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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道闻铃

_2 步非烟(当代)
  “不!”她惊恐的向后退,又固执地说:“我是杨静,我不是萼绿华。”
  他快要发火了:“这是杨静的墓,很多人都曾经梦到过这个墓的。”
  她拼命地抓住他的手,喃喃道:“是啊,我在梦中就曾经梦到过这个墓……”她看了看他,:“这么说杨静是死了,我是萼绿华。”于是,梦中的她笑了,相信了他的话,牵着他的手,去做萼绿华去了,梦外的她还在嘶着声音,摇着头,她说,杨静还没有死。
  于是她醒来了。
  她静静地坐在床上,她觉得自己的生命不会长久了,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丧失厚度,越来越薄,最后变成一个纸人儿,大红的长袖被风吹成了金色,苍老而透明地漂着,最后和她一起被夹在古老的书页里,成为《太平广记》中女仙寂寂的插画。
  终于有一天,他翻开了书,把她叫醒了,她努力的向他笑着,他皱着眉,在空中捞起她纸一样的手,看了看,说:“原来你是画,不是仙女——你不是萼绿华。”
  然后他扔下她,转身走了,她拼命的要叫他,但出口的已不是人声,是风铃叮叮当当的碎响,跟着,跟着……
  她醒了,还是一个梦。她看着窗外纸一样的月亮,青得像一个荒落的湖。
她想,他也把自己当作了传奇的主角,只是,他们的传奇不一样。她的,是一个坐在窗内看太阳的女孩对窗外的传奇,他的是一个厌倦了太阳的寻觅的男子对窗内的传奇。
  她知道他会走的,走在她所不知道的时候。
  就在他知道窗内的也只是平常之后,也许就在她为他而变得单薄之后。
  ……
  如果只是如此,她也许也会心甘情愿地做一副插画,但是,实际上,在等他的时候,她变薄了,她就明白自己应该离开他;但见他的时候,她又有了某种虚妄的厚度,于是她又留下了,留下来被他的笑他的亲吻慢慢的碾薄,就这样循环往复,把她的人都撕碎了。
  
  她顿了顿,缓缓松开握紧的手:“我困了,那一夜在他肩上的痛哭让他知道了,其实我和他身边那些傻丫头们是一样的,我明白,我必须让他走,这样,我还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她的语气极平淡,却又透出惨怛,像箱底的旧衫子,花淡得压不住底色了,可还是花。
  “那一天,是我们相约见面的日子,我和母亲一起去吴越王府去拜见新任王妃。
  王妃是一个端丽的人,户部员外郎崔艟的女儿。她脸上淡淡地敷着粉,端坐在椅子上,每当有人进来,就微微点点下巴,嘴角往上翘翘,表示笑了,也就见了礼。
  ‘问杨老夫人安康啊。’王妃微笑着送母亲出门,此时,夕阳的光正好从镂空的窗格子里透过来,投上她的脸,透明的金黄拖出一个长长的菱形,从眉间直到嘴角,一种掩饰不住的湿湿的疲惫,就这样懒懒地散发出来,我猜,她透过这种金黄看我们的时候,一定也是这样金粉飞扬的颜色。
  王妃最后对我笑了笑,眼睛里流出一种温柔来:‘杨小姐很像我年轻的时候,眼睛很像,真的。’
  其实,她最多不过和我同岁,但我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像我们这样的女孩,一旦嫁了人,青春就永远被锁在华丽的镂空妆匣里了,以后,你就坐在那些菱形的孔后边看外边的世界,一切都被金色的灰土染得富贵而苍老。
  我对王妃笑了笑,我喜欢这时候的她,她的眼里透过了黄蒙蒙的尘,有一种水一样的温柔。”
  相思隔着阴沉的暮色,看着那个女子已经毫无神采的眼睛,她想,我也喜欢这个时候的她,她的眼里透过了黄蒙蒙的尘,也一定有一种水一样的温柔。
  
  那天,她来到后院,天已经完全黑了。后院里有一棵桂树,开满了花。她抬头看着繁密的树冠,浓烈的香让她有点头晕,树上挂着大学士严嵩的题匾——广寒仙品。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当嫦娥端坐在遥远的广寒宫,看到人间万家灯火的时候,人间就已经比天更遥远了。
  所以美丽的不是天空,而是远方。
  她想,嫦娥是不应该后悔的,因为,传奇中就是要守候的思妇,就是要寻觅的游子,这是永远都要的,没有传奇,就没有嫦娥。
  厮守的眷侣是在传奇之后,而不是传奇之中。
  她明白,她还是可以深深爱着她的少年的。尽管那个传奇也许会不再了,淹没在时光匆匆中,流水落花一般,不再。
  不再,她反而会爱得更加深沉。
  
  她没有想到,就在她在桂树下遥想嫦娥的传奇的时候,她也成为了一个年轻的武将遥远的传奇。吴越王府英俊的武将孟天成日后会常常向人问起,那天伫立桂树下,宛如惊鸿一瞥的美人……
  
  “那一天夜里,我和母亲留宿王府。我在床上坐到二更,终于来到高墙下,我明白自己是想逃,逃到自己的那扇小窗下,站在风铃下等他,但是我也明白我不会真的那么做。我只能在湿湿的土地上,依着墙影,走到天明,我是把一生的路都在那一夜走了。
  清晨,我回到家里,我远远看见敞开的窗,好像是黑夜的一只眼睛,凄艳地笑着,看着我。风铃就是它无人过问的眼泪。”
  
  她要他走,于是她做了一个赌注,然后她赢了。
  朝霞染过的墙上,她看到了他的字迹:“静女其姝,伺我于成隅,侯而不见,搔首趾躇。”
  看来他只写完这四句,就掷笔而去了,她的手无力地撑着渗凉的窗棂,茫然的要触摸他留下的尘迹。窗外几更的梆子高一声,低一声,悠长的调子,仿佛从古代穿过来,把她的一切都流走了,她抬头看着静默的风铃,它又披了朝霞的嫁衣,憔悴而努力地笑着,心形的影子,从风中漏下来,冷冷的,撞碎在她苍白的指节上。
  
  她笑了笑:“他果然好像一去不返了,于是我只有等,那个夏天,我最怕的是我会不知不觉地死了,死了就埋在风铃下边,也许,有一天,他会带着他的萼绿华,指着那个薄薄的木箱说:看,那是杨静的墓。”
  “我不后悔,因为我知道,只有他走了,或者我死了,我们的传奇才会永恒了。”
  
  “后来,爹爹发现了我的秘密,我神情恍惚,语无伦次。其实,杨家一向清白传家,出了这种有辱家风的事,还不如我不要出生。
  想起我小时候一直惧怕着的家法,其实没有那么的可怕,再可怕的事情一旦发生了,就成了闹剧,我想,如果我死在父亲棍下,他也许会伤心,会后悔,但那也只是一两天的事,之后我也解脱了,他也解脱了。
  父亲追问着他的名字,这时我才惊异地发现,其实我不知道他真的叫什么,我曾经为了看一个陌生人的名字而差点坠入山谷,也曾经苦苦追问他是谁,但是,最后,我居然还是不知道。糊涂着过了这么多日子。从那柄长剑上,父亲打听出了它的主人。
  我在病床上听母亲一边流泪一边讲卓王孙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这才是真的华音阁主卓王孙。而他对我说的,没有一句是真的。但是,我总觉得那个白衣青剑的少年无论如何,总是递给了我一袭衣袖,让我把握,而这个风云的华音阁主才让我不可捉摸。
  我在病床上,全身的痛像潮水一样在我血液中流着,我知道我还活着。奇怪的是,我竟然不想要他在我的身边,而是想如去年那样,他走了,在门外守着我,留给我他白色的袖,让我用一生的力气去抓……”
  她舒了口气,换了一种语调:“隐约之中,父母开始为我张罗婚事。我默默地答应了,我知道我早就死了,剩下的是一张纸,或者被自己夹入古书,或者被人们关进妆匣,又有什么相干。”
  “——只是,谁又会要我呢?”她的笑有点凄凄的,“我失贞的事不可隐瞒,以前满门的媒人,现在一个也不见了,我被我的世界遗忘了,遗忘在角落里。哥哥说过,看传奇的人是傻的,写传奇的人更傻,费尽心力,也不过给世人一段谈资,一段可看,我却是一个用生命写传奇的人,我的读者,只有他一个,他都忘了,别人当然也就不会记得。
  也许,我的故事还是有价值的,是闺阁中的训诫,兵部员外郎的女儿杨静的风月故事,也许会流传好多年,很多版本,直到被嚼成了再也不能成篇的渣,吐掉了,或者被一个落魄文人写成不朽的故事。让后代的小儿女们捧在手上读半辈子。那也已经和我的传奇无关了。”
  相思知道,到如今,这样的传奇还是她妆匣中最宝贵的珠玉,虽然她已经知道把生生世世的赌注赌在它们身上,实在是件很傻的事。
  
  她这一次的停顿很久,相思又一次不得不问:“后来呢?”
  “后来,出乎我意料,天成居然说要娶我,说和我是在那夜的晚宴外相见的,说他要等他的月宫仙子。”她有些无可奈何,但又是真心地笑了:“一切就这样决定了,帖子就发了出去,爹爹还是不愿委屈我,所有的礼节,都和多年前他心中所想的一样。”——如果没有这些事,她将永远是窗户里边的闺秀,孟天成眼中的仙子。
  
  “没有水了吗?”她突然问道。
  相思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盏,有些尴尬:“是的,好久就没有了”
  “我不习惯做主人,未免怠慢了客人。”她温柔的微笑着。
  “不,不,我只想听你讲下去。”相思将盏放回桌上。
  她说:“恩,我会一直讲下去的……父亲为我筹备婚事,却防备着他会来找我,我虽然已经从传奇中醒了,但是我还是希望他能像以前那样,出现在我的窗前。
  结果,他果然来了
  我听到院子里有刀剑的声音,虽然,我知道,华音阁主的剑法是天下无双的,但是,我还是没法听那尖锐的金属的声音。我怕他会去找我父亲,于是跑到楼下。
  我听见了他的声音。
  于是我扶着柱子哭了。
  我听到他说:‘杨继盛,我不想杀你家的人,你又何苦呢?’
  ‘为了捉你!’父亲平静地说。
  他冷笑了:‘我今天来是为了带走你的女儿。’”
  
  她停顿了一下,轻声道:“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我娶她,按你的规矩,明媒正娶。’”
  她脸上的微笑也许和当年一模一样吧,相思默默地想,好多年了,都还一样。
  
  当时,杨继盛怒道:“我的女儿就是死了,也不嫁给你这样的人。”
  剑光,从所有人的脸上掠过,最后停止在杨继盛的咽喉:“你不要逼我,也不要逼她。”
  青苍的华彩在他的衣袖上流着一种诡异的波光,她从柱子后边看着他,好像他们之间隔着一层雾,一扇窗,一堵墙。
  “你动手。”杨继盛冷冷地喝道。
  她想,父亲不会让步的,因为,杨家的男人,都很倔强。她站了出来,说:“住手。”
  “你——”他收了剑,没有说下去。
  她看看他,然后把脸转开:“父亲没有逼我,我愿意嫁人的——”她渐渐觉得好笑,怎么这一切都像是排练好了一样自然而然的,她笑着对他说:“卓公子,我是杨继盛的女儿,不是萼绿华。”
  “我知道!”他猛的打断她:”你要是萼绿华我还和你父亲谈什么婚论什么嫁。”不久,他的平静恢复了,他说:“静儿,你如果愿意嫁人就嫁给我。”
  她痴痴地看着他的眼睛——里边亮亮的,是他这一生中少有的真,她知道,这种机会再也不会有了,也许多年以后,他还会对另一个女子说这样的话,也许。但对她,就这么一次。
  她伸出手去,却仿佛被夜空中的露水滑了一下,只留下了一道凄凉的弧。她说:“不……你不能娶我的,我不会嫁你。”
  她知道,他是他传奇的主角,娶了,传奇就死了,死在平凡的龙烛凤影和以后的柴米油盐之中了。他无所谓,游子的传奇很多,但思妇一生就这么一段。将来是要用来坐在妆匣的金粉里回忆一辈子的。
  他静静地看着她:“带你回华音阁,”她明白,他是让她永远生活在传奇之中。她凄凄地笑了,她比谁都清楚,生活在其中的传奇就再也不是传奇了,只是传奇死灭后干枯而猩红的一抹血痕。
  她说:“走吧,我笑着看着你走。”
  他明白了,其实来之前就明白,这个才是更好的结局。于是他点了点头,转了身。
身后,她嘶哑地喊了一声:“七天之后,我出嫁,你答应了,要来给我梳头。”
  他回头了,他看见了她满面泪痕下面一生中最灿烂的笑。
  好多年以后,她反反复复重现着他那一瞬间的眼睛中晶晶亮亮的光,然后是他的每一处停顿,每一点气息,还有当时第一片落叶划过的方向,自己第一滴眼泪流淌的轨迹,这些,是她当时不曾留意的,但现在,她知道,这些就是她唯一真真实实的。
  她不后悔,虽然,她知道,那是她唯一的机会。但是,机会就是机会,一旦去实现,就是另外一回事。
  他迟早会走,在她所不知道的时候,她的心就会化做风铃,于是,她宁愿筑起一扇窗,让自己生生世世守候的心死在了窗内,也让他一生一次寻觅的心死在了窗外。
  不死的,是传奇本身。
  一只暮禽忘了时间,自得的啄着花蕊,突然一啼,飞去了,过了墙头再也不见,被搅动了的空气缓慢的又沉到墙里来,仿佛外边就是沙漠,残阳已快要落尽了,落寞的霞光等候着萧疏的星辰。
  雨似乎还没有下起来。空气闷得让人只想站起来到处走动。
  她默默地坐在暮阳里,脸上苍黄的色,像残了胭脂。过了好久,她说:“那时候我就想好了,我要毁了自己的脸,然后,我不想看到自己,也就必定要弄瞎自己的眼睛。其实没有必要的——”她苦笑了一下:“但是我是一个固执的人,我不想像瓷瓶一样放在大堂上,所以,我更喜欢这样的结局。”
  “你是自己弄瞎双眼的?”相思猜到了,但还是忍不住要问。
  “是的,用药。”她轻松地说:“其实,瞎不瞎对我来说是无所谓的,我一生中要看的东西,几天就可以看完的。”她微笑着说下去:
  “那几天,我几乎是在镜子前面度过的,一次一次预演着我的笑,我的颦,我的低头,我的忧伤,一切都应该是完美的,他应该看见最美的杨静。”
  
  她没有穿上嫁衣,她一袭明媚的绿裳——湖水一样的绿,浮萍一样的绿,绿得青青的。她触目的站在闺房中,那里已经被红色的绸裹成铺天盖地的喜气,铜色的风铃也染红了,像一盏过了气的灯笼,低低的照着,照得人想哭。
  他说:“静儿,你真美,明天做新娘时一定会更美。”
  她也笑笑:“会的。”她解开了衣带,一层又一层,直到赤裸着站在红色的灯晕里,脚下是她翠绿的衣裳。她紧紧抱着自己的肩,仿佛是一件连城的玉,她说:“每一次,每一次你都怕我体质太弱,不能尽兴,今天,我……全部都给你。”尽管她永远想不到,她也能说出这样的话,尽管那时的声音颤抖得再也不像自己,但说完了,她感到轻松,因为,她知道,在他面前的,她再不是那薄如书签的古美人,而是真正的杨静,真正的女人。
  他看着她,像要用这最后的时间把她看懂,他突然将她从那堆翠绿的浮萍中抱起来,像折断一支玉色的花。他将她按在床上,紧紧握着她的手,直到她痛得战栗,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反抗起来,死死地咬住了他的手臂。
  他没有进一步动作,也没有放了她,而是将身体的重都压在她的身上,她感到一种窒息的热,唯有左颊冷冷的贴在床角,隐隐的痛。就这样僵持着,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她却有了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
  她听到他在耳边重重地说:“我要让你永远也忘不了我。”
  泪水似乎是倒着灌进喉咙的,她觉得嘴里有些咸,她不知不觉啜泣起来,渐渐地松了口:“不是说好了相忘于江湖吗?你总在骗我。”
  她的唇上有淡淡的血痕,很快又度到了他的唇上,脸上,她不知道这样算不算相濡以沫。
  
  “那一天……”她冷静地向相思讲着:“你相信吗,有一滴眼泪,离开了眼眶好久,才落到我腮上,好冷,我从来没有想到眼泪会这么冷,像是被冻寂在了某个地方,不经意中又飘了回来。”
  是的,是曾经有过这样一滴眼泪,划过她的脸颊,很快又在她颊上的红晕中被蒸得了无痕迹。
  只有那一刹那冰凉的感觉,堕到她记忆的瓶中去了。
  她说:“每一次,他总是习惯的把床头的更漏翻过去,而那天我阻止了他,我对他说,我们只有两个时辰,破晓的时候,花轿会在楼下等我。”
  “好像他说的,更漏的声音和下雨一样,纷纷扬扬,太快太快。我静静地听,听那些落在我心里的雨,我从他胸前支起身子:‘催妆了,来帮我梳头吧。’”
  
  卓王孙把她抱到妆台前,梳子那些尖利的齿通过他的手指和她的头发纠缠在一起。她静静地体味着,要把一切都揉成沙子,一颗一颗存在水晶瓶里。
  她看着镜子,她知道药力正在发作,她的眼睛已经有些模糊,但是她还是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一丝伤感,虽然只有一丝,但却真的看到了。
  她快乐的想,原来你也伤心了,原来你也是凡人啊。
  卓王孙微笑着指着镜子说:“静女其姝,有了今天,想必羊权会长生不老的。”
  她玩笑着说:“如果杨静从今天起就看不到萼绿华了,是不是就会老了?”
  “不会的,萼绿华怎么会老。”
  他也回忆起那个站在水中央的女孩,回忆起她寂寞和惊惧的眸子,回忆起她那双纤弱的手——在青色的雨中艰难的去抚摩那些湮灭的字迹,在淡淡的朝霞下认真的将铜铃握在手中,在暮暮苍苍的月夜里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衣袖,像是抓一段传奇。
他明白,他的这段传奇也结束了,就像所有寻觅的人有意或无意地走入了一条小径,邂逅了一段旖旎的风光,事后却忘了是在哪座山,哪条路。一种不可追的遗憾。对于寻觅的人来说,美丽的邂逅永远会有的,山山水水,永无尽头,但是一模一样的却不可能了,就这点遗憾,也会在寻觅的少年心中烙下一抹疏烟淡日的印象,远远地回想起,也是天长地久的悲哀。
  他心中有点涩,欠身去抱住她,她轻轻地将他推开了。
  她将梳子贴在脸上,目光茫然地看着镜子,镜子中仿佛倒映出更漏昏黄的金色。
  镜子中映出更漏的金色……
  
  “沙子从水晶的弧里纷纷扬扬地落下,在我的眼里散开去,四壁暗红的木和烛的影子也被融化成了一片苍黄而凄艳的金色。也许,沙漠也不过如此……
  我手中握着尖利的梳子,清凉的银光中一股熟悉而温暖的香气让我想起了懒洋洋的少女时代。我的手缓缓用力,让带着发油的暖意的齿锲入我的脸。用力一划,皮肤撕裂的声音轻轻响起,就像被风吹了太久的丝帛,不恐怖,反而有些悦耳。
  我感到血腥的气息在我周围弥散开去,他在向我走过来。
  我一挥手,更漏落在了地上,那场在我床头绵绵的下了半生的雨,终于停了。于是时间也就一起停了。
  沙子在我们之间,流淌成一条小河,那些亘古以来就被遗忘了的天河的沙子。”
  ……
  就隔着这条河,她平静的对他说:“时间到了,你也该走了。”
  “你以为我会在这个时候走?”
  “是的”,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这个时候,我是新娘,是别人的。”
  他没有说话。从身后,可以看到她的手,指节苍白的扶着自己的脸。
  她的表情也许是在微笑:“走吧,我答应过你,笑着看你走,我现在是从镜中笑着看着你的,你走吧。”
  她心中有些悲哀,要是自己这个时候真的能在镜中看他,那倒是一件很好的事,她心中喃喃道:“谎话,谎话,最后还要骗他一场……”她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句话是你说的。”
  “是的,我说了”,他轻轻地问:“你做得到吗?”
  “你能我也能。”
  “我能。”
  她笑了:“我也能”
  “好的,那么,希望你幸福,只有平凡是可以把握的,这句话是你说的。”
  “真的,你会去把握吗?”
  “你能我也能。”他爽然微笑,又在报复她了。
  她的话哽在喉头,她听到风铃响了,他打开了窗。
  “等等!”
  他伫立在夜风中,青色的袖像钻进了风做的白鸽。
  她没有回头,伤口开始灼热,烫得她的手都扶不住,她问:“为什么你不看我最后一眼呢?”
  “你不想我这么做,是吗?”
  是的,她悲哀的靠在椅背上:“因为你已经没有了这个资格,我是新娘,是别人的。”
  “是的,你说过了”,他沉默了一会:“我走了,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会的,我会把你的一切都忘了的”,她有气无力地说:“你呢?”
  “你能我也能。”
  这是她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她知道他走了,从那个挂着风铃的窗口轻轻跃出,如同一只穿花的蛱蝶,片尘不留。
  她依然笑着,在黑暗中默默地笑着,白露还在,初晓的霞光还来得及为守候了一夜的风铃披上华美的裳,而风铃投下的阴霾里,她的笑安详而古老,仿佛是从远古的湘水中打捞起来的思妇昏黄的倒影,漠漠的,有些凄怆。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身体缓缓地沉下去,跪在地板上,伸出手,一手去握那个半碎的水晶瓶子,一手茫然的向下抓着那些在指缝中流走的沙。那些是未到来的时光的预言,人的手,是抓不住的。她顿了顿,终于放弃了,将那只手收了回来,一起紧紧握住劫难后的水晶瓶——那里边盛着的是过去的分分秒秒的见证。
  也许是水晶的碎屑划伤了她的手,也许是她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总之,一滴、一滴、一滴,迟迟的夜漏又开始响了,她微微笑了——骗子啊,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她将瓶子紧紧握在胸前——不,这是她永远要回忆的,这一点点的凄艳的回忆,这唯一的凄艳的传奇,是她最初的也是最后的爱。
  “是我要他走的,因为我怕他会走在我所不知道的时候。”她微笑着对相思说。
  “走了,我的故事就永恒了。”
  她长长的呼了口气,她说:“打开窗,也许今天会有雨,成都的天气就是这样的。”
  相思打开了窗,窗外是密密的云脚,都浸泡了雨气,地上也云蒸雾腾的配合着,植物在郁热中腐败膨胀,却总透着清凉的新生的线索。
  窗户支支哑哑的在风中摇晃着,但是也还透着成都特有的闲散劲,风铃颜色暗淡,只是响,叮叮铃铃的不停。
  相思扶着窗台上遍布腐痕的木栏,心想,这就是杨静自己筑的那扇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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