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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玉山居

_6 严歌苓 (当代)
  一架钢琴在远处奏响。那是无人弹奏的钢琴。刚来此地时她对它特别好奇,凑近盯着它那排键子起起落落,真象琴凳上坐着个幽灵,他的隐形手指一个音符都不会弹错。
  他们点的菜来了,服务员也象幽灵一样,无声息地摆上盘子倒饮料,这里的客人花大价钱,似乎买得就是幽灵,幽灵式的服务,幽灵式的钢琴演奏。
  他们谈的都是女儿。女儿在某一天会叫“妈妈”,某一天会听着音乐扭头摆屁股,某一天突然露出一颗小牙。她发现他一面吃饭,一面不停地向餐厅门口张望。假如警察把那里堵住,他从哪里逃?他是没有逃亡之路的。她会眼看他饮弹倒下,在他自己迅速大起来的血泊中蹬腿抽搐。
  “她看见我,两只小手就举在头上,抓痒痒一样!”他说。也许从窗子可以跳出去?他伸出食指,摸摸女儿涎水长流的下巴。
  “她肯定认出你了!一般她见了生人就哭!”她用纸巾轻轻擦擦孩子的下巴。那窗外是通道吗?跳出去摔瘸了反正也要落网。
  手机响起来。他还是甜蜜蜜地看看她,看看女儿。
  “手机响了。”她用下巴指一下他的西装口袋。
  他把它拿出来,然后关了机。把危险,奔波全关闭了似的,他扬起眉,舒一口气。她可千万别去提他的脸。这还用问吗?他企图把那个在逃犯的面孔丢在手术床上,让警察贴出的通辑令上的面孔碎掉,碎成血污的棉球、纱布和垃圾一块被焚烧。
  “我是来接你和女儿的。”他等她了半碗饭时说道。生怕说早了她吃饭不香,或消化不良。
  “去哪里?”她皱起眉。
  “哪里都有成年大学,顶多也就是扔掉一学期学费。”
  “什么时候走?”
  “吃了饭。”
  她马上放下筷子。这句话一出来,还指望她吃吗?已经吃完了,吃得胃都疼了。
  “我不跟你走。”
  “这里太危险。”
  “我怕什么?我什么也没干,什么也不知道。”
  幽灵把钢琴弹到人的伤心处。她希望自己有种到底,就在这里把一切了断,不许哭,不许婆婆妈妈。
  “你已经干了。”他意味深长起来,假冒伪造的大眼睛碰上不知情的人,还是会被它们盯得心乱的。
  她不傻不迟钝,被他这副意味深长的目光一提醒,就渐渐看清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几年来她冥冥中一直对他疑神疑鬼,现在能用上她的神经质了。一定是这样:他把他的“货”藏在她的箱子里,由她天真无邪无知无畏地拎着到处走,现在“货品”已经闯过种种关卡,安全抵达彼岸。在推拉那个箱子的时候,她怎么蠢得感觉不出它奇特的重量?
  他在她的脸上看出了她推演的程式,答案的得出,以及答对了多少。答案正确,但不全面。他轻声说那只是她做他帮手的第一步。她还替他接收了汇款,难道她不是他的好帮手?她惊得人在椅子上抽紧,自己也搞不清是不是想一蹴而起逃跑还是报案。
  她那潜伏的动作也被他看到了。别去报案,这是说不清的,没有一个逃犯的妻子可能不合谋吗?警察都是套路思维,从普遍看个案。
  他见她还是盯着他的眼睛。她把刚才的答案作废掉了,演算重来一遍:他利用了她携带毒品。仅仅是安全转移吗?不会吧。他是个讲究效率的人,一个行动往往达到多个目的。等一等,她的账户接收了钱之后,就该由她送货上门……难怪她那么巧地就碰到了一个合适的保姆!中年女人操着一口湖南话,穿过马路来夸奖她的孩子,非常顺利成章地,两个女人就谈起当地保姆难雇的家常琐事。主雇关系由此建立。她每天送女儿去杂货铺由中年女人照顾四小时。四小时消耗两张免洗尿布。怪不得从别墅紧急撤离时林伟宏塞了那么一大堆尿布到箱子里,似乎尿布比妻子的细软更值钱。
第五十章
更新时间2009-4-20 11:49:43 字数:3133
 妻子、女儿。他一个不放过,全都成了他称职的批发员,把毒品一次次送进杂货铺,再从那里零售出去。和她一起走出村子,曾象她一样健康活泼的小姑娘柳亚兰大概就是在这样的零售网点上得到充足稳定的供应,得到热情周到的服务,最终给这个网络伺候死了。也就是说,送她命的很可能就是林伟宏。差一点,送她命的就是跟她一块出村的赵益芹了。
  她什么也没干,已经罪恶深重。
  变了相貌的林伟宏也变了名字和身份。当他出现在厦门那带廊沿的人行道上时,是一个姓洪名伟的药品公司副总经理。名片上这么说的你不信?有身份证和毕业证书为证。他的毕业证书是英文的,上面盖着美国某专科学院的钢印。这一点并不假。他向妻子倒出全部真话时,拿出了他在美国加州照片的毕业照,背景的一座教堂绝对不可能在中国土地上伪造。他在美国制药公司实习的时候就被人培养成制毒专家了。他去过哥伦比亚和墨西哥,看到一个地下世界多么井井有序,科学严谨。实习结束,他突然想明白了。如此之大的利润如此之大的风险,他到头来是替别人冒险替别人盈利。假如真象老板们所说的那样,他对化学有天才,生性又勤勉,他何必冒别人那份风险,而不为自己盈利?
  偶尔认识的一个客户是台湾人,告诉他中国大陆再次成为全世界冒险家的乐园,想有大作为,应该回国去。他回到中国,建起第一个工场。他的制毒工场可不是草台班,简直象核基地一样一丝不苟。第二年,他的供销网络已经运转自如,而这个网络里的人,包括接近核心的骨干,都不知道他们的主子究竟是谁。
  他得到的利润除了投资一些房地产,就是投资再生产。就是在风调雨顺的第二年,他碰见了她。他想要的她都有,美貌,年轻,不高不低的文化水平,缺乏见识和人生经验,胆子不大不小,总的来说是深藏得住的可任意驯化的依人小鸟。他可不去找那些主张大,见世面广的女人。更不敢找读过许多书,对正义、邪恶一脑子概念的女学者。(再说女学者都是中性人)。
  到了第三年,网络中出现了叛徒。当然,在警察审训室里难得有人不做叛徒。供销网络被警方击破多处,不久层层的背叛就把火烧到了大本营。他忙着组织救火,冷静从容的他第一次发现丢盔弃甲是多经典的成语。好在他一直有远见,投资再生产时,选择的工场地点都很隐蔽,一些工场被摧毁,另一些接着投入生产。但一贯低调再低调的他还是被骨干出卖了。几个月前他们撤出别墅不久,警察就赶到,端掉了他最后的后方。
  除了个别幸运的马仔,眼下斯斯文文坐在一家药品公司副总经理大办公室的洪伟是那个精密缉毒计划的唯一漏网之鱼。
  在后来的日子里,变成季枫的女人相当怀念他们初到厦门的时光。那是一段难得的好时光,就是天下世俗女人都期盼的丈夫按时下班、周末全家出游、到生日过生日到节日过节日吃穿无忧偶尔奢侈的好时光。
  那段时间她都快忘了自己的真名字,乐不思蜀地在邻居女人中响亮地应着“晓益”这名字。他的身份证上面明明白白印着赵晓益。在美国留学四年的洪伟学的东西可真不少,偶尔在地铁上翻看别人扔下的报纸,被一副大照片吸引了。那幅占半个版面的黑白照片是这样一个画面:人群里每张面孔都朝着你,只有一个背道而驰的影子,戴了顶礼帽。标题是:每年XX万人在人海中消失。读完文章,他为这种“自我消失”的技巧着了迷。一个人在墓地上找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死婴记录,用他(或她)的生日去登记申请一个新身份证,然后假造一个自杀(投海、投湖之类)现场,留一份遗书,编造出冷人信服的自杀动机,他(或她)就可以使原先的自我消失,使一个新自我诞生。因为死去的婴生往往只有出生登记而少有死亡登记,一旦用了某死婴的出生登记,就等让一个死婴复活,而他(或她)便在这死婴身上符体,替这死婴走完人生。赵晓益是赵益芹病故在童年的姐姐,完全把姐姐的身份字据用在妹妹身上,就是认真查起来,也难发现破绽。
  做副总经理的丈夫乘公共汽车上班,下雨天会给自己升成出租车待遇。妻子住在中档小区里,勤俭持家,一斤豆角二两木耳也会跟菜贩子计较,还在厨房阳台上摆了几个大花盆,种着青葱、生姜、香菜。被女邻居们拉去打麻将,都是先问“大牌小牌”,打大了,她会不情不愿,输了牌便说:“老公知道了非杀了我不可!”晓益是小区里的乖乖夫人,戴一样小首饰都会跟女伴儿们交待交待:“看看,刚买的,还不知怎么跟老公报账呢!”有时晓益也会把她老公拽来一块打牌,为了晓益出错牌而输了的几块钱,老公还会挖苦她几句,她若不服,再顶撞几句,一场不软不硬的拌嘴就开始了。她若说:“不才几十块钱吗?”老公会说:“那也是一天坐九个钟头办公室挣来的!”女人们常常为晓益委曲;晓益就算没花销的老婆了,看看小区里其他女人,玩六合彩的,去澳门赌场的,用名牌化妆品的,晓益输的钱还不够那些女人抹在脸上的呢!这时晓益的老公会甜蜜知足地一笑,说:“知道她不是那样的败家子我才娶她呀!”晓益这时也会甜蜜地斜老公一眼:“人前都不装装门面!”老公会说:“我在美国读那么多年书,美国人就不装门面。”或者说:“门面里子都一样,自己轻松嘛!”
  回到家,门一关,两人会象进入幕后的演员,卸下披挂妆容,喘一口气,相互一笑。他们的搭档是黄金搭档,演出的一对平庸夫妻十分逼真,观众反应得多么良好他们已经看见了。进了家门他们会发愁,什么时候去买辆车,买一辆什么车,会让周围人感觉俩人是从牙缝里省了几年了,好不容易攒够了钱,才痛下决心的。怎样闲置着几百万现款而做出捉襟见肘的窘迫。怎样在把女儿送到高级昂贵的托儿所的同时,让女邻居们相信他们是“勒紧腰带也要给女儿最好的教育”。总之,真正勒紧腰带的人装阔佬不好装,反过来由阔佬假装勒紧腰带同样要下功夫。一不当心就会露马脚。比如一次在麻将桌上,女人们谈起钻石的市价。香港两克拉是多少钱,澳门又是多少钱。晓益脱口就冒出一句:不对,澳门是多少多少,还是什么什么质地,什么色泽,什么切工。女牌友们一刹那间都给她震住了。几秒钟后才有人问:晓益怎么这么清楚?网上看的。没事上网上看珠宝?偶然的嘛!……她抵挡住了进一步的集体盘问。她之所以脱口报出准确价钱,之所以行家里手一般说出质地切工,因为洪伟刚刚给她买了一颗钻石。
  将近一年的平静生活使她微微发福,更加胸无大志。她觉得只要谁也不来揭下洪伟的假面具,还他以林伟宏的罪犯真面目,只要谁也不来点穿他的罪迹和在逃身份,她就有指望把这平庸快乐,胸无大志的日子过到底。洪伟和林伟宏确实是很不同的,成熟老道,动作也去掉了年轻人的毛躁。他在手术床上获得的新五官渐渐旧了,已和他曾经的脸亲和起来,不再撕扯。这样下去,新旧容貌很有希望融为一体,酷似天然。女儿在所谓的贵族幼儿园学了娇嗲无比的英文,爸爸妈妈不再被她为爸爸妈妈,而是“爹地妈咪”。这就进一步帮着他们的新生活和旧生活脱钩。
  所有的老照片都毁掉了。她随身只带出来四、五张老照片,两张全家福放在她的钱包里,其他两三张是女儿的,是她从别墅撤离时从客厅墙上抓下来的。这天出去买菜,下起大雨来,掏钱时手太毛臊,把钱包落在了水洼里。回到家她把里面的钞票和照片都摊平在厨房的瓷砖灶台上,一个女邻居来串门了。她马上熄了炉子,停下烧到一半的红烧肉,把她请进门。女邻居偏偏是来借生姜的。她马上说自己家也缺生姜。女邻居说不对吧,你厨房的小阳台上不是种了几花盆嫩姜吗?她马上说全吃完了。她冒着在邻居中做“抠门儿”的大风险,也要把女邻居抵挡在厨房外面。那两张全家福可不能让她新生活中的新熟人看见,她们看见了,旧生活就找着了缝隙,会顺着缝隙浸染过来,毒化她的新生活。光是照片上那个被洪伟替代的林伟宏,在女邻居那里就是个大悬疑故事,好好的男人不会破坏自己颇好的面容,去让手术刀手重新雕刻一个假相貌。
第五十一章
更新时间2009-4-20 11:50:04 字数:3882
 女邻居似乎暂时还没有把晓益看成连一块姜都不舍得给的扣门儿。她坐在客厅里,把两只涂得花花绿绿趾甲的脚架在沙发凳上,双手托着后脑勺,东家长西家短起来。谁谁的丈夫是酒鬼,谁谁的女人是二奶,谁谁的婆婆公公家产万贯……晓益心里一阵又一阵的后怕。如果刚才不及时堵住女邻居进厨房的路,让她看见了晓益旧生活里带出来的全家福,晓益一家的故事,马上就会在一个个大同小异的客厅里广为流传。女人们会同样慵懒享福地半躺在那些客厅的沙发上,架起每个趾甲都做得象一枚首饰似的脚丫子,说着“那个赵晓益的丈夫,脸是假的!做出来的!”“为什么呀?”……说着说着,她家的故事就将成成小区最有悬念的、最鬼怪的故事。
  女邻居还在张家李家地点评,洪伟回来了。他只是微微一抬手,表示了一下他的礼貌,就拧开了电视。女人们谈这类话时是享福的,他不能阻止她们享福。一会他进了女儿卧室。再过一会儿,晓益听见女儿大声喊:“Mommy,I’mhungry!”
  这才让女邻居告辞。她把她送到门口,回来,关上门,刚进厨房,洪伟就跟进来了,说跟这样的长舌妇来往,早晚出事情。她说还有什么事可出?只要没人出去找事!一面说着,她把两张全家福从过份平坦光滑的瓷砖台面上往下揭。
  “那是什么?”
  “相片呀。”
  厨房是窄长条,一个人站在里面,另一个人想从他身边错过相当不容易。
  “我看看!”他说。
  她把身体往后让一下,让他看见那两张被水打湿又粘在大理石上的全家福。
  “这些照片怎么还留着?!”他动作比话还快,一只手已伸到照片上了。他的动作、神色、语气都不是在对付两张照片,而是两颗被拉了弦的手雷,不及时采取措施它们会造成重大伤亡。
  她刚才是向后让一步,以使他的视线能通过她身前的空间,伸进厨房,伸到灶台上。现在他一出手,她身体立刻前倾,双手同时护在照片上。一张照片是女儿满月时三人合照的。就坐在别墅的客厅里,后面的墙上是张富丽堂皇的工艺画,画着几个傣家姑娘和浓郁的芭蕉树林。另一张照片是纪念女儿满百日,她穿着一件红缎子和尚服,戴着红色虎头帽,三人还是坐在同样的画前,同样的沙发上。晓益把上半身都压在照片上。她的过去只剩下这么一点证据;赵益芹在顶替已作鬼的姐姐赵晓益之前所过的幸福生活就剩了这么点证据,他还要毁了它。她发出一声长啸。
  女儿跟着大哭起来。
  洪伟一只手揪她的头发,想把她从照片上拉起来,另一只手使劲抠她捂在相片上的手,然后脚一伸,把厨房门踢上了:“咣!”女儿的哭声象是被捂了盖子。
  她说不就是两张照片吗?能怎样啊?!他说事情常常坏在蠢娘们身上,再好的安排让蠢娘们一插手全部前功尽弃。他的手抠得她的手指生疼。他的右手撕扯她的头发,让她不由自主地去看墙上瓷砖和天花板的接壤处,渐渐的,瓷砖也看不见了,只能看天花板,被炒菜油烟熏得微黄的天花板,薄薄沾着一层小康人家人间烟火的天花板……她的手与脖子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手不得不松开。女儿哭得邻居们开始敲门了。
  照片已到了洪伟手里。他拧开煤气,蓝色火苗跳跃起来。就剩下这点证据了,一烧了它们,她曾经那自欺欺人的好日子,那初为人母的甜蜜光景就完全不算数了。她没有了声音,扑上去在他肩头咬了一口。貌似瘦削文弱的洪伟竟有厚厚一口精肉给她咬呢!
  他痛得轻声吼了一下。以为她咬咬就算了,没想到她咬个没完。他一拳过来。这一打开,就好了,长时期来夹着尾巴做人,人前伪装所积累的劳苦疲惫,都可以好好舒放一番。
  她也不示弱,抄起什么什么就是武器,只要能砸他个头破血波,她才不心疼。
  门外的邻居开始还给门内的大人留面子,小心翼翼问两岁半的女儿,是不是爸妈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会不会开锁?只要开了锁让叔叔阿姨进来就行。孩子感到父母太危险,一边哭一边真的就向大门靠近。
  洪伟大声喝住女儿。
  邻居们便不再门里面两个大人的情面,砰砰砰地敲门,叫他俩打架要顾忌孩子,别把孩子吓坏了。
  这个时候洪伟已经后悔,已经开始后怕。但晓益把他的休战当自己进攻的好时机,拖把、扫帚、锅铲,只管照着他砍,追着砍。每砍一次,他都躲得很好,而女儿却会哭得冒高一个调。
  “叮咚!”门铃响了。
  她手上拿着一只钢筋盆,呼呼大喘气。
  “保安!请开开门!”保安用南腔北调的普通话叫道。“快开门!”
  她看见他赶忙扶正平光眼镜,抹光打乱的头发,拉拉衣领。她笑了笑,大概那就叫狞笑。这个无法无天一人玩一群警察的货色又要做假人出去应付世界了。
  她看他从客厅穿过,回头对她使个眼色,既独裁又哀求。她也整了整头发,衣服,找回一只拖鞋。她的样子一定是可怕而可憎的,既可以被看作虐待孩子的后妈,也可以被当成一场家庭暴力的牺牲品。
  “怎么了?”洪伟隔着门问保安。
  “你们家怎么了?!快开门!有人举报你们虐待孩子!”保安说。
  从来不知责任为何物的保安这一会倒权威十足。邻居们的议论从隔音很差的墙外渗进来,一片嘁嘁喳喳。
  洪伟看看女儿。女儿已经没声了,抽泣却十分猛烈,抽泣一次能把她自己小小的个头都抬离地面。他拉开门,把众人的目光引到女儿身上。
  “娇娇,叫叔叔阿姨好。”洪伟说。
  女儿当然谁也不叫,把脸埋在他裤腿上。他一佝腰,把孩子抱起,外面灯光颇亮,谁都看得见孩子完好无缺,纤毫未损。刚才屠宰孩子般的哭喊尖叫似乎是人们的臆想。
  洪伟又说:“跟她妈妈闹了点小矛盾。对不起,惊扰大家了。”他给门外一圈人点头鞠躬,一个个地鞠,过份周全,象个读书快读成废物的小男人。晓益想,什么本事让人生存或逃生,人就会长那样本事。现在好演技能让洪伟活下去,他的演技就飞速进步。谁会相信他不是他演的这个假人呢?
  谁知道?也许这个读书读废了的男人是个真人,而过去造孽不眨眼的毒枭反倒是戏中人?
  从那次之后,打架吵嘴的事便经常发生。洪伟回家的时间也渐渐变迟,有时十点钟之后才回家。回到家他打开冰箱,想自己热点剩饭剩菜,常常见到一整顿晚餐存放在里面,大多数时间是洗净切好没有下锅的,有时已经烧好盛进了一个个盘子,但显然母女俩人一口也没动。每逢这时晓益就一身睡衣,抱着胳膊晃晃悠悠跟在他身后,话和笑都很风凉:“又开始忙啦?忙就告诉家里一声,我也不必费劲买呀做的。你不回来,我跟女儿吃也吃不出什么家庭气氛。”
  她看见他的火气飞快往眼里冒。现在可不比几年前的眼睛;那么大,冒起火气吓死人。
  “我忙工作!公司里人人都忙,规定营业额了你懂不懂?”他说。
  她没什么好说。她还没抓住他的狐狸尾巴。
  这天她吸尘的时候发现一间屋的声响特别大。硬木地板似乎成了个共鸣箱,把吸尘器的马达声放大了若干倍。她终于发现了一块被启开又装回去的地板。撬开那块地板,下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可地板被启开,不可能什么也不放的。她坐在那个狭长的地板洞边上,左看右看看不出名堂。或许是装修时留下的毛病,一块地板没有铆上茬口?她想起刚买下这套公寓时,洪伟不喜欢原来的地板,他自己去建材市场挑了这种白橡木,说他在美国驻的放子就是这种白橡木地板。然后他请了包工队安装来,指点他们把地板铺了上去。她还是心不甘,伸手沿着地板洞边沿摸了摸,也没摸出名堂。她找来电筒,往地板洞里照,但电筒的光不会拐弯,她还是看不出蹊跷在哪里。
  这时她已经胸腹贴地伏在地板上了。她用一根筷子伸进去,拨拉过来拨拉过去,横的直的斜的,似乎碰到了什么,拨拉了几下,那东西被拨拉出来了,是一个小球。就是露天市场上卖的那种塑料玩具球,里面一包糖汁似的。她刚要放弃,突破性的发现出来了:小球拖了一根钓鱼线。一扯那鱼线,她马上明白它牵拉着什么。
  几分钟之后,她把用鱼线系成串的一小袋一小袋白色药粉给牵拉了出来。
  什么都清楚了。人家是忙里偷闲,她丈夫这几年是闲里偷忙。那些个周末夜晚,他们一同去邻居家打牌,他一定把家门钥匙交给了马仔,马仔便老鼠搬家似的,一次次地把货品从工场运进来,在地板下建起了一个小毒库。多聪明啊,就用一根钢丝推着小球滚动,让它把成串的毒粉盘起来。
  有了新面孔新名字新身份,搬到了新城市,他仍旧要做旧人旧事。也就是说,这桩旧事是魅力无穷的。她撕开一小袋白色药粉,慢慢伸出舌尖,跟那据说会令人神魂颠倒的粉末发生了一下似有若无的接触。基本是中性的滋味。还有微凉的触觉。就是它令人性命不顾,天理不顾地去制造、去贩卖、去购买。什么也挡不住,学问地位尊严,碰到它就是一片崩溃。碰到它,那个原本还有长长的活泼泼生命的柳亚兰就死了,化做一捧灰。柳亚兰死的时候还不到十八岁。
  也是因了它赵益芹变成了赵晓益。现在这个赵晓益要晓得一下它的利害。等女儿睡着之后,她走到主卧室,冲着刚刚上床的洪伟一笑。洪伟见她的这种笑,知道事情不好了,今晚的太平没了。她边往床前走,边从口袋里掏出那一小袋毒粉。
  “你怎么弄到这个的?!”他一下子跳起来。
  “教教我怎么吸。”
  “你疯了?!”
  “自家产的,不吸多冤枉?”
  他看着她。过一会说:“我也没吸过。”
  “我不信。”
  “在美国的时候,干过几回。觉得意思不大。真的。”
  现在的局势挺可笑,她捏着了他的七寸,他怕她似的。他说“真的”,她倒是不怀疑。害人不害己,这象他干的事。
  “我就尝尝,别以后让你连累了,丢了性命,连它都没尝过,那可太不值了。”
第五十二章
更新时间2009-4-20 11:50:27 字数:3533
 “只尝一次。”
  “行。”
  尝了一次,什么也没发生。又尝一次,还是什么也没发生。她说什么感觉也没有不能算,总得让她欲仙欲幻一回才算数吧。又一次尝试之后,她等着什么发生,还是什么也没发生。洪伟说晓益可能是亿万人中最不幸的一种,对致幻剂天生免疫。她可不甘心做最不幸的那种人。她要他跟她到海边去,她要在海边尝最后一次。
  刚刚下了楼,走在小区院子里,她看见所有的灯光晶莹闪亮,闪得珠光宝气。她慢慢坐在了一个长椅上,再过一会,她发现自己的头枕在洪伟腿上。所有窗子的灯光都那么好看,她从来没有发现普普通通的夜景可以象一个巨大的珠宝柜台。
  尝试成功了,这是洪伟事后宣告的。她不属于亿万人中间那个不幸的极少数,或说那个幸运的极少数。
  第二天孩子去了托儿所,洪伟上班之后,她再次撬开那块地板。
  洪伟一回来就发现了她的异样。公文包都没放下他就往书房跑,看着那块地板,对她宣布,她已经上瘾了。前几次的尝试并不是没有效果,只是效果发生得过于徐缓逐渐,她的理性拒绝承认罢了。她问他该怎么办。他说乘她还没有和毒处得难舍难分,马上戒了它。
  这天晚上他在书房里轻声打电话。她耳朵贴在门缝上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很晚了,女儿已睡熟,电话铃响了,她赶紧抓起床头的话筒,听见了一声:“喂?……”这是一个男人的嗓音,只是一个“喂”,她就听出他母语不是闵南话。书房的话筒是被同时抓起的。洪伟眼巴巴盼这个电话盼了一晚上。然后她听见洪伟说:“晓益,放下电话,是找我的。”她只好把话筒撂回机座。
  这个家已经是个毒穴。她和女儿都是毒穴的守护人,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她听见书房门开了,洪伟朝主卧室走来。三岁的孩子熟睡着,其实是在前沿上,掩护他伤天害理。她把脸转向朝窗子的一面,用后脑勺对着轻轻进来的洪伟。让他在她乱蓬蓬的后脑勺上看她的情绪吧。她的眼珠在闭得十分吃力的眼皮后面快速走动,错乱的钟摆那样。她得尽快想出办法。办法无非以下几个:告发。逃跑。同流合乌。告发他?告发她真心爱过或许是她此生唯一爱过的男人?……
  第二天上午,她穿上一套裙装,化了淡妆,走在小区的林荫道上想,今天早上洪伟不知道他见我的那一面是今生的最后一面。她知道有几班飞机从厦门飞往广州。也知道有几班飞机从广州飞往南京。从南京只有一班慢车去她老家那个镇子。对不起,父老乡亲们,我带着来历不明的孩子,从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闯荡经历中回来了。对不起你们从小对我的种种厚爱,对不起你们为我设想的好前程,我辜负你们了。
  父老乡亲们一定会把她看成一个谜,那就做一团谜了此一生吧。
  银行排队时,她把一张张陌生人的面孔都看成了故乡那些叔叔婶子大妈大伯。心里排演着一句句未来的对话,计算着给每个乡亲带一样什么东西做为心意。队伍排到她了,她还楞楞的。柜台里的人问她需要什么服务。她说要开个新账户。她递上女儿的身份证件。要给孩子把将来的教育经费都存下来呢。以后女儿是要出国读博士的哦!很多人用孩子的教育基金投资,等他们大了,投资可以有几倍的回报呢!……
  她和银行女职员一个里一个外地闲扯。现在她每天说的真话极其有限,但几分钟之内就可以以流畅地说出成篇的谎言。账户开好,还要什么服务?请把这个账户的钱转入新账户。请稍等。好的。请输入密码。对不起,密码不对。不对?!请再输一次,仔细点。好的……
  连输三次密码,都错了。
  洪伟是舍不得她的。他换了新密码,以此留住了她。她晕晕乎乎地走在太阳里。他就这样卑鄙下流残忍地把她挽留下来,留给了他自己。他是什么人?闭着眼走棋都明白她下面要走的若干步棋,都早早设防,以防为攻,她还没拿起棋子,他已将了军。并且她输得牢骚都不敢发,晚上照样做一桌菜,摆出水晶葡萄酒杯。她活活是个吃了黄莲满脸苦笑的哑巴。
  他也是个吃了黄脸脸上堆笑的哑巴。明知她又撬开了地板,偷做了一会小神仙。她和他都在各自知道谜底的哑谜中谈话,举案齐眉。他们的谈话内容主要是关于孩子。孩子坐在自己的高凳上,一会儿一个“NO”,拒绝母亲或父亲夹给她的一块鱼或一块蛋。孩子哪里知道,父母可以用这种打哑谜的方式冲突,或说相处。
  有时他回来,看到她一脸的与世无争、自得其乐、两眼空泛、把世间一切——包括他和女儿都看作俗物,他就会小声说一句:“吸少点儿!”她现在才不会和他计较语气和态度。学佛得学多久才进入得了樊境?她不学佛进入的这个超凡脱俗的境界也不低吧?在麻将桌上打牌,她觉得自己也是另一个境界,似乎也在一个隐形小空间里,她可以一点也不和那些女人一般见识。
  这天她又去撬地板,却发现那块地板被钉死了。她把家里能用的工具都找出来了,还是撬不开。她一头汗,拖鞋东一只、西一只,手上两个水泡。她在那个封死的洞边上坐着,象只快饿死的猫又焦急又绝望地等着水里的鱼自己跃到岸上。
  她突然跳起来就往门外跑。得去找一个适用的工具。世上的东西只要能闭合就能开启。王八蛋钉死的是口棺材今天也得启开它。她进了电梯,里面有一对老夫妇和一个保姆式的女人,他们三人看见她就去相互对视。她偶然抬起脸,看见电梯铮亮的不锈钢墙壁映出个人影;蓬头散发,满脸苍白,并且只穿了一件汗背心。这个没人样的女人把老夫妇和保姆吓着了。电梯停在一楼,她却没下去,又捺了上行键,乘着电梯回去了。
  回到家她直奔储衣间。一捺亮灯,她发现镜子里的自己比在电梯墙上看到的人更可怕。因为那死白的脸上静静地埋藏着一股暴力,以乎下定决心要去对谁下毒手,或者对自己下毒手。
  她原本是打算去物业办公室借工具的。但她一看镜子里这个女人,便打消了念头。换了她是物业的管理员,也不会借工具镜子里这个女人的。
  她走回到那个地板洞边,围着它转了转,走到厨房,拔出厨刀。她有一套好厨刀,从宽到窄,从平口到尖口再到锯齿口。洪伟对西方厨刀更加欣赏,所以花大价钱买了这套德国厨刀。她把尖头厨刀插进地板缝,再用鎯头去敲刀把。刀在鎯头下顺利地进入了缝隙。她扔下鎯头,开始用双手去扳刀把。也是很顺利地,刀断成两截。好钢!她被它弹出去,刀柄狠狠杵在胃上。死了一刹那,活过来,她疯了似的用另一把刀插进刚才的缝隙。这棺材钉得够牢,下面的国宝还真不容易掘出来呢!
  哪止是什么“国宝”?简直就是她自己的魂。她必须撬开那块板,取出自己的魂来。否则她就是在镜子里看到的行尸走肉。电话铃响了。门铃响了。爱什么响就响去吧。她挖掘灵魂要紧。
  她是用带锯齿的厨刀把这项工程完成的。现在她可以听听门外的人在喊什么了。小事一桩:楼下的人想打听一下,他们头顶上的巨响是什么引起的,这种不让人活的噪音还要持续多久。
  累得软绵绵的她懒得答理他们。反正她马上可以进入自己神仙境界,跟凡人们啰嗦什么?她把那根带钩的粗铁丝拿出来。(她为了在地板洞里自取自足,做了一根好用的专门工具)但铁丝在里面钩来钩去,始终没有东西上钩。小球呢?……不对,她不是要让小球上钩,她要的是小球后面的东西。
  她的魂系在那根似有若无的透明钓鱼线上。
  她可不能没魂。
  电话铃响成一根线,断不了了。门铃也响成了一根线,也断不了。电话铃和门铃连接起来,拧成一股,嘀嘀嘀、叮叮咚……拧得越来越有劲,越来越结实,断不了……
  “砰”的一声,门开了。她抬起头,见面前无数张面孔。
  “你怎么了?!”一张面孔问道。
  一个没人样没有魂的女人坐在一个地板洞旁边,还能怎么了?不是明摆着吗?
  “你家孩子被幼儿园的车送回来了,你也没在大门口接,所以我把她带回来了。以为你不在家,邻居说你在家,家里一直有响动。”
  她看清说话的人穿着制服。另一个人抱着自己的女儿,站在人群前面。这是个舞台,自己忘了化妆道具台词动作出现在拉开的大幕前,出现在目瞪口呆的观众前。这是个演员的噩梦中的舞台。
  “在修地板吗?”
  有提词的了。台上台下总不能这样面面相觑下去,总得垫一两句词儿,风马牛不相干也没关系,得让一个僵局破碎。
  “找一个球。”她被人提了词,由衷地感激让她抬头朝那人笑笑。
  “什么球?”另一个人急于推动剧情。
  “就是……孩子玩的。”
  她的回答似乎给所有人的提问填了空。假如是选择题的话,她这项填空似乎离题八丈,接下来会引出提问者更多的提惑,更大的不满足。人们就是带着越来越大的不满足离去的。他们刚走到门口,洪伟就回来了。小区物业有每个业主的单位电话以及手机。洪伟接到电话就飞车赶了回来,因为物业管理员告诉他,他妻子不知出了什么人身灾祸,只听房间里有响动,却怎么也叫不开门。
第五十三章
更新时间2009-4-20 11:50:49 字数:3647
 洪伟迎着人群进来,人群七嘴八舌地告诉他“没事了没事了”,他等人走光之后,走到书房,看了一眼地上七七八八散乱的各种工具、厨刀,又看了看散乱一滩的女人,什么也不必问不必说了。人群被他辞退了。他替她谢了幕。
  他照顾女儿吃了晚饭,又打开电视,拨到动画频道,把音量拧得大致能盖住他和她下面要进行的谈话。
  “吃饭吧,”他和颜悦色,令她大惑不解。
  她坐到了餐桌边。两个剩菜加上一碗粘成一团的挂面,他却吃得狼吞虎咽。他吃了一半似乎才发现她在盯着他吃,并研究他怎么吃得下去。她大病似的哼唧着。
  “这没什么奇怪。可惜的是,我们又得搬家了。”他吃着一大口隔天隔夜的炒菠菜说道。
  她用脚尖狠踢着餐桌的腿。踢得桌子往他的方向移动,他又把它推回。
  “你怎么不问我,那些东西给转移到什么地方去了?”他说。
  她现在要抓起厨刀来逼他,他会不会把她的“魂”还给她?
  他笑了笑。他什么时候增添了一副老谋深算的眼神?
  “不仅转移货物,也得转移我们自己。恐怕我已经给盯上了。那些盯我的人跟这个小区一接头,马上就回对我采取行动。”他慢慢地用力地咀嚼。咀嚼着一个前景,一个计划。
  她顺着餐椅往下溜,下巴渐渐高过自己视野中的洪伟。她的样子已经告诉了他,她打算死在这儿,烂在这儿。她已经烂得差不多了。有本事他再把她搬走试试。
  “这个是给你今天的定量。”他说。
  她把滑到底的身体往上挪了挪,眼睛使劲往下看。“噌”的一下,她坐直了。她的魂在桌上。在小塑料袋里。白色粉末状的魂。
  下面什么都好商量。
  十二点多时,她发现一个无牵无挂的身躯躺在洪伟身边,就是她自己。洪伟斜靠在一摞枕头上。然后他说起似乎打了腹稿的一席话:
  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是下三滥。因为他们那么容易被主宰。独裁者、法西斯、上帝、真主、钱财、你不拿毒品去控制他们的心灵肉体,他们反正是把心灵肉体拿给那些东西去控制的。他们会为了那些东西去奉献精神生命以致奉献肉体生命。有这种巨大的先天残缺的人类就是会战争不断。在疯狂的自相残杀时,他们各自的“主义”和致幻剂有什么区别?“砍头只当风吹帽”,难道不是致幻剂作用下的一种血腥浪漫?因此战争不可能休止。没有战争,就让致幻剂来杀死他们。是否要拿出自己的心灵肉体,让毒品来杀,这纯粹是个人的自由选择。一个人假如弱到了让毒品选择自己,这种人是活该灭亡的。没有意志、没有为自己选择的力量的人其实不叫人,叫零。就是各种战争、各种宗教迫害政治迫害中挂在主宰者后面的一串零。零们在挂钩之前,等于零,在挂上钩被拖着跑得时候,就可怕了,零的所及之处,血流成河,断壁残垣。因此,假如零们在被任何主宰者选择之前,被挂上钩之前,假如他们愿意被K粉冰毒鸦片海洛因选择,那是不足为惜的。来是个零,去是个零,至少还没有形成对其他生命的伤害。有意志的,能为自己进行各种选择的人是不可能让药物来选择他的。这种人选择命运,选择政党,选择候选人。而零们,他们什么时候能承担选择这样大的责任?从最高领导到穿什么颜色式样的衣服,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是有选择权的。他们只是看看周围,其他的零选谁做领导,选什么颜色式样的衣服,那就照搬吧。
  “我为什么要在乎这些零的死活?他们死了和活着有什么区别?!”他说。
  她明白了。现在她在他眼里,也成了一个零。她接着还明白了一点,就是最大的坏人象好人,也象好人那样,很讲道理,很讲道理地干坏事,祸害你。你看他就是在这样的道理后面,干了这么多年的坏事。原来最大的坏人是要好好地去做的,不能吊二郎当,不可消极怠工,必须做得理直气壮、正正派派。
  第二次逃亡更是万分惊险。好在之前洪伟做了安排和准备,把孩子先寄放到郊区的一个熟人家里。那个熟人是他手下马仔的堂姐,一个开宠物医院的本份老姑娘。
  那是个礼拜六,两人准备一块去银行取些现款就去飞机场。他和她换上运动服,背上网球包走到楼下。人们眼前,是一对和谐健康的年轻夫妇,准备到俱乐部去打球。
  但她觉得他牵着她的手使劲一捏。她沉住气,不马上抬头,东张西望。几秒钟之后,她发现两个男人在花坛边修理无懈可击的栅栏。物业的人他们都认识。这两个生人突然出现在这里,干着物业管理员本职内的工作,洪伟马上有数了。警方的行动比他预料得要快。
  幸亏他脑子够用,让她换上最不象出门的衣服。也幸亏他把大部分款子早早就转移了,那次她去银行打算带着女儿卷款回老家之前,他已经把钱划到另一个账户里。又一个新人格在那时已经诞生。而这个叫洪伟的旧人格,正在人群中渐行渐远,行将消失。
  洪伟大声对她说:“还是开车去吧!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开车。”
  “没地方停车,周末俱乐部人多!”她很配合地说。
  原本他们以为不开车是金蝉脱壳,只要他们的房在车在,别人会认为他们走不远,走不长。可洪伟突然变了计划。
  上车之后,她问他为什么要开车。他说会下雨的。他用眼神告诉她,车里说不定有窃听器。车子停在地下车库,公安假如愿意,可以设法在车上装微型窃听器。他把一张摇滚CD放进去,一捺键子,汽车里发生枪战都没人听得见了。他布置下面的步骤,先吃早点,观察一下有没有人盯梢。
  她从副驾驶的位置盯着后视镜。果然,早晨宁静的马路上出现了一辆尾随的车。
  他把车停在一家西餐早点店门口。他让她先下车,他开车到前面的路口买一份报。
  也许这又是一次他引火烧身以掩护她撤退的战术。也许他一个人利索,逃亡起来方便,带上她,反而会落个双双落网同归于尽的下场。也许这是他给她一次机会,让她承担起选择自己未来的责任。
  她下了车,突然转过身,朝他招了招手。她感激他的信赖,信赖她能够负起责任来,为自己和女儿选择一个未来。车子猛地加速,早晨宁静的空气被扯裂了。
  但跟在后面的车也停了下来,跳下一个人,车子继续向前开去。
  原来洪伟的掩护救不了她。这个人跟着晓益进了早餐店。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服务生上前,问晓益和跟踪者是不是一道的。这真是令人难堪的事。
  “我还要等一个人。”她说。
  服务员把她领到一个靠窗的位置。跟踪者坐到了餐馆中间。她在亮处,他在暗处,看不清他的模样。但刚刚两人前后脚进餐馆的大门时,她瞥了他一眼。似乎是个很年轻的男人。一个大男孩。假如她没有和洪伟(林伟宏)的关系,没有他强加给她的罪过背景,她倒不反对这个大男孩投给他的注意力。她甚至可以主动和他搭搭讪。
  一旦她和他搭起讪来,他会怎么说?她这样一想,几乎有点心痒。他会说,别装了,我们知道你跟你丈夫是同谋,你这些年来一直帮他运毒,窝毒,替他打掩护方便他隐名埋姓,把一个个制毒工场建立起来,把一个个贩毒网络编织起来。
  可她是被迫的!她是被他骗进了套,被套住了。假如说这桩罪恶不包括她的女儿;她的女儿无知者无过,那她的无过程度,应该跟女儿差不多。
  她点的一杯咖啡来了。她刚喝一口,就呛得咳嗽起来,咳得猛烈之极,似乎那一滴误入了气管的咖啡是辣椒水,呛得她满胸疼痛。这滴咖啡提前开始刑训她吗?就是面对刑训她也是这些话,她是无辜的!唯一的过错是染上了毒瘾,但这是能戒掉的——政府国家人民,不是总在帮助无力自拔的人戒毒吗?
  坐在暗处的盯梢者被她猛烈的咳嗽惊动了,不安地朝她看过来。
  她期待他问一句:你没事吧?
  她会回答:有事。
  从那个回答,一切就好办了。她相信他们不会冤枉她,会搞清一切,证实她说的是真的。她会接回女儿,母女俩相依为命,回到父老乡亲们中去。也许在重新过起芸芸众生的日子之后,她会遇到一个好男人,有着芸芸众生的优点或缺点,有着芸芸众生的好恶和爱憎,那时候,她会惜福。从灰姑娘的噩梦中醒来的人,才知道作为芸芸众生一员的幸福。
  他好象要站起来,向她走来了。
  门铃一响,她抬起头,见走进来的一个新客人是洪伟,手上拿了一份早报。难道他真的只是去买报纸?他坐到晓益对面,朝服务员一招手。服务员走过来,拿着一份菜单。他对服务员说,看见客人进餐馆,别等他招手就应该马上迎过来,走路脚步还那么拖沓,才多大呀?十八九岁,就这样走路?小伙子该去看看美国的服务生,特别是当服务生的中国留学生,他们在餐馆走路,跟戏曲里跑圆场似的,那步子走得叫漂亮!洪伟完全是个脾气好精神好的顾客,十分善意地调侃。然后他仔细读了菜单,又仔细选择了自己的早餐。
  晓益想,那个正在盯梢的大男孩警察对洪伟的一系列行为是什么观感。不论他的观感如何,她自己叹为观止。一个人做社会公敌也做得如此漂亮,如此临危不惧临阵不慌,那得什么样的勇气和心理素质?洪伟这样的大坏蛋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他是有理论、有章法、有信念地做着一桩桩天大的坏事。他那番大道理难道不是道理?一切逆来顺受的人,一切让命运、他人、毒品选择自己而自己放弃选择权力的人,是活该灭亡。
第五十四章
更新时间2009-4-20 11:51:11 字数:3587
 她和他和早餐来了,他把气氛造得多好?这个星期日不过是无数星期日中的一个。也是寻常夫妻的星期日,没有费劲制造对话的必要,他边吃边看报,看到一则房地产广告,不经意地对她说:这房子能遥望鼓浪屿。要去看看吗?看它干什么?又卖不起。很多东西都买不起,什么钻石宝石之类的,那也不妨碍你们女人去看啊。他把报纸递给她。
  她发现报上根本不是房地产,而是某某毒贩被公安逮捕的消息。她又看见他圈下的一行字:某购物中心秋季大减价。她明白了,他要带她到那里去,从那里脱身。机场肯定不能去了。天罗地网,机场是个收网口。
  她的心跳到了喉咙口,每一口咽下的食物都要被顶回来。她用刀叉切下一小块煎蛋,再用叉子送到嘴里,叉子噹的一声落到盘子上。他非常沉得住气,看都不来看她一眼。这个男人可以是个伟大的革命者,也可以是个天才的间谍,或者可以是个了不起的科学家。他的理性健全得可怕,对可能发生的危险和失败如此坦荡。
  这是一餐悠闲的早餐。急什么?每天的日程安排充满了“必须”的人,这一天是一个“必须”也没有的。没什么事是必须要做的。时间也不是必须要珍惜的。所以他们花了一个多小时在早餐上。他几乎读完了报纸的每一个版面。
  走出餐馆,太阳已经很高了。街上的人和车多了好几倍。他们上了车,在摇滚中他对她说:假如他自己逃不出去,她怎样也要独自脱身。他说着把车开上了在马路。
  他看着后视镜告诉她,警察们今天肯定带着逮捕证和手铐呢。本来他们还想再等他自我暴露,抓个人赃俱在,现在来不及了,怕他象曾经消失掉的林伟宏一样再次消失。他们现在还不敢确定,林伟宏和洪伟就是一个人。
  她想自己怎么变成了美国电影中追车剧情的主角了?而追车会发生枪战,一般都是前后一夹击,被追的车里人员中弹,车子腾空而起,一片火光和爆破,挡风玻璃,四扇车门,后盖前盖,轮盘轮胎,碎成无数片的车子礼花似的飞起,落英缤纷……她的孩子长大以后,也会去看这样的美国电影,那时会不会有个坏心眼的人告诉她;她父母的肉体和生命也是这样给放了礼花?
  车子在那个购物中心的地下停车场停下来。车库已停了八成满。洪伟拿起报纸,打开车门,跳下去。她长长地喘了两口气,正要开门,门已从外面被拉开了,她浑身血液马上冻结,但一抬头,见为她开门的是洪伟。除了他平光眼镜后面的眼神绷得极紧,随时要绷断,他仍然保持着洪伟这个人物一贯的性格动作,事无巨细,面面俱到,像是读书读过了头,读得大大超过他平平的智商所能接受的量。
  跟踪的车子停在了一排车的后面。他们还等什么?该冲上来,喊一声“不许动!”事情不就可以收场了?
  她和他往电梯方向走。不用回头,那两个人会跟上来的。电梯也是个好地方,电影里是渲染悬疑的。她感觉自己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攥在了洪伟的手心里。电梯来了。他的手使了使劲。是在促她做好一切准备。电梯门前站了五六个准备抢购减价货的人,一片芸芸众生的快乐。
  两人中的一个跟着他们进了电梯,另一个留在停车场,防止他们窜回车上溜走。洪伟捺了四层的键,那人也捺了四层键。到了一层,又上来一群人,老老小小,叽叽喳喳,说上错了上错了!电梯是往上走的!电梯里已经一股浓郁的汗气。电梯的门在第二层刚一打开,人群便大乱,所有上错电梯的老老小小乱成团地往外挤。她被洪伟拉了出来。那不顾一切地突围动作,几乎把一大群老人小孩给撞倒。
  不用回头也知道跟踪者没下来。洪伟的动作比一阵心血来潮的念头更使人意外。这个警察太缺乏经验,对于一个老奸巨滑的有九条命的大毒枭,怎么可能不防他来这一手?
  现在成了她拉着他走。购物中心是女人的世界,无所事事的晓益在两年多里逛遍了厦门的每一个购物中心,又逛遍的每一个购物中心的每一家店。
  有一家珠宝店她常常来,知道它的一个侧门是独立朝街上开的。进了那个珠宝店,等于就走了条捷径上大街。店里灯光、镜子、珠宝,卖东西的人远远超过买东西的人。年轻的警察从四楼下了电梯,又顺着电动滚梯冲上来,两眼瞄紧他俩,跟着也到达了珠宝店门口。他一定以为只要守住门就可以笃定地守株待兔。他这时一定是一面监视,一面用手机跟另一个警察沟通。从玻璃门和玻璃橱窗窥视店内,他的视野一定会被门上的招牌、珠宝、镜子,人影切割得零零碎碎。
  晓益的侧面这时对着橱窗。她的侧影就是那个跟踪者的视野。她使劲盯着一块钻石链坠,嘴巴却说:“快走,柱子后面有楼梯,下到一楼,有个门,朝大街的!”
  他楞了一刹那。也许他没想到最后的生路是晓益给他留的。晓益见一个售货员殷勤地走到她对面,她便指指那个链坠,又把柜台上的椭圆镜子端了起来。她和镜子能挡住洪伟的行动吗?试试吧。
  “快点啊!”她说。
  售货员吓一跳,马上加快手上的动作,拿出那个项链坠。洪伟闪到了柱子后面。
  她在心里暗数:一、二、三、四……数到二十,她觉得时间够了,把链坠摘下,说了一堆它如何不如她意的话。她又指指另一款项链。又数到二十。这下洪伟该下到楼下了,该到街上了。脱险成功吗?街上正好有出租车开过来的话,他就该算初步脱险了。那她该做什么?他们抓不着洪伟,抓起她来,事情会怎样?……
  “您说呢?”售货员问道。他似乎一直在问她什么,她也一直在给于回答。鬼知道她的回答怎么把他给逗得如此高兴。
  “嗯?”她把镜子放下来。
  “填上你家的住址、电话。”售货员指着柜台上的一张纸。“这里填工作单位电话,抽到奖品,我们马上通知您?”
  “什么奖品?”那不再是她的家。警察会很快占领它,捣毁它。
  “从十分钻坠到马来玉戒指。您买的这个钻石坠子可以有两次抽奖机会呢!……”
  现在洪伟一定已乘上了出租车。至少也能挤上一辆公共汽车。她可以撕毁这个售货员莫名其妙跟她达成的协议,从店门出去。迎着跟踪者走出去。下面该发生什么?他会手往口袋里一插,掏一对手铐来吗?
  她从珠宝寒光四射的背景中走出来。那个年轻的跟踪者朝她身后看了一眼,一脸不解。看来他业务不怎么样,连地形都没摸清。他刚才站在门口,有五、六分钟可以利用起来,研究研究这个购物中心的地形地貌,一研究就明白这个珠宝店是二层楼的。
  她从他肩头望去,现在她的地位离电动滚梯有二十多步远,快得话她可以在十来秒钟就混进下滚梯的人群。跟踪者也许并不年轻了,她把他看得年轻是因为她自己老了。她二十五岁的年纪也许真的就是她一生的长度。她只要往滚梯方向一跑,后面来一颗子弹就可以给她的生命圈下句号。
  晓益头也不回地往滚梯方向走。跟踪者看了她一眼。心里矛盾之极,该不该喝一声“站住!”或该不该把她当个大龙套放她一马?该不该追上来,逮一个是一个?……他在十秒钟的犹豫之后,推开了珠宝店的玻璃门。那一刹那他就明白了,她不是个这场戏里的龙套,或许这场调虎离山正是她这个温馨小女人策划的。
  他放弃了晓益,穿过珠宝店,追踪他们的终极目标去了。
  晓益顺着电动滚梯向下奔跑,最后一瞥目光看见珠宝店的玻璃门关上之后还闪动了两下。那是擦得象珠宝一样晶亮的玻璃门,退路被它切断。
  退路之门如此瑰丽。
  回到父母身边,她常常对那次脱险惊讶不已。那些行为似乎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是另一个人,一个早就化为一坛子灰烬的赵晓益。回到村里,她似乎从几年的冬眠中醒来的赵益芹。那个全村人的宠儿。
  她就那样牵着女儿,拖着大红色的旅行箱下了火车。三天前她逃出购物中心之后,马上就用公用电话跟那个开宠物医院的老姑娘联络上了。她声称自己的父亲病重,想见自己的外孙女一面。老姑娘结结巴巴地问她,难道不正是她父亲病危,她和丈夫赶去探望才把女儿寄托给她的吗?她顾不上前一次谎言和当下谎言的出入,马上说老人坚持要见孩子,所以她专程赶回厦门来接女儿。她左一个拜托右一个恳求,让老姑娘把女儿送到火车站。老姑娘还要啰嗦,她立刻想到钱这样好东西。她告诉老姑娘,自己意识到托养一个孩子的费用有多么高,所以她会再补付一笔费用。老姑娘这才停止了核审事实的盘问。
  她带着女儿乘了一天一夜火车到达上海,又乘飞机到达南京,再转换轮船回到县城。在上海为所有亲戚老俵买了礼物,又给自己和女儿置办了几套能够体现“衣锦荣归”的行头,所以当她款款迎着父老乡亲走来时,几乎不名一文。母亲是第一个发现她的经济危机的。母亲在她回到家的当天晚上对她说,某某医生该送一份礼,因为父亲生病住院时,得到过那个医生的不少好处。某某邻居也该送一份礼,因为他为赵家盖房出了不少力……渐渐的,她意识到她不在家的七、八年中,父母的人情债债台高筑,一共有二、三十份礼需要她去补置,都是“随便买点什么,一两条好烟就行”。到了第二天,母亲还不见她有所行动,便悄悄地说:“你存在我这里还有几万块钱,先拿给你用吧?”
第五十五章
更新时间2009-4-20 11:51:34 字数:3586
 她对父母和一切亲朋好友都谎称做老板的丈夫太忙,所以不能陪她回家省亲。
  父母用她陆续寄回的钱盖了新房子,虽然不是村里最好的房,也足够他们“比下有余”了。躺在竹床上,她一次次回想几天前那个星期日的“警匪片”片段。叫赵晓益的女人怎么可能那么爱憎混乱?吃早餐之前,她几乎要向那个年轻警察靠拢,要向他坦白一切。而几十分钟之后,她就成了个女好汉,一股“我顶着,你快撤”的无畏气慨,掩护了洪伟,跟年轻警察反目成仇,永远地做了他正义捍卫者心目中的狰狞敌人。
  躺在竹床上的她叫赵益芹。但真正回归为赵益芹怎么可能?在珠宝店的那一刻,她把路走绝了,把回归成本份清白的赵益芹的路切断了。赵益芹可不是现在这位为了满足毒瘾什么都干得出来的女人。她从母亲手里接过存折,取出的第一笔钱不是去买礼品,还父母欠的人情债,而是买还魂草那样急切地给自己买了毒品。
  她发现只要你吸毒,你就会很快找到供给来源,并以此建立起真正的社会关系。和她随身所带的不多的一点货品相比,这个内地县份的地下网络所提供的货色相当蹩脚。这使她不由地怀念起洪伟来:那是个多么科学、多么学者化的制毒大家!
  一天她突然接到一个快递包裹。寄件人叫夏之林,寄件地址是湖北某县。她拆开包裹时,心跳得又快又重。她并不认识洪伟的笔迹,因为洪伟几乎不用笔写东西,他是个早早进入了电子时代,依赖电子手段做一切事的人。
  包裹里装的是一套高档护肤品。她当然明白世上不会有谁莫名其妙替她的脸部保养操心。她把各个瓶子盒子翻过来调过去地研究,又举起它们来对着光线打量。什么名堂也没有。她只好打开一瓶护肤霜,用一双筷子插进去翻搅。名堂出来了;一个小塑料袋。还用打开它么?她太熟悉它了!
  以同样的方式,她在日霜、晚霜、底彩,……每一个瓶子里都发现了一个小塑料袋。她还是不甘心,觉得寄件人不会不寄几句问候的。但她没有找到片言只语。
  她按照寄件地址寄回一件男式汗衫,里面夹了一条小条,说礼物收到,不过没有说明书,请尽快把说明书寄来。
  叫夏之林的寄件者在四天之后又寄了一个快递包裹。里面还是一套护肤品。这次每瓶日霜,晚霜都只是两毫米的掩盖,下面才是真正的货品。
  按快递信封上的电话打回去,那边说机主已停机。她无法确定寄件人是不是再次逃脱法网的洪伟(或林伟宏)。也无法确定,洪伟是否已投胎成夏之林了。
  从此包裹源源不断地来了。她在镇上和县城开始打听,如何建立一个化妆品推销网络,而她真正在经营的,却是一个毒品供销线路。每周一次到达的快递包裹成了她养活自己,养活父母和女儿,养活毒瘾的唯一经济来源。回到故乡的第二个月,她再次迁移,因为县城人少市场小,利润和风险相比,显得微不足道。
  她搬迁的地方是长江边上的一座中型城市,她在码头附近租了一个单元,和女儿住了下来。在此之前她以快件把新地址告诉了她神秘的“老板”夏之林。快递包裹随即到达了她的新居。曾经在县城认识的一个吸毒社会成员给她介绍了在这座城市的关系。不久她开始有所进账。又过了不久,她以诚信和货品质量富裕起来。离开厦门一共三、四个月,她独撑门庭,一双柔弱的肩担当的杀头的风险,把一份份毒品从各大酒店的快递柜台寄出去。利润在父母的银行账户中日夜增长。她一直渴望从美丽的寄生虫进化成独立自主的人,几个月时间,畸型的进化完成了,她浑身是邪恶的本事。
  长江边上这个中型城市有若干星级大酒店,如果某酒店的某个职员注意,他会留心到一对令人赏心悦目的母女,常常出入大堂,在一侧的甜点茶座吃两客点心,或到礼品店买一块巧克力或一罐七喜,然后便去快递柜台办事情。非得要十分在行的眼睛,才能看出这位年轻的母亲一副病态,淡妆下皮肤苍白干枯。行家才能看出她的病态来自过量的用毒。
  这天下午,她刚从一场自我纵容中大获满足地醒来,门铃被捺响。她赶紧咬咬牙,让自己收紧骨架和浑身肌肉,把涣散的神志也归拢一番,才问道:“谁呀?”
  没人回答。
  她从门上的窥视孔往外看,看到的是一个穿米色夹克的背影。几乎每个中年男人都有这样一件米色夹克,它可以让任何长相气质不同的人随大流。
  “请问您找谁?”她已经认出了这个妄想随大流的背影。
  还是没有回答。
  她的手伸向门锁,又放下。她发现自己非常可笑,难到开不开门还由得了她?
  门一开她便栽入了他的怀抱。剃了板刷头,摘了眼镜,这个新人格是仿照谁制造的?仿照下岗工人,还是科室小职员,还是县份中学里被学生们捉弄取笑、被起了一堆绰号的班主任?她打量着他,眼泪禁不住地掉下来。
  洪伟果真消亡,并投胎成了夏之林。
  夏之林:男,33岁,生化研究所研究员,毕业于美国砍萨斯州立大学,曾工作于美国马里兰州国家健康研究中心。
  夏之林的妻子名叫季枫,27岁,婚前就职于外企。所以眨眼间成了季枫的女子,没法继续在同一个公寓楼,同一个邻居群落里生活。又要搬?必须搬。为什么?!为什么还用问?!……又要搬!又要搬!!
  一小时前还热泪盈眶迎接他到来,现在她却恨不得他已死了。那些无用的警察,为什么又让他再次脱身,再次改头换面,再次毁掉她的安宁?她现在已经不吃他的喝他的了,她依靠自己的大胆妄法,建立了自给自足的生活。
  夏之林提醒她,她有今天,全凭他的“远程培训”,他遥控得多么好?否则她怎么会有今天的优异成绩?他的辛苦栽培遥遥远远地搀扶她起步,鼓励她独立。他本来早就可以从遥控导师的位置后面走出来,走回她身边,但他一忍再忍,直到他认为她已经被栽培成才,已经能独挡一面,在将来的日子里,既便他有不测,她也可以靠他遥控培训中教授的课程,独自活下去。
  她叫他滚,永远从她和女儿的生活中消亡;他不出现一切都很好。他说她不仅不好,而且已落下了终生残疾:她的肉体和精神都瘫痪了,而毒品一直是支撑她的拐仗。瘫痪在迅速恶化,支撑她的便不再是拐杖,而是一副肩膀。她自己的精神和肉体已经渐渐在让位给毒品,毒品渐渐取而代之去做女儿的母亲。这样一个靠毒品的当家的女人,是不可能看到女儿的变化的:女儿是幼儿园所有孩子中的落伍者,她对周围一切的无动于衷和她母亲一模一样。
  她当天晚上观察女儿。四岁的女孩子从饭前到饭后,始终对着电视。把电视关闭,她便对着一片空白的屏幕。她以自己对周围的漠视来回敬环境对她的漠视。
  她说这也比跟一个背着死罪到处藏身的逃犯在一起要幸福,她可不要孩子看到长辈怎样象过街老鼠一样瞎窜,让她看到长辈如何死期已近。她长大以后对她父亲的记忆就是他一颗脑瓜开成两个瓢!她问他还等什么?迟早要成瓢还整天把脑瓜当宝贝,这个洞藏到那个洞,早些交给政府,大家都太平了,趁女儿还小,还不必参加收尸!……
  他一拳打在她胸口,她踉跄几步,栽倒在床上。他拉起她来,一口气抽了她四、五个耳光。她不屈不挠,毒咒和带血的唾沫一块涌出嘴唇。
  从那天夜里,她和他的谈话方式改变了,往往都是谈着谈着就成了咒骂,最后以拳脚告终。这种沟通形式也会很快形成瘾,她动不动就要招惹他一块来过一把瘾。她在咒骂和拳脚中渐渐向赵益芹告别,深知这一回赵益芹再也不可能让她借尸还魂。赵益芹比烧成灰的姐姐赵晓益消亡得更彻底,连一把火一缕烟一捧灰的步骤和形式都没有。
  她要尽快和她新投胎的人物熟识起来。这个叫季枫的女人,大学毕业,初通英语。在她渐渐走进季枫的形骸时,她最后看了一眼赵益芹:还是十七、八岁的好学生;还明确懂得善恶好歹,唯一值得反省的是太虚荣。十七、八岁的女孩子,美丽聪明,谁又能苛求她不虚荣呢?赵益芹难道没资格贪图世上本该属于美丽姑娘的一切吗?灰姑娘之所以成为经典的女孩榜样,是她冥冥中懂得她的美貌美德都将得到回报。并且赵益芹成为不堪救药的季枫也不尽是她自己的责任,她的父母和弟弟也该负责。假如父母平等看待她和弟弟,平等地把继续求学的机会给予姐弟俩,事情就完全不同了。正是他们那句话使她开始了由赵益芹到季枫的蜕变。他们那句反反复复念叨的话:“益芹要是男孩就好了,女孩子读书读那么好有什么用?”延顺慈爱长辈的逻辑,姐姐就该南下打工,挣弟弟的学费。村里是留不住十七、八岁的女孩的。一年一年,女孩到了十七、八,就一批批奔向县城火车站。那个火车站是美丽女孩的集散地。十七、八岁的女孩们一走就很少有人回来,定期回来的是她们的汇款。年年远行的女孩们渐渐形成了这些村庄的传统。新传统改变了老传统:重男轻女,母以子贵的几千年寿龄的老传统。从此,这些村庄里再也不见那些生不出儿子就没完没了生下去的女人们,那些为了留住一个生男孩的机会把女孩扔进马桶或扔进水塘或扔到火车站候车室。再也不见那些带着低声下气的女儿们的低声下气的母亲们。十多年改变了上千年的传统,村丽人渐渐变得重女轻男。
第五十六章
更新时间2009-4-20 11:51:53 字数:3483
 变成了季枫的女人在大都市里稍微逛一逛,就能认出自己的同类。服装饰的大市场的一个个货摊后面,房地产公司出售租赁的服务台后面,头发养护和指甲美容的躺椅旁边,都是这种通过可怕的途径见了大世面的年轻女人。她们见的世面可比出国留学的女学生们大多了,因为她们走通了十八层人间。
  变成夏之林的男人是在南方缉毒最紧的时候来到安徽的。他现在找回的季枫不仅是妻子,更是好帮手。南方破获的制毒贩毒网络只有一位神秘的首领在逃,因此法网便由南往北撒过来。因此夏之林在一次对季枫拳脚相向时告诉她,本来想低调一阵,把风声躲过去,这样打闹,哪里藏得住呢?!
  她马上看着他,准备砸向他的一只小凳落了下来。
  他说她不是一直向往改邪归正吗?现在他们可以到北方的大都市躲藏下来,容他去找一份职业,象千千万万个人闯大都市的人那样白手起家。时间一长,张在他们头上的天罗地网总会放弃,他们就得已逃生了。他是一个目光远大的大反派,总是不惜放弃已打下的江山,已建立的王国。那一个个地下王国中的巨民多么忠心于他们的主子!(虽然他对他们绝大多数从来是神秘莫测验,几乎是一个英勇传奇)。为他吃尽苦头,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吞下一个个腊封的毒品丸,用自己的胃肠做运输工具,把一个个飞机场连接起来,让血肉的传送带顺畅从警察缉毒犬眼皮下通过,再以催吐剂和泻药使毒品丸安全抵达目的地。
  都市越大越利于他们隐藏。北京这样的大都市作为藏污纳垢的所在太理想了。想租房,马上有几十个掮客在你面前献殷勤,什么都好说,一切都可以通融。他们在一个黄蜂窝般的小区里住下来,耳朵里灌入的语言除了北京话什么口音都有。谁知道一个个蜂穴似的屋子里都住了什么男盗女娼?关起门嫖娼、赌钱的、策划杀人越货拐卖人口的一定都很齐全。吸毒?!吸毒算个屁!谁也坑不着只坑害自己!
  “你看看你的样子,还能做母亲吗?”叫夏之林的男人说。
  自从战略转移到北京,女儿就被送进了寄宿幼儿园。北京许多家长赚钱的目的之一,就是要把儿女从小送进据说是很贵族的学校,据说那些地方会把他们的后代培养得非常贵族以至将来很可能对他们父辈的粗鄙和缺乏教养大为愤怒。
  叫作季枫的女人破口大喊,叫他还她的女儿!做畜牲也有养儿女的权力!就是一只母老鼠,它肚里钻出的小老鼠也不会嫌弃它!
  他把一面小镜子放到她前面。照照吧,看看里面是什么?她照也不照,把镜子摔在地上。不用照她也知道那是一把人渣。谁让她走到这一步?让毒品选择她,熬炼她,熬练得只剩了这一把渣子。她突然感到一阵牙痒,扑到他身上就咬。
  他动也不动。他根本不是人,人不可能对自己的皮肉象对待身外之物。她劲头马上没了。他想做什么做不到?对他自己的皮肉都能做到这一步,他是什么都能做到的。他可以做呼风唤雨的大毒枭,可以做一丝不苟的毒品配方员,可以做读童画,捏橡皮泥的称职爸爸,也可以做夹起尾巴的狗。他在北京一所大学的附属中学里,做那个老实巴交,混饭混日子的代课教师不是神似吗?有时他混得恐怕连他自己都不分真假了,竟然混在同事里喝酒唱歌,让所有人认为他不仅是老好人,甚至有点缺心眼。只是中学的领导看了他的履历,觉得他好歹算个海归人士,想把他合同教师的身份提拔一番,给他转正,他才发现自己的戏过了,事与愿违了。原来他只想做到不起眼,以至于天长地久地随大流,从而引起普遍忽视。没想到夹尾巴夹得太好,被当成了可以长远共事的人。他只好辞了职,去一个化工研究所,披起另一套伪装,扮起一个研究人员的角色。这回的角色是不易亲近的怪诞科学学者,勤恳敬业,但上级刚想表彰,他便无端旷工,刚刚要给于他警告处分,他又拿出一项成果。他让上级下级同级都意识到,一个搞科学的人可以没有爱因斯坦那样大的天才,但可以有爱因斯坦那样大的怪癖。他古怪到了下班穿着别人的米色夹克回家。
  当他把夏之林这个角色表演得百分之百可信之后,他已经在山西、河北建立了制毒工场。同时也建立了供销网络。大都市就是好,上流人士下流人士都受不住大都市生活的压力,因此都得找些省事省力的方法缓解。野心和欲望的压力就在首都污浊的空气中。所有大楼的地下室里,住满漂流到北京的年轻人不怎么年轻的人,以“不成功不还乡”向自己残忍施压。他们的头顶上,那些带壮阔景观的豪华公寓中,住着他们梦想成为的人们,而那些人的压力更大,任何一个比他们更成功的邻居,熟人或非熟人都是他们的压力。成名成功,那简直就压得人活不了。天天有新的成名成功者出现,你不突破原先的功名,世界就去奉迎他们。世界越来越薄情寡义,见异思迁,你的财富和名望很快便为它所不屑,因为新的财富和名望分分钟在争夺它的宠爱。地下室的居民羡慕成功者的一切,包括成功之后那非人性的压力。
  因此给这些地上地下的居民们减压,是人性的。让那些给压力压得时刻要崩溃的人忘乎所以一下,不是很人性吗?夏之林对季枫演讲道。他面前似乎不是他患难与共、同流合污的妻子,而是审判席和陪审团。
  在他成功地建起制毒工场和贩毒网络的过程中,他和她达成了协议:只要她戒毒,他可以把女儿从寄宿学校转到走读学校。但她发现这完全不可能。她总是从送出去的货品中偷偷扣一些。而她在送出的货品中做的手脚很快被他发现。他对她说;送出去的东西有质无量,缺斤少两,怎么能指望供销关系长此以往?监守自盗,非常非常地愚蠢。
  她有什么辨白?当然没有。只能以赖抵赖,拍拍她空了的胸腔子:“怎么了?就是偷了!你能怎样我?”
  他看着她。他不是看着一个人,而是看着一堆糟泊。不用怎样她,只是让女儿继续在贵族学校继续寄宿,周末假期也免了。无非是大把钞票捐出去,那种学校对肯捐大把钞票的家长都奴才得很。
  有一次女儿一个月没回家。把她接回到家里,她象个串错了门的客人,窘迫而紧张,当母亲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时,她似乎屏住气在忍受,希望骨肉团聚的老一套快些结束,好让她一个人回到她自己的房间里,面对电视上随便什么画面。就在这个周末,母亲的只教训了她一两句话就引出她一个脏字眼。是个非常非常肮脏的字眼,让她的母亲想到村庄里几个孩子的妈,骂这类字眼时可以脱自己衣服助兴。贵族学校样样领先,连下流语言都是跃级的、一步到位的。
  她这次要跟夏之林拼了。必须把女儿带回她身边,不然她这一夜就要和他你死我活。不答应没关系,她可以找警察告发,让法官裁决她是不是全国著名制毒家的牺牲品。他一边朝她挥拳一边请她快去,顺便也告发她自己每次怎样把毒品送到某某洗浴中心,某某夜总会,某某酒吧。她已经是最优秀的毒贩,一身绝技,有几次碰到警察突袭搜查,她把自己的胃做了紧急转移点,把几百克毒品腊丸暂时库存在那里。要向警方交待,千万别忘了这个精彩细节。
  她两只手在空中狂抓,他的脸一再从她五彩指甲的利爪下躲过。她的声音鬼叫一样,说一切都是他的教唆,她的毒瘾和她的贩毒技俩都是他亲授的。
  这种吵闹格斗总是不了了之。日子还会照常过下去。她照样被他派遣出去,送货,收钱,打点该打点的人物。现钞一摞摞收回来,塞在壁橱的一个手提箱里。那些钞票似乎带着手汗、残酒、体油,一摸它们她就恶心。手提箱装满了钞票,叫夏之林的人往里面搁了些樟脑球。这种蜂窝般的楼房连蛀虫都是共享的,别人家的蛀虫成了飞蛾,便从窗子飞到你家,在衣橱里筑起殖民地。这个小区每家跑着别人家的蟑螂、耗子,夜晚,并不只有人在进行不见天日的串通。他们不能随便花这些钱;他们的生活水平不能高于小区里的普遍水平。低调、冷静,才能引起忽略,广漠的忽略才是他们的安全避难所。
  每天她都面临同样的挣扎:吸,还是不吸。最后总是毒品选择她。每次她都对自己说:吸吧吸吧,这是最后一次,你最好吸个够,享受个够,因为下回就没了。她给自己的最后通牒没有效,下回之后还有下回。因此其他的步署根本谈不上。那些步署她也是天天在心里谋划,如何戒了毒,偷出钱,带着女儿,远走高飞。她既然让最大的坏人选择了她,让毒品选择了她,让乌糟糟的日子选择了她,她就别无选择地继续过一日算一日。过一日,就死去一日。每一日的逝去,她的灵和肉就死去一部分。她照样穿扮得象人一样,把毒品装在女式皮包里四下分送。她牢记夏之林的教导:行动要不拘形式,没有规律。她可以亲手送货,也可以打电话给私营快递服务公司,让他们到某某小区去取。她的发货地点除了自己小区还有周围的几个小区,有时,她甚至到很远的小区给快递公司打电话编造那个小区的一个门牌号做发货点。货品的伪装也常常变化,有时装在掏空了心的书里,有时装在点心匣里,有时装在儿童玩具里。
第五十七章
更新时间2009-4-20 11:52:17 字数:3514
 这天晚上,她把货品放进“银翘解毒丸”的纸盒,来到一家私人会馆。它在一个酒店的顶层,上千平米的空间,里面的人几乎谁和谁都认识。会馆包间无数,走廊纵横交错,到处竖着屏风,路不熟的人走不远就走傻了。灯光华丽之极,每个平面上又都有蜡烛,因此不习惯的人马上就会天晕地转。
  她来过几次,然而天旋地转的灯光仍然让她不适。她每次来都能碰上这个国家的几张著名面孔。这些面孔时而出现在杂志报章上,或者电视屏幕上。她突然会想到夏之林这恶魔的英明,有几个人能承受成功成名的折磨?她一看就明白他们多么需要她皮包里的货色。会馆的买家们欢迎她的货色,因为它纯度高,价格公道。
  她看见那位买家向她打了个手势,她便款款地向他走去。走几步,她站下来,掏出粉盒和唇膏,往嘴上补了点唇彩。这是见男客户该有的礼貌。从镜子里,她看了看左肩的后面,又看了看右肩的后面。两个男人正在窃窃私语。会馆的入口处,站着第三个男人。她一眼看出三个男人不属于这类场所。敌情出现了。她专注地涂着唇彩,然后收起粉盒,朝左侧的女洗手间走去。现在马上往外走就会暴露。因为他们一定看到她刚进来不久。会馆只有一个出入口,一把手枪就把它封锁了。
  她走进女洗手间,一个穿窄裙的乡下女人迎上来,为她拉开一个马桶间的门。她得尽快干完她要干的,不引起这位伺候人如厕的大嫂怀疑。好在她有所准备,皮包里装了一瓶水。有水吞咽就会减少一些痛苦。她取出蜡封的毒丸,一口两个,一口两个地往下吞。五百克毒品全部进入她的胃囊,一共才用了两、三分钟。她感觉自己的眼珠微微凸突,眼泪鼻涕口水从她麻目的脸上流淌下来。她按了一下马桶的抽水扳钮,胃被撑得这里薄那里厚,有些地方快要撑破,发出一阵阵尖锐的疼痛。
  她踩在两只钉子般的鞋跟上,走出女洗手间。疼痛在加剧,但步伐还得仪态万方。她的胃让她不当脏器来用,已经有多次了。她可以把那些蜡封的毒丸倒进马桶,但那就倒掉了一大笔收入。那两个便衣分头在和人们打听什么。他们以为这里的人会向着他们。她走到一张桌前。这桌上有三个男人在喝酒聊天,其中一个是大鼻子蓝眼睛。她问了一声可不可以占据剩下的那个座位,大鼻子大而化之地朝椅子甩甩手。她大致象个正经女人,风韵犹存,格调不低。
  假如她一个人坐一张桌的话,目标就比较大。这样的场所一个独坐的女人不会干什么好事。她的背对着出入口,凭感觉知道敌情越来越严重。警方一定在会馆招降纳叛,买通了耳目,今晚一定要打个里应外合。这时包间也许都被监控了,然后他们会一间一间地搜查。
  她点了一个鱼排,一份蔬菜沙拉,一杯红酒,一大杯咖啡。不能不吃不喝地干坐。一定是有着不正派使命的人才会在这里不吃不喝地干坐。警方破获的毒案不少,一定知道知道毒贩子冒生命危险以胃肠秘藏和携带毒品,这种人体毒库是不能进食饮水的,不然胃肠的蠕动可能造成毒品的包装破裂,下面就给警察省事了,也省了一颗子弹费。
  她痛不欲生地把一块鱼肉放进嘴里,斯文地嚼着。大鼻子瞥了她一眼,这才发现她很有看头,目光聚起力度,把她被年岁和毒品抹去的青春美丽挖掘了出来。他对她举了举杯,她也不是多年前刚出村子的土包子小姑娘,颇解风情地也举了举自己的那杯红酒,在他别有用意的微笑中喝了一口酒,抿嘴一笑。然后她端起一大杯浓浑的咖啡,把半口鱼肉、一口红酒吐了进去。大鼻子又朝她笑了笑,似乎她刚才的吃与喝都是买他的面子。然后他又回到和两个同伴的交谈中去。
  警察们下一步要做什么?假如包间里搜查出“瘾君子”,会不会逼供出毒品供应源?她和她的买家是单线联络,那个买家的下家是谁?是这个会馆的某位领班?某个侍应生?或者干脆就是老班?……她急促地猜想,警察们还要攻破几道防线,才能最后围剿她。
  这时她看见一伙人向门口走去。为首的一个是全国人民都熟悉的,他著名的音容笑貌据说价值千金。他以昂贵嗓音跟把守出入口的便衣大声打招呼:“忙着逮人哪?”
  同桌的两个中国男人激烈地悄声议论起来。
  她把一整块鱼排都陆续吐进了咖啡。咖啡已快从杯口漫出来了。咀嚼也能使胃肠蠕动?她感觉胃动得十分生猛,象是动着动着会分娩出一个活物来。她不能继续坐在这里,可现在离开目标又太大。她招了招手,一个服务员走过来,她拿出三张一百元钞票,告诉他不必找钱了。
  大鼻子看到她掏钞票,立刻投过来一个挽留的眼色。她微微一笑,是那种含着话语的笑。额头上痛出的汗冷下去,她想世上最大的病也不会如此折磨人。胃在强有力地一伸一缩,一松一紧地疼痛,不久它会找到个出路,把怪胎分娩出来。她得用吃奶的力气克制住自己,不让痛苦弄歪脸蛋。她站起身时,又朝大鼻子投去一束花似的笑容。
  大鼻子接住了花一般的笑容,竟也站起身。他一面和两个同伴咬耳朵,一面朝她看着。两个中国男人马上也转过脸看她。他们把她当成哪一种女人,她心里很清楚。大鼻子走到她身边,替她拿起挂在椅背上的皮包,交给她,一手微微张在她后腰,似乎随时在护卫她,又似乎随时要把她搂入胸怀。
  她和大鼻子通过出入口时,那个把门的便衣一副警察脸,小小的眼睛飞速在他俩身上上下扫描,没有拦住他们。
  应该说她已经脱险了。大鼻子却突然开了口,用胡乱拐弯的中国话说:“你好吗?”
  她看看自己的恩人,这回笑得比较由衷。她刚想说:“谢谢,再见了!”突然听见背后的脚步声。那是追捕者的脚步声。
  她赶紧拉住大鼻子的手。
  一个便衣简短地说明了情况:他们得到可靠消息,这个会馆有人贩毒,因此他有权抽查这里的客人。她装出楚楚可怜的模样,抬头去看大鼻子。似乎中国的事情反而需要大鼻子来给她做解释。大鼻子当然不懂警察们说些什么,对他们又是耸肩又是摇头。几杯葡萄检下肚,他晕乎乎的对谁都没脾气。
  其中一个警察一面问:“可以吗?”一面从她手里拿过皮包。难怪他们对她的皮包感兴趣,这个包和她的装束毫不搭调不说,简直就是一件小型行李。到这种会馆的女士背一个行李般的大包,非常扎眼。
  大鼻子开始不乐意了。他的酒意也帮助他蓄集怒气。他哇啦哇啦地说着什么,但没人理睬他。北京早就没有洋奴了,惹外国人不高兴的事常常发生,并且发生了就发生了,没有重大后果。
  打开皮包,便衣那只戴胶皮手套的手伸进包里。一样样东西被拿出来,仔细看一遍,再放回去。深蓝色的粉盒被里外看了个遍。警察原来那么熟悉女人贴身小物件的机关暗道。化妆品真不少,一件件都可以藏罪证。她委屈地沉默着,大鼻子委屈地吵闹着。包里还有几个没启用的快递大信封。再往下,是一双包在塑料袋里的运动鞋。她到这种场合来之前,一般在车上才换上高跟鞋。警察现在打开的是她的皮夹。那是个名牌皮夹,不是仿冒品。她买得起好东西而用不起它们,一用容易露馅,因此她只有少数几件昂贵用品。皮夹子里面有一摞百元钞票,身份证,还有一些票据。警察一张张票据地过目。她庆幸里面没有买家手写的欠款单之类。
  警察把所有东西一样样放回她的皮包。他们登记了她的身份证号码没有?站在侧后的那个警察是不是用他手里的手机在摄象?
  警察一面摘下手上的胶皮手套,一面请大鼻子和她开路,毫无歉意地说着抱歉的话。进了电梯,大鼻子捺了一下捺钮;二十二层。他是这个酒店的住客,很方便上到顶层,有枣没枣打两杆子,运气好的话便拣一个女人回来。她就是他有枣没枣打两杆子打来的。电梯往下降,他的笑容越来越充满泛国际语言,或说跨物种语言;任何生物求偶的语言都包含在他此刻的笑容里。到了二十二层了,电梯停下,他做了个“请,女士优先”的绅士手势,她先他一步走出电梯,就在他跟着步出电梯而两扇铮亮的门正在合拢时,她一步跳了回去。她只看到一个模糊的懵懂面孔,上面一个红红的大鼻子。
  她出了酒店大堂就跳上一部出租汽车。她让司机把她载到东二环路上的一个三星级酒店。她付了一夜的房钱,上了楼,打开房门。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关闭,她还未来得及把门卡插进插口以接通电源,人已经倒在地上。她拖着半死的躯体爬进厕所,把食指整个插进喉咙里。一声怒吼,她细长的身体抽动成了一条虫,喉咙口顿时打开,痛苦和快感使她浑身战栗,一堆蜡封的毒丸裹着粘乎乎的胃液落在白瓷砖上。再来一下,她的大半个手都被喉咙吞没了。接连两声吼啸,喉咙口象产道一样柔韧,弹性大得惊人,将几百克毒品分娩出来。胃就要痛出洞来了,最后一口呕吐,什么也呕不出来,只有一口带血丝的粘液。
  她喘着气,下巴上挂着粘液拉成的丝。点数一番毒丸,还差四分之一左右。一定已经进入了更深的消化系统,必须顺着肠道走一大圈弯路,才能跟其余毒丸会合。她下一步要做的正和前面相反,得大吃大喝。
第五十八章
更新时间2009-4-20 11:52:37 字数:3716
 因为没接上电源,屋子此刻陷入黑暗。她听见走廊里有人说说笑笑地走过去。一旦碰到紧急情况,她都是找这种中档旅馆暂时落脚,等确定了老巢没有被端,身后也没人跟踪,才决定下一步往哪里走。
  她等胃里的疼痛缓和下去,便从地上爬起来,手扶着墙。只有一盏夜灯开着,微弱的光投进浴室,她看见镜子里一条哆哆嗦嗦的影子。连她自己都让这毫无人气的影子弄得汗毛立正。她闭上眼,扶着墙休息了一会,慢慢摸索到门口,拾起落在地上的门卡,把电源接通。
  等她打开送餐菜单,眼睛定在雪菜肉丝面几个字上,一个念头击打了她一下:警察打开她皮夹时,会对里面的几张快递收据怎么想?他们会想,这个女人究竟是干什么的,整天发快递?他们会不会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看出蹊跷:邮件不是从同一个地址发出去的,发件地点是几个不同的小区,还有一个咖啡厅。假如他们看清了发件地点,一定会想,这个女人难道在这些小区都有房产?否则怎么可能发一个快件换一个地点呢?
  她的脑子绷得紧紧的,回忆两个便衣当时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色。每一个动作的过程多长,她都一一记起来。他们把随意折叠起来的快递收据打开,看了看,又折回原来的形状。打开、过目、折回,没有足够的时间让他们看清上面每一个字。除非那个带胶皮手套的警察有超人的记忆力。大鼻子的抗议无效,但他毕竟起了分神的作用。真得好好谢谢那个素昧平生的大鼻子,他让警察把事情的性质理解岔了:一个外国男人在那种会馆勾搭了一中国女人。北京发生的丑闻,无非那么几桩。但他们那天的任务恰恰跟那一类丑闻无关。
  她点的雪菜肉丝面送到了。服务员把小脸盆大的面碗往折叠桌上一搁,才来看她的脸。中档酒店的服务员一定见过十八层人间的各色成员,但她还是把他吓了一跳。她的脸一定没有人色,刚经历的恐吓和疼痛一时还散不了。服务员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说胃有点疼,大概是饿的。她看出自己在服务员眼里远不止“胃有点疼”,她已经奄奄一息,差一口气就是每天出现在大都市各个酒店、客栈、角落的神秘死亡人数中的一个数目。
  服务员出去后,她开始吃面条。面条的味道她尝不出,但没关系,它们是排泻的推动器被她吞下的。一两个小时之后,兜了远路的毒丸也会如数从她体内降落。受尽她摧残虐待的身体至今从未辜负过她,总是把毒丸完好地娩出。
  手机响了,她看一下号码,是夏之林打来的。她不想进一步败坏自己的胃口,捺了一下关机键。这是一个上不沾天下不挨地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的空间。她有这样一个空间容易吗?当然不能让任何人破坏它。让那个恶棍去着急踱步,让他当一会儿热锅上的蚂蚁吧。等她一口接一口地把一小脸盆面条送进麻木的喉咙,她打开手机。一拨通他的手机,他便问她情况怎么样,关机在搞什么鬼。
  她软绵绵地说她正等着警察去端他的老巢,几支枪一快开,把他打成个筛子呢。
  他对她的恶毒诅咒早已习惯,问她怎么了,说她听上去一点底气也没有。
  她哼哼唧唧地说胃疼着呢,一个胃整天做行李包它能不痛死痛活吗?!有什么狗屁本事?拿自己老婆的身子做运输车辆,送到枪林弹雨里去。他马上警觉了,部她到底碰到了什么意外。她把警察袭击的事简略地告诉了他。
  “你怎么把收据放在皮夹子里?!”
  “那放哪里?”
  “那么危险的东西你随身背着?!狗脑子还是猪脑子?!一个整天发快递邮件、地址一会儿一个变化的人,是什么人,警察一分析不就清楚了?”
  “万一邮件出了误差,能凭收据上的号码把它追回来啊!”
  “没有让你毁掉收据!是问你有没有蠢到那个程度,把它们带着到处跑?!”
  她不是不想强词夺理,骂一句“你个狗日做什么事后诸葛亮”,她不吭声是因为脑子太忙,推算警察会在多长时间里跟那几个快递公司取得联系,搞清楚一批批内容可疑的快件尽管从不同地点发出,但发件人是同一个。
  “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她说在一个酒店的房间里,但她绝不想见他。
  “告诉我酒店的名字。”他口气温柔了。
  她不说话。
  “为什么不想见我呢?”
  她又关了手机。她要好好地泡一个热水澡,好好地过一把瘾。她可不要他把埋伏在老巢四周的警察带到她身边来。怎么能确定警察没有在他们的小区里没埋伏呢?既便没有埋伏他也是她不欢迎的人。隔壁传来男人女人叫床的声音。这种中档酒店的大部分私密空间都在进行着不三不四的行为,住着来历不明的过客。跻身于他们之间真好,真亲。
  她在热水盆浴之后,打开一个蜡封的毒丸。没有工具也没关系,她现在是老毒客了,很快凑合起一套代用工具。
  等她四仰八叉躺在大床上,已经满身幸福。幸福最初从她意识深处、那最黑暗的底部浮动起来,极其细小,你得全身心地去捕捉。渐渐它顺着血液温存地游走,走到之处一片福地。你幸福得要撒手人寰了;什么不值这样的幸福?死也值了。……
  在宾馆醒来的上午,她不知身在何处。从她自己意识的空白程度,她确定昨夜的瘾过大发了。怎么没有在那种时刻死去?那样的死是个不错的了结。一个微微厌世的上午总是跟随着一夜纵容。她用摇控器打开电视,里面的人说着什么做着什么她都懂,却又都不明白什么意思。嘴巴枯干得象大旱灾,但她毫无意愿站起来,给自己倒一杯水。
  突然一声“叮咚”,她不知怎么已经站在地上了。一个声音说:“打扫房间!”这是一个外地女人的口音。别以为一个老毒贩那么轻信,会放便衣进来“打扫”。她口齿伶俐地和门外对话,说暂时不需要打扫,一面已经把毒丸抓进了被窝。门外又问她是否今天退房,因为还有半小时就到十二点了。她钻进被窝,用身体孵着全部毒丸,同时回答门外,她今天不退房了,门外还没完,似乎是为她好,叫她赶紧去前台补付押金,不然前台会把她的房间取消。
  她草草地洗漱化妆。看来只有敌情能让她灵敏。敌情可能就在门外。似乎预感到她又要摧残它一回,胃已经开始排除异已,绷得硬梆梆的,别说吞咽固体东西,连一口水它都抵制。一横心,她看着所有蜡丸落进了马桶。她一遍一遍地地捺抽水钮,直到最后一个毒丸被漩锅卷进这个吞惯了一切污物的管道。还是不放心,她用盛装冰块的塑料桶接水,一桶一桶冲进去,然后再拆开一个衣架,拽下铁丝,捅入马桶管道。什么也捅不出来了,她才喘息着站起身,把那个残废的衣架从窗口扔到楼下。好了,现在她可以开门,去应付敌情了。
  到了前台,她发现没有任何人盯她的梢。她结账时,听前台小姐说,退房晚了十分钟,以后延迟房要提前打招呼。她看着小姐微微一笑,以后?谁跟你还有以后?
  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她感觉好了起来。抽水马桶帮她吞咽了所有的毒。她是抽水马桶救下的一条命。这么些年她和毒品做欢喜冤家,谁也不能没有谁,但沾一块前景就是个死。她跟夏之林(林伟宏、洪伟)难道不是冤家?前世就是冤家,没有纠缠打杀出分晓,这一世非要血淋淋的地纠缠到底。
  此刻她站在一个银行的大门边。冤家双方得有一方退出这场爱憎混乱的紧密相处,对于夏之林(林伟宏、洪伟),也对于毒瘾,都是如此。
  走进银行,一个保安上前,她心里猛一忽悠。她已经经不住这类惊吓了;任何穿制服的都让她经历末日临头的一刹那。保安问她需要什么服务,VIP不用排队……人家好心好意,并且仅仅是个男孩子。
  她把银行卡和身份证一块放进柜台收件口。身份证马上被退了回来。取钱不用身份证。取全部钱呢?柜台里的女职员看看她。她象一个席卷家里存款逃跑的人吗?一定不象。因为那个女职员请她输密码,笑眯眯的。明年要开奥运会了,北京突然增添了一些笑眯眯的人脸。
  女职员告诉她,帐户里一共只有四万八千块。都要取出来吗?都要取。消户吗?不用……
  把空空的账户留给他?她并没有那么损,她同时把满满一提箱现款也留给了他。不是她不惦记那一箱子散发着樟脑球的卫生气味的钞票;钞票的一部分是她以胃肠做运输载体挣来的。但她要斩断她和他、她和毒瘾的冤家关系,只能牺牲那些钞票。
  她拿着钱,打的来到女儿学校门口,一眼看见他的车停在马路对面。一辆红色QQ,挡风玻璃后面,吊着一只绒布熊。他们半年前买这辆车,首先为讨女儿欢心,因为她看见QQ车就不眨眼,其次,在黄蜂窝般的小区里,开三万来块钱的车,好人歹人都不惦记。
  皮包里有一把QQ车的钥匙。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学驾驶,始终没考执照,但此刻她顾不上可能发生的车祸,可能犯的交通法,以及警察盘问等等,改变原先的计划,先只身逃脱。只要她结束了跟夏之林和毒品的纠缠,亦或说由她了断了他和它对于她的纠缠,她总是可以找回女儿的。
  女儿将见到的是一个会跟她一块唱童谣、跟她玩跳绳、躲猫猫,和她坐在地板上搭积木的母亲。母亲再见到女儿,会耐心温存地纠正她说脏话的毛病。那个母亲会真正参加到女儿的生活中,这样女儿就不会整天只参加到电视上的生活中。女儿将有一个不富裕,但跟左邻右舍的孩子们一样的亲爱妈妈。
  QQ在车流中受着挤兑、斥骂和欺负,她却不在意。半小时后,周围的车稀少了。树多起来。现在夏之林明白了?大侃什么选择命运而别让命运选择你是多么傻,她的第一个伟大选择就把他选成光棍。
第五十九章
更新时间2009-4-20 11:53:02 字数:3386
 QQ象个初生牛犊,不知惧怕地跑在机场高速上。有一次贩毒,在一个洗浴中心听见两个女人聊天,聊到某山区的风景如何美丽,她便搭了两句讪,女人之一非常热情,把那山村的地名告诉了她。从机场高速拐下来,绕到机场后面,上了一条往平谷去的公路。树更多了。她不知道自己这些年在没有树的水泥丛林中怎么活下来的。
  自从第一次去补玉山居,她就觉得那个在山的摇篮里躺着的小村子十分安详,她也可以和她的秘密一块躺在那里。尽管她的第一次脱逃被夏之林破获,她还是常常去那里。因为她觉得去那里的人都在逃脱什么,她只是在逃脱者的群落里随大流。有一次从补玉山居回到北京,她去那个寄读学校看女儿,发现女儿转学了。她在校门口就用手机给孩子父亲打电话,问他把孩子转到哪个学校去了。一个更好的学校。在什么地方?想知道啊?那就先戒了那玩意儿吧。到底是哪个学校?!别急,北京的寄宿学校多得很,找警察帮着慢慢打听。……
  回到家里,他在电脑前写着什么。一个特好的角度和机会。只要一下他就会倒下来。她打不动了,否则她会把那个十公斤的哑铃抡上去。她回到卧室,打开电视,不断地换频道,里面的人都来不及说完一句话,已变成了另一个人在唱歌,歌声又衔接到警笛上,警笛再跳到女人笑声中。一个声音突然插进来。一口带南方口音的普通话。
  “放心。等你像个母亲的时候,孩子会回来的。”
  她关了电视,急匆匆抓着干燥搔痒的小腿。她一听他说话身上某个地方就会奇痒。他看着她抓。
  “你看你还像个母亲吗?”他说。“你连个人都不像了你知道吗?”
  “知道。”
  她的痛快回答使他大大意外,哑了。她扭过头,见他站在门口,两手插在裤兜里,看着她。他可以以这副神情看一捆破报纸。她想起他有关零的宏论。这个自我珍惜,只毁别人不毁自己的超级坏人。她想她会很快从网上查出北京所有的寄宿学校信息,然后一个一个地去查找。或者,更简单一些,等女儿回家时她直接从孩子那儿把校名问出来。
  但她发现女儿几乎已经不认她了。周五下午,她听见父女俩人有说有笑地走出电梯,赶紧打开大门,叫着女儿的名字就迎出去。女儿顿时站住了,那个想往父亲身后躲藏的企图冻结在她的姿态里。她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尴尬最贱的母亲,对孩子笑着,厚颜地说:“怎么连妈妈也不叫啊?”女儿从她旁边走过去,走进家门,脱下鞋子。她的父亲跟在她细小的身后,也脱下鞋子。她像个非请自来的不速之客,趁人没来得及关门尾随着走进去。还得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所以无所谓地继续叫着女儿的小名,问她晚饭要不要去吃麦当劳。女儿回过头。她终于理睬母亲了。
  “叫谁呀?我又不是娇娇。”七岁的小姑娘说。
  她愣住了。
  “我早就不是娇娇了。”
  她转头瞪着他。还嫌他在母女俩之间离间的不够,连她给孩子起的小名也取消。他说转学是个好机会,可以把老名字改了,这样更安全。她当然懂他所说的安全。改名字改身份改头换面的勾当终于轮到七岁的孩子头上。安全现在是他的空气和水,安全对于他就是健康,舒适,营养,美味。住在芸芸众生的两居室公寓里,混在赵钱孙李中间,壁橱里一皮箱充满樟脑气味的钞票所能买到的生活都不豪华,只有谁都不会多看一眼的平庸无奇才是豪华。好不容易才经营起来的这座叫做安全的城堡可以说破就破:她病入膏肓的模样,女儿在同学中有关她父母的谈论,都是缺口。为了保卫这座叫做安全的城堡,他似乎改邪归正了,从来是单位——家,两点一线,任劳任怨地做个枯燥的上班族男人,在好事的同事和街坊四邻眼里,甚至在她做妻子的眼里,行为上很少出现灰色地带。他能那么老实,证明警方的风声又紧了。他有内线。他能那么老实可不容易,犯罪造孽跟天分才华一样,是种特殊能量,不释放出来会憋出毛病。
  他们又一次搬家,搬到东四一带的一个中高档公寓。搬家前,她拿出老家村里乡亲那一套,在餐桌上搁一个盆,水盛得半满,再用小刀割破自己的手指,把血滴到水里。然后她用三个筷子竖在水里,一面往筷子梢上淋水,一面请筷子们站住,站稳,假如它们听的懂她的誓言,为她用不吸毒的誓言作证,就站住。她还说,筷子们应该记住,假如她毁誓,人鬼神会都毁灭她。筷子若有灵,就站住,站稳。他在客厅读报,听见她叽哩咕噜地满嘴是话,却又听不清词句,便走到和厨房相连的餐厅。刀子割得太深,手指上的血流粗大,顺着她的手背留到小臂上。他听她讲到过这个愚昧的赌咒法,因此他问她在咒谁。她不理他,重复给筷子们喊操令,让它们站住、站住。筷子喝足了她的血,变得越来越重,站住了。它们比人还听令,站得比人毕恭毕敬。
  她向他转过头。从他的眼光里,她看出自己是可怕的。她就那样一动不动,整个厨房都是魔气。她要他答应,一旦她戒毒时间到了两星期,就证明她成功了,他必须把女儿的学校告诉她,周末由她去接孩子。他说好啊,那就太好了。笑什么?不相信人?人他从来都是相信的,只是不相信毒,在人和毒的官司里,人可以不找毒,可毒会找人。
  就在筷子们仍站在变暗的血水里时,毒已经多次来找她了。她用锡箔纸捏了个器具,给自己破了戒,大过了一场瘾,事后一切罪证污迹都被她毁灭一净。那以后,她每天跟他做戏,偷偷地吸,再灭除罪证。筷子始终站在那里,看她做戏。一天,两天,三天…..七天过去。十天过去。三根筷子仍然站在正在变质,生出微生物的半盆铁锈色的水里。
  她已经在网上查出了北京所有的私立寄读小学,并已开始侦查。但此类学校的保卫制度很严密,连校门都休想进去。一天下午,她围着一所有不少外国孩子的学校转了几转,发现学校后面有个拆了一半的一奥吃店,成堆的碎砖烂瓦。她稀里哗啦地攀上废墟,借她的高度翻进了学校墙内。校园里很静,操场上的运动器械色彩鲜艳。她钻进教学楼,想寻找一年级班级的教室。孩子们合唱般的读书声让她陶醉,她几乎忘了来此地做什么。一楼看过之后,她顺着楼梯慢慢往二楼走。楼梯上空无一人。她走到两组楼梯之间,听见一声吆喝:“唉!干什么呢你?!”
  她抬起头,见一个男人在楼梯顶端突然现形。他似乎一身军事化着装,一夫当关的架势。她说她来看看自己的女儿。男人不搭腔。两人持续着一攻一守的架势。后面也有人说话了。是另一个男人。他问她是怎么进来的。就这么进来的。这么进是怎么进的?走进来的呗。她还想卖个俏,笑出她二十来岁的笑容。那种笑容曾经可是通行证。可是好久不用自己的风姿,用起来非常生涩。真是走进来的?那还能怎么进来呀?在楼上镇守的男人一个一个梯阶往下走。楼下那位往上走。两双脚是经过同一个教官的训练,节奏一模一样,速度也一模一样。她现在腹背受敌,前进或撤退都是妄想。楼梯上的男人的眼睛特别大,她身后的窗子映在一对大眼珠上,一个窗成了两个,都很完整。窗台上还有几个鸽子,窗外露出一根树枝,都映在眼珠上面,都成了双份。包括她自己,映在上面也是一个成俩。要不是离开家之前足足地过了一回瘾,她才不会这么好抓获,两人叫跟着走就跟着走。这俩人运气真不错,要是碰到她犯瘾,自己鼻子都碍自己事的时候,他们来惹她试试!现在她安安静静地听这两人提出他们对她的强烈疑问:在学校周围绕了半天,翻墙头进到里头来,能是看自己的孩子吗?她看看自己裤子和衣服,灰土一片,把一个极小比例的小吃店废墟沾来了。两个保安还在说话:北京的同类学校可是发生过绑架孩子事件哟。要不是她过足了瘾,她绝不会有这么好的态度来迎接审讯。他们很快弄清,她的女儿不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她的良好动机基本可以被排除出去了。两位保安叫来的他们矮小老成笑里藏刀保安队长。了不得了,这个学校可出了大事了。孩子们的家长花大价钱让他们的子女进这所学校,他们居然让一个有绑票嫌疑的女人混进了校园。他们给她三小时,不老实招供就送到警察那儿去。
  一个多小时过去,她皮包里的手机响了。保安队长客气地替她接了电话。对方一听立刻抱歉,说自己打错了。保安队长叫他别急着道歉,也许他并没有打错,只是他要找的人不方便说话,因为机主小姐正在接受某某学校保安队长的正式审问。她斜着脸微笑,保安队长要把替她接电话的差事当到底,就由他去。对方大概坚持说自己打错了,不断地道歉告别,好像跟电话挺保安队长挺依依不舍。保安队长叫他等等,别急着“拜拜”,他还没告诉他们,打电话找这个在押女嫌疑犯有什么事,以及他和她什么关系。对方显然已经挂了电话。
第六十章
更新时间2009-4-20 11:53:23 字数:3228
 保安队长刚刚合上手机,她笑笑说,孩子他爸爸下班回家,一看没有晚饭吃,急了。保安队长问她,怎么知道那是孩子父亲。怎么会不知道?天下没第二个人礼貌起来像他那么罗嗦;他能把你给客气死。保安队长似乎对女嫌疑犯的丈夫来了兴趣,问她他是做什么工作的,在那里上班,哪个大学毕业的。当她告诉他,他在美国学的是药剂学,他看看那两个手下,意思是,看把她美的!拣好听的吹呢!等她的丈夫真出现了,他们的态度都不再那么对立;他们面对的确实是个文质彬彬,蛀烂了一座书山的学问虫子,礼貌得把人累死。领着被释放的老婆走出去十几步了,又走回去,掏出名片,说刚才自己忘了自我介绍,也忘了好好说省谢谢。他永乐五分钟就让保安们相信了他的解释:妻子身体太差,正在住院,所以他乾纲独断地把女儿送进住读学校。不告诉妻子地址的原因是怕她一想孩子就往学校跑,既影响她的健康,又影响孩子的学习、作息以及情绪。他笑容斯文,左右开弓地给保安们鞠躬,一个躬一句歉意真诚的话:“给大家添麻烦了。”她看着差点没笑出声,他鞠躬鞠成日本鬼子了。
  当天晚上,几个电话打进来,他刚一接,对方就挂断了。一定是那些保安们想核实他们留下的地址电话。那么核实一次就行了,干嘛打好几次电话?第一次第二次学校保安打来的,后面的有的是警察打来的,有的是小区保安打来的。扯得再圆的谎,都会有破绽。他们一定看出了什么破绽。认真起来,警察会从网络上查出他们伪冒的身份证件。这几年警察们很辛苦,追捕他追了大半个中国。
  所以他决定放弃刚刚建立起来的平庸美好的中高档生活,先躲到补玉山居去看看势头。
  第二天,他们收拾了行李,打好了包裹。她问他什么时候去接女儿。他说先进了山再回来接。她立刻拉开旅行箱的拉链,把它翻过来往地上一扣,胡乱塞进去的首饰,衣服,化妆品,鞋子散了一地,她一面踢着她的什锦家当,一面告诉他,她不走了,在这里热烈欢迎警察,让警察帮她把女儿找回来,她可以帮他们破获让他们辛苦了若干年的制毒贩毒大案,以此争取宽大。当女囚犯也不错,至少警察不会剥夺她做母亲的权利。说良心话,她现在真觉得自己跟警察挺亲的,比跟他这个横在女儿和她之间的丈夫亲多了!
  他只好妥协。协议是这样:她先开车出发,在进山前的县城和他以及女儿会合。因为女儿这天必须在学校打防针,他得等她打完针再带她走。并且一家三口分开走,目标会小些。
  她在第二天下午来到全家会合的长途车站。他却一个人从长途车上走下来。他说他再三考虑,觉得不能把女儿带在身边。她知道他在说谎;他根本就没打算把女儿带来。她奇怪自己没有破口大喊:“骗子!从你把我骗到手的那天你就一直在我跟前行骗!”她跟着他上了QQ,坐在副驾驶座上,眼睛看着公路两边的山,下了雪,它们白白胖胖,陌生得很。不宽的柏油路上车子摩肩擦背,轮子都酱在雪污里,再洁白的东西也架不住这样的践踏,碾压。
  到了补玉山居之后,她有点害怕自己了。她会如此乖顺地吃他一记闷亏?受了骗就算完了?她发现自己很专注地搓着手掌下麻将牌,把那一块块四方形从冷的捏成热的,然后狠狠抛出去。她牌运不错,连赢了五把。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可怕,连拿张锡箔纸凑合成一个器具吸上几口的生命必须都淡去了。直到一大口血冲出口腔,人们慌乱地叫着“白药白药”,她才明白自己一直在忍耐,为了一个大图谋而忍耐。她看着吐在地板上的血——她的忍耐是如此的血淋淋。
  她看着自己的身体被抱起来。看看抱她的这双手,它们真像干好事的手啊。她闭起眼睛,让人们误认为她昏过去了吧。进了屋子,关严了门。他们这间屋的窗帘从来不打开。但愿里面的秘密永远被保留在里面。他正要直起身,把双手从她身子下抽出来,她喃喃地跟他说起话来。都快死了的人,还不让她见见女儿吗?死不了的,放心吧。真毒啊。必须毒一点,不然无济于事,连那么毒的咒语都无济于事。他从来没怀疑过她的意志糟过豆腐渣,一直坚信她做戏的本事,自己做戏就罢了,还难为几支筷子陪着她做戏。一阵羞死人的停顿,她撒娇地嘟哝起来,请他原谅,原谅她的豆腐渣意志,原谅她做戏的本事。他瞅她的眼睛柔和了一些。她知道自己在继续做戏。她说他至少该让她知道女儿在哪个学校,好让她放心,即使她不是个人可她仍然是个母亲。畜生野兽爬虫,母亲总归是母亲。他沉默了一会,说孩子暂时住在一个远亲家,清了三个老师每天给她私下授课,等到他们的局势稳定了,再去给孩子找合适的学校。怪不得找了那么多个学校,也没找到孩子。反而把警察找来了。
  她翻过身,和衣而眠。至少在他看来,她并疲惫得连衣服都脱不动就睡过去了。他又回到棋牌室去,接着假扮正常人,找世俗之乐去了。
  她看看表,晚上九点二十三分。滑雪回来的年轻人都还在热腾腾的大炕上聊天贫嘴,还有几个人在歌房吼叫,消费白天没消费完的体力精力。她走到院子里想到,都市人朝乡村蜂拥就像乡村人往都市跋涉一样荒诞。也是徒劳。这里如此苦冷,都市人还要来假扮几天乡村人。假如当年不赶乡村的时尚奔往都市,她也许会成另一个曾补玉,让都市和乡村在自己的院子里错位。这时她站在厨房里面。往右拐,面向窗子,再往左边一伸手,就摸到了一溜儿刀把。第三把是她最中意的。一步都没有错,因为她在白天就把一切都看好,计算出来了。本来想假托上厕所溜出棋牌室,快速取下一把刀,藏到房间里,在回到牌桌上。现在时间宽裕多了。她在关键时候发作胃出血,老天助她也。
  她原样躺回床上,胃里一阵阵钝痛。她像是安抚一个宠物那样,轻轻地抚摸它,要它忍耐,在忍耐。它是比她自己更敏感更创伤累累的活物。她却拿它做秘密行囊,贮藏和携带不可见天日的宝贝,一次又一次。她是对不住它的。它比狗还忠厚,比狗更多地分担她的紧张愤怒伤心。每一次她紧张或痛苦,它会跟着紧张痛苦,不,远比她更紧张更痛苦,以致痛到流血。
  他回到屋里时,大概是十二点过了。他以为她已经睡熟,把他的大衣脱下来随便地仍在床上。似乎她不值得他放轻动作。然后他开始大声地漱口刷牙,把在棋牌室烟雾里呛出的老痰都彻底清理了一番。他已经不再像曾经那样在意她,疼她,有她在床上睡着,他却犹如入无人之境,白天他被礼貌外表束缚累了,这一会儿可得使劲张扬抒放。
  他沉沉睡去了。他的睡眠一贯是宁静的。睡着后他可真像个好人。他的一头头发还那样浓密。她都开始有白发了,而他的头发一直那么黑,黑得像秘密。那黑而浓密的头发下,那一层颅骨下,储存了多少漆黑的秘密。她从床的另一面悄悄爬起来时稍有点不舍。屋里的暖气很足,补玉没必要少那么多炭,让她出汗。他的手机放在枕边,里面存着他那个远亲的电话号码。那是个常常使用的电话号码,从通话纪录里找出它来不会太难。他那个就皮箱是靠对号上锁开锁的,不过那挡不住她撬它。箱子可是不轻,里面装得满满的,除了钞票就是毒粉,还有一些樟脑球。这是她已进了厕所,撸起袖子,伸胳膊到抽水箱,把那把厨刀捞了出来。她回到床边。刀子够利,她看见过谢成梁用它剥兔子皮,刃到之处,一声声冷冽的沙沙响,眨眼工夫,兔子就肉是肉皮是皮了。她要为所有“零”们除一大害。他在刀下拼命扭动。好在她的前半生是村姑,挥镐抡锄扬鍬,童子功是不错的。他还在他自己的血里扭动。好大一条鱼,不甘被放上案板。
  曾补玉一直记得季枫头一次来的模样。头上戴了一条花丝巾,脸上包着巨大的口罩,象个刚刚从做月子床上挣扎起来的女人。后来她再来,补玉觉得她相当亲和,是那种寸分拿得很好的女人。
  下午她胃出血,补玉骑车跑到镇医院,为她开了些药,补玉去送药时,夏之林开了窗悄声说季枫好多了,正睡呢。但补玉在窗跟关偷听时,明明听见里面有动静。
  周在鹏这天傍晚蹓弯过来,见补玉和女儿在厨房里洗碗。现在补玉把厨房的灯泡换成了一百瓦的,所有人进出都能看见厨房多么干净,碗和盘子的清洗过程多么讲究。补玉腰上系着雪白的围裙,头发全盘在脑瓜顶上。她笑着说了一声“吃过了?”同时就用脚把一个矮木凳踢到他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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