丽绝尘的侧影,并不属于歌帆,而是属于千百年前的传奇中人。
  传奇是遥不可及的,却也是每个人的梦想。将凡俗中的烟花女子画为仙子,就须让她活在传奇中。
  千百年前,唐人的传奇,传奇中人的神仙风骨,带着不可抗拒的魅惑,成就了歌帆的美,这必定是她无法想象的清艳。
  不出所料,此画完工的时候,歌帆轻轻瞥了一眼,就禁不住惊呼出声,她再也顾不得矜持,赶到我身边。我不动声色,缓缓举起烛火,请她仔细查看。随着烛影摇动,她一路惊叹,赞赏不已。
  这时,我的手微微倾斜了一下,一滴烛泪滴到画中人的眸子上。
  歌帆心痛得惊呼连连,赶紧小心翼翼地将烛泪刮去。我却在她身后微笑了。
  歌帆之美,犹在于眸子颜色较常人为淡,其中水气氤氲,如春潭化冰,不可言说,更万难描摹。然而这一滴落下的烛泪,拭去后恰恰会减淡丹青底色,浸透宣纸后,留下淡淡痕迹,却正好是传神写照之笔。
  从那之后,没有人怀疑,我是当今独一无二的画师。
  也许多年以后,能有画师模仿我滴蜡的伎俩;甚至,他还能模仿到我的笔墨技艺,但他模仿不到我的心。
  因为,每一次,我都将人物当成传奇中人来画。
  我为我笔下的每个人物都找到了最合适的唐传奇,所以才能洗去她们的俗尘,而带上传奇的色彩,所以,才有了与众不同的意义。
  我渐渐成为蜚声全国的画师,甚至非衣的名字,都因我的崛起而渐渐被人遗忘。
  当我有了足够的钱之后,我重新安葬了弟弟。六寸厚的金棺,尺二银椁,奇珍异宝,陪葬无数。
  我开始了一生中最为辉煌的岁月。锦衣玉食,香车宝马,对我而言都是唾手可得。然而,树大招风,我奢侈、张扬的做派,以及不近人情、恃才傲物的性格,几乎给我带来了杀身之祸。
  天罗教长老爱女是我疯狂的崇拜者。她瞒着父亲,远赴千里来到画院,只是为了见我一面。我那时极不愿意和江湖中人打交道,只得早早躲了出去。
  当我回来的时候,却在房中发现了她的尸体。
  我知道是有人陷害我,但却百口莫辩。
  女孩被虐杀致死,手段之残忍,早已犯了众怒。天罗教出动了几乎所有高手,七日内要取我人头。为了活命,我只能抛弃优渥的生活,再次在山林中躲藏。
  然而这次与以往不同,那些神行绝迹的武林高手很快发现了我的踪迹。我再次被逼到了悬崖上。
  我记得这正是多年前,我抱着弟弟来到的那个悬崖。
  既然一切都有天意,何妨在此结束。
  我大笑着跳了下去,因为,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弟弟在云雾的对面,微笑着等我,一切繁华、苦难、快乐都已结束。
  可笑的是,我并没有死。当我从厚厚的藤萝中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又幸运的邂逅了另一个传奇。
  山谷中空无一人,似乎百年没有人踏足,在峭壁上的一个小小石穴深处,我发现了一个唐时剑仙的衣冠冢。里边留下了一柄剑、几卷书。
  剑名天河。书名传奇。
  我不知道这位剑仙姓什么,只知道所有的遗物上都刻着一个“铏”字。
  我在这个山谷中生活了整整七年。在崖壁上作画,在月光下习剑。
  第七年中秋,我的剑终于能一如其名,天河般从山谷中倒悬而下。
  于是,我劈开谷底隧道走了出去。
  在我二十四岁那年,我第二度获得了新生,从蜚声天下的画师,变为了武功盖世的剑客。
  于是我再度拥有了财富、名望、地位,一切的一切。
  一年后,我以天河剑对决天罗教教主。虽然只是平手收场,但天下已没有人敢向我挑战。
  除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白发老者。他明知不是我的对手,但是还是邀我决战。我并不想杀他,但是我手中的剑感到了他绝望的杀意,于是剑化长虹,刺入了他的胸口。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我后来才知道,他就是那个女孩的父亲。
  他坚信我就是凶手,宁愿拼死一战,也不容仇人逍遥法外。
  我将长剑从他体内拔出的那一刻,突然理解了他。理解他对女儿的爱。
  若有人杀了我的弟弟,我也会不顾一切为他报仇的,无论我是拿着天河剑的绝顶高手,还是当年那个怀揣生锈匕首的小女孩。我们的心是一样的。
  我突然感到,我杀死的,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自己的过去,是心中最后一点良知。
  我伏在血腥中不住呕吐。从那之后,我再不愿与人决战。江湖中人总是力强者尊,杀人不过是一件寻常的事,然而谁又知道,这杀戮后边的正义,到底有几分是真的?
  那段时间是我最消沉的日子,我沉浸到对自己的自责与对弟弟的无限思念中去。
  我躲入阁楼,成天烂醉如泥,无法作画,也无法练剑。
  然而,命运之神是无法纵容我这样消磨自己的。因为它交给我的使命,我还远未完成。
  一日,我稍微清醒的时候,收到了一张来自玄玑谷的请帖。玄玑谷,是当世最负盛名的机关制造流派,玄玑谷主人,则是天下唯一的机关术大师。
  谷主说,他看到了多年前我为歌帆绘制的写真,折服于我的画技,只是当年的歌帆远非天下绝顶的美人,我用绝顶的画技去描摹了这样一位庸脂俗粉,实在让人遗憾。而玄玑谷中有一位真正的绝顶美人,希望我能去为她作画,让她的美貌与我的画技一样,流传千古。
  那时候的我,却因为终日醉酒,连画笔都要拿不住了。
  但我最终还是挣扎着收拾行装,去传说中的玄玑谷见这位绝代佳人。
  天下至美之景,至美之人,对每一个画者都有着秘魔一般的吸引力,我的身体虽然已被美酒侵蚀,但我的心还荡漾着画者的血液。
  我坐在玄玑谷的大殿内,无数华服美人在我身旁来回穿梭侍奉,每一个都艳丽绝俗,都比歌帆更美,然而,她们都不是真人,只是机关人偶。
  我对传说中谷中的第一美人更加期待。
  玄玑谷主邀我入内室。他坐在我对面,脸上戴着一方木质面具。墨色的大氅让他显得庄重、威严,但面具后的目光却是如此温和,宛如流水一般,让我烦躁的心也渐渐沉静。
  我们彼此注视了良久,都没有说话,这是天才和天才之间才有的对视。
  午夜的月色流水一般从我们之间淌过,宛如一条静默的河流。
  良久,他轻轻摘下面具,微笑着说:“所谓这玄玑谷第一美人,就是我。”
  我一怔,是的,不一定要女子,才可称天下第一美人。
  那时的月光落在他身上,照亮了他的容貌。
  我几乎惊讶得昏倒在大殿上。
  诚然,他非常美秀。然而,并不是他的美丽让我震撼,而是因为,他长得竟如此像我的弟弟。
  那一瞬间,我几乎怀疑他没有死去,而是逃过了死神的追捕,在某个阴冷的山谷中,成长起来,如今已是玉树临风的少年,却又恶作剧般地作弄他姐姐一次。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不可能,我曾亲眼看见他死去。也曾亲手将他埋葬。
  七年前,我将他重新安葬。众目睽睽之下,那个天下无双的画师、万人尊崇的名士就瘫倒在污秽的泥土中,撕心裂肺地哭泣,一块块拾起他幼小的骸骨……
  七年了,那冰冷的感觉还在指间。
  这时,他对我微笑了:“不知道这样的容貌能否打动你,为我作画?”
  我紧紧咬住嘴唇,让心中奔涌的热血一点点冷却下去,我低声道:“再没有另一张脸更值得我动笔了。你应该感谢上苍,赐给你这样的面容。”
  他淡淡笑了:“我们都应该感谢上苍,是他赐给了我们才华、财富、力量、荣耀,一切的一切。他可以轻易成就我们,也就可以轻易毁灭我们。越站在颠峰上的人越该敬畏,难道不是么?”
  我轻轻点了点头。他说的也是我想说的,我们本是一类人。
  他又笑了:“动笔之前我们能否打一个赌——用你的画,和我的人偶。看到底谁的作品,更接近天地奥义,谁才是这个世界上,无双无对的天才。”
  我看着他,提起了兴趣:“赌注呢?”
  他笑了:“赌注就是你、我。输的那一个,要拜对方为师,终生做他的奴仆。”
  我一时默然,不知如何回答。
  他注视着着我,一字字道:“真正的天才只有一个,其他的人,应该放弃自己的一切,辅佐他完成最伟大的作品,难道不是么?”
  我冷笑起来:“这是很好的理由,但我从你眼中,看出了别的原因。”我轻声道:“不要骗我,因为我们是同样的人。”
  他注视着我,清澈的目光宛如秋夜月光,似乎要将我整个人看穿。
  他缓缓点头,道:“我有一个青梅竹马的玩伴,她叫珊儿,美丽可爱,聪慧绝伦,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本来,她可以幸福地生活下去的,但她十五岁那一年,却崇拜上一个画师。于是,她偷偷离开了家,独行千里,去寻找这个画师……她死在这个画师的房中,死状惨不忍睹。”
  我的目光也冰冷下去:“你也相信我是凶手?”
  他缓缓摇头:“我不相信一切传言,也不会相信你的辩解。我只相信你的作品。作为一个完美机关的缔造者,我必须诚于我的机关,同样,你也必须诚于你的画笔。”
  他温婉的容色一肃:“因此,我要看的,是你的画。”
  “在我的注目下,若你心中有丝毫愧疚,就绝对赢不了我。你若输了,我就立即逆转整个大殿枢纽,一起玉石俱焚,为她复仇。这里的每一处机关都能牵动无数炸药,即便你武功再高,也不可能逃得出去。”
  他不再说话,只轻轻摊开手,邀请我加入这场豪赌。
  我点了点头。没有人能拒绝这场赌约,正如没有人能拒绝命运。
  我试图拿起眼前的笔,但长时间的酗酒已经破坏了我手腕的感觉,我握笔的手在不住颤抖,墨迹点点滴下,晕染了宣纸。
  他静静看着我,似乎在等待,等待我不堪自责,扔开画笔,承认自己的罪行。
  我不能示弱,因为我问心无愧。
  我一把打翻桌上的茶杯,然后用手指蘸着水渍,在桌上点染起来。
  他默默看着我画完,良久无语。
  大殿中月色寂静,连彼此的呼吸都听得如此清晰。
  最终,是他的长叹打破寂静,他说:“我输了,我拿不出可以与你媲美的人偶。”
  我的脸上看不出分毫胜利的喜悦,只是冷冷看着他,道:“你早就知道结果了,对么?”
  他又一次笑了,这次的笑容显得极为轻松:“是的,我其实本不相信,那些绝世的画作能出自一个凶犯之手,你落笔的那刻,不过是证明了我的推想。”
  我深吸了一口气:“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那和我弟弟一模一样的脸上浮现出明月般动人的笑意:“你相信么,昨夜,我梦见珊儿,她告诉我,我此生的意义,就在于供奉。她说她的供奉还未开始,就结束了,她托我将她的生命进行下去。我本不明白她话语的意思,但当看到你之后,我恍然而悟了。”他顿了顿,一字字道:“因为你就是传奇,我要将对神明的敬意,和珊儿那未完的爱意,一起供奉给你。”
  我看着他,他的话是如此决绝,不容商议。我不禁一时无语。
  他却站了起来,向我摊开双手:“所以,我才邀你来到这里。我知道你不愿意与人相处,这个谷中,除了我以外,只有木偶,它们能任你役使,但却永远不会打搅你。你可以用你一切的精力,自由描画你的传奇。”
  ——传奇。
  我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那些破碎的片断突然在脑海中贯穿起来,我突然明白了什么。
  我这一生,难道不是太过顺利了么?
  当我贫困潦倒的时候,非衣画师为我送来了金钱;当我被人追杀的时候,那以铏为名的剑仙给我留下了绝顶武功;当我因自责、寂寞、思念而陷入绝境的时候,命运,又给我送来了让我与世隔绝的玄玑谷,和一个长得和我弟弟一模一样的男子,陪伴我,帮助我!
  命运给予了我这么多,那它要的到底又是什么?
  它要我为它做什么?
  我早该想到的。非衣,其实是一个裴字,是一个姓氏,铏,是一个名字。裴铏,是唐人,是最早的一部传奇集《传奇》的作者。自他之后,所有传奇都因而得名。
  世间或者根本没有一个叫做非衣的画师,也没有一个以铏为名的剑仙,这一切,不过是神明在提醒我的使命——他给了我一切,不过是引诱我出卖自己的糖果,他是要借我的手、我的心,描画出一部伟大的传奇。
  我无心接过他的糖果,承诺了一个交易。而后就成了他的奴隶,永远呕心沥血,不惜一次次承受分娩般的剧痛,为他创造出灿烂的作品。
  这就是他要的供奉。
  艺术的神明是如此善良。他让那些和我一样,一无所有、心中充满伤痕的孩子们,能够有一天高居人上,用无尽的繁华和无边的赞叹来抚慰自己受伤的心灵。
  然而他也是如此的恶毒,要你用一生来偿还他的恩德。
  而是我订下的,不可逃离的契约。
  于是,我尊重了神谕,和玄玑谷主人一起居住在谷中。玄玑谷中整整一年的静思让我想通了一件事。
  神明既然用裴铏的名字来告谕我,就意味着,他要我创造的,决不是对唐传奇的模仿,而是一个崭新的超越唐人旧作的传奇。
  于是,终于有一天,我烧掉了自己画过的所有传奇,因为我明白,用笔画下去,无论如何也不能超越传奇本身。
  我要用更重的笔来写。
  我创造了一个刺客组织,它的名字,就叫做传奇。
  传奇由十二位刺客组成,每一位,都以传奇中人为名。
  王仙客、红线、聂隐娘……那位玄玑谷的主人,也是我第一个弟子,被命名为霍小玉。
  而我自己,叫做步非烟。
  我选用这个名字的原因,不是喜欢唐人的《非烟传》,而是我曾承诺了我弟弟,要为他重写这篇传奇。
  我精心培养着我的传奇们,一如多年前在白纸上精心描摹、设定着每一个人物的形象、衣饰。直到他们都成为天下最优秀的刺客。
  我知道,将他们都绘入一部长卷中,演出一幕超越十二名篇的传奇,这就是我的使命。
  十年来,我一遍遍思考着属于他们的结局。
  我将玄玑谷地界渐渐扩大,变为一个小镇。然后在镇中种上了五色桃林,修起了山神庙,我为每一个传奇,准备好他们独特的道具。
  那是一卷卷珠玉锦绣的传奇,那是一幅幅巧夺天工的画卷,那是一曲曲哀感顽艳的悲歌。
  但我迟迟不肯动手,因为那些结局太过惨烈,我不愿意让他们——那些我心爱的孩子们,走上这供奉的祭坛。
  又或者,我在玄玑谷中生活的日子太过逍遥,我宁愿沉醉在这庸常的幸福中。
  我拥有了传奇,也找回了心爱的弟弟。虽然他现在有了另外一个名字,但我知道他是我的弟弟,他全心全意地陪伴我,照料我,再也不会离开。
  我心中暗自希望,这个结局能来得更晚一点。
  然而,神明却已经等不及了。
  它迫不及待,要收获他的供奉,要看到传奇的结局。
  于是,有一天,我亲手培育的一位传奇,为了自由而行刺我。
  她的名字叫做红娘。
  而她的毒药,将借那个和我弟弟一样的男子,刺入我的体内。
  红娘将牵肌丹的七种成分,分别放入深山中七处泉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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