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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家有女初长成

_6 严歌苓 (当代)
  我一动不动,眼一闭以同样的腔调和音量喊:“余晓浩我命令你去取晚报!”
  弟弟有响动了,他用足趾把门撩个缝,喊道:“姥爷!姥爷我派你去趟收发室把晚报拿回来!”
  姥爷跟没听见一样,倚着洗碗池,手指头夹着一股蓝烟——烟屁股总短得看不见。他在监狱里成就的吸烟本领可以把一根烟吸到彻头彻尾地灰飞烟灭。
  “姥爷,派你去拿晚报!”弟弟又嚷。
  姥爷仍不理会,慢慢从衣架上取下棉衣。这是我们家一个正常现象,谁都差不动的时候,姥爷总可以差。
  我跟姥爷走到门外。寒意带一股辛辣。我问姥爷后来怎样了。
  “我就上路了呗。”姥爷说着吸一下被寒冷刺痛的鼻子,“三十多公里。我走到一半棉袄里子给汗湿透了。二月天短,五点多就黑下来。厂部我顶多去过三回,只记得在东南方向,路上要过个小镇,有时能在那找到车搭。小镇才十几家人,多半是劳改释放了的人,懂得怎样挣劳改犯的钱。多数都是前门开烟草酒店,后门开饭铺,要不就是旅店。也有两家百货店。我进镇子的时候,看见一辆军用大卡车占了镇子大半个地盘。我赶紧进了镇口第一家店。店主人一看见我的粗布灰棉衣上号码就说:‘你怎么敢到这里来?没看见镇子戒严了?’我问为什么戒严,他愣住了。瞪着我一会才说:‘跑了个人!昨天跑的!’我又问是哪个大队的。他还瞪着我,半天才说:‘噢,不是你啊?’他把我当逃跑的那人了。这镇上的人许多是明着帮政府,暗着帮劳改犯。我不敢再进镇子,就从一片荒地往场部去。还好,雪把天色照亮了。绕过小镇,我还得回到公路上,还指望搭上一辆车。那片荒地栽了不少防风沙的树。刚要出林子,我看见有烟头火星子在前头闪。绕那么大弯子还没绕出戒严圈子。对方也听到了我这边的响动,手电筒一下就照过来。我赶紧蹲下去。电筒光柱子就在我头上晃,我一点一点趴下去,肚皮贴地。那边叫:‘看见你了!还往哪躲!’我心跳得打鼓一样,想把自己交出去拉倒了。那人又喊:‘还往哪跑?我打死你!’手电一下子晃到别处去了。
  “我才晓得他在诈我。他根本没看见我,也并不确定有我这个人存在。不是光我们怕他们,他们也一样怕我们;比例上是他们一人要对付我们几十个。我们要真作起对来,他们也得费些劲。他又瞎喊几声,就闭了手电。我往前爬几步,发现他也藏起来了。他不想让我在暗处,他在明处。我必须找到他的方位才能决定我下一步怎么走。风硬起来,我汗湿的棉袄结冰了,跟个铁皮筒一样箍在身上。我差不多要冻死的时候,听见一声划火柴的声音。他把火光遮再严我还是把他的方位认准了。他不晓得我离他那么近。我闻得到他纸烟的味道了。他坐在那里,在一团骆驼刺后面,头缩在大衣毛领子里,皮帽子的护耳包得紧紧的。他每隔一两分钟就站起来往左边去几步,再往右边走几步。我一脑子就是你妈跳橡皮筋的样子,我不甘心呐。我要知道她长大时什么样。王管教和那么多不相干的人都见了她,我这个生身父亲就没有见她的权利?
  “我算着那个兵的行动规律,然后撑起身子,慢慢站起,全身已经冻得很迟钝了。我必须在他向右走的时候从他左边穿过去。”
  这时我发现姥爷和我都停下脚步,相互瞪着眼,似乎谁也不认识谁。我一声不吭,呼吸也压得很紧,生怕惊动姥爷故事中那个哨兵。
  “我一步都没算错:他转过身的时候,我已经在他的另一边了。他抱着步枪朝我的方向看着,我也看着他。他忽然向公路跑去,好像我这个隐形人把他唬跑了。”
  “出了警戒圈,我也不指望搭车了,就顺着公路旁的防风林带小跑。时间不早了,我怕连电影尾巴都赶不上,跑得棉袄棉裤上的冰又化了,周身直冒白汽。这就看见场部的灯了。”
  姥爷一扬手,我们前面是收发室的灯光。姥爷喘得不轻。80岁的姥爷了。
  “看上电影了?”我说。
  “我进礼堂的时候,电影还有十分钟就结束了。场子里挤满了人。没座位的人站着,挡了坐在长凳子上的人。后面的人干脆都不坐了,全站到凳子上。有的人爬得比放映机窗口还高,银幕上尽是人影子。我没地方爬,四周都是人墙。有个十多岁的男孩站在两个摞在一块的凳子上。我对他说:‘你肯让我站上去看一眼吗?’他先不理我,后来看见我手上有张两块钱的钞票,马上跳下来。那年头两块钱大得很呐,我们一个月才发五角钱买卫生用品、买烟。
  “我站到两个凳子上面,动一动就会跌下来。我个子大,比人都高一头。电影上的人是男的,过几分钟,还没女的出来。我脑子急得嗡嗡响,什么都听不见,只晓得那个男孩子在下面拽我裤脚,越拽越狠。这时电影上出来个女的,大眼、尖下颏,跟小时候的你妈一个样。十几年没见了,怎么看怎么熟悉!那个男孩子在下面扯我裤腿,捶我脚趾头脚孤拐,我也顾不上理他,已经一脸都是眼泪了。我呜呜地哭啊,泪水把眼弄得什么也看不清了。我什么都看不清了,就用两个手满脸地揩眼泪。十几年没见过的女儿。”
  路灯下,我见姥爷的脸硬硬的,并不太感伤。但我确定他在走进灯光之前偷偷把眼泪抹去了。
  “我那样呜呜地哭把那男孩子唬坏了——他肯定没见过老头像我这样不知害臊,嚎出那种声音来。他让我安安生生站在那两个凳子顶上,哭了好一会子。他就让我站在那上面呜呜地哭。我不晓得哭了有多久,也不晓得人都在散场了。从我身边走的人都像看耍把戏一样看我,看这个老头穿一身囚犯的老粗布号衣,跟猴子似的爬那么高,爬那么高去呜呜地嚎。人都走光了我还不晓得,就知道自己一下子砸在水泥地上,直挺挺从那么高就砸下来了,嘴和脸跟身子一块着地,一嘴的血,一嘴的碎牙渣子。”
  “那男孩子抽凳子了?”
  姥爷不答我,换了个语气,带一点微笑地说:“我都不知道那个电影叫什么名字。回去还有三十多里地要走,不能老趴在地上歇着,清场子的人扫得我一身灰尘,香烟头、瓜籽壳都要把我埋了。我想爬也爬不起来,浑身肉疼,像皮给人剥了,一动就冷飕飕地疼。那个痛让我忘了跌碎几颗牙。我等会告诉你这个痛是哪来的,先讲那些清场子的人怎么把我拖到外面,说快把这老头抬卫生所吧,说不定还救得活;也有的说,还值当抬吗?先放在这里看看,差不多了就叫三中队来认尸首。我衣服上的号码上有大队中队的编号。三中队一来人我就完了,我是偷跑出来的,逮着会给我加刑。我这刑还能往哪加?一加就是死了。
  “等他们一转身,我就忍着疼爬起来。还好,嘴上的血不流了,冻住了。从场部回我们队是迎风。那风是满头满脸地砍,满嘴地钻——没牙了嘛。我怎么也要在天亮前回到队里,赶上早晨六点的点名,不然也当逃跑论处。我看到我们队那片土坯房的时候,天泛白了。也不晓得我怎么就倒在雪里头。后来我们那些人说,他们从我的棉袄棉裤里剥出个血人。我们犯人都没有内衣内裤,六七斤重的粗布棉衣里都是光身子。布料是回收的旧棉花织的,又粗又硬,跟油毛毡差不多,加上棉花也是‘废物利用’,用了再用不知轮回了多少次,早没弹性了。据说里面还掺了碎纸渣,全靠分量挡寒。那东西能穿着走六七十里地吗?给汗湿,又结冰;人走一步,它就跟挫刀一样在皮肉上挫一挫,一身还不都给它挫烂完了。我醒了,看看身上——俗语说‘不死蜕层皮’,那是真的,一块好皮都没了,……”
  姥爷忽然不说了。我们已到了家门口,妈伸个头在楼梯口,见我们便说:“我这就要出去找警察报案,我家丢了两个人!”她从姥爷手里抽过报就走。妈眼下在电影中演的角色越来越次要,也越演越无声息。不经常地,晚报会有一两行字提醒一下人们:她尚活着,尚演着。这是她读晚报的目的。她也要向自己证实一下:人们尚记着她曾经的美丽,人们尚谅解已不再美丽的她。妈有成大角儿的本钱,却不知怎么就错过了一生。她一向认为主要得归罪姥爷:因为他做了30年的政治犯,她从来都没有得到重用。连姥爷自己都不知道他这么个疏远政治的人怎么会成个如此重要的政治犯,值得枪毙,值得关押30年,值得特赦,总之,值得许许多多的人为他麻烦。在那个政治背景家庭出身左右个人命运的时代,妈的推断或许有道理。我从来没有听过妈叫姥爷“爸爸”。她实在无法把她一生不幸运的根源叫做“爸爸”。我们家的每一个人都希望过:不要有这样一个姥爷。没有这样一个姥爷,我们的日子会合理些。
  姥爷在哇哇乱响的电视机前睡着了。我把妈拉到客厅门口,小声跟她讲了姥爷刚讲给我听的那事。妈想了一会说:“那他肯定看错了。那个电影里我的戏不到五分钟。他看见的是女主角。我本来该演女主角的,要不是……”
  她嗓音开始爬音阶,我嫌恶地制止了她。我说:“行了!”
  妈安静地看着姥爷撞南墙一般的睡姿。
  
第二十章
更新时间2009-4-22 14:40:11 字数:4309
 我狠狠地要求妈,不准她把实话讲给姥爷。让老人到死时仍保持这误会;让他认为他曾为女儿做过一个壮举。“其实那部电影上是不是你;他看见的是不是你,都无所谓!”我说。姥爷在八九年被彻底平反了,被恢复了名誉。他这下可真成了个无名无分的人。不然罪名也可以算个名分吧。如果他回江苏老家,可以每月领37元的养老金。不过妈考虑姥爷在这个家还是顶用的,就没送他回去。我们家的日子就那样往下过,妈照样发牢骚,她有积了三十余年对姥爷的牢骚;姥爷照样要搜刮家里的钱,去看电影。只有我在唤“姥爷”时,心里多了一分真切。我静静地设想:姥爷去看电影中扮演次要角色的妈妈,因为妈在银幕上是和悦的,是真实的,姥爷能从银幕上的妈的笑容里,看见八九岁的她——他最后锁进眼帘和心腑的女儿形象。老人鱼穗子在成年之后对自己曾挨过的那两脚记得很清。踢她的那只脚穿棕色高跟鞋,肉色丝袜。穗子果真在母亲盛破烂的柳条筐里见到了这些物证。从此穗子就相信自己在半周岁时就有记忆了。她当时被搁在一个藤条摇篮里,外婆叫它“摇窝”。她半周岁时比别的婴儿稍微小一点,也不如人家硬扎。这是外婆坚持把她紧紧捆在襁褓中的原因。穗子那天是个讨厌的婴儿,怎么也不吃哄,张开嘴直着嗓门哭喊,母亲一眼看得见她两块嫩红的扁桃腺。
  母亲哄不好穗子就不能脱身,她哄得自己也哭起来了。就在这个时候,二十二岁的母亲委屈地“咯”的一脚向摇窝踢去,摇窝成了个不倒翁,几次摇得要倾翻。踢痛了脚的母亲简直委屈冲天,外婆拉也拉不住,但脚头气力毕竟被消耗了不少,因此母亲抡出去的第二只脚只把摇窝踢远了,“砰”地撞在墙根。束手待毙的穗子浑身捆在襁褓内,自然感到一种毁灭性危险。她一下子收住哭声,开始她人生第一次的见风使舵。以后的日子,穗子就有了几分寒心,自己的母亲怎么做出了这样失体统的举动?给她的老辈和小辈都落下了话根。穗子长大以后对母亲表面总是带点巴结,内心却充满怜悯。怜悯可不是什么好的感情,被怜悯的人必须接受怜悯中的少许嫌弃的敷衍。外婆为此跟自己女儿不共戴天。她觉得穗子母亲太低能太失败了。她踢穗子的那两脚就是对自己不配为人母的彻底招供。外婆只要活一天,穗子就该得到一天的安全。穗子妈和穗子爸一旦暗示要接穗子走,外婆就说:不要脸,小穗子这是第二条命。穗子的外公也说:穗子不会跟他们的,穗子多识数啊。外公是个老兵,有残废津贴和特殊食品供应,而且不必排队就买到肉和粮食。外公的残疾非常古怪,据说是头颈神经坏了,他的头不时会转动;假如你在他左前方跟他说话,他就向右后方拧下巴颏,因此外公总是在反对谁,绝不苟同于任何人。不熟悉他的人,都认为他是个很倔、很不友好的老头。穗子妈见了外公只稍微点一下头,跟外婆提到外公时说:老头儿没偷偷给穗子买零嘴吧?老头儿没出去跟人打架吧?在穗子印象里,外公从来不跟人家打架。外公那么蛮横一个老人,用着跟谁打架呢?他那只眉毛出奇的浓,并是雪白的,眉毛往下一压,谁都得老实。何况外公有一大堆功勋章,他跟谁过不去时,就把它们全别在外衣上。据说外公在打仗时冻掉了三个足趾,因此他走路是深深浅浅的。一别了满胸的勋章,外公走得急或来势汹汹时身上就发出细微的金属声。外公说:你晓得我是谁吗?这就够了,对方也不敢晓得他是谁了。碰到愚钝的大胆之徒,外公就添一句:你问问去,当年我腿上挂花的时,省上哪个首长给我递过夜壶。外婆跟外公并不恩爱,他们只有通过宠爱穗子才能恩爱。外公耳朵不好,跟人说到他曾经给某位首长当副官时,外婆就小声揭露一句:什么副官?就是马〖HT5,6〗亻〖KG*3〗并〖HT〗。穗子大起来才发现,外公对历史的是非完全糊涂,远不如当时还是儿童的穗子。穗子看电影时最常问的一句话就是“这是好人还是坏人?”而外公却不知道自己在战争中做的是好人还是坏人。直到有人仔细来看他那些军功章时,才发现了这个重大疑问。这样我们就有了外公的大致形象:一个个子不高但身材精干的六十岁老头,迈着微瘸的雄赳赳步伐,头不断地摇,信不过你或干脆否定你。他背上背着两岁半的穗子,胸口上别了十多枚功勋章。穗子的上衣兜里装满了炒米花,她乘骑着外公边走边吃。托儿所的阿姨们看到这样的一对祖孙走近来,都楞了一刹那。然后便窃窃私语起来:这是哪儿来的老怪物和小怪物?等穗子报上名之后,阿姨们就改变了对外公的最初印象,她们崇拜起这位战功赫赫的老英雄来了,所有军功章把老头儿的衣服坠垮了,两片前襟左面比右面稍长些。那些军功章大多色泽乌晦,难以辨识,阿姨们读懂的有:“淮海战役”、“渡江胜利”、“抗美援朝”等等。以后外公天天在下午三点出现在托儿所门口。天下雨的话,老头手里一把雨伞,天晴便是一把阳伞。暑天老头端一个茶缸,里面装着冰绿豆沙,寒天他在见到放了学的穗子时,从棉祆下拿出一个袖珍热水袋。老头儿没什么话,有话就是咆哮出来的。他只是在穗子受了气才咆哮。穗子告状是有名有姓的,谁揪了她辫子,谁躲在拐角吓了她,谁在滑梯上推了她一把,她都会把男孩们的姓名告诉外公。
  但外公到托儿所闹事,为外孙女做主时却非常笼统,从来不指名道姓。外公在此时嗓音并不宏亮,但有一种独特的杀气;那是战场上拼光了,只剩几条命要拼出去迎接一场向刀战时出来的嗓音。总之穗子就记得老兵此刻有一种垂死的勇敢,骂街不再是骂街,而是壮烈、嘶哑的最后呐喊。外公隔三差五的呐喊终于镇压了所有孩子。包括省委首长的儿子们。外公喊着要“下了你的大胯,掏了你的眼!……死你一个我够本,死你两个我赚一个!……”开始穗子不懂外公的话,后来懂了便非常难为情。她觉得外公跟她的生活有些文不对题,外公的架势、口吻、装束放在托儿所的和平环境中,非常怪诞。外公在自己制造的闹剧中过瘾地表演,给大家好么娱乐了一回。下来她不跟外公讲话,一讲就朝他白眼;我不要你做我外公!我不要你讲话!我不要你管我!不要做我家长!其他外公都当作没听见,就那句“不要你做我家长”让老人焉了,背着穗子的脊梁也塌下去。这是外公最心虚之处。后来外公去世了,成年的穗子最不堪回首的,就是她对老人经常讲的这句话。那时她才意识到,孩子多么残酷,多么懂得利用他人的痛楚。那时穗子已读过一篇文章,有关驯化大象;人将象的耳朵灼出一个洞眼,并在伤患上抹药,使它永远溃烂不愈,一旦大象出现造反征兆,人就用树枝去捅这个伤痛的洞眼。穗子不明白当年的自己怎么觉察出外公的不愈伤患,或许外婆跟外公咂气时话里带出来的,亦或是母亲给了她某种暗示:外公只是叫叫而己,并非血亲的外公。大概是在九岁那年,穗子终于明白外公是一个外人。早在五十年代,政府出面撮合了一些老兵的婚配,把守寡多年的外婆配给了外公。被穗子称为外公的老头,血缘上同她毫无关系。不过那是后话,现在穗子还小,还天真蒙昧,外公对于她,是靠山,是胆子。是一匹老座骑,是一个暖水袋,冬天穗子的被窝里,总有个滚热的暖水袋,但有次水漏出来,烫了穗子的腿,外公便自己给穗子焐被窝。一直到穗子上小学,她的被窝都是外公给她焐的。外公在被窝里坐着,戴着耳机听半导体,一小时后被窝热了,穗子才睡进去。外婆去世不久,外面发生大事了。人们一夜之间翻了脸,清早就闯到穗子父母的家里,把穗子爸拖走了。之后穗子妈每天用她的皮包装来一些东西,到外公的后院去烧。烧的是照片、纸、书。
  有一些她实在下不去手烧的,就搁在一边。穗子知道,那是父亲的一些书稿或剧本稿子,还都是未完成的。穗子妈把穗子父亲的稿子放在一个盛破烂的大竹筐里,就是这个时候,穗子确信了筐里的棕色皮鞋和肉色长丝袜是罪证;母亲当年正是穿着它们,踢了婴儿穗子两脚。穗子认为母亲当时想踢死她,但后来回心转意,也怕起自己对婴儿突发的怨毒来,便从此不穿那双高跟跬。穗子妈把筐交给外公。外公说:你放心,哪个敢抄我的家?这天一早,外公去买过冬的煤,抄家的人来了。穗子让他们先抄着,自己小跑去煤站叫外公。外公赶回来就拉开抽屉,拿出一张绿色毡子,毡子上别满他的功勋章。他把毡子往桌子上掼,对抄家的人说:小杂种,抄家抄到哪儿来了?抄家的人都不到二十岁,外地人占多数,因而不知道穗子外公是不能惹的;穗子外公早年打仗就不要命了,他现在的命是丢了多少次捡回的,因此是白白赚的。抄家的人动作停了一下。他们在遇到外公前是所向披糜的。有人说:“老家伙好像有点来头哩。”但两个撬锁的人正撬得来劲,一时不想收手。他们撬的是那间煤棚的锁。煤在这一年成了金贵东西,给煤上锁的人家并不少见。当两个撬锁人欲罢不能时,外公用一根木棍在桌面上重重敲一下。他说:大白天做土匪,撬我的锁,看我不打断他的爪子!抄家的人这时真有点怕了。这年头他们难碰到一个敢用这口气跟他们讲话的。一个头头和气地对外公说:老革命要支持小革命嘛,抄家不彻底,革命怎么彻底……外公说:日你奶奶!头头在手下人面前给外公这样一骂,有点负气了,若就此打住,他日后还有什么威风?他手做了个很帅的小动作,说:继续搜查,出事我负责。外公说:你们动一个试试。两个撬锁的人看看外公,看看头头。穗子眼睛盯着那把老古锁,门别子已松动了。头头说:撬。外公沉默了。他挨着个把勋章别在衣服左前襟上,然后一解裤带,长裤落到脚腕。他穿着宽大的裤衩,将腿往椅子上一蹬,那腿绝不同于一般老人,它〖FJF〗丑〖FJJ〗怪而壮实,两块枪伤曲扭了所有肌肉和筋络,在表皮上留下核桃大的坑。外公腿上的毛也比他的胡子、眉毛、头发年轻得多,又黑又浓密。阴森森的腿上,两块不毛的枪伤瞪着人们。外公说:没见过吧?我这条腿本来是要锯掉的。我把手榴弹掏出来,拉了栓,对医生护士说:敢锯我腿,炸死你们!人们看见老头在说“炸死”的时候,猛一呲牙,眼珠也红了。静寂一刻,一个十六、七岁的女抄家者说:后来呢?她这一问,不知觉地成了老兵的崇拜者,另外两个女孩也符合上来,问道:他们锯没锯你的腿?外公说谁敢呐?敢靠近我的都没有。两个子弹在这里头开了花。外公拍拍枪伤。我用一把刀自己挖,把大大小小的弹片挖出来了。女孩们说原来是位老英雄呐,用刀在自己肉里剜连麻药都不打。她们上来挨个跟外公握手,说哎呀多幸福,第一回跟一个活的英雄握手。她们一边握手,人就小小地蹦跳着,红了鼻头和眼圈。撬锁的人灰溜溜的,上来和外公握手时,笑也灰溜溜的。外公却说你们撬锁手艺太差劲,锒头、起子有屁用,我当年撬的锁多了,一根棍子,这样一杠。他把锒头柄插进去,手突然一阵痉挛:看看,看这手艺。锁果然掉下来。煤棚的门开了。外公指指里面,问那头头:看看吧?头头双手摇着:不看了不看了。外公说:看看好,看看放心。大家都说:不看了不看了。
  
第二十一章
更新时间2009-4-22 14:40:11 字数:4904
 外公说:哪能不看?起个大早,来都来了,好歹看看吧。门都撬开了,还客气什么?那时候我撬了门,进去有粮装粮,有牲口牵牲口,财主要不是恶霸,也就不惊动他了。你们真不看。大家说:不看了。这回他们答得整齐、有力。人们撤离时,穗子注意到一个偷窃者。他伙同这群人进来时看见床下有两条肥皂,就抓了揣进裤袋。偷窃者最后一个出门,出门前以同样的魔术手法把肥皂扔下了。许多年后,穗子想到外公的破绽一定是那天败露的。假如外公不把勋章别在衣襟上,或压根不亮出勋章来,他便是个无懈可击的老英雄。主要怪外公无知,否则他会明白一些勋章经不起细究,尤其两枚德国纳粹的纪念章,是外公在东北打仗时从破烂市场买来的,它们原来的主人是一个苏联红军。那位头头是个狡诘人物。几个月里,无论他怎样忙碌、操心,却始终想着外公的那些勋章。他本来就是个疑心很重的人,生而逢时,遇上了一个疑心的大时代。事实证明他的正确,这世道上所有人都存在疑点。他对那些勋章的怀疑让他深夜会无端觉醒,白天骑自行车会突然迷路。一次他骑车把席编的大字报墙撞个窟窿。爬起来,他便蹬车向穗子外公家去了。他给外公行了个军礼,说他想再接受一次革命战争教育;再一次挨外公这样战功赫赫的老兵臭骂。他很快哄外公拿出了那块绿毡子,指着一枚带洋字母的勋章问外公;这是哪一场战役?外公说他不记得了。反正是一场大仗。头头问穗子要了纸和铅笔。穗子看见深深的得意使他年轻的脸上骤添一些皱纹,一些阴影。他将纸蒙在勋章上,以铅笔来回涂,把上面雕般的图案、字迹拓了下来。外公纳闷地看他手拿铅笔,飞快地左右划拉,问他在搞什么名堂。他把拓下来的一枚枚勋章小心对折,说:做个纪念——立不了战功,得不到真勋章,这样也算沾一点英雄的光。他告辞时,外公说:不喝茶啦?他说不喝了不喝了。
  外公又说:炉子上坐了水,一会就开。他说他忙着呢。外公问他撬门的本事长进没有,多撬撬手就没那么笨了。头头说:那是那是。外公手比划说:就这样,抵住,一杠,保你开。他指指外孙女:小穗子都学得会。头头离去后,穗子有些不祥的感觉。一个月过去了,没发生任何事。外公照样给她在粥里煮一只鸡蛋,在炉灰里烘七八颗板栗。外公把每天两次发放零嘴改成一次,因为食品的馈乏在这一冬恶化了。外公的“残废军人证”也只能让穗子一月多吃二两白糖、半斤菜油、一斤肉。有次外公见水果店门口排了长队,一打听,店里来了橘子。他立刻掏出钱和“残废军人证”,高高举过头顶。排队的人破口大骂:这死老头也算残废?有胳膊有腿的!外公给人拉下来,往队伍里一看,才发现所有人的肢体都不齐全,残废等级都比他高。穗子这一冬便有橘子吃了。
  外公把小而青的橘子吊在天花板上,每天取一个出来,发给穗子,这样穗子每天的幸福时光就是酸得她打哆嗦的橘子。吃到橘子干了,皮硬得像茧,穗子妈从乡下回来,说穗子爸急需那些手稿。穗子爸的处境没什么好转,只是坏处境稳定了,他能在稳定的坏处境里吃喝、睡觉、上工了。穗子爸眼下在一个水坝上挑石头,所有人都跟他一样有严重政治缺陷。穗子爸渐渐快乐起来,因为有缺陷的人共处,谁也不嫌谁,就有了平等和自在。他心中一些欲望复生了,如读书、写作、打扑克、打牙祭、谈古诗、谈女人等等欲望。“劳动改造”对穗子爸这类人,已失去了最初的尖锐意义,不再残伤他们的自尊。就在这年入冬之际,穗子爸第一次产生过小日子的兴趣。他第一次感到,幸福就是“甘心”;甘心低人一等,就幸福了。他把这样神性的心得告诉了穗子妈。穗子妈似懂非懂,却认为应该替丈夫把这难得的想法落实下来。穗子爸活一把岁数,产生居家过日子的想法还是第一次。穗子妈把她和丈夫的打算瞒得很紧。她知道外公的脾气,同他实话实说,把穗子从此领走,完全行不通。情理上也说不过去;外婆尸骨未寒,就要夺走穗子,让外公彻底成一个孤老人。穗子妈住下来,她首先要去除穗子对她的客气、过份的礼貌。她心酸地想,穗子要是跟自己也能耍耍性子、撒撒娇多好。穗子跟外公在一块时,从来不乖巧,但谁都能看出一老一少的亲密无间,是一对真正的祖孙。穗子妈将盛破烂的大筐从煤棚拖出来,一页一页地整理穗子爸的手稿。稿子已枯干发黄,却都是未完成的。她忽听身后有响动,一回头,见穗子正返身进屋。显然是穗子原打算到后院来,见母亲在那里便怆惶逃走。穗子妈一阵暗然神伤,喊道:穗子!穗子听这声喊得极冲,竟唬得不敢应了。穗子!……母亲再次喊道。穗子装着刚听见,跑到后院,在母亲身边站得板板正正。母亲让她看看,破烂筐里有没有她喜欢的东西,没有的话,就把收破烂的挑子叫进来,连筐收走。穗了往筐里看一眼,摇摇头。母亲说:这只皮鞋还好好的,你再大一点,把鞋跟拔了,可以穿的。母亲替穗子当家,把那双棕色高跟鞋拎到筐子外面。这些丝袜,都是真丝的,母亲一双双理着纠结成一团的肉色长统袜,都不太破,妈以后给你补补,都能穿的。你说呢穗子?穗子点点头。她看母亲一双贫苦的手,翻到了筐底。好好的太阳光里,充满破烂特有的刺鼻气味。经过这样一双贫苦的手,破烂便不再是破烂。母亲惊喜地笑了:哎呀,都是好东西呀!差点当破烂卖了!于是母亲只将父亲的几大摞手稿搁入她的方头巾中,再将头巾扎成一个包袱。其余的破烂已变成了好东西,因此就又回到筐里。穗子一想到那些脱了丝的长统袜和棕色高跟鞋都在筐里等着她长大,心里便对“长大”这桩事充满矛盾。妈说:这个包袱,你来挎。上长途汽车,小孩子挎的东西,没人会注意。穗子问:上长途汽车去哪里?去看爸爸呀。什么时候去看爸爸?什么时候都行。……外公去吗?母亲停顿一下。穗子见母亲那双清彻见底的眼珠后面,脑筋在飞转。母亲笑笑,说:外公这次不去。
  你就去看看爸爸,外公去干什么?爸爸那里粮也不够吃,外公去吃什么?母亲说话时,有一种交头接耳的模样,让穗子想到了世界上一切交头接耳的人们。人们交头接耳,就挑出穗子爸的种种不是来。穗子认为那位抄家头头此刻一定在某处和谁交头接耳,嘁嘁喳喳得非常热闹。然后他们就会朝外公来了。穗子当时并不懂他们朝外公来的凭据,但她肯定那些人正为外公的事交头接耳。那时穗子还不懂“阴谋”的意义,她只懂得阴谋的形象。形象就是交头接耳。正同她交头接耳的母亲突然做了个奇怪的眼色,嘴唇撮住,“嘘”了一声。然后穗子看到外公到后院来了,从煤棚里取了一块煤。穗子顿时在心里质问母亲:你在骗我们吧?!既然仅仅是去看一趟父亲,为什么要对外公隐瞒实情?!第二天穗子还在上最后一节课,母亲就来了。跟老师短短地交头接耳一阵,老师就提前放了穗子的学。穗子跟在母亲后面来到长途汽车站,看一眼候车室大钟。这时外公刚刚到达学校门口。
  他会站在隆冬里一个一个地看着从校门走出来的孩子。他会一直站在那里,心很笃定地等下课的孩子回家吃完午饭,又成群结队地上学去。外公会等的,会等到天暗了,放晚学的孩子们再次涌出校门。她忽然对母亲说:我的东西没带。母亲说:我都替你拿了。喏,这是你的所有衣服,这是你的书、玩具。穗子本来没什么家当,值得带的,母亲都替她拿了。穗子想,母亲贼似的偷了穗子所有的东西;在外公眼皮下,她连东西带人把穗子偷走了。穗子说:我还有十多个橘子呢。母亲笑了,说算了吧,那也叫橘子?那叫橘子化石!穗子心想:说得轻巧,你去给我买点橘子化石来。但她从来不跟母亲顶嘴;她从来没跟母亲熟到顶嘴的地步。她不吱声了。冬天无孔不入,钻透她的棉袄棉裤,最后钻到她脚心,凝聚在她十个脚趾头里。积淀了整个冬天的脚趾开始咬食穗子,穗子的知觉给咬得斑剥血迹。母亲说:车要来了,你去上个厕所吧。她佝下身,替穗子挽起棉裤腿,又塞给穗子两张揉得很软的废稿纸。穗子朝厕所走去。她在厕所门口停下来,回过头。母亲此时正以后脑勺对着她,在读墙上的时刻表。穗子一直跑到一条巷子里,才明白自己干出什么样的事来了。她干出野孩子的事来了。她跟闯了大祸的野孩子那样撒开腿、仰着脸飞跑。跑着跑着,她发现自己满脸汗水。跑得她真想上厕所,却绝不敢上,手心的两张废稿纸给团得更软和,跟她在多年后用的棉制手纸一模一样的软和。一路上遇见的所有厕所,穗子都一咬牙一别脸跑了过去。她跑到外公家门口时,一泡滚烫的尿灌入棉裤。于是外公看见傍晚中的穗子,热腾腾地冒汽。穗子妈一个冬天都没给穗子写信。女儿让她心碎。她同女儿赌气;看你没有妈活不活得下去。穗子妈这种时候成了穗子的小女伴,平起平坐地跟穗子比实,看谁先孬下来;谁先投降。穗子爸还是一礼拜给穗子写一封信,说冬天水结了冰,用炸药一炸可以炸许多鱼;下兔夹子能逮住许多野兔和刺猬;锯下一棵柳树,鸟巢里有几十个蛋,那些蛋煎成一个个袖珍荷包蛋香得命也没有了。穗子的回信从来不对父亲的描述作任何应答。她觉得父亲对世界的态度变了,作为也变了;就知道去祸害,去消灭。
  之后,世界对于父亲,就剩下个吃。穗子当然不知道冬天对父亲的那群人,确实只剩个吃,因为整个空白的严冬,就是个巨大的胃口,填什么进去都无法缩小它的空间,都填不掉那大漠般的饥饿。穗子给父亲的信越来越短。她的常规生活没什么可说,而她的“地下生活”,跟他们说也白说。天下父母怎么可能懂他们的孩子呢?竹林开始发春笋的时候,穗子揪了一冬天的心,慢慢放开。没人来麻烦外公,父母也没有来麻烦穗子。穗子自由自在穿着帮成底、底成帮的棉鞋到处忙,踩某家的煤球,偷某家的罗卜干、堵某家的下水道。人们还在你打倒我我打倒你,一个革命推翻另一个革命,大字报小字报,写为了大家也就写出字体来了,错别字也得到了公认。
  正是这个白纸黑字的世界让穗子和她的伙伴们向往无字,向往字盲。她们便常常去郊区的竹林。大片的竹林是大片的无字。穗子见最年长的女孩弯腰拔下一根竹笋;她双手握住露在地面上的笋尖,整个屁股悬空向后坐去,竹叶响起来,竹林跟着哆嗦了好一阵,笋子才给拔起来。大家很快效仿年长女孩,拔掉了所有露出地面的竹笋。近午饭时间,每个书包都装满了笋。年长的女孩把一张报纸铺在地上,又把所有的竹笋放上去。然后她指定一个女孩叫唤,像买冰棍卖茶叶蛋的贩子那样叫,叫得悠扬抒情,充满旋律。很快就卖掉了所有竹笋,女孩们狂喜地分了赃,约定第二天再干同一桩勾当。穗子这才明白,竹笋是世界上最难减除的东西之一,头天拔净了,来日又生一片。女孩们的生意越做越旺,心越来越狠;开始太幼小的笋她们是不忍心去拔的,但一周下来,她们摊上最小的笋只有手指粗,仅比手指长一点。这天她们进了竹林,正对那些初冒尖的笋下手,一个汉子突然笋子一样冒出来。他一把揪住年长的女孩,说:你还偷上瘾了哩!年长的女孩梳两双羊角,给他揪住一只。他对另一个女孩说:来,过来,把你的小辫子给我。他将几个女孩子的辫子束成一束,以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解下自己的皮带,悠着。他说:不老实我抽死她。
  他就这样牵着一大把辫子往竹林深处走,也不管有的女孩是给他反着牵的,那样她只能脊梁当前胸,倒退着前进。谁倒着走踩了谁的脚,就出来哭腔的埋怨,汉子便说:谁在吭气?说着他狠狠往一根竹子上抽一皮带。竹冠连着竹冠,整个竹林都跟着疼,一齐挣扎扭摆。汉子牵不了所有女孩,岁数太小的,他就边吆喝边赶着走,放鸭似的。年长女孩就在这时对穗子使了个眼色。穗子和四个个头小的女孩给汉子赶得很好,乖乖朝竹林深处的小屋走去。她是看懂了年长女孩的眼色,却装着不懂。她觉得跟集体〖HT5,6”〗扌〖KG*3〗票〖HT〗在一块死也认了。穗子跟全人类一样,都有同一种做为人的特点,那就是争取不孤立,争取跟大多数人同步,受罪享福,热热闹闹就好。她从爸爸最近开始的幸福日子里得到启示;甜头是所有人均分的苦头,幸运就是绝大多数人相加的不幸。另一个女孩趁汉子不备,隐进竹林,逃了。汉子抬头看看竹林的梢部,女孩逃跑的路线马上清楚了。他随她去逃,只是更狠地抽着皮带。一棵笋子刚刚成竹,在皮带下断了。汉子说:跑掉我就不认得你了?你们在这里偷我笋子,我天天看着哩!你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哪里,我都晓得!……他的话让女孩们暗暗吃惊,离那么老远,他怎样察觉了她们?
  
第二十二章
更新时间2009-4-22 14:40:11 字数:3975
 到了小屋,汉子把女孩们赶进去,自己却在屋外。他说:卖了的钱,都给老子掏出来。女孩们自然是掏不出的。年长的女孩说:叔叔,下次不敢了。我是你妈的叔叔!女孩们一齐哭起来,说:叔叔我们错了。错了就行了?钱呐?钱买了挂面。还买了奶粉,给弟弟喝。年长的女孩说。弟弟肝炎。都有弟弟?都有肝炎?一个女孩壮壮胆说:我们把钱交给奶奶了。汉子说:叫你奶奶把钱还回来,谁家奶奶还钱,我就放了谁。穗子看看站成一排的女孩,每个女孩面前的水泥地面上,都是一滩眼泪鼻涕。
  她觉得这个女孩是个内奸,把大家全卖了;现在家长们都将知道她们的偷窃勾当了。孩子们跟家长们一样,在外面搞勾当普天下人都知道只要自己家里人不知道都还能接着混日子。穗子爸给人斗争、游街,谁看见只要穗子不看见就行;他都还大致有脸面有尊严。穗子爸现在的幸福还在于,他笨拙丑陋地在水坝上干牛马活,女儿穗子反正看不见。汉子拿出一把锁,把门锁上了。他走到窗子前,对女孩们说:刚才你们不是跑了一个吗?她回去报信,你们的奶奶就会来领人了。另一个女孩哭着说:我没有奶奶!那就叫你舅舅来。汉子知道女孩们的父母是来不了的,出于各种原因他们反正来不了。做个乡下汉子他不明白城里人的种种大事,但看看也知道这群女孩没有父母。她们身上有种可怕的气质,汉子只觉得那气质有些刁钻,有些赖,有些连乡下孩子身上都不见的荒野。汉子两个胳膊肘搁在窗台上,上身倾进窗内。他说:就是送钱来也赔不了我那些竹子。
  你们少说搞掉了我两千多根笋子,笋长成竹就是十几倍价钱,赔不起我?不要紧,我叫人去扛你们家的自行车,下你们大人的手表,搬你们的缝纫机、收音机。汉子在咬“手表”这类名词时,嘴和脸都有猛狠狠的快感。他一年吃不到四回荤,嚼这几个字眼就像嚼大肥肉,馋与解馋同时发生,那是祖祖辈辈积累下来的馋,刹那间得到满足的同时,吊起了更深刻的古老不满。汉子的不满和满足更叠,使他的脸上固有的愁苦深化了。汉子认为所有城里人都有他上面提到的“三大件”,这“三大件”却是他所理解的“富裕”的具体形象。他的困惑是城里人都有“三大件”,还在作什么?再作不是作怪、作孽又是什么?他看着这群女孩,心想他们的爹妈都是活得小命作痒了。
  他说:一根竹子算你两块钱,你们差我四千块钱。你们的家长不赔我这些钱,你们就在这里头过端午吧。到了下午,女孩们喊成一片,说她们要解手。汉子说:解吧。下午她们见逃跑的女孩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人。女孩们一时看不清来解救她们的人是谁家家长,因为他正和汉子在竹林里察看女孩们的罪迹。听不清他们的谈话,但女孩们知道汉子在勒索,而那位家长在杀价。报信的女孩瞅了个空,跑到小屋前,对窗内小声说道:你们完蛋了!穗子外公把你们交出去了,接受惩辨!穗子外公跟汉子交谈着,头用力摇动。他们走出竹林,在屋子前面站住。外公胸前照例挂满勋章,一只脚实一只脚虚地站立,看上去大致是立正姿态。外公看一眼屋内的女孩,对汉子说:别跟我讲这么多废话,该关你就关,该揍你就揍,省得我们家长费事。
  汉子还在说一棵竹笋成长竹值两块钱的事。外公说你是什么市价,现在到哪里拿两块钱能买到凭大一根竹子?少说四块钱!汉子说:还是老八路公道。外公说:谁是老八路?我是老红军。汉子说:是是是,老红军。红军那阵子,拔老乡一个罗卜,也要在那坑里搁两分钱,掏老乡的鸡窝,掏到一个蛋,搁五分钱。我掏老乡鸡窝的时候,你大还“虫虫虫虫飞”哩!汉子眼神双得水牛一样老实。拔多大一个罗卜你晓得?狗鸡根儿那么大。也是群众一针一钱,也不能白拿。汉子给外公教育得十分服贴。外公手指着屋内的女孩说:她们拔掉两千根竹子,一根竹算它四块,那就是毛一万块钱。想叫她们爹妈赌钱那是做梦。所以我来跟你表个态度,你就关着她们吧。我代表她们爹妈表这个态度,你想关她们多久,就关她们多久,我们一点意见都没有。女孩子中有人叫了一句:什么老红军?老土匪!……外公没听见,或者听不听见他都无所谓。他接着说:不然你把她们交还给我们,我们还是一样,还是关。关在你这里,你放心,我们也省心。
  汉子认为这个挂满勋章的老人十分诚恳,也十分公允。但他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他说:她们一天吃三餐,家长给我多少饭钱跟粮票呢?外公说:坐大牢是大牢管饭。汉子说:我哪有饭给他们吃?外公说:再怎样她们也不犯饿饭罪,饭你总要给她们吃的。汉子一听,脸上黝黑的愁容成了通红的了。他说:我家伢一人也是一张嘴,接起来比这根裤带还长!他颠颠手上的牛皮带。也要我喂!我没粮给她们吃!外公道:那你什么意思?饿死她们?汉子马上掏出钥匙,开了锁,一面说:我有米还不如喂几只鸡呢,还下蛋!他驱瘟一样驱走十来个女孩。他晃着皮带;再给我逮住,我抽脱你的皮!外公一声不响地领着女孩们往竹林外面走。大家知道外公不想麻烦自己,替人家教育孩子。他要把她们交给各家家长,按各家家规,该怎样算账就怎么算账。这正是女孩们最害怕的一点;事情一经别的家长转达,就变得更糟。她们开始甜言蜜语,说外公你真威风,戴那么多勋章天下无敌了!外公没听见似的,一颠一颠往前走,走两步,往竹丛里一踢,出脚毒而短促。对他的奇怪动作,满腹心事的女孩们都顾不上深究。她们眼中的外公显得悠闲,因而他头劲的摆动看上去是种得意。年长女孩说:外公你要罚我们站,我们天天到你家后院来站,好吧?她用力拽一把穗子,让她也服个软,好让老头不向学校和各家家长告状。
  但穗子不作声。每次穗子惹了事都变得十分坚贞。她若从吊在天花板的篮子里偷嘴,被外公捉住她是绝不讨饶的。她不认错,外公就讲出那句最狠的话来;我管不了你,我马上送你回你父母那里。这话一讲出来,祖孙两人都伤心伤得木讷,会沉默许多天。穗子知道外公很快会讲出此话来伤她心了。她目光变得冰冷,暗暗地想,这回我要先发制人。一想到采取主动来伤害外公和自己,穗子的眼泪上来了。她看着外公走在最前面,双手背着,摇头晃脑;她要抢先讲这句绝情话,老人却是毫无防备。所有女孩都说认外公罚:罚站罚跪罚搬煤饼,随便,外公的背也会笑的,外公的背影在笑她们徒劳,笑她们这群马屁精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外公快要走出两里多长的竹林小径了。
  他停下来,仍背着双手,说:笨蛋,做什么都要有窍门。偷竹笋,都像你们这样猪八戒,活该给人逮住、关班房。外公打一个军事指挥手势,要她们沿小径走回去,捡他刚才踢断的笋。他说出偷竹笋的秘诀。竹笋在地下根连根,拔一棵笋,会牵动整个竹园。摇头和声响能传到几里路以外,这就是她们遭了汉子埋伏的道理;他远远地顺着竹子的响动就摸过来了,但竹笋又比什么东西都脆嫩;一踢,它起根部折断,却闷声不响断在笋壳里,你只需再走一趟,沿途一根根拾那些折断的笋子就行。万一碰到人,谁也逮不到你的脏,一眼看上去,谁看得出你那么阴,不动声色把笋全毁在一层层的笋壳深部?
  女孩们按外公说的,照原路走回去。走了半里路,拾的竹筝她们书包已盛不下了。她们对外公的景仰,顿时从抽象转化为具体。原来外公是个精锐老贼,红军里原来什么高明人物都有。穗子这时站在女孩们的群落之外。她见外公的目光在白色浓眉下朝她眨动一下。那是居功邀赏的目光,意思是,怎么样?我配做你外公吧?就在穗子采来的竹笋经过腌制和晾晒,成了每天餐桌上一只主菜时,那个抄家头头完成了对外公的调查。
  他一直有更重大的事情去忙,抽不出身来处置外公这桩事。这天他突然有一个消闲的下午,便带领一群手下跑来了。他们不进门,黑鸦鸦站在门口。头头大声宣布有关穗子外公历史的重大疑点。根据他的调查,穗子的外公曾给李月扬做过副官,在一场围剿红军的战斗中负伤,从此加入红军。但那场战斗中,红军的伤亡也很大,因此穗子外公便是一个手上沾满红军鲜血的白匪。头头没等穗子和外公反应过来,便一步上前,拉开抽屉,拎出那张别满勋章的绿毡子,他一手高举着绿毡子,对逐渐围上来的邻居说:大家看一看——这里面没有一个是真正的功勋章,充其量是来路不明的我军的纪念章。所以他所谓的“战功”,是第一大谎言!其余的谎言更荒谬;这两个,是德国纳粹军人的奖章!
  外公说:你奶奶的,你才谎言!哪个不是老子打仗打来的?头头说:打仗,要看打什么仗。……外公再次拍拍他:日你奶奶,你说是什么仗?收复东三省是谎?打过鸭绿江是你奶奶的谎?……头头不理外公,晃着手上的绿毡子,大声说:今天,我们揭开了一个伪装成“老英雄”的敌人,一个老白匪!邻居中有人搬了把椅子,头头便一脚站上去。所有金属徽章在他手里响成一片。他的手势非常舞台化,指在外公头上说:这个老匪兵,欠了革命的血债,还招摇撞骗,伪装成英雄,多少年来,骗取我们的信任和尊敬。外公的白眉毛一根根竖起,头不屈地摇颤,他忽然看见不远处谁家做煤球做了一半,大半盆和了水与黄泥的稀煤搁在廊沿下。人们只见一道乌黑孤光,从人群外划向那头头,外公的矫健和头头的泰然都十分精彩,人群“呕”的哄起来。头头不理会自己已成了一个人形煤球,手指仍然指住外公:大家记住这个老白匪,不要让他继续行骗。
  头头的几个手下把外公捺住。外公声音已完全嘶哑,他说:我的“残废证”是假的?!我身上鬼子留的枪伤,是假的?日你二爷!邻居们打来水让头头洗浑身的煤。他们大声地招呼着他,一下子跟他自家人起来。人们把外公推进屋里。外公说:你们找黄副省长打听打听,有没有我这个部下!邻居中一人说:黄副省长死了七八年了。他们把外公拦在门内。随便外公说什么,他们唯一的反应就是相互对视一眼。他们要外公明白,人之间的关系不一定从陌生进展为熟识,从熟识向陌生,同样是正常进展。这段经历在穗子多年后来看,就像一个怪异的梦,所有人都在那天成了生人。
  
第二十三章
更新时间2009-4-22 14:40:11 字数:4386
 这天之后,有的保姆哄孩时说:再哭那个老白匪来了。那天之后的一个午睡时分,嗡嗡叫的苍蝇引来一个换麦芽糖的。穗子拿了牙膏皮出去交易,见她曾经熟识的女孩们为一大把徽章在同贩子扯皮,贩子说那两个德国徽章不是铜的,换不了麦芽糖。穗子不清楚外公的残废津贴是不是从那天开始停发的。她在那个夏天给父母写了信,说她非常想他们,还说那次伤母亲的心,她一直为此不安。穗子在这个暑假跟父母的通信中,一个字都不提外公。但父母还是知道了外公的特殊食品供应已中断了。穗子父母决定领走女儿。他们跟穗子私下里长谈了几次,要穗子深明大义,父母对于孩子的权力至高无上。他们说长期以来他们被迫跟女儿骨肉分离,穗子和他们一样,感情上的损失很大。现在是弥补这些损失的时候了。母亲说:我们太软弱了,让自己孩子给一个不相干的老头做伴。
  而且历史不清不白的一个不相干老头!听到“不相干”,穗子两眼混乱地看着母亲。母亲说:外婆不在了,老头就跟我们什么关系也没了,明白吗?她的两只手掌把穗子的右手夹在中间,手掌上有几颗微突的老茧。穗子爸说:我们女儿跟我们一样,心是最软的,就是跟我们没关系的一个老头,她也不肯欺负他。穗子,爸爸最了解你了,对不对?长谈进行到天黑。穗子爸和穗子妈跟穗子咬耳朵:去换换衣服,悄悄出来,外公要问,就说出去跟小朋友玩。爸妈带你出去吃好的。穗子跟在父母后面,进了一家小馆子,里面卖发面煎包和骨头汤。汤上面的葱花沾一层灰褐色油污。穗子喝着喝着,突然停下来,从大碗的沿上瞟一眼母亲,见她正跟父亲递眼色,眼色里有一个奇怪的笑意。穗子顿时验证了自己的感觉,父母一直在盯她,在挑她毛病。
  她每喝一口汤,张嘴发出“哈”的一声,两人就飞快一对视,意思是,看见了吧?她一举一止都带着那老头的毛病;她喝汤张嘴哈气的恶习难道不是跟老头一模一样?再看她那双手,捧着碗底,活活就是一双农夫的手。这样的手将来怎么去琴棋书画?在食物面前,这张脸还算得上矜持,而表情却全在她目光里,目光急不可待,不仅对自己盘内的东西有着过份的胃口,对别人盘中和嘴里的东西,格外是食欲中烧。在父母眼里,穗子的目光向小食店各个桌扑去,抢夺各个盘子里的食物,那目光分泌着充足的涎水,生猛地咬食和咀嚼,一口未完成又咬一口,来不及吞咽就开始下一轮咀嚼,上气不接下气,噎得直痉挛也不在乎。母亲终于忍不住了,说:穗子,别人吃东西你不要去看。
  父亲解围地说:小孩子嘛。小孩子也不都这样,母亲抢白,我最不喜欢眼睛特别馋的孩子。老头把零嘴吊在天花板上,她的馋都是那样给逗出来的。穗子把从各桌收回的目光落定在油荤极重的桌上。正如这里的食品都有股木头味,这里的桌子全是肉味。五六只苍蝇在桌面上挪着碎步,进进,退退,搓搓手。母亲边说话边舞动指尖,连她赶苍蝇的动作都透着某种教化。她跟父亲说:老头叫穗子说她自己“我是个小猪八戒”,他才肯拿零嘴给她!穗子说:我没有!母亲却看不见她陡然通红的脸。她说:怎么没有?我亲眼看见的!我看见老头站在板凳上,手从竹篮里够出个核桃,说:“你自己说你是不是个小猪八戒?”……穗子大声说:不是核桃!那是什么?我已经好几年没吃过核桃了!好了,你嗓子轻一点。母亲说着,迅速看一眼昏暗的小食店。
  是不是核桃,无关紧要。反正老头就这么叫你自己说自己是个小猪八戒。从来没有说过!穗子说,嗓音仍轻不下去。你听她的嗓门!穗子妈对穗子爸说。她又转脸来对女儿说:我明明看见了。外公不是说:“叫一声好外公”,就是说:“以后还淘不淘气呀?”你说“不淘了”,他才给你口吃的。穗子瞪着母亲。她感觉眼泪痒而热,在眼底爬动。母亲说:这有什么?妈妈不是批评你,是说老头儿不该这样对你。你又不是小猫小狗,给点吃的就玩把戏。可是我没说!穗子哽噎起来。
  我明明听到的。小孩子不要动不动就耍赖!穗子想到她半岁时挨了母亲那两脚。她此刻完全能理解母亲,她也认为自己非常讨厌,就欠踢。穗子猛烈地抽泣。母亲说:不是穗子自己想说,是老头儿教你说的,对吧?……嗯。母亲拿出香喷喷的手帕,手很重、动作很嫌弃地为穗子擦泪。穗子脸蛋上的皮肉不断给扯老远,再弹回。外公的确不及母亲、父亲高雅,这认识让穗子心碎。外公用体温为她焐被窝,外公背着她去上学,不时往路面上吐口唾沫,这些理亏的实情都让穗子痛心,为外公失去穗子的合理性而痛心。就在这个时候,母亲明确告诉穗子,外公是一个外人。当然,母亲最具说服力的理由是外公的历史疑案以及伪功勋章。母亲也掌握了穗子与朋友们偷盗竹笋的风波,穗子妈不再嫌弃女儿,而是对女儿恶心了。当母亲把后两者摆在父亲和穗子面前,作为结论性证据时,穗子哑口无言。她答应了父母的要求。这要求很简单,就是亲口对外公说:外公,我想去和爸妈一块生活。但穗子妈和穗子爸没料到,穗子临场叛变。下面的一个星期里,无论父母给她怎样的眼风,怎么以耳语催促她,她都装傻,顽固地沉默。
  外公这天傍晚摘下后院的丝瓜,又掏出咸蛋,剪下几截咸鱼,放在米饭上蒸。这样的晚餐在一九六九年夏天是丰盛的。穗子妈在餐桌下一再踢穗子的脚,穗子的脚一躲再躲。外公却开口了。外公说你们夫妻俩的心思我有数,我知道你们良心喂了狗,不过我都原谅。现在哪里的人不把良心去喂狗?不去喂狗,良心也随屎拉出去了。穗子爸、妈脸红一阵、白一阵。外公把咸蛋黄拣到穗子碗里,自己吃咸蛋白,穗子妈说:光吃蛋黄,还得了?外公说:那是她福份。你要想吃,我还没得给你吃呢。
  穗子,你吃,跟外公有一日福享,就享。明个你走了,一个蛋就是没蛋白,净蛋黄,外公吃了,有什么口味?穗子听到此处,明白外公从头到尾全清楚。以后的几天,穗子妈开始忙。妈忙着给穗子办转学手续,翻晒冬衣,打理行李。穗子坚持不带棉祆,说棉祆全小了,穿不下了。然后她悄悄指着那些棉祆对外公说:外公,你看我棉衣都没带走,我还要回来的。老头想点头,但他头颈的残疾让他摇头摇得很有力。他站上木凳,伸手取下那些高高悬起的竹篮。有货不多了,有半条云片糕,里面的果仁全哈了;还有一些板栗,多半也是霉了和虫蛀的。最后的就是西瓜籽了。外公一夏天收集了至少五斤西瓜籽,洗净风干,又加了五香和盐炒制,再用湿沙去掺,让瓜籽回潮,嗑起来不会碎成渣子。外公筛去沙,穗子把瓜子装进一只只报纸糊成的口袋。祖孙俩无言无语地配合,穗子父母看见,赶紧避开眼光,有些不忍,又有些妒嫉。外公把地上的沙扫成一堆,穗子拿只簸箕来,撮了沙子。穗子蹲在地上,扭脸看着外公长长的白眉毛几乎盖住眼睛。
  穗子说:外公你坐过火车吗?外公说还没有,外公是土包子啊。穗子说:坐火车比坐汽车快。坐火车,三个钟头就够了。外公说:才三个钟头。他不问“够”什么了。因为他懂穗子指的是什么;坐三小时火车就可以让祖孙二人团圆了。在穗子跟她的父母离去前一天,外公杀掉了最后两只母鸡。外公把鸡盛在一个大瓦盆里,端到餐桌上,就动手扳鸡腿。穗子妈一看就急了,说:唉呀,你这是干什么嘛?你放心,外公说,我不会给你吃。他并不看穗子妈,把扳下的鸡腿捺在穗子米饭中。穗子拔出鸡腿,杵进外公碗里。一老一少打架了,鸡腿在空中来来往往。穗子恼了,瞪着外公。外公却微微一笑说:以后外公天天吃鸡腿。穗子更恼子,筷子压住外公的碗,不准老头再动。外公说:穗子,你以后大起来,打只麻雀,外公也吃腿,好吧?他看看外孙女被劝住了,便笑迷迷地将那只鸡腿夹回穗子碗里。
  在穗子爸、妈看,老头和女孩这场打闹,只证明他们的原始,土气,愚昧,以及那蠢里蠢气的亲密之情。再有,就是穷气;拿吃来寄托和表现情谊,就证明吃的重要,亦就同时证明吃的馈乏。外公的确没有表现太多的对于穗子的不舍,所有不舍,就是个吃。他在春天买到的那批鱼,现在全以线绳吊在屋檐下,尽管生了蛆虫,但外公说那是好蛆虫,是鱼肉养出来的,刷洗掉,鱼肉还是上好的。他把所有鱼洗净后,塞进穗子妈的大旅行包。穗子妈直跺脚说:不要了不要了!外公说:我给你了吗?我给穗子的。穗子妈对穗子说:你说,外公你留着鱼吃吧。穗子尚未及开口,外公说:外公有的吃。穗子走了,一条鱼就是没有刺,净是肉,外公一个人吃,有什么吃头。穗子妈叹口气说:你看你把她惯得!外公说:我还能活几天惯她呀?再说她这回走了,我也看不见,护不住了。她就是去挨高跟皮鞋踢,我也看不见了。母亲说:什么高跟鞋?谁还有高跟皮鞋?外公说:没高跟鞋,穗子就挨解放球鞋踢。挨什么我反正眼不见为净。他把最后一条咸乾鱼塞进包内。那是一种奇怪的鱼,穗子长到此时第一次见到,它们没有鳞,大大的眼睛占据半个脸,有个鼻尖和下撇的嘴唇。这使它们看去像长了人面,长了坏脾气,好心眼的老人之面。在和外公分开的那些日子,穗子非常意外地发现,自己很少想念老人。偶尔想到,她就想到外公披挂一堆不相干的金属徽章,一拍胸脯拍得“叮当”作响一想到这个形象,她就紧张、懊悔。假如外公不那么彻底的文盲,他就不会那样愚弄人和他自己。穗子紧张是为了外公,他险些就隐藏下来了,少抛头露面一些,外公或许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人们也就不会太拿他当真,去翻他的老底。这时想起来,那些大大小小的伪勋章让少年的穗子无地自容。她把外公填在自己入团表格的亲属栏中,想了想,又将他涂掉。
  后来,穗子每隔一段时间都需要填此类表格,她从来不再把外公填进去。她回到那个城市,听人说起外公,他想恢复残废津贴,标着有关或无关的人吵闹,说他的外孙女穗子是个了得人物,不信去打听打听,她就在某大首长手下,跟某大首长一打招呼,你们这些王八羔子就得拉出去毙掉,她对所有不给他报销医药费,扣发他薪水,请他吃闭门羹的人都说:你连穗子都不晓得?打听打听去!天下她就我一个亲骨肉。她一尺三寸长就跟了我,我把她养大的!老人最后给撵到一间旧房里,房漏得厉害,他打上门去闹,人家说再闹铐起来。他说:敢!我外孙女是哪个,你打听打听,她跟某大首长熟得很,首长有次微服私访,看见一个军官坐三轮;解放军军官坐三轮,军法不容,叫他下来,他不认得穿便衣的首长不下,首长抬手就给他一枪,毙啦!我穗子就跟在这个首长手下!……穗子听说老人病了,本想在那次探亲中看看他。听了这些话,拉倒了。老人的病重起来,得的据说是骨癌。一次穗子突然收到一封信,是别人以外公口气写的,上面称“小穗子我的伢”。
  信的主要内容是请求穗子寄些钱给他。他说病不碍大事,就是疼得不轻,夜里一夜整到明。有种进口止疼药,说是一吃就灵,若穗子手头宽裕,寄些钱,好去托人买这种药。当时穗子没什么钱。她一月薪水用不到月底,零嘴也戒掉了。她只在信封里夹了两张十元票。不多久,听母亲说,外公故去了。老人没有一个亲人,他的亲属栏只填了一个人名字,当然是穗子。
  
第二十四章
更新时间2009-4-22 14:40:11 字数:4229
 妈妈说我必须跟她去火车站,去接从劳改营回来的姥爷。火车从兰州开往北京的,从车上下来的人身上和脚上都有一层黄色尘土。站台空旷了,姥爷还不出现。妈烦躁地自语:“叫他别动,别动,肯定错过了!”妈不承认她不记得姥爷的模样,她说起码姥爷的大个头会让她一眼认出来。我从来没见过姥爷,据说他的所有照片都被烧掉了。一些是他刚被捕时烧的,其余是“文革”中烧的,姥姥和妈必须把和他的一切联系烧干净。我和弟弟从来不知姥爷犯的什么法,只知道他是政治犯,够资格挨枪毙的。后来不知怎么他案情的重大性就给忽略了,死刑也延缓了。一缓30年。整个一个空站台就把我妈和我晾在正当中。都要走了,看见车尾巴上站着个人,穿一身黑不黑、蓝不蓝的棉袄棉裤,黑暗的脸色,又瘦又矮。他疑惑地往我们这边走几步,希望我们先问话。妈小声跟自己说:“不是的,不是的,一点影子都没有!”我也但愿不是的。这老头猥琐透了,不是那种敢做敢为敢犯王法的模样,也没有政治犯的自以为是、不以己悲的伟岸。老头唤出了妈的乳名。妈脸上出现了轻微的恶心和过度的失望。妈推我一把:“叫姥爷!”
  这是她坚持我陪她来的原因:我叫一声姥爷便省了她叫“爸”了。姥爷哭了一下,妈也哭了一下,这场合不哭多不近情理。
  不久姥爷就成了我们家很有用的一个人。我们都抓他的差,叫他买早点,跑邮局寄包裹,或拿挂号信。也请他去中药房抓药,抓回来煎也是他的事,我们家除了姥爷和我,全都是常年吃中药。常常是妈烧菜烧到半路,叫姥爷去买把葱或一块姜。妈给他多大个钞票他都不找回零钱。弟弟大声嘀咕:“80岁的人了,他搜刮那么多钱干什么?”
  我也纳闷姥爷拿钱去做了什么。30年做囚犯,该习惯没钱的日子了。妈有时会在饭桌上突然对姥爷说:“您要吃就吃够,别回头拿钱去到外头吃去。”大家都看得出姥爷嘴吃的不多,眼睛却很饿。
  自从我们多了个姥爷,家里就开始丢钱。先是每人忘在衣服口袋里的钱被姥爷洗衣时一一掏干净。后来放在厨房小袋子里的牛奶费、报纸费也没了。最近一次,爸来了100元的小稿费,差姥爷去取。到晚上姥爷回来了,钱没回来。
  有天我把他逼到洗碗池边。“你今天去哪儿了?姥爷?”
  “去门诊部了。”他已能很流畅地扯谎。
  “撒谎吧?姥爷?”我阴险地说。
  他不理我,用远不如他脸那么老的修长手指哗哗响地搓洗筷子。
  “我在电影院看见你了。”我脸上出现捉赃捉奸的笑容。
  他看我一眼。在他黑白混淆的眼睛里,我不是个外孙女而是个狡狯却还有点人情味的劳改队干部。我没多少同情心,对这老人。我的同情心早在姥姥身上用光了。那个为政治犯丈夫忍气吞声做了30年“敌眷”的姥姥。那个好强、自尊的老女人,哭瞎了眼在家门外也绝不低谁一头。姥姥瞎着眼,没等着“见”姥爷最后一面,就死了。要不这样等着姥爷,她是可以早些死的。
  “在劳改营里没电影看。”我说:“30年都没看过电影。”
  “外头有的,那里头都有,”姥爷说。他和别人相反,从不控诉“里头”,总要给人个感觉他这30年过得没有太不如人。不少时候他还怀念青海湖的鱼,“那些鱼的杂碎比这里的鱼肉还鲜!”妈会回他:“恐怕你们只有鱼杂碎吃。鱼肉从来都轮不到你们吃。”
  “怎么没有电影?”姥爷扯起一脸皱纹,鄙夷我的孤陋寡闻:“场部一个月映一两个新片子!”
  “你们劳改犯也能去?”
  他给问住了。见我要走,他忙说:“你妈演的电影,我就在那里头看的!”
  “哪个电影?”我问,看他是不是在胡诌。半年前在火车站,他和妈根本谁也没认出谁。
  “六二年春上。”姥爷不直接回答我的提问。“对,是六一年春上。二月二十三。”
  “妈演的哪部电影?”
  “我在井台上,王管教隔好远就喊我:‘老贺老贺,我跟你讲个事!’我手上一壶开水,烫冻实的井头。我就赶紧撂下壶,往王管教跟前去。他没等我到跟前就迎着喊:‘看见你女儿了!’我一听脚都软了,插在雪里,拔不动了。王管教鼻子、嘴通红地笑:‘看了你女儿演的电影!’是电影,你看。你姥姥隔一两年给我一封信,信里提过你妈给提拔去演电影了。王管教看着我说:‘你女儿长得像你!牙也煞白的,也整齐!眼睛像她母亲吧?’我直点头。我随身带的相片是四七年拍的全家福,你妈那年才八岁。逮捕我那天,她还在巷子里跟邻居女孩子跳橡皮筋。”姥爷把最后一个盘子擦干,看看我,猜我是不是听得下去。
  “你去看电影了吗?”我问。
  “场部离我们大队有三十多公里。还要请假。到30公里以外去,只有大队长有权批准。要先跟队长写请假报告,队长报告中队长,中队长再报告大队长。大队长我们几年也见不到一面,我们就看见他的吉普,我们就指那个吉普叫它‘大队长’。一个请假报告等大队长批,起码要两礼拜。两礼拜,早就换别的电影了,你妈也不在上头了,我跑三十多公里去看谁?王管教小声说:‘都说你女儿漂亮!全国最漂亮的女演员数下来,她不数第一也数第二!他们都这样讲!’我问:‘她可瘦?’王管教说:‘瘦的,现在外头兴瘦!’我记得她是15岁那年生的肺病。我又问:‘她可高?’王管教说:‘不矮,比我老婆恐怕要高出一耳朵!’我忍着不敢再问了,怕哭出来出洋相。”姥爷话断在这里,忽然笑一下,唬我一跳。
  “一整天我都在打主意。”见我等着,姥爷又续着故事讲下去。“我想我女儿啊,想家里人啊。”
  妈这时进厨房倒烟灰缸,然后去洗手,身子尽量绕开姥爷,尽量不去闻姥爷身上的气味。我们家四个人都肯定那就是监狱的气味,长到灵肉里去了,清除不了的。
  “一整天我都在想,”姥爷等妈妈出去后说,“惟一的办法是偷跑。请假怎么都来不及,只有偷跑。天天晚上十点要点名,缺席的人当逃跑论处。怎么都没法子过点名这一关,除非哪个管教肯帮你打掩护。我马上就想到王管教。他人和气,心眼多些,不是个王八蛋。他喜欢贪点小财。
  “我把一点家底都翻出来了,总共只有一支派克金笔和一小瓶没启封的进口止疼片。才进到里头我有不少好东酉,两身英国西装,一块瑞士手表,一双美国皮靴,一个结婚戒指,进口止疼片有好几瓶。那些东西保住了我的老命。实在饿得吃不消,我就拿件东西去跟干部换羊油。有油就不一样,此粮比肉都重要,你记着。我那个纯金戒指换了一个大羊头,我把它抹上盐,拿纸包起来,一天剁下一小块,熬一盆汤。不然今天哪里还有我这个人。那支派克金笔是我留着到顶难捱的时间派用场的。饥荒说来就来,一来就死一片。止疼片是我给自己留的,牙疼起来,我的头把土坯子墙都顶出个坑来。
  “下午我见了王管教,小声跟他说我有事跟他私下讲。他一听就明白,让我吃过饭到他家去。我揣上东西——药瓶子我装在左边口袋,钢笔装右边。说不定运气好,王管教今晚好说话,能少拿出来一样,就省一样。走到离他家院子差十来步了,他七八岁的女儿背着他两岁的儿子跑出来,拦住我说:‘我爸说中队长在我家,你有话跟我讲就行了。’
  “我呆掉了。这种话小孩子怎么能传递?再说还要来来回回地讨价还价。看我为难地直干笑,小丫头说:‘没事!我趴在我爸耳朵上跟他讲,谁都听不见!每次都是这样的!’
  “我说:‘我下次再来吧。今晚不打搅你爸了。’话讲出口我才想到,没下次了,电影再演最后一晚上,就收场了。我还到哪里见我女儿去?我的徒刑变了几次,死刑改死缓,死缓改无期,说不定哪天又回到死刑去,说死就死了,都不晓得我女儿长的什么样子。我把小丫头叫回来,跟她一个字一个字把话交代清楚,又拿出那支金笔。小丫头盯着我手掌心的笔,一边颠着她背上的弟弟一边一个字一个字背我的话。她很精灵,一个字都没背错。
  “小丫头就回去传话了。几分钟又跑回来,告诉我:‘我爸对着我耳朵说的!他说他批准你去看你女儿,他会跟大门岗的哨兵打招呼。我爸还说,你不能跟别人讲是他批准的。’我问她还有别的话没有,她想了想又说:‘他还说你在早晨五点之前要回来,不然他就不管了。’
  “我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我打算早上一过早点名就走,三十多公里踩着大雪,也要走一天。十点钟我就上路了。到了大门岗跟前,我正要走过去,岗楼上的哨兵一下就把枪对着我,叫我不准动。我说:‘我是三队的老贺!’哨兵喊:‘你动一动我就打死你!’我赶紧把两个手举到头上,又说:‘三队干部批准我出去的!我姓贺!’
  “那哨兵说:‘滚回去!管你老贺老几的!’
  “我心想王管教受了那么重的贿,不该诓我吧?我一再跟哨兵说我是‘三队老贺’,哨兵一再叫我‘滚回去’。王管教就真诓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小丫头耍了我,自己要了那支笔,根本就是自作主张把我处理了。要是我真那样直冲冲走出去,现在已经挨了枪子了。
  “我只好回去,想去找王管教,看岔子出在哪个关节上了。我还不敢确定王管教有那么坏的人品。怎么也找不到王管教。我不能等啊,一等就错过那最后一场电影了。急死了,急得连饿都不晓得了,人都要烧着了一样。”
  弟弟晃荡到厨房门口,把自己在门框上靠稳,不动了。他想知道是什么让我和姥爷突然间这么合得来。姥爷却不吱声了,掏出香烟,点上。一看就是话还长的样子。他一口一口地吸烟,吸得两个凹荡的腮帮子越发凹荡。粗劣疏松的烟草沾了他一嘴,他不停地以舌头去寻摸烟草渣子。这唇舌运动使他本来就太松的假牙托子发出不可思议的响动:它从牙床上被掀起,又落回牙床,“狐啦咯、呗啦嗒”。弟弟终于受不了了,说:“哟姥爷,您怎么满嘴直跑木拖板儿啊?”
  姥爷不理他,“木拖鞋”更是跑得起劲。弟弟做了个惊恐而恶心的表情,走了。姥爷的牙全落在劳改营了,假牙显然配得太马虎。
  弟弟走后,我催姥爷往下讲。
  “我想了两小时,午饭后我把罗桥找来。16岁的一个男孩子,都说他脑筋不太当家。他15岁把他妈给打死了,判了死刑,要等他满18岁才能枪毙。他谁都不怕,常常说他,18岁前再杀多少人都得等他满18岁才能跟他结账。我把那瓶进口止疼片给他,问他肯不肯帮我忙。他对着太阳光举着那个洋人造的茶色玻璃小瓶,把它晃过来晃过去数里面的药片。他知道一片止疼药能换一个馒头。那里头天天都有人犯牙痛,他只要拿一片药出来,那人就肯把晚饭的那个馍换给他。疼得命都不想要,罗桥要他什么他都肯给。我把事情跟罗桥前后一说,他答应下来。
  
第二十五章
更新时间2009-4-22 14:40:11 字数:4874
 “下午三点,西北风紧了。罗桥不知从哪里弄到一小碗青棵粒,把它炒了,跑到岗楼下去吃。哨兵在两层楼高的岗楼上冻得要哭了,看见罗桥吃热呼呼的炒青棵羡慕得骂娘,让罗桥请他吃两口。罗桥爬到岗楼上,跟哨兵又打又闹地抢吃青棵。那里头的人,管教也好,当兵的也好,都不防备罗桥。有的兵上厕所忘了带草纸都会叫罗桥去取纸。有些兵怕站夜岗冻死,也让罗桥顶过岗。罗桥也不想跑,要想跑他一百回也跑了。“趁哨兵和罗桥耍闹,我不紧不慢走出了岗楼下的大门。走得慌头慌脑就是混得过哨兵,其他人也会怀疑。
  “大门外是一大片开阔地,寸草不生,生了草都烧掉,这样有只老鼠跑过都逃不出哨兵的眼。那片地起码有一平方里,哨兵这时要对准我开枪他打起来才舒服,一点障碍都没有。”
  我插嘴:“一里路就是跑也要好几分钟吧?”
  “敢跑?一跑你就讲不清了,”姥爷说:“一跑肯定枪子先喊住你!”他长而狠地吸一口烟。姥爷吸烟总是很馋的样子。“看着就要走出那块地进向日葵田了。一进那里就好得多。砍下的葵花杆子给捆成一人多粗的垛子,一垛一垛竖在那里。要是哨兵不开口枪先开,那些葵花杆子能障碍一下枪子。还差一二百步,岗楼上出来一声:‘站住!’我装不知他在喊谁,还直往前走。哨兵又喊:‘你站不站住?!’我听见枪保险给打开了。我什么都听得见,连罗桥吸鼻涕都听得见。我站下来,转回头,还是不紧不慢,我说:‘你叫我?’哨兵说:‘你回来!’他枪口正对我眉心,我脑门子胀得慌。哨兵喊:‘想逃跑啊,?!’我不搭腔,转身就往葵花田走。我都不晓得自己怎么有那么大胆子,一下子不会害怕了,什么都不怕了。我就去看一下我女儿,回头他们怎么惩治我都随他们。哨兵嗓子都喊碎了:“我开枪啦!”枪还真开了,打得我脚边的雪直开花,窜烟子。我还是那个步子,坦坦荡荡地走。打死就打死,我就不再受冻受饿了,也止住我牙疼了。
  “枪声把警卫兵都召来了。不少犯人也挤在大门里头,看看谁给毙掉了今晚省出个馍来。我还是走我的。现在是十几条枪在我脊梁上比划;十几颗枪子随时会把我钉到地上。我反正就是想看看我女儿,我就一个女儿。真给他们毙掉我也就不必想女儿想这么苦了。
  “这时候我听见王管教的嗓音,喊他们不要开枪。说:‘你姥姥的那个样子像逃跑的?!’他又喊我:‘贺智渠你姥姥的,站好了给他们看看,你那三根老丝瓜筋挑个头逃不逃得动!’我转过身子,脸迎枪口。我看见王管教的小个子窜个老高,要那些枪放下。他对我说:‘贺智渠你这十几年的一干一稀白吃了——招呼也不给门岗一个!’他转向警卫兵说:‘就派他去趟中队,我派的!’我看他直朝我挥手,就几步跨进了葵花田。那些兵都还没回过神来,在那里呆瞪眼。王管教还得慢慢帮我开脱。他肯定把那个金笔拿给内行看过——犯人里头什么专家都有,那人估的价肯定超出他那点小贪图了。再说他也不愿意他管辖内的人口挨枪,账多少要算到他头上。”
  我说:“他还不算太王八蛋。”
  姥爷说:“就算好人啦。那种人,报德报怨都快。”
  妈在客厅喊:“余晓浩!”
  弟弟在自己卧室回喊:“干嘛?”
  “我叫个人都叫不动?!”妈在原地嚷道:“余水宽,叫你儿子!”
  “余晓浩!”爸的声音出动了,人却仍在他自己书房。弟弟不出声,爸又朝我出动:“余晓穗!余晓穗我命令你去一趟收发室,拿今天的晚报!”
  我一动不动,眼一闭以同样的腔调和音量喊:“余晓浩我命令你去取晚报!”
  弟弟有响动了,他用足趾把门撩个缝,喊道:“姥爷!姥爷我派你去趟收发室把晚报拿回来!”
  姥爷跟没听见一样,倚着洗碗池,手指头夹着一股蓝烟——烟屁股总短得看不见。他在监狱里成就的吸烟本领可以把一根烟吸到彻头彻尾地灰飞烟灭。
  “姥爷,派你去拿晚报!”弟弟又嚷。
  姥爷仍不理会,慢慢从衣架上取下棉衣。这是我们家一个正常现象,谁都差不动的时候,姥爷总可以差。
  我跟姥爷走到门外。寒意带一股辛辣。我问姥爷后来怎样了。
  “我就上路了呗。”姥爷说着吸一下被寒冷刺痛的鼻子,“三十多公里。我走到一半棉袄里子给汗湿透了。二月天短,五点多就黑下来。厂部我顶多去过三回,只记得在东南方向,路上要过个小镇,有时能在那找到车搭。小镇才十几家人,多半是劳改释放了的人,懂得怎样挣劳改犯的钱。多数都是前门开烟草酒店,后门开饭铺,要不就是旅店。也有两家百货店。我进镇子的时候,看见一辆军用大卡车占了镇子大半个地盘。我赶紧进了镇口第一家店。店主人一看见我的粗布灰棉衣上号码就说:‘你怎么敢到这里来?没看见镇子戒严了?’我问为什么戒严,他愣住了。瞪着我一会才说:‘跑了个人!昨天跑的!’我又问是哪个大队的。他还瞪着我,半天才说:‘噢,不是你啊?’他把我当逃跑的那人了。这镇上的人许多是明着帮政府,暗着帮劳改犯。我不敢再进镇子,就从一片荒地往场部去。还好,雪把天色照亮了。绕过小镇,我还得回到公路上,还指望搭上一辆车。那片荒地栽了不少防风沙的树。刚要出林子,我看见有烟头火星子在前头闪。绕那么大弯子还没绕出戒严圈子。对方也听到了我这边的响动,手电筒一下就照过来。我赶紧蹲下去。电筒光柱子就在我头上晃,我一点一点趴下去,肚皮贴地。那边叫:‘看见你了!还往哪躲!’我心跳得打鼓一样,想把自己交出去拉倒了。那人又喊:‘还往哪跑?我打死你!’手电一下子晃到别处去了。
  “我才晓得他在诈我。他根本没看见我,也并不确定有我这个人存在。不是光我们怕他们,他们也一样怕我们;比例上是他们一人要对付我们几十个。我们要真作起对来,他们也得费些劲。他又瞎喊几声,就闭了手电。我往前爬几步,发现他也藏起来了。他不想让我在暗处,他在明处。我必须找到他的方位才能决定我下一步怎么走。风硬起来,我汗湿的棉袄结冰了,跟个铁皮筒一样箍在身上。我差不多要冻死的时候,听见一声划火柴的声音。他把火光遮再严我还是把他的方位认准了。他不晓得我离他那么近。我闻得到他纸烟的味道了。他坐在那里,在一团骆驼刺后面,头缩在大衣毛领子里,皮帽子的护耳包得紧紧的。他每隔一两分钟就站起来往左边去几步,再往右边走几步。我一脑子就是你妈跳橡皮筋的样子,我不甘心呐。我要知道她长大时什么样。王管教和那么多不相干的人都见了她,我这个生身父亲就没有见她的权利?
  “我算着那个兵的行动规律,然后撑起身子,慢慢站起,全身已经冻得很迟钝了。我必须在他向右走的时候从他左边穿过去。”
  这时我发现姥爷和我都停下脚步,相互瞪着眼,似乎谁也不认识谁。我一声不吭,呼吸也压得很紧,生怕惊动姥爷故事中那个哨兵。
  “我一步都没算错:他转过身的时候,我已经在他的另一边了。他抱着步枪朝我的方向看着,我也看着他。他忽然向公路跑去,好像我这个隐形人把他唬跑了。”
  “出了警戒圈,我也不指望搭车了,就顺着公路旁的防风林带小跑。时间不早了,我怕连电影尾巴都赶不上,跑得棉袄棉裤上的冰又化了,周身直冒白汽。这就看见场部的灯了。”
  姥爷一扬手,我们前面是收发室的灯光。姥爷喘得不轻。80岁的姥爷了。
  “看上电影了?”我说。
  “我进礼堂的时候,电影还有十分钟就结束了。场子里挤满了人。没座位的人站着,挡了坐在长凳子上的人。后面的人干脆都不坐了,全站到凳子上。有的人爬得比放映机窗口还高,银幕上尽是人影子。我没地方爬,四周都是人墙。有个十多岁的男孩站在两个摞在一块的凳子上。我对他说:‘你肯让我站上去看一眼吗?’他先不理我,后来看见我手上有张两块钱的钞票,马上跳下来。那年头两块钱大得很呐,我们一个月才发五角钱买卫生用品、买烟。
  “我站到两个凳子上面,动一动就会跌下来。我个子大,比人都高一头。电影上的人是男的,过几分钟,还没女的出来。我脑子急得嗡嗡响,什么都听不见,只晓得那个男孩子在下面拽我裤脚,越拽越狠。这时电影上出来个女的,大眼、尖下颏,跟小时候的你妈一个样。十几年没见了,怎么看怎么熟悉!那个男孩子在下面扯我裤腿,捶我脚趾头脚孤拐,我也顾不上理他,已经一脸都是眼泪了。我呜呜地哭啊,泪水把眼弄得什么也看不清了。我什么都看不清了,就用两个手满脸地揩眼泪。十几年没见过的女儿。”
  路灯下,我见姥爷的脸硬硬的,并不太感伤。但我确定他在走进灯光之前偷偷把眼泪抹去了。
  “我那样呜呜地哭把那男孩子唬坏了——他肯定没见过老头像我这样不知害臊,嚎出那种声音来。他让我安安生生站在那两个凳子顶上,哭了好一会子。他就让我站在那上面呜呜地哭。我不晓得哭了有多久,也不晓得人都在散场了。从我身边走的人都像看耍把戏一样看我,看这个老头穿一身囚犯的老粗布号衣,跟猴子似的爬那么高,爬那么高去呜呜地嚎。人都走光了我还不晓得,就知道自己一下子砸在水泥地上,直挺挺从那么高就砸下来了,嘴和脸跟身子一块着地,一嘴的血,一嘴的碎牙渣子。”
  “那男孩子抽凳子了?”
  姥爷不答我,换了个语气,带一点微笑地说:“我都不知道那个电影叫什么名字。回去还有三十多里地要走,不能老趴在地上歇着,清场子的人扫得我一身灰尘,香烟头、瓜籽壳都要把我埋了。我想爬也爬不起来,浑身肉疼,像皮给人剥了,一动就冷飕飕地疼。那个痛让我忘了跌碎几颗牙。我等会告诉你这个痛是哪来的,先讲那些清场子的人怎么把我拖到外面,说快把这老头抬卫生所吧,说不定还救得活;也有的说,还值当抬吗?先放在这里看看,差不多了就叫三中队来认尸首。我衣服上的号码上有大队中队的编号。三中队一来人我就完了,我是偷跑出来的,逮着会给我加刑。我这刑还能往哪加?一加就是死了。
  “等他们一转身,我就忍着疼爬起来。还好,嘴上的血不流了,冻住了。从场部回我们队是迎风。那风是满头满脸地砍,满嘴地钻——没牙了嘛。我怎么也要在天亮前回到队里,赶上早晨六点的点名,不然也当逃跑论处。我看到我们队那片土坯房的时候,天泛白了。也不晓得我怎么就倒在雪里头。后来我们那些人说,他们从我的棉袄棉裤里剥出个血人。我们犯人都没有内衣内裤,六七斤重的粗布棉衣里都是光身子。布料是回收的旧棉花织的,又粗又硬,跟油毛毡差不多,加上棉花也是‘废物利用’,用了再用不知轮回了多少次,早没弹性了。据说里面还掺了碎纸渣,全靠分量挡寒。那东西能穿着走六七十里地吗?给汗湿,又结冰;人走一步,它就跟挫刀一样在皮肉上挫一挫,一身还不都给它挫烂完了。我醒了,看看身上——俗语说‘不死蜕层皮’,那是真的,一块好皮都没了,……”
  姥爷忽然不说了。我们已到了家门口,妈伸个头在楼梯口,见我们便说:“我这就要出去找警察报案,我家丢了两个人!”她从姥爷手里抽过报就走。妈眼下在电影中演的角色越来越次要,也越演越无声息。不经常地,晚报会有一两行字提醒一下人们:她尚活着,尚演着。这是她读晚报的目的。她也要向自己证实一下:人们尚记着她曾经的美丽,人们尚谅解已不再美丽的她。妈有成大角儿的本钱,却不知怎么就错过了一生。她一向认为主要得归罪姥爷:因为他做了30年的政治犯,她从来都没有得到重用。连姥爷自己都不知道他这么个疏远政治的人怎么会成个如此重要的政治犯,值得枪毙,值得关押30年,值得特赦,总之,值得许许多多的人为他麻烦。在那个政治背景家庭出身左右个人命运的时代,妈的推断或许有道理。我从来没有听过妈叫姥爷“爸爸”。她实在无法把她一生不幸运的根源叫做“爸爸”。我们家的每一个人都希望过:不要有这样一个姥爷。没有这样一个姥爷,我们的日子会合理些。
  姥爷在哇哇乱响的电视机前睡着了。我把妈拉到客厅门口,小声跟她讲了姥爷刚讲给我听的那事。妈想了一会说:“那他肯定看错了。那个电影里我的戏不到五分钟。他看见的是女主角。我本来该演女主角的,要不是……”
  她嗓音开始爬音阶,我嫌恶地制止了她。我说:“行了!”
  妈安静地看着姥爷撞南墙一般的睡姿。
  
第二十六章
更新时间2009-4-22 14:40:11 字数:4585
 我狠狠地要求妈,不准她把实话讲给姥爷。让老人到死时仍保持这误会;让他认为他曾为女儿做过一个壮举。“其实那部电影上是不是你;他看见的是不是你,都无所谓!”我说。姥爷在八九年被彻底平反了,被恢复了名誉。他这下可真成了个无名无分的人。不然罪名也可以算个名分吧。如果他回江苏老家,可以每月领37元的养老金。不过妈考虑姥爷在这个家还是顶用的,就没送他回去。我们家的日子就那样往下过,妈照样发牢骚,她有积了三十余年对姥爷的牢骚;姥爷照样要搜刮家里的钱,去看电影。只有我在唤“姥爷”时,心里多了一分真切。我静静地设想:姥爷去看电影中扮演次要角色的妈妈,因为妈在银幕上是和悦的,是真实的,姥爷能从银幕上的妈的笑容里,看见八九岁的她——他最后锁进眼帘和心腑的女儿形象。魔旦
  从图片册里的照片上,我完全辨不出阿玫的性别。图片册是60年代印的,集的照片是从19世纪50年代到20世纪60年代的中国移民。阿玫属于30年代唐人街的显赫人物,当时是16岁。棕色调的黑白照片上,阿玫模糊得只剩了些特点:眼睛奇大,嘴巴奇小,下额从两颊刹不住地往下尖,成了张美女漫画。阿玫身后,睡莲苑所有的生旦净末丑都在,更不清楚,当时的镜头焦距是对准阿玫一人的。照片下面有一行英文评说,大意是:看这个小美人儿,能相信她是个男孩吗?
  我问看守展览馆的老人:这是个名角儿吗?老人说:阿玫吗?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阿玫名字的时刻。
  有了名字好多了,我不必混乱于英文的“她”和“他”之间。我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凡是学英文晚的人,比如晚过20岁的,常在讲“她”和“他”时不用心,“他”和“她”随心所欲地颠倒,让听众很吃苦。
  老人叫温约翰。这名字写在他胸前别的小白牌子上。温约翰说像阿玫这样的奇物,唐人街历史上有过三个。因为前面两个都让戏班子时来运转,所以才会千难万险地找来个阿玫。阿玫这样的人是存在的,并且一定都长得大同小异,也有相仿的心智、性情,只不过要多少年才能出一个阿玫。老人问我怎么会突然想起来翻找阿玫。我说,是你告诉我有关阿玫;我迈进这个展览馆时一点也不知道来找什么。老人有了种上当的微笑。
  展览馆有一个大客厅的尺寸,还有两截走廊,两个拐角,都做展厅用,排着图片和实物。整个空间的拼凑使丰富的阴影更加浓重。它的门比街道矮一层,是那种租金最低廉的公寓改建的。看见“中国移民历史展览馆”的招牌时,要么你错过它的入口,要么你就像落进了陷阱一样落了进来。错过它的人是绝大多数。我就是一脚踩虚落进来的。后来来多了,才觉出阶梯的存在;阶梯是那样陡地一拐,把你认为是下水道出口的地方拐入了展览厅。
  阿玫登上旧金山码头时12岁,只有三年戏龄,手向外一伸,根根指头的功夫都到了。看了阿玫的兰花指,别人的就没法看了。阿玫穿一身白竹布长衫,让移民局的人丝毫不怀疑他同整船的中国农夫毫无关系。移民局长官说话手势很大,阿玫两只乌黑的大眼睛就跟着他的手转。对于中国戏剧中的“远眼”,移民局长官是不懂的。他觉得这个眼神美丽的孩子有点可疑。他想阿玫必是个女孩,扮男装是因为女孩极难入境。“排华法案”排的主要是女人。没有女人的一族人好办,生不了根的。
  阿玫不懂一个字却被说话的人深深吸引。他跟随人动作表情的眼睛出神之极,让人感到他是懂的,是更深的一种会意和体谅。这是一切美好误会的最初始。阿玫不肯脱光衣服,三个高大个头的洋妇人把阿玫哄着吓着,认为这孩子是懂装不懂。阿玫磨到了最后也是没让她们把衣服给剥光。后来阿祥来了。阿祥是戏班的领班,他一看见阿玫就愣了;阿玫明明是三十年又来走一遭的阿陆。阿祥很有手腕,当然让阿玫不损一根纤毫地出了移民局检查站。他拍胸脯担保阿攻不是女的,是女的他阿祥头一个退货。他这样担保时移民局长官们使着一种眉眼笑起来,好像恍然大悟的样子。中国有几千年的太监传统,对于中国人的性别,他们给予例外地理解。
  12岁的阿攻很快成了照片上的样子:腰缠得两个虎口上去会指头碰指头;眉毛也拔齐了,只有一线细的影子;嘴巴抿上已够小,涂了色就成了一粒鲜艳欲滴的红豆。
  我在街心广场向人们打听阿玫。早晨这里有70岁左右的老人拉琴吊嗓子。这些老人都很热心地告诉我,他们并没听说过阿玫,而和祥戏院是知道的。和祥戏院改过几次名,但模样基本还是阿玫那年头的。温约翰却坚持说70岁以上的人没有不知道阿玫的。那时中国人没几样好东西,除了茶、大烟,就是阿玫。早先的赌和窑姐倒是好东西,都给禁了,怎么会不记得阿玫呢?老人温约翰有些着急,为阿玫冤枉,觉得我从头次进了展览馆就没说过实话。他说:再说阿玫闹了那么大一场事!
  我问:什么事呢?
  他不吱声地挥着陈列柜玻璃上的灰尘。掸帚是化纤兽毛做的,摩擦中起着细小的静电。他把掸帚小心拿到门外,在空中用力挥打。似乎这是种有益的运动,他一直重复这样的动作。我说可以用袖珍吸尘器处理掸帚上的灰尘。他说当然可以。我想我们俩之间肯定有一个人在讲废话。
  闭馆的时间到了,我从下水道冒出来,对下面霉兮兮的暖和依依不舍。上面是旧金山的冬天,雾在下午四点就从海上过来了,只有唐人街的雾不厚,街两边的铺子门脸挨门脸,密集的人群破坏了雾的沉积。
  华盛顿街口有个小食铺,简陋得无以复加,里面客人却不少。我猜它120年前就这样简陋。阿玫的前辈俊美无比的阿三那夜戏完之后在这里吃宵夜。就是几次唐人街大扫荡中的一次。食铺老板来同阿三打招呼,说阿三你还不回去,一会乱到这里就走不通了!阿三付了账把辫子住头上一缠,长袍一角掖在腰上。他走出铺子不久就碰上了人群。人群举着火把,顺路点了一些他们看不上眼的食摊、房屋、旗幡一样垂吊在楼上的广告,等等。还有,晾在公共视野中的衣服、裹脚条子、尿片,店家招牌上拼错了的英文字母,都要拿火去点。
  阿三给追到一个垃圾场。追他的三十多个美国汉子都很熟悉阿三。他们叫喊要到阿三两腿之间去摸一摸,证实了就好。阿三是男孩?这太拿他们取笑了。阿三已没路再逃,等死那样等着他们上来。他们就把垃圾场包围起来。阿三突然发现垃圾场是以一棵树为中心而形成的。一棵白杨,直而高,立在垃圾峰峦正中。阿三在一条带毛的臂膀伸向他时一窜就在树杆上了。那个人摸到他光滑阴凉的赤脚,一阵心颤,让那脚溜出了掌心。
  阿三爬到了谁也够不着他的树梢。轻盈的阿三仅让树梢添了些扭摆,没有折断的意思。三十多个人就那样仰着脸和阿三谈判,说他们只想证实,仙女一般的阿三是不是中国佬玩的一个噱头。阿三在这场谈判中一直沉默。远处一点又一点的火在阿三的高度看是连成一片的。三十多个老少汉子七嘴八舌对阿三说,他们全着了阿三的魔,阿三要真像戏班子广告上说的那样,是个男孩,他们会彻底倾倒,绝不继续麻烦阿三,调头撤退。
  阿三像被说服了,一点点滑到大树权上。这里他可以站直身体。阿三把长袍内的裤带一松,裤子降落到树下,他岔开腿雄赳赳朝等待答案的面孔撒了泡尿。阿三撒尿的态度和姿势不仅是男孩的,而且是乡下到处捣蛋、惹祸的野男孩的。三十多个汉子不但不守诺,心情更激动了。
  我现在当然认识到,旧金山是同性恋大本营,阿三的麻烦在证实他性别后才正式开始。
  60年之后阿玫听说了前辈阿三的惨剧。阿玫的大黑眼珠凉阴阴地盯着领班阿祥。阿祥把阿三的结局已高度戏剧化了。就是通常意念上的“民族仇恨”——一族人和另一族人之间莫名其妙的敌意,在这样戏剧化的重复转述中渐渐变成了不可推翻的历史。阿玫记住了那个结局:前辈阿三坚贞地不肯从树上下来,人们便半带玩笑地点燃了垃圾。白杨树成了一柄巨大的火炬。阿三整个地着起来,从树上坠落到一片火海里,闪闪发光地翻蜷。听到此处,阿玫身上一阵疼痛。
  阿玫在旧金山落了户,开始上台唱戏了。他先是唱一些边角的角色,但他的样子,一招一式实在太出众了。领班阿祥也顾不上等他嗓子完成变音再委派主角给他。这是为什么阿玫后来的嗓音总有些尴尬,在真嗓和假嗓的门坎上。好在一个人注定要出名,什么瑕疵都挡不住。观众听阿玫上来两句唱有点别扭,有点人不人兽不兽的怪腔,很快就习惯了。似乎某类特殊的辛辣味道,只要一适应它就再离不开它。阿玫对于人们,无论白人还是中国人,有近似“瘾”的功效。阿玫在14岁就有了阿三和阿陆16岁才得到的头衔:“金山第一旦”。
  老人温约翰说,其实是“关山第一旦”。当年的华人把此地称为“关山”,而不是“金山”,粤语的发音把“关”与“金”弄混淆了。我遗憾念误的“金山”今天登堂入室成了正宗名字。“关山”其实把那时离乡背井的被迫心情,那种自我流放的苍凉感体现出来了。
  现在我不再是无所用心地来打听阿玫的事情。最初我来到这个荒僻的展览馆是为寻找1870年一位中医的蛛丝马迹。直觉告诉我,阿玫或许是更奥妙的一个故事。每个星期我有一个下午的空闲,就搭一小时的车到唐人街边缘的这个展览馆来。展览馆从来就只有温约翰一个人。有时他不跟我客气,坐在那里睡午觉,我便翻阅一些不允许复印的资料图片。我希望翻到阿玫另一些相片。
  从展览馆所在的那条街穿进一条小路,便到达唐人街的腹地。这时人的多半是旅游者。再遥远地来,马上就变得像中国一样随随便便,步子是边走边瞧的,交通法则也有了大大的弹性。和祥剧院是阿玫当年红起来的地方。我离开它后往西走,上一截坡再往回看,仍是没有形容它的欲望。没有阿玫,这是个平庸的地方。
  阿玫就是在我站的这个位置上看见了常常打他埋伏的那个人。奥古斯特是个犹太人和意大利人的后裔,第一次看阿玫唱的《雷峰塔》,大概在他56岁的那年夏天。奥古斯特在教堂里供一份职,同时私授音乐课。他在遇上阿玫前过着平静的生活,并有个他极少向人谈起的家庭。人们印象里的奥古斯特个子不高,脸上皱纹密布,一笑就是那个辛酸的笑容。阿玫从饭馆、商店、学校走出来后,在五六步以外回头,便看见了奥古斯特。有次他对阿玫笑了一下。阿玫觉得这个秃顶男人样子不恶,主要那对自卑的眼睛,引起了阿玫的兴趣。那是冥冥中知道自己天性中致命弱点的人的自卑。阿玫当时是在上学的路上。这一点他和他的前辈们不同,他非常想做个银行职员,就像午间到唐人街来吃饭的那些戴礼帽、扎领带的男人们。不知凭了什么,阿玫认为做个名戏子前景不妙。因此他暗中补习中学课程,打算将来能进入会计职业学校。
  奥古斯特老老实实告诉阿玫,他所以设埋伏是因为阿玫和30年前的阿陆非常相像。阿陆是不明不白消失的,消失时阿陆19岁。阿玫替阿陆欣慰:30年后还有如此深厚的一份缅怀。为此阿玫就让奥古斯特送了他一程。在离校门不远的地方,阿玫突然问奥古斯特:你和阿陆谈过话吗?奥古斯特说没有。阿玫说:谢谢你送我。奥古斯特看着中国男孩两江水似的眼睛说:这是本人的荣幸。
  关于阿陆,完全是没有记载的。我不知老人温约翰的“据说”是根据什么。“据说”是永远自由、浪漫、无责可负。据说阿陆在暗地里展开了一场极惨烈的恋爱。为什么说它是“暗地”,因为阿陆知道这恋爱仅次于犯罪。从阿陆走红到他消失,仅仅三年零四个月。温约翰把时间的零头都咬得很死。让他看守这个展览馆真是物竞天择。他对许多有记载无记载的事都有头头是道的说法。
  
第二十七章
更新时间2009-4-22 14:40:11 字数:4467
 阿玫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我的想象中。他的优雅与其说是他的天性不如说是一种巧合——他与生俱有的气质碰巧符合人们理想中的雅致。他绝不会做出那种事来:爬上树,朝下面人群哗哗哗地撒一泡尿。同样的局势换了阿玫,他就直接让他们烧死。阿玫有不少女性的优点,比如很爱惜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当他知道奥古斯特对他的认识有一定出入,就千方百计向奥古斯特心目中理想的阿玫去靠拢。奥古斯特说,你长得这样美,但并不以此洋洋自得。阿玫马上就把心里的那点得意更深地掩藏起来。奥古斯特说:你喝茶不像其他中国人,把茶叶吐回茶杯里。阿玫于是更小心地吞下茶叶。阿玫像不少女性一样懂道理:美好的形象是必须吃些苦头,做些牺牲才能换取的。这个时候奥古斯特正和阿玫坐在电影院里,等着下一场电影的开场。两场电影之间的音乐陈旧而遥远,像场内浑浊的黄色灯光一样,为你预备着心情。阿玫在这半年的每个星期六下午,总是由奥古斯特请客来看电影。奥古斯特看电影总是一连看两遍,这样他在第一场电影中感到的要死要活,在紧接的第二场结束后会心情平息许多。他总是用指尖轻轻拍一拍阿玫的手背,问他:你介意我们再看一遍吗?阿玫便说并不介意。他最初认为奥古斯特不愿承认自己的贪占便宜心理,两场电影付一场的钱。后来他发现这个56岁的男人真的有毛病,真的能为电影里的死死活活痛不欲生。到了奥古斯特这个岁数还对逢场做戏的事如此看不透,阿玫觉得是很倒霉的。阿玫自己是戏梦人生,要他再去为别人的戏动心,他一颗心是不够用的。阿玫迷恋电影,恰因为它不是真的。
  我还想象过台上的阿玫。两条欲神欲仙的水袖带起惊鸿般的圆场,眼睛不是美在它们本身,而是美在它们瞬息万变的神采。他的眼睛从全场扫过,马上会抓住对面昏暗中的另一双眼睛。日子久了,阿玫不看也知道那是奥古斯特的眼睛。以奥古斯特的逻辑,他来看阿玫唱戏,是为了让自己看透阿玫。和看电影一个道理,重复看它便渐渐退到了局外,便破除了它的魔咒。然而奥古斯特对舞台上幻化成无数个美丽女子的阿玫,一直被困在意外中。再再重复,再再意外。
  这或许是奥古斯特30年前看阿玫的感受。因为阿陆的生命完全没留任何印痕,我想试试拿阿玫来重演阿陆。
  一天晚上阿玫下了台来,打算卸装,一股突如其来的血从鼻腔奔流而出。阿玫用一只手捂鼻子,血却从指缝狂溢。他想呼救,但灌进嘴里的血要淹死他似的,连喘息也艰难起来。他抓住铜面盆,鲜红的激流落在盆底,发出柔和的敲击声。他主要是怕毁了身上的白衣白裙,这套行头花去他一个半月的工资。铜盆里的血上涨到半指深浅时,门开了,奥古斯特出现在门口。他极少到阿攻的化妆间来,他把这个看成教养。阿玫一手端着盆,另一只手正慌乱地解脱戏服。奥古斯特在阿玫半溶解的视觉中是个幽灵般的影子。
  奥古斯特抱着阿玫,在散发着鱼腥的唐人街上东跑西跑地截出租汽车,一身都是阿玫的血,看去极像他刚杀了这美丽的戏子。这样血淋淋的两个人很快招来了警车。警车把他们送进了急救室。一小时后奥古斯特抱着阿玫走出医院。阿玫体重也轻了似的,绵软地贴着奥古斯特。有洁癖的奥古斯特在荤腥的鲜血气味中阵阵作呕。他在医院附近找到个客栈,把阿玫在床上摆好,开始清洗阿玫和自己身上冷冰冰的血。阿玫在昏睡和昏迷之间,头脸还是杜十娘,两颊各有两片校形桃红,上端一对叶形黑色是美女面谱上的眼睛。极其对称的桃红、黑色中间劈出一道粉白,它在下端扩展成一个三角形,三角的中心,便是那一粒红豆的嘴唇。奥古斯特惋惜那红豆在揩血时给揩去了,不然这张以夸张起始以省略终止的怪诞美貌便完整了。奥古斯特从来没有这份距离和时间上的充分允许,来看脂粉表层和脂粉之下的双重阿玫。
  我接触中国传统戏剧,是在六岁。我的两个表姨和一个表姨婆都在我居住的小城的戏班里。她们一年到头穿黑色灯笼裤,看你的眼神绝对不是普通的生物眼神。那眼神刹那间似有1000瓦的亮度,并有个刹那的绝对凝滞,把你摄取下来。她们腰里系一根红布做的带子,中间一段纳了密密麻麻的针线,于是结实过牛皮。红带子从腰前绕向腰后,左手拽住右边一端,右手拽住左边的,再向两个方向用力拉去(同样的方式若去勒一根颈子,那颈子会刻不容缓地断气)。那样勒她们自己的时候,她们脸上几乎杀气腾腾;她们的腰便急骤地在你眼前细瘦下去,细得残酷,不近情理。然后她们戴上两条一米来长的水袖。水袖原本是白的,我看见的时候,它们是种污糟糟的中性颜色。有一个木鱼和一面小锣在某处“嗒嗒嗒嗒台”地敲,她们便让两个肮脏的水袖起舞,舞出哭、笑、快乐或愤怒。水袖划出的情绪符号对于我是神秘极了。她们用小嗓咬文嚼字,比划着祖祖辈辈编辑下来的水袖语言,我就那样近在咫尺地看着她们下凡或飞天。真是看不透的一种好看。我最爱看的却是她们化了妆之后的模样。我有个奇怪的习惯,就是看她们化了妆之后吃饭。她们每人都有个巨大的搪瓷茶缸,一个长柄钢精勺。她们把混着青菜、咸菜,偶尔有两片腌肉的杂烩饭放在一个大炭炉四周。茶缸出来一种好脾气的咕嘟声响,杂烩固有的香味把整个空气变得潮湿温暖,如同合并了澡堂和厨房。那香味好极了,我从来没体会过那样一股恶馋。我满嘴是旺盛的口水,看着她们戴着美女面谱围炉子坐下,开着我不懂的玩笑,从巨大茶缸中舀出一勺杂烩,精确无误地送入鲜红的嘴唇之间。我说精确无误,是她们轮廓完美的红唇在整套咬噬咀嚼运动中巧妙躲闪,使脸庞的整体画面始终不出破损。我看她们吃饭看呆了,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受,似乎吃饭这件凡俗事物接通了戏和现实。
  我边想边说地把六岁时的感受告诉了温约翰。老人不知是否在听我这段并不重要的插嘴。他不太相信我这个年纪的人对古装戏会有任何体验,哪怕是像我这样不着边际的体验。和祥剧院偶尔串通一些人,凑一台古装戏,或者从大陆轰轰烈烈请来个戏班子,观众里绝对没有我这年龄的,老人说。他站起身,从我眼前消失了一会,回来时手里有张枯黄的报纸。他指着上面一张照相馆的肖像照片说:这是离开戏台之前的阿玫。它是一张照相馆的广告,并没有说明这个留分头,穿西装的年轻男子是谁。老人说:照了这张相片之后,阿玫就不再唱戏了。
  早晨阿玫醒来,见奥古斯特伏在惟一的桌上沉睡。消耗的黄蜡烛流淌成无数根细小的钟乳石,垂挂在蜡台四周。阿玫突然对此情此景感到扑面的熟悉。它一定发生过的,发生在阿陆身上。阿玫认为,阿陆一定通过什么方式让他看到了这场景。阿玫同时感觉周身肌肤有种异样的敏感,仿佛是一场伤害使它发生了彻头彻尾地蜕变。或许是阿陆给了他这层毛骨悚然地苏醒:这肌肤不再是原封不动的阿玫的肌肤了。阿陆通过什么让阿玫感知到这一切,阿玫不得而知。但他知道这肯定是一次重现,因为他知道下一步将会发生什么。果然,事情继续沿着阿攻的预知往下排演——一只红蜘蛛在顺着一根看不见的丝上下爬动,隔壁的门“嗵”的一声之后,便响起一对墨西哥男女欢快的拌嘴……然后,就该是奥古斯特醒来的时刻。一点不错,奥古斯特在墨西哥男女的热烈对话中醒来。他醒来的动作使蜡烛最后的火焰刺向空中,然后缩回,熄灭。一切按曾经发生过的在发生,次序丝毫不乱。阿玫尤其觉得这时的奥古斯特眼熟极了:那挣扎于清醒和梦境之间的眼神。阿玫认为,这番挣扎主要是奥古斯特不愿看见那个附在阿玫身上的阿陆。
  从这个夜晚之后,有一种秘密的质感出现在阿玫和奥古斯特的交往中。这秘密大概是阿陆,大概是有关阿陆失踪的秘密。这秘密实在是非常秘密的,两人时常会突然陷入深深的无语,陷入茫茫的心事忡忡,却无法猜测它。似乎也因为这层秘密,阿玫变了。他不再像从前那样谢绝奥古斯特的礼物。他17岁生日时,奥古斯特送了一个玛瑙戒指给他,他不需任何哄劝便收了下来。之后他迫不及待地等着午餐结束,等待奥古斯特告辞,他好去首饰店鉴定戒指的真伪。首饰店的店主却说很少见到这样好的玛瑙,色泽好,金子的成色也足,式样尤其英俊。
  从局外人看来,阿玫有了个赤胆忠心的戏迷。名角总免不了一些鬼迷心窍般的戏迷请吃请喝,赠穿赠戴。前辈阿三也有几件不错的首饰是不用问来由的。然而人们并没有看出一种危险的感情笼罩着两人的交往。连爱上了阿玫的芬芬,都丝毫感觉不出奥古斯特与阿玫间的情谊将进入殊死阶段。
  芬芬是个20岁的年轻女人。她从来不肯讲自己属于哪个具体的阔佬。阿玫这点知识是有的:芬芬是那种叫做“外室”的女人。她有一个暖洋洋的丰满身体,脸圆圆的,含羞或发嗲时下巴向脖颈挤去,便出来并不难看的小小双下巴。芬芬认识阿玫,是通过奥古斯特。奥古斯特在十月初的一个下午问阿玫愿不愿意陪他去给一个女人上钢琴课。阿玫便随奥古斯特来到一座有六个公寓的楼房前。正是“印第安夏天”〖ZW(〗在美国西部,九月底至十月有一段气温相当高的时日,美国人称它为“印第安夏天”。
  〖ZW)〗,他们一路上坡,到芬芬见到他们时,两人的脸都有一层汗和红晕,出现了一种生物在夏天特有的生命力。阿玫一路上听奥古斯特讲芬芬的乏趣和庸俗,当他看见穿蓝、白水手裙留齐耳短发的芬芬时,意外得连笑也不会了。
  奥古斯特很快就后悔了。芬芬隔着他和阿玫用中国话谈笑,两人的交情在几分钟之内就成熟;接着就有了些放肆。奥古斯特虽不懂他们的话,却懂得两人表情和语调里的放肆。他甚至嗅到芬芬身体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膻气,是雌性绽放时的气息。她那一个钟头的钢琴课全是荒废,弹错的指法或音符都是她咯咯笑的理由。笑的同时她必定扭头去看阿玫一眼,看他是否完全懂得了她这一笑中藏的台词。她不断把手心在裙摆上揩,抱怨天太热手直是出汗。要不就去理头发扯裙子,浑身无一处是老实舒坦的。课后芬芬更明目张胆地用中国话和阿玫交谈,不只是谈,已是在狎昵地微微抬杠了。奥古斯特一个字也不懂,但他们一顶一撞的那份快活,他是懂的。人不必懂鸟兽的语言也能懂它们进入了求偶状态。
  芬芬说她去打电话叫些点心来饮茶。奥古斯特马上谢绝了,说他还有下一家等他去上课。芬芬便指着阿玫说:阿玫没事;阿玫你说你没事,对吧?奥古斯特看看去留不定的阿玫说:他晚上要上台的,戏前他一定要睡一小觉、养养嗓子的。芬芬说:阿玫的嗓子还用养?阿玫你是哑巴也一样有人来看你戏的!奥古斯特只好独自走了。芬芬连礼貌都不讲究了;她一向送奥古斯特到门口,这天原地一个鞠躬,早早就把送行完成在客厅中央。
  奥古斯特并不走远,在街口找了个甜食铺坐进去。他知道这场求偶会发展得很迅猛;这是一切动物的天性,他俩也对此无法。
  太阳颜色变深的时候,阿玫出来了,脸上的笑还没有完全扩散。从奥古斯特的角度看去,这是个整洁秀雅的东方男孩,一点暇疵都容不下。而他明白,破绽已经有了。他走上去拦住阿玫,完全确定那些钮扣、鞋带都被打开又重新系拢。一只原先不够服帖的衬衫领角,现在完全归了位。什么都经了女人的手,什么都给收拾妥了。
  阿玫对突然出现的奥古斯特毫无心理准备,脸上血色一褪而尽。阿玫说:我以为你去上课了!奥古斯特脸上的辛酸微笑,此刻在阿玫看有一丝狰狞。
  
第二十八章
更新时间2009-4-22 14:40:11 字数:4754
 你不知道有多危险吗?奥古斯特压低的嗓音漏气似地咝咝作响。阿玫瞪着清亮的眼睛。他此刻的无辜奥古斯特认为是做戏。他说,阿玫,我以为你早知道芬芬是谁。一个大得谁也看不见的人物在养着这个女人。谁同她有染,谁是在找死。你懂了吗?
  他的话阿玫是听进去了,至少他认为阿玫听进去了。他眼仍是瞪着,里面的光芒渐渐熄下去。奥古斯特心想,这就对了。他才17岁,还没有活够哩。其实阿玫是在把穿蓝白相间海员裙、梳一排幼稚刘海的芬芬同奥古斯特说的隐在暗中的大人物联想到一块。联想一再失败。
  分手时奥古斯特要阿玫答应他,自此以后不再见芬芬。阿玫点点头,脸上是孩子在接受逼迫时的委屈。这样的乖巧与无助,使奥古斯特深凹的眼里漂浮起一层泪。
  我想我知道了一点有关阿陆的结局。其实世间事物也都有一道道微积分潜藏其中,多么复杂难解,只要你不懈地演算,排除重重误差,逻辑最终领你到达结局。因此,我只是从各种访谈、资料查阅中搜集阿陆的数据。逐渐接近答案:阿陆基本是虚构的。
  谁会虚构一个阿陆呢?我突然想到,有时人在对另一个人产生不可解释的迷恋时,就把这人想成似曾相识。自欺欺人久了,坚信便建树起来。
  老人温约翰从这个下午的第二次午睡中醒来,问我的翻阅可有成果。我的手掌被旧书陈报的霉菌和灰尘腐蚀得毛毛糙糙,也同它们一样陈旧落渣。我把刚才的想法告诉了老人。他受不了“虚构”这个词。他说阿陆绝对是有的,因为奥古斯特对阿玫说过带凶险预兆的话:你不要落个阿陆的下场。
  我默想一会,问他:你是不是说,奥古斯特在30年前因为妒嫉而杀害了阿陆?
  老人愤怒了,说:奥古斯特从来没杀过人。他那样一个温和的人,天生的软弱。倒并不是因为软弱;奥古斯特看不起凶杀、暴力,他认为那是不可饶恕的粗鄙。若不能征服一颗心,就去制服一具肉体吗?奥古斯特轻蔑这类人。老人忽然获得了一副绝好的口才。
  是被我激出来的。我说,奥古斯特非常非常嫉恨芬芬。老人温约翰说,这是明摆着的。他原以为他送阿玫去急救室的夜晚,阿玫就归他占有了。他对阿玫所有的需求都给予满足,包括阿玫每月定期给父母寄的一笔钱。这笔钱数目不是大得唬人,但奥古斯特也得为此多授十多次钢琴课,或熬夜翻译些宗教文献。后来他发现阿玫并没有把钱寄回故国,因为他根本没有等他赡养的父母。这些奥古斯特都没有动过阿玫的气。连阿玫每月索走的这笔钱究竟做了什么用途都没有过问。近两年中,他几乎忘了自己有个家庭,阿玫让他对他那父亲和丈夫的庄严角色严重读职。他心甘情愿把自己天性中的要害暴露给阿玫,随阿玫掌握它,触痛它。他不止一次想到离家出走,认为那是他诚实的惟一出路。
  我能设想阿玫和芬芬突如其来的恋爱对于奥古斯特是怎样的毁灭性打击。他在第二个礼拜来到芬芬的居处,看到圆形红木小餐桌上有两摊扑克牌,面对面;茶几上有两小垛瓜子壳和两杯剩茶。其实他不需这些物证的,直觉更准确地告诉他,阿玫不仅来过此地,而且他的离去和奥古斯特的到达几乎重叠。空气和光线中都有阿玫,还有芬芬身体散发的那股以甜酸为主的生物气味,也证实阿玫不久前的莅临。
  以后的每次授课,奥古斯特都能凭空确定阿玫越来越长的滞留,越来越大胆的亲热举动,越来越恋恋不舍的离别。他甚至看到阿玫美丽的眼神留在了芬芬身上,使芬芬持续地绽放,毫无保留,毫无羞耻地大大绽放。她那据说是唐代美人的身体在彻底绽放时发出的气味使奥古斯特胃部涌动。他不得不与她同坐一张琴凳,因而他一再压住阵阵干呕。他什么也没教,她什么也没学——
  都是为了阿玫。
  五月的一天,奥古斯特照常来看阿玫做戏。照常,阿玫每出新戏,他都穿上一身隆重的黑色,坚硬的衬衫领使头颅不可能产生任何轻浮和灵活的动作。戏完毕,观众也散尽,他沿过道朝舞台方向走,手杖和脚步在糖果纸、瓜子壳上发出林间漫步般的声响。地上还有一滩滩暗红的槟榔汁,灰白的痰渍。若没有阿玫,这是个多么不诗意的肮脏地方。
  这时一个男人走来,一个中国男人。他问:先生你还不走吗?我们要扫场子了。
  奥古斯特说他在等人。
  那人说:等阿玫吗?
  是的。
  那人犹豫了一阵,像是把英文先在嘴里摆好。他说,阿玫惹了祸,班主不准他同任何人来往,一下戏就给班主带走了。
  阿玫惹了祸?阿玫惹了什么祸?奥古斯特此刻的语音不再像一向的那样静悄悄了。
  那人说:我是扫地的。我只知阿玫惹了祸。
  奥古斯特双手拄在手杖上想,果不出所料,那个玩赏芬芬的大人物开始对阿玫下手了。他又想,离家出走的时机终于成熟,他要带阿玫远远离开。
  第二天,阿玫正在化妆间描脸,奥古斯特门也不敲就进来了,嘴里喃喃两声“对不起”。到了奥古斯特失去绅土风度的时候,阿玫明白这个垂暮正在逼近的男人要孤注一掷了。阿玫精心地画着已成他招牌的红豆小嘴,一面听奥古斯特控诉他的无信无义,他的卑鄙下作,竟在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偷情。
  阿玫完成了最后一笔,可以顶嘴了。他从走样的镜子里看着奥古斯特白得发灰的脸上,鼻尖是红的。那发自内脏的抖颤已浮现到眉宇、眼球、两颊,以及头发完全脱落而形成一块正常皮肉的头顶。
  17岁的美丽男孩转过一张符号化了的美女面孔。他问:看我——像不像阿陆?
  奥古斯特看着男与女之间的这个美丽的小怪物,无言。阿玫从这无言中看懂了,他完全把他看成了阿陆。阿玫一直只知道阿陆有个很坏的秘密下场,但这一刻他从奥古斯特眼里看见他已非常接近那下场的秘密了。
  阿玫一只一只地往头上插珠钗、绢花,佩上耳环。阿玫有一对标准的女性耳朵,茸茸的耳垂上两个眼儿。然后他叫来一盆热水,将两只手泡进去。五分钟后拿出来,包在湿热的毛巾中将手指朝手背方向弯去。手像无骨那样柔韧。阿玫的柔韧性是无极限的,浑身都有这种无限的柔韧。然后他又玩了另一套。他人向后仰去,仰向地面,直到两只手抓住了脚腕。他的身体在奥古斯特眼前成了一个残酷的美丽拱形。奥古斯特不敢再看下去,这纤细如幼竹般的身体已不再属于人类,它幻化成了不可思议的图案。阿玫恢复原形时说:我已经知道阿陆的下场了。
  我偶然去卡斯特罗街。那是男同性恋者的圣地。奇怪的是,那里有一家女性服饰店,里面的所有服饰你不会在其他地方看到,别致极了,带有20年代或30年代女性服饰的神秘韵味。店员的化妆和发式也少见,至少你不会在金融区的上下班女人身上看见如此装扮。加上店内格局和有些邪味的灯光,每件衣服都有种阴险的美丽。我混在同性恋人口之中,当然只为了进入这个店家。路上有个露天咖啡馆,我放慢脚步,看同性恋人们怎样社交。碰巧就看见一个中年男人在和一个男青年默默注视。两人的目光隔着好几桌人碰在了一起。那样温情似水的美丽目光能使发射这目光的眼睛变得异常美丽。因此,我认为这两个正在眉目传情的男性都有着无比美丽的眼睛。
  第二个礼拜我把这个发现告诉了老人温约翰。他微微一笑。我说,等我买了东西原路返回,又路过那个咖啡馆,你猜怎么着?老人又微微一笑。我说,他和他已坐到一块去了。
  老人说:我一点也不惊讶。
  奥古斯特再也找不着阿玫化在浓妆里的眼睛时,他就什么都明白了。他说,阿玫,我知道你爱上了芬芬。阿玫说:没有!他说:你和她做爱了。阿玫的脸在一层粉黛下显出厌烦。阿玫说:随你怎么说吧。
  沉闷了片刻,奥古斯特说:我不能看着你去送命。
  阿玫不作声,往手上扑奶白色的粉。
  这一刹那,奥古斯特做了决定:离家出走。要么带阿玫一同走,要么在阿玫面前把自己结果掉。
  就在他铁了心的时候,阿玫抬起脸,眼睛又找到了眼睛。眼睛同眼睛厮磨了一会,阿玫说,芬芬很命苦。芬芬把她吃的苦头都讲给我听了。奥古斯特看着阿玫黑而透彻的眼珠抽搐着疼痛。阿玫又说:她很可怜,不是吗?奥古斯特忍了一会,忍不住了,说:那我呢?阿玫表示惊讶——你不是有自由吗?东南西北对你不都是敞开的吗?他的目光摆脱了奥古斯特的目光,说:芬芬什么都不属于自己,她的美丽也是给别人派用场的,这你都知道。奥古斯特沉默下来。
  阿祥来催场了。奥古斯特把自己带薰衣草香味的洁白手帕递给阿玫,让他擦掉为暗娼芬芬流在两腮上的泪。他以一种祖父的关爱语气说:你知道阿陆的下场就好。
  那之后的两个礼拜,奥古斯特和阿玫都心照不宣,一字不提芬芬。但奥古斯特明白事情绝对没有完。事情的根在黑暗里伸向四面八方。他静悄悄却十分急促地做着离家出走的准备。处理日记,处理多年来收藏的一堆秘密信物。他同时还在起草两封很长的信,说服妻子和母亲,他多么不情愿伤害她们。并要说服她们,把他的消失当做死亡来对待。死亡不应牵涉到一个人的道义、良知,因此接受他的死亡是方便她们,于她们有利。
  一切大致就绪了,他在11月初的这个傍晚来到阿玫的住处。阿玫住在一个腌卤店的阁楼上,进门就是床,出门就是楼梯。阿玫人却不在,留了个字条,说是他去海边了,在海边等他。阿玫这晚不唱戏。
  奥古斯特赶到阿玫说的那个海边,却看见芬芬等在那里。按说芬芬是不被允许独自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的。海边肯定远远逾越了芬芬那看不见的牢狱之墙。芬芬穿一身醒目的橙红旗袍,短发收拢在一个极大的假发髻里。芬芬鲜艳醒目,可以去做航标了。芬芬告诉他:阿玫去买便当了,他们三人将在海滩上吃晚餐。这样的时分在海滩上野餐,奥古斯特感到非常蹊跷。最令他吃惊的还不止于此:芬芬主动给了他一个结实无比的拥抱之后,一只胳膊就留在他的臂弯里。芬芬的肢体贴着他,如同绷带贴着伤口,动或不动都是那种不适的敏感。他很快发现,自己竟与芬芬手挽手在进进退退的海水边散起步来。芬芬不时怨着风大天冷,肉乎乎暖洋洋地贴在他身上。奥古斯特看清她旗袍边沿的图案是细小晶莹的珠子拼出的。他纳闷芬芬怎么把如此盛装穿到海边来了。
  半小时后,奥古斯特和芬芬走回来。他突然发现沙滩上除了他和芬芬的足迹之外,有了第三个人的足迹,但绝不是阿玫的足迹。奥古斯特能够识别阿玫留下的任何形式的踪影。奥古斯特迅速地思考,事情究竟怎样了。天已经很暗了,海变得凶残起来。奥古斯特断定,第三个人一定在附近。
  就在这时,芬芬说:你知道阿陆的故事吗?
  她身体更加一团肉地贴上来。她见他在假装没听见。
  芬芬说:阿玫说,只有你知道,为什么原因世上就没阿陆这人了。
  奥古斯特想,阿玫不是说他弄清阿陆的下场了吗?谁在撒谎?撒这个谎是什么意思呢?他对芬芬说,等阿玫来了我再讲。阿陆的故事若好好讲,应该是很曲折的。
  一直到海完全成了黑色,阿玫都没来。奥古斯特把芬芬送到公寓门口。芬芬说她最怕这个时间独自上楼梯。他只得送她上了三层楼。芬芬用钥匙打开门。门开得只够她把自己揉进去。奥古斯特怀疑里面有个人。他说他又饿又渴,能否进去喝杯水。芬芬笑着道歉:太晚了,改天好吗?奥古斯特下楼时心里的疑团解开了:芬芬房里绝对有个人。
  奥古斯特的尸首是第二天清晨四点被发现的。匕首是从背后来的,刺得很利落,因此奥古斯特的面部表情相当宁静,连密布的皱纹也平展许多。这个地段离唐人街不远,却是个高尚住宅区,清一色的白种人。一年前有个男人带一个姑娘来租房,房东太太一见姑娘是中国人,马上说她无房出租。后来房东太太把房租涨了一倍,让那个叫芬芬的中国姑娘住了进来。据说这个高尚住宅区在奥古斯特发生不幸之前,有56年的绝对太平无事。
  我想,怪不得阿陆的故事没人知道,惟一知道它的人死了。
  我问老人温约翰:阿玫呢?
  
第二十九章
更新时间2009-4-22 14:40:11 字数:4288
 老人说:阿玫唱戏唱到他从会计学校毕业,真的就混入了穿西服打领带的金融区人群。老人很狡猾,他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我不得不挑破了。我说:按说芬芬的主子应该对阿玫下手,因为芬芬真正的姘头是阿玫。
  老人说:你怎么知道是芬芬的主子?也许是阿玫的主子呢?他老谋深算地看我一会,又说:你还是没跟上。
  “没跟上”在英文中是说“没弄懂”。
  我看看表,早已过了闭馆时间。我赶忙请老人给我办借书手续。温约翰却不慌不忙,一笔一画在借书表格里填写。我留意到他的手。这是双被长久珍重的手,和他整个形象不同龄。我说:能让我再看一眼阿玫那张照片吗?老人一愣,说:我给你看过他那张半身照?我说当然。他说:我怎么会把它给你看的呢?……
  我终于为阿陆想出了合理的结局。他和一位富有的白种姑娘恋爱上了。这犯王法的爱情发展到难解难分的一天,私奔便成了惟一的出路。白种姑娘才15岁,身上怀着19岁的阿陆的胎儿。两个年轻人完全沉迷在这恋爱的悲剧因素和叛逆感中。在很远很远的一个海滩上,出现了一具风华正茂的尸体。那个地方离旧金山有九十多里,极偏僻,因此唐人街没有一个人知道阿陆被杀害的事。唐人街的人只当是从来没有一个阿陆。遭了谋害的阿陆,被马车载到九十多里外的海滩,再被抛弃。凶手是白种姑娘的父亲雇来的。但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凶手是暗恋(或许明恋)阿陆的一个(亦可能多个)白种男子。这个结局我怎样努力都难以使它圆满。它总有不少漏洞。
  一天下午,我在唐人街碰到一个十六七岁的东方男孩子。他从我身边一擦而过。我突然觉得他似曾相识。我转身跟上他,叫住他,问他可知道某某食铺的方位。他指给我方向。纯正的英语,嗓音十分清秀。
  我远远看见他消失于地面之下。那是他拐进了“华人移民历史展览馆”。
  后来我机关算尽,结识了这个男孩。他姓温,他的爷爷曾是唐人区的著名粤剧花旦。直到现在,他的爷爷偶然还会在港口广场吊嗓。冤家
  女儿出落成个标致女郎,是在一九九七年六月一日下午三点五分。南丝从伊芙圣洛琅女用打火机吐出的蛇信子般的火苗上抬起眼睛,这样确认了。细长的摩尔烟卷架在她向后弯翘的两根手指之间,精心育植的两支尖细指甲与香烟取成一个准星,使女儿和她心目中十四年来的一个瞄准无误地重叠。璐被她严格地栽培修剪得这样姣好,修长中带一丝美丽的畸形;如她所期的重版了她的青春。南丝在烟卷冒出的最原汁原味的第一线烟中,看着女儿从校门走出来。连走路的姿态也是南丝自己的,一种没劲的、腻了的样儿,胯部松垮,胸部轻微向后躲闪,以使脖子与后背形成那根东方曲线;来自壁画或水墨画的那根略带消极、哀婉的淑女线条。璐生下来的第一个小时,她就看出婴儿身上的一些小小偏差是可以不费力就打磨掉的。所指的偏差,是她父亲参加进来的那一部分。璐一个月时,她父亲往国内寄了封信,里面夹有一张五十元美金钞票。他说他花了几天给孩子想了个名字。过一阵,他又写信来,追问女儿是不是叫他取的那个名字。南丝回信说,五十块就轮得上你来取名字吗?南丝不记前夫什么恨,她太瞧不上他。“他抛弃我?”她对两岁的璐说:“抛弃得好!省得我抛弃他。”后来她对四岁的女儿说:“那样的小男人——博士怎么样?我照样抛弃他。”璐六岁时收到父亲寄来的一千一百块钱,让女儿买钢琴。南丝把钱全数退回去了。然后跟女儿说:“他别以为给了这一千一百块钱,将来你成了钢琴家就有他的份了。”再后来,南丝作弊出国成功了。临行前收到两千元,说是给她娘俩买机票和置衣服的。南丝对八岁的璐说:“他别做梦,给了路费,我们出国的功劳就成他的了?他别做梦。”
  “Lulu,”南丝叫一声。她基本上不会英文,但这声“Lulu”叫得是味道不错的。璐向远处眯了眯眼。女儿此刻的六神无主也绝对是南丝自己的。母女俩的自作主张、自有主见谁也摸不透,如同深藏在防御和谦让体态深处的征服一切的野心,是不为人认识的。能看到的,就是这副凄惶可人的模样,眉心往额上拎着,乘车下错了站似的。璐和母亲在每天下午的三点五分见面,这个规矩已实行三年了。不过三年里这是头一次,南丝看到自己对女儿的修剪矫形大致完成。璐已绝没有同她父亲相像的危险了。璐真是像她十四岁时一样动人心魄的雪白,也有一对刚睡醒的眼睛;眼皮上浅微的褶皱,欲形成双眼皮却终于没有落入双眼皮的俗套。
  璐穿10号牛仔裤,硬而宽的裤腿和她4号的细长腿形成可乐的、谁也猜不透的时尚。她的三十多个同学,全都是这副匪样。他们极端的遮蔽极端的无性别装束是为了另一个极端——他们忽然会穿起窄小无比、暴露多于掩蔽的“迷你”,露着牛痘疤、肚脐,抑或上月刚形成的双乳间浅显的细沟,或不久前才破土的十多根胸毛。他们这年纪只要极端;这极端只是为了强调另一极端。璐像他们一样,蔑视两极端之间的。南丝的男友罗生认为,在这个混账国家,这些混账年龄的孩子们都有着对于正常的仇视,把正常和平庸和愚蠢视为等同。不过南丝想,从今天起,什么也不能把璐的淑雅美丽隐瞒了。
  璐走到南丝面前,皱皱眉,斜起目光嘟囔:“你眉毛怎么画那么黑呀?”
  南丝当然不会跟她一般见识。她依照自己的道理染红指甲,涂黑眉毛,正如璐有璐的审美原则。但她们其实是一个质地,南丝对此很有把握。璐锁进白色卡迪拉克,等母亲抽完最后一口烟。一般情形下,璐对母亲的亲呢是用挑剔和轻蔑来表达的。
  星期三下午四点半,是璐的芭蕾课。璐是十一岁差一个月的时候开始芭蕾课的,跟南丝自己一样。她在国内舞剧团跳过几年群舞,但她希望璐连那程度也别达到,最好就学点皮毛。“我恨芭蕾!”璐用英文说“恨”时很有激情。南丝不在乎地笑笑:“谁不恨?”她和女儿用两种语言说话很说得来,反使她们不针锋相对。别人的英文她不大懂,却懂女儿的。“不过我还是恨它。恨它。”这点璐也是像自己的,恨起来十分认真,爱什么倒是开心的;所有进取、发达都是恨在催动,“恨”是桩正经事,而“爱”只需开心,只是一种消磨。
  “你想要什么?我要去Macy’s退三件衣服。”南丝慈祥地从黑蝴蝶一般的墨镜后面看看女儿,左手柔弱无力地搭在方向盘上,右手去笼络女儿。鲜红的指甲抚在璐的白色脸蛋上。她知道这是女儿在芭蕾课前的例行敲诈。“你想要什么,妈给你去买。”璐紧咬“恨”字的臼齿松开了,懒洋洋地动着敲母亲一笔的脑筋。
  卡迪拉克在忙乱的交通里不断停下来。璐伸手在母亲的“路易、威登”手袋里翻找胶姆糖。之后塞一张CD到机器里。南丝白了那CD一眼。璐要的音乐都是匪头匪脑,只有前夫那种对女儿的成长毫无教化、也毫不负责的人才会去投其所好地给璐买来:按璐开的清单,一盘不漏地去买。开始他寄,但一旦落到南丝手里,当然是销赃一样销得痕迹也没有,后来他请他两个妹妹开几十英里的车,专程送到璐的学校去。头一次璐在半夜十二点偷偷在自己房里听这类丑恶的音乐时,南丝破门而入。那夜母女俩相互说了些不堪入耳的话,最后两败俱伤又哭到一张床上去了。南丝觉得,前夫对女儿生命先天的参与已被她清除,他却在死乞白赖、无孔不入地参与女儿的后天教化。
  璐慢慢有了个好情绪,说:“你要退那件紫裙子?”南丝说:“想来想去还是不甘心——干吗花两百五十八块买呀——过两天说不定减价——干吗急这两天呐?”璐说:“你当时怎么没想到减价?”“当时我就觉得这紫颜色特正!特衬我!我一穿上,那帮女售货员都过来了,有一个还问我,是不是做过模特儿……”“你能听懂那么多英文?”“反正她们是那个意思。”南丝一般不计较女儿在兴头上对她的小小戳穿。“那你干吗退呀?”“我们一个月买菜钱也不到两百五十八,给车加油也够加十几次了。”璐说:“天天吃了晚饭就罗嗦这两句。”南丝说:“什么时候罗嗦了?”不过她心里明白,她的确在这几天晚饭后自我检讨:把一个月饭钱穿在身上是她持家的一个败笔。“我又不像他们张家人,一个钱在手里都搁不住。”南丝一直把前夫叫“张家人”。这个称呼把所有的低能、怪诞都提高到血统上去给予否定。她认为这是基因的残次,恁什么博士、博士后都无济于事。前夫的两个妹妹也都硕士、博士了一番,教育是给教育透了,一样的找不着像样的工作,一样的低能,租廉价房,买二手车。前年新年来请璐出去吃饭,也顺水人情地请了南丝。点了几个稍贵的菜,两个女博士对看好几眼,汗也出来了,眼镜都滑到了鼻头上。眼里是典型张家人的窘相,怕钱包里的钱不够招呼。对南丝来说,一切别人看得见的花钱之处,都是正经花销,房子、车、背的皮包,请客、送礼,这些钱都是最正经该花的,都是出汗吐血、打掉牙往肚里咽也得往外掏的钱。尤其请客,就是杀了自己也不眨眼,得那个气派才行。
  南丝把紫裙子拿出来,售货员说:“您没看见这收据上的印章吗?是最后减价,不能退。”南丝回头,璐已逃得很远。南丝大声说:“你过来!告诉我她说什么!”璐在这类时候甘愿和她妈根本不相识。南丝看见女儿白得泛蓝的脸上变成红红一层羞恼。“她说我不能退,是吧?凭什么不能退,你给我问问她!”
  璐更是一副拔腿状。“人家说不能退就不能退!谁让你当时不问清楚?”
  南丝说:“当时我哪儿懂她说什么!你就跟她说,我妈不懂英文,跟她说Sorry,我妈什么也不懂。”
  璐站在那里,样子像南丝当众把她衣服剥了。
  “过来呀小冤家!”南丝这时看见张家人宁可上当吃亏的没出息德行在璐身上出现了。这就是张家人私下里和璐沟通的后果。璐用那种中学生的厌世和颓唐步子走过来。脸垮着,两肩又懒又烦地晃,晃得很大且缓慢,像那种最绝望的Disco高倍数地放慢了动作。璐同女售货员客客气气讨论几句,转头对南丝说:“不能退。”
  南丝说:“二百五十八块,又不是二十五块八,讹我们呐?”她知道璐不可指望,横下心拿出自己的英文水准来。她跟女售货员很流利很地道地说了句:“我不懂英文”,接下去就是颠三倒四了,语法是完全免除的。最终她总算让女售货员明白了大意:要么退掉这裙子,要么今天大家都不过日子了。璐看看周围渐渐凑上来的观众,变了姿态,比看热闹的所有人都冷眼,都局外,还偷空瞥向女售货员的眼睛,同她交换了一个会心的微笑,随她一块耸耸肩并把眼珠翻上去望望上苍。女售货员有了璐的理解,突然亲切无比起来,对南丝柔声解释这裙子如何皇后般不可一世,这紫色如何是各种冷暖色谱的极致。顶要紧的是,二百五十八其实买的是原价一千三百九十九的货色,您还想降价,难道您忍心我们破产倒闭?
  南丝问璐:“她说的一大嘟噜什么呀?骂我呢?”
  
第三十章
更新时间2009-4-22 14:40:11 字数:4177
 璐说:“她告诉你原价一千三百九十九。”南丝说:“一千三百九十九,我发神经啊?”她原路走出商场,原状拎着紫裙子,“二百五十八我都是在发神经——我又不像他们张家人,在中国给中国人欺,在美国给美国人欺。”
  璐同她拉大距离,她知道女儿偶尔不高兴听到张家人的短处。南丝从沿途的一些镜子或橱窗玻璃看见自己袅娜如旧日,微微染黄的头发使她比旧日只多一种风情。曾经跳得极马虎的芭蕾,竟都还攒在身躯里,使肌体原先的形态与布局并未随年华流逝而被地心引力所改变。南丝大致消了气。对那女售货员的气,对璐的气,对自己糊里糊涂花出去二百五十八元钱的气。一般来说,不管南丝从何处由何故受来的气,她末了都会气到张家人那里的。而张家人个个不值她去气,顶多值她一声冷笑或苦笑。因此世道再万恶,南丝总是气不起来的。这就让她有了一大青春保健。她走在璐的右前方,不断停下脚,等璐走近她便摇头一笑:“我真是神经了,二百五十八,等于活活给她们抢了!……”
  璐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拿英语说:“闭嘴,好好穿它去美吧。”
  在南丝懂得不多的英语中,包括这句“闭嘴”。她觉得这俩字从璐嘴里说出来,尤其魅力无比。璐那细密的晶莹的白牙齿在准确铸压出这俩字时,显出公主般高雅的鲁莽。天生就红雨润泽的双唇,厚薄正合南丝理想的分寸;这一副嘴唇忽然一撅,叫她母亲“闭嘴”,没有比这更无邪的样儿了。南丝看着同自己一模一样的嘴唇,咀嚼和吐出这样两个字,两个充满美国式缺心眼的调侃、美国式单纯奔放的粗鲁字眼,她感到一种过瘾。还有那些颗粒完美的牙齿,也和她一模一样。当然,和她没抽烟、没开始因牙周炎而逐渐落齿时的牙齿一模一样。璐说过那么一两回:“你怎么不去看牙医?”南丝的道理很实在:花那种钱——花得谁看得见?!不过她倒在女儿十一岁那年花了千把块,找了个打折扣的牙医,给璐的牙齿做了副矫正器。璐一口天生的整齐牙齿,珠子一样由大渐小地精致排列,使牙医也不忍去赚这笔钱。而南丝认为璐必须戴矫正器,家境好的孩子,个个戴它。南丝悲壮地对女儿说:“妈吃不起饭也要让你戴的。”这笔钱花出去是看得见的,矫正器在孩子嘴里,等于是妇人们的首饰。
  南丝见璐又开始东张西望,脖子又引得老长。女儿已忘了刚才对母亲的仇恨,那副烂漫模样又原形毕露。她步子是散漫的,骨子里却有种悦人的板眼。只要她不留神,她就活活是个十四岁的南丝。璐的好看里是根本没有张家人的份的。一路上经过卖礼品、卖水晶微型雕刻、卖抽象派首饰的店家,南丝都希望璐停下来,看上个什么,她此刻对女儿的心爱也好有个表达。璐走进了一家眼镜店。南丝吃不大准说:“你眼睛好好的……”璐没作理会,只轻声轻气请售货员把一副副眼镜框拿到柜台上来看。南丝看女儿拾起一副白金的DunHill镜框,手指细细的有些胆怯。一串小银珠子吊着一枚小小价牌,南丝伸目光过去,贵得她不想知道个确切。她说:“这是男式的。”
  璐仍不吭声,还是手脚极轻地摆弄着眼镜框。摆弄干透细极的花草标本似的。那手简直就是南丝自己的。璐这时说:“给我二十块钱。”南丝说:“你眼睛不是好好的?”“你说的每次上芭蕾课,我可以选一样东西。”“我说过不超过十块钱。”“上回你欠我,加这回,二十啊!”“二十也不够你买这个呀——这是男式的!”“这是名牌,得五百!”还未等南丝的钱包彻底打开,璐的手就上来了。然后她以同样快而狠的动作,把二十元钞票放进自己钱包,走出店去。南丝更吃不准了,跟出来。璐说:“你放心,我慢慢攒。”南丝凶起来:“警告你,你脸上要架那么一副不三不四的眼镜,你可就毁了!”“眼镜怎么就不三不四?!”“丑人才戴眼镜——丑人戴眼镜是遮丑,张家人个个都是拿眼镜遮丑!”
  女儿又不吱声了,眼睛又六神无主起来,南丝自然明白她心里的主见执着着呢。
  九月的一个半夜,南丝坐在床上,两手抱着腿,膝盖支住下巴。她的细长四肢很方便像这样折叠。她想她绝不会主动打破僵局先去找话跟璐说。她望望窗外,过往的车“唰”的一下,“刷”的一下,跟沥青路面发出的摩擦声听着像从皮肤上飞快揭下橡皮膏。昨天早上九点来的那个男人是璐的父亲,头发秃掉了头顶的一块,剩下四周圆圆一圈,同正宗的天主教神父一个发式。有五秒钟,她把他认成挨户串门的推销员。第六秒钟他开口了,问璐在不在。他站在她的西班牙式的拱门洞里,身上没一样值钱的。最值钱的那个博士后学位,也让她丝毫看不出来。她想起十多年前败在这人手里,可真是她一大胜利。她身上的一根金链一块钻石,面孔上的Lancom面乳和指甲上的蔻丹,以及她身后这座两卧室两客厅、浅三文鱼色的西班牙小楼都让博士后有点眼巴巴的。南丝从一无所有混起,为自己既不靠嫁人亦不靠学位甚至不靠英文就混下这爿江山而自豪。除了对那份中文电视台的节目主持工作她轻巧对付,其他事业,如陪罗生打高尔夫或陪郑生骑马,她都尽心尽职,很混出了一些名望。南丝朝这个处于落发季节的职业学生笑一笑说:“哟,你啊!电话都舍不得先打一个?”
  “我碰巧来开个会……”
  “碰巧我要是不想开门呢?”
  “小璐给我打了电话,叫我今天来。”
  南丝侧侧脸,把他放了进来。他边认路边往里走。南丝突然快几步,超到他前头。一径的红色仿花岗岩梯阶,她步子不均而踩下半块长睡裙的前摆。她闯进浴室,璐在淋浴。这女孩每早上靠一小时的淋浴醒瞌睡。南丝把女儿扔在地上的睡衣、马桶盖上准备替换的内裤,以及脏的和干净的一共三块浴巾统统抱在怀里,一根布丝也没给璐留下。璐在玻璃门后面熄了水龙头,看着母亲触了电似的动作痉挛,目光中是灼得伤人的激情。南丝把浴室门闭死,听女儿在里面玻璃大叫:“你想干什么?!”
  博士后这时到达了客厅,将肩上的推销员盛样品的黑布包仍十分敬意地背着。见南丝走来,目光更紧张茫然,像是满心期待下了飞机,却发现没人接应自己。南丝的面孔浮动起来,运动起一些平时不用的肌肉,笑了个完全异样的微笑:“随便坐吧。”他敬而远之,轻微躬了躬身,表示领情:“不坐了。小璐呢?我们就走。”
  “你们私下串通好要出去?”
  “你怎么这么说话?”
  “那该怎么说?”
  “我是她父亲。”
  “父亲不是什么官衔,你想做就做,想辞就辞。”
  “你的意思是我没尽责任?每次寄钱,你都退回来!”
  “退都退回去了,你还好意思来,还好意思暗中挖我们墙角。看来你们张家人不那么要脸。”
  “顾南丝,讲点道理好不好?”
  “道理我肯定是讲不过你的,你们张家人学了一大堆学位,就是为了在道理上都讲得通,道理上做得都漂亮,道理上你们不输给任何人。当然不跟你讲道理——你们暗中合计我,把我娶进张家门,又把我踢出去;坑了我一辈子,道理还是你说得好听……”
  “就算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我总还是孩子的父亲吧?”
  “你连丈夫这份活儿都辞了,我以为你连父亲的活儿一块儿辞了都不干了呢!”
  “南丝,你替孩子想一想……”
  “就是替女儿想,我才不能让你跟她来往!你是什么东西?你自己好好问问自个儿,你是个什么玩意儿?你坑了我你还没完还要坑我女儿……”说到这里南丝一阵气不够用,顿了一下,“哇”地哭出来。
  浴室里有声音了。璐“嗵嗵”地捶门,喊:“我要出来!”博士后所剩不多的头发一根根全竖起来的样子,两个厚眼镜片寒光闪烁:“你把孩子关在哪里?!”
  “我关她?——璐,要出来你自己出来!”南丝拿餐纸擦着流到嘴唇边沿的鼻涕。她手很准,不用镜子也不会把脸上的妆擦花。“璐,有人说我把你关在那儿,我关你了吗?!”
  璐开始捶门,踢门,整个楼的玻璃都咯咯响。这位父亲是一副冲锋状态了。南丝伸手去拎他风衣的后领:岂轮到他来这儿做救世主!博士后并不是她稀薄记忆里那个秀才,甩身就把她甩出去几步远。她也就很合情理地往地上一坍,同时抓起拖鞋砸过去。拖鞋是银色的,有个水晶酒盅似的跟儿。鞋跟儿命中了博士后那清丽如女子的眉毛,不幸错过了他从七岁就开始用来遮挡单眼皮、塌鼻梁的眼镜。浴室里还是“嗵嗵嗵”的。博士后更来了拼死搭救的劲头。南丝抓起钢琴上一只水晶刻花酒瓶,马上又想到划不来。打死打不死此人都不配这么好的东西。再说是郑生送的,为让她偶尔给他斟斟“梅娄”或“柏根底”
  〖ZW〗注:Merlo和Bergandy是两种法国红酒。〖ZW〗。她的手改道去拿景泰蓝烟灰缸,反正罗生要陪她一块戒烟了。
  烟缸砸得不好,准准砸在璐的肖相上。是何生认璐做干孙女那天请人给璐画的。把璐画成德加画中的芭蕾女郎。镜框玻璃迸裂成一朵僵滞的礼花,就差落英缤纷。三人都静了一刹那。又开始和动作时,博士后已到了浴室门口,一掌打在门上。门给打出条缝,立时又被狠命抵住、关紧。随后是一声很脆的金属碰击,璐在里面上了锁。南丝见前夫懵在那里,脸向着锁着的门缝:“小璐?……”他以一种陌生的笨拙的哄慰姿态,轻叩一阵,轻喊一阵,门仍是关得严丝合缝。他扭脸来看南丝,目光已是相当讨教的了。南丝拿出一副冷艳的胜利表情:“是她自己锁的门吧?”
  “小璐怎么了?”他不得不接受这份陌生。
  南丝看见博士后感情上受的这一记打击更为致命。这就对了。她看着前夫悻悻走下梯阶,心想她即兴设置的隔阂效果极佳。然后她回到客厅,看见前夫单薄的身影不久混入了三个街口外的唐人街人群。她深深感觉他的不重要;他和那一个个拎着塑料购物袋的人群一样对她无关紧要。更无关紧要。
  从那以后,璐和她停止了对话。璐连拿她取乐一番,刻薄一番的兴趣也没了。罗生来吃晚饭,璐叫了声罗伯,把嘴角两个酒窝现了现,算是给了罗生面子。南丝递递眼色叫罗生逗她说话,罗生意识到母女间有了别扭。一向风趣的罗生说出很失败的笑话,把他自己窘得哑住。换一天是郑生来吃晚饭。郑生话原本就少,三个人只有开电视吃饭,那里头不相干的话至少也能填些冷场。郑生走后,剩小半杯酒,南丝虽不爱酒却总对爱酒的郑生常剩个杯底子有怨。她仰脖子灌药那样把剩酒喝干净,感觉璐在偷偷瞅她。她讪讪一笑说:“都是很贵的酒。”璐把眼睛转开,还是没话。若在平常日子,璐会有一两句尖刻的玩笑或一番恶心作呕的滑稽表演。
  
第三十一章
更新时间2009-4-22 14:40:11 字数:4664
 到了第三天晚上,南丝开始失眠。合眼的一会儿全是些活生生的梦。天将亮她浑身酸痛地起床,觉得女儿这样熬她,是没灭净的那点张家基因开始作祟。她洗澡洗头,化了很精细的妆,全副武装去跟璐和解。想到做人做得这样到位,末了还是败给张家人,还得为了张家人跟这小冤家低声下气。一股绝望涨上来,她望着清晨新鲜的太阳,嫩嫩的阳光在她两江眼泪上打颤。璐也穿戴好了。一身紧裹的小衣小裙,上黑下白,头发揪在后脑勺上,用一只蜜色的大夹子夹住。黑上衣与白短裙之间是必定要有个肚脐眼。南丝感到璐今天的装束是很挑畔的。是激她发言的。她威严而祥和地说:“不记得你有这么短的裙子。”璐听不见她,对着粘在冰箱上的小镜挤鼻左侧的一粒粉刺。“挤了要落疤的。”璐仍是主观上听不见她。“挤吧——一个痘一个坑。”若在平时,这话要让璐跟她要半天贫嘴、笑闹到叫肚子酸的。这时璐却只在镜子里自我挑剔、自我欣赏。南丝一点趣也没讨到,说下去只为了自己下台阶。“好了好了,你个小暴露狂!快上车,送了你我事还多呢!”南丝搁下手里的咖啡,站起身,伺候地等着。璐又在镜前磨蹭掉三分钟,突然拎了书包“蹬蹬蹬”下楼去了。似乎南丝的等待、伺候、催促跟她都无关,她或急或缓,自有她自己的钟点。
  晚饭是从外面叫的一个沙锅和一个荤炒素。南丝踉里踉跄地摆碗筷,右手按着胸口。那样按着显然是帮忙喘气的。璐偷偷看几眼南丝的蓬乱头发,显然在床上与病痛有过一番挣扎。她见母亲连一口饭也吃不动,回床上瘫着去了,每个喘息都带着惨惨的小调儿。璐悄步走进母亲卧室,半启嘴唇,乱被单里卧的南丝相当垂死地对女儿笑笑。
  一夜南丝都听见卧室门不时给无声推开。璐在黑暗里听一会母亲旋律单调的呻吟,再惴惴地退出去。璐明白母亲的病痛主要是心碎所致,南丝就是要她明白这一点。第二天一早,南丝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在厨房忙璐的早饭。璐一进厨房就说,“你脚趾甲什么时候涂成那个颜色啦?”南丝心暖得差点嚎啕。女儿与她的和解每回都是以挑剔开始。博士后已经是她们母女生活中最无关紧要的人物了。
  电话账单来的时候,南丝发现有个号码重复出现了起码二十回,其中有两回超过六十分钟。她把璐叫到客厅。“你坐下。”璐看一眼账单,“干吗?”“我有话问你。坐好。”“我打电话了。”得自相濡以沫的默契使她们之间不必把重要事件、人物具体化。
  很大一个冷场后,南丝手按着胸口说:“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嘛?我本来不想告诉你——”南丝用力抬起眼皮,看着自己的眼睛在璐的脸上朝自己看回来,眼皮上那道折痕深进去。她想看看璐究竟能不能吃得消。然后她决定不管十四岁的女孩能否吃得消了。
  “张家人是很混蛋的。学者世家——”她的冷笑仅是鼻翼向两边一扩张:“又没用又损。他们家肯定早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帮他把我骗到手,好让街坊邻居,亲戚朋友看见,他挺正常,照样娶媳妇生孩子;然后把我踢掉,把我们踢掉。”
  南丝那样用力地看着璐,看着自己端正的鼻梁在璐那里成了精品。她顾不上璐会怎样了。她自己在知道真相时也有刹那的天旋地转。璐这时的目光移向茶几中央的水晶玫瑰球上。罗生带来的两打红玫瑰插在那里,一朵也没开,直接要过渡成干花了。
  “他不是个正常的男人。这个秘密我是两年前才知道的。”璐的目光在屋内所有陈设、物件上飘飘、落落。母亲的话是一切美丽静物的话外音。
  “他是个同性恋。”南丝用冷静客观的声音说。
  璐还是看着别处:“造谣。”
  “璐,他和一个男人同居了七八年。”
  她看女儿这时两双脚跟逐渐抬起,力量逐渐移向脚尖,它们变成了芭蕾舞者的足部雕塑。璐旁观者似的,看着这双脚玩它们自己的。南丝知道璐肯定在天旋地转。
  “那又怎样?”女儿忽然向她转过脸,声音不狠,神色里也没有崩溃的征兆。这倒正是使南丝心烦的。她一时间突发奇想,张家这桩勾当甚至连璐也参加进去了,仅仅她一人是牺牲者。
  “璐,你知道?”她看着璐。璐又把眼睛移出她的目光控制。女儿淡漠地摇摇头,没劲的,没兴味的。“他们张家太不是人。”南丝告诉女儿他们是怎么干的:为了向社会提供一个伪证而撮合了一场婚姻,利用一个女人的虚荣,她的出国梦想,“那时舞剧团的都兴找硕士、博士,出国留学的……”她说得手脚冰凉。璐的脸从来没这么个白法。她再次肯定女儿在天旋地转。
  璐安静得可怕,眼神不再飘忽,变得很直,似乎在使劲认清这个丑恶的秘密。而她自己,尽管美丽,却是这丑恶秘密的成果。“你想想看,”南丝自语:“他居然还要来做你父亲。”璐起身,一切都让她没劲的样子。南丝却有把握璐垮了。
  璐睡了一整天,下午五点被南丝叫起来洗澡、更衣。要赴罗生家的圣诞Party。璐一直没说过话。不过她本来也没太多的话,这是罗生、郑生,以及何生宝贝她的原因之一。璐洗好梳好,穿上南丝替她选好的紫红丝绒连衣裙。她乖得南丝心酸。当然是她明白从此没有一个暗中保护她、顺从她,与她暗中作伴的、大致算个父亲的人可依靠了。也没有张家那一家子的博士们,那两个戴厚眼镜的姑姑暗中做心理靠山来对母亲居高临下了。她楚楚可人,是因为她知道了自己什么也不是,不过是个丑恶秘密的偶然果实。南丝想到璐如此认识了自己,如此默默地接受了自己,太令人痛楚了。南丝跪坐在茶几边,用一张黑白细格、印有“SacksFifthAvenue”〖ZW(〗注:美国一家高档商场。〖ZW)〗的包装纸包装礼物。礼物是跳蚤市场买来的领带、丝巾、胸针。璐太了解母亲这两下子了。所谓花钱花在看得见的地方,南丝买贵重的包装纸是舍得的。
  两人上了车后,璐请求南丝去市区弯一弯。南丝在那家眼镜店门口停下来,璐进去了五分钟,手里拿着个黑丝绒盒。南丝一眼认出它是什么:那副五百块的,白金镜架。南丝问她这么贵的东西是作礼物吗?璐说那是她自己的事。她自己攒的钱,可以花在她高兴的地方。南丝顾念璐这一天的心灵摧残,没等女儿请她“闭嘴”就主动闭了嘴。一定是璐送给罗生的圣诞礼物。女儿知道郑生、何生已渐渐退出了画面,不再愿意做罗生的替补。
  九点半Party分成小帮小帮的闲话了。罗生客厅的尺寸相当奢华。旧金山海湾地区一百年前造的房才敢有这样阔绰的空间。这个海湾城市的陆地那时还不像今天这样紧俏。南丝从一小帮人打点到另一小帮。人们都明白,距离升任这房子的女主人,南丝仅是一步之差。而保持这一步距离的并非是罗生,竟是南丝自己。她要女儿看清母亲的孤寡是一种何等纯粹的境界。是牺牲的境界,张家人一手造成的牺牲。她也要张家人放明白,他们一手造成的损害不那么容易就被修复;她一日不改嫁,便让他们一日亏心,让他们欠她。养育璐的工程是南丝心目中最为壮丽的事,她不要任何人来参与。她或许最终会成为罗生Party的女主人,那要等璐完全成形,有着像她一样成熟的世故。
  璐坐在壁炉边的地毯上,两条基本成形的腿盘向一侧,身子坐向另一侧。南丝看见她自己的姿态幽灵般附着在十四岁的东方少女身上。璐不在听任何人说话,六神无主地自我消磨着。南丝一手拿银咖啡壶,一手拿银奶罐,走到壁炉左侧的麻将桌边。南丝的前夫碰巧与这桌的两个客人是相识的,因此他在这里已经给人们叫得很熟。都叫他“张博士后”,把那个“后”字叫得花腔戏调,随着就是很坏的哄笑。南丝跟着众人笑。“南丝啊,听说他来旧金山是想找事做?”“在北卡罗来那,博士后是混不下去的。那地方多正统?像咱们这儿——年年还有同性恋大游行呢!”“游行就光彩啦?旧金山的风气就给这种人搞得不成话!”
  南丝感觉罗生在说这话时,璐朝这边瞅一眼。
  “他去面审的那家公司,老板跟我熟得很。”南丝说,“来我们电视台做过广告的。那老板最见不得同性恋。”
  “我要是你啊南丝,就跟老板奏他一本。”一个戴翠镯的女人说。
  “我倒也不想敲他饭碗,就怕他住到一个城市来了,对我璐影响不好。”
  “你呀南丝,怎么不想想?他坑了你一生,你坑他一回,还不够意思?”一个戴三克拉钻戒的老女人说。
  “太够意思了——女儿养这么大,没要他一分钱!”南丝每说到这句话,人都高了一截。“现在冒出他这么个想当爸的来了!”
  “要我是你啊南丝,就告诉他,女儿没你份,是我偷汉子生的!”翠镯女人说。
  “其实啊,也不必去和那个老板通风,”一个细皮白肉的男人说,“老板自己要不了多久就看出博士后是什么货色。这种人我五分钟就看透了!”
  罗生说:“我只要三分钟。”
  麻将桌“哗啦”一声。南丝一看,有人把深绿桌毡毯掀起来了,一桌象牙质麻将牌全朝着戴翠镯和戴钻戒的女人泼去。麻将牌泥石流爆发一样,砸在人脸上、头上、大笑未及收拢的前门齿上。罗生首先认出亡命徒是璐。“这丫头怎么这么捣蛋!”南丝两手都中了弹,银器倾翻,咖啡和奶油交融一体,立即被银色地毯饮进。戴翠镯的女人莫名其妙地格格直乐,“璐,你妈没输钱!”璐两手抓起桌上残余的麻将,抓得那么满,麻将从她指丫缝毗裂出来。她脸孔一点也不狠,比平时更没劲的样子。她把两大把上好象牙质地的长方形飞弹照准翠镯女人的鼻梁投去。
  “撒的什么野!”罗生叫出一条陌生的嗓门来。南丝从未听过的一条嗓门。她顾不上去看人的伤势怎样,或是罗生的面子给伤得怎样。她的眼睛完全给女儿吸引住了。璐的眼睛黑白反差极大,她却一向认为璐有着与她一模一样的棕色眼睛。博士后的悲哀目光从璐面孔上直射出来。
  南丝把璐塞入车内,拿安全带绑了她,自己小跑着绕到另一边,刚开车,璐已松了绑,跑到车后排座上。南丝吼了几声“给我坐回来!”却像在与自己抬扛,半点结果也没有。璐两只瘦瘦的脚丫鹰似的抓住座位边沿,奇长的腿与上身不合比例地打个对折。两条臂膀抱腿,头抵在膝上,一付蹲监的样子。她梳理光洁的一根马尾辫被南丝适才揪散,一缕头发不知怎么到了她嘴里。璐的样子可怕起来了。
  车驶在凌晨的高速公路上,上了山顶,山下的城市灯火比平时密许多。圣诞饰灯在人们睡去后仍喧哗着。
  南丝往后视镜看一眼。璐的眼睛垂着,看不出是否对自己造成的那场祸害有认识。有认识也晚了,罗生是不要再看见这个装乖装嗲的小匪徒了。“你给我听着,顾小璐!你现在的样子跟张家人一模一样!恶毒、古怪、看一眼就让人讨厌!”南丝知道,这话说得过分了,但她明白它是最能刺伤璐的。璐尽管对母亲从不以为然,但南丝非常清楚,她把母亲当作这世上惟一的依傍。她本来也是她惟一的依傍。那亲密只有她们自己懂得。那亲密可以使她们恶言相向,相互任性,相互容不得彼此,相互施虐。璐听了母亲此番仲裁性的话便开始抽泣,然后,抽泣成了狂野的激情的哽咽。
  南丝瞥见右边座椅上的那只黑丝绒盒。她伸手将它抓过来。现在事情都清楚了,那不是璐为罗生准备的圣诞礼物。她以尖利的红指甲扯开金色饰带。
  “你不准动它!”璐从后排扑过来,扭住她的手。她用英文说:“这是给我爸的!”
  这是南丝头一次听她说“Father”。璐把“MYFATHER”都说成了大写字母,黑体的,报章首条标题似的。
  南丝也来了一股野性的激情。她撕开璐的手,打开丝绒盒,果真是价值五百的白金眼镜。五百块,璐得舍去多少个卷筒冰淇淋,多少璐心爱的珊瑚、牛骨、铁皮、或者鲍鱼壳耳坠。五百块,可以遮掉那个丑人多少丑。南丝不管璐怎样跟她玩命,掀一下电钮,窗玻璃降下来了,她把眼镜“嗖”地扔出窗外。
  
第三十二章
更新时间2009-4-22 14:40:11 字数:4727
 璐突然停止了哭泣、抢夺。两秒种的真空,璐转身去开车门。南丝在她的手扳住门把时及时将“幼儿保护锁”锁住。她大惊自己的反应力还这样年轻。璐却再次朝她扑来了。“StoptheCar!……STOP!”车在公路边上打个旋,被南丝及时勒住。而它却朝公路内侧的山壁而去。南丝感觉它舞蹈了一下,完成了翻滚。
  晨雾从山下的海湾升起。璐从棱形的车窗爬出来,看一眼夜壶形的车,看一眼身前身后冰川般的路,又看一眼母亲草莓状的脸。南丝眼睛睁开,看着璐头朝地脚朝天地沿公路走去。
  天浴云摸到草尖尖。草结穗了,草浪稠起来。一波拱一波的。文秀坐在坡坡上,看跑下坡的老金小成一只地拱子。文秀是老金从知青里拣出来学放马的,跟着来到牧点上一看,帐篷只有一顶,她得跟老金搭伙住。场部人事先讲给文秀:对老金只管放心,老金的东西早给下掉了。几十年前这一带兴打冤家,对头那一伙捉住了十八岁的老金,在他腿当间来了一刀,从此治住了老金的凶猛。跟过老金放马的女知青前后有六七个,没哪个怀过老金的驹子。打冤家那一记劁干净了老金。文秀仍是仇恨老金。
  不是老金拣上地,她就伙着几百知青留在奶粉加工厂了。她问过老金为啥抬举她来放马,老金说:“你脸长。”文秀不是丑人,在成都中学就不是。矮瘦一点,身体像个黄蜂,两手往她腰部一卡,她就两截了,上马下马,老金就张着两手赶上来,说:“来喽!”一手托文秀屁股,一手掀她胳肢窝,把她抱起。文秀觉出老金两只手真心想去做什么。到马场没多久,几个人在她身上摸过,都是学上马下马的时候。过后文秀自己也悄悄摸一下,好像自己这一来,东西便还了原。场部放露天电影,放映完,发电机一停,不下十个女知青欢叫:“老子日你先人!”那都是被摸了的。几千支手电筒这时一同捺亮,光柱子捅在黑天空里,如同乱竖的干戈。那是男人们得逞了。跟老金出牧,就没得电影看了。要看就是搂紧老金的腰,同骑一匹马跑二三十里。文秀最不要搂老金的腰,没得电影就没得电影。坡下是条小浅河,老金把牛皮口袋捺紧在河底,才汲得起水。文秀天天叫身上痒,老金说总有法子给她个澡洗洗。她听见老金边汲水边唱歌。知道是专唱给她听的。
  老金歌唱得一流,比场部大喇叭里唱得好过两条街去!歌有时像马哭,有时像羊笑,听得文秀打直身体倒在草里,一骨碌顺坡坡滚下去。她觉得老金是唱他自己的心事和梦。老金唱着已跑得很跟前了,已嗅得到他一身马气。老金对她笑笑。他胡子都荒完了,有空他会坐在那里摸着拔着。她睁开一只眼看他:“唉老金,咋不唱了?”老金说:“不唱了,要做活路。”“唱得好要得!她说。是真话。有时她恨起来:恨跟老金同放马,同住一个帐篷,她就巴望老金死、歌别死。实在不死,她就走:老金别跟她走,光歌跟她走。”“不唱喽。”老金又腼腆地笑了。文秀讨厌他当门那颗金牙,好好一个笑给它坏了事。不是它老金也不那么凶神恶煞。老金叫金什么什么,四个字。
  要有一伙藏人在跟前,你把这名字唤一声,总有十个转头应你。文秀不记它,老金老金,大家方便。老金有四十岁,看着不止。藏族不记生日,搞不好只有三十岁,也搞不好有五十了。老金不像这场子里其他老职工都置几件财产。老金手表也没有,钢笔也没有,家当就是一颗金牙。还是他妈死时留下的。她叫老金一定把它敲下来,一死就敲,别给天葬师敲了去。老金找刀匠镶金牙。刀匠什么都能往刀上镶,也就按镶刀的法子把牙给镶上了。盛水的牛皮口袋套在马背上,老金轻轻拍着马屁股蛋,马把水驮上了坡。马吃圆的肚子歪到左边又歪到右边,老金跟着步子,两个粗壮的肩头也一下斜这边,一下斜那边。不听老金的故事,哪里也看不出老金比别的男人少什么。尤其老金甩绳子套马的时候,整个人跟着绳悠成一根弧线,马再拉直腿跑,好了得。没见这方圆几百里的马场哪个男人有这么凶的一手。老金把两大口袋水倒进才挖的长形坑里。坑浅了点,不然能埋口棺材。坑里垫了黑塑料布,是装马料豆的口袋拆成的。文秀人朝坡下坐着,头转向老金。看一阵问:“啥子吗?”老金说:“看嘛。”他一扯衬衫,背上的那块浸了汗,再给太阳烘干,如同一张贴死的膏药,揭着“咝啦”一声,青烟也冒起了。口袋水倒干,池子里水涨上来。
  有大半池子。文秀头也转酸了地看。又问:“做啥子吗?”老金说:“莫急嘛。”这是低低地吼。每回上下马,文秀不想老金抱,老金就微啊金牙对她这样一吼。它含有与老金庞大的身躯、宽阔的草原脸彻底不对路的娇嗔。还有种牲畜般的温存。文秀向坡下的马群望着。老金在她近旁坐下,掏出烟叶子,搓了一杆肥大的烟卷,叼到嘴上,一遍一遍点它。文秀听火柴划动,火柴断了。她眯眯眼“活该”地看老金笑。十来根火柴才点着那土炮一样斜出来的烟卷。大太阳里看不见烟头上的火,也看不见什么烟,只见一丝丝影子缭绕在老金脸上。再就是烟臭。随着烟被烧短下去,臭浓上来。那口池子也升起烟。烟里头,透明的空气变得弯弯曲曲。太阳给黑塑胶吸到水里,水便热了。都不到老金一杆烟工夫。文秀摸摸水,叫起来:“烫了!”“洗得了。”老金说。“你呢?”老金说:“洗得了。
  过会就烫得要不得了。”老金是不洗的。文秀给老金一抱,就晓得这是个从来不洗的人。“我要脱了哟。”文秀说。老金说:“脱嘛。”说着把眼瞪着她。文秀指指山下的马群:“你去打马,那几匹闹麻了。”老金有点委屈,慢慢的转脸:“我不看你。”文秀往地下一蹲:“那我不洗了。”老金不动。她不舍得不洗,她顶喜欢洗。头一个晚上,她舀一小盆水,搁在自己铺前,吹熄了灯,刚解下裤子,就听老金那头的铺草嗦嗦一阵急响。她骑着那盆水蹲下,小心用毛巾蘸水,尽量不发出声响。老金那边却死静下来,她感到老金耳朵眼里的毛都竖着。“洗呀?”老金终于说,以一种很体己的声调。她没理他,索性放开手脚,水声如一伙鸭子下塘。老金自己解围说:“嘿嘿,你们成都来的女娃儿,不洗不得过。”她是从那一刻开始了对老金的仇恨。第二天她摔摔打打在自己铺边上围了块帆布。老金背对文秀,仰头看天,说:“云要移过来喽。”文秀衣服脱得差不多了,说:“你不准转脸啊。”说着她跨进池子,先让热水激得咝咝直吸气。跟着就舒服地傻笑起来。她跪在池子里,用巴掌大的毛巾往身上掬水。老金硬是没动,没转脸。他坐得位置低,转脸也不能把文秀看全。
  文秀还是不放松地盯着他后脑勺,一面开始往身上搓香皂。她在抓香皂之前把手甩干:手上水太多香皂要化掉。是妈教她的。文秀爸是个裁缝,会省顾客的布料,妈嫁给他就没买过布料。“老金,又唱嘛!”文秀洗得心情好了。“云遮过来喽。”老金颈子跟着云从天的一边往另一边拐,很在理地就拐到了文秀这边。他看见她白粉的肩膀上搁着一颗焦黑的小脸。在池子里的白身子晃晃着,如同投在水里被水摇乱的白月亮。文秀尖叫一声:“狗日老金!”同时幽奖洗污的水“哗”地一把朝老金泼去。老金忙把脸转回,身子坐规矩,抹下帽子开脸上的水。“眼要烂!”文秀骂道。“没看到。”隔一会,文秀打算穿了。
  坡底下跑来两个赶嫠牛去屠宰场的男人。都跟老金熟,便叫起来:“老金!老金!蹲内在那里做啥子?”老金大声吼:“不准过来!”两个男人说:“老金蹲着在尿尿吧?”说着把跨下坐着的嫠牛拔个弯子,朝这边上来了。“不准过来!”他回头凶狠的对文秀说:“穿快当些!”男人们这时已经发现了抱紧身子蹲在那里的文秀,却仍装者是冲老金来。“老金,别个说你蹲着屙尿,跟婆娘一样,今天给我们撞到了!……”老金一把扯过地上的步枪,枪口对两人比着。两人还试着往前,枪就响了。其中一头嫠牛腾起空来,掉头往坡下跑,身子朝一侧偏斜,它给打秃一只犄角,平衡和方向感都失了。给牛甩在地上的那位叫起来:“敢打枪哟--龟儿老金!”老金朝枪头上啊一口唾沫,撩起衣襟擦着硝烟的熏染,不吱声,没一点表情,就跟他什么也没干过一样。然后他往枪肚里填了另一颗子弹,对那个还愣着不知前进后退的家伙说:“又来嘛。”那人忙调转嫠牛的头。
  在牛背上他喊:“老金,你龟儿等着。”“等着--老子锤子都莫得,怕你个球!”老金大声说,两手用力拍着自己裆部,拍得结实,“噼里啪啦”,裤子上灰尘被拍起一大阵。文秀笑起来。她觉得老金的无畏是真的--没了那致命的东西,也就没人能致他命了。到十月这天晚上,文秀跟老金放马整整半年。就是说她毕业了,可以去领一个女青年牧马小组去出牧了。她一早醒来,头拱出自己的小营帐问老金:“你说他们今天会不会来接我回场部?”老金刚进帐篷,臂弯上抱了一堆柴,上面滚一层白霜。“嗯?”
  老金说。“六个月了嘛。说好六个月我就能回场部的!今天刚好一百八十天--我数到过的!”老金手腕一松,柴都到了地上,他穿一件自己改过的军用皮大衣,两个袖筒给剪掉了,猿人般的长臂打肩处露出来,同时显得灵巧和笨拙。他看着文秀。“要走哇?”“要走?”文秀说:“该到我走了喽!”说着她快活地一扭尖溜溜的下巴颏子,头缩进帆布帘。她开始翻衣服包袱,从两套一模一样的旧套衫里挑出一套,对光看看,看它有多少被火星溅出的眼眼。不行,又去看那一件,也不好多少。叹口气,还是穿上了。系上纱巾,再好好梳个头,不会太邋遢。她走出来,老金已把茶锅里的奶茶烧响了。文秀打招呼道:“吃了没有?”“在煮。”老金指一指火上。他看着收拾打扮过的她,眼跟着她走,手一下一下撅断柴枝。她这时将一块碎成三角形的镜子递到他手上,他忙站起身,替她举着。不用她说,他就跟着她心思将镜子升高降低。文秀这样子在领口打着纱巾,梳着五股辨子等了一个礼拜,场部该来接她那人始终没来。
  第八天,老金说:“要往别处走走了,大雨把小河给改了,马莫得水喝,人也莫得水喝。”文秀马上尖声闹起来:“又搬、又搬!场部派人来接我,更找不到了!”她瞪着老金,小圆眼睛鼓起两大泡泪。那意思好像在说:“场部人都死绝,等七天也等不来个人毛,都是你老金的错!”接下去的日子,老金不再提搬迁的事。他每天把马赶远些,去找不太旱的草场。文秀不再跟着出牧,天天等在帐篷门口。一天,她等到一个人。那是个用马车驮货到各个牧点去卖的供销员。他告诉文秀:从半年前,军马场的知青就开始迁返回城了。先走的是家里有靠山的,后走的是在场部人缘好的。
  女知青走得差不多了,女知青们个个都有个好人缘在场部。文秀听得嘴张在那里。“你咋个不走?”供销员揭短似的问道,“都走喽,急了老子也不干了,也打回成都喽!”他两个膝盖顶住文秀两个膝盖。文秀朝他眨巴眨巴眼。供销员显然是个转业军人,一副逛过天下的眼神。这场子里的好交椅都给转业军人坐去了。“像你这样的,”供销员说:“在场部打些门路担心怕太容易哟!”他笑着不讲下去了。然后嘴唇就上了文秀的脸、颈子、胸口。供销员在文秀身上揣呀揉,褥单下的铺草也给揉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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