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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连城

_6 步非烟(当代)
幕幔宛如灵蛇翔动,卷起一阵飓风,向杨逸之袭了过来。
杨逸之明白,这些幕幔决不简单,只要被它们挨上一点,或许就再也无法走出这座荒城。
但他必须要救相思出去,不能让她受到丝毫损伤。
杨逸之的身子化成一道朦朦胧胧的光芒,闪电般穿过了层层幕幔。他一把抓住相思,疾声道:“走!”
幕幔翔舞,追袭过来。
杨逸之体内的伤被劲风卷动,立即激发成一阵剧痛。这痛楚让他的脸变得苍白——一如座中之人。
座中少年缓缓拥起宽大的袍袖,包裹住自己纤弱的身形。他注视着两人,眸子中的笑意渐渐渗出一丝残忍,仿佛他就是死神本身,在高高的王座上,悠然欣赏世人在绝望的命运中挣扎。
他整个人似乎都被白色光芒照亮,已化为刺骨的玄冰,返照出铺天盖地的荒凉。
杨逸之拉住相思,已飘落台下。
寒风卷涌,幕幔卷出了宫殿,向两人追来,杨逸之不敢耽搁,身化冷电,向城外奔去。
石座中人并没有动。
那些飞绕的幕幔,与其说是追杀两人,不如说是为了助杨逸之完成这场弃命之舞。
神谕,一旦降下,便无法更移。
那双隐藏在白玉后的眸子微动,其中的光芒渐渐改变,仿佛一个寂寞已久的孩子,终于看到了期待已久的玩具。
杨逸之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一道紫气在自己体内慢慢滋长,一点点侵蚀他的生命。他本该寻一山明水秀之处,借助天地菁华,压制体内这条毒龙,但现在,他什么都顾不上,只有一个念头:
救出公主!
两人衣襟带风,迅速掠过了重重巷口,前面就是高高的城墙。杨逸之暗暗忖度,仍有力纵身而去。
他心中的安慰更强了一分。
他腾空而起,宛如一缕光,一缕风。
但相思的身躯却在这瞬间变得僵硬。僵硬到杨逸之所凝聚的最后一丝力气,都无法带起她那纤柔的身躯。
她的眸子盯在巷子的深处,仿佛那里有她对凡俗所有的牵挂。
杨逸之身子震了震,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就见巷深中,也有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孩子的眼睛,怀着对这个世间的无知与好奇,但现在,这双眸子却几乎没有了光彩,大块的黑斑在他的肌肤上蔓延着,他的身体仿佛一大半都浸在黑暗的渊薮中,无法自拔。
杨逸之认识,那黑斑,赫然是瘟疫的痕迹!
兵荒马乱中,本就极易起瘟疫,这座城池屡遭战火,大半人死于战场上,剩余的小半人,几乎全都沾染了瘟疫,挣扎在垂死的边缘上。
世道不平,只能浩叹。
但那双仿佛染了瘟疫之色的童瞳,此时却忘记了死亡的恐惧,满怀希冀地看着相思。相思那颗柔弱的心,猛烈地震动起来。
一时,她忘记了自身的安危,如被命运驱使一般,向那孩子走去。
那孩子笑了起来。
他尽力地想用一个天真的笑容迎接相思,因为他读懂了相思的善意,但他的生命已经残破不堪,这个笑容竟无法凝聚。他张开手,仿佛想要找相思抱,却只能扑到在地上。
相思急忙纵上前来,将他抱住。
她身上的玄金战甲冰冷,但那孩子却仿佛感到了温暖,笑容终于凝聚。他满足地躺在相思的怀中,轻轻地,道:“祖神说,我们迎来了莲花天女,就不再生病了,也不会挨饿,是这样的么?”
他的眸子已有些灰暗,但这灰暗看去竟是那么的纯净,相思竟不敢看。她的心中泛起一阵强烈的惭愧,深深痛恨自己。
她,为什么不是他们所想象的、那救苦救难的莲花天女呢?
那孩子没有发现她的异样,他让笑容在自己的脸上延续着:“你好漂亮啊,我想,只有妈妈讲过的故事中,才有这么漂亮的仙女呢。”
相思轻轻点了点头。她并不想说谎,但更不愿让这个孩子失望。他的生命只剩下最后一点气息,任风的如何轻微的一点飘摇,都会使之熄灭。
她哽咽道:“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孩子的话音中升起了一丝希望:“你会治好我的病,是么?”
相思的泪水滴下,轻轻点了点头。
一点嫣红自孩子的面上升起,让他看上去有了些生机:“爸爸妈妈会回来么?”
相思勉强止住自己的哽咽,道:“会的,一定会的。”
孩子的声音欢愉起来,他相信相思,他相信相思所说的每一句话:“街道上卖桃花糕的阿婆、小河里钓鱼的阿公、为我捉鸟的叔叔,陪我摸虾的哥哥,他们都会回来么?”
从孩子渐渐模糊的瞳孔中,相思似乎能看到这座荒城曾经的繁华,以及居民们那单纯幸福的生活。
而如今,却只剩下满天的尘埃,纷扬在一片废墟之上。
相思哽咽着点了点头。
孩子笑了:“那就好了,我好想好想他们啊……”
他的笑容突然僵硬了下去,并且永远停伫那幼稚肮脏的脸上。死亡仿佛在一瞬间倏然而来,夺走了他最后一点生命。
他身上的黑斑也在这一刻将他的皮肤全都占满,透出地狱一般的阴冷。他的手,紧紧攥住相思的衣衫,不肯放开。便如他攥住的是最后一丝温暖,一旦放开,他就只剩下一个人,饥饿疲惫地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永远等待那永不属于他的黎明。
相思紧紧拥住了孩子,柔声道:“一定会的……一定会!”
她慢慢除下了头盔。
这座死气沉沉的城池中,唯余的光芒仿佛在这一刻点亮,流泻在她的脸上。虽然此刻的她鬓发散乱,满面泪痕,但在这点光芒的映照下,却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宛如一朵在暮色中开放的莲花,四周的满天风尘也不禁惶然退避,守护着她的宁静与圣洁。
她将自己的脸贴在孩子的脸上,试图温暖这具早就冰凉的躯体。泪水点点而下,却洗不净那战火的污浊。
这一刻,她抬头而起,满空都是荒凉。
这一刻,杨逸之颓倚在城墙上,第一次,他看到了相思的脸。从此,刻于骨、铭于心,永世无法忘怀。
这一刻,相思轻轻放下孩子,转身,走向那巨大的高台。
这一刻,杨逸之放下了心头的执着,从此后,不需再是一个人的生命,无论她要做什么,他都倾力助她完成。
这一刻,她想成为传说中的天降之莲,绽放在荒漠的城池上。
这一刻,神谕徐徐开启。
石座中人静静注视着她:“我知道你会回来。”他眼中透出深深的嘲弄,并没有理会相思身边的杨逸之,只向她伸出手,柔声道:“到我身边来。”
杨逸之伸手欲拦,相思却坚定地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道:“让我自己去见他。”她的声音如此温柔却又如此决断,让人不忍拒绝。
杨逸之迟疑片刻,终于点了点头:“你要小心。”
相思勉强微笑点头,转身向石座走去。
石座中人一直伸出手,保持着邀约的姿势。
相思走到他面前,轻轻将他的手拂开:“我已揭下了面罩。”她将手中的玄光盔抛在地上,抬头注视着他,一字字道:“怎样才能拯救荒城的人?”
那人揶揄地看着她,收回手,苍白的手指无比怜惜的从自己披垂的散发上拂过:“不要问我该怎么做,而要问你自己愿意付出什么。”
相思咬了咬嘴唇,温婉如水的目光也变得坚定:
“我的所有。”
那人轻轻一笑,将目光投向残缺的穹顶,阳光倾泻而下,将他雪白的长发照得几欲透明,他整个人也笼罩在一层雪白的光晕中,显得不再真实。
他轻声道:“我有很多的名字,有的很长,有的用你们的文字根本无法书写……但此时此刻,我有一个新的名字。”他望着指间的一缕长发,自顾说下去:“我,就是上天降临的灾星,这座城市的重重劫难。所以,你可以叫我‘重劫’……”
相思打断他:“我只想知道如何救他们。”
他突然回头,目光陡然变得森冷如玄冰,满头如雪的长发在空中飞散,方才的慵懒、从容都化为无边的怒意——为相思的突然打断而愤怒。
“从此刻起,你必须时时默念这个名字。必须忘记你曾信奉的一切神明。从今而后,无论恐惧、痛苦还是欢乐,你的祷告都只能因我之名——因为我已是你灵魂的主人。”
相思看着这个孩子般喜怒无常的人,没有恐惧,也没有退缩。
她轻轻摇了摇头:“为了救荒城的人,我可以付出一切,包括生命。但却不能勉强我自己去信仰你。”她的目光清澈而坦然,似乎不带一丝尘埃:“也不愿,欺骗于你。”
重劫猫眼般的眸子凝成一线,宛如薄刃,在她脸上寸寸扫过,突然挥手,他身后的帷幕徐徐开启。
那是一只巨大的石鼎。
浑然天成,似乎不是雕刻而就,而是大自然天造地设的一朵莲花形的石鼎,那是诸神未曾长成时天地的印记,镂刻着无穷无尽的岁月。
透过石鼎上方滚滚浓烟,依稀可见鼎中盛满了绿色汁液。这些汁液浓淡不一,现出从浅碧到墨绿的不同色泽,竟有十余种之多,彼此纠缠但绝不融合,在鼎中不住翻滚沸腾。
重劫缓缓行到鼎前,苍白纤长的手指在蒸腾的水气中轻轻抚过,他的动作中充满了温柔与爱惜:“你可知道,这个世上最仁慈的神明,就是创造这个世界的大神梵天……”
他的眼中现出景仰之色,双手缓缓张开,似乎要指示梵天那无所不在的仁慈,又似乎是在拥抱天空:“他以大慈悲创造出了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却又满含伤悲地沉睡了,任由他最心爱的子嗣们在这片大地上苦行,受着风霜雨露之苦。但他并没有舍弃他们,这个鼎便是证明。”
他的双手垂下,拂着鼎上的纹路,那是巨大的莲瓣,古拙而苍老地盛开在鼎身上,仿佛一朵末世的残花,盛开在岁月的轮回中。他的眼睛中满含肃穆:“这只鼎,传说便是由孕育梵天的莲花所化,乃是大神对这个凡间最后的恩赐,所以,它也具有创造的能力,可以洗尽这个世界的污秽。”
“而我,经过虔诚的供奉,才获得上天赐下的神谕,在鼎中为荒城居民调制救苦之药。一共一百四十七种药材,其中二十五种堪称名贵,十一种价比黄金,五种可谓稀世奇珍……但却还是治不好他们,因为我缺了一样东西。”他双手扶住石鼎边缘,凝望沸腾的药汁,方才的愤怒仿佛已随着鼎上的浓雾消散开去,只剩下深深的伤痛。
那一瞬间,他化身为世间最善良的名医,为自己无法拯救病人的疾苦而垂泣。
相思不由为他的变化而疑惑,喃喃道:“还缺什么?”
重劫似乎再度被她从哀伤中惊醒,徐徐抬头,眼中的痛苦瞬间就已散去,化为一个刻骨的嘲弄。
相思不禁一怔。
所有的痛苦与悲悯仿佛只不过是一场夸张地演出。
重劫似乎很为自己的表演而得意,轻声笑了起来,将双手徐徐探入还在沸腾的药鼎。
粘稠的汁液顿时将他苍白的衣袖吞没,但他的笑却没有停止。
良久,他从鼎前起身,手中却多了一柄匕首,一只玉瓶。
他一点点拭去匕首上沾染的药汁,直到那枚匕首片尘不染,发出夺目的寒光。
返照的刀光映出他通透得有几分妖异的眸子:“莲花天女,现在看清我所作的一切,只要有分毫的差错,那么全城的人,都将因你而死。”
他右手微沉,匕首从他左手手腕上划过。
鲜血溅出,滴在他苍白如纸的肌肤上,镂刻出一道蜿蜒的、蛇形伤痕。
相思这才赫然发现,他的肤色的确是太过诡异。
这并不是终年不见阳光白,也不是失去血色的白,而完全是一块通透的白玉,在阳光下呈现的色泽。
虽然总有人以玉来比喻美人,但若玉的色泽真的出现在一个活人的肌肤上,那却只能让人感到深深的恐惧。
——这竟已完全不似人类的肌肤。
难道,眼前这人只是传说中的机关大师,用美玉制成的人偶?
相思却已无暇多想,因为她必须看清那人的一举一动。稍有差错,她的善举或许就会变成一场劫难。
一场荒城居民再也无法承受的劫难。
她无法不相信重劫的话,因为这已是她唯一的希望。
重劫将玉瓶置于腕下,承接着点滴而下的血液。
不知是玉瓶掩映还是烟雾袅绕,他血液的颜色竟也比常人浅出很多,呈现出一种淡淡的夭红。
夭红瞬间布满了瓶底。
重劫挪开手腕,将玉瓶放在胸前,片刻,将之倾入药鼎中。
噗的一阵轻响,浓淡不一的药汁宛如大团纠结的灵蛇,不住翻滚缠绕,似要争抢那点血液。
然而这点血液却并不消散,反而在沸腾的药汁中渐渐凝聚,最后竟化为一朵五瓣之花,盛开在大片碧绿中。
重劫注视着药鼎,神色专注而虔诚。
他缓缓拖开衣袖,将那只尚在滴血的左手再度放入药鼎中。
一股碧绿的轻烟腾空而起,涌动的药汁突然平静下来,宛如月光下的一潭死水。
而后,最奇异的事发生了。
药鼎中那朵鲜血凝结而成的花朵竟似乎拥有了生命,疯狂地攀上他手腕的伤口,再扭曲变化,一丝丝向他体内回渗而去!
而仿佛受了回渗之血的压迫,更多的血液从他伤口处流出。
他倚靠在药鼎旁,右手紧紧压上左腕,似乎要止住它的狂烈颤抖,但骨骼与心跳的响声几乎塞满荒殿,他的手腕几次都忍不住要挣脱水面!
几乎及地的银发在风中不住飞舞,却禁不住被冷汗打湿。他的面容隐藏在巨大的面具下,但从鼎中返照的光芒中,仍可看出他眼中那克制不住的痛苦。
好在鼎中的鲜血并不多,片刻已完全渗入他的体内。
重劫深深松了一口气,将手腕从鼎中挪开,无力地退回石座上。他纤弱的身体似乎根本无法承受这种痛苦,在白袍下不住颤抖。
过了良久,他才轻声道:“拿着瓶子和匕首,去荒城中,搜集所有可救之人的血。然后,站在这个鼎前,将刚才的事重复一遍。他们污浊的、充满罪孽的血将流入你的体内,而你的血,将反涌而出,炼成救治他们的药。。”
相思有些犹疑:“这样,就可以治好瘟疫么?”
重劫微微一笑,伸出一指,从她面前轻轻划过,仿佛隔着虚空,在无比怜惜地抚摸她的脸颊。
他的声音也无比温柔:“莲花天女……正如整个荒城的人都只能相信你一样,你也只能相信我。”
相思咬着嘴唇,沉吟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她上前一步接过重劫手中的匕首与玉瓶,转身要走。
重劫轻轻的叹息从身后传来:“时间不多了。和你同来的那个人,可以让他帮你。总之,天亮之前必须回来……”他的话音渐渐微弱下去,似乎已在巨大的石座上陷入了沉睡。
第七章 枯荣安敢问乾坤
沉沉夜云宛如狰狞的魔王,在荒城上空盘舞。
月色徒劳地投下几缕微光,却驱散不了城中死一般的黑暗。
相思与杨逸之在落满尘埃的街道上穿行。
莲花天女降临荒城的消息已不胫而走,几乎所有生机尚存的居民都扶老携幼,来到了高台下的大街上。他们跪在路旁,泪痕满面,颤抖着接过相思的匕首,向玉瓶中献上一滴属于自己的血。
老人,孩子,妇女……
他们的目光都痴痴凝伫在相思身上。
这个与明月一起出现的女子。这个一手持玉瓶,一手持匕首的女子。这个在善良悲悯的光芒下,显得美丽若神的女子。
他们中,有的人充满希望,跪在相思脚下,感谢上苍终于派来了救星。有的人却将信将疑,疑惑地看着手中的玉瓶。有的人已经麻木,只是在亲人的强求下,才木然捞起衣袖,献出鲜血。
相同的只有一件事: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悲痛。
因为,每一个人的亲人都在死去。
每个家庭都已破败。
明天日出的时候,城中漆黑的尸体就会更多。
相思强行克制着心底的刺痛,一遍遍安慰被疾病折磨得筋疲力尽的人们,一遍遍劝说还在犹豫的人们献出鲜血,一遍遍拥抱失去双亲的孩子,一遍遍擦拭老人脸上浑浊的泪水……
汗水濡湿了衣衫,她脱下了沉重的战甲,只身着水红色的衣裙,宛如在夜风中盛开的莲花,在荒凉的街道上穿行。
夜色深沉。
玉瓶半满,街道上所有人的血都已纳入其中。
相思已疲惫满身,但却仍不能休息。她和杨逸之离开了宽阔的大街,步入小巷。
救一切可救之人。
那些病入膏肓、不能行动,或者孤独已久、并未得到消息的人们,仍然绝望地瑟缩在破屋深处,他们也不该被抛弃。
小巷深处是一片低矮的棚户。
乱石为墙,破布糊窗。
看来就算在这城市最繁华的日子里,这里也是最贫穷、低贱的区域。这里居住着苦力、走卒、车夫,甚至赌徒、强盗、小偷、娼妓……在昔日文明鼎盛的时候,他们被人遗忘,而如今,当灾难与病痛袭来的时候,他们也未曾得到最苦难的平等。
如果说,这座城池的别处还是“千家尚有百家存”的话,这里就只能说一片死寂,再无声息。
透过破败不堪,千疮百孔的土墙,只能看到各式各样的尸体。
有的一家三口整齐地躺在唯一的大床上,尸体瞠目张口,肌肤已经发黑,污浊的白骨从其中露出。可以想象,当他们举家并排躺下,绝望地看着布满蛛网的房顶,静侯死亡来临时,曾是多么的绝望。有的趴在窗口,一只已腐烂的手探出窗外,似乎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想挣扎逃出死神的囚笼。有的尸体似乎刚刚死去不久,倒伏在另一具被草席包裹的尸体上,似乎还在挣扎着想要埋葬亲人,就已同赴死亡的渊薮。一面糊着碎花布的小窗下,一位死去的母亲依旧牢牢拥抱着年幼的女儿。母亲胸前插着一柄剪刀,刀柄还握在她肿胀的手中。女儿胸前却也有这同样可怕的伤口。却是在病痛的折磨下,毫无生机的母亲宁愿亲手杀死女儿,也不愿意将她独自留在这苍凉的世界上……
这些尸体的眼睛几乎都仰望着,似是在哀求企盼着上天的救赎,一如深谷祭坛中的怪兽。他们的瞳孔,也因瘟疫而变成漆黑的空洞。
恶臭在狭窄的街道上弥散,中人欲呕。
相思没有掩住口鼻,她无力地倚在一道石墙上,清泪潸然而下。
如果她能早到一会,这些人或许就不会死。或者他们绝望的等候就不会是一场空……
疲惫与伤痛一起袭来,她的坚强在这一瞬间坍塌,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春夜寒风料峭,她单薄的身体在夜风中瑟瑟发抖,荒烟凄雾之中,莲花天女的光芒散去,她也只是一个在夜风中哭泣的少女。
其实,她何尝有众人眼中那么坚强,柔弱的双肩又如何能承担这无尽的苦难。
在华音阁中,她地位不可谓不尊崇,但在卓王孙翼护之下,从未尝过艰险,更不必亲眼目睹如此苦难。。
这一次,出于为吉娜报仇的义愤,她私自离开,不料却从此陷入绝境。
她知道自己不是天女,也不是观音,只是一个会累会痛的女子,甚至她的心中也会忍不住犹豫,忍不住想要放弃。
但是她不能。每当她看到孩子眼中的希冀,看到老人眼中的虔诚,她便只能咬紧嘴唇,露出温婉的微笑。
那一刻,她必须让大家相信,自己就是天女,是为了拯救这个城市的苦难,如注定般降临在这块被蹂躏的土地上。
只有在没有人的时候,她坚持已久的笑容隐没,才可以在夜风中纵情哭泣。
如果他在,该有多好……
杨逸之看着她哭泣,心中莫名一恸。
他最初救她,只是为了报答她释罪之恩。被吴越王偷袭后,他重伤昏迷,但恍惚中仍觉察到是公主出动尚方宝剑,将他从吴越王掌下救出。于是当她落入胡虏之手,他就暗暗发誓,无论如何,哪怕拼了性命,也要将她安全送回皇宫。
那时,却也不过是出于道义而已。
但不知何时,这份道义在心中却从巍峨的山峦化为潺缓的流水,渗透入心底深处,激起道道涟漪,再无法平静。
他浪迹江湖,却也听说过永乐公主为人。自幼修仙练道,娇纵任性,虽无大恶,却也并无善迹。但在逃难途中,这一幕幕情景,让他止水之心也起了波澜。
他永远不会忘怀,这个温婉如水的女子,在夕阳的余晖下,缓缓脱去了金甲玄盔,抱起一个全身布满瘟疫黑斑的孩子。
那一刻她神色中的悲悯温和是如此真诚、发自内心。这点善意化为无尽的光芒,照亮了这个红衣女子单薄的身体,也照亮了天空中沉沉的夜幕。
那一刻,天地也与她同悲。
杨逸之叹息一声,似乎要将自己心中这点涟漪平复。他脱下外衣,轻轻披在相思肩上:“走吧。时间不多了。”
相思哽咽着点了点头,正要离开,突然,一声极低的呻吟从一处低矮的屋檐下传来。
“救救我,救救我……”
相思愕然:“还有人?”她顾不得其他,赶紧奔了过去。
这是一座低矮的草房。屋内并无长物,四块乱石撑起一方木板,便成为了屋内唯一的家具。
一具幼小的尸体面朝下伏趴床头,却是早已死去。
呻吟来自床下。
污秽不堪的泥土中,一个全身布满黑斑的男人正仰天呻吟。透过浮肿与溃烂的肌肤,仍可看出他原本的高大强壮,可能正是这超出常人的体魄让他苟延残喘到了今天。
恶臭从他身上阵阵传来,熏得人几欲呕吐。不远处黑暗中闪烁着几点寒光,那是迫不及待的老鼠正等待着就要到口的食物。
相思也不禁略略有些迟疑。
任何人都能看出来,此人全身肌体都已腐败。无论多么神奇的灵药也回天乏术。
是立刻终结他的痛苦,还是勉强一试呢?
此人似乎察觉有人到来,想要睁开眼睛,却已无能为力,只嘶声道:“救我,救我……”
相思咬了咬牙,掀开他身上浸满污物的被褥,去寻找他的手臂。
然而,她的手却如蒙电击,停在了半空中。
被褥掀开,他的一条手臂上绣满了粗劣的刺青,密密麻麻写满了古怪的符号。更为骇目的是,他手指上沾满血迹,血液已经凝结,一柄染血的尖刀就扔在手边。
刀尖上,还穿着一块破碎的血肉。
相思只觉全身一阵森寒,突然想到了什么,她猛地起身,将床头那具孩子的尸体翻过。
孩子似乎只有七八岁,眉头紧皱,嘴角都被咬得出血。虽然早已死去,巨大的痛苦似乎依旧停伫在他冰冷的小脸上,不曾安息。
孩子衣衫破碎,胸前被利刃剜开一个大洞,心脏已不翼而飞。
相思愕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杨逸之冷冷地看着那人,道:“从手臂上刺青来看,此人是北地邪教捻香堂中人。相信生食童男心脏能治愈一切疾病。这个孩子不幸,成为他的药人……此人多行不义,已遭天遣,我们走吧。”
相思咬着牙,眼泪不住落下,转身要走,那奄奄一息的男子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翻身拖住了她的裙角,睁开肿胀不堪的双眼,望着相思哀求道:“别走,救救我,救救我,我一定洗心革面,从新做人……”
杨逸之轻轻拂开他的手,拉起相思就要出门。那男子却在地上爬了几步,嘶声道:“鬼母食小儿无数,佛祖尚且许她向善,我虽十恶不赦,却求求你们,给我一个机会……”
他的声音在夜空中显得那么悲凉,宛如一头濒死的野兽,在做着最后的呼告。
相思的心骤然紧缩,她挣脱了杨逸之,拿起玉瓶就要回头。
杨逸之拦住她,正色道:“你可知道,所有的血液都要回渗入你的体内?”
相思沉吟了片刻,点了点头。
杨逸之叹息了一声:“你可曾知道这个仪式的意义?”
相思摇了摇头。
杨逸之道:“瘟疫本是一场天罚。你要将他们从天罚中救出,所有人的罪责便要由你承担。”
相思看了看房中的男子,又看了看床上的童尸。
她不是没有犹豫。这个男子已是病入膏肓,全身的血液都已腐败,她却要将那恶臭浓黑的血注入自己的体内……
更何况,这血液中浸透的不仅仅是疾病与肮脏,还有罪恶与凶残。
这是一个杀人如麻,生食人心的恶魔!
若在平日,她看见这样的恶魔害世,也会忍不住仗义出手,为民除害。
但如今,这恶魔却不过也是一个在痛苦中绝望挣扎的病人而已。
杨逸之叹息了一声,轻声道:“只救可救之人。”
相思抬起头,夜风轻轻吹拂在她脸上,将温度点点带走,她全身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救还是不救?
她并不是一个城府深远的女子,她所言所行,更多出自心中天然而存的一点善良。一种因他人的痛苦而落泪,因他人的快乐而欢喜的本心。
然而,这份善良在此刻竟然已无能为力。
持着屠刀的恶魔,却也是在病痛中挣扎呻吟的生命。她怔怔地看着他,似乎不知如何是好。
那人的声音渐渐嘶哑下去,眼角浸出泪光:“救我……”
她深深吸了口气,眼中恢复一丝决断:“我要救他。”
杨逸之并未回答,静等她说下去。
相思看着那人,轻声道:“我只是突然想起,如果我是他,是一个做过很多坏事的恶人,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曾经的力量、权势都已消失,只能在痛苦中绝望挣扎时,会不会想起很多不曾想过的事;会不会希望路过的人能停下来帮我一把;会不会真诚的忏悔以前的所为;会不会因路人的冷漠而再度对这个世界绝望、再度泯灭良知;会不会将最后的他的失望、怨怒都将化为对改恶从善的嘲弄,再度进入轮回,种下下一世恶行的因缘……”
相思看着杨逸之,脸上透出一抹淡淡的微笑:“或许,世间并无不可救之人。”这笑容有些疲惫,有些悲伤,却再也没有了犹豫。
世间并无不可救之人。
杨逸之没有反驳。
虽然他早年流落江湖,尝尽了世间冷暖,见惯了黑暗、污秽,但他心底深处,却也一直相信这句话。
世间并无不可救之人。
却没有想到,这个出身显赫的少女,竟是他难得的知己。
春日迟迟,草长莺飞,君子沐于春台,感花叶飘零,彩云流散,鼓琴而作,乃有怜惜众生,愿其常保青春之意。故闻奏《郁轮袍》者,不杀,不怒,不怨,仁爱忠厚,惠及草木,借春之勃勃,惜天下之生灵。
这曲《郁轮袍》之意,其实并无需由他来教给她。
两人在荒城最肮脏、阴暗、贫穷的街道中穿梭,一点点采集被遗弃的居民的鲜血。
在这里,她看到了许许多多的人。
许许多多在旁人眼中,无可救药的人。
有一个男子,在疾病的折磨下疯狂,不断毒打着守候左右、不忍离去的妻子。
有一个母亲,在反锁的木柜中,偷偷舔食着私藏的馒头。而她的两个孩子都已饿毙在柜门外。
有一个老妪,在每一具尸体前痛哭,扮作死者的母亲,目的却是悄悄搜走他们最后一点财物。
……
所有的血液,无论它们的主人善良还是罪恶,贫穷还是富有,低贱还是高贵,最终都汇聚到她手中那洁白无暇的玉瓶里。原本深浅不一的血色最终融会一体,再也看不出分毫差别。
无论曾经如何,如今的荒城居民在相思眼中,只有一个身份。
可救之人。
东天终于露出了一丝青光。
相思累得几乎站立不住,却还是在朝阳升起前回到了药鼎前。
重劫依旧坐在巨大的石座上,似乎已从方才的虚弱中恢复,几乎及地的银发在石座上散开,仿佛一双静默飞翔的羽翼,将他整个人衬得苍白而妖异。
在某个所有人都看不到的瞬间,他优雅的风仪完全隐没,隐藏在面具后的笑容显得如此阴沉,饱含着对这个世界刻骨的怨恨。
此刻,他就宛如一个簇拥在满天白色中的妖精,那垂地的银发就是他手中的丝线,隔空操纵着人间的一切痛苦,看着人们在他的牵线下,演出一幕幕悲欢离合,将一切自私、丑恶暴露其中。从而在他们的挣扎、呻吟中汲吸到最恶毒的快意。
只是这一刻转瞬既逝,神明般的高华、超然又笼罩他的全身。
他又成了在高台上,为拯救荒城之人而日夜配药的祖神。
只是他苍白瘦弱的身体,依旧透出挥之不去的荒芜之气。
或者,他才是死亡本身。
重劫并没有看她,只是专注地将如雪的长发从手指中绕过,在掌心牵引成各种奇异的形态,似乎是精雅的文字,又似乎是神秘的符咒。
不知他是在占卜,还是仅只玩着孩子般的游戏。
相思却无心看他的奇异举动,径直走到他跟前,一字字道:“你要的东西,我拿到了。”
重劫止住了动作,微微将目光挪开,斜瞥着相思手中装得满满的玉瓶,嘲弄道:“这些都是你要救的人?”
相思将玉瓶紧紧捧在胸口,点了点头。
重劫微哂道:“你也曾看到过,罪恶之血回渗带来的痛苦。而你带来的血越多,你的痛苦也就越深。”
相思深吸一口气,并没有回答。但她的目光却无比坦然。
重劫看着她,语气中带上了几分讥诮:“如果痛苦你无所畏惧,那么‘天罚’呢?”
相思目光中透出一丝疑惑:“天罚?”
重劫饶有兴趣的看着她,缓缓道:“我曾告诫过你,只救可救之人。仪式一旦完成后,上天对罪人的所有责罚,都将转移到你身上。”
相思注目青苍的天空,咬了咬唇,一字字道:“问心无愧,何惧天罚。”
这句话让重劫眼中透出一丝烦恶,他将指间的长发重重甩开,似乎对这个游戏失去了耐性。
重劫目光转开,再不看她,只对着身后挥了挥袖。
帷幕徐徐升起。
那尊巨大的药鼎依旧烟雾袅袅,碧汁蟹沸。
相思深吸了一口气,前行数步,来到药鼎前,小心翼翼地将玉瓶中的鲜血倾入。
碧汁滚涌,一阵阵轻烟冲天而起,让她几乎睁不开眼睛。然而她的手却没有颤抖,直到最后一滴血液都已倒入石鼎中,她才将玉瓶轻轻放下。
药汁渐渐归于平静。一朵巨大的血之花在碧绿的石鼎中凝结。
这朵血花的形态与重劫方才那朵并无二致,只是大了许多,如流云般的花瓣舒展开,散散垂在石鼎之上,微微颤动着,如荒城垂死的百姓,在寻求着鲜血的怜悯。
花大了数十倍,她要承受的痛苦,也要比重劫方才还要深重数十倍。
晨风吹拂,天青色已渐渐化为鱼肚白,第一道晨曦随时要刺破夜云,透空而下。[手机电子书网 Http://Www.517z.Com]
她没有迟疑,轻轻伸出手腕。
匕首发出雪亮的光芒,闪烁间就要落下。它将在她腕间刻下一道蛇一样的圣痕,然后满城百姓都将得救。
一道极淡的月色从她鬓边拂过,她的心忽然陷入了平静,梦幻在这一刻隐秘地袭来,将她带入了那无忧无惧,平安喜乐的境地。
她失去了知觉,身体软软倒下。匕首从她指间坠落。
杨逸之一手接过匕首,一手将她扶住,小心翼翼地平放在地上。
重劫百无聊赖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似乎这场看似平庸的戏码终于有了可看的变数。
他轻轻敲击着石座,话音中有些讥诮:“你要让她背叛自己的承诺么?”
杨逸之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道:“我只是替她完成这个承诺。”
重劫似乎有些惊讶:“你?”
杨逸之道:“是。”
重劫顿了顿,突然笑了起来:“真是太有趣了。”他陡然止住笑,声音却变得阴沉:“这座荒城本是死城,每个人注定都将死去,而承继这么多死命的人,若是莲花天女,则将经受天人五衰,而若是凡人,则将承受天之震怒,万劫不复——你将会立刻死去。”
杨逸之淡淡一笑,这个结果,他早就想到了。便是因为他不想相思承受这结果,所以才会出手。他出手的那一瞬,他便决定,无论后果是什么,他都甘之若饴。
正如他当时倚着城墙,看着她走入满空荒凉时,所发的誓言一样,无论她要做什么,他都倾力助她完成。
这誓言让他在面对任何灾劫时,都平静而坦然。
重劫一手支颐,在石座上仔细打量着着杨逸之,冰冷的目光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这个冒犯了属于他的白色的男子,远远超出了他最初的想象。
这,实在是一场出色的意外,意外的惊喜。
杨逸之没有看他。
他只是缓缓起身,面对药鼎。
轻烟升腾蔚集,将他沾血的白衣衬得如月色般高华。
寒光微动,蜿蜒的鲜血从他腕底溅出。
第八章 鸣笳乱动天山月
相思醒来的时候,日已中天。
杨逸之守在她身旁,他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中,脸色前所未有的苍白,但他的笑容却比漫天垂照的日色还要温暖。
相思心中不觉一宽,她的神志仍未完全恢复,下意识地道:“他们得救了么?”
杨逸之点了点头:“五百二十一人,每个人都得救了。”他轻轻拭去相思脸上的尘埃,重复了一次:“自你降临之后,荒城中的居民,再没有一人死去。”
相思点了点头,她再度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杨逸之微笑道:“这些人如今就在高台下,等着莲花天女的苏醒。”
相思脸上透出一丝羞涩的红晕。她终于救了他们,给了他们新的希望。
杨逸之的微笑在阳光中看去是那么温暖,这也让她感到欣慰。
她起身,从高台的边缘望去,这座城仍然破败不堪,但却已有了一丝生机,重新焕发出活力的居民开始走上街头,艰难但却尽心尽力地收拾着他们的家园。
这一切,沉浸在明媚的阳光中,沉浸在相思由衷的微笑里。
这便是她甘愿将种种污浊的血、刻骨的痛纳入自己身体的缘由。她喜欢看到这样的阳光,看到这样的人。
她相信,从此,这座荒城中,将再没有灾难。
她喃喃道:“只要清除了瘟疫,我相信他们一定能重建家园的……”
一声冷笑却将她打断:“重建家园是不必了。”
两人一怔,回头看去,却见重劫不知何时从石座上站了起来,负手仰望残破的穹顶,缓缓道:“这座荒城,明日就要化为劫灰。”
相思愕然道:“为什么?瘟疫不是已经治好了么?”
他看着他们,诡异的笑意一点点浸透澄澈如琉璃的眸子,轻声道:“我说过很多次,却没人相信:我不是神,而是这座城市的灾星,上天派我降临此地,就是要目送它走向灭亡,至死方休。”他轻轻叹息一声,阖上双目:“如今,一重天罚过去,另一重劫难却已经开始。”
杨逸之的目光冷了下去:“什么劫难?”
重劫似乎很满意两人的错愕:“草原的王者是俺答汗,他的侄儿把汉那吉也是出色的勇士,如今,他正带领上千骁骑,向这座荒城攻来。”他遥望远天的白云,长长叹息道:“明日此刻,这座荒城便会成为蒙古铁骑足下的废墟。”
相思无法相信:“这座荒城一无财宝二无居民,蒙古铁骑为什么要攻打这里?”
重劫没有回答。
他张开双臂,瞑目仰对天空中辉煌夺目的阳光,良久才回过头,对两人莫测高深的一笑,道:“天意。”
他或者说得没错,太多的事情只能用天意来解释。
正如那个凡人踏足必遭天遣的祭坛,杨逸之献上鲜血后竟只是短暂昏迷,除了意料中的剧痛外,并无其他大害。
他究竟是谁?
他缓缓收回张开的双臂,在胸前做了个祷告的姿势,这个姿势虔诚得有些夸张,与其说是在祈祷神的赐福,还不如说在亵渎、在嘲弄神的威严。
一缕隐秘的微笑自他神光变幻的眼底散开。
宛如妖魅。
相思紧紧咬住嘴唇,一时无法接受这一现实。
她的目光投向正在欢庆劫后余生的荒城居民,他们看到莲花天女后,便爆发出一阵欢呼,有些人跪在地上,虔诚而欣喜地向她膜拜着。
他们相信,他们已经得救了,已被她这位莲花天女所救。他们的脸仍然憔悴不堪,病痛与饥饿并没有完全消散,但却已透出了几分满足,安宁,对上天的感激与对未来的希望。但这一切,都将在蒙古大军到来之时,破成粉碎。
她无法再救他们。
挟骑射之利的蒙古铁骑,纵横天下几乎不败,岂是这座城池中的百姓可以对抗?何况这座城本就破败不堪,抵挡不了任何攻击。
难道他们的喜悦就只能这么短暂么?
相思的眼中有了泪光。如果说片刻之前,这些人还是陌生的,但如今,他们每个人的血都已融会入她的血液。她承受了这么多的苦难,才为他们求得了这个新生的机会,此刻又怎能放弃?
她在苦苦思索着,思索着一个救危的方法,但心乱如麻,却是什么都想不出来。
杨逸之无声地叹息着,他知道,再想带走这位公主,已不可能了。
她的生命,已萦绕在这五百多名黎民的身上,救,就要救五百二十二人,死,也要死五百二十二人。
他不知道,她不是公主。她本来,只是担负了仇恨,踏足江湖。
但是,机缘巧合,命运将她推入这座荒城。将重于山岳的责任与莲花天女的荣耀强行交与她,让她独自面对重重艰难的选择,更重要的是,面对自己心中的犹豫、困惑、怯弱、彷徨。
恰恰是她那一点点发自内心深处的不忍,恰恰是“如果躺在地上的人是我”的最单纯的思考,让她超脱了最绝顶的高手、最睿智的智者都无法堪破的犹疑,支撑了下去。
于是,没有高绝尘世的武功,没有洞悉众生的智慧,却有了他们不曾有的、悲悯天下的情怀。
这世上也许本没有什么莲花天女,但注定了这个弱质女子,要宛如莲花一般盛开在荒漠的城池中。用她的坚强、她的美丽带给绝望的人们以希望。
杨逸之看着她紧皱的眉头,心中突然升起了一丝迷惘。
他虽然也怜惜生命的凋零,但并不执着地挽留每个人。因为世事磨砺,他早已明白了上天赋予人世劫难的用意。
所以,他孤身对决疯狂屠戮的异族高手,将中原武林从满天鲜血中解救出来。但他绝不会守在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身边,给他临终的宽恕。因为,他的悲悯经过了思考,变得理智而冷静。也因为,他心中要拯救的,不是个人,而是天下。
但她,却抛开了理智、规则、甚至道德的权衡,仅仅听从于心底善的本能。
在她而言,每个生命,都重如天下。
每个人都值得拯救。
每个人都是天下的全部。
在某一刻,他看着她被风吹乱的秀发,看着她脸上的温婉与坚强,他坚定的心也开始动摇,甚至不敢肯定,哪一种想法才是正确的。
恻隐之心,本是最单纯的情感,如果每一次都要放在理智的天平上衡量,那这种情感是否也在反复的衡量中变得冷漠?
舍小取大,本是最简单的判断,但被牺牲、放弃的人呢?对于他们而言,那些替他们做出高高在上的判断的“成大事者”,又一定是正义的么?
或者,这一切本没有高下对错之分,只是善的两种不同表达。正是因为有不同的人,去实践着自己心中不同的善意,这个世界才会变得别样温暖。
他长久注视着她,心中的迷茫却更深了。
为什么,他已经解开了心中对善的疑问,却依然无法正视她的眼睛。难道仅仅因为,他无法看着她愁苦?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但他现在的所作所为,还仅仅只是因为报恩么?
他深吸一口气,将这些纷至沓来的念头压制下去。他决心不再思考,只听从一次自己的本心。
那就是,无论她要做什么,他都倾力助她完成。
这是他的诺言,也是他的心意。
他轻声道:“当此之时,只能弃城了。”
相思喃喃道:“弃城?就算弃城,能逃到哪里去?”
杨逸之道:“到山里去。蒙古铁骑威震天下,但在山林深处,骑兵却无用武之地。也许,就可以保全一城百姓的性命。”
这句话让相思的眼睛一亮。她想起了他们一起坠下的那座山崖。那里山高林密,也许真可以藏一城百姓,救万民危厄。但她的面容迅速黯淡下去:“不行的,蒙古铁骑马上就来了,城中尽是老弱病残,无法迅速转移到山中去。”
她的话语中藏着深深的忧惧:“我们没有马,无法躲过蒙古铁骑追击的!”
杨逸之看着她,轻轻笑了:“不要怕,我会想办法的。”他的笑容就如同清晨的阳光一般温暖、洁净,让相思那颗彷徨的心也在渐渐安定。
她轻轻点了点头,走下了高台。她要尽早将所有的百姓集合起来,带领他们躲入大山中。
荒城,在半个时辰的喧闹后,终于变得安静起来。一支并不算大的队伍,从东城门涌出,缓慢而笨拙地奔向那深远的山。
百姓并没有抱怨,也没有迟疑。因为率领他们的,是刚刚将他们从瘟疫中救出的莲花天女。
就算她带领他们走向死亡,他们也毫不犹豫。
但这只队伍实在太孱弱,他们走得很慢。这样的速度,真能逃脱死神的追捕么?
杨逸之逆风站在城头。
城墙半颓,这个城市的残破已不必再用言辞去描述。
他独自伫立在这荒败的城头,夕阳的余晖倾洒下来,几乎将他融在那明亮的金黄色中。这辉煌的金色让他温宛优雅的风仪中,也杂入了一丝超出尘世的凌厉。
他的身后,城墙的遮挡下,树着很多木竿,每支竿子上都撑着一件衣服。这在城下远远看去,仿佛有无数的人站在杨逸之身后。
他的目光渐渐聚拢,远远看到了一道黄尘漫天而来。
日色沉沉,暮风吹起他的长发。
杨逸之清俊绝尘的脸上渐渐浮出一丝肃杀。
黄尘翻卷,瞬间便冲到了城前。蒙古铁骑特有的剽悍之气随着金戈杀伐之声卷地而来,直冲城头!
战云怒卷,随着战马腾踏,撼得整座城池都颤栗起来!
蒙古兵纵横天下,实非浪得虚名。
杨逸之眉头微皱。在这样的铁骑之下,要保全一城妇孺,实在太艰难了些。
但须尽心,须尽力。
春日迟迟,草长莺飞,暮色初上的时候,他本应如魏晋时风流公子,醉卧在桃花树下,在落花清风中抚琴清谈。
但如今,他必须站在这荒落的城池上。
他要保护这一城的百姓,也要保护她的心意,她的执着。
他仰头向着日色沉沉的苍穹,发出了一声清越的长啸。
那啸声冲云而上,仿佛一只孤高的白鹤,一飞而绝尘寰,然后带着仙人逍遥的姿态,宛转飞下。
于是,星辰散乱,清越之声一转而为肃杀宏阔,星辰被肃杀所激,尽皆炸开,仿佛化成无数巨大的陨石,带着天外之火凌厉轰下。
一千多蒙古兵本驱使战马,轰然前冲,但啸声才发,那些战马禁不住一齐长嘶起来。嘶声竟与啸声融为一体,进而被啸声所夺所激,汇成一体,变得更为广大,宛如万千金鼓齐鸣,大地与城池一齐震动起来!
隐约中,似乎有洪荒巨人出现,以苍茫的大地为鼓,山川陵岳为椎,轰然敲响!
蒙古兵一齐大惊,纷纷勒转战马。但平时驯服之极的战马竟然不再听他们的指挥,狂乱地奔走着,不住将悲嘶融入这激越无比的啸声中。
荒城之前,仿佛起了一阵巨大的风暴,黄尘漫卷,战马嘶鸣,全都卷在这天地所激发的长啸中,奔腾出洪荒天人激战的苍茫!
啸声倏然停止,就宛如来时那么突兀。
战马的悲嘶声这才慢慢停止,但无论蒙古兵怎么驾驭,它们尽皆一步步后退着,仿佛荒城就是洪荒的巨兽,无声地威慑着万物众生,让它们无论如何也不敢靠近半步!
大多数的蒙古兵脸上都带着巨大的惊愕。他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穿过渐渐消歇的战尘,向城头望去。
那一袭白衣,在煌煌暮色中,是那么耀眼。
蒙古贵族尚白。
他们以白色为神明的颜色。
难道真的是神明降临了这座危城?他们的心中忽然充满了恐惧!
杨逸之轻轻叹息一声。
日色如此辉煌,暮风吹拂,这本是他武功最盛之时。他修习的剑法极为奇特,以光、风为力,但现在,他已无法施展自己最擅长的风月之剑。
近一月来,他心脉几度受伤,一直未能复原,幸好,风月之剑本不是剑法,无需借助内息,而仿佛是凝铸在他心底的一道光芒,越淬越强,往往能在最后的绝境中,施展出意想不到的威力。
然而,就在他用那枚匕首,在自己的腕上划出蜿蜒的蛇之圣痕时,这道光却仿佛被黑暗永久封存起来,随着救赎的鲜血一齐流逝,化为尘土。
承受罪恶之血后,他已经施展不出那惊动天下的一剑。
万幸的是,就算没有风月之剑,他仍然有其他的力量可以倚仗。他的恩师姬云裳是位无所不能的世外高人,他所学习的,并非只是剑法,而是天地之间最元始、本真的法度。
方才那一啸便是如此。
这一啸,同样并非用真气御使,而是一瞬间,将心中的一切执着、畏惧、欲求完全放下,疏瀹五脏,澡雪精神,归自身而同天地,以天地心而为己心,从而激发天地间的灵变。
那一刻,他化身为天地,是以啸动风云,万马齐惊。他以心为弦,啸为音,震动万物最深邃的旋律,将它们最隐秘的心弦拨动,每一株草木、每一粒尘埃都融入这一啸之中,化成他遥相指挥的千军万马,于棋局挥洒之间,小儿辈遂破贼万里。
虽无桃花为弦,但这一啸,亦是《郁轮袍》之意。
蒙古士兵大为震惊,他们久处草原,惯听风之呼啸,沙之哀吟,对苍苍茫茫的天之乐章本就有着莫名的敬畏。更何况,这乐章与草原上风沙之声苍茫、简单绝不相同,乃是山林、石穴、屋宇、墙垣、战旗、奔马……甚至日光、尘埃、每个人的本身都在这一刻,随着这一声长啸,哀感同鸣,齐齐奏响这天地华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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