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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连城

_12 步非烟(当代)
杨逸之闭上眼睛:“我不会帮你做任何事。”
重劫默默看着他,似乎早已知道了他的回答。
他将视线挪开,突然轻轻一笑:“神像拼合的那一刻,我本会杀死她的。”
锁链一阵脆响,杨逸之霍然睁眼:“你说什么?”
重劫淡然道:“传说,她是现世中,唯一能得到梵天欢心的人。所以,我本安排在梵天降临的那一刻,将她坠入地裂的深渊,永远陪伴伟大的神明——这是多么完美的祭奠。”他轻轻展开双袖,仿佛在描述一场盛大的庆典。
他附在杨逸之耳边,声音充满了诱惑:“如果你答应了我的要求,我或许会放过她。”
杨逸之温文的面容再度被愤怒侵占:“你到底要什么?”
重劫静静注视着他的怒容,变幻的双瞳中绽开一丝笑意,却是如此纯粹、清明,惊心动魄。
他伸出手,从杨逸之脸上一寸寸抚过,透出深深的赞叹、艳羡与爱怜。
这个男子,在饱经折磨之后,依旧如此清俊、温文,风神若玉。
于是,滚滚烟尘中,重劫轻轻道:“我要你,做我面具下的那张脸。”
第二十四章 遥想风流第一人
相思无助地跪倒在碎石中。
她手中握着的是两块残片,分别是神像手中经轴的两半。
这尊神像并非戎装战斗之像,也非说法救世之时的梵天。他只有真人高,一首两臂,左手持莲花,右手持经卷。身上并无战甲缨络,只有一袭长袍随意披垂下来。看上去并不像创世的神明,而像一个在山中修行的隐士。
神像手中的经卷碎为十四块,其中经轴裂为两截,保存最为完好,相思很快便将它们从碎乱的石屑中找了出来。
可是,当她将这两截经轴拼合到一起时,重劫经历的厄运同样发生在她身上。再粘稠的胶汁也无法抗拒崩裂的力量,经轴在拼合后的瞬间再度碎开。
无数次尝试后,相思终于放弃。
她颓然跪在石屑中,不知所措。她很想告诉重劫,日曜的神谕是错的,她也不能拼合神像。然而,自从钟声响起后,重劫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她不是没有想过逃跑。只是这座宫殿仿佛经过了秘魔的禁制,四周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银灰色藤曼,宛如铺天盖地的蛛网,将一切出口堵死。
被藤曼包裹时那梦魇般的剧痛还在身上,相思无论如何也不敢尝试从这些藤曼中找出逃生之路。
她的目光渐渐落在那座石门上。
那座石室并不太大,但重劫走入那扇石门后就再也没有出来。或许,这座石室中有着通往外界的出口——那也许就是逃离此处的唯一希望。
相思犹豫良久,终于抵挡不住诱惑,向石门走去。
石门轻启,后面是长长的走廊。走廊尽头是三连城的壁画,以及三座真实的城门。
相思犹豫着,不知道该推开哪一扇。
她附在门上凝神听了听,想探听出城门后的景象。但厚厚的大门仿佛完全隔绝了声音,听不出任何迹象。
她的手缓缓从黑铁之门、白银之门上滑过,最终停顿在黄金之门上。
吱呀一声轻响,沉重的大门被她推开。
灿烂的金色扑面而来,让她一时睁不开眼睛。
金色的帷幕从四周沉沉垂下,围绕着一方长石砌的水池。长石光洁整齐,在夕阳光照下,显出澄澄金色。池中波光粼粼,满注清水。水深及膝,在池底石板的映照下,显出一片辉煌的色泽。
池塘中心处,一方石台突兀地耸立着,宛如一张倾斜的椅子。石椅上放着一只巨大的罐子,罐子对面,一张极为宽大、沉重的木床在水面上半沉半浮。
那张床由白色的硬木雕成,床周立着四根蛇形床柱,在床顶交织成一个巨大的圆盘。厚厚的布幔便从圆盘上垂下,宛如一个密不透风的金色帐篷,将旁人的视线完全遮挡开。
虽然所有的床品都是金色,但仍掩饰不住这张床与周围环境的不和谐,大概是从别处挪来,并非此地旧物。
相思在水池周围仔细寻找了一遍,并没有发现有出口。她的目光停在了水池中心的大床上。
绝少有人会将床放在水中。且不要说清水环绕下的阴冷、潮湿,不适于睡眠,也只有婴儿才会喜欢在黑暗中微微摇晃的感觉,这让他们仿佛回到了摇篮。
或者,这张床只是一个掩饰,帷幕下面便是通往外界入口的阶梯?
如果这里真是重劫的寝室,将地下之城入口置于自己卧榻之下,也是最为保险的做法。
相思不禁有些犹豫,那密不透风的帷幕内,会不会有她想要的自由?
一阵微风拂过,最外层的帷幕轻轻飘起,仿佛在向她发出诱人的邀约。
相思鼓起勇气,足尖一点,轻轻落在水池中的石椅上。
倾斜的石椅晃了几晃,石罐的盖子微微松开一线。
相思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将罐盖打开,却不禁骇然变色。
石罐中,七条形态各异的蛇彼此缠绕,抱成一只五彩斑斓的团。
其中一条通体发着赤红的光芒,宛如笼罩在一团火焰之中,盘绕的蛇身布满黏液,黏液下焦木般的裂纹。
相思认得,这便是曾在墓碑前折磨那位少妇的烈火之蛇。她不敢再看,匆匆将石罐盖上。
大床的帷幕就在她伸手可及处,轻轻一挑,里边隐藏的秘密就可大白于天下。
她不免有些迟疑。
如果那个恶魔正在帷幕中沉睡,她该如何?
踟躇中,她偶然发现石罐的下面,落着一朵青色的小花。
相思俯身将花拾起,却见纤巧羸弱的花瓣上还带着清亮的露水,似乎不久前才从林中摘下。
这种花她曾见过多次,曾被作为庇护,簪在发髻上;也曾被作为祝福,送给杨逸之。
它决非来自于生命断绝的地底之城。
这是荒城中唯一开放的花朵。
相思心中一喜,越发坚信,在这金色的帷幕下,藏着通往荒城的通道!
她伸手掀开床幔,她的动作瞬间凝固,惊骇布满了她的眸子,仿佛看到了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一幕。
奢华精致的床幔下,不知名的青色小花密密麻麻地堆砌着,铺满了最柔软的丝绒床褥,仿佛金色天幕中,闪烁着的点点星辰。
万朵花瓣,竟没有一朵枯萎。
看来这里的每一朵花都经过了精心选择,而且每天都会换上新的。
一具发黄的枯骨,正静静地沉睡在鲜花与丝绒的拥抱之中!
云雾缥缈。
重劫的白袍在山风中猎猎飞舞。
他苍白的手在杨逸之脸上颤抖,眼中充满悲哀:“传说阿修罗族,男极丑而女极美。我本以为自己是个例外。却没想到终究逃脱不了这个命运……常年累月的苦行损害了我原本完美的容颜。我现在已经无法面对自己面具下的脸。”
他深吸一口气,才止住了胸口的起伏,手指从杨逸之的脸上、颈侧抚过:“而你不同,坚定、执着、悲悯……你有人间一切美德,也有着宛如神明的容颜。有时我忍不住想,也许连梵天都会为这样的容颜打动……”
他的手猝然用力,长长的指甲扎入杨逸之的肩头。他眼中充满绝望,嘶声道:“这些,是我不曾拥有,也永远不会有的!”
杨逸之闭上双眼,他的身体在这突然的刺痛中一震,腕上锁链发出一阵碎响。
重劫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紧皱的眉头,长长叹息一声,收回了手:“所以,我要你做我的替身。”
杨逸之眼中有些无奈的悲哀:“你要我怎样,才肯放过她?”
重劫轻轻拭去他额头的冷汗,无限温存地道:“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永远留下来。”他分开杨逸之散垂的长发:“留在我的宫殿中,穿上最华丽的衣衫,高坐王座上,成为阿修罗族最美貌的王者。”
他的声音一沉,变得无比悲伤:“我的容貌,我的身体,乃至整个生命都将献给这无尽苦行,献给重建三连城的伟业,献给创造之神梵天。而你不同。你便是那个未受神格污染的我,不必苦行,不必出没在瘟疫盛行的城池,不必将自己变成苍白的妖怪……你将永远骄傲、孤独地坐在王座上,宛如地底的太阳,垂照四方。”
杨逸之缓缓抬起眸子:“你要我做你的傀儡?”
重劫一笑:“你也可以将我当成你的傀儡。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杨逸之深吸一口气,他无法理解眼前这个人疯狂的想法,但是,他必须救出相思。
他点了点头:“你放了她,我留下来。”
重劫的眼中透出一丝熟悉的讥诮:“你不想让她留下来陪伴你么?以后的岁月,你都将深居在荒凉的城池中。永远告别阳光,告别亲人,告别朋友。你不想与她共度么?”
他顿了顿,笑容瞬间被怨毒笼罩:“为了取悦你,我不惜将她从梵天的祭台中夺走。因为我知道,你喜欢她。”
杨逸之打断他:“你要取悦我,就放她走。”
重劫的眼中透出刻骨的嫉妒:“你会后悔。”
杨逸之看着他,淡淡道:“我不是你。”
这句话宛如利刃般刺痛了重劫的心,他的声音陡然一厉:“你是!”
杨逸之侧开脸,将目光投向渊薮中的浮云。
他的这个举动更加激怒了重劫,他一把抓住他破碎的衣襟,冰冷的面具几乎贴到他的脸上:“你必将会成为我,方死方休。”
正在这时,一阵清冷的钟声传来。
钟声若有若无,仿佛近在耳侧,又仿佛远在天边,透着莫名的荒凉。
重劫脸上的怒容渐渐冷却。
他抛开杨逸之,向身后的城门走去。
相思怔怔地看着鲜花簇拥下的枯骨,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她为自己的无心惊扰致歉,正要退开,突然,黄金之门传来轻轻的响动。
有人来了。
相思骇然变色,却不知如何躲藏。
门被推开一线,一只苍白纤细的手搭在门楣上。
不是重劫又是谁?
相思咬了咬牙,再也顾不得是否惊扰亡灵,闪身向床上厚厚的帷幕中躲去。
金色的幔帐垂下,掩饰了她的身形,却恰恰透开一线,让她看到外面的景象。她一动不敢动,屏气凝神,向外看去。
重劫缓缓向水池走了过来。从池底捞起一只透明的杯子。那杯子浸在水中,与水色毫无分别,相思刚才竟没有发现。
相思默默祷告,希望他只是为了这只杯子而来,拿到后就赶紧离开,没想到他竟然拾阶而下,缓缓走入了池中。
池水浸湿了他宽大的白袍,他却宛如不觉,缓缓向池中的石椅走来。
水声轻响,每一步都宛如踏在相思的心上。她不由闭上了眼睛。
片刻,水声却停止了。
相思鼓起勇气向外看去,却见重劫全身沾湿,静静地坐在石椅上,一手拿着水晶杯,一手抱着那只蛇罐。
杯中还有半杯清水。重劫的目光注视着杯子,突然轻轻叹息了一声,伸手向蛇罐探去。
一条乌黑的蛇被他握在手中,挣扎着吐出长信,却始终不敢向他发动袭击。
他纤细的手指牢牢卡住蛇的下颚,强迫毒蛇将口张开,两根弯曲的蛇牙完全凸现出来。他将左手的杯子递了过去,让蛇牙卡在杯壁上。
乌黑的浓汁点点滴落在清水中,清水顿时化为一团墨色的混沌。
然后,红色、青色、银色、褐色、紫色、黄色的毒蛇也遭到了相同的对待,很快,那半杯清水便成为浑浊的一团,根本辨不清色泽了。
相思的心在一阵阵抽紧。
重劫在墓碑前的话又重新回响在耳边:“这七种剧毒之蛇,代表七种炼狱之苦。如冰封、火炙、蚁噬、车裂、陵迟……每一种都宛如重生重死,超越了人间的任何一种酷刑,也超越了你的想象。”
荒凉的墓园中,她曾亲眼看到过这些酷刑的实施。
万难想象,若被这杯奇毒无比的水沾上一滴,将会承受怎样的痛苦。
重劫将杯子举到眼前,久久凝视着。
他眼中的笑容说不出的揶揄。
然后,他仰头将这杯毒液喝了下去。
帷幕后,相思紧紧咬住嘴唇,才没让自己惊呼出声,但她的身体却禁不住瑟瑟发抖。
突然帷幕被掀开一线。
相思吓得几乎晕倒,连惊叫也哽在喉中。
然而,重劫却没有看她,只是轻轻拾起那具枯骨垂在床边的手,无比珍惜地挪到胸前,又紧紧抱住。
他的声音嘶哑而悲伤,在空旷的四周不住回荡:“妈妈,我终于找到梵天之瞳了。”
妈妈?
相思愕然。
难道这具包裹在华丽丝绒与无数鲜花中的枯黄骸骨,就是重劫的母亲?
重劫单薄的身体不住颤抖,似乎在低声啜泣。他将胸前的梵天之瞳摘下,放入那只只剩枯骨的手中,又用双手将它包裹住,似乎要给这具枯骨以温暖:“妈妈,有了梵天之瞳,诅咒便会解除,梵天将再度降临我们的城池,给我们以神明的祝福。然后,三连城将会重建,阳光将再度照耀,日夜将再度交替,清泉重涌,鲜花盛开……这才是我做梦都想给你的城池啊。”
他的声音越来越嘶哑:“妈妈,我承诺你,你的悲剧再也不会重演。从此,再没有人会因那可耻的仪式死去。我们的旗帜,将飞扬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我们将建立前所未有的广大帝国,和永恒不灭的都城。”
他将那只枯骨之手放在腮边,轻轻偎依着:“我将是千万年来,阿修罗族中最伟大的王子,而你,就是最美丽的王后。”
重劫不再说话,似乎完全沉浸在这只手所给予的温暖之中,良久,才轻轻叹息一声,道:“如果没有这一切,我更宁愿永远陪伴在你身旁。做你的孩子,远比做一个伟大的王者更重要。我真的宁愿,只是你的孩子。”
他紧紧握住这只手,声音中充满了痛苦和绝望:“可是我不能。我的血脉赋予了我这样的使命,我就必须走下去。”
他的呼吸渐渐急促:“必须居住在昏黄的废都,必须每天喝下剧毒的药,必须承受炼狱般的苦行,必须化身为瘟疫与杀戮的妖魔……那是我父亲赋予我的罪恶命运,我永远都无法逃脱。”他将额头紧贴在枯骨的手背上,身体不住颤抖,仿佛陷入了撕心裂肺的痛苦。
良久,他抬起头,声音又变得温柔:“正如你曾赋予我的美貌一样……”
他抬起一手,轻轻从面具上滑过:“妈妈,你曾赋予了我惊人的美貌,一定和你当年一样。可是,它却被那该死的苦行完全毁掉了!”他看着水中苍白的倒影,无限悲伤地摇了摇头:“我无法面对这张妖魔般的脸……”
他的声音宛如绝望的哭泣,与幽暗的水波一起,澹荡不息
相思的心也不禁一震,她从未见过一个人能如此绝望,如此痛恨、遗弃自己。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切渐渐平静下来。
“啪”的一声轻响,却是重劫将那张冰冷的面具揭开。
“只有在你身边,我才能揭下面具。”
“因为只有妈妈,不会嫌弃孩子的丑陋,无论他,变成了什么样的妖怪。”
“妈妈,你可知道,只有在你身边我才能入睡。只有蜷曲在你怀中,我才能忘记那无边无际的恐惧……”
他的声音颤抖着,轻得宛如来自天际。
他在那只枯骨之手上一吻,又无比温存地将它放回帷幕中。
仿佛他握着的,不是一截朽骨,而是价值连城的美玉。
他从石椅上起身,向洒满鲜花的大床靠了过来。
难道,他竟真的要爬上花床,伴着这具枯骨入眠?
相思正在惊愕,他已挑起了床幔。
第二十五章 花枝欲动春风寒
波光盈盈散开,相思看到了一张极为妖异的脸。
年少白皙,本是古人形容美少年的标准。
然而他的这张脸却已完全超出了人类苍白的底线,再也无法说得上美。
那种白色,绝非如玉一般温润,而是生涩、妖异的白。宛如偶然间挣脱了符咒,从白幡中走出的妖精,全身透着死亡般的冰冷,再无半点生的气息。
宛如一丛亘古不化的冰雪,在水波映照下,随时都会变为透明。
宛如一尊忘记上色的细瓷人偶,被工匠遗忘在角落里,沾满了绝望的尘埃。
虽然,他的轮廓是如此的精致,两道修长的眉宛如描画,鼻梁端正俊秀,然而,这一切都不能弥补那白纸般的肤色对他容貌的破坏。
诡异的肌肤上,那双饱含忧郁的眸子也远远浅于常人,通透得仿佛琉璃,又宛如猫眼,随着四周变幻的光线,发出层层叠叠的冷光。
这样一双瞳孔衬在妖异的肤色和满头银发下,显得凄凉而诡异。宛如荒烟蔓草深处,悬坐在墓碑上的白色幽灵,用无尽的悲伤与怨恨,打量着人间的世界。
他没有说错。
他惊人的美貌已在日夜苦行中丧失殆尽,化为一个真正的妖孽。
巨大的恐惧在相思心中升起——她看到了重劫面具下的脸。
这是绝没有人知道的秘密。
重劫是如此在意自己的容貌,又怎会容忍,自己最丑恶、最柔弱的一面,暴露在一个陌生人眼中?
重劫的目光与相思撞在一起,惊骇慢慢消散,化为无边的怒意!
他银色的长发无风狂舞,宛如在身后展开了一张巨大的蛛网,通透的眸子已变得赤红,仿佛随时都要扑上来,将相思撕得粉碎!
相思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她的足尖已碰到了骸骨边缘。
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声,从相思脚下传来,却是尸体旁几朵青色野花被她踩碎,汁液与花粉四溢而出。
这声几乎难以察觉的响动,却宛如钧天狂雷一样轰击在重劫心头,将他无尽的怒火击为尘埃。
重劫的身形瞬间凝结,脸上只剩下深深的惶恐,他单薄的身子在白袍下不住颤抖,向相思伸出手,嘶声道:“你,你出来……”
相思哪里敢动。
重劫颤抖着向她伸出手,声音中尽是哀恳之意:“你出来,我不怪你……别伤害我母亲……”
相思这才明白,他是怕自己再往后退去,会踩坏花床中的尸体。
鲜花与锦绣中,这具冰冷的骸骨,竟是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妖魔的死穴。
重劫双膝浸在水中,惊惶失措地看着她,满头银发在及膝深的水中散开,宛如一朵苍白的浮云。
那袭宽大的白袍也被池水浸湿,裹在他瘦弱的身体上,让他看去就仿佛一个烧制坏了的美丽人偶,面临即将来临的灭顶之灾,悲伤而绝望地乞求着。
相思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无心惊扰,也不会伤害你的母亲,只希望你以后将痛苦施加给别人之前,想一想自己现在的心情。”
重劫望着她,点了点头。他通透无尘的眼中似乎已有了泪光。
相思一声叹息,舍了骸骨,向床边走来。
刚刚走了两步,一道火红的光芒携着破空之声,向她急袭而来!
她惊愕中欲要躲避,却只觉脚踝一麻,那条火焰之蛇的蛇尾已紧紧缠了上来。还未来得及惊呼出声,一道狂烈之极的劲力袭过,她整个人便如断线的风筝般飞起,在空中滑过半个弧圆,重重摔在石椅下。
石椅的棱角几乎刺入了她的身体,大团鲜血呕出,在水中浸开一片嫣红。
全身一阵碎裂般的疼痛,最可怕的是脚踝上被蛇尾沾到的地方,一直宛如被烧灼般的剧痛,让她连逃走的力气也失去了,只能依靠在冰凉的石椅上,瑟瑟发抖。
蛇头张开巨口,狰狞可怖,被重劫紧紧握在手中,细长的蛇尾垂在水面,宛如一条红色的长鞭。
银发飞扬,他苍白的脸上是疯狂的怒意:“你竟敢看到我的脸?你竟敢冒犯我的王后!”
每说一句,那条红色的长鞭便狠狠抽下,在她的身体上刻下烧灼般的痕迹。
相思紧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呻吟出声。
刚才,她可以用那具尸骸为要挟,保全自己的平安,甚至换得自由。
但是她没有。
她的善良、她的同情让她将唯一的护身符抛开,却再度沦入了这个恶魔的掌控。
水花在她身边溅开,带着炙热的痛楚,落在她的身上。长鞭宛如尖刀,一次次剜割着她的肌肤。
这一切,似乎只在告诉她一件事,不是每个人,都会被她的善良感动。
有一种人,罪恶和残忍已渗入了他的天性,永远无法改变。
他的鞭打越来越重,鲜血落梅般在池水中溅起。相思毫不怀疑,这已不是责罚,而是一场漫长的杀戮。
她不能坐以待毙。
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石罐上。
不知是愤怒还是疲惫,重劫在水中踉跄了几步,几乎站不直身体。他一手持着赤蛇的长鞭,一手紧紧握着胸前的梵天之瞳,微微喘息着。
相思趁这片刻之机,强忍着疼痛,将石罐一把抱了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向重劫扔去。
重劫轻轻一闪,石罐顿时击了个空。
然而,他的脸色立即变了。
怒火扭曲了他的心智,在石罐袭来的一瞬间,他竟忘了,自己身后就是母亲沉睡的花床!
他撤鞭想将石罐击碎,却已经来不及了。
砰的一声巨响,石罐重重地砸在花床中央。
无数朵野花碎为青色的尘埃,在奢华的幔帐间飞舞,那具早已枯朽、发黄的骸骨,便在这尘埃中四分五裂!
重劫怔怔地看着碎骨四溅,一动不动。
似乎眼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梦魇。
突然,他发出一声绝望的悲泣,扶着床柱深深跪了下去。
他的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一刻崩塌。
相思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她知道,重劫悲痛欲绝、抚尸痛哭的瞬间,便是她逃走的唯一机会。她尽量不惊动嘶声痛哭的重劫,悄悄向门口退去。
然而,她的足尖刚一触及池底,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便从脚踝处传遍全身。
她所有的力量都在这一刻消失,重重摔倒在水池中。
水花溅开,空洞的响声在四处回荡。
重劫悲痛欲绝的哭声瞬间凝滞。
相思心下一沉,却完全不敢回头,正要挣扎起身,一双修长而瘦削见骨的手已重重卡在她的脖子上。
她刚要惊呼出声,却被他猛地将身体翻转。
重劫那因愤怒而显得狰狞的脸几乎贴在她眼前。
银色长发宛如乱舞的魔龙,在他身后飞扬,琉璃般的眸子已变得血红,目眦迸裂,一串夭红的眼泪从瓷偶般惨白的脸上滚落。
他纤瘦的双臂却仿佛得到了秘魔般的力量,将她死死按入水中。
疯狂是他眼中唯一的神情。
他用尽全力卡住相思的脖子,完全忘了梵天的祝福,忘了三连城的重建,忘了相思是唯一能拼合梵天神像的人。
他只想亲手将她撕碎。
相思只觉无数水珠在她面前散开,发出无比眩目的光芒,越升越高,将无尽的痛苦渐渐带离了她的身体。
难道就此死去么?
她长长叹息一声,一丝解脱的微笑渐渐浮上腮边。
如果自己没有任性离开,就不会遭遇这些了吧。若是在他身边,还有什么是值得担心的呢。
她突然想起了吉娜,心中有些伤感:
你临走的时候,让我好好爱他,可是我却让你失望了,待会相见的时候,你不会怪我吧?
她微笑着阖上眼睛。
突然,颈侧的压力一轻。
重劫脸上的狂怒宛如在一瞬之间凝结,化为刻骨铭心的痛苦。
这痛苦是如此强烈,以他的修为与力量,竟完全无法立定身形,更不要说抵抗了。他似乎想要后退,双腿却已僵硬。他艰难地张开双手,似乎要在虚空中抓住无形的支撑,但他的身体已剧烈地抽搐起来,再也无法站立,重重地跌倒在相思身上。
他双目紧闭,全身不住颤抖,似乎每一寸肌肤都在承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痛楚,仿佛冰封、火炙、蚁噬、车裂、陵迟等酷刑同时降临在他身上。他所有的尊严、骄傲、矜持都被这撕心裂肺的痛楚碾为尘埃,他在沾满鲜血的水池中剧烈抽搐着,嘶哑的喉中发出一声声微弱的沉吟。
他的神志仿佛已被折磨殆尽,只是下意识地紧紧抱住相思,似乎要从她身上获得一点温暖。
相思想要推开他,但重伤在身,却又如何能够?
她心中充满疑惑,刚才还残忍如恶魔,狂怒着鞭打她的这个人,怎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模样?
她看到了池底的那尊琉璃杯,杯底还积着一点未化开的毒液。
不久前,重劫坐在石椅上,亲手将那七股混合在一起的毒液送入口中。
似乎因为彼此克制,毒液入体后并未立即发作,而是一直等到了现在。
只是,这些毒药一旦发作,绝非单纯七种痛苦叠加那么简单。
隔着两人的重重衣衫,相思仍能感到,他身上时而灼热,时而冰冷,每一寸肌肤都在颤抖,仿佛连灵魂都要搅碎。
那是一场绵绵无尽、深入骨髓的折磨。
难道这便是他的苦行?
剧痛并非一次降临,而是间歇发作。每当疼痛将他的神经撕扯得即将崩溃的一刻,便会暂时减退。这样,他便不会因为昏迷而逃脱刑罚。片刻喘息之后,便是加倍的剧痛,循环往复。
一阵剧烈地抽搐后,他陷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
他紧紧伏在相思身上,散乱的银发几乎挡住了相思的眼睛。褴褛的衣袖下,他苍白的手指紧紧抓住相思的衣襟,仿佛抓住生命中最后一根稻草。手背已纤瘦见骨,一道道青色的筋脉在单薄的皮肤下依稀可见,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破碎。
在那一瞬间,满头银发似乎也失去了光泽,化为尘埃般的颜色,挡住了他大半的面容。极长的睫毛已褪为灰色,在他的脸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这一刻,他仿佛是一个在病中陷入沉睡的孩子。
冷汗将他的散发沾湿,紧紧贴在脸上,那张极度苍白的脸看上去仿佛多了无数裂纹,更加妖异。而他的呼吸却极度虚弱,不时轻轻地抽搐。
相思咬了咬牙,再度试图将他推开,只是微微一动,就已满头大汗。
澹荡的波光下,重劫毫无血色的双唇似乎动了动。
昏迷中,他伏在她胸前,自言自语道:“妈妈,我找到了一个人,很像我,也很像你。”
相思一怔。他的声音极轻,仿佛是沉睡中的梦呓。
他所说的这个人是谁,难道自己么?她可看不出自己和重劫有丝毫的相似之处。
他苍白如纸的脸上浮起一个微笑:“我会把他留下来,永远陪伴你的。”
相思心中一沉。
留下来,永远陪伴这具枯骨,这对于他而言,或许脉脉温情的承诺,而对于这个无辜的人,却是多么残忍的折磨。
相思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向他推去。
重劫的身子被推得一偏,几乎就要落到池水中。他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死死抓住相思的衣襟,哀恳地哽咽道:“妈妈,不要走,不要抛下我!”
相思还要挣扎,却不知重劫从哪里来的力气,紧紧抱住了她。
眼泪从他的脸上点滴滑落,沾湿了她的衣襟,他微微喘息着,声音虚弱无力,却又无比焦急:“求求你,不要走。”
他眉头紧皱,仿佛又陷入了无尽的痛苦中:“不要把我一个人留下,这里好冷,好黑,好痛!”
他的声音宛如小兽濒死的哀嚎,在波光中不住回荡,听上去是如此绝望、悲伤。
相思的心仿佛被重重捏了一下,一阵刺痛,几乎不忍再去推他。
重劫身子猛烈一震,又是一阵抽搐,剧痛袭来,他的拥抱如此之紧,几乎让她窒息。
相思再也无法挣扎,只得虚弱地躺在池水中,希望他能松开自己。
然而,重劫这一次所受的痛苦似乎极为猛烈,竟将她越抱越紧,再不松开。
她似乎能听到自己骨骼也在和他一起发出咯咯的裂响。
水波带着夭红的血色,卷涌而来。终于,相思眼前一黑,昏迷过去。
纷至沓来的噩梦宛如恶魔的羽翼,紧紧覆盖在相思身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密不透风的黑暗终于破开一线,她轻轻呻吟一声,睁开了双眼。
她的目光愕然定住。
重劫依旧伏在她身上。他的脸一半埋在相思胸前,一半被散乱的银发掩盖。修长而瘦弱的身体却像小猫一样蜷曲起来,紧紧靠着她,仿佛是一只寻求温暖的小兽。
他一手压在自己胸前,一手无力地搭在相思腰侧。
他的动作如此亲密,却也如此自然,没有半点情欲之意。
他静静地躺在她怀中,所有的暴虐与痛苦都已散去,前所未有的宁静笼罩在他的脸上,仿佛清晨的阳光,温暖着他饱受折磨的身体。
那一刻,他睡得宛如一个婴儿。
被汗水濡湿的散发依旧沾在他脸上,让他看上去无比憔悴,仿佛一个大病初愈的孩子,在某个宁静的清晨,终于暂时摆脱了病痛,沉沉安眠。
难道在之前的无数日夜里,他便是这样,在那具枯黄骸骨的怀中沉睡?难道在母亲的骸骨旁,他才能忘记苦行给他带来的炼狱般的苦难,得到些许虚幻的安慰?
她不禁想起他带着哽咽的话:
“只有在你身边,我才能揭下面具。”
“因为只有妈妈,不会嫌弃孩子的丑陋,无论他,变成了什么样的妖怪。”
“妈妈,你可知道,只有在你身边我才能入睡。只有蜷曲在你怀中,我才能忘记那无边无际的恐惧……”
相思轻轻叹息一声,将脸转开,不忍看他那张苍白的脸。
他的双眼却霍然睁开了。
这双眼睛通透无尘,没有愤怒,没有疯狂,也没有丝毫的温度。
他推开相思,站了起来。
寂静的水池中传来轻微的响动,却是他在整理散发和衣衫。只片刻,无尽的苍白又回到他的身上,他仿佛又化身为荒城高台上那个无所不能的神明,执掌者人类的生死。
他再也不看相思一眼,缓缓来到花床旁。
他抱起打翻的石罐,将里边剩下毒蛇抓住,扔在水中,又用衣袖小心翼翼地将罐身擦拭干净。直到石罐内外都已看不见一丝污垢,他才将之重新放在花床上。
而后,他面无表情地将碎裂的骸骨一块块拾起,轻轻放入罐中。
他拾得如此仔细,哪怕最微小的一片,也绝不会遗忘。
较大的骨殖拣净后,他用手指一寸寸抚过丝绒床单,仔细搜寻。直到确信所有的骸骨都已被捡起。
他双手握着罐盖,紧紧贴在胸前,直到冰冷的罐盖被他的体温温暖,才无比轻柔地将它盖上。
那一刻,他仿佛不是在盖一只石罐,而是在某个寒冷的雨夜,为最心爱的人盖好被褥。
他抱着石罐,深深地跪了下去。
“妈妈,你的启示我已知晓。”
他低下头,长发垂散,掩盖了他的表情。
点点泪痕,滴落在罐盖上。那双纤瘦见骨的手,在罐身上不住颤抖、摸索。
良久,他抬起头,银色的长发退去,他脸上浮现出一个孩子般动人的微笑。
漫天金色波光中,一声极轻的叹息宛如从天际传来:
“妈妈,你安息吧。”
他缓缓起身,小心翼翼地将石罐放在花床中心处,又将四周所有的床幔放下。
然后,他霍然转身,那无尽宽大的白袍在水波上无风自舞,将他所有的温柔与忧伤一扫而光。
他的目光变得冰冷刺骨,紧紧盯在相思脸上。
第二十六章 俨冕旒兮垂衣裳
相思抱膝坐在水中,无力逃跑,也不再恐惧。
重劫涉水走到她面前,轻轻俯下身去。
相思没有躲避,任他抬起自己的下颚。
他的脸上毫无表情,淡淡道:“你知道么,你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相思看着他,只觉得眼前这个人无限可憎,却也无限可怜、无限可悲:“错的是你。”
重劫轻轻阖眼,似乎在用那短暂的时间平息自己的怒气,他一字字道:“杀你千万次,也敌不过你的罪。”
这一次,他的声音没有丝毫激动与狂乱,显得异常冷静。只是这冷静却浸透了阴森的杀意,针芒般刺在相思的每一寸肌肤上。
相思不禁一颤。
重劫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她脸上,渐渐浮起一个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冷笑:“三日后,便是我的生日。你必须在那一天,为我拼好梵天神像。”
“否则,你将生不如死。”
他的声音很轻,也没有刻意地威胁,仿佛只在陈述一件事实。然而,森冷的杀意却已随着他的渐渐凌厉的目光,雾气般弥漫开来,将整个水池凝结成冰。
相思感到了刺骨的寒冷,但她的眼中没有畏惧。
她摇了摇头:“我做不到。无论怎么拼,它们都会再度裂开,这根本就是一场骗局,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那是你不够虔诚!”重劫怒吼着打断她。
相思轻轻将脸侧开:“或者你说得对,我不够虔诚……可我并不想要这样的虔诚。”她猝然阖目,声音透出一丝悲伤,一丝决断:“你现在就杀了我罢。”
重劫看着她,怒气渐渐消散。
他没有说话。
因为他从那张温婉美丽的脸上,看出了决断。
无论手握多大的力量,多么可怕的刑罚,但当一个人已无所畏惧时,他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胁迫她?
他看着这个一贯在他威严下颤抖的女子,脸上流露出少许惊愕。
轻轻地,冰冷的掌声在她面前响起:“很好,温柔而坚强、执着而无惧的女人,真是难得一见的稀世之珍,看来我真是低估了你。”
说着,重劫握住她的下颚,强行将她的头扭过:“你看看这是什么?”
他的声音中说不出的嘲弄,仿佛又一场精彩的戏码即将上演。
一阵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相思霍然睁开双眼,就见一缕漆黑的长发,悬在他苍白的指间,显得格外突兀。
相思一怔,眼中透出深深的茫然。
“不记得了么?”重劫叹息一声:“女人果然善变。他曾为你浴血奋战,独身出入千军万马之中,你竟然忘记了。”
相思禁不住惊呼出声:“杨盟主……你把他怎样了?”
重劫手指轻轻一弹,那缕漆黑的长发顿时蓬散在她脸上:“不怎样。”他眼中透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我只是想将他留下来,永远陪伴着我们。”
相思听出了他话中的含义,心中不禁一震。
——原来,重劫在昏迷中提起的、要被永远留下的人,竟是杨逸之。
她温婉的脸上不禁闪过一丝怒容:“你快放了他!”
重劫俯下身去,微笑着看着她,苍白的手指从她脸上抚过:“或者,我们应该一起玩一个游戏。”
相思厌恶地侧开脸,她知道,他所谓的“游戏”,是什么样的含义。
重劫依旧微笑着:“我本来要将他永远留在这里,穿上最华丽的王袍,代替我,永远统治这座城池。可是看到你,我突然觉得自己太自私了。他是如此玉山俊秀,风采若神,本该徜徉在山野林泉之中,继续做他的君子、隐士。而我,却只想将他留在自己身边,成为一个完美的玩偶。这是不是有点暴殄天物?或许,我应该给他一个机会,也给你一个机会。”
相思抬起头:“你到底要怎样?”
重劫道:“三天之内,拼合好梵天神像。只有梵天降临的喜悦,能让我改变主意,放他离开。”
相思冷冷看着他,一字字道:“我如何才能相信你?”她知道,以重劫的性格,最可能的结局便是,将他们和重造的梵天之像一起留在地底。
重劫讥诮地一笑,轻轻捧起她的脸:“在你心中,我或者是个出尔反尔,毫无信义的妖魔。但你是莲花天女。如此美丽、善良,你应该尝试用这一切,来感化我。”
他注视着她,涟漪般的笑意从他眸中澹荡开去:“他曾救了你无数次,不问缘由、不管成败、不论生死。你就不能冒着被我欺骗的危险,尝试救他一次么?”
相思的脸上透出深深的悲伤,的确,她亏欠他的,实在太多了。
看到她动容,他的笑意更加诱人:“连梵天都能被苦行者的虔诚感动,何况是我?”
相思咬住嘴唇,点了点头:“好,我再试试。”
重劫满意地点了点头,扶起相思,向门外的神像处走去:“你要尽快想出办法,变得足够虔诚。”
很快,他拖着她走出了走廊,来到宫殿中央。
重劫将她扔在碎石堆中,手指从她脸上缓缓抚过,轻声道:“用心点,你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白银之门在夕照下发出昏黄的微光。一张苍白的面具映在这微光中,显得说不出的妖异、恐怖。
重劫将白银之门推开一线,鬼魅般飘了进来。
蛇形石牢中,锁链发出一阵细碎的响动,杨逸之缓缓抬起了头。
重劫一言不发,解开他腕上的锁链,将他带出了白银之门,径直来到黄金之门外。
他推门而入。
金色水池中的血迹已然消失,水波又已回复了当初的洁净。
重劫指着清池旁的一堆白色的衣物,对杨逸之道:“沐浴更衣。”
那是一堆整齐叠放的白色中衣。
中衣,本为修行者常备的三种衣饰之一。音译作安陀会、安呾婆娑。又称作里衣、内衣、五条衣、中着衣、中宿衣。后来在世俗中也广为流行,用于贴身或私下独处时穿着。
这袭中衣并无复杂的式样,剪裁却极为精当,面料更是细腻柔软,透着高贵而清华的光芒,仿佛是一段从天际裁下的白云。
重劫淡淡笑道:“这是天下最为轻柔的丝绸,每一匹都要花上整年的时间才能织成,以前只用来供奉神明。”
他看了杨逸之一眼:“沐浴,然后穿上它,你的动作必须快一点,还有很多的衣服要试。”
杨逸之皱起眉头:“你到底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重劫悠然拾起胸前的散发,轻轻玩弄着:“在三天后的祭典上,你将穿上阿修罗王的华服,跪在重生后的梵天神像面前,乞求他给我们一个祝福。这是千年不遇的圣典,因此,在这一天到来之前,我必须为你选出最适合的衣服,让你用最完美的一面,来迎接梵天的降临。”
他看着杨逸之,眼中流露出痴迷与艳羡,似乎那完美的一幕已浮现在眼前:“你将身着华服,替我跪在梵天面前,虔诚地祈祷他用无所不能的法力,给我族的亡灵之旗上烙下祝福之印。”
杨逸之注视着他,声音中透出淡淡的悲哀:“为什么不是你自己?”
重劫的双目顿时被怒意充满,他抓过杨逸之,嘶声道:“为什么!你故意用这个问题来羞辱我么?”
杨逸之道:“没有人羞辱你。这既然是你的责任与理想,为什么不自己面对?”
“为什么?”重劫重复了一次,忍不住仰天长笑起来,他的笑声中透着无比的讥诮,却又渐渐化为绝望,听起来更像是低低的哭泣。
他的声音已经嘶哑,却仍然没有停止,竟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良久,重劫止住笑,缓缓抬头,注视着杨逸之。
突然,他将脸上的面具掀开。
散乱的银发下,他通透的眼中透出无尽悲伤:“因为,梵天不会赐福给一个丑陋而残忍的妖怪。”
杨逸之初见他面具下的脸,也不禁一惊,一时无言。
让他惊愕的,不是重劫脸上的惨白和妖异,而是那张脸上蚀骨的绝望与悲伤。
他似乎明白了,他为什么要将自己留下,为什么要让自己穿上阿修罗王的冠冕,代替他去履行那个他用一生苦行换来的圣典。
为了求得梵天的降临,他不惜用炼狱般的苦行,燃尽了自己的健康,年华,容貌,以及一切美德,化为一个蜷缩在地底,充满怨毒与悲伤的妖怪。
然而,当梵天终于为他的虔诚打动,再度降临时,他却已没有勇气站在神的面前。
他已深深厌弃自己这枯朽的身体,与腐烂的灵魂。
这又是何等的可悲。
啪的一声轻响,面具又已回到重劫脸上。
他的瞳孔缓缓收缩,将刚才的战栗、恐惧、懦弱全部包裹起来。他声音又已变得冰冷:“若你成功,我就放了她。若不,你们就死。”
言罢,他转身跨出了房门。
砰的一声,门已被他重重关上。
杨逸之静静立在清池旁,犹豫了良久,终于叹息一声,将那堆衣物拾了起来。
金色的城门再度开启。
一缕夕照从城门中投下,将昏暗的走廊照出一线光辉。
杨逸之白衣赤足,长发垂散,站在淡淡暮色中。
中衣并无多余的装饰,只是长长一袭,随意披在身上,但恰恰在这随意与简洁中,隐含了最精当的剪裁。柔软的衣褶宛如流水,沿着他修长的身形垂下,透出明月一般的高远清华。
他漆黑的长发还未干透,散垂在清朗如月的白衣上,透着说不出的闲散,看去就宛如日暮时,那些行散而出,徜徉山林的魏晋名士。虽然衣衫未整,却自有一种萧散的风神。
重劫久久注视着他。
艳羡、嫉妒、赞叹、痴迷的神色在他眼中交替升起,宛如一团纠结的乱麻,将他本来通透无尘的眸子搅成一片混沌。
他猝然合眼,似乎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良久,才轻声道:“很好,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杨逸之却淡淡道:“可以开始了么?”
重劫点了点头,指了指黑铁之城的大门。
杨逸之推门而入。
一阵绚烂的珠光扑面而来,几乎晃花了人的眼睛。
那是一个巨大的宝库,藏宝之库。
也许自三连城破之后,所有的珍宝就都被转移到这里,而后世世代代的阿修罗王在怀着重建辉煌的梦想时,他们所收集的宝物也全都荟萃于此。
那是任何一位君王都无法想象的矩量财富,可以想见,阿修罗王们多么希望能够看到它们在阳光下闪耀,重新装点出金、银、铁三座连城的荣光。但现在,却都掩蔽于千年的尘埃。
每件珍宝,自从放置于此地,就再没有动过,只因那沉沉的希望,从没有实现的契机。但宝物的光芒,却无法遮蔽。它们在昏黄的地底,细数寂寞的光阴,一如每一代的阿修罗王短暂而悲哀的生命。
这些珍宝,遍含每个时代的珍品,书卷、玉器、金银、宝石,无所不包,而风格迥不相同,不仅来自中原,还有波斯、印度、鞑靼、暹罗之物,甚至是来自遥远的西方充满异国风情的奇珍。而其中最多的,是那些巨大的,雕刻简洁却又古拙之极的上古灵宝,这些,几乎将整座宝库充满。
一头由整块玉石雕刻成的大象耸立在宝库的正中央,玉石通体玉白,宛如凝结的羊脂,温润柔和之极,在微光下透出极清亮的颜色。大象高几两丈,如此巨大的玉石称得上是举世罕见,那象雕得威武之极,栩栩如生,仿佛出于鬼神之手,转瞬间便会发出一声怒吼,苏醒过来。
象身上驮了七层巨大的莲台,上面放置着各色玉石雕刻出的无数怪兽,每只怪兽背上都驮了一品莲台,莲台上坐着一位神衹。神衹万千,那莲台也是万千,让人看了目不暇接,顿起庄严肃穆之心。阿修罗王们搜集的珍品,被这些神衹执在手中,剩余的便挂在玉象那高大的身躯上,更大件的便堆积在地上。
这里的每一件珍宝,若流落人间,都会令世人耸然动容,顷刻之间成就敌国的富贵。
重劫却看也不看这些珍宝一眼,他的目光落在象足下摆放着的七只精致的木箱上。
木箱十分高大,通体雕刻着日月星辰的图案,图案上镶嵌着各色宝石。箱盖全部都已打开,眩目的银色光辉便从这些木箱中溢出,显得高贵庄严,仿佛来自天堂的阳光,让人不敢起半点亵渎之心。在它们的映衬下,周围那七彩斑斓宝光顿时显得俗艳而黯淡。
重劫举袖指向木箱:“这便是阿修罗王的七套礼服。战事之服、祭祀之服、宴享之服、苦行之服、游乐之服、司政之服、冕服。你必须将它们都试一遍,以便找出最完美的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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