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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亚当也是夏娃

_2 严歌苓 (当代)
  “我可以付你工资。每月五千块,听上去怎么样?”
  “听上去蛮公道。亚当,你得知道,我正在最关键的年龄,错过了,就很难去有个真正的家庭。我需要真正的丈夫。”
  “那,六千块?”
  “亚当,你看,我是个正常的女人,需要女人的乐趣,精神的、肉体的。”
  “我不妨碍你那些乐趣。我们可以把时间安排好,需要我隐退的时候,你告诉我一声。”
  我想了想,说:“我需要婚姻。”
  他想了想,把手伸过来,搭在我手背上:“这个我能办到。你看,我至少是喜欢你的,你至少不讨厌我。再说,菲比很明显地像你,也像我。你说呢?”
  在我们过分专注地洽谈婚姻这桩正经事物时,菲比不知何时操起了叉子,戳痛她自己,大声哭了起来。很险,伤在两眼之间,稍偏一点就扎到眼珠子上了。当然,扎不扎到眼珠都没什么大区别。菲比哭得惊天动地,因为她听不见自己哭得惊天动地。我抱起她,晃着、拍着,拿脸去贴她的脸,同时向所有停下了耳语的雅致食客们歉意微笑。我不知觉又开始用那种婴儿语言同她呢呢喃喃,是亚当的目光使我意识到,我本性难移,明知菲比什么也听不见,我自顾自还要说。像个小姑娘模拟地和她的洋娃娃说话。他轻蔑和怜悯地笑了。
  那个晚餐结束后,我和亚当落实在六千五百元的工资上。我每星期在他那儿住五天,直到我和谁真的去结婚。我们讨论了亚当和我成婚的可能性,那样会带来不少方便。但不便也会不少。我们还算了笔账,婚姻使我能得到亚当的部分财产,但我的牺牲也颇大:我得牺牲真正婚姻的可能性。他也可能有牺牲,除了损失部分财产,他得牺牲长久性的伴侣;而没有长久性的伴侣,安全系数就大大减低,尤其在这艾滋横生的时代。所以我们通过了“非婚姻”的协议。
  M那里我不想撒谎。我对他还剩一些真情。他对我还没有完全心灰意懒。他说话时透出一种语气,我和他是“自己人”,余下的整个人类,包括他妻子,都是“那帮人”。我不知他在我这里的信用还有多少,不过我选择相信他。大概是从亚当那儿学的,亚当动不动就用“选择”这词:我选择不去赌博,我选择不去理会邻居对同性恋的恶感,我选择去喜欢低盐分的菜汤。
  我和M在路上漫步。我在电话里把我和亚当从头到尾是怎么回事告诉了他。他便赶了过来。他看见我推着菲比在门前等候他,满脸阳光地朝他扬扬手,他吃惊坏了。我居然化着淡妆,穿着浅米色的名牌开司米毛衣,V形领十分自信地开得极低。我简直比西单菜市场带鱼摊子前的我还苗条轻盈、还无所谓——对吃亏的无所谓。他以为会是个臃肿、邋遢的女人,不三不四有了个孩子,孩子又是麻烦百出……总之,他一路都在想:她还不知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样子呢。我们闷声闷气地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甘心事情就那样完结的。都在刹那问想到。凭什么它就完了呢?他走过来,手按在我的手上。也像买带鱼之后的那个傍晚。他有苦难言似的笑笑。我想起最初就是他这双伤心的眼睛,永远有苦难言的这双榆树叶形的眼睛,是它们惹起的一切。
  “你可别哭。”他说。“你他妈的。”我说。“我以为你缺安慰呢。你这么精神,我都要不行了。”
  我只是抹着泪一笑。
  我们走着说着,他一只手,我一只手,推着菲比。
  “这孩子真像你。她三岁多了吧?”他伸手去拍拍菲比的小脑瓜。聚精会神在自己聋哑和盲视的世界里的菲比给他拍得一恼,回头“白”了M一眼。
  “她知道是个生人的手。”我伸手过去,摸了摸M刚才拍过的小脑瓜,去掉让她不适的陌生。“菲比要不生那场病,会特别聪明。”谁知道?
  “听说可以开刀,恢复视力。起码一部分视力。再过一些年,这种手术可能会普及。”
  我没接话。能打听的亚当全打听了,哪来的这种手术?
  M在编瞎话安慰我。M在给予女人安慰方面,是很慷慨的。我想,他有这份心,强似没有。现在我看许多问题都是这态度:有幢漂亮的大房住,比没有强。有个亚当隔山隔海地做伴,比没有强。有一份六千五的月薪,太好过没有了。有这么个给点小甜蜜小痛痒的M,也胜过没有。然而,时不时的,又会兜一圈回来,回到一个“何必”上。喝不含酒精的酒,比不喝强,可是何必?
  这时我和M把菲比推到了儿童乐园。我拿出——爵墨镜,为菲比戴上。M懂得这是为了不让别的孩子看出菲比的盲视。他很轻地叹了口气,然后他看我抱着菲比登上了滑梯,我坐后,菲比坐前,我俩嗖的一下滑下去。菲比开心了,大声笑起来。由于她不会说话,她的发声器官发出的笑声很奇怪。M就那么看着我们重复攀登、滑落、笑,他看着看着便叹了口气。他看见了,我的一天天就是这么过的。曾经要做诗人,要做服装设计师,要做比较文学的学者,就这样过着一天又一天。
  回去的路上,他为我提起亲来。
  “他是我的朋友,挺不错的一个律师。比你小一岁,不过你俩站一块显不出来。”他有条有理地说到他的教育背景、性格、工资。
  “你想,不好我能介绍给你吗?那帮人里没劲的太多了,我跟你一个德行:坏没事,就怕没劲。看看那帮人,个个的,哪个有劲?”他换成英语俗话,“把屎都能烦出来!”我特别喜欢听M讲英文,卷舌音过火了,成了个讲英语的侉子。
  正是他老实巴交的侉子英文使他憨厚无比,使我听信了他。我在周末便去见了律师。律师基本上没任何显著的可憎之处。爱看球类比赛,集邮,没事在电脑上看五花八门的消息,包括男找女女找男的讯息,在电脑上搜集政治笑话和色情笑话,再义不容辞地将这些笑话发散给每一个熟人。他最可取的一点是有幢房子,也在亚当那个“高尚”住宅区。我和他没有什么道理不开始约会。在第三次约会后,我就和他上了床。这时不上床,没有这个道理的。
  M又醋意又得意地问我们的进展。我说:“有点进展。”
  “他挺帅的hE?”
  “过得去。不像你吹的那样。”
  “你那个什么亚当,一般男人长成那样,那么俊,多半不对头,多半作怪,不是这癖就是那癖,变态什么的!”我突然觉得M很讨厌。
  “你搞女人他妈的不算变态?”“你还为同性恋辩护?”
  “同性恋惹着你什么了?至少他们不祸害女人!”一面大声控诉,我心里一阵纳闷:我火什么?亚当跟我有什么相干?退一步,整个世界整个人类跟我有什么相干——既然我只剩了一丝疼痛,牵在我的菲比身上。
  十个礼拜是比较正常的时间跨度,这以后可以暗示婚姻,或者,散伙。律师倾向婚姻,我是两可。不过为了一切生怕我受罪的人(如M,我父母兄姊)和一切生怕我享福的人(如劳拉之类),我想就嫁了吧。M要我在婚姻既成事实后再告诉律师有关菲比的情况。也可以彻底瞒住律师,全在我。我当然不会否认菲比。每天下午,菲比都那样半仰着小脸,等我推着小车,载着她去儿童乐园,滑那个陡峭的滑梯。她就活那一刻,就那一刻的笑声能抵消她漫漫无边的寂寞。那寂寞多么纯粹啊,没声音,没形状,没颜色,没逗号句号也没段落。
 第08节 
  
  我在晚餐后对亚当说:“我在约会了。”亚当看着我说:“我知道。”
  “我以后每天早上八点来,下午六点走。走前我把晚饭做好,把菲比的澡洗好。”
  他说可以。
  我从沙发的一端挪过去,挪到他身边。不知为什么,亚当此刻抱着菲比的样子显得无辜极了。他和菲比就要这样形影相吊、孤父寡女地生活下去。我的手先抚摸着亚当的脸,然后又落在菲比脸蛋上。
  亚当说:“你九点钟来就可以了。八点,你得多早起床?”
  我迟疑一会儿说:“我八点来。你别管我多早起床。菲比习惯一早就见到我。”又一阵迟疑,我说,“我住的不远,他的房子离这儿只有一个街口。”
  亚当脸上出现一点刻薄,笑了笑:“这不是你找他的主要原因吧——为离菲比近些?”
  “不是主要原因,但是次要原因。”
  我们一时没什么可说了,就那样并肩坐成一排,面对着巨大的电视画面。连菲比也觉出什么不妙来,她一手抓住我的手,另一只手抓住亚当。
  “我的工资你可以扣除两千。”我说。“那不是工资。”他说。
  “我夜里不能照顾菲比了,你理所应当减低我的薪水。”“如果你把它看成薪水,我就照你的意思办。”
  我第一次看到亚当眼中有一层类似受伤的神色。
  “你怎么了亚当?”难道你给我的钱是丈夫给妻子和孩子的赡养费?难道你我她三人的关系比它本身要丰富、复杂?
  “你到底怎么了亚当?”别想让我内疚,馊主意全是你出的,“我很抱歉。但我不能永远在这里……这样……”他说他知道。他把手臂延长,这样我和菲比就都在他的怀抱中。
  我和律师同居六个月,双方都感到火候差不多了,可以结束同居了。一天他问我,我需要多少张婚礼请柬,给我的朋友同事。我想这人居然从来不问,我从哪里挣钱。
  我说:“二十张吧。”
  他似乎大吃一惊:“你只有二十个同事加朋友。”
  我耸耸肩,笑笑,为自己混出这么个人缘来表示无奈。我想二十张邀请柬一定用不完。
  律师突然想起来了,问我:“你每天去哪里上班?”“噢,不远。”
  “不过你七点四十准时出门……”
  “是吗?”我并不知道自己那么准时。
  “没错。因为我每天早上七点四十正好结束淋浴,我一停水龙头,就听见前门砰的一声,我就想,她上班去了……”
  “为什么你必须在七点四十结束淋浴?”
  “因为我需要二十分钟刮胡子、选西服、搭配领带的颜色图案,二十分钟喝咖啡、吃早点、读报,三十分钟开车到办公室……”
  我怕他被“办公室”提醒,再次回到实质的疑点上,马上说:“我希望我为你煮的咖啡浓淡正合适。”
  果然,我的打岔奏效。他说他正在考虑喝“非咖啡”,滋味可能有些差异,不过对于滋味他完全能够妥协。他中了我的计,没有再问过我上班的地点和工作的性质,既然我有收入,他就放心了——婚后的开销是两人分摊。这年头谁喜欢经济上的“拖油瓶”?
  我问他邀请柬发出去后,是不是就不可以反悔了。他猛地向我抬起微秃的头:“你要反悔?”
  “说不定你要反悔呢?”我看上去在贫嘴,其实心里极其严肃。
  “邀请柬已经发出去了。我们要计划一下才能反悔。反悔或确认至少要提前一个月打招呼。”律师一张法庭脸,我唬得一笑。“我就是开开玩笑。”这件事我和他都开不起玩笑。
  没有反悔。我想不想反悔呢?为什么一切都这样有去无返,一张单程机票?我看着四岁零两个月的菲比这样想。尤其菲比,一场重感冒,一场严重过敏,对于她,完全没有返程。现在是初夏,儿童乐园里唯有菲比还穿着厚厚的开司米。这一身是桃红的,上衣带小小的裙摆,裤子是连袜的,衬着她的白色皮肤黑色头发,菲比像刚刚从一部卡通片里走出来,鲜艳美丽,但不知怎么有点失真。我现在只需把她领到滑梯前,她自己会摸索着一步步爬上去。我已经把所有孩子都拉拢了。以巧克力、炸薯片、廉价玩具。他们不再占她上风:揪她一把头发,或扯扯她的衣服就掉头跑开。
  菲比仍是不敢单独滑下去。她往往只是在滑梯顶端站上一会儿,自豪一会儿,便沿着梯阶一步步摸索下来。无论我怎样鼓励,她只是揪着我的食指,央求我像从前那样抱她滑下来。我耐心足够,相信她总能过这一关的。
  这天下午,亚当N儿童乐园来找我们。我看出他心事不轻。他第二天要出门,去圣路易斯参加一项大型庭园设计投标。从那儿,他将去一趟南美。都是不得不去的。他需要我向律师撒谎。
  “十五天,你指望我怎么混得过去?他总不能一回电话都不跟我通吧?”
  他在我旁边坐下来,眼睛看着他那童话般的女儿。菲比站在滑梯顶端,双手紧抓着栏杆,努力让自己不挡别人的道。一个个孩子从她身旁挤过去,呐喊着从陡峭的滑梯冲入沙池。
  亚当说:“你没有选择。”
  我扭脸看着他优美的侧影:“你是说,我在挣着你的一份钱?”
  “我是说,你没有选择。”他说,“我也没有选择。”
  我觉得我们俩眼下的对话不是很接茬:“你有选择——可以花钱雇个人来上夜班。很简单。”
  “我试过。没有一个人可靠。”亚当眼睛始终跟随菲比,“当着我的面和背着我的面完全是两个人。都这样。有一个居然在菲比卧室里抽烟!还有一个更浑账,自己泡在澡盆里睡着了。菲比整整一个小时被圈在厨房栅栏里!连索拉都不可靠,她背着我给菲比吃什么你知道吗?麦当劳的炸鸡块!”
  我问:“你怎么知道的?既然她们背着你?”
  “这有什么难的?”他耸耸肩,“我可以安装监视器。”“你可以什么?”你居然用这种下等间谍手段!
  “我说我可以。”他阴冷地笑一下。
  这一笑我全明白了:“你够卑鄙的,亚当。”
  “所以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可靠,除了你。到底是不同的,你看。”亚当转脸看我,眼睛里嘲讽还是忧愁,不好说。或是两者兼有。尽管我看上去一是一、二是二,挣他的钱一点不比别人手软,他还是看透我的。他那样笑是笑我,是为我发愁,我这样和他一道陷下去,将来无法收摊子的。我已不在本分地挣钱干活,我已超越了规范的雇佣关系,把我、他、菲比的关系搞得越来越不三不四。
  我想,我必须认识到眼下局面最恼人之处。我必须愤怒。
  “就是说,你从监视镜里比较过我和其他的保姆?”我聚拢目光,使它具有较高的压力;我把嘴唇和牙齿挤紧,声调压低并拖长,使每个字脱离我唇齿时都形成一个爆破。我要的就是不祥和狰狞的效果。“这是犯法的,你知道。”
  “没错。你连淋浴的时候都把菲比放在浴室里。”
  我赤裸着已有些堕垮的身体,不雅地鼓着由于孕育而落下褐色斑纹的腹部,还有两个被菲比呷喝了一个月、由菲比的嘴唇和柔软的牙床最后塑出的乳头;永远失去了新鲜的颜色、流失了一些质量和形状的乳房,一一被摄录下来,一一被亚当过目。我应该愤怒,应该感到被羞辱被侵犯被猥亵的愤怒。一个女人,在完全不设防状态中感到的安全、适宜,那种状态中的松散无形,那种对自己肉体失去乐趣从而导致对于它的忘却和放弃,这些都给一一摄录下来。接下去,是这漠视自身的女人的面孔,它一刻不松懈地扭向身边的那个残疾女孩。她面孔的特写:一股近乎是幸福的感觉出现在那略显焦虑稍带痛心的眼睛里。这双眼睛的特写:它们可以属于一只母猫或母狗或任何母畜,既温存又愚蠢,并有着随时会扑出去撕咬,把性命交出去而保全身边这崽儿的危险。我想象亚当从镜头中看着那一个个特写。他怎么也该一记大耳光。我并不因为自己的裸体给他偷看了去而受不了,我受不了的是我裸露给他一双完全无所谓的眼睛,这裸露的毫无价值、毫不切题使我受不了。我继续追究着使我受不了的理由,让这些理由一点点进入我的右臂,如同枪膛中一点点压紧的弹簧,把一记耳光满满地抵上去。我所有的精神与神经都集中在这个耳光的准备过程中,亚当所有的辩解与赔罪都擦过我的耳朵,随春天傍晚浅绿的风而逝去。
  这时,菲比成了唯一的孩子,站在高高的滑梯顶端。其余的孩子呢?大概都随母亲们回家了。没有母亲来领走菲比。菲比孤立极了。孤立的菲比使我分了心,不,这穿一身不合时宜的桃红毛衫的小女孩紧紧抓住了我。我发现自己走向她,把手伸给她。菲比像吮乳的时候那样,拳头攥着我的食指。然后她一点点下蹲,最后坐在了滑梯口。她突然闭紧盲视的眼睛,痛下决心了。我的心顿时提到喉口。我听自己又开始喃喃低语。菲比用力闭紧眼皮,鼻梁上起了细小皱纹。我自言自语的鼓励越过她坏死的听觉,直接进入了她的理解。
  亚当也跟上来。起码在别人眼里,我们三人是完好的,我们的组合一点破绽也没有。父亲慈爱地看着女儿,再去看满嘴甜蜜傻话的女儿的母亲。父亲觉得这位母亲有些可笑,有些可爱,便也随着甜蜜起来。任何局外人,都不会看出这其中有任何不幸。
  “你看上去完全是真的。我是说,一个美丽的母亲。”亚当对着我说,每个字酥痒地进入我的耳朵眼。
  这时,菲比决定性地松开了我的手。
  我对亚当说:“去你妈的。”一点力量也没有。菲比沿着螺旋滑梯滑下去,同时发出一声尖叫。那种哑人的奇怪尖叫。许多日的踌躇后,菲比头一次独自完成了滑落。
  我冲到滑梯端口,菲比已落入沙池。她的叫声由于不含任何语言意识而成为纯粹的欢乐符号,号角一样。
  我发现自己和她一块尖叫,也不要语言了。我发现我把泪流满面的脸藏进菲比的小小胸怀。怎么会泪流满面?亚当,你得逞了,你把我耍弄成这样。
  从那之后,我们三人都不再怀疑:我没有选择。我对我的未婚夫毫无疚意地撒谎:我出差去了。和另一个女同事共一问旅馆房间,所以你不便打电话给我,以免打搅人家。律师说:“好吧,你会打电话给我吗?”
  “当然。我每天会给你打个电话。”
  他觉出这事有点不地道,有些蛛丝马迹。但他的注意力主要被我的无纪律无规划的做事方式夺去了,他主要想不开的是:“你怎么可以在最后一个星期才通知我?你怎么可以这样临时、即兴、缺乏计划?难道我不配提前一个月得到你出差的日程安排吗?出这样的远门,十五天的旅行,难道我不够格和你预先做一番安排吗?”
  我忙说:“够格,够格。”
  他没有高起嗓门什么的。他是个好律师,天生雄辩而绝不用大嗓门。我想,这是该我吻他一下的时候,只要那个吻能导致做爱,事情就解决了。果然很准,他在我吻他时眨了眨眼,像是忘了他与生俱有的坚强逻辑。我知道吻得不错,他已开始解衬衫袖口的纽扣,先是左,后是右。不久我们已在床上。他做爱热烈却也非常礼貌。他会说:“能请你翻个身吗?这样很好。我不介意你头发扫在我脸上。我喜欢你这样。是的,很好。是的,好极了。”
  我们忙完之后各自躺着。他的眼睛直直望着天花板上的圆形顶灯,以及它周围的石膏凸形图案。我也一样。他说他很高兴,我说我高兴他很高兴。我们都是负责任的人,都把对方的高兴看成责任。
  “你还在服避孕药吗?”我说是的。
  他放心他说在结婚后先阅人过一年日子,过顺了,再做孩子的计划。这是他押送我去医生那里请他给我合适的避孕药的原因。他说另一个原因他必须对我交代,就是他一直吃抗抑郁症的药,直吃到遇见我。我打听过是什么使他得了抑郁症。他说周围的不少人都在吃抗抑郁症的药,因此他怀疑他也有这个需要。我倒没发现他苦闷,我把这点告诉他了。他的回答很有说服力:“我必须把苦闷控制在苗头的阶段。”
  “你会成为一个好妻子。一个很好的做妻子的料。”他我说:“谢谢。”他说:“别客气。”我一直想问他是不是很爱我,但我又一想,算了。我总是这样想,算了。我们都是非常负责任的人,有足够的好感和善意,我们会过得不错。如果没有菲比和亚当,如果也没有M,我们的前景真的会相当不错。律师轻声打着呼噜。他就这点好,一切都有分寸,都在比例之内,连睡着了都是分寸很好的。
 第09节 
  
  在亚当出门期问,我请劳拉来串门。劳拉的中国名字我忘了。她对我和亚当又搞到一块的事实不加追究。她认为亚当那么富有,换了任何一个女人都会像我这样慢慢敲他一笔再离开。我和她坐在便餐室闲扯,菲比不时把她的娃娃衣服剥下来,让我再替它们穿上去。菲比有十来个这样的时装娃娃,头发也可以拆开,不断给它们换发型。菲比要我把娃娃甲的衣服给娃娃乙穿,依次轮替。她摸到一个娃娃穿上了另一个娃娃的衣裙,便会有一刹那的惊喜,长长叹一口气,眉毛向上扬起。然后她又跑到劳拉那儿,请劳拉做同一件事。劳拉做了一会儿就开始偷懒。她觉得和这个无法沟通的孩子每天这样相处,比较腻味。但她知道,要好好敲亚当一笔,这是没办法的事。
  “我看你对她挺无所谓的。”劳拉说,下巴指指菲比。我笑笑。
  “她越长越像你。”
  “是吧?”我说,“菲比比我好看多了。其实菲比很聪明。你知道海伦?凯勒吗?要是能找到那样的好老师,菲比会是第二个海伦。这样的孩子内心都特别丰富,你看她的表情——你看哪个孩子的表情像菲比这么内向、成熟……”我也老王卖瓜起来,却马上意识到我说服不了劳拉。我说服不了任何人。菲比没剩下多少健全了,劳拉对她的怜悯中明显掺了嫌弃。这个自己和自己永远捉迷藏的菲比,她的存活赖以人们对她的忍受。她在我和劳拉之间重复地来回跑,渐渐发出一股令人难堪的气味。
  我把菲比赶紧抱进浴室。近五岁的菲比个头不小,已很难买到尺寸合适的尿布。劳拉恶心地微微龇牙咧嘴。
  “怎么还不会用马桶?你该训练她用马桶啊!”
  我说这不是菲比的错:我应该按钟点领她去坐马桶。我手脚极其麻利,很快把菲比冲洗干净,又从毛巾柜里取出一条消过毒的浴巾,裹在菲比身上。黑色大理石的浴室地面上,用过的浴巾五颜六色扔了一地。菲比一般每天要用十来条浴巾,每条浴巾都必须绝对无菌,否则她会过敏。我不知道菲比过敏起来会是什么样,但我对此毫无好奇心。因此我只能这样陪着她麻烦百出地活下去。
  劳拉靠在浴室门口,脸上还是那个轻微的龇牙咧嘴。她已感到敲亚当一笔不是那么好敲的,或许是亚当在敲我一笔都难说。这样的一天二十四小时,这样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看着我手忙脚乱,汗也从鼻头上冒出来。劳拉心里已有了总结:我这口饭不好吃,偌大个美国,原来哪里也找不到一口好吃的饭。
  “你们以后打算怎么办?”劳拉问。
  我触到菲比的肋骨,她笑起来,两腿蹬动。这动作若发生在不满周岁的婴儿身上,是得体可爱的。我随着菲比笑着,任她两只脚踹在我腹上,胸上。我尽量使它成为一件有趣的事,尤其在劳拉认为我其实挺受罪、为我愤愤不平的这一刻。她和她丈夫的不富足,他们从牙缝里抠出买房的钱,吃减价鸡蛋喝过期牛奶,等等,这一切,同此刻的我相比,仍是优越,劳拉和我所有的女熟人一样,一旦感到自己的不如意便去找个比她境遇更坏的人来,这人的惨状总会给她一番难得的好心情,在美国我常常这样使女熟人们获得好心情。我曾有一度使她们心情不好,那是五年前,她们头次看见亚当的这所大屋,以及屋中大腹便便的我。
  劳拉还靠在浴室门口,两个胳膊交叉在胸前。她看着我一块一块地从地上抬起浴巾,扔进洗衣筐,又去处理菲比沉甸甸的污秽尿布。突然想起刚才忘了在菲比两腿问扑粉,于是搁下手里的活去解那些半分钟之前才扣上的纽扣。劳拉说:“你够利索的,手脚那么快,我看着都头晕。”
  她又说:“那时你跟M,怎么没要个孩子?”我笑笑。她的心情真好啊。
  “我和M还常常碰头。”我突然说,我干吗和M还常常碰头?是他需要我还是我需要他?我干吗跟这女人说这个?我仔仔细细在菲比两腿间扑粉,把她翻过去、倒过来。菲比喜欢粉的清凉感觉,一动不动了,脸呆下来,全神贯注地享受。这期间劳拉在说M新夫人的坏话,说M常常有种受够了的眼神。劳拉是想让我的心情也好一下。我不信她的话,但我爱听它。我的心情确实为此好了一下。
  劳拉走后我想到每晚九点跟律师通电话的约定。“你好吗?”我说。
  “还好。我今天想到过你,两次。一次是在吃午饭的时候,一次是在下班的路上。”
  “我也想念你。”
  “你忘了带维他命,亲爱的。”我打了个哈欠,错过一句回答。“今天的午餐够呛,”律师又说,“火鸡胸肉的三明治和面条鸡汤都差劲,火鸡上涂了一大层沙拉油,汤咸得恐怖。”他没太大火气,但指控完全成立,“我原来打算吃那家墨西哥馆子,但墨西哥饭卡路里比较高。我爱吃卡路里高的食品,这个倾向不好。”
  “对,这个倾向不好。”
  “你不问问这几天我的案子有没有进展。”“噢,你的案子有没有进展?”哪个案子?“你简直不能相信,我的宝贝儿,一点进展也没有。”
  “真不能相信。”究竟是哪个案子?
  “你想好蜜月到哪里度了吗?去我父母那里还是去欧洲?去哪里都要好好计划。别忘了,我们离婚礼只有半年了。”
  “随你便。去欧洲不错,不过去你父母家也蛮好。”
  律师有条有理分析去欧洲和去他父母家的利弊,我不断地拂开菲比摸到我嘴唇上的手,她听不见,但她知道我在做一件把她撇在局外的事。她不喜欢我做这类事。她开始揪我头发,因为她知道只要拿起这个叫做电话的玩意儿,她就会被撇下相当长的时间。我拿下巴夹着电话,一只手将菲比抱起,送到她的床上。我把她脑袋轻轻按在枕头上,然后去捻她柔软欲化的耳垂。这是我发明的十几种催眠术中奏效较快的,一个失聪失明的孩子最难办的是哄她睡觉。律师仍在电话里讲着半年后的蜜月。我在适当的时候说一句“真的?”“哦,好极了!”“太诱人了!”
  菲比第四次挣脱我,坐起身,摸索着过来抓我的电话。我对着话筒说:“我正在起草一份文件,明天一早要用……”菲比两手死扯住电话,命也不要地往她怀里拉。“我明天再和你通话……”
  “你说什么?”
  他和我的声音都给菲比扯得忽大忽小。“我说明天……”
  电话被我用力一挣,敲在我身后的墙上,菲比全部体重都吊在电话上,这一来便向后四仰八叉地跌到地上去。电话筒里的律师给我撞在墙上撞得不轻,语气有些光火。
  “你那边到底在发生什么?”
  菲比的号啕和他的质问同时发生。我撂了电话就会抱菲比,马上又想起律师在电话里刚给我一撞,再来这一撂,下面的情形可能对我不利。果然,他来了句“操”。他只有在高速公路上碰到堵车或蛮横超车的人才用这类痛快辞令。我忙把掌心捂在话筒上。要不怎么办?我总不能去捂菲比的嘴。
  “操,你那边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律师语气里还剩50%的冷静。
  我连忙道歉,说女同事的孩子在哭。我没意识到我的手仍然捂在话筒上,把我自己的声音捂得严严实实。
  “你怎么不说话?哈罗!……到底见的什么鬼?”我这才挪开捂话筒的手。
  “对不起,亲爱的……”我的嘴甜起来。不遇到这么紧急的情况,我肯定为此类恋爱用语起一身鸡皮疙瘩。“实在对不起!”
  “我以为你正在起草文件!哪来的见鬼的孩子?”律师的冷静恢复了。他那能够治罪能够赦免的冷静。我感觉自己在被告席上冷汗淋漓、面色如土,面对如此的冷静,我心里来来回回只有两个字:完了。
  “不是……不是……”“不是什么?”
  菲比委屈冲天,身子直打挺,哭声爬上更高的调门。她一点也听不见自己的哭声,这越发使她委屈,令她疯狂,菲比的哭声可怕起来。我完全给这石破天惊的哭喊震住了。律师似乎也给菲比震得目瞪口呆。我打赌他从没听过这样嘹亮的、完全没有潜在语词的、非人的哭声。
  半晌,我听他惊叹一句:“我的天!”不过我可能听错了,他也许什么也没说,只是呆呆叹服这哭声的不同寻常。它的纯粹的悲愤,纯粹的委屈、恐惧,它超越言语表达的一切表达,使它成为哭的抽象。因而它把它应含的所有意义变得全无意义,全无具体意义,成了啼哭自身。我发誓没人听过比它更纯粹的啼哭,世上不可能有比它更绝望、悲惨的啼哭。这哭声要把菲比撕成碎片,要么就是菲比把这哭声撕成碎片——似乎只能有这两个结局。
  我的喃喃低语又来了。我把仿佛正在碎裂的菲比捧起,把她泪汗交加的小脸贴在胸口。电话和律师一块被撇在一旁,我只是用那些我和菲比之间的语言悄悄劝慰这个孩子。她听不见这语言,她的理解力直接接收它。
  话筒里沙沙沙的声音当然是律师逻辑缜密的追问。但我不去理会它。我只是想着菲比的不幸,我和菲比分承的不幸。我不能不让菲比把这巨大而抽象的不幸感发泄出来。我得让她好好发泄,她有这权力。我得给她的发泄以出路。我抱着哭得抽搐的菲比,世上其余的事都是扯淡,都没有一盎司的重要性。我知道律师会跟我没完,他还在电话里条条在理头头是道地追审着我,他一定冷静得要命,冷静得阴森。他冷静的质问成了听筒里沙沙沙的细小噪音,奇怪的是,它听上去不冷静,而是歇斯底里。
  “……你必须给我解释——你为什么说谎?”我说:“我马上给你打回来。”
  他以结冰的嗓音说:“不,别挂断我。我请你立刻解释。我有资格请求你吗?”
  “你有。”我干巴巴地说。“那么我请求你立刻解释。”彻底缴械投降算了。但不行,律师是个蛮好的丈夫人选,缺乏弱点,绝无大毛病,收入可观。我口气很甜很糯,真像专门给男人亏吃的那类女人。
  “亲爱的,听我说……”
  他打断我:“原来你并不像你看上去那么单纯。”
  我看上去单纯?好事坏事?我瞒住了离婚,瞒住了和亚当合作生出的菲比,看来瞒得挺成功。反过来一想,经历了一场又一场勾当,被人祸害亦祸害别人,看上去仍“单纯”,这是不是挺没救?……我接下去不知说了些什么,大概是无法自圆其说的自圆其说。我只需一个喘息,整顿整顿,再进行反扑。
  律师却绝不给我整顿的机会,让我持续地溃不成军。“你必须马上原原本本告诉我真话。”
  “什么真话?”
  “你现在到底在哪里?”
  我咕咚咽了口唾沫。一面用块纸巾替菲比擦着满脸满脖子的泪。她已止息了哭声,一会儿一个凶猛无声的抽噎,感觉像干呕。
  我不知自己又说了些什么,大不了是另外一串谎言。反正债多不愁。
  这时律师突然说:“我爱你,你该知道。”
  我一下子哑住了。这句话什么意思?这句话他和我似乎相互赠过若干次,但这一次显出如此的不详。
  “你呢?”他说,他可不能白赠我这句话。
  “我也爱你。”我求饶地说,枪口抵在我脑门上了。
  我的心一沉。大概是类似感动的那种心理感受出现了。我想,我要每次都这样有所心动地说这句话,我和律师问的现状大概会不同。
  一夜我都在想如何“解释”。因为始终想不出个较理想较圆满的解释,我拖延着给他打电话的时间。一拖就是三天。亚当该回来了,我突然感到我很盼望他回来。我却打了个电话给M。
  “不是让你打给劳拉吗?她会转告我吗?”他在电话中同我交头接耳。
  “你的小夫人在家?”
  “你怎么了?”他声音稍微正常了些,“怎么了你?”
  “噢,她就那么大个心眼?她挖了我的墙脚我这还留了一个大耳掴子等着她呢……”
  “好了,你有事说事。我现在在厕所里。”我只配听他在厕所里跟我说话。
  “还有个先来后到没有——我跟你说话都不行?这小蹄子,她要跟你过不去让她找我来!不然我打上门去,我不怕费事!”
  M笑起来。他知道我只剩下他了:真实的坏脾气,真实的不讲理唯有他还看得见。
  “那你打上门来吧。我正好跟她过得差不多了。”
  “把你家地址告诉我。”
  我自己也忍不住乐了。我长话短说地把我和律师的局势告诉了他。他在厕所里静静分析着。然后他说:“你对那律师真有感情?”
  “我还能找到比他好的?”“他有那么好吗?”
  M心里不是味了。他说不定想起了我们那些充满缱绻、充满吵闹、充满恶言相向最终又抱作一团的年月。我们那时年轻。真年轻啊——好和不好都是真心实意,爱和怨都是乐趣,都是兴致。我们那时哪来的那么大的兴致,吵啊闹啊,相互刻薄,不依不饶。好像真值当那样生死一回似的。我心里也开始不是味,眼睛、鼻腔有了肿胀感。
  “你总不见得看我这样……这样下去吧?”我说,眼泪一下淌出来。
  M听见泪水哗地淌出我的眼眶。
  “你别又像跟那个什么亚当,辛辛苦苦过了一年,最后还过不到一块去,落下那么个孩子。”他其实是说:落下那么块疤痕。
  我说亚当是亚当。跟律师,我是一步步稳稳地走过来的。一步一步,了解基本完成。我和亚当的真实关系,只有我和亚当知道。我对任何人都无法启齿。尤其对M无法启齿。他只知道我和亚当合不来,生了菲比后两人的关系持续恶化,眼下的唯一联系,是又聋又瞎的菲比。M把我和亚当想得正常多了,只是婚姻的又一次坏运气。
  “好了好了。”M说。
  我说:“什么好了好了?什么他妈的好了?”我抹了一把泪,同时往菲比刚磕破的脑门上涂碘酒。这类磕碰是小意思,菲比非常习惯。因为她讲不出痛,她把痛作为正常感觉的一部分来接纳了。她的正常感觉范围很大,包括让门缝或抽屉夹了手指,挨麦片粥或汤的烫,沿着楼梯一路滚摔下来。我一面听着M在厕所里给我做高参,一面把菲比搂进怀里,往那块伤上轻轻吹气。我知道这是给正常孩子的哄慰,对菲比全无必要,但我每次仍情不自禁,照例地做。我怀疑我做这些其实是为我自己。
  M的策略是死不认账:既然我在意律师,打算再碰一次婚姻的运气,我得把谎撒得更彻底、更圆满。世上有几个人能吃得消真话?这是M这场谈话的总体精神。他认为他失去我我失去他都因为我俩那时不懂这一点,误以为相互受得了彼此的真面目。爱情需要真实,婚姻需要技巧,这是M在厕所里跟我窃窃私语的总结。
 第10节 
  
  晚上九点,我准时给菲比换了优质纯棉睡衣,把她放到床上。然后我花了时时间轻轻搔她的发根。这是另一种较灵验的催眠术。十点,我给自己煮了杯无叻因的咖啡,加了非糖非奶,往绒布摇椅上一坐。这张可躺可坐的椅子是亚当家里唯一不好看却舒适的椅子。其他家具都极具展示价值,都是一个个设计大师的心血来潮,因而过分精美,缺乏人道。你是可以用它们的,但更主要的是它们用你。
  我把绒布椅放置到最好的角落,这样躺上去既舒适又大模大样,给予自己主人公的姿态和心态。我已大致准备就绪,给自己的撒谎布置了一个宽松的氛围。电话拨通了。
  “哈罗。”律师说。铃声只响了一下。他这三天都在守株待兔。
  接下去我舒舒服服地扯谎,告诉他我如何忙,会议日程、参访日程、采购日程。我绝口不提那天晚上使我和他不欢而散的那个哭闹孩子。
  他也像忘了他心里窝了三天的大疑团。他说到他的案子,他如何毁了他在法庭上的对手。他还谈到那场《蝴蝶夫人》,原本该我去坐的座位,紧挨着他空旷着。他照例说起午餐食谱:各种方式烹调的火鸡肉。他认为火鸡胸肉是对人体害处最小的肉类,脂肪低到近乎零点,无胆固醇,含高蛋白。对了,还有个优势:高纤维。它的口感和滋味稍次,但那不重要。人应该选择进食的目的,而忽略进食过程中的乐趣。久而久之,一种食物的益处将会改变人们对它的滋味的恒定看法。
  律师不紧不慢地说着。他急火火地等待我的电话,急切地一把抓起话筒,就为了慢条斯理告诉我这些推断和认识。我们彼此道了晚安。就像我在他身边的所有夜晚,和他并排躺着,他在困意袭来时抓紧时间以最后的清晰口齿对我说:“晚安,亲爱的。”我也会说:“好的,晚安。”时常是在此刻,我突然来了谈兴。但“晚安”之后是不该再起任何兴的。我对律师在沉重的困意中还保持完好的礼貌而钦佩不已,并微微感动。正如他在听完了我所有谎言,并确定我仅仅在一个路口之外的一所房子里同他胡扯之后,仍然可以保持严谨的礼貌。然后他开始用他的律师手段、律师的便利条件,在二十分钟内就找到了我所在地址的准确、具体方。
  我正在看晚间新闻,门铃叮咚一响。十一点差五分,我绝不期待任何人在这个时分造访。从窥视镜里,我看见来访者是律师,一身运动服装,扎着荧光腰带,以使汽车不撞到他身上去。即使酒徒开车,老远也看得见这根腰带的警示。我只得打开门,我还能怎么办?
  他和我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地相顾无言。三十秒钟的相顾和无言足够省略掉他揭露性的开场白。然后他微微一笑,我的知罪认罪似乎在他看来很好玩。
  “不欢迎我?”
  我笑笑。很狼狈很狼狈。我做了个“请进”的姿势,也许我咕哝了一声“欢迎”。总之,我很快发现他已在展览馆一般的客厅里,看着德库宁和杰克逊?普拉克的画,手里捧了杯矿泉水。然后他看着画面上厚厚一层颜料的泥泞开了口。
  “为什么骗我?”
  他目光不转向我。我骗他骗得太狠,连他都不好意思。“是的,我骗了你。”你别磨蹭了,审我吧。
  “我得告诉你我怎样知道了真相。”他转过面孔,神情中完全看不出他下一步将拿我怎么办,“你难道不想知道我怎样发现真相的?”
  “你怎样发现的?”
  他又微微一笑。这是一个不太得意的笑了,甚至有了点痛楚在里面。他就近坐在了最受洋罪的沙发上,以免全面垮掉。
  “我在那天晚上就在电话上添置了一项服务。就是那种——任何人打进来的电话,都会被它录下号码的那种。”他顿住了,又笑了笑,意思是:你看,你把一个好好的律师逼成了一个三流私家侦探。“是你的电话号码叛卖了你。”
  “噢。”
  “我已经知道这房子的主人是谁了。这不难侦察。”
  “是吗?”
  “想知道我怎样侦察的吗?”不等我表态他又说,“很简单——他是这一带小有名气的阔佬。他父亲崇拜福兰克·L·拉埃特,和建筑师交往不浅。福兰克·L·拉埃特为他父亲设计过不少房子。这是其中一栋。没发现常有人在这幢房周围转悠?那都是外地来芝加哥的人,专门来参观福兰克·L·拉埃特在这个地区的建筑设计。”说到此处他站立起来,四周望一眼,“果然很厉害。”
  我不知他是指福兰克·L·拉埃特的设计还是指我的骗局。
  他转脸对我说:“带个路吧。”他的意思是要我做导游。我只得领他走进宴会室、便餐室、书房,起居室。他的眼睛评估着所有的藏画藏书、古董、家具,口中数落着我的欺骗。我什么也不说。
  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在楼梯口停住了脚步。
  “我最好不要吵醒孩子。”他一只手扶在楼梯扶手上。阶梯上有个时装娃娃,衣裙被剥去,赤裸裸的。他对着这个娃娃开了口:“其实我并不计较你有孩子。我不会过问他是”是她。“我纠正道。
  “管他呢——他也好,她也好,我都不计较。”他是说他只计较孩子的父亲。
  “你爱他吗?”律师问。他声音中的冷静毫无破损,而他的感觉已破损得难以修补了。我却必须修补。
  “他是同性恋。”我说。这是我头一次以搬弄是非的形式背后谈论亚当。
  “这正是我不忍心告诉你的。”律师说,“你是在有了孩子之后发现的,一定是这样。据说他魅力十足?”
  “他和我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我知道。”他的手一直留在包了柔软皮革的楼梯扶手上,“我知道。你曾经爱过他吗?”
  我想,天呐。
  律师马上说:“好了,我不该问。曾经不能算数。不能算数,对吧?”
  他简直拿他的高尚来欺负人了。
  这时,楼上传来砰的一声。我心里直祷告:可别,可别。菲比一身白色睡装,出现在楼梯顶端。然后她微微仰起脸,像是从空气中嗅出了一份陌生。我一时不知该拿这时局怎么办。小小的白色幽灵两手准确地抓住楼梯扶手,一个阶梯一个阶梯朝我们走来。她的动作属于一个自然的盲者,已经十分娴熟地把握了黑暗。我看出律师大吃一惊,但他很好地掩饰住了。
  “简直是个天使。不是吗?”律师嗓音中出来一种慈爱,是美国文明所要求的一个高尚人士必备的、理智冷静的慈爱。“她叫什么名字?”
  “菲比。”
  他马上朝白色小幽灵张开两手。“菲比!”他没有得到任何反应。立刻,他的美国文明对他有了进一步要求:慈爱必须再放宽些,接纳这孩子的另一项残疾。律师不大撑得住了。他想,这可怎么了得——难道我今后必须间接地和这个失明失聪的天使打一生交道吗?
  菲比准确无误地避开了这个向她张开双臂的陌生人,走向我。她的嗅觉进化是超常的、超现实的,这嗅觉领她走向安全、熟识。我怀疑她嗅得出这陌生人的慈爱中有多大成分的容忍,以及这容忍所含的永久陌生。我甚至觉得她嗅得出律师的善意是一个文明社会的姿态:人可以不爱健全的孩子,但人不得不爱一个残疾的孩子。整个社会的施舍式慈爱此时全在这中年男子的身上,他张开的双臂,已收不回去了。菲比细小的身心,承受不下这份抽象而巨大的慈爱。她宁可躲开它,走向我。她两手抱住我脖子,脸上带有排斥。她不要这张开双臂的人——这社会和公众之爱的载体——来麻烦她。她的身体畏缩着,奇长的两排睫毛不断哆嗦,拼命忍受这只摸到她手上来的陌生的手。
  律师的手抚摸着菲比柔软的头发。头发是从我腹内带出来的,从来没有经过修剪,因而发梢上仍是那些胎儿的柔弱无力的卷曲。
  律师告辞了。菲比的突然出现使整个局势发生了重大转折。事先他心理上毫无准备,他准备的一副对于我的高姿态在这个突如其来的转折面前派不上用场,甚至文不对题。他得马上走开,必须想出个新对策来。在此之前,他绝不能轻易表态。他这时慷慨不起,大度不起,因为后果会极昂贵。他得恢复思维的秩序和独立性,好好看清他的慈悲是否足够宽绰,能否容纳我的欺瞒,以及这个过分异常的孩子。
  他在门口对我说:“你知道,我是非常爱你的。”这话的真实意思是:永别了。
  我点点头。谢谢你,心我领了。
  他看着我,门外进来了风,他稀疏的浅黄头发飘摇起来。他受不住气氛中了结的意味。嘴角用着一股悲壮的力,使他的面容不至于出现任何没出息的垮塌。他在我们这场交往中投资的时问和感情是不小的。他还是没绷住。
  “我需要一个拥抱。”他说。
  我放下怀中的菲比,按按她的头顶。她明白它的意思:乖些,我去去就来。我走到他面前,给了他一个永诀时该有的紧紧拥抱。是个蛮好的男人,我似乎已开始回忆。
  亚当回来了。肤色和精神都还是牙买加海滨浴场的,赤脚在房内迈着大而懒的步子,沙滩的步子。他丝毫没看出我在他度豪华假期的时候经历了什么。又一场Dump。他在书房里待了很久,有四五个小时。出来之后度假的痕迹荡然无存。他看我正喂菲比吃捣碎的意大利面条,看我从一个屋追到另一个屋。他走过来,双手扳住了我的肩,迫视我的面孔正面朝向他。
  “你还好吗?”
  “你从监视器里不是都看见了?”
  他把我的头慢慢按到他自己的胸口。
  “对不起。”他说。他像真的一样把我越抱越紧。是那种葬礼上的拥抱。
  “我没事。我被Dump惯了。”我真的没事。有点遗憾,就像去逛商场,错过了一桩很合算的购置。
  亚当认为我绝对需要这个拥抱。这拥抱的长度和紧密表示他和我共同承担这份哀悼。他必须给我足够抚恤。整整两天,他用眼神、姿态、声调抚恤我。第三天,他告诉我:“你可以回去了。”
  “回哪里去?”我无家可归啊。
  “回律师哪儿去。我和他谈了两个小时……”
  我暴跳起来:“谁要你找他谈?你算谁?”我以为我早已过了暴跳的成长期。“你还嫌这桩事不够恶心吗?还嫌你害我害得不彻底——我本来可以高尚一回,为一个孩子!他可以起码尊重我的高尚,我牺牲,起码像个烈士一样牺牲!”我不知我在说什么。
  “他这下了解了你的高尚,尊敬你的烈士行为……”
  我猛烈凶恶起来了:“你是谁?我倒要问问,你从哪儿得到的权力?越过我去跟他接触?”我的英语突然贼溜,愤怒给了我口才,“你去告诉他什么?我俩仅仅通过一只注射针管做爱?你通过电视监视器欣赏我的裸体?你付了一大笔钱让我做菲比的‘非母亲’?”我在每句话里都加了个“操”。
  “你听我说完……”
  “你告诉他菲比以后不会打搅他?或者,告诉他菲比是活不长的,是吧?”
  他两眼一黑,最后的这句话被我猜中了。
  “我什么也没告诉他。”他在牙买加海滨浴场养出的健康一下丧失了。他变得非常虚弱,“我只说,菲比是个偶然,她能活到今天是个奇迹。就这些。”
  “就这些?”一个冷笑如伤口一样在我脸上绽开,“这些还不够——在这个非婚姻里,我们这对非男非女进行了非性交,养出了一个非生命,组成了这个非家庭。就跟我们的非生活一样:喝非咖啡,加非糖非奶,往面包上抹非奶油,所以一切都可以不算数。菲比也可以转眼间不算数。非生命转眼间可以被取消,这些还不够?”
  泪水在我眼里聚起,又迅速被蒸发。
  菲比嘴里含一大口意大利面,忘了吞咽。她瞪大眼,什么也看不见,但她很清楚亚当和我在激烈冲突。她突然哇的一声哭了,满口食物的烂泥翻动几番,终于落在斑马皮地毯上。
  我搁下碗,奔进厨房,拿了块纸巾,清理了呕吐物。然后我把菲比一下搂进怀里,以脸去贴她满脸滚热的泪。她已哭出汗来。我的喃喃低语又来了,一个个含混不清的字热乎乎地喷吐在她的耳畔。这些无意义的字句是有触感有温度的,菲比以皮肤以神经接住了它们。她安静下来了,攥着我的食指。她总爱攥着我的食指,有时她想弄痛我似的攥得极紧,牙关紧咬,身体也跟着微微哆嗦。
  亚当始终看着我们。他不想让我看出他的长吁短叹。
 第11节 
  
  晚餐时我们像真的一家三口,围坐一桌。还有伴奏,坤西?琼斯不断地在歌里心碎。
  亚当谈起他的大型庭园设计中了标。他语气家常,我也表示了适当的兴趣。做到这一步,两人都是十分努力十分当心的。
  “这个设计如果被很好地实现,该会留下来。”“日本式庭园,现在挺时尚的,是吧?”
  “我不在世了,它还会存在下去。”“亚当,你一生设计了多少个庭园?”“这样规模的?”他认真想了一下,“这是第一次。
  菲比的盘子一再往桌子边上跑,我一再把它追回来。亚当替她把三文鱼切成小块。亚当要菲比尽量在餐桌上独立。10%的独立也是好的。剩下的90%就是我和他的手忙脚乱。”亚当,“我说。我不知要不要把它讲下去。
  “嗯?”“没事”。“我听着。”我重整旗鼓:“亚当,如果我问你很隐私的事,你会怎样?”
  “问问看。”
  “……你这次不是一个人去牙买加的吧?”“当然不是。”
  “他会跟你长期做伴吗?”
  “我没想过这一点。”他手上的刀叉慢下来,然后又快起来。他看一眼菲比,欲语又止。我大致明白:有菲比存在,他的一切都是走一步说一步。
  “你刚才说到你这次设计,说到它会留下来。”他看着我,刀叉完全僵在那里。
  “你讲到‘留下来’。”我强调。
  他懂得我的强调。他懂我在强调什么:没被挑明的,无法说穿的。进化论派的心理学认为人的行为无非有两个基本动机:活下去,留下来。吃为了自身活下去,性为了自身的延续留下来。而亚当的第二个动机并不同于一般人,他这类人的恋爱和色欲与传宗接代的动机并没有关系。就是说,他们的爱与性不是功利的,没有那个繁衍自身的基本目的。“是的,从七八年前,我母亲去世后,我开始感到恐惧。什么是我留下的再作为我留下去?没错,人做什么,都是在实现永生。生儿育女是永生的一个形式,这个形式没我们的份……”
  “你策划制造菲比。”
  “别打断我。不管有意识无意识,人都在为实现永生而吃喝,而交配。”他还没完全想透,或想透了又无法说透。他叉起菲比落在盘子外的鱼肉,送进菲比嘴里。他一手托住菲比的脸颊,提醒她食物来了。菲比便张大嘴,一只永远待哺的幼鸟。
  我拿起餐巾替菲比擦嘴。我们两人的配合已像样起来。这套动作并没有使我和亚当的交谈受到耽搁。
  “因此,你们这样的人中间,艺术家就很多。”我知道我的立论推理站不大住。不过我怕什么?没了功利性,我和亚当问谁都不会得罪谁。“很多大艺术家是你这样的人。最这永生大概比他繁衍的那些后代更可靠。”
  亚当想了想,微微一笑。被迫认同的、傲慢却宽容的一笑,使他英俊得要我命了。
  “可能的。”他过了好一阵才说,“我们对待艺术要专注得多。近乎绝望的专注。可能这就是我们潜意识里,也同你们一样,需要繁衍,要达到另一种形式的生命延续。你看,米开朗琪罗实现了永生,他把他自己输进一代人又一代人,于是代代人都成了他的后代。浩大永恒的繁衍。”
  我冷笑一下。
  他明白我笑什么——菲比辜负了他繁衍的愿望,基本报废。因而他以绝望的专注投入了那个大型日本庭园设计,它以另一种形式,使他不至于断子绝孙。
  当晚我开始收拾行李。不知是不是亚当的谈话使律师开了窍。他打来电话,说他不会放过我,婚礼暂时不会取消,再给我们双方一点时间,再相互试一试。他是极守信用的人,邀请两百多人来参加婚礼,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让人扑空。我想,好吧,为了信用就为了信用吧。
  但我还留了一手,把行李箱留在了亚当家。放在我卧室的床上。万一势头不妙,我马上撤回来。所谓不妙,就是律师对我的态度一旦出现壮烈的感觉,那种居高临下的收容和救济的壮烈感,我拔腿便离开他。生活中人太难找到机会表现崇高,因此人有时是乐得做一次烈士的。但等他明白过沣:勃格斯坦是美国著名的音乐指挥和作曲家。
  来,他会拿那份崇高来压制你,永久占你上风。他的这桩牺牲他会同你慢慢清算。
  我和律师的关系复原了。我们一同吃晚餐,一同散步、看电视,做爱的间距为两天一次。我尽量给他满意的服务。他依旧客气地要求我:“能请你再变个姿势吗?……请把腿再抬高些。好的,谢谢。”客气是客气,把我弄痛的事比过去频繁了。不过别去想别的,只去想他添了些激情,更撒得开了。他照例在事后睡去,不紧不慢地打着呼噜。我想,正常的生活多么好,有个男人在身边打呼多么好。存心挑,我也难挑出什么不好来。我时时拿M的话勉励自己:能够凑合,是一种成熟。我要积极地凑合,婚姻,做爱,当主妇,再去把剩余的博士学分凑合拿下来。有了凑合,什么都可以一桩一桩拿下来;再拿下一份工作,拿下一个大致体面的家庭和社会地位。
  这样,我一点困意也没了。我轻轻爬起来,下了床,尽量不打乱这鼾声单调、均匀的节奏。我把做爱前扔了一地的衣服一一拾起,抱在怀里,一点响动也没有地走出卧室。我在主卧室和次卧室之间的走廊上,穿好衣服。我不知道在半夜三更把自己穿得整整齐齐是干什么。我开了前门,又用钥匙把门锁好,让律师安全地打呼噜。
  我只知道我想散散步。我来到亚当楼下时发现自己非主观地想来这里。有七天没见菲比了。我从另一只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门。夜里的客厅更像个展览馆,每件展品下的照明设备各异。亚当书房的灯还亮着,他还在电脑上设计日本庭园。一股淡香在空气中,是大麻。我不知我到这里来干什么,据亚当说最后这位罗马尼亚老太太不错,对菲比说得过去。据说亚当事先把监视器摄下的所有磁带都放给她看了,假如这老太太心存百分之一的不老实,看了录像带也百分之百老实了。据说她争取让监视器录下她对菲如何的死心塌地。亚当告诉我,现在看菲比的了,只要她能嗅惯老太太的罗马尼亚气味。眼下菲比还不行,老太太一接近她就开始尖叫和拳打脚踢。这些是亚当前一天在电话上告诉我的。
  我的屋原封未动。我不开灯也知道它原封未动。那个手提箱原封未动地搁在床上。我在床沿上坐下来,犹豫之极。我怕菲比影响我“凑合”的积极性。我怕看她熟睡的小样儿:像正常孩子那样闭着眼,垂下两排长睫毛,嘴唇仍依稀保存吮乳的形状。也像一切孩子那样,做或恐怖或快乐的梦,为那些梦而突然出来一些奇怪的动作、表情,就像在胎膜中的那些不可解释的手舞足蹈……菲比熟睡时是个正常的孩子。我却怕意识到这一点。我怕自己意识到那个黑暗的希望:菲比若永远睡去,她便是一个什么也不残缺的孩子。因而我不知该不该去看熟睡的她。我花费了一长段时间来犹豫。
  还在我决定悄悄回律师那儿去的时候,亚当出现在门口。楼下的灯光使我们的两个影子不那么黑暗。
  “我以为是菲比。我正要去睡,听见这里有声音。”
  “我这就走。睡不着,想过来取这个箱子。”我不知怎么感到这两个对面立着的黑影给了我一点感动。就是我们的影子也沟通得不错了。
  “能不能不把箱子拿走呢?”
  “我和律师还行,基本安顿下来了。”他的影子欲语又止。
  “怎么了?”
  “我开车送你吧。提着箱子走夜路,不太安全。”他说。“怎么了?”我继续追问。
  “没什么。菲比半夜常常会自己跑到这里,摸摸你这个箱子。”下面的话他不必说了:菲比只要摸到这只箱子,她就相信我没走,走也没走远,走远了也还会回来。
  亚当的影子看我的影子慢慢走回去,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一件短大衣,那件惹出后来连锁后果的红色短大衣,它已不再红得那样绝望,已妥协或放弃了。我接着又取出两件毛衣和一套睡衣。亚当的影子再次出现,手里一只轻软的手提包。他两手替我张着包I21,让我把东西放进去。他果断地拉上拉链。
  走到楼下,亚当问我要不要喝点什么,坐一会儿。
  我马上答应。见他领我向酒吧走去,我说:“还有大麻吗?”
  他怔了一怔,我很认真地看着他。不久,我和他在便餐室不声不响抽着同一支大麻烟卷。我没告诉他,这是我生平第一次。
  抽的时候,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知道我在想什么。“你是需要菲比的,你知道吗?”
  “很可能。”
  “不要对自己太生硬。”“亚当,我才三十六岁。”
  不知从何时起,我们能够这样对话。我们时常继续的其实是一场尚未开始的交谈。
  亚当坚持要开车送我。我说一共一个街口,东西又不重。他坚持说不安全,坚持说他这样放我走是我存心破坏他的绅士做派。我只能顺从了。停下车,他替我把包提到门口,看我用钥匙打开门,走进去。然后我们相视一笑。
 第12节 
  
  我回到卧室,躺回床上,律师鼾声的节奏丝毫没变。对于他,和亚当共度的这个凌晨从没有存在过。我今后要好好待他,因为对他来说,我这里暗中发生过的、正在发生的、或将要发生的许许多多的事,从来就没发生过,或将不发生。
  律师决定延长我们婚前的交往。他说这样能把一切事更好地计划。他一封一封的信发出去,取消婚礼邀请,为自己失了一次信用而致歉,同时请大家等待他下一次邀请。一些提前到达的贺礼,他和我一同去邮局退还。
  圣诞过了,新年也过了。复活节步步逼近,律师吃了晚餐后出去买鸡蛋回来染。他过鬼节刻南瓜,过复活节染鸡蛋,我对这些挺傻的事渐渐也少了些嘲意。
  我计划给亚当打个电话。从那次和他凌晨一别,已快半年没见他和菲比了。所以我向律师告假:不陪他一块去买鸡蛋了。电话却是清洁工索拉接的。
  “亚当刚送菲比去医院!”她口气紧急,“菲比从前天夜里开始发烧!”
  我急忙要下医院地址,要来计程车。五分钟后我坐在计程车内后悔,没给律师留个字条。又一想,去它的。
  菲比全身武装,各种仪器、管子缠绕着她,围在她床边。亚当看见我进来,微微点了点头。亚当脸上没有太多焦虑,只有得自失眠的迟钝。
  医生护士散开之后,亚当告诉我,这是半年来菲比第三次这样如临大敌了。我问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他说都是为了我好。我说谁给他权力“为我好”,他说趁现在还来得及,抓紧时间培养和律师的感情,然后,趁早生个孩子,生个正常的孩子。
  “谢谢你!”我说。我咬牙切齿,两拳紧握,却只是说了个“谢谢你”!
  “不要这样。”亚当说,“我们应该习惯了,菲比的六年生命,让我们准备了六年。就是为了今天,为这个时刻准备的。我以为你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大致就绪,像我一样。”
  我仍是咬牙切齿,却没有一句回敬他的话。还有什么可回敬他的?我也不知道。亚当更加瘦削,轮廓锋利起来。我们坐在菲比身边,两人的眼光都定在心脏监视器的荧光屏上。亚当问我一直在断断续续写的小说是否完成了。我说,完成了。亚当又问他给我寄的一份小说新手竞赛的启示我是否收到。我谢了他,告诉他我不想花一百元竞赛费而邀请人们来否定我;我实在没剩多少让别人去否定了,我剩的这点只够自己慢慢否定:英文语法毛病、用词不当、结构愚笨。大概最后剩下的,就只是个赤裸裸的故事。
  “它叫什么名字?”
  我看亚当一看,目光马上又回到荧光屏上。他的兴趣是真的。我说:“名字不重要。”他倒是懂行的,换个人问我:“这小说是写什么的?”就讨厌了。
  “名字为什么不重要?名字很重要。”
  亚当不愧交了不少文学爱好者的朋友,他不问内容,就问名字,名字所泄露的,就足够他去猜测。
  “名字暂时叫‘何必’。”他看着荧光屏,点点头。不知他猜出了多少。
  “你不写诗了?”
  “你看我还能写诗吗?”
  他沉默了,他同意我放弃诗。
  早晨六点十五分,菲比的神智大致恢复了。我和亚当站在床两侧。菲比睁大没有视觉的美丽眼睛,支着没有听觉的耳朵,鼻翼掀动,像只小猫咪。她嗅出了亚当和我。我伸出右手,她准确地攥住了食指。却攥得相当软绵绵,一点力量也没了。半年中的三场大病,死里逃生的菲比真的像天使一样惨白。
  我就那样一直让她的小手攥在我的食指上。她领我去她记忆中的所有地方:滑梯、沙地、客厅、餐室、卧房——那遍布着披头散发、赤身裸体的时装娃娃的卧房。她看不见那些尸横遍野的赤裸裸的娃娃,她只把她们做仅有的玩伴儿。菲比整整一天都温存地攥着我的食指,领我到她可怜的记忆中那点可怜的属于她的领地,那里没有声响,没有颜色,没有形状。
  第二个凌晨,菲比攥着我的手抽搐起来。荧光屏上的波级乱氧气管在她的抽搐中扭动不已。我看一眼亚当,他正静止在一个奔跑的动作上:他的本能已开始了狂奔——奔出去找医生来急救——但他的理性却制止了他的本能。他奇怪地僵在那里,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毫无表示,并不对他叫喊:“你还等什么?快去喊医生!”
  我只一心一意感受菲比攥在她小小手心里的食指。她一定以为我在跟着她去,跟她去随便什么地方。
  我也以同样奇怪的目光看着亚当。他收回了这个一触即发的狂奔。仍是两个合谋者,我们默默在尚未被唇舌印制出的协定上达成了共识。他在我这里看见了“同意”,我也同样看到了他的“同意”。
  荧光屏上的线条不再乱,氧气管也停止了痛苦的扭曲。我和亚当完成了我们的合谋。
  菲比的小手却一直攥在我的食指上,比活着的时候反而攥得紧些。她一定认为我同她一起走的,起码,一部分的我是被她拉走的。
  她这样认为没错。
  一年后我和亚当相约,到菲比小小的坟茔前来看她。一块白色大理石墓碑上有菲比一张照片,是她四岁生日那天照的。照片上看,谁也不会看出菲比的失明与失聪,只是看上去比一般孩子严肃。
  她攥住我食指的感觉,至今还那么真切,成了一块不可视的伤,不知我的余生是否足够长,来养它。
  亚当和我坐下来。墓地很大,一望无际的花。我们漫无边际地谈着,谈到亚当的日本庭园设计,谈到我和律师的好聚好散。从医院出来,我便打电话到律师的办公室。他说他很抱歉菲比的去世。我告诉他:“我想我们该停止相处。”他愣了一会儿说:“可能你是对的。”
  “谢谢你。”“别客气。”以后每隔三四个月,我就和亚当一同来看菲比。亚当有了不少白发。我们总是挺愉快的。我对亚当讲的实话,已远远超过对M讲的。有时我们在墓园里散步,心里真是挺愉快的。
  一天我说:“亚当,告诉我你的真名字吧。”他表示惊讶:“我并没有假名字啊。你呢?”我笑了,告诉他,伊娃这名字从认识他之后就成了我的真名字。从那以后我认识的人,都叫我伊娃。这么多年下来,它理直气壮地获得了重新命名我的权力。它有足够的理由使我承认它,作为一个永久性的名字。
  这时候,他拥抱了我。
  “假如我说你是我最亲密的朋友,你会怎样?”他说。“说出来,看看我会怎样。”
  他告诉我,他和我的亲密大大超出了他的意料。
  我们这个拥抱很长。这在我现在的生活里是罕见的时刻——我心里没有出现“何必”这个词。
书评★1.读《也是亚当,也是夏娃》 
佚 名
  
  这个星期,是五一黄金周前的最后一个星期,我发狂似的从图书馆往宿舍搬书。一天就搬回9本,看完三本。这9本书中,四本是艺术的,有关摄影、画版等。五本是文学作品,都是些中篇小说,基本都是战争年代的或者七八十年代的故事。
  读严歌玲的《也是亚当,也是夏娃》,我从开始读就觉得新奇。亚当,夏娃,这伊甸园中偷禁果吃的人类的祖先在女作者笔下闪现,是否讲的也是偷吃青涩禁果的故事?就在这样的心思下开始读。读的回肠荡气,读的感思万千……
  伊娃,东方中国女人和丈夫一起留学美国,本来恩爱甜蜜的小日子在美国后慢慢变质,感情出轨。M-伊娃的丈夫在金钱的驱使下,在功利之心的奴役之下,凭着带有胯音的英语给美国人一种憨厚老实的好印象且人长的几分帅,俘虏了许多的美国女人为他挥金。伊娃和M离婚了,受重大打击的伊娃邂逅-亚当-一个男同性恋者。亚当选择了伊娃,让伊娃成为他精子转变为一具实在的人体的母体,以五万美金为交换代价,伊娃与亚当成交了。为了五万美金,伊娃认为值得,可以让她生活好些。生下的孩子是个女孩,叫菲比,象个天使美丽聪明,但却在一场发烧后失去了听觉与视觉,免疫系统也完全毁了,活得不成,这是个错误,一个美丽而悲惨的错误。六岁多,菲比走了,从此亚当、伊娃真正的没有关联了。而在此之前,联系的是一管试管的精子放入伊娃子宫成孕育出的菲比而已,牵涉两人的就仅于此。菲比对于伊娃是没有份的,她只负责把孩子生下来,却没有享受孩子叫母亲的权力,没有母亲的权力,因为她与亚当之间是一种交易关系。然而,母女之间的天然的微妙的关系,是怎样也无法割断的。菲比唯一认的人就是伊娃,在她失明失聪后,只要嗅觉到伊娃的存在,她就很乖,这是一种天然的使性所在,是一种先天的女儿对母亲的承认。
  看完,闭目思之。同性恋这一纯属感情精神上的伴侣,违反着传统的以延续着人类的前承后继的异性恋相撞着。撞击着人类的灵魂。爱情只是建立在延续香火嘛?大凡男人长的非常的美象女人那样给人美感,都可能是同性恋人群,且他们对艺术的敏感超乎其他所谓的凡夫俗子谈的是凡人的爱恋的俗人。这是怎样的一个困惑?这难道是上天对这些用传统的眼光看认为有“心理”障碍的人群的一种弥补,和对人类的一个玩弄?资本主义社会下的美国,在风光大好的佛罗伦萨的美国公民们,小资不现在应该说“金资”们的人生价值观只是金钱至上?不管是甚么,即使是人们永恒称赞的爱情也是建立在交易的原则上?爱情也跟美元挂钩?性,只是一种动物性,无伤大雅,只要有需要,有欲望,女的可以出卖,男人可以花钱买,这又是交易。性也是建立在交易上,建立在各自为组建一个家庭作考虑和计划各自能得到的实际利益。性可以让一个女人在情人面前圆谎,可以让一个逻辑思辨一流的男人屈服,这不禁得为性大喊:宝贝!
  菲比,这无辜的天使般的女孩,她的胎体的形成与出世与失去呼吸都是必然的,都是在提供她短暂生命的母体和父体生活所必然的,所以菲比是个惨物,是个痛苦!……
  小说给我们展现的只是美国公民生活的一个非常小的层面,但却很让东方人深思。是亚当,也是夏娃,也只有在西方社会,亚当,夏娃才是普遍性的。
  2007年8月9日
  书评★a.角色认同的困境 
——读《也是亚当,也是夏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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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承认这是一个很离奇的故事,或是说有点荒唐。虚构的小说却给人真实的感觉,惊讶之余总免不了迷惑,为什么亚当和夏娃以错误的身份相遇在预定的街头,演绎预制的感情却多出一份不曾料到的悲喜?仅仅因为那个计划中的孩子降临吗?
  人与人之间的任何交往因为感情的投入都会变得复杂,我以为零度的情感没有可行的偶然,哪怕与一个陌生人在街头擦身而过,对进入视野的陌生眼神本身已是一个选择,谁能说这一刻你的内心是空白,你的情感是零而不是正负?所以相遇是缘分,不过亚当和夏娃的相遇得益于刻意的缘分。亚当要有一个正常的家庭以满足血脉延续的需要,化解同志身份带来的尴尬与压力;夏娃要有适度的金钱来简单生存,于是两人以红色为信号在街头相遇。可以想像一个落魄的女人独自等待着一桩交易的生成,她在想什么,她在梦什么,她显然已经分不清在生活中的自我了。
  没有站在伊娃的位置,我们完全可以认为那桩交易是她堕落的转折——当然事情的结果未必证明这是一种堕落——或是冒险。存在即合理的下句应该是人要为自己选择的存在负责。于是两人拒绝了有味精的食品,放弃了有咖啡因的咖啡,那桩交易扭转了他们生活的许多“何必”。
  肮脏与“何必”都无关性与爱情,何必的结晶是菲比的出世,她是一枝针管的产物,就注定被抛离,但没想到命运如此捉弄一个无辜的天使。伊娃没有料到自己会对这个突然来临的生命产生本能的母爱,亚当也没有想到这个提前到这个世界报到的孩子会打乱他的生活。作为读者的我们更没想到严歌苓给小天使安排了如此短暂的出场。然而最大的包袱是女孩离开时亚当和夏娃的无力。在惊叹严歌苓的伏笔之外,谁能不为这个荒诞与凄惨的故事动容。
  故事外的我想着故事里的人怎么生活,没有想过自己是否会重复他们的心路。我不是说他们的人生轨迹,而是说是否会和他们一样分不清人与自我、他人的关系。既然亚当认同自己的同志身份,他为何寻找合适的母体创造血缘延续的生命?既然伊娃纯粹为着应急的五万块,她为何像个简单的母亲一样为儿忧喜?他希望肯定自己的父亲身份,她企图遗忘自己的母亲角色,不幸的是他们都不能向自己所不希望的角色告别,他们对噩梦的断裂都不彻底。于是他们为了菲比重逢,为了菲比把各自的生活简化,可是这真的是他们的本意吗?与自己不认同的自我作战,没有绝然的输赢。他们会被爱的本能同化,这不过是我默念希望出现的结局,但是故事却以菲比的离开为结局。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亚当和伊娃在她生命的最后没有再做挣扎,是不想让孩子再受痛苦还是希望早点结束这场意料不到的灾难?
  《也是亚当,也是夏娃》的文本中有太多的文化内涵,我的阅历和年龄给我局限,我的解读能力让我对其中的很多暗喻无法参透,是遗憾也是无奈。
  2006年2月15日
  书评★b.关于严歌苓的几个关键词 
——从《也是亚当也是夏娃》的解读开始
佚 名
  
  一、无非男女
  严歌苓是上个世纪80年代末开始走红的旅美女作家。
  国内开始关注严的作品始于她获得首奖的兵被改编成电影的短篇《少女小渔》。纵观严歌苓的创作历程,我们很容易发现其在美国的心理及生活历程,从某种意义上说,严的每部小说都是在写自己——写一个华人女子在美国这个“乱炖”社会中的种种形迹以及遭遇——和其中所感受到的,接受的、勉强的、永远对立的,等等。从开始的《少女小渔》、《红罗裙》、《约会》、《抢劫犯查理和我》、《栗色头发》(见短篇集《海那边》)中所表现的“我”与美国社会的不和,再到他潜心研究华人历史呕心沥血写出的杰出长篇《扶桑》中所发现的美国华人的内在“定力”,再到开始以她雌性的目光关注这世界上的一切人种,如《魔但》、《也是亚当也是夏娃》,严的眼界确实有了质的飞跃。严歌苓是有幸逃离了大陆政治话语的作家之一,又加之她本人敏感的心灵和不遗余力的探索,成就了一番别样的文学审美,既自然又感人,既家常又崇高。严歌苓的小说非常世俗化,没有任何拔高的人文精神,无论是中国古典的人文哲学思索,还是西方现代社会中深深隐藏而无处不在的工业般精确冷酷的平等和权利观念,严歌苓都给予一应的不屑一顾。在她的文学世界里“无非男女”——只有男人和女人!
  若严的小说里没有了女人,那相当于世界没有了天空,住宅没有了窗户。严歌苓的女主人公是世界的发现者,也是世界掩藏在深处的支配者。法国女性主义者西苏曾说:“所有父权制——包括语言、资本主义、一神论——只表达了一个性别,只是男性利比多机制的投射,女人在父权制中是缺席和缄默的……,’女人不是被动和否定,便是不存在’”,但现今许多创作似乎正在打破这个桎梏,以严歌苓的作品为例,她的纯女性话语具备一种颠覆的作用;女人在社会上的确没有发言权——但女人可以沉默,女人沉默起来可以让男人们无所适从,男人无法得知女人的所想,而无法知道想知道的,无法得到想得到的,不正是男人们最无法接受的折磨么?女人正在非暴力不合作中,虽然表面上看来,女人的角色是被动者(被侮辱、被贬损、被欺凌者)、缺失者、沉默者、(主妇、看护妇)、有价者(商品)。她们温顺麻木、寂寞忍耐……
  严的男主人公呢?严的男主人公都是值得同情的,虽然看上去他们在经济上,在社会上,在历史上都站在主人的位子上,但严打心眼里同情他们,因为他们在心理上不是主人。斯坦福大学的生物学家说男人比女人晚近化8.4万年。对这一结论的民间解释是:男人是女人驯化而为人的。在严的小说里,女人是母亲,不管这对立的一对人物他们双方的社会身份如何,男人是向女人寻求保护的。男人属于辽阔的天空,而不是母性的大地;可他们却出于大地——一个无法排遣的记忆如影子般追随着他们,无论如何,都无法完全摆脱一个“回归”的愿望。《少女小渔》中的小渔以自身的母性的博爱愣是让72岁的意大利老顽童正八儿经的去到街上拉琴“养家”;《红罗裙》里的卡罗,对海云这个继母又是何等的充满渴望:在陈晓晖的《另一种海洋——略论美华女作家严歌苓的三篇小说》(或桥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二期)中写道“卡罗是最孤独的人,这缕魂在这桩城堡里徘徊了多少年,多少年,似乎早于他被那个胖大的金发母亲孕育、娩出”……“卡罗的孤独在于没有任何属于他的东西,他是一个真正没有根的人。卡罗对海运的爱恋可以解释为他的一种寻根的努力,他好像发现了一块蒙中的土地,可走来走去,却无法扎根……”这是飞上天空的男人们的悲哀;《抢劫犯查理和我》中的查理,向“我”抢劫来排遣“没有动作的生活”、和“我”恋爱成了他“无数的可能性在慢慢死去”的没有动作的生活的救赎;而在严歌苓新作《也是亚当也是夏娃》中,那个自以为逃离人类进化公式的人的男同性恋者亚当,也发觉“你(夏娃)是我最亲密的伙伴”。我不知道女性的力量到底有多大,但是严歌苓显然是对自己的女性身份带一点自豪的。中国一句古话“有容乃大”不知用在这里合不合适,女人,才是真正“纳得百川”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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