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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忧刀

步非烟(当代)
解忧刀 步非烟
第一章柳月松风
松风筑并不是个很出名的酒庐,荀无咎本不想来的,所以,当踏入这由两棵松树筑成的店门时,他的脸色并不好。尤其是当他看到坐在酒庐正中间的江玉楼。
世上总会有那么两种人,他们仿佛永远不能融合在一起,一见面就定要拼个你死我活,不见面的时候还要恨不得对方死。荀无咎、江玉楼就是这样的人。
当荀无咎被称为柳湖少侠,在正道中窜起,而江玉楼却被誉为邪道第一少年高手时,他们的宿命便已注定。尤其是他们用的武器都是刀。两柄江湖上最厉的刀。而他们都年轻,也都自信。
每天都有无数的人在打赌,是荀无咎的柳月刀击碎了江玉楼的解忧刀,还是江玉楼的解忧刀斩破了荀无咎的柳月刀?他们甚至为此还专门约战了一次。这次约战的结果无人知道,但一战之后,荀无咎沉寂柳湖一年零三个月,而江玉楼回了西昆仑山一次,三日前才重新下山。
荀无咎绝对不想在这里见到江玉楼,所以,他的手迅速地按在了柳月刀上。
形如柳,出如月,荀无咎刀法的精要,就在一个快字上,尤其是出鞘一刀,恍如梦中惊雷,威不可挡。与江玉楼一战,柳月快刀数度几乎将他斩成重伤,江玉楼于西昆仑山上静思半载,却依旧没有取胜良方。但现在,荀无咎冷浸浸的杀气从刀鞘中逼人而出,江玉楼却丝毫都不在乎。他特别让老板搬了张硕大的太师椅,他就半倚着坐在其中。初夏的天气已经很是炎热了,但他仍然穿了件长大的狐裘,几乎将他整个人都裹住了。狐裘的雪白色映着他脸色的苍白,更显得他手中握住的玛瑙玉盏宛如血一般鲜红着。只是这装扮太过诡异,松风筑里的酒客都一面看着他一面摇头,但他却丝毫都不在乎。江玉楼细长的眼睛半眯着,笑嘻嘻地看着荀无咎:“我用这杯酒赌你这一刀砍不下去。”
荀无咎冷笑。他练功十年,至少有五年是为江玉楼练的,这一刀又怎能不砍?
破鞘,刀飞。有人说,月是柳的眼睛。这一刀,就以天地万物为柳,而以身为月。清冷银辉,细如弯起的笑靥,一闪就到了江玉楼的面前。那一抹亮到人心底的笑意!刀光尚未及体,迸发出的寒光已然粉碎了江玉楼身前的画案。
难得江玉楼如此托大,荀无咎当然不会放过这一机会,这一刀,他已存了必杀之心!
江玉楼依旧微笑着,狐裘下的苍白手背,竟然连一丝颤动都没有,手中稳托的玛瑙玉杯,更是如磐石一般。只是他的眸子更细,脸上的笑意也更浓。他竟然完全不理会这一刀。
一瞬之间,荀无咎心中闪起了一丝疑惑:他为什么这么笃定?先杀了再说!
刀光一折,在半空中略略一停,奔腾而来的内息源源聚涌,将那刀光催送得更为炽亮。月已中天,向着江玉楼袭下。他这一年多的闭关,并不是白费的。
江玉楼已被这银亮的刀光完全包住,两人武功本在伯仲之间,此时荀无咎占尽先机,江玉楼又如何破茧而出?但奇怪的是,他的脸色就是一点都不变,似乎连死都不怕。难道他真的要赌么?刀光更是一紧,已然临近了他的鬓边!荀无咎一喜。这么近的距离,江玉楼已不可能再救自己了。
就在这时,一柄剑忽然从江玉楼的背后刺出。这一剑斜出,紧擦着江玉楼的脖颈掠过,去势并不是很快,但恰恰点在了荀无咎的刀尖上。
荀无咎全心全意发出的一刀,就仿佛撞在了一堵铁墙之上,再也难进分寸。
这一剑并不厉,也不狂,更不花哨。它惟一的特点就是实用。刺就是刺,招架就是招架,朴实之极。但正是朴实,却让它隐然有难撼之感。那宛如万物之月眼的夺命一刀,便被这朴实一剑,堪堪抵住。
荀无咎的脸色一寒,但一看到这柄剑,他的脸色立即释然了,柳月刀光华顿失,又回到了鞘中。江玉楼的微笑顿时一松,大笑道:“你若是再晚来片刻,我只怕就被小荀宰掉了!”
荀无咎比他稍大,两人又是死敌,但他就是要叫荀无咎小荀,没有别的意思,他只是想若是杀不了他,那就气死他好了。
这柄剑轻轻颤动,就宛如一笑,跟着一振,剑光挥洒而出,贴着荀无咎的脖颈刺出。但荀无咎并没有动,他的神色也丝毫不变,显见他对这柄剑的主人极为放心,就算杀了他也心甘情愿!
嚓的一声轻响,剑尖穿透了一物,慢慢收了回来。这是一只鞋子,江玉楼伸出两根手指取了回来,穿在了脚上。他的脚上只有袜子。
荀无咎的脸色变了。这只鞋子飞到了他的背后他尚且不知,那他方才一刀虽然铁定杀了江玉楼,只怕自己也将死在这只鞋下!
这念头不禁让他手心中沁满了冷汗。这一年多来,江玉楼的光阴显然也并没有虚度。
剑归鞘,从江玉楼身后转出一人,如果只是看到他这张朴实的脸,那绝对不会想到他竟然会有这么亲和的笑容,让人不由自主地信任他,将侠肝义胆交与他。他笑道:“看你这么笃定,我还以为你真要受这一刀呢,没想到却用臭鞋这种阴招。你是不是打算臭死小荀?”
江玉楼慢吞吞地喝了口酒,身子挪了挪,让自己躺得更舒服:“那不是臭鞋,是刀、飞刀、解忧刀。你要记清楚了。我向来只跟人家解释一遍的,你这只臭石头却总是记不住。”他虽然骂着,可是脸上的神情却很高兴,因为这个人是他的朋友。身在邪道的他,朋友并不多,恰恰这一位,却是连性命都可以交托的。
那人又向荀无咎道:“我一直很疑惑,当年你是怎么跟他拼到千招以外的?难道拼谁的鞋子臭么?”
荀无咎也不禁笑了。他被誉为正道少侠中最有前途的一位,向来不苟言笑,但这个人,却能让他放下一切拘束礼节,想笑就笑。不但笑,而且还打趣道:“能让你这块破铁如此困惑的事情可真不多。”
那人苦笑道:“一个说是臭石头,一个说是破铁,难道就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叫辛铁石么?”他伸出手去,一把将荀无咎与江玉楼都揽了过来:“酒正醇,天正好,你们两人为什么一见面就要打个你死我活呢?”
荀无咎与江玉楼都是一窒,为什么他们两人就一定要斗到死,就仅因他是正道中少年第一,而江玉楼是邪道中少年第一?
辛铁石笑道:“我今天约你们来,是想求你们一件事。”他一挥手,将桌上的酒菜清扫干净,将一张白绢摆在了桌上,变戏法一般拿出了笔墨砚台,拱手道:“世人只知道你们两把刀高绝天下,却不知道荀无咎善书,江玉楼工画。我今日就求你们书画一幅,作为恩师大喜的贺礼。请吧。”
荀无咎皱了皱眉,道:“让我跟他书画合轴?”他不同意的事,江玉楼就偏偏赞同。江玉楼大笑道:“这又有何不可呢?想必是你怕刀法不如我,书法也不如我吧?”他说做就做,深含了一口酒,噗的一声吐在了白绢上,笔走云烟,顷刻画成了一幅九华含秀图,将笔一抛,冷笑道:“柳月刀虽快,快得过解忧圣手么?”他的画法宗法宋人范宽,以雄峻大气,突兀纵横取胜。虽然只是水墨山水,但加了先前的一口美酒,墨色润开,登时烟腾山壑,雾锁重城,连绵峻兀,秀压天下。
荀无咎脸上露出郑重之意,仔细盯着那氤氲的山岚,良久,眉峰震了震,目中闪过一丝钦然,但口中却不屑道:“不过是古人的几笔遗意,有什么好吹嘘的?我习书而不习画,便是不愿在故垒中打转。”他拾起笔来,略一凝思,沾满了饱墨,大笔纵横,两个字“九华”写完,江玉楼所画的山水被他涂抹了一半。荀无咎跟着纵笔狂草,添完了“灵风”二字。
这四个字用两种写法,一篆一隶,歪歪斜斜地有些别扭。但趁在江玉楼的画上,就宛如一座巍峨的山岳,将水墨山水中的万种灵秀,尽皆烘托了出来。这两人一工于画,一擅于书,风格都是大开大阖,彼此绝不相同,此时合于一轴,却极为契合。这大概绝出乎江玉楼荀无咎所料。两人看着这满纸云烟,都禁不住默然。他们这两柄刀,是否也有不再敌对而是共舞的一天?
辛铁石皱眉道:“我恩师好不容易晚年娶妻,让你们写个贺喜的轴子,你们却弄这么一滩黑墨,岂不是让我恩师生气么?”
江玉楼笑道:“你恩师这么大年纪了,还要再娶,也算是为老不修,还要贺什么喜?自己喜就可以了!”
辛铁石惊道:“你岂可如此说我恩师!”
江玉楼大笑道:“说不定你恩师见了,却高兴的很呢!”
荀无咎也难得地露出了笑意:“别忘了问问他老人家,究竟是画好呢,还是书好!来日大喜之日,在下一定登堂拜贺。”
两人像是约好了一般,一南一北,同时跑走了。辛铁石捧着这幅染翰云烟的卷轴,突然觉得自己的主意真是糟糕透顶了。但他转念一想,或许江玉楼说的也对,恩师说不定就喜欢这样的贺礼呢!这么一想,他就高兴起来,九华,毕竟还是可上的。
这就是辛铁石,尽管他生得很平凡,武功虽高却也不是特别高,但却是独一无二的辛铁石。因为只有他,能够让江玉楼与荀无咎心甘情愿地当他是朋友。你若是在江湖中呆过半日,便明白这是多么不容易的事。
想到马上就要见到阔别一年的恩师,辛铁石不禁泛起了一阵兴奋之情。这一年他奔走江湖,寻找失散多年的若华妹子,直至今日才回九华,恩师身体是否还好?他晚年有人照料,辛铁石实在极为高兴。只不知道未来的师娘是哪家侠女,竟让高绝天下的师父如此青睐?
一想到平时古板威严的师父也要穿上红衣,让八方来贺的英豪们闹洞房,辛铁石就很想笑,他的脚步也就更快了。
九华山也似乎沾染了欲来的喜气,云气暗低,娇翠欲滴。辛铁石才踏入山门,六师弟沙月雪就跑过来高声叫道:“二师兄!你回来了!”
沙月雪最喜欢也最佩服这位二师兄,辛铁石也最为喜爱这个淘气的六师弟。两人相见,都是极为高兴,携着手走进了大殿。
只听一个威严的声音道:“石儿,你也回来了么?”
辛铁石猛抬头,就见师父九华老人站在大殿中间,正微笑看着他。他心中一热,忍不住抢上跪倒:“恩师!”
九华老人笑嘻嘻地将他扶了起来,道:“我这老不死的一时荒唐,倒让你们小一辈被别的门派笑话了。”
辛铁石站起,见九华老人满脸都是笑意,一年不见,师父似乎更年轻了些。他心怀开畅,也笑道:“师父能得人照顾,弟子欢喜得紧。别派都是一片贺喜声,弟子只嫌耳朵不够,没有多听些回来讲与师父。”
九华老人笑道:“我弟子六人,就你最会讨我欢心。本来要你拜见未来师娘的,可是她不太惯九华湿气,有些不适。好在佳期将至,也不急在这一刻。”
辛铁石笑道:“弟子特准备了一点小小礼物,敬贺师父云鹤双翱,天月同心。”
说着,将那幅书画拿了出来。他心中还有些忐忑,怕师父不喜欢。但九华老人眼睛才一搭上,两只长长的寿眉一挑,惊道:“老夫也薄收了一些贺礼,但以此画最为珍贵。”
辛铁石一喜,忙道:“师父喜欢就最好了,谈不上珍贵。”
九华老人伸出长长的手指,沿着那云烟纵横的笔意抚摸着,叹道:“这才是江湖人的贺礼啊!你看这副轴子,是不是只看到满纸云烟与这四个纵横之字?是不是觉得它一腔黑墨,只怕会触了为师的霉头?”
辛铁石又仔细看了看,实在毫无心得,只好笑道:“弟子鲁顿,实是没看出别的什么来。”
九华老人摇头道:“所以你于翰墨之道,始终不能得其三味。此人画这幅山水,用的虽是笔、是墨,但手法却依着刀法,而且是江湖上流传最广的四门刀法。”他手随着那山水脉络而动,尖长的指甲随着笔画的折钩而屈伸,道:“你看这片山石,正是一招‘仙鹤迎春’;这个亭子,却是‘梅柳渡江’;而这松涛延绵,笔势横斜,却正为‘八荒揽秀’。”他点着头,道:“此人从六十四路四门刀法中精挑细选出如此十六招来,每一招都或明或暗含着一个‘春’字,其用心可谓深奇。但这‘九华灵风’四个字,却就更奇了。”
辛铁石虽于笔墨之道不通,但武功上的见识却是有的。听九华老人这么一说,他仔细看去,果然,那些连缕的墨迹依稀勾勒出了一招招的四门刀法。回想起来,倒真如九华老人所云,每一招刀法中都嵌了个春字。想不到江玉楼这小子竟然还有这样的灵心慧手。但荀无咎所写的四个字又有什么妙处,辛铁石又看不出来了。他只有苦笑道:“弟子实在没看出这么多门道来,还请师父讲说。”
九华老人道:“山水画得缜密苦心,这四个字却写得大开大阖,就如这副轴子不是一人所画一般,不免让为师奇怪了。”说罢,他倒提起那幅画来,笑道:“你再看看。”
辛铁石凝目看时,忽然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但见那写得极大的四个字一旦倒过来,跟背面山水组在一起,竟然形成了一大一小两个偎依在一起的“喜”字。大者仿佛一带剑侠士,而小者却如一簪花仕女,正携手相语着什么。山水云烟倒过来之后,却仍然是一幅极佳的画轴,只是云烟全都到了脚下,两人宛如凭虚而行,望之如神仙中人。这么一来,满纸登时尽是洋洋喜气。
辛铁石忍不住低声骂道:“这两个家伙,也不早说,害我在恩师面前失脸!”
九华老人笑道:“怎么,这轴子真的是两个人画成的么?”
辛铁石道:“画者为江玉楼,书者为荀无咎。”
九华老人眼中光芒一闪:“号称邪道第一少年高手的江玉楼、与正道十三门中第一的荀无咎么?”辛铁石笑嘻嘻地点了点头,他的朋友能得恩师的赞赏,他也觉得与有荣焉。
九华老人又仔细地看了轴子一遍,叹道:“人称此二子文成武备,俊彦一时,看来当真是名不虚传。你送这副画给我,用意很好。为师一辈子的心愿,就是想要正邪混一,大家再也不需要打来杀去。可惜,吾老矣!”
辛铁石笑道:“恩师怎能说老呢?所谓有事弟子服其劳,不如让弟子代师父老吧!”
给他这么一打诨,九华老人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这种事情如何服劳?你去看看你的师弟们吧,月雪方才就在探头探脑,也在盼着跟你相聚呢!”
辛铁石答应一声,又陪着师父说了会话,这才辞别出来。九华老人犹自注目着那幅画卷出神。沙月雪早就等在门口了,一见到他,就一把拉住,叫道:“二师兄,咱们九华山上许久没有什么喜事,你说这次要怎样热闹一下?”
辛铁石笑道:“还用怎么热闹?你把你家中那些仆人们全都叫过来,想要什么热闹没有?”
沙月雪家就在九华山下,乃是当地的豪富,九华老人又曾助其家履过几次大难,因此,沙翁每年都要亲上九华山几次,每次都要带满山的礼物分发。这次九华老人大喜,沙月雪自然不会放过。听辛铁石这么一说,沙月雪更高兴了:“我早就想这么做了!可是三师兄四师兄说老是麻烦我们家不好。”
辛铁石笑道:“有什么不好的呢?对了,大师兄出关了没?”
沙月雪摇头道:“还没有呢。师父说他练功正在紧要关头,不能惊动,让我们都不要去告诉他。”
辛铁石点了点头。两人说说笑笑,走入了后山。三师弟南宫望、四师弟燕西来、五师弟陆北溟正在筹划婚庆喜事,见到辛铁石,都是喜出望外,纷纷过来置问。五兄弟一年多未见,真是有说不完的话。他们都是危难中为九华老人所救,接引上山的。九华老人武功几深不可测,在江湖上的威望更是极高,隐隐然凌驾于少林、武当之上。因此,谈到师父的婚庆,五人都主张大为操办一场。是时江湖有名人士多半都会前来致贺,若是准备不足,给别人看了笑话,那不是丢了九华山的脸么?所以商量的结果就是沙月雪急速下山,采买物资并雇佣人手,务必保证婚庆大小所需。
谈起这位新娘子,未来的师母,几个师弟却都说不上来。只因半年前师父带其上山之后,就一直病体连绵,连房间都未出几次,所有的事务,都由丫鬟夭桃代办。辛铁石叹了口气,师父好不容易老来有托,可千万不要变成累赘才好。
九华老人本不想大为操办,因此,婚帖只发给了有数的几个人。哪知婚礼前天,九华山上就络绎不绝,连湖广、山东的豪杰们都来了许多,沉寂的九华山开始热闹了起来。九华老人早年游侠天下,沾其恩惠之人极多。后来驻锡九华,魔教东入中原之际,铁衣、星烈二长老杀人无数,便是在九华老人手下刹羽而归,魔教声势为之一沮。后来九华老人极少再行走江湖,但却无疑是泰山北斗,悬望天下。他不归于任何门派,因此,便是每一门派所要极力拉拢的对象,但九华老人极为淡泊,从不求人,所以报恩者有求者都无门而入。难得有此机会,竟然滚雪团一般顷刻传遍了天下。
九华老人接待到第三十个客人的时候,就已经倦了。传下话,让辛铁石代为接待,自己到内室休息。辛铁石侠肝义胆,最爱结交朋友,江湖上知闻者也极多,一直忙到第二天的下午,客人才基本到齐。
九华山却哪里有这么多的地方供他们居住?好在这些江湖豪客都是漂泊惯了的,都随身带着行李,天气又不冷,随便在山中找个树荫石上就可休憩。荀无咎也随着长辈来致贺,却被辛铁石接到内室中去。
第二天早上,天才微亮,婚礼就已开始。辛铁石两个晚上都没阖眼,但喜气冲天之下,却也不觉得困倦。九华老人穿了一袭红袍,站在大堂之中,向着宾客拱手道:“老夫老来行此丑事,实在愧对天下,想不到这么多朋友来看老夫出丑,实为惭愧。就请各位海涵吧。”
来贺的宾客中有位满头银发的老者笑道:“九华兄言重了,今日我们前来,都是愿兄百年好合,永如今日。”
九华老人拱手道:“多谢谢钺兄吉言。咱们也不弄这些繁文缛节了,请出贱内来与诸位一见,便算是半了喜事,那些拜堂什么的,就放过老夫吧。”
谢钺笑道:“九华兄有命,在下岂敢不从?只是堂可以不拜,这洞房岂能不闹?”
谢钺乃是号称武林第一世家的藏剑山庄的庄主,江湖声望甚隆,几与九华老人齐名。来贺的宾客中,也就只有他可以与九华老人如此谈笑。他如此说后,宾客们都纷纷赞同,九华老人微笑不语。
只听一阵细乐传来,跟着便是极细的香风。在夭桃的搀扶下,一位头顶红巾的盛装女子缓缓走进了大堂中。大堂张灯结彩,将她映得一片通红。九华老人不禁迎了上去。
钟鼓齐鸣,沙月雪找来的喜娘一片的颂赞声中,九华老人笑嘻嘻地拿起桃木秤杆,将她那红巾挑起。
辛铁石由衷地在心里祝贺师父,他愿意用任何代价,来换取师父的快活与幸福。
但他却永远都没有想到,这代价竟然是如此之大。
那红巾下的脸,竟然是若华,他苦苦在江湖上寻觅的若华。
满室张灯结彩,却依旧掩盖不了她脸上的苍白,辛铁石的心忽然变得无比空旷,然后,他看到那苍白的眸子,照在了他身上。
钟鼓清音中,大地一片宁静。满堂豪侠,却又有谁注意这茫然的少年?
第二章血乱红妆
恩师所娶的新娘竟然是若华?辛铁石只觉得心好苦,好苦。就是他苦苦寻找,这一年来数度拼了性命不要,只为得她一点消息的若华?
辛铁石被震慑住了,他很想跑上去,牵住她的手,好好问一问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九华老人的身影移了过来,将她挡住,辛铁石的勇气忽然凭空消失!
若华那苍白的眼睛却仍然紧紧盯住她,她的眼中没有九华老人,没有万千宾客,没有张灯结彩,只有他。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但辛铁石的头却低了下来,他无法忘记,是九华老人将他从楚天裂的刀下救出,并且倾囊相授,他才有今天。他的剑仍厉,心仍雄,但却无力再做什么!
若华、若华!虽然低着头,但辛铁石能明显地感到若华眼睛中的失望,然后,这眼睛低下,迎向了九华老人。于是,喜堂中的欢笑声就更加地浓烈了起来。
辛铁石的心中却一阵阵的茫然,他的脚步也禁不住踉跄了起来。本来分配他的职务是照应堂中的宾客,此时他却谁都顾不上了。他的脸上升起一片红晕,踉踉跄跄地冲到墙角边,抓起一坛酒喝了起来。
沙月雪见他的行为有些失常,慌忙抢上来,低声道:“二师兄,你怎么了?”
辛铁石心中悲苦,也不答他,抱着那坛酒咕嘟咕嘟喝了个精光。他操劳多日,又是凌晨便忙到现在,饭也没吃上几口,烈酒入腹,便如刀一般翻搅着他的内脏,辛铁石忍不住“哇”的一口吐了出来。登时一阵腥臭之气传了开来,那些来贺的宾客们全都起身,纷纷走避。
九华老人正扶着新娘子走上前来,向大家奉敬几杯喜酒,见辛铁石如此失态,心中不悦,但他涵养极好,轻轻哼了一声,对沙月雪道:“快些将你师兄扶进去!”
沙月雪见师父的脸色不太好,急忙拖着辛铁石到了后面。辛铁石兀自抱着那坛子酒,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沙月雪跟他说话,他一概不理。耳听堂前师兄们传呼紧急,沙月雪也顾不上照顾辛铁石,只好抛开他快速走了回去。
大地空寂,辛铁石却停止了暴饮,他怔怔地看着这满天红彩,突然仰天大哭起来。他使劲一用力,将酒坛狠狠地砸在了自己头上。登时眼冒金星,但辛铁石却莫名地感到一丝快意,伸手狠狠地抽了自己几个嘴巴。他恨不得将自己的心挖出来,切成一片片。
但他能做什么?
突然,一个怯怯的声音传了过来:“公子,你还好么?”
辛铁石一惊,心中的狂暴之气稍减,抬头看时,就见丫鬟夭桃站在不远的墙角处,正怯生生地看着他。大概是辛铁石猛烈的动作吓坏了她,让她不敢向前。
辛铁石长叹了一声,心中渐渐安定。这一阵自虐让他心中的郁闷稍稍减了一些,但他已不想再留在九华。天下之大,足够他浪迹天涯,何苦非要留在这里?师父虽然年长了些,但也是当时英雄,并不埋没了若华。今日的喜庆……未始不是件好事啊。
心意既决,他站起身来,最后望了九华一眼,就待离去。
夭桃见他看也不看自己一眼,转身就走,禁不住着了急,声音抬高了一些:“辛公子,我们小姐叫你过去,说有几句话说!”
辛铁石身子一震,他的心中却泛起一阵悲苦之意,涩声道:“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夭桃道:“奴婢也不知道,公子请走一趟吧。”
辛铁石犹豫了很久,但想起此日一去,只怕苍山远隔,再也没有睹面之机,不如过去听听看吧。反正说几句话又不会死人。
洞房设在九华最深处,却没有那么多华丽的灯彩。因为若华的身体不好,受不得打搅。只是在门口,挂了一对红绢的灯笼,幽幽的光照出来,有些薄薄的喜意。那绛红之纱做成的帘子,影影绰绰地将新娘子隔在里面。暮色苍凉。
近乡情怯,辛铁石忽然有些不敢向前。他竟然对若华要说的几句话有了惧意:若是若华是被逼的,怎么办?若是若华要跟他走,怎么办?
幸好,若华并没有说这些,她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命夭桃端了一壶酒出来。随后叹道:“我始终是相信命的,我的命,或许就是这个样子的吧。所以饮完这杯酒,我便是师母,你就是弟子,往日的种种,就全忘掉吧。”
全忘掉?能忘掉么?辛铁石紧紧攥住那壶酒,忽然用力将它喝干。
轻轻地,若华仿佛是自语一般,说着九华老人如何将她从楚天裂的魔掌下救出,又如何衣不解带地照顾她。她说得很仔细,仿佛是要说服辛铁石,又仿佛只是想说服自己。但辛铁石一句都没听进去。
酒将他的衣服完全浸透,浓郁的酒气包围着他,让他透不过气来。他觉得很疲乏,他需要远远地缩起来,好好睡一觉,最好能睡一千年。
忽然,一阵喧闹的声音传来过来。是闹洞房的。辛铁石笑了,烈酒的幻影将他笼住,他只记得,闹洞房是件很好的事情,他喜欢热闹。
九华老人一踏进房里,脸色就沉了下去。
辛铁石一身透湿地坐在当中的太师椅上,脸上挂着傻笑,酒气冲天。他身上的衣服沾满了污泥,甚至脸上还带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看上去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他的脸色沉得更厉害了,但他对这个弟子极为疼爱,虽然生气,却仍只是淡淡道:“你在此做什么?”
辛铁石笑嘻嘻地道:“在陪新娘子聊天啊。”
九华老人脸上闪过一阵疑色,跟随而来的江湖群豪都觉出这之中有些蹊跷,喧闹的声音静了下去。突然,从内房传来一声女子惊惶的尖叫声。
九华老人神色一变,一个箭步冲了进去。群豪心下狐疑,但新房重地,可不是随便能闯的,就都望向谢钺。
谢钺的眉头皱了皱,笑道:“没想到新郎官这么急,那我们就等着他将新娘子抱出来吧!”他虽笑着圆场,但脸上的神色也沉了下去。突然,就听九华老人的悲嚎声传了出来!
帘门倏然被扯落,九华老人大踏步走了出来,他的确如谢钺所言,将新娘子抱了出来。
只不过新娘子当胸插了一柄宝剑,鲜血正汩汩而出,沿着若华的胸膛滴到九华老人的身上,跟着点点如血莲溅地。若华的身躯仍在轻微地抽搐着,那一剑透胸穿背而出,任谁都能看出,她已绝无生机!这一幕犹如轰雷电掣一般击在辛铁石的心头,他呆呆地站在当地,酒意已完全惊醒!
若华死了!若华竟然死了!一瞬之间辛铁石心中一片空白,只剩下那轰嗵轰嗵犹如敲击着整个世界的心跳声。他的心忽然溅血。
这一切是那么的真实,却又那么虚无。死的是若华么?是那个他苦苦寻找了几年的若华?是那个扎着小辫,轻轻叫他石哥哥的若华?是那个顽皮地恶作剧,却又大声说要做他的新娘子的若华?是那个突然戏剧性地做了他师娘的若华?
血,染满了整个心房,将记忆浸成血淋淋的猩红。茫然与虚无忽然一齐哽咽。
九华老人一把将桌子扯过来,将若华放在其上。那流溢的鲜血顷刻就将整个木桌染满。九华老人紧紧盯住若华那苍白痛苦的脸,沉声道:“请九华飞鹰!”
辛铁石尚未从这突变的震骇中清醒过来,听师父如此说,下意识地应道:“是!”他一长身,就要从椅子上站起,九华老人一掌伸出,搭在他肩上,声音依旧沉着而冰冷:“你坐着!”他的声音中再没有师父的慈祥,辛铁石又是一震!耳听南宫望、燕西来、陆北溟与沙月雪齐声答应,打开背上木匣,各自取出一只两尺多长的铁鸟来。四人转动机簧,那铁鸟忽然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叫,破空疾升而上。四弟子左手攀着铁鸟,跟着腾空而起,分向东南西北疾掠而去。
辛铁石只觉脑海中一阵嗡嗡狂响,他用力捏着自己的手指,几乎要将它折断。为什么自己就没有听见凶手的声迹呢!他很想抱住若华痛哭,但九华老人的背影,却将他们隔开。
不到半炷香的时辰,铁鸟清鸣中,四人当空跃下,跪地禀道:“整座九华山搜索完毕,未发现任何生人!”
九华老人没有动,他静静地握着若华的手,直到感受到这手中已不再有一丝温暖。他清矍的脸渐渐抽搐起来,霍然起身,撕下门帘,将她盖住。
绛红的轻纱却不能将这抹苍白完全掩住,辛铁石怔怔地看着她,他紧紧握住拳,他想要上前,但却又不敢。因为她已是他的师娘,他与她之间,已经隔了整个九华山之远!
轻轻地,九华老人转身,向着辛铁石。慢慢地,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道:“你为什么要杀若华。”
辛铁石身子一震!他杀若华?他有什么理由杀若华!悲愤之气瞬间充满了他的胸臆,他的脸涨得一片青紫,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九华老人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冷冷道:“方才你四位师弟连同江湖群豪全都在前厅,九华飞鹰已经查过,这座山上再没有藏人,你说凶手会是谁?”他目中光芒暴涨:“适才与若华在一起的,就只有你与夭桃,我早就查过,夭桃身上绝无武功,根本不可能一剑穿身而过!那么,你为什么要杀若华?”
辛铁石使劲地挣扎着,终于将苦水吞下,惨笑道:“我杀若华?我为什么要杀她?”
九华老人长长的寿眉一挑:“你也叫她若华?难道你们早就认识?你就是因为不想她嫁给我,所以才杀了她么?难怪你今日举动大违常态!”他从辛铁石叫这一声“若华”中,就已判断出他们绝非陌生!
辛铁石愤然道:“师父,若华绝不是我杀的!请师父赶紧追查凶手,免得让其趁机逃走,遗恨终生!”
九华老人冷冷的眸子盯住他,缓缓道:“我养虎遗患,致若华于死,早就已遗恨了!”他踏上一步,厉声道:“我先废你武功,然后再来审问。若是冤枉了你,我赔你一条命!”说着,一掌当胸向辛铁石劈了下来!
九华老人号称武林泰斗,这时含怒出手,五指连运,抓起一团疾绕的漩涡,瞬间真气凝结压缩,被他指力带动,向辛铁石气海射去。这一招若是击实,辛铁石的真气立时便会被完全打散,一身武功也就去了十之七八。
但辛铁石却不闪不避,他心中又是愤怒,又是羞愧。若不是他浑浑噩噩的,没有早些觉察到凶手的存在,若华就不会死去了。所以,若华虽非他杀,却也如他杀一般。对于师父的惩罚,他是心甘情愿接受的。
何况他的性命与武功都是九华老人教授,师命如天,就算没有此事,师命徒死,徒又岂敢不从?辛铁石不但没有躲闪,反而将身体挺了上去。
大堂之中猛地闪过一丝亮光,宛如银鹰一般,骤然光芒聚敛,直射到了辛铁石的身前!
这光来的好快!九华老人寿眉才一挑,光冷如冰,已然迫近了他的后脑!他若是不闪不避,必定会伤在这一袭之下!九华老人瞬息之间做了决定,身子微微一侧,让过光芒。
只听飕的一声锐响,那光芒倏然聚敛,狠狠击在了辛铁石的胸前。但它取的位置极好,恰好就击在辛铁石手中的酒壶上。那锡做的酒壶登时裂成碎片,但光芒却反射而回,更强、更烈,向着九华老人啄噬而去!
这一下变生顷刻,难发于身侧,算计精妙到毫巅。九华老人百忙之际,双脚用力一点地面,身子腾空向后飞起,跟着双掌啪的一声,于电光石火之间,将那道光芒夹在了手中。那冷光距离他的咽喉只有三寸而已!
这几下兔起鹘落,特别是那道冷光计算之精准,连九华老人的一避一趋都考较在内,于天下英雄面前施展出来,当真先声夺人,群豪尽皆震慑。
九华老人双掌轻轻松开,只见那道冷光竟是一枚小小的铜镜。在九华老人掌力摧运之下,已裂成了数块。一时之间群豪心中都闪过一个念头:江湖中有哪位高手是用镜子做暗器的?
只听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道:“那不是镜子,是刀,飞刀。”
众人霍然回头,就见人群的后面,一个不显眼的地方,坐着一位少年。他很懒,能够坐着的时候,就绝不站着,但他对于坐在哪里,却没有太多的要求,因此,他就坐在了门槛上。他身上,是一袭宽厚的狐裘,雪白的狐毛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住,那尖尖的狐嘴翘着,挨在他的脖颈处,他那双细长的眼睛,也就如狐目一样微微眯起,狡黠地看着众人。这么热的天气,也只有他才肯穿得这么古怪。
九华老人锐利的目光割在他身上,忽然道:“解忧刀?”
那少年从狐裘中伸出一只纤长手指,笑道:“答对了。”他的笑容似乎也是细长的,但极有感染力,一笑起来,竟然有些女子的妩媚。
九华老人冷冷道:“魔教妖人,竟敢混杂人群,闯我九华,难道不怕吾剑之利么?”
江玉楼的笑容忽然就隐去了,淡淡道:“怕。”他的头抬起,凝视着辛铁石:“但朋友有难,我也顾不得了。”
九华老人看着辛铁石,他的眸子更加愤怒:“结交魔教妖人,我早该知道你会吃里扒外了!”
江玉楼霍然站起,雪白的狐裘一闪,他已站在了九华老人面前,笑道:“老丈这句话就说错了!”
九华老人冷冷道:“你敢教训我?”
江玉楼淡淡道:“正道将天罗教叫做魔教,安知天罗教就不将正道叫做魔道呢?闻说正道之中只有九华老人于这正邪之别看得最淡,所以家师特别命我来拜会,哪知传闻竟也有假。”
九华老人道:“正为邪,邪为正,世事本就如此,否则我这个弟子也不会叛师杀师母了!”
江玉楼断然摇头道:“适才我隐身人群中,老丈可曾发觉?”
九华老人一窒,江玉楼接着道:“那么九华飞鹰,未必就能发觉得了存心要躲藏的高手!”
九华老人身子震动了一下,他紧紧盯住江玉楼,缓缓道:“你凭什么相信辛铁石不是凶手?”
江玉楼笑了:“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我相信我的朋友!”
朋友!辛铁石忍不住热泪盈眶。天下都是你的敌人,但仍有一个人,全心地相信你,这就是朋友。江玉楼转过头去,看着辛铁石:“我知道你很想死,但你若是死了,若华的仇只怕再也无法报了。”他一字字道:“因为你是惟一可能见过凶手踪迹的人,只要你肯好好想一想!”
这句话如轰雷掣电一般劈进了辛铁石的心中,他忽然有了活下去的冲动!
九华老人冷冷道:“你的话提醒了我,你也可能是凶手!”他宽大的袍袖忽然飞舞而起,向江玉楼罩了过来。
江玉楼一转身,宛如一片白云般飘了起来。宽大的狐裘张开,形成一团完美的伪装,使人无法看清楚他是如何出手的。但九华老人并不关心这些,他的袍袖挥出,便已将江玉楼完全笼罩住。江玉楼深吸一口气,身子更为急速地旋转起来。他的刀最有名的不是快,不是狠,而是冷静。不把握好机会,他绝不出手!
狐裘上缀着七条狐狸的尾巴,没有人知道这些狐狸尾巴中隐藏的是鞭,百炼的钢鞭。这一疾旋,钢鞭怒舞,立即就形成了严密的防守,将九华老人隔在了外面。
但九华老人却全然没有收手的意思。一阵布帛的裂响传来,钢鞭挥舞,将他的衣袖撕裂,但九华老人的手指迅速攀援而上,已然抓住了钢鞭的末梢,劲气骤然一吞一吐,轰然怒发,将江玉楼抡起甩了出去!
银光裂电,倏然就从狐裘中破耀而出!银光如冰,寒辉耀日,依旧是一枚小小的铜镜,但就在脱手而出之时,那铜镜也倏然疾旋起来!
镜光映着灯光,刹那间闪耀出万千道光芒,瞬间晃花了九华老人的眼睛。他忍不住略略一窒,那铜镜却瞬间奔袭到了他的面前!
九华老人冷笑道:“不知死活!”
他突然撮嘴,一声嘹亮的啸声破云而出,宛如利刃一般,向着江玉楼啸轰而去。
啪的一声轻响,那枚铜镜被啸声震成碎片,跟着啸音轰卷,江玉楼疾旋的身子仿佛撞到了一堵无形的墙上一般,硬生生地停住,一口鲜血从狐裘中飙出,向地面跌了下来。
九华老人一掌击下,冷冷道:“先废你武功,再来问话!”
江玉楼脸上仍然挂着那满不在乎的笑容,突然之间,腰上流苏旋舞,一对勾龙佩飞出,向九华老人袭了过来。九华老人心中怒气勃生,若华之死已让他心神大震,哪里还经得起江玉楼如此戏耍?双目中冷冽的光芒一闪,左手突然探出,双手尽皆运起十二分的功力,向江玉楼轰击而下。
江玉楼奋力闪躲,九华老人一掌击在地上,那两尺见方的大理石登时被击成碎片。九华老人一击不中,心中怒气更增,双掌翩然飞舞,立意要将江玉楼立毙掌下!
辛铁石心中大急,眼看江玉楼因为救自己,就要被师父杀死,自己岂能坐视?如果要死的话,就让死的人是自己吧。他抽出长剑,叫道:“师父住手。”一剑斜引,向九华老人刺去。
九华老人冷冷一笑,他此时掌力牵引,已将江玉楼完全笼罩住,只要双掌再进两寸,便可将江玉楼立毙掌下。辛铁石虽然出剑,但以他对自己的敬爱,哪敢伤自己?两相权衡,九华老人再不迟疑,掌力断然摧下!
江玉楼哈哈大笑道:“如此师父!”
虽在生死关头,他仍然挥洒自如,丝毫不以自身为意。
朋友!生死可托,性命可交的朋友!辛铁石心中一阵恍惚,只听一声大叫,长剑上一阵大力撞了过来,他踉跄后退,长剑几乎脱手。就见九华老人满身浴血,狂怒地站在他面前,而他的长剑,正插在九华老人的身上!
第三章箜篌魔音
辛铁石脸上一片迷惘。他伤了九华老人?他最敬爱的师父?曾经救过他性命、并将一身武功教授他的师父?他急忙摔开长剑,跪倒在地上,静等九华老人的责罚。想起师父以前的种种慈爱,殷殷期许,辛铁石禁不住热泪盈眶。九华山的风下松前,多少次九华老人用勇气、用豪气、用霸气垂教着他,他们之间已不仅仅是师徒,而更像是父子。辛铁石用力将头扣在地板上,暗下决心,不论九华老人怎么惩罚他,哪怕是杀死他,他都心甘情愿地领受!
但九华老人却只是盯着他,良久、良久,默不作声。突然,他爆发出一阵狂笑:“好!不枉了我对你的期许,你今日总算是成才了!”他手一挥,一道劲气卷向地上的长剑,那长剑立即仿佛被一只手提起,倏然在空中掣动,然后插在了辛铁石长跪的身前。九华老人冷冷道:“拔你的剑,只要你能胜得过我,今日之事我再不追究!”
辛铁石心中一阵伤愧,猛力顿首道:“弟子怎敢向师父动手!适才弟子误伤了师父,弟子情愿领罚!”他说着,一伸手将长剑拔了出来,跟着反手向自己的脖子上抹去!江玉楼大惊,道:“不要!”奋起最后一丝力气,向辛铁石扑了过来。辛铁石脸上闪过一丝惨笑,但他的动作更快,运剑更狠。因为他已下定了自刎谢师的决心!他的剑并没有抹下去,因为剑身上忽然“生”出了两根瘦长的手指。九华老人的脸上露出了一阵失望之色:“铁石,我一直说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为师曾期望有一天你比我走得更远,却不料你竟如此让我失望!”
他两根手指微一用力,那柄剑嗡然长鸣,辛铁石就觉一股大力从剑身上传了过来,忍不住退后两步,勉强站住身子。九华老人手一抖,将长剑倒持在手中,傲然道:“师父又怎样?名侠又怎样?只要我认为是对的,哪怕是天王老子也要抗一抗!”他手倏然一伸,辛铁石就觉右手一紧,那柄剑不知何时又握进了他的手中。九华老人缓缓道:“我很期待着你来证实你是对的!你是我的弟子,你应该记得,我常跟你们讲,要找到自己的执着,就算天下人都厌弃又如何?”但当他的目光扫向一片粉色丝绢掩盖下的若华时,脸上的霸气却全都消歇,枯瘦的拳头再度握紧:“但今日……我一定要为若华讨个说法,这就是我的执着……所以你,一定要死!”他凌厉的目光盯紧江玉楼,就算如江玉楼这样天不怕地不怕之人,却也不禁为之一凛。而九华老人的双指,便在这时刺到了他的面前!
江玉楼勉强移动身体,但他方才被九华老人的九韶天音击中,周身真气几乎全部冻结,却又哪里躲得开九华老人此时全力一击呢?眼看双指幻出十指、百指、千指,将他全身笼罩住,但江玉楼却丝毫都不惊惶,他只是说了四个字:“鬼音娘子!”
大堂中猝然飘入了一缕箜篌之音,袅袅宛如青鸾之舞一般,细细引入了每个人的耳朵里。那声音极为婀娜,又宛如一泓清泉,深沁进每个人的心底。便随着这抹清音的出现,江玉楼的背后忽然显出了一个人影,一个幽灵般的人影。
她的脸上深深掩着一卷面纱,将她本来的面貌完全遮住,看不到丝毫的究竟,但这面纱中却透出一丝诡秘之气,仿佛之后断隔的,是罗刹,是鬼母,是妖姬,是魔女,正怀着憎恶在这个孤独的世界上狂舞。厅中众人都觉身上一寒,而同时,那箜篌之音倏然变了!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那原本袅娜而又清咽的凰鸾之声,倏然拔高而上,一怒宛如雷霆,轰然怒炸而开,伴随着奔腾汹涌的乌云,在整个大厅中震响。箜篌之音本就习于苍凉,如此冲猛豪放,就如同雷神行法,威严而不可方。
首当其冲的九华老人更是能够感受到这股浩瀚的烈音,他已无法再对江玉楼出手!因为只要他的招数再老哪怕一分,这股烈音就会如一柄匕首一般,刺入他的脑后!九华老人当机立断,立即停手,身子一退,再退!
每一退,他的双掌便是用力一击,奔发出的彭湃之音那箜篌烈音冲淡少许,等到他退到第五步的时候,箜篌烈音已完全不能影响他了,这时候,九华老人突然撮唇一啸。
重伤江玉楼的九韶天音嘹亮宛如九天玉龙,盘旋飞舞而出,跟那箜篌的烈音纠缠在一起。迅速地,宛如引起了共振一般,那烈音被他带得不住拔高、再拔高!
因为它只要有丝毫机会被九韶天音盖住,那么九华老人只要略一摧动,蓬勃的真气便立即断弦伤人,取得完全的胜利。九华老人退而寻其虚,乘虚一击,立即掌控了局势。
江玉楼的脸色再度变了。
倏然一声龙吟响过,那蒙面女子怀中的箜篌发出一声裂响,二十三弦齐齐崩断!
九华老人那浩茫的真气宛如无休无止一般,吞吐不休,天音嘹烈,波波声响中,四十六根断弦忽然齐齐刺入了箜篌之中,跟着猛然炸开!
蒙面女子出其不意,急忙将箜篌抛开,踉跄后退!九华老人一伸手,将这几乎完全破碎的箜篌抢在手中,仔细观看。然后,他说了三个字:“云紫烟。”
鬼音娘子的身子猛地一震,她长长的凤目倏然张大,震骇地盯在九华老人的脸上。
九华老人却露出了一丝惋惜之色:“关洛云家多姝丽,绣颜如花谁持去……想不到这面相思箜篌,竟然会在这里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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