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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_6 王朔 (当代)
  老王:女儿就该永远小,永远长不大。都以为小孩破费,长大了才破费呢。我要当道,把男的都杀了。
  咪咪方:对不起,我必须插一句——派女兵去么?女的可都还小呢。
  老王:只是理想,理想就是想一想,缺心眼才真干呢。
  咪咪方:觉得您已经开始豁聊了,脑子跟不上嘴了。要不我陪您扯会儿?
  老王:扯会儿扯会儿。很多人反映方言自己躺在8地上。他不在了几年还碰见人跟我这么说。那次我们一帮人后半夜去酒吧,方言一个人在楼上大着,躺在沙发上,我坐在他头边,想问问他什么情况,一碰他的手,进了他的幻觉:都是石头地,白色的,因为年代久远天暗更像是灰;周围的房子也是灰石头的,好像是罗马的一个广场,很多人聚集在那里,都穿着灰袍子,留着络腮胡子,情绪激动。接着这些人向我——应该是他——转过身,伸出手,无数只手组成一条灰色的云霄路一直通向我们酒吧我坐的脚下,酒吧里的灯照在路上,最上面一截又变成搪瓷那样的白。这似乎是邀请和渴求的手势,又充满威胁的意味。我们一起来的朋友就在一边喝酒猜拳做游戏。两个场景一眼球装一个简直要把我的眼眶睁劈了。我有点害怕,不想动,可是他动了,沿着云霄路被一只只手托着传下去了。
  下到广场我看到巨大的木头十字架竖在暮色中,立刻明白了这是一场审判。耶——楼下传来妇女的呼喊。她们在喊我的名字。我突然想起来我过去的名字是耶稣。这是杀害我的场面,这血腥的一幕又在重新上演。小孩笑着端着一杯酒举到我面前要和我喝一下,可是我不认识她了,一动不动,旁边的老费说别闹他。记忆像酸雨溅进了我的瞳孔,我又看到了自己的过去,又看到那些痛苦遍体鳞伤为人追逐的日子。那时我也很胆小,身孤力单,过路的赶羊人一拳就能把我击倒,怕军队,怕刀剑,怕人的横眉立目。我可以过得很好,那时我也有手艺,但是有一天我走出了家门,去冒天下之大不韪,,也不是一个声音,像短波收音机一样叫醒了我,是时时忧虑,天天的想不通存在心头,年年培土年年发芽,到这一天开出一朵长眼睛的花,我藏着,这朵长眼睛的化也要从我的额头长出来。你们不知道古代的人有多残酷,古代的生活有多艰难,古代的一日等于今天的十年。我没想和天下人作对,只是发表自己的意见,他们就杀死了我。我的眼中含泪,为再次目睹自己的受刑和那些观刑的人伤心。你们还想杀死我,那就让你们杀,只要这能满足你们。这次我是心里有底的,知道自己是杀不死的,上面有手接我。这时我的思想开了个小差,上次我没太注意怎么由死复生,怎么由疼痛转为喜悦,没有留下太多记载,这次可以留心。
  我这样想的时候,他已经上了十字架——现在的视野是一个离地三丈的俯瞰。耶——妇女们在下面哭喊。天已经黑下来,有人点起火把,周围的房顶烟囱一垛垛像连成一线的城墙。风从腿上吹过,我觉得自己是赤身的,我感到大张着双臂手心有点疼像一只待飞的大鸟,这时我想起了自己的台词,不禁念出来:父啊,你为什么抛弃了我?其实我心里想的是,你看这些人有多可笑。当我再次低下头,视野又扩大了一倍,可以看到广场四面的出口焊外延的几条街焊远处黑乎乎的树焊黑天上流动的苍云。对面楼上有人开窗,我发现自己已和四层阳台处于平行。再低头广场小了,人群少了,只是一小撮人。我意识到自己正在上升,只是十字架和我的比例没变,反而显得巨大,广场不见了,天上的暗云潮水一般滚滚而来,飘到眼前全是羽毛似的白,湿淋淋,但是温暖。城市已变成地貌上一小块精细的几何图形。大陆周边的大洋起伏不定,地球像一个气囊。
  以下引自鄙人的《黑暗中》,我实在记不住了。也乏了,请允许我偷个懒。
  我带着十字架上升,屁股有托儿,极为稳当,像奶酪夹在面包里——修改为像坐在一只大手上,四周的空间——删掉“的空间”温暖柔韧。这时四肢发胀,变成不断发散头发——加一个“丝”似的虚线,充——轻盈至无,倒在宇宙大模子里,像气泡嵌进玻璃球。这时出现引擎声,视角——方向为之一变,是太空归来,满目璀璨——生辉,正——贴着一个巨大的缓缓旋转的亮丽星球下降,身在一个葱头——气泡般的飞船里,心情无比振——兴奋——安得喜悦。看见——降落平台,大楼,有音乐,有人说话,是我们酒吧。
  十——五——二十——不出——开!周围一片手掌和拳头。
  我看着方言,他看着我——他也醒了。我们都没说话,一会儿他先走了。
  
  15
  
  2034年5月4日 星期三 晴
  地点:老王家
  出场人物:老王 咪咪方
  老王:由死复生很美妙,由离去变归来很美妙。上次说到一半脑子干了,睡了一觉又有了,可以再说一点。上升,上升,无限上升;上升到一定高度,就在另一个所在了,就看不见下面的事了。当你发现坐得很稳,很温暖,景象变成视窗,面朝一个方向,就在飞船里了。每回都是这样。飞船是透明的,飞向地球的。宇航服也是透明的,我好像说过,塑料夹克。穿上就动不了,装在那儿。飞行过程身子骨完全蒸发,只保留意识,这样长途飞行也不用吃东西。舱里好像无人驾驶,只有一圈圈放射出去的短虚线……地上的人看见以为在发光。没有词形容地球,除了美丽焊蓝色。“亮丽”我很不满意,想找一个比方,珐琅、景泰蓝,可以喻其斑斓,无法喻其大。射进一个星球时,那巨大的弧度,你也很大,它也很大,也无可比拟。进了人世间一条街,一所阁楼,三支曲子的工夫,身体才重新凝聚,由耳朵至眼皮,至手背至脚趾,一处处寒毛恢复飘动,可以站起来走了。牙关一直紧咬,恨不能咬碎。更正一个观念,高处不寒冷。
  咪咪方:你信么?你这一趟。
  老王:还好啦。我在走这一来回的同时,一只单眼球的三分之一黄豆大小那么一个凸镜还在酒吧,在看一些人在玩,也听得到他们说话。就在我认为我是耶稣的时候我也没忘了我还是北京老王。在广场的时候我强烈感觉这是我的前世,降落回酒吧第一想的就是赶紧划清界线,这不是我,是方言,是他在那么想—— 那么看。我入侵了他。我不是故意的,但是窥视了他,加了一磅。这样想,我好受多了。
  咪咪方:他怎么样?信以为真了?
  老王:我想解释一下,三十年前尽管没有现在看得清楚,但我们对所有的事情都谈不上信。我们谈这种事不用信和真不真这样问,会问——你觉得这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当然我们非常倾向这是一个客观——我们不看它也存在。以我们当时的头脑,非要看到周围可以触摸的客观帷幕才有真实感。发生在自己一人眼中,不能使众人一齐看到,皆为虚幻。这叫唯物主义者么?我不知道,至少我过去一向是这么认为的,我,是唯物那头的。
  咪咪方:现在你们是两个人了。两个人可以互相作证了。
  老王:还不够,远远不够,要使每个人都看到,都出来见证,证明我们俩——他是耶稣。想什么时候看——他什么时候都在十字架上。一开灯就出现一开灯就m现,不管刮风下雨电闪雷鸣,都是罗马时代,不带安转台的。这才是真,才可信,才科学,才是唯物主义的态度。
  咪咪方:你们真够可怜的,这种事落到你们俩头上真是太糟糕了。你们最后怎么办了?放弃自己还是放弃唯物主义?
  老王:我最后,像一个真正的唯物主义者一样,决定忘了这件事。也不是真决定,是真忘了,想记也没记住。
  咪咪方:您的自我保护闸盒又跳闸了。他呢?
  老王:他请我吃意大利面条,第二天,在西六街拐角。那个要饭的老头刚出道,向人伸手还有些脸苦,方言一掏兜给了他十块钱,还紧紧握了一下他的手,尽在不言中了。我说,你这样要把他坑了,瞧着吧,他今后觉得干什么也不如这个来得快,下半辈子就在这儿站着了。老头微笑地转向我,我冲着他脸一板:没有。
  吃面的时候他问我:昨天挺好的?
  我说:挺好。
  中间有一段我觉得咱们俩在一起。
  咱们俩一直在一起,你躺着我坐在你头边,我还给你擦过眼泪。
  我是说,在里面,咱们俩在一个幻觉里。
  对。我们去了很多地方,就像男子双人花样跳伞。我还挥舞你半天,用一只手,你在我手指尖上盘旋——现在这指尖上还有你脊椎和尾巴骨的感觉。
  他笑:你丫可真能编。
  难道不是吗?那就是咱们俩好像在一个被窝里其实各做各的梦,也算共卧一宿。
  你说得真磕碜。他观察我的脸,陷入迟疑。我怎么觉得你很主动呢:我还没动你就先动了。而且你很老练,该说什么该什么姿式都心里有底,好像这样干了一千遍我都有点跟不上你。
  我笑:我干吗了我心里有底。
  他:忘了就不提了。不管怎么说,我感谢你,我心里最冷的时候,因为你在,鼓励了我。
  我一脸茫然。他尖锐地看了我一眼,低头卷了一叉子面,放进嘴里慢慢嚼。
  你觉得有复活吗?他说。
  咱们能别刚得罪完一拨又得罪一拨么。我举起双手像是要阻挡他的话进耳。
  不管他,得罪的只能是人。他脸上出现一条生硬的纹路。你认为耶稣如果复活他会去哪儿?
  不知道,回他的老家劝架?不知道,我不想去揣摩他的心思。
  当然会去最乱的地方,最无法无天的地方,人很多但是都闭着眼心眼最脏的地方。
  那就是非洲了。
  不要污蔑非洲。我觉得还有一个地方胜过非洲。你已经选择了这儿,你当了中国人,你跟我们生活了四十年,把我们摸透了,现在你暴露了。
  什么意思?
  你就是基督,黄基督。我看见了,全看见了,你怎么死的怎么复活你爸的飞船怎么接的你到这儿降落——全过程。
  我不是!我一捶桌子。
  你别装了。
  嘘——,远处靠窗一个老太太望着我,用一只食指摁着嘴。
  管得着吗你!我怒视她,叫服务小姐过来,去,告诉她,她到别人国家来,就要尊重别人国家的风俗——我们这儿吃饭就要大声说话。
  我头凑向方言几乎要哀求他了:这种事最好不要开玩笑。
  你为什么不承认呢,我又不往外说去。——基督。他望着我笑。
  我连忙回头看别的客人:你要害死我呀。你不能这么乱说,这要传出去——为什么你自己不当呢?
  方言望着我笑。
  我们在天的父还好吗?
  哼哼,嘿嘿。我连声冷笑。我给你表演一凌空穿越。
  那种雕虫小技,不必了。他脸上忽然露出痛苦的表情,如果你不是,那我看到的是什么呢?
  幻觉——你看到的都是幻觉。你读过圣经,你有救世主意识,当你沉醉时,这意识就被激发出来——我也不知道,可是我知道这是不对的,我们都是无神论,我们都是《国际歌》的拥护者,怎么一扭脸,自己当起神来?
  可是太清楚了,比我们坐在这间餐厅还清楚。我看见你走进广场,被钉上十字架,流血,死亡;然后天黑,然后带着十字架起飞,地球变小,景象变成视窗,在光荣啊光荣的音乐陪伴下,坐在飞船里重返地球——我一直用你的眼睛观察这一切——这一切都不是我的经历,我怎么编得出来?
  那不是你么?你走向十字架,你流血,你死亡,然后你上升,你无人驾驶,你返回地球——我一直用你的眼睛……我尽量压低嗓门,盯着他的眼睛——说到一半不敢看了。
  他和我用同样的形容:景象变成视窗。这个句子使我眼前一亮,餐厅里桌子铺的白布,墙上挂的画一下上了光,画里的蓝花儿也动了一下。
  他说,你的瞳孔现在特别大。
  我说,我现在有点怕你。小姐,我扭脸举起右手,——结账。
  你回家呀?他问。
  我现在一人回家就拧巴了。我感到他的目光像两只小聚光灯泡烤着我。你能别这么看我么?我说。你再这么看下去我都不敢出这个门了。我给我们赢了打电话,问他在哪儿呢,我说我去找你。
  我站起来,不看他说,你结账吧,我先走了。
  你生气了?就把我一人扔这儿。赢了他们在哪儿啊?
  我本来没生气,一下特别生气,对他的自作聪明。更让我气的是,他这话撂得使我们像俩女的。我想一言不发走吧,挺像一女的。给他甩两句吧,还是一女的。我都走到门口了,觉得不行,胸口堵得慌,这话不控出来我就过不去。我走同墙角,他正给小姐数钱,见我还没回过味儿,说怎么又回来了。
  我忍着气等小姐拿了钱走,坐下对他说:我非常非常生气,非常非常不愿意搅和到这些乱七八糟事里,你愿意怎么想干什么那是你的自由,但是别把我扯进来,还想给我安排个位置——我不干!
  他眨巴眨巴看看我:那对不起了。
  我立起来扭头就走,心里后悔,没组织好,还不如不说呢,没比这篇话更像一女的了。别把我逼急了,逼急了我当“给”去。
  我上车一脚油门,进了隔条街,我们赢了的车已停在“佛头”门口中国银行了。我进门,服务生说他们在二楼。我上楼,一帮人扎在角儿上玩色盅。一会儿帝偶下楼打碟去,小张扒着栏杆说,打好听点。
  装逼犯,迟早要完蛋。
  已是后半夜了,马前和锯人对着跳骚舞,像一对电动人。马前一边狂搜自己兜一边喊。
  口立穿一件红汗衫,君羊穿一件红褂子,两个人在窗户前面对着跳,像一对剪纸。
  我们可以买一个小岛,宣布独立,建立一个国家其实比干什么都靠谱。我和我们赢了坐着聊天。去网上查查,太平洋和印度洋一定还有,我喜欢热带,可以少穿衣服。我们自己宣布自己合法。
  一果儿指着我裤兜说你那儿老亮。我拿出手机,方言给我发了一堆信息,我也给他发了一堆信息,都是空白的。因为我手机不带翻盖,揣兜里老碰摁键,谁在通讯录第一名就给谁发空白信息,后来就把方言放在第一位。我给他发了个:?
  咱们早就停止进化了我刚发现。自以为发展得一塌糊涂,其实跟蚂蚁怎么比?当兵的生下来就扛着枪,看到他们饲养家畜我完全拧巴了。
  听说有一鹰俩焦点,一个水平的一个纵向的,可以同时巡航几十平方公里。听说一海鸟,自己脑袋顶上带气囊,可以时速小一百公里撞海面。刀螂,那就是自己进化出锯子。蜜蜂,自己进化出红缨枪。姚明,本来是要进化成吊车的,结果改打篮球了。
  我看信息,没回。
  都是工具闹的。咱们这双手现在还怎么和猩猩比呢?抓酱油瓶子都抓不住。
  看一篇文章,将来移民太空,都住空间站,脚就没用了,一脑袋四只手,好抓东西。做爱一定舒服,多出两只手。
  还做逼爱呀,试管都能婴儿了,克隆一起来,子宫先没用了,女的都是空心的,再往后改互相摸电门了。——我叫一碗馄饨你吃不吃。
  吃。手机亮,又是两条空信息。我还看一文章,反驳这观点,说这个进化没必要,有吸盘和电子手,人类只需要保存思想,实际上就要一台电脑,再进化就是一芯片。另一本书说得更蝎虎,智能生命最后就是一片粒子云。
  所以我不太同意《骇客帝》的故事,打不起来,再过一百万年——都用不了一百万年,人必然进化成电脑,脑子坏了要不要换硬盘呀?眼睛坏了要不要换摄像头啊?器官移植嘛一定没区别。
  嗜热菌想通了,三叶虫想通了,鱼爬行动物猴子都想通了,我们还有什么想不通的,进化后浪推前浪。
  馄饨上来了,我说你先你先。手机亮,亮了又亮。
  赢了说,你叫他过来吧。
  我按通话回去,那边没人接。
  这个人比较事儿,这个瞧不上那个瞧不上,来什么局还挑人儿,不太熟的局我就不爱叫他。
  这个事儿我是这么看的,我们的宇宙上面还有一宇宙,巨大。赢了推开馄饨碗张开双臂。我们这儿一大爆炸,人家那儿只是一屁。
  我下楼上厕所,碰见俩认识的果儿,抱完这个抱那个,看见丝绒帘子后面通往厕所的明亮大厅变成一广场。果儿蹲下从我的怀抱里抽出自己走开,我一个怀抱的姿势定在那儿。穿白袍的男人从墙四周站起来,一个接一个往广场走,到了亮处人数众多。我看见十字架,心里的积泪刷一下流下来。我又变得赤身裸体,充满疼和寒冷。你不是不信么,那就再叫你看一次。古老的我对眼下的我说。再上十字架时我不想念台词,但是身不由己,还是念了,念得很没感情,敷衍了事,父啊,你为什么抛弃了我。我完全听任摆布,耷拉脖子,装死,等待旱地拔葱,上升。与二楼平行时我看到我们赢了正在吃果盘里的葡萄,他向后一躺仰天望去,似乎屋顶漫天星斗。大家都知道,所以见怪不怪。我对自己说,出来,m来。我的皮肤像一副铠甲岿然不动。
  到我能动了,我恍恍惚惚走出门,找到车,爬上车,坐在那儿。我们赢了给我打电话,你怎么走了。我说,有点事。
  街道很静,一地纸屑烟头和饮料瓶子,一个平常夏夜人去店空的样子。老郑背着沉重的背囊从蒋9出来,已经发胖了,过去他就脸那么宽。这段我空白了,不知怎么来的停在王吧拐角。老郑隔着挡风远远看我,我放下车窗问他,最近有什么新盘?他说,很多。我说,有地动毛么?
  再记得是在“百粥乡”吃牛肉馅饼,一个煎得很焦,一个塌了,巨腻。
  刚入睡就看见方言在小二楼面朝里一动不动睡着,手机在他裤兜里响。我叫他起来,跟我说说话。他转过脸来,闭着眼说他没睡,只是沸腾地躺在那儿。我说我知道自己很不一般,但没想到这么不一般,这一下自我否定得太厉害了。他说以后你更难,吃不下饭——因为所有食物都不再是美味;睡不着觉——因为一睡着就不是你;天天都在惊恐中,实在扛不住了,才昏过去一会儿。我说女儿怎么办?父母怎么办——他们还是我父母么?他们不会麻烦你,人都不会麻烦你,你的麻烦还是你自己——如果你不接受使命的话。他说。我说,我有什么资格接受,我简直没法面对我的前半生,我什么坏事都做了,而且兴高采烈,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使命啊。
  难道他们没告诉你吗?他又面朝里,偷偷在那儿抽烟,有烟从他的脸下冒出来,我也很想抽,可是找不着。
  告诉了,告诉我很多事,安排我去做一个常人,既不比别人好又不比别人坏,在所有人之下,洞见人性,经历人性,使命是写出来。这么说的同时我想起来了,大幻降临时除了看、跟从,还在大量接受信息,也不是一个声音也不是一行行打字,是电流——发现有思想灌输已经被充满了。
  你不是一直在问人生的意义吗,现在你知道了。也不要你去死,也不要你去受苦,也不要你去荒野呼喊,只要你写。你不要不相信自己,一切真相都将向你展开。
  你不能跑不能跳不强壮不快乐从小却能够想就有这个天分那是要你注定成为一个写字的人。
  你不必工作不必奔波不受辛苦,需要东西就有东西送上门来你以为那都是运气吗?是人特别爱你吗?那是要你有时间练习,保持头脑单纯自由思想的能力,到时候可以说,没有人影响过我。
  你写得很不好,还没摸着门呢就给你出版。给你一个写作者应得的名声和钱财。让你在你落脚的国家很方便地谋生。想想那些帮过你的人,铺垫你的人,替你开路的人,你不是比所有写作的人都幸运吗?
  你的敌人也在帮你。你嘲笑人人也嘲笑你。你嘘人人也嘘你。给你放在一片嘲笑声中,嘲笑越多你越机敏,越警醒。难道每次他们得一你不是得十吗?
  可是我一点也没有自由的感觉,解放的感觉,全知的和无畏的感觉。
  你当然没有,那感觉不是此刻的。你要和所有人在一起,和他们一样不自由,不解放,一样无知。如果你比他们机敏,你只会比他们更痛苦。你不痛苦,我就散播痛苦。你怀有希望,我就打碎希望。你是痛苦的徽章,和绝望同名,沉沦中最沉沦的那一个。
  你在最底层。你不再有一点夸耀和傲人的本钱。我不给你。我给你的,我都收回,并且不再给。这一次我把你剥夺得一干二净,不给一点许诺,不给一点安慰和依仗。从黑暗中一步步往外走吧。这一次我要你把自己撕开,全人类,你最低贱,你最卑微。这一次你自己出卖自己,最后一刻我也不把手伸给你。这一次我把你钉在耻辱上。人不爱你,我爱你。
  方言说,他脑子被人动了,讲这些话时他能感到脑子里一根筋被重新搭了一下,切了一个频道,脑海里随之换了块银幕,这些话就是那块银幕传下来的声音。他和我一样,也是在倾听,在观望,是一个配音演员在为外国电影配音。中间一度,他深深理解了剧情,从传译者变成了发言人,当这些话真的由他自己来讲时,他反倒听不懂这些话了,像一个不懂外语的人在鹦鹉学舌,但是激动,像一个肓人听到雷鸣般的掌声就知道自己来到一个盛大的舞台中央。他能够站起来了,被无形的手牵着舞之蹈之,喃喃之絮叨之,一边两眼发直一边插空问我:像不像东北跳大神——现在明白跳大神是怎么回事了,我说的全是看到的不是我想到的—— 你帮我记一下……说完雕塑在叔平面前。
  我还跟叔平笑,这可怎么记呢。
  我醒了。在梦里,我一直是若即若离有口无心,醒来,发觉自己不是在笑,而是双手捧心皱着眉头发怔,一想到刚才,立刻失声痛哭。
  哭了又哭,问自己,哭谁呢?答不上来,才黯然收声。窗外已经大亮,窗帘四周镶了一圈光边。我回到卧室,脱了衣服,上了床,钻进被窝又忍不住哽咽。我像小时候那样,蒙着头压着半边脸哭,用枕头擦眼泪,哭热了喘不上气儿,就一下把被子掀开,唉——唉——,叹一声,拍一下被子。
  咪咪方:是这样么,两手同时抬起同时落下——唉。
  老王:这样,一只手,唉——唉——。
  今天给你讲这个梦,已经被我篡改过了,是一个药渣版。今天讲,讲不出万分之一。原版,那不是人和人说话,是起高楼,洋红色的万丈高楼,我的生生世世都在高楼上。我悲,是一次次失去自由,一世世焚心鞭尸,去而复返。一世为人,永世为人,这是我受到的诅咒。我不是那个盖楼的人,我是那个拆楼的人。每一世我都接近完成自己的工作,每一世时间都从我手中夺去镐头。下一世我又被蒙上眼睛。
  我蹲在地下室,既苍老又颓废,日常生活把我扣押在这里,平日我甚至不知道我头顶上有一座大楼,也看不到楼的颜色。我悲,因为我知道,这悲也超不过三天,三天之内我将忘记头上还有这座楼,回到白纸状态,或者隐约记得自己是准——这样想的同时,遗忘程序开始启动,左太阳穴出现一只删除键,飞快地把一行行字从我脑屏幕上消去。
  同时,这只键还是一只灵巧的手,把我脑子里的枝蔓一叶一叶折叠起来,叠成指甲盖那么一点点,手一抽,空了。每次都是这样,我巨大,我忘记,最后结束,我又忘记自己曾经是谁。
  我睁开眼,窗帘不见了,屋里一片漆黑,空气在嘤嘤叫,仔细听又变成蜂鸣。我想起一个人说的笑话,他的一个朋友正在酒店卫生间洗澡,这时酒店停电,睁开眼发现眼前全是黑的,怒喊:我失明了。我翻了个身,笑了。我裹紧自己,决定先睡一觉,再睡一觉,如果可以就一直睡下去,永远不起床。
  我就这样躺了三天,白天是银灰色的,夜晚是黑色的,滑进睡眠又滑出来,做的梦都是在一个不开灯的室内冰场无声地溜来溜去;从泰山后山浓荫蔽日的一万多级台阶一级一级走下来;在青岛前海湾蓝渊般的海水里一个青蛙蹬腿一个青蛙蹬腿地往回游。第四天中午,我右小腿肚子开始转筋,我从被窝伸出手开了电视,我喜欢的一个女主持人露了一下脸就消失了。各电视台女主播的声音,嘈嘈切切,像一群鸟扑楞着翅膀在屋里乱飞。
  大楼,我还记得那洋红色和高耸入云,但不记得那楼的由来和建在何地。红楼——这个词是一个生锈的箭头,嵌在我头骨里,它射中的正是我产生想法的那个点。
  我和自己的过去依依惜别。我知道,当我能够下床的时候,我的脸上将看不到一点悲伤的影子,我会特别舒服,走出门去吃饭,谈恋爱,会朋友,挣钱。不这么做,除非我死。我安静地躺在床上想死这件事。躺着看黑乎乎镶银边的窗帘,知道那就是精心修饰的死神的眼帘,只要走几步,掀开它,跨过窗台。那下面就是死。我注视着死,安静地躺着,知道只要自己不动,就不会有事。死,恢复自由。我又想了两天两夜这句话。
  第六天晚上,我下床藏手机,找受屏蔽的屋角,藏好了,给自己打电话,通了,再藏。最后找进厨房,放到微波炉里,手机里一个女人说,您拨的号码不在服务区。
  我躺回床上,极度清醒,对自己极度厌恶。
  后半夜,我看王扣子小时候的照片,一边看,一边含着泪笑:太憨厚了。我给自己打了个电话,手机通了。我受了一惊,连忙下地,一溜烟儿小碎步跑进厨房,打开微波炉,手机上一堆未接电话和留言。我们赢了的留言是昨天傍晚:我建议你出来吃个饭。方言的留言是五分钟前:太美了。
  
  16
  
  2034年5月7日 星期六 晴间多云
  地点:老王家
  出场人物:咪咪方 老王
  咪咪方:自由是美吗?
  老王:自由是至美。
  咪咪方:自由是孤独吗?
  老王:自由是绝对孤独。
  咪咪方:至美和绝对孤独是死吗?
  老王:是经过死,看到至美和——独有、独在、独享。
  咪咪方:在你们那个时代,死是不是还是一个禁忌?
  老王:是。
  咪咪方:你这样说,是不是会受到谴责?
  老王:是。也许不光是谴责,所以我选择了沉默。
  咪咪方:尽管你得到指示,说,是你的使命。
  老王:是。我拒绝了我的使命。我失去了我的勇气,在说和不说中选择了不说。不是一次丧失,是自那时起到今天三十年,一万天,每天丧失,每天问自己,说还是不说?每天选择不说,苟活到今天。我没有勇气讲死亡只是一扇门,是我们每个人回家的门,走过去是万物的故乡。没有盘查,不分彼此,罪大恶极的人回到家也会受到和最善良的人一样的对待,就像石头磨成石灰一样清白。
  没有勇气讲,万物的故乡不分善恶,不是一个上诉法庭,不行使正义和惩罚,也不优待任何人。它要是区分善恶它就是人间了。特别没有勇气说,呼喊报应,期待这个世界的债那个世界讨的人,扑空了。心愿带不走,恩怨带不走,多少情多少恨——人物关系你我他带不走。我们的家没有这些划分。你不是要平等吗?它给你平等,不带任何先决条件的平等,在辽阔的天穹中把我们解散,变成光,投向幽暗的星河深处。光和光见到了会怎么打招呼?会说很久以前你欠我一条命么?会说我爱你么?你不要见到平等,又怀念区别。
  我想说,没有上帝,因为没有子民。人只是原子的一次临时聚合,在宇宙的星尘中昙花一现,超不过一亿年,你怎么能期待宇宙——那一刻也不停自我膨胀的力量,理会你这些打打闹闹的小儿把戏?
  咪咪方:这是你看到的?
  老王:这是我看到的。
  咪咪方:你是基督吗?
  老王:不要再提那个名字,我说过了,没有上帝,所以没有使命,我什么也不是,我只是我,一个胆小、贪生的中国人。
  咪咪方:你这么害怕,你全身在抖。
  老王:因为我听到笑声。今天跟你讲这个话,我仍然听到有人在墙里冷笑。我只讲给你,你千万不要对人说,你讲出去,我这个日子就过不成了。冷笑的人,迷信的人会把我撕成碎片。我躲到郊区来,和所有人不来往,不再写作,就是要逃避自己的命运。我要过完自己的一生,悄悄死去,不想再听愚民的吼叫—— 这也是我特别不基督的地方。我要搬家了,自从你来到我家,我又听到墙里有人笑,上个月是在夜里,楼下,我一个人的时候。这个月开始是在白天,每间屋,现在你在场他也笑了。
  咪咪方:是死亡的笑声还是人的?
  老王:人的,年轻人的,北京口音——笑也有口音你发觉没有。从我小时候他就开始笑,家里没人的时候。中间几十年他没吭声吭声我就抽他。现在我老了,抽不动人了,他又开始放肆——王八蛋!
  咪咪方:你是死亡的爱慕者吗?
  老王:爱慕,我喜欢这个词——连这个都抬举了我。我的时代沾染了太多罪孽的气息,悲绝的气息。死亡随处可见,死亡是老朋友。爱尔兰的音乐是悼亡之声。我走不出我的时代,人,从蒙昧状态走出来比一生要长。死——自由。这样想我才感到一点欣慰。你对我这么好,我拿什么回报你,我再向你泄露一点秘密,我看到死,死,不是那个被丑化的猥琐的黑衣男人。是个年轻姑娘,我叫她夜明姑娘。黑头发,很温柔,目光如水,手并不冰凉,是暖的,紧握你的时候会出汗。和她走在一起,人人都会回头看你。死也要趁年轻,到我这个年纪,做什么都太费力气。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遗憾,发表一下临终感言,我要说我早来了一个时代,人们还没准备好。也许到下一个时代,人对自己更尊重,把死作为生命的一个进程进行研究,形成学科,有死亡学博士,我再回来,作为一个研究者发表自己的看法,比较合时宜。
  他又笑了,他说,骗人。我一说点什么带教训的口气他就笑。——私下说说也不行吗,孙子!
  咪咪方:你认为你是正常的么?我是说你老听见笑声其实没有人笑。有没有可能是精神出了问题?
  老王:我自己——我不认为是精神出了问题。别人——如果你这样说,我也会认为你出了问题,会建议你去看精神病大夫。
  咪咪方:像你这样,姑且称之为狂放的人——你一定认为精神病都不存在吧,是人出于无知虚构的一个问题,如果算不上是蓄意迫害的话?
  老王:方言疯了以后,我和他讨论过这个问题,疯是个人问题还是社会问题,如果这个世界只有一个人,疯还存在吗?
  相对什么而言,相对这个世界,我们姑且叫现实世界和多数人群,不能回到这边来,按多数人群——社会的要求行事待人,脑子一半还停留在——我们姑且叫另一个世界,分不清两个世界的界限,会被人当作精神病。如果太干扰这个世界的关系,造成空气紧张,人们就会限制你,用药,把你关起来。如果分得清,在那个世界想那个世界的事,到这个世界说这个世界的语言,除了影响自己不影响别人,就不是病,就是——我安慰方言说:拥有两个世界的人。
  咪咪方:他也疯了?
  老王:他自言自语,不分场合,坐下就狂聊就喋喋不休,说的都是中国话但没人听得懂他在说什么。大家开始躲避他,他在哪里坐下,哪里的人群就会很快散开。朋友也一个个溜走。
  咪咪方:你也溜走了?
  老王:我,开始还坚持。
  咪咪方:他在说什么?你一定听得懂。
  老王:听得懂。他在说这个世界的背面,说他来自什么地方,将要回到什么地方。说死后世界的繁华。说前历的种种,他爱过的人,他离弃的人,他经过的种种惨烈和痛不欲生。说上帝的模样,天堂的变迁,阶梯是怎么铺就的,又是怎么交付到他的手中,在他的手中失落。千千落日,万万余晖。他是在描绘自己的头脑,以无亿量和奔腾的速度倾吐,一个词没说全就跳到下一个词,我都见过,也在脑海留下了那个世界的光影,但是跟不上他的速度。这狂聊最后变成他一个人丢了转儿的悲鸣和不时爆发的狂笑,和睥睨,和悻悻然,和被我打断。
  我说,你完全是混乱的。
  他脸上还挂着狂笑,说,是吗?我一点没意识到,我说什么了?
  我说,不管你说什么,你是沿着自己脑子说话,完全不看对象,你要注意了,你这样下去,别人会当你是疯的。
  他说——这时脸上挂着的表情是高傲。你也认为我疯吗?你知道我不疯,我说的都是你也看到的,是客观的,每个人终有一天会看到的,你不承认就是虚伪。
  他也说我虚伪,我这一辈子听到的最多的评价就是虚伪。
  我说,我不当你是疯的,你是天聪的,眼神带钻头的,你有自己的世界观,你要是疯的,我也是疯的。可是,我说,你没看人都散了么,你在对谁说?你把人都聊跑了。歇歇吧,兄弟,歇歇吧。
  咪咪方:你不是疯的吗?
  老王:我,至少认为自己控制得很好,来往于两个世界,没给别人添太多麻烦。不知根知底的人,不聊。三十五岁以前的人,家里有负担的人,不聊。我在自己一个人的精神世界里独享很好。我是疯的,但跟谁都不说。你父亲疯了,到处跟人说。
  我想拍一个电影,一个人回到住了多年的家里,发现一块砖从厨房的墙顶了出来,他把它敲了回去,重又抹平了墙壁,第二天,这块砖又顶了出来,第三天,另一块砖缩了进来,渐渐地,这面墙变得凸凹不平,布满抓手和蹬踏,像一面攀岩的训练墙。渐渐地,家里的每一面墙都有砖开始活动,白天敲平了,晚上突出来。他来到街上,多年出入买东西的小杂货店不见了,变成一块空地和几棵白菜。第二天,他头一天还坐在那里吃饭的小饭馆不见了,变成一片草地。从一块砖开始,这个人的世界渐渐崩塌,他的日光停留在哪儿,哪儿就开始变化,最后他变成一个陌生人在一个崭新的世界里。以纪念你父亲。
  我还想拍一个电影,已经被英国人拍了,一个杀手,一心想死,不巧爱上一个中学女同学,挣扎一番决定把这个女人和她的女儿用枕头闷死,断了这个念想。最后这个人欣慰地站在英国海岸白色的悬崖边,一个跳接是全景,一个跳接是更大的全景,只有白色的峭壁没有了他。这是我看过最黑色的电影。
  我还想拍一个电影,一个瞎子,但是那种有内在视觉的瞎子,从小就自己创造了一个世界给自己看,不知道自己是瞎的,大家也以为他是好的,大家在误会和一个世界各自表述中相安无事。最后也不知道。瞎子在完全的主观中和周围人打成一片,很平常很忙碌地生活下去。可以是喜剧,也可以不是喜剧。要用两堂景和两拨演员。
  我还想拍一个电影,很多年以后,我已经死了。我又来到三里屯,老人儿都不在了,三里屯走的都是新人。我也是个小伙子,外国人,但心是老的,中国的,还记得这一世的事。我看见你,你已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太,我认识了你,整个电影都是我们坐在三里屯聊天,你给我讲你的一生。你以为你对我怀有长辈的慈爱,其实是我对你怀有父辈的情感。观众以为我热爱中国文化什么的,其实我就是北京人,我比这街上走着的什么人都北京。我一直想拍一个两套故事在一个时空里的电影,观众看一个故事,演员演另一个故事,都岔着但并不打架。这在小说里没法安排。
  片子结尾,方言也出现在街头,他是个黑人。一下出租车就站在人流中大口倒气,谁也不知道这黑哥们儿怎么了,只有我遥领他的心情。我举起一只手,露出鄙人这张新脸给他看,他龇着一嘴白牙笑,我们谁也不戳穿谁。
  咪咪方:你认为人生有意义吗?
  老王:单纯的人生,没有意义。我在等科技进步。我最大的愿望是想拍一个我脑子的电影。我那几百亿脑细胞,一个格一个格的,每一格打开都是一个世界,带着宇宙开辟以来的洪荒景象,星际飞行的所见,物质世界的转化和生命的诞生,人类的历史及其曾有的想象。现在拍只能拿电脑做,要花很多钱,还要损失。最不损失的是在我脑袋上装一个投影,直接把我脑海投到大屏幕上,现场直播。拍人死的时候细胞怎么还活着,透明地板怎么在鼻子跟前合上的,怎么在地下凝视人间,怎么又从旁观置身其中。镜子擦得干净,完全照不见你。墙上的画揭下来一张还印着一张。花和叶子互相分离时互相磕头。上帝只有在黄灯下才看得见。音量不够人间就显得简陋,哪儿哪都不严丝合缝……
  咪咪方:对不起,你大概也混乱了,我必须打断你一下。
  老王:我没混乱,是画面太快,我已经很简洁了,还是跟不上。所以说,人的语言很无力,听其言不如观其脑。人是被语言限制的。真理是画面形式的,无法音译。派一个人来说,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任务。真遗憾你看不到我的大脑,看到了你就知道人类书写的历史是多么简陋。上帝是那么一种存在,直接对每一个细胞的,细胞被唤醒的人就有基督般的感悟。这一种人在传说中层出不穷。这一种人活着就能体会灵魂的根系和庞大。基督是临界点,被灵魂充满的人,看见来路的人,是人挣脱自身登上的第一级台阶。上帝——根源。上帝——灵魂。每个人被解散时都会发现自己是灵魂的派生物,是基督,在回归根源。我保证。这并不神秘,如果你能像一个细胞那样感受。
  回到灵魂,你当然会得到休息,尤其是你刚从疲倦的人生归来。和星辰同辉,你当然会感到荣耀,因为你至高无上。没有谁给予你,你本来就是自由的,解放的,不被玷污的。是语言造成的误认。
  咪咪方:您喝口水。
  老王:我说明白了么?要不要我再说一遍?
  咪咪方:大致明白,上帝是比附,等于灵魂;基督是比附,是渴望回到灵魂的精神状态。我本来就是自由的,不被玷污的,是原子么?
  老王:你能想象最大的自由——还要超越你的想象。没有谁再能统治你,没有谁再凌驾你之上。
  咪咪方:我干吗呢?
  老王:你什么也不十,就是呆着,观看,不追寻意义无情地观看,直到另一个原子嚓一下飞来击中你。
  咪咪方:我怎么了?
  老王:你就引起一次核爆炸,你就分裂再分裂,连锁又连锁。你要是倒霉,你的一小块又落回人间,出溜出溜分裂,又分裂成一细胞。你要是更倒霉,你就正成一卵细胞,或者精子,你又分裂成一小孩,又开始重新想,我有意义吗?稍微不累一点是变成石头,那你风化的时候还长一点。
  咪咪方:不核爆炸行吗?
  老王:一定要爆炸。都攒着,太热太挤,也爆炸。世界大战算什么,我们原来解决冲突扩大生存空间都是靠核爆炸。
  咪咪方:有没有不掉回来的,就有这志气。
  老王:大多数人——大多数残骸都没掉回来,也不知道掉哪儿去了。也没多少次可掉了,地球自个还爆炸呢,它一爆炸,想掉盘子里也没盘子丫。一亿年很久么?珍惜吧。
  咪咪方:之后呢?
  老王:之后就不停地掉,掉啊掉,因为永远没底,还以为是往前飞,就像一萤火虫,越飞星星越远,越飞越没人,最后您猜怎么着,眼前一暗,尾灯灭了,就和黑暗一体了。
  咪咪方:还是黑暗?
  老王:还是黑暗。无亿无亿年之后,乌鸦飞在黑天上,飞也是黑,不飞也是黑,往下落,下面全是煤渣。
  咪咪方:是够没意义的。听上去真够惨的,乌鸦飞在黑天上。这就是你的世界观?我还以为你很好,结果也就是只乌鸦。
  老王:一颗原子有什么意义,创造宇宙吗?·创造宇宙有什么意义?接纳人吗?抱歉,我不能同意人就是宇宙创生的意义。上帝就是一撒网的渔民。撒开宇宙这么大网就为捞上几条人吗?此上帝共是无聊。抱歉,我要批评这个上帝。我也很想有意义,感到水淹了脖子一直在抓稻草,喊救命,一个弥天大谎飘走就游向另一个弥天大谎。我游得越远,看到的越少。掉进黑洞就是永恒吗?遇到反物质就能彻底湮灭吗?生是过往,死也是过往,灵魂——原子也是过往。我不知道何谓终点。我也不认为准知道终点。人说的终点都不是终点。
  我和方言坐在小饭馆吃饭,上帝站在窗外,穿得像一个武警哨兵。我们同时想起一个老笑话,忍不住笑了。我们盘子里的菜叶绿得都站了起来,鱼在呼吸,肉块在爬行,汤像深池,虾在里面翻身还翻白眼。白墙皮,一块块吹鼓。杯子口,一圈圈盘上来。服务员,都瞪着眼睛。我说,这日子没法过了。
  我经常半夜里开着开着车,路边的树都变成了墙。有一天大中午我回我妈家,刚上三环,三环就变成了海滨和沙滩,路边走的男女都穿着泳装。有一天清晨我去东四街加油,上一秒正要开进油站大门,下一秒是黄昏,我在路边车里醒来,油箱里已经加满了油。丢日子。昨儿刚过星期一,明儿又是星期五了。一次去人家玩,天亮出来进电梯发现手机拉人家了,坐电梯又上去,一推门是一公司,一帮人在上班。看看门牌号码对呀,是二十八钩。回到电梯口重新进楼道,一推门还是一公司,一帮人在上班。对自己说,别慌,晴天白日出不了鬼。退回电梯口再来,还是一公司。那就是楼走错了,我记得我下过楼。二十八层哐哐哐坐电梯下去。下了楼没错呀,就是这楼,这门口,这保安。再进电梯,看准楼层,郑重地摁下,哐哐哐上去,出电梯,定睛注视一分钟房号分布图,确实看清了,然后举起右手,跟着自己右手当一个舵走向二十八钩,一推门还是一公司。一屁股坐地L,疯逼了,什么也不想胡乱推一门,正是我朋友家。二十八J。再看那二十八L。都是“钩”闹的。
  咪咪方:脑子进水了。
  2004年是猴年,闰了一月,叫马月。马月妇产科爆满,生了不少迷信的孩子。
  方言说,你本来信佛,和尚伤了你的心。你本来信基督,教会伤了你的心。你本来什么也不信,自己伤了自己的心。
  从现在开始探着脖子一步一高走上小二楼,问我,你们俩干吗呢?
  我说,他在给我看前世呢。
  
  17
  
  2034年5月12日 星期四 睛
  地点:老王家
  出场人物:老王 咪咪方
  老王:那一年我基本颓了,人类的理想祖国的前途都被我抛到九霄云外。世界被商人统治,闲下来就看赛跑和踢球,写书介绍自己的精明和第一次得手。北京忽一天飘白毛忽一天下黄土。我只在8,8那那,王吧,走三角形。我也逮哪儿往哪儿躺,哪儿的音箱壮烈就把头伸过去,轰脑子。我没完全把脑子轰平轰压了箱底轰没了捻儿是因为方言在那儿比着,我一看见他满地乱爬,我起来吧我别像他那样。
  我大他更大。他走起来像蛇,盘成一堆卧着像被麻绳捆着的屎。他都快舔自己脚丫子了。
  有时候像深海大龟往上游,天热,我们也不开空调,关着窗户,身上都是油,他光一膀子,露着白肚皮,肚皮周围有一堆飘飘荡荡的小白手。他管这叫过精神生活。
  从现在开始一看见他就悲痛欲绝。她给我打电话,问我们在哪儿。我说,你不要来了,他不欢迎你。
  他说,性生活有什么意思。
  他说,从今往后一切书都可以扔了,哥们儿这儿全有——他拍拍胸脯。
  他说,什么人言可畏?我叫他们可笑,可怜,从今后这儿听不到了——他指指耳朵。
  他说,哥们儿见过真理了。哥们儿现在记不住,将来不会老记不住,等哥们儿记住一些,嘿嘿,他笑,哥们儿一根舌头压死他们。
  看一本书,上帝降灵到某人身上,“好比在灵魂上打下烙印”。他大哭,我就是这样,我就是这样。
  他拉起我手说,哥们儿都是相信另一个世界存在的吧。哥们儿郜是到过另一个世界的吧。
  我说,这还真不是瞎说。
  他说,不好意思,哥们儿现在和耶稣释迦站一排了。哥们儿先从基础做起,先练跳大神。哥们儿已经掌握一些要领了。哥们儿跟你比较熟,先拿你练——哥们儿你信我现在已经是千里眼顺风耳了么。
  你说呢。
  他说,那金色碍着你什么了,那不就是尸体裹金吗。让他们丫造,让他们丫惯着自个儿,照死了惯,不就是镀上层色儿吗。非要跟那和尚较什么劲。是真气不忿么——他们太腐化了。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是一个男低音。那是你们家的么。
  我说,有的。
  他说,还不相信这是客观存在?还不承认这一切早就存在?你看窗外的瓦楞铁,怎么落了一层雪。
  我说,这都是发生过的,你这叫人说顶多是算命,我是不是跟你说过呀?
  他说,你就是一影儿,后面全是列车。他含着胸跋涉。你从前是一战士,浑身是血,大漠戈壁一路走来,白云苍狗,一转眼都是黄土,都是奔马,都是马腿和滴着红的刀尖。一姑娘在跑,胸前一抖一抖的。家里有一湖,湖心有一棵柳,你下的楼梯是黄杨木的,你坐的阁子是小人书的,坐在里面透着天的,你填词,用毛笔写得一个一个小苍蝇,拼却一生羞,与君尽日欢,小脚粽子。
  他扭扭捏捏踮着脚尖在我跟前莺声燕语。
  从现在开始上来了,一看我们俩就哭了,你们俩干吗呢。
  方言指着她说,这是一工兵,在社会上挖地道的,刨了不少东西。还有还有,金银玛瑙。
  从现在开始说,你能别这样么。
  我说,你走吧,你不懂。
  她说,我不走,你们都成什么样子了你们为什么呀。
  我说,没事。
  她说,还没事呢。
  方言突然满嘴山东话,说起一件杀人案,银生很漫长,银生很遭罪,月亮很狼夯,月亮很煎饼,俺家很敞亮,俺家很窝囊,俺把个彪子砸巴砸巴,埋猪圈了。边说边插自己的话,怎么成外地人了。
  我把从现在开始搂过来,坐在我腿上,她是凉的,胳膊带着外面的夜气。从现在开始拿过我的电话按了一气,抬身下楼了。
  方言突然掉泪,怎么什么人都留不住。怎么没一天是顺心的。把心掏出来都搁地上踩坏了。他一哭就出来了,问,我是好人还是坏人。我说,你——还行。他说,我怎么看见我不是好人。他说,我看不清你,还是只能看清自己。
  他说,我杀过人,我老看见自己杀人,拿着棒子在看不清对面的黑暗中挥舞;刚从屋里出来,蹲在月光下喘气,棒子上沾着脑浆和黑头发。看见自己被捆着,跪在地上,脖子一冷,就往前边一堆人脚里连滚带爬,回头看,几百人扛着刀往回走。我的睫毛长了草,一株一株挡住目光,像绿网兜,像绿玻璃珠子穿的帘子,一串一串打脸。
  有那么一座楼,远看像庙,进去是山,顶着门口,平地走越走越高,越走越孤,看见下面是没有水的河床,河底雪白,像是碱水流过去又晒干了。到脚下只有一柞宽,下一脚抬着没地儿落,就知道是走到峰尖儿了。这一脚踩下去腿一下伸长了,特别像踩高跷。心顶在头上,差着那么半米往下落,温度都在上半身。倒过来,心含在嘴里了,温度都在脚上,十个脚趾头又胖又暖,两条小腿像两瓶酒。脸都冻疼了,脖领子结了一圈冰。每看一眼又低了一眼,鞋掉下来,掉得比我落得快,裤子留在云间,灌了风,两条腿儿乱扭。裤衩也没了,也在天上飘。这样下去我落地时就是一丝不挂。
  海底像七八个画面一起摇晃,夹在玻璃板里带着景色栽跟头。走路弯着头,有思想压力。海底开满花,白色和藕荷色的,每一朵看着纸一样捧起来都沉得直不起胳膊,松开手就怒放着坠进黑暗。不知不觉满嘴甜了,鼻涕也甜了,走着走着全身遭到冰镇,蹲下才暖和一点。只能暖和到脖子,脸还是凛冽的,结着晶的。这时一条鱼游过来,一哆面前就裂了一道纹,再哆,画面缺一块。鱼吃眼皮像针灸。吃牙床像剔牙。剩下一个骷髅披着头发,看着小鱼鳞光闪闪游进脑子,一边一条,在里边喝豆腐脑。蛋子就是鱼的面筋塞肉,瘦脸鱼一口吞进去,立刻鼓出俩腮帮子。这个不能碰,这个要碰就太刺激了……
  方言一佝偻,两眼发直,喊,我射了。
  我喊:音量小点。
  咪咪方:这种事也有这种现象?
  老王:这种事绝无仅有。我要不是亲眼看见也以为我是胡编的。他奔出去了,搭错神经了。高潮我也高潮,但不是这么个高潮法。过精神生活,人人都有高潮,一般是出汗,页码突然翻乱,讯号蜂拥迭起,眉间乱泼油漆。精神射的时候。面积大。一东北人说,是全身放箭,捋捋的,从头到脚百万垛口——至少是,一起射,还带着伴奏。
  咪咪方:声控喷泉?
  老王:用放礼花加礼炮更准——自己给自己放礼花,别人以为你傻了,其实你眼前绚烂得无以复加。射过精神的,很多最后都性冷了,没劲。
  咪咪方:你也?
  老王:我也——我也不知道。几年之后一次偶饭同桌坐着一个戴眼镜面透红晕的年轻人,他是学科学的,弃了本专,剃了头,强身,习武,持全斋,遍访各大丛林,相信采气。他没有跟我说,跟别人说,要练一些神通,现身说法才会济世。他有社会抱负,有梦想。看见他我就想起方言。他们脸上都有令人心惊的纯洁貌似平和的神态。回到家里我对着墙念叨:你要是平和你就不要涉神通。你要是平和你就不要钻庙。又是一个正道执。我执好消,人执难消。几大教门枉度了多少灵秀之辈。
  一个唱歌的女孩子也懂得,前人音尘绝,后人晕后人。什么叫都是真的,真的也是望山跑死马画三五妙手在天陲,写写小说罢了。一个唱歌的女孩子也懂得,他们几个都是人,独行人,在宇宙星光下如你我一样。何况二手,三手,百手之后的木歹憨掬鹅懔得色荒腔拌清挣拔装逼举凡高门大殿松柏铜炉一路滴拉腥腥点点,无外嚼牙张致作怪。干完事儿就走了。说得巧而已。他要是通了他来这里做什么。唬你个钻牛角尖的。
  他要你站起来你偏跪下去,还说这是瑜珈姿势直通囟顶——你要是趴着你永远不见天颜。我对着墙说。
  方言不在多年,我在舞厅看见一个练花样游泳的女孩伸开两条粉腿在地下鹅颈宛转。一个唱歌的女孩子在跳自己的一生,穿着白色的水晶一样的短裤。我跟着她看,冻在一个大冰块里望天梯。唱歌的女孩走过来对我说,尾随不是开悟的办法。我得了这句话,却不知对谁说。
  方言给我发短信:你不自信,永远不自信,因为你五千年来是奴才。上了天也要寻一个奴才位置。
  方言给我发短信:你不敢说自己好,永远不敢把自己想得好,因为你把标准交到别人手里。每回你都是吓死的。
  他给我发短信:你想当女的,因为你是精神妓女,没人奸你就没思想。
  他给我发短信:二十岁时你是小井里的井底之蛙,三十岁时你是大井里的井底之蛙。四十岁时发大水,你游上来,但是你是白内障。
  我实在受不了他的奚落,给他回了个短信: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他发来更汹涌的短信:你从来就是个吃软饭的,只不过你软饭硬吃,所以你瞧不起那些软的人。你只是不老实。你吸干了你爸的血,你妈的血,你老婆的血,你朋友的血,你女儿的血,你才有今天。你吸足了中国的血,想吸美国的血——没吸动;吸上帝的血——没吸动;所以你现在有点贫血。
  我回短信:是白玉雕么。
  他回短信:是白发黄,白发狂,白发忙,白发吱呀,无限细量在咱开,张旺的脸,从那里到这里要翻译,要单纯,你要整整齐一条鱼,你要开锅珠兰的思想来了跟你的处境镁光系。
  我回短信:喜刷刷喜刷刷。
  他回短信:你是看着那傻逼高而副吗。
  我回:是。
  他:那三棵树杈,铁皮瓦,歪风扯旗子。
  我:傻逼楼,横逼趴,三叉几。
  他:你那儿枝桠发芽了吗。
  我:长豆豆。
  他:他冲你笑了。
  我:眉开眨笑。
  他:无限伸展在米黄。
  我:星星点灯。
  他:我这里绿色正在生成。
  我:我这里黄色正在生成。
  他:一闭眼就在河里。
  我:一闭眼就是夕阳短街。
  他:坏妞的脸。
  我:看咱们小时候吧。
  他:全是咪咪方咪的果子脸。哭了。
  我:蹬踏蹬踏蹬踏。我给他打电话,这不是挺好吗,咱们楼上楼下联网成功了。你最好坐一带轱辘的摇椅,窗帘全拉开,一边看一边还能动。
  他说,你又给我带回来了,刚要融进去。
  我说,你下来还是我上去。
  他说,我动不了。
  我到他家,窗子全黑了,他还坐在窗边。我说你喝点枇杷膏我给你带来了。
  他说,我的薄荷鼻通吸出塑料味儿了。
  我说,我下去再给你拿。
  他说,我还要人造眼泪。
  我说,我新买了一款鲜牛眼的,要不要试试。
  他说试试就试试。
  他说,坐在岸上,看到的净是沙子和风波,早晚一天,憋足了,潜一次。
  我说,缺一个摄像头,固定在头上的,防水的,捞上来可以反复回放的。
  大鸟扑扇着翅膀沿着湖岸掠过来,好像有风在后面推着她。低头一看,她脚下穿着溜冰鞋。
  头牌挂在空中,树叶掉光了,发现一根树枝挑着她。
  小孩低着头摘袖子,她的毛衣上都是毛球球。
  从现在开始开着一辆吉普车,挥舞着一只手哇啦哇啦说话,手指问夹着一支烟卷,烟在空中划出一个个抖擞迷乱的白字。我怒喊一声:你别唠叨了。
  她不说话了。我扳过她半边脸问她,你从此不跟我说话了是吗。她点点头。我问她,你原谅我吗。她点点头,朝我摆摆手。我说,是拜拜吗。她点点头。
  方言说,你福报很好。
  我说,我不信福报。
  方言说,那你也福报很好。旺朋友,旺女朋友。你从来没活到老,这次你活到很老,但是在寂寞中。你最后是孤家寡人。三十年后有人会来找你,我看不清来人的脸,看鞋子,是女人。你过去三百年是闺房门前草,被绣花鞋高跟鞋来来去去踩在脚下,这一世女人都来怜悯你。
  我去敲方言的门,他不开,在们后说,咱们没关系了,以后你遇见我,千万别跟我打招呼。
  
  18
  
  2034年5月15日 星期日 晴
  地点:老王家
  出场人物:老王 咪咪方
  老王:刘索说,这世上有一种人,其实是吸血鬼,不是用牙咬,是收你的精气神。一群人中有一个这种人,别人都会感到苍老,乏力,特别累,他却越来越年轻,越来越健谈,红光满面。一个屋子住着一个这种人,花都养不活,屋外的草地一圈黄,树半扇枯,猫瘦,狗蔫,蟑螂死于道,蚊子不进屋,他长寿,别人都折寿。我就是这么一人。
  咪咪方:你别这么想。
  老王:事实如此。谁跟我近谁倒霉。我爸我哥把寿借给我了。方言也把寿借给我了。好多朋友认识我后,麻烦不断,疾病不断,血案不断。都该是我的,都被别人挡了。我知道,心里明镜似的。
  咪咪方:不是这么回事。
  老王:你遇见我,家里不是也死人了。
  咪咪方:我坚决不同意你这种说法。
  老王:这就是福报,把别人的福寿报在自己身上。福寿守恒,你这里得,别人那里就要失。我活着,这个世界其他地方就要有人死。我是那借命的人,吃息的人。我这里每一小时都是别人几条命堆出来的。我真该死,可是每次想死,就有一个朋友死在我前面,我一动念就有一个垫背的,就成了对别人的诅咒。逼得我不敢起念。这是一种什么安排。
  你觉得恐惧,就莫名紧张,等坏消息。生活还好,生活处处有回忆,一切真的很顺利之下还是恐惧。还可以溜,溜到地球其他地方。这样溜了一辈子,老来回到家里,坏消息理着个平头夹着手机包坐在家里等我。说别人,所过之处一片废墟。你看看我身后。
  朋友的血,亲人的血染红的生命,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意义。
  我认识从现在开始的时候,她还是小孩,在锦什坊街小学上一年级。我坐在锦什坊街理发馆里低着脑袋推头;她背着书包从窗外走过。我一般总是在午休的时候去推头,她总是在那个时候上学下学。刮风的天气她翘着的辫子被吹得七扭八歪。下雨的天气她扛着一把黄塑料伞。冬天捂得苍白,夏天她就晒黑了。有时也在街上吃零食,专心舔冰棍儿,或往嘴里塞东西鼓鼓囊囊也不知在嚼什么。有时低头踢着一个哗啦啦响的铁盒子一跳一窜地过去,肩袖上钉着一个小队长的牌子。大部分时间她是绷着脸蛋急急赶路的。也见过一次泪汪汪有点伤心的。一次她一边走一边站下来朝街对过喊,特别焦虑和束手无策。这次我就带着一脸头发渣子笑了,头还抬了一下,被理发师摁了下来。我看不到她喊的人,街对过只见一件件大人皱巴巴的衣摆,一只只来回甩着的手,孩子们前簇后拥的帽子头巾,推过的一车白菜或是一车煤球。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前后,中国还很困难,北京街上走的人都衣衫褴褛,面带菜色,刮风都像刚从灰堆里钻出来。她穿得也很普通,是耐洗的暗红或棕色的灯心绒,胸前绣了个橘色的小鸭子,肤色一阵暗一阵亮,阴天就亮一点,晴天就暗一点。我小时候也有一件墨绿灯心绒,绣着小鸭子,我在心里也管她叫小鸭子。
  一天刮大风我在街上天晕地暗走,后边有人叫我,一同头下半身撞了个人,低头看是小鸭子,戴着头巾,像个小家妇,比我想象得还矮,瞪我一眼。我一迈腿从她头上跨过去。
  一次我进理发店,一进门就觉得有人瞪我。理发员都背着我站着,找了一圈,发现是她,加了个小板凳坐在理发椅上铰头,支着根棍儿似地挺着脖子,脸在镜子里,看着斜处,但我知道刚才那一眼是她瞪的。我坐在她背后,一抬头就瞧见她的小脸,我也瞪她,瞪得小孩东张西望,铰完头冲了水,一头湿着灰溜溜走了。
  那时我和锦什坊街上一个姑娘谈恋爱,其实就是乱搞。白天姑娘妈出去卖菜,姑娘就打我们单位窗下晃一圈,我就从班上溜出去,拐个胡同,到姑娘屋逮一下。姑娘白,瘦,大劲。姑娘家旧床榫眼都松了。我们在屋里就像翻箱倒柜,床也跟着哼曲里拐弯的长调一阵阵发出劈了的声音。一天我从姑娘身上昂起头,瞧见小孩站在院里太阳地里,支楞着耳朵,我这边身下一响,她那边就拧一下头,满脸三个字:怎么了。响一下,问一句。我咳嗽一声,她兔子一般撒腿不见了。
  咪咪方:疯很光荣么?
  我:你是打算歧视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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