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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家有女初长成

_3 严歌苓 (当代)
  “真让人纳闷,妈,你干吗非把自个弄成个大盆血口?”
  “是血盆大口!”晚江想憋没憋住,敞开来咯咯笑。
  “不对吧?大盆血口听着更对头哇──瀚夫瑞,你说咱俩谁是错的?”
  瀚夫瑞忍无可忍,用筷子脆脆地敲了几下桌沿。
  “听着,”他改口说英文,气氛中的活跃立即消失,“仁仁我们刚才在说什么?”
  仁仁用汤匙舀大半勺汤,无声息地送到嘴里,全面恢复成了一个闺秀。瀚夫瑞突然想起,曾打电话来报告九华受伤的男人,就说一口侉话。
  “你说‘不要汤了’。下面呢?”
  “不要汤了,谢谢。”
  “很好。请给我递一下胡椒。”瀚夫瑞对晚江说。
  晚江把最后一个芋头咸蛋酥夹到仁仁小盘里。仁仁说:“谢谢,不过我吃不下了。”
  瀚夫瑞说:“你还可以说:这样菜你做得太精彩了!我刚才已经用了很多,我真希望我能再多吃一口,可惜力不从心……”
  他话音未落,仁仁已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字正腔圆,有板有眼。
  晚江笑笑,说:“仁仁快成‘卡美哈米亚’了。”
  瀚夫瑞看着妻子,等待她解释。
  “卡美哈米亚是苏的鹦鹉。”仁仁说。
  晚餐斯文地进行下去。瀚夫瑞看看晚江,说菜做得真好,谢谢你。晚江说别客气,你喜欢就好。她笑得醉迷迷的,他却觉得她不在和他笑,也不想他来打搅她的笑。他想这母女俩在玩什么花招,是偷着用他的信用卡花掉了一大笑钱?还是又把家里废弃的家具或电器走私到九华那里去了?还是帮着苏隐瞒了一桩劣迹?
  这时听见后门轻轻一声。是苏。很快听见她的脚步伴随酒瓶相击的声音往地下室走去。瀚夫瑞叫了一声:“是你吗,苏?”酒瓶和脚步一下子全停了。瀚夫瑞又问道:“能请你过来一下吗?”
  “……这就来。”
  脚步过来了,酒瓶却没有。她当然是把它们留在门外了。
  苏出现在门口,一扬小巴掌,对每个人晃晃:“Hi。”她的样子给人错觉她心情不错。在美国人人都会做这个“心情不错”的动作。
  “好久没看见你了,苏。”
  “可不。”
  苏不像一般美国女人,麻木地和任何人拥抱。她从来不主动拥抱瀚夫瑞。
  “你过得好不好?”
  “还好,谢谢。”
  瀚夫瑞想,不刺穿你了,连遛狗员的差事都常常误。苏和瀚夫瑞平心静气地问答,眼睛却打量着晚江和仁仁,她不相信瀚夫瑞会好端端地会对她嘘寒问暖,多半谁又告诉了他什么,她眼睛飞快向酒柜瞟一下,心里“轰”地爆炸了──那高层的几个瓶子好像给动过了。肯定给动过了。她后悔自己的大意,哪怕兑些水进去也好啊。晚江免不了四处揩揩抹抹,发现几万元的酒给人偷喝是迟早的事。她一走把这个秘密叛卖给了瀚夫瑞……
  “我们家最近发生的事,你都知道吗?”
  你看,来了。苏摇摇头,十多年来壮起的酒胆一下子都没了。
  “发生了几件大事。第一,路易要当今年‘美食美酒节’的司仪。第二,仁仁通过了考试,要在下一个圣诞的‘胡桃夹子’里跳群舞。第三,九华出了车祸。不过现在已经康复了。”
  苏嘴里深深叹一声:“真抱歉。”其实她是庆幸。幸亏还有个九华,不然她和仁仁、路易并列,对比多么惨烈。她等着瀚夫瑞说下去。几十个酒瓶在她眼前晃起来,十几年的酒意一下子涌上了头。
  “……还没吃晚饭吧?”
  苏听瀚夫瑞这样问道。她不知道说了什么,见晚江起身拿了一副乾净碗筷。仁仁起身告辞,说苏,少陪了。直到仁仁的钢琴声在客厅响起来,苏才发现自己独自一人坐在餐室。她觉得自己累垮了,刚才那一点家庭生活消耗了她那么多。不由地,苏同情起这家里的所有成员来,他们每天都得这么累。她想到世间的所有人,都一样要无话找话地交谈,要无动于衷地微笑,要毫无道理地拥抱、握手,说“我很好。谢谢。你呢?”“我也很好。“甭管她和他如何的满心地狱。苏同情他们。苏从不累自己。她眼下只操心上哪儿弄笔钱,买些劣酒,灌到那些空酒瓶里去
第十七章
更新时间2009-4-22 14:05:08 字数:4052
 大老远就看见那一大截白脖套。据说九华得戴它戴一年。晚江慢下脚步,甩一下额头上的汗珠,说:“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伤好后的九华又高了两公分。
  九华今天没在原处等她,迎出来至少一里路。
  “爸让我给你这个。”他把一封信递给她。
  十多年没看洪敏的字迹了,比她印象中还丑,还粗大。晚江还是心颤的,想到这些粗大丑陋的字迹第一次出现在她眼前的情景。那年她十七岁。她从来没有纳闷过,这个形像如雕塑般俊美的男人怎么会有如此不堪入目的手笔。信里讲到他急需一笔钱,否则前面投入的钱就等于白投。
  “怎么白投了呢?”她问九华。
  “好像叫‘Margincall’。就是让赶紧补钱进去。”九华说,“补了钱进去,赶明得好几倍的钱。”
  “你爸这么说的?”
  “啊。”
  “不补就等于白投了?”
  “那可不。”
  “那要是没钱补呢?”
  晚江瞪着九华。九华往后闪着身,意思说,我瞪谁去?
  她要九华把她带到一个公园,找了部公用电话,一拨通号码,她就说:“咱们认倒霉,就算白投了!”
  洪敏那边还睡得很深。夜总会上班的人不久前才吃的夜宵。半天他听出是晚江的声音,问道:“你在哪儿呢?”
  “没钱了!大衣、钻石全投进去了,还拿什么补钱啊?”
  洪敏叫她冷静,别急。又问她站的地方暖不暖和,别着凉。晚江这边听他沉默下来,明白他在拿烟、找火,又打着火,点上烟,长长吸一口,又长长吐出来。
  “投资你不能一点风险都经不住。”他说。
  “他们不是担保没风险吗?”
  “是啊,他们是担保了。可现在风险来了,你顶着,再坚持一把,就赢了……”
  “没钱你拿什么坚持?”
  “这么多年,你没存钱?”
  晚江觉得给洪敏看破真情似的一阵难堪:我洪敏牺牲也罢了,可也没给你晚江换回什么呀。晚江你委曲求全、忍辱负重,时不时还要伺候伺候那老身子骨,也太不值啊。
  “我存钱有什么意思?”她说。她想说,我活着又有多大意思?
  洪敏不吱声了。他完全听见了她没说的那句话。过了几口烟的时间,他说:“那你看怎么办?”
  “就认了呗。谁让你信那些骗子!”
  “可我认识的人全靠这样投资发起来的。有些人九华也认识,不信你问九华。”
  “就算咱们运气坏……”
  “那房子呢?”
  晚江马上静下来。是啊,她刚刚知道有钱多么有意思,在入睡前和醒来后假想家具的样式,庭院的风格,餐具的品位。她听见洪敏起身,走了几步,倒了杯水。洪敏也听见她在原地踱步:向左走三步,转身,再向右。
  “那还需要补多少钱?”
  “有三万就行。”
  “马上就要?”
  “尽快吧。”他不放心起来,“是不是跟谁借?”
  “你放心,美国没人借钱给你。”
  她挂了电话想,在跑步回家的半小时里,她得想出一个方案:怎样取出瀚夫瑞为仁仁买的教育债券去兑现,怎样从瀚夫瑞鹰一样的眼睛下通过,在最短时间内完成这桩事。
  早餐后晚江安排的一场戏开演了。先是瀚夫瑞接到一个电话,说自己是吴太太,半年前约了刘太太去给她和一帮太太们讲烹调课的事,刘太太是否还记得。瀚夫瑞把电话交给晚江,听她一连声说“Sorry”,最后说:“那好吧,我随便讲讲。”她挂了电话自言自语地翻日历:“糟糕,我当时怎么没记下日期呢?……”瀚夫瑞问她是否需要他开车送她去,她说不用了,吴太太开车来接我,大概已经到门口了。两分钟后,门铃果然响了。进来的是小巧玲珑的吴太太和大马猴似的王太太。趁晚江还在楼上换衣服,瀚夫瑞盘问了两个给拉皮术拉成相同笑面人的太太。来不及发现什么破绽了,晚江已一溜小风地从楼梯上下来,给两个太太裹挟而去。
  由于事情来得突然,瀚夫瑞来不及拿到吴太太的电话和住址。于是在晚江来美国后的十来年里,她的行动头一次出现了长达四小时的盲区。瀚夫瑞想,好了,到此为止,事情绝不能就此失控。他知道人们把这盲区当作自由,一旦赋予它如此神圣的名义,人们就要不择手段地来扩充它、延长它、捍卫它。他做了几十年的律师,深知人是不能在自由盲区中好好做人的。
  晚江下午一点钟回来,发现瀚夫瑞没有上楼去打盹。他问了问她示范的菜肴,原料是哪里采买的?效果理想不理想?太太们的基本功如何?比如刀功……晚江温婉自在,回答得滴水不漏。他心里冷笑,明明听出我在盘审,她却一点抗议的小脾气也不闹,如此乖巧,如此配合,显然把一件预谋好的蠢事完成了。
  第二天早晨,瀚夫瑞居然跟着晚江长跑了。他跟不上,就叫晚江停下,等一等他。跑不了远程,他要晚江陪他一同半途折回。晚江看汗水湿透了他整个前胸后背,心里既怜悯又嫌弃。她想,你跑吧,看你能逞几天的强。一个星期下来,瀚夫瑞竟跟上她了。多么伟大的、奇迹般的疑心。
  晚江从此连那半小时的独立与自由也失去了。她渐渐虚弱下来,长跑一天比一天显得路途遥远,不胜其累。那个“一九○”又遇上她,见她和一个老男人肩并肩,跑得稀松无比,惊愕地挑起眉毛。等“一九○”跑回程时,又偷偷对晚江使了个眼色。他过去常见晚江和九华“约会”,现在又见她和老头儿长跑……哦,明白啦。“一九○”感叹:丑恶的故事是时常发生的。那对女同性恋也从晚江和瀚夫瑞身上得到启示:看看他们这个荒诞的男婚女嫁的世界吧。
  这期间晚江接到洪敏一个电话,叫她甭管了,一切都安排好了。她说什么叫“甭管了?”
  “就是叫你别操心……”
  “我能不操心吗?老人家分分钟都会发现。”
  “肯定在发现前钱能回来。你别操这个心。”
  “万一要查起那些债券……”
  “钱说话就能回来。”
  晚江给洪敏说定了心,便又回到他们日常的甜蜜废话中去了。这时她在客厅里,借着监督仁仁弹钢琴而摆脱了瀚夫瑞。洪敏说他真幸福,听女儿弹琴又听老婆说悄悄话。晚江身体一扭,说谁是你老婆。
  回到起居室,九点了。瀚夫瑞从楼上下来,身上一股香气。只要他在上床前涂香水,晚江就知道下面该发生什么了。这种“发生”并不频繁,一两个月一次,因此她没有道理抗拒。
  昏暗中晚江暗自奇怪,她身体居然打开得很好,也是身体自己动作起来的。她惊讶这欲望的强烈:它从哪里来的?……它从无数其他场合与对象那里吊起胃口,却在这里狠狠地满足。它从刚才和洪敏的通话中吊起胃口,也从上楼前跟路易的一瞥目光邂逅中吊起了胃口。它此刻在满足那永远不可能被满足的,它那所有无奈的、莫名的、罪过的胃口。□□十五
  路易穿黑色礼服显得很清俊。他那一团火的热情也成了一种淡淡的冷调子。总之晚江给他的另一副形像弄糊涂了,不知该怎样同他谈话、微笑才得当。她的菜上场后,路易很快来到厨房,恭贺她的成功。他要她穿上礼服,参加最后七位厨师的谢幕。
  “我头发一塌糊涂吧?”他问她。
  她说正相反,很帅气。
  “那你这么瞅我,我以为我做了一晚上的小丑呢。”
  “……你怎么那么不像你了?”
  他笑起来,说:“我上班就这样啊。”
  她心里突然一阵悲哀:洪敏要能这样上班就好了。
  谢幕时路易一一把厨师请到台前,接受大家的掌声。晚江是惟一一位女厨师,路易便一手搀着她,如同搀“天鹅湖”中的女主角那样优美高雅地将她搀到人前。她向四面鞠躬,路易眼睛闪闪地看着她,王子一般充满胜利的骄傲。
  仁仁上来献花时,她才看清老王子瀚夫瑞更加是充满胜利的骄傲。然后由路易做东,他们四人去楼顶酒吧跳舞品酒。仁仁和潮夫瑞跳时,晚江抽身出去,用公用电话给洪敏的夜总会拨了号。那边说洪先生正在工作,请她留口信。她说请洪先生半小时后在电话旁边等待。
  她回到酒吧,瀚夫瑞刚下场,眼里少了一些他惯有的冷静。这是我最安全的时候,他以为一家三口都在帮他看守我呢。她挨着他坐下来,他拿起她的手,像十多年前一样吻了一下。她有些感动,也有些触痛。忽然抬头,见仁仁和路易搂在一起,那么青春美貌。她想好哇路易,你精心铺垫了一晚上,全是为最后这一招。原来她从来没有把火从仁仁那里引开,她一个半老徐娘怎么可能引开那样的火呢?看那火现在烧得多好,多美妙,十个半老徐娘豁出命去,也救不了那火了。
  瀚夫瑞把酒杯递给她。她一口饮尽。然后她没听见瀚夫瑞说了什么,便朝舞池中央走去。路易的嘴唇几乎碰到仁仁的太阳穴了。人家才是一对花儿与少年。半老徐娘想,顶不顶用我都得试试,仁仁是她最后的、最后的希望。
  舞曲正好结束,母亲从女儿手上接过这个男青年。血统含混、身份不明的叫路易的男青年握起晚江的手,托起她的腰,下巴正对着她的额。她穿着低领的黑长裙,应该不那么明火执仗。
  “你今晚太美了。”路易说。
  “哼,对每个女人你都是这句话。”
  路易面皮一老,笑笑。她的胯贴了上去,他马上感觉到了,手掌在她背上试探一下,又把她向怀里紧了紧。她感到他的呼吸热起来,蒸腾着她的头发。她身体已经不单单在跳舞了。他马上感觉到那种内向的舞蹈已在她体内起舞。他是个喜欢讨人欢心的人,女人的欢悦更能引起他的欢悦。他看到自己使一个女人颤抖不已的时候,他才感到最大程度的满足。他觉得怀里的女人正一点点走向那个境界,只是更深层的。他们表面上做的、听的毫不相干,从女人的小腹动作,他也知道她实际上在做什么。
  “我是对每个女人都讲这句话,但一半是假话。”
  “你的女朋友听得出她们属于哪一半吗?”
  “得看哪个女朋友。”
  “我怎么从来没见你把她们带回家来?”
  “我疯啦?”
  “忘了,你是开旅馆的。”
  她没意识到两人的谈话已相当放肆。但她感到自己成功了。仁仁保住了。至少是今晚。保住一次是一次。她看见瀚夫瑞和仁仁跳得一样活泼可爱,心想这美食节多来几次多好,让节制一生的老瀚夫瑞也失一失态。
  “你看,仁仁今晚多美。”她下巴在他肩上一努。
第十八章
更新时间2009-4-22 14:05:31 字数:3484
 “没有她的妈妈美。”
  她笑了,白他一眼:“不是真话。”
  “有什么区别──真话和假话在这个时候?”她想说,什么时候?大家借酒消愁、借酒撒疯的时候?但她看见他眼里真有了什么。痛苦?怅惘?他难道在说:由于我和你的一万重不可能,我说真话又能改变什么呢?……他微仰起脸,不再继续走漏任何心思。
  不管怎样,晚江今晚是成功了,为仁仁赢了一个安全的晚上。
  她朝公共电话走去时,心里十分得意。
  洪敏如约等在那头,嗓音很哑地问她怎么神出鬼没这时打电话。她说她在报上看到两处房产广告,价钱、地点都合适极了。她问他投资什么时候能有回报。他叫她别急,合适的房越看越多,越多得越多看……
  “我天天看。特别了解行情。你能拿出一部份钱来也行,先付定金。”她说。
  “现在拿不出来。”
  “为什么。”
  “投资又不是活期存折,你想什么时候拿就什么时候拿。”
  “五千块的订金,总拿得出吧?”
  “拿不出来。”
  她听出他想挂电话了。“你瞒了我什么?”
  “瞒你什么了?”
  “你把钱又丢了,是吧?”
  “没有。”
  晚江停了一分钟,什么都证实了。她说:“再也没钱往里补了。你趁早别指望我。”
  他一声也没有。她心疼起来,说:“是真没钱了。债券都卖了。老人家问起来,我就得跟他挑明,我犯了错误,误投了一笔钱。他不能把我怎样……”
  “晚江,那我们就没那房子了。”
  “等我攒了钱……”
  “我们死之前,也买不了房。”
  晚江不说话了。
  “我跟人借了点钱。”洪敏说。
  “什么?!”
  “我跟两个老女人借了钱。”他压低声音。
  “你怎么能借钱?拿什么还?!”
  “她们有的是钱,说什么时候我有,什么时候还她们,不用急。”
  “你明天就还她们!”
  “为什么?”
  “……你现在怎么学会借钱了?过去我们那么穷,也没跟谁借过一分钱!”
  “在这个国家,借得来钱,就是好汉,老人家一辈子借过多少钱?你问问他去!……”
  “那也不是你这个借法。你什么也不懂……”
  “我更棒,连利息都免还。看你急的,我保证尽快还上,好不好?投资一回来,我马上还,行了吧?”
  “那是什么狗屁投资公司?快一年了光往里吞咱的钱!我告诉你,你这回再收不回本来,我向警察举报他们!”
  “好,举报这帮兔崽子!”
  她回过头,见瀚夫瑞站在男厕所门口,正看着她:“你在给谁打电话?”
  “一个姓朱的太太。我忘了今晚是她生日,跟她说声‘生日快乐’。”她心里太多头绪,看着瀚夫瑞想,爱信不信吧。□□十六
  圣诞节之前,九华突然上门。他眼睛越过替他开门的瀚夫瑞说:“麻烦你请我妈出来一下。”
  瀚夫瑞说:“请进来吧,有什么事进来谈。”
  “不了,谢谢。”
  瀚夫瑞心想,这小伙子一派冰冷的礼貌倒颇难周旋。无意中倒是他把瀚夫瑞这套学去了。
  晚江嘴里问着伤痛还犯不犯之类的话,跟九华向前院走。瀚夫瑞明白,她昨晚一定烧了一堆的菜,要九华假装顺路来取一下。行为不够高尚,出发点不失伟大;要过圣诞了,母亲不能没什么表示。
  他从窗纱后面看见九华和晚江在激烈谈话。他猜不出什么事让晚江神色那样严重。他爱莫能助地由他们去了。
  晚江问:“……哪几家报纸?”
  “旧金山每一家大报都登了。这两个华人正在被联邦调查局通缉。你去找报纸看,我又看不懂英文……”九华说。见母亲发呆,他说他是送货路上赶来告诉她这个消息的,客户还在等他的货。
  九华走后,晚江回到客厅。路易早上看的报还摊在那里。她读了头版的标题,马上证实九华的消息属实。洪敏投资的那个公司是个大诈骗案,两个主谋挟带几千万资金昨天晚上失踪。绝大部份的投资者是家庭主妇和低薪移民,包括保姆、清洁工、园丁。
  再也别指望洪敏的钱回来了。
  下午那位大马猴太太打电话来,客客气气地请晚江想想办法,替洪敏把三万块钱还给她。一小时后小巧玲珑的太太也打电话来,哭哭啼啼,说她先生逼得她活不了了,问她跟夜总会舞男搞什么狗男女勾当,竟敢借两万块钱给他。晚江哄她说,这一两天一定把钱还上。晚江此刻站在后院。她食指捺断电话,看着剪得秃秃的玫瑰丛林,心想,都冲我来吧。她知道瀚夫瑞在起居室看着她的脊背,但她哪里还顾得上和他罗嗦。
  圣诞节除夕,瀚夫瑞终于发现苏喝空了他所有的名酒珍藏。他并没有大发脾气或当众羞辱苏,他只对苏说,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好好想一想该拿你怎么办。
  瀚夫瑞是和戒酒组织联合起来收拾苏的。节日后的一天,早上八点戒酒组织的车来了。苏知道顽抗是死路一条,便女烈士一样挺着胸走去。在门厅里,她从容地穿上鞋,把长年蓬乱的头发梳直,又往嘴上抹了些九角九的口红。她的酒糟鼻不十分刺眼,目光也清亮。她大义一笑,说一切交给晚江了。洇出嘴唇外的口红使苏的笑血迹斑驳,非常的惨。晚江突然不忍睹地避开目光,两手冰凉的给苏握着。她说她把她的动物园托付给晚江了。晚江要她放心。苏告诉晚江,她的四只兔子是终日躲藏的,只管往食槽里添萝卜缨子。她还说两个猫一般不会打鹦鹉的主意,但绝不能对猫丧失警惕。
  瀚夫瑞站在门边,等苏罗嗦完,说苏,上车啦。苏在上车前还在交待:一只猫食欲不振,体重减轻,拜托晚江多给它些关照。她说若是猫需要进医院,去向路易借钱。你这时认为苏就是一位女烈士,而刽子手是瀚夫瑞。不止瀚夫瑞一人,连晚江都插手了杀害。这家里的每一个人都盼望穿红色绒衣的苏快给结果掉,包括仁仁和路易。
  晚江看着苏给塞进戒酒组织的车。她的红绒衣是仁仁十二岁扔掉的,黑色皮包是晚江用腻的。处理苏就像处理一块疮。九华自己知道自己是这家的疮,自己把自己处理了。苏却浑噩地存在,不时作痒作痛,令人们不适。
  你什么时候处理我呢?晚江看着瀚夫瑞太阳穴上的老年斑,明白他要一个个地收拾大家,苏只是个开头。他肯定已查看过貂皮大衣和债券。
  长跑中晚江不再理会瀚夫瑞的“等一等”。她说这样跑她窝囊死了,对不起了,今天她得痛快一次。她撒开两条优美纤长的腿跑去。
  她知道瀚夫瑞不久就会放弃。果然,他放弃了。没什么可怕的。
  还怕什么?昨天她给瀚夫瑞写了封信,将洪敏、投资、买方一一向他摊牌。你看,我就是这么一只雌蜘蛛,暗中经营一张大网,毫无恶意地猎获了你。收拾我吧,瀚夫瑞。信的结尾她说,很抱歉,瀚夫瑞,一切都不可挽回了,我还是带仁仁走吧。
  她让仁仁把信挂号寄出。仁仁说,让信在邮局打一转再到瀚夫瑞手里?你们在搞什么鬼?她指的“你们”是她的亲父母。晚江说,过两天你就明白了。
  跑到目的地,晚江面朝金门大桥坐下来,看着一辆辆车驶过桥去,她希望能看见九华那辆新卡车。不经意地转脸,她吃了一惊,瀚夫瑞竟远远地追来了。
  她不知怎样已下到坡下,向一辆计程车招手。估计瀚夫瑞已上到了坡顶,正东南西北地搜索她。他以为只是个不巧的错过,等他回到家,晚江和早餐都会十年如一日地等在那里。他怎样也想不到,等他回到家,晚江已到了洪敏的住处。
  晚江途中让计程车在公共电话旁边停下。铃响了十多遍,洪敏却不在。她立刻明白了:所有躲债的人都会拔掉电话线。她又打电话去夜总会,从那里得到洪敏的住地。
  看清门外是一身运动服的晚江,洪敏才惊魂落定。她若不扯嗓子叫起来,他是绝不开门的。问都不必问,她也看出老女人逼债逼得有多紧。她要他拿上钱下楼去,计程车司机还在等她付车份。他从挂在椅背上的裤兜里摸出钱包,嘴里却说,好像是没钱了。似乎怕她不信,他把钱包打开,给她看见里面惟一一张一圆钞票和三个角子。她说那就快去银行拿吧。他笑笑,说银行也没钱。两人就站一会儿,她说,去邻居家借一下,五十块就够了。
  他出去后,她看一眼他的皮夹,里面是她二十岁的一张照片。她从来没来过他的住址,但这气味她熟极了。窗帘似曾相识。她想起来,她曾从瀚夫瑞车库里找到它,又把它偷运到九华住处,显然再由九华那里淘汰到此地。窗下的写字台上放着几个外卖饭盒,里面还有干得十分难看的肉和菜。一个巨大塑料碗是盛泡面的,现在里面盛了足有半斤烟头。躲债的人烟瘾大得吓死人。
  她推开壁橱,见里面放着两套旧高尔夫球具,挂着五六件高尔夫裤。还有一套马球装和马球棒,一堆靴子。他在跳蚤市场上买来这些阔佬们的垃圾,指望哪天投资发了财,也会些阔佬的娱乐。
第十九章
更新时间2009-4-22 14:05:50 字数:2499
 她走进浴室。浴缸旁边有许多块旅馆的小香皂。洗脸台上,也堆满小香波、小润肤露,一次性刮脸刀、一次性梳子。要这些小破烂有什么用呢?大概她徐晚江在十年前也会干同样的事,贪占小便宜,积攒留之无用、弃之可惜的小东西,最后就把它们搁在这儿落灰。假如不跟瀚夫瑞生活,恐怕她今天还会像洪敏一样。可洪敏居然宿过这么多廉价旅店?。……她读着一把把梳子上的客栈名称,心想,或许老女人们把这些破烂当礼物送他的。她绝不追究他。她徐晚江难道乾净?
  洪敏回来了。睡眠太多,他脸浮肿得厉害。
  “我要回去了。”他说,“东西叫九华来帮我收拾,完了拿到他那去。”
  “什么时候走?”晚江问。要不是她脑筋一热跑来,他招呼也不打就扔下她走了。
  “明天。”他说。
  “……后天吧。”果然啊,你也躲我的债。
  “票是明天的。”
  “后天走。”眼泪流下来,她视觉中他的脸更浮肿了。
  “……”他摇摇头。
  “后天我就能跟你一块走。”
  他走上来,抱住她。她把脸贴在他肩膀上,呜呜地哭着。她心里清楚她后天不会跟他走的,大后天,大大后天,都不会了。是跳蚤市场买来的高尔夫球具,还是廉价客栈拿来的一次性梳子让她看到了这个痛苦的结局,她不得而知。或许从他借老女人钱的一刹那,结局就形成了。
  “别胡闹,你在这儿好好的……”
  “我要跟你走!”
  “我有什么用?无知、愚蠢……”
  她在他肩上使劲咬一口。他一声不吭。她抓他的脸,啐他,“那你就打算把我们母子仨撇下,自个逃命啊?。冤有头债有主你不知道啊?你跑了要我抵债是不是?……要是我不来,你就贼一样偷偷跑了,我们的死活你也不管了!……”
  她明明知道他是无颜见她才打算悄悄走的。
  “我回北京,好好做几桩生意,有了钱,买个两居室。……我们团的陈亮记得吧?公司开得特大,老说叫我去呢……”
  听不下去了,她转身抄起高尔夫球棒,朝他打下去。多年前她动手他是从不还手的。所以他站着,任她打。打得他跌坐在地上。这个高度打起来舒服了,她两眼一抹黑地只管抡棒子。最后棒子也打空了,才发现他倒下了。她喘着气,心想,没什么了不起,我这就去厨房开煤气。要逃债大家一块逃,要走我同你一块走……
  ……她眨眨眼睛,满心悲哀地想,这样壮烈的事,也只能在幻觉中发生了。十多年前,她做得出同归于尽的事。现在只能这样了:抹抹泪,
  回家。洪敏开车送她。一路上两人相互安慰,说只要不死,总有希望。□□十七
  回到家她跟瀚夫瑞说她碰见了个大陆来的熟人,两人去早餐店一块吃了早点。她想,最晚到明天,你就不必费事盘问了,信上我什么都招了。
  到第二天傍晚,那封挂号信却仍没有到达。晚江问仁仁,是不是把信丢了,仁仁说她可以起誓。那么就是她慌乱中写错了地址?粗心的仁仁填错了挂号单?邮局出了差错?仁仁这时根本顾不上和她□嗦,她一心要去跟瀚夫瑞谈判。
  晚江在厨房旁观“谈判”的进行。
  仁仁抱着苏的一只猫说:“借五百块,不行吗?”
  “不行。”
  “兽医说,只要把肿瘤切除,它说不定会活下去。要不切除,它就会很快死的。”
  “我不担心这个,我担心动手术得花一大笔钱。你认为值得为这只猫花这么一大笔钱吗?”
  “……那是我的事。”
  “借不借给你钱,是我的事。”
  仁仁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体温不足的猫。她抬起眼睛,死盯着瀚夫瑞。“要是我求你呢?”
  “你求求看。”
  “你原来这么残忍。”
  “那是你的看法。”
  “苏的看法一定和我相同。”
  瀚夫瑞忽然把目光从屏幕上移开。他深深地看着女孩,说:“你看见苏是怎么回事了吧?想想,我会让这房子里再出一个苏吗?”
  女孩一时不懂老继父的意思。她说:“我求您了。”女孩突然妖媚地笑一下,很快意识到这笑有点低三下四,脸红起来。十五岁的女孩从来没有低三下四过。“就算你为我开了大恩。就算你救的是我。”
  “苏来的时候,也四岁。看看,我能救她吗?我什么都试过了,最后我还是把她交给戒酒组织去救。苏可能这辈子没救了。她痛苦吗?不痛苦。痛苦的是她的继父,我。”瀚夫瑞的痛苦深沉而真切。按说他不该向十五岁的女孩暴露这些,但他不愿在女孩眼里做个残忍的人。
  女孩垂下头。当天夜里,猫不行了。仁仁独自守在苏的地下室里。晚江不放心,披着厚绒衣下来陪她。两人一声不响地面对面坐在长沙发上,猫伸直四爪侧卧在她们中间,更扁了。早晨四点,猫溢出一小泡尿,咽了气。仁仁抱着猫向院子走时,鹦鹉醒了,脑袋从翅膀下面钻出来,嘴里不清不楚地咕噜作响。从猫进入病危,它的夥伴,那只三脚猫就不知去哪里逛了。晚江告诉仁仁,是猫就是三分魂灵,三脚猫才不要回来,在它的伴儿身上提前看自己的下场。晚江也不知这说法哪里来的,有没有道理。
  在猫死之后的一天,晚江发现一只兔子下兔崽了。仁仁一下子缓过来,每天回到家就跑到苏的地下室,一双眼睛做梦地看着八只兔崽吧咂有声地吃母兔的奶。她看一会儿,长长叹一口气,接着再看。电话铃响了好几遍,她都醒不过来。电话是个男人打来的,上来就叫“心肝”。晚江听了一阵明白他叫的“心肝”是苏。苏也有把她当“心肝”的男人,尽管她头发擀毡、酒糟鼻子、涂九角九的口红,都不耽误她去做人的“心肝”。正如兔子们,在床底下度日,一样有它们的幸福和欢娱,一样地繁衍壮大。
  挂号信仍没有到。每天傍晚看瀚夫瑞去取信,晚江都像等枪决的子弹那样,有几分无畏,更多的是麻木。等到他坐在吧台前用一把银刀拆开所有邮件,然后问:“晚餐准备得怎样了?”她便知道这一天又过去了,枪决延缓执行。
  九点半她又闻到瀚夫瑞身上香喷喷的。她觉得自己简直不可思议,居然开始刷牙、淋浴。
  隔壁院子几十个少男少女在开Party。音乐响彻整个城市。
  她擦干身体,也轻抹一些香水。洪敏这会儿在家里了,趿着鞋,抽着烟,典型断肠人的样子。
  少男少女的Party正在升温。无论你怎样断肠,人们照样开Party。
第一章
更新时间2009-4-22 14:40:10 字数:4541
 ——一封给周恩来总理的信〖BT)〗敬爱的总理:首先让我们共同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
  您于百忙之中请您的秘书打电话过问前舞蹈家孙丽坤的病情,我们全省八千万人民深深感动。这表明我们日理万机、为我们社会主义祖国革命与建设日夜操劳的总理始终把人民的甘苦放在心头。对于前著名舞蹈家孙丽坤的案子,我们省宣传文教系统并无直接干涉。对于被关押、审查、定罪,以至她患精神分裂症的过程,我们在接到您的秘书来电后,本着您对国家重要人才保护的精神,派专人去省歌舞剧院进行了调查,以下是调查经过:
  孙丽坤,女,现年34岁,曾为省歌舞剧院主要演员。一九五八年、一九五九年曾赴捷克斯洛伐克,参加国际歌舞节,并获得银奖;一九六二年,她在全国舞剧汇演中获独舞一等奖。一九六三年,她所自编自演的舞剧《白蛇传》被北京电影制片厂拍摄成电影。同时《白蛇传》在全国十七个大城市的巡回演出引起极大轰动。她为了观察模仿蛇之动态,曾与一位印度驯蛇艺人交谈并饲养蛇类;所独创的“蛇步”引起舞蹈学者的极大重视,也在广大观众中风靡一时。一九六六年,孙丽坤被革命群众冲击。根据各方面调查和孙本人长达四百余页的反省书,孙于一九六九年被定案为资产阶级腐朽分子、国际特务嫌疑、反革命美女蛇,同时被正式关押审查(孙被关押在省歌舞剧院的一间布景仓库,生活待遇并不十分苛刻)。
  一九六九年之后,孙的案情被多次复审,革命群众专政机构并没有对孙有任何粗暴行为。自清理阶级队伍以来,对于孙的人身自由之剥夺,是革命群众一致通过的措施。此中当然不乏群众运动的过激行为和领导班子的失控。
  根据孙丽坤专案人员揭发,孙的精神失常始于一九七一年十二月。在此之前,看守人员常见一个二十多岁的男青年进入孙的拘留室,并持有一份“中央宣传部特别专案组”的介绍信,自称为特派员,专程来调查孙的案情。该青年气势凌人,身着将校呢军大衣,看去颇有来头。此人每天下午三点准时进入孙的房间,五点准时离开,如此持续一个月。据看守人员说,此期间并无任何异常迹象。青年态度冷静,有礼有节,孙本人的作风也有所改善。有人听见她半夜摸黑进行舞蹈练习,精神面貌大有转变。据说青年在某天驾一辆军用三轮摩托车,要求带走孙丽坤到省委某接待室进一步谈话。他拒绝透露谈话的目的,声称连省里最高领导也无权过问此案。由于他持有的介绍信和证件确凿,专政队同意放行孙丽坤,但时限为六小时,男青年于当晚十点准时将孙丽坤送回拘留室。几天后,孙突然精神失常。男青年从此不再出现。孙于新年除夕傍晚被送往省人民医院精神病科。第二周孙被转入C市歌乐山医院,该院为省内最权威的精神专科研究机构。经治疗,孙的病情已逐步稳定。我们向医院工作人员调查,据说曾有一位男青年来探望孙丽坤,但孙拒绝见面。有关此青年以及孙的患病原因,我们正在进一步调查。
  我们将及时向总理汇报孙丽坤的健康状况,敬请总理放心。
  最后,我们代表全省八千万人民向敬爱的总理致以崇高的革命敬礼!希望总理为全国人民和伟大的共产主义事业多多保重!为中国和世界革命多多保重!
  〖JY,4〗S省革委会宣教部
  〖JY,2〗一九七二年二月三十一日
  〖JY,2〗(内部参阅?秘字00710016)
  〖BT2〗民间版本
  实际上那个红极一时的孙丽坤是个国际大破鞋。她过去叫一个翻译帮她写信给她的捷克姘头,说她跟他的“情谊之花永远盛开不谢”;她和他“天涯若比邻”。那个翻译后来把这些信抄成大字报,贴在大马路上。
  演《白蛇传》那些年,大城小城她走了17个,个个城市都有男人跟着她。她那水蛇腰三两下就把男人缠上了床。睡过孙丽坤的男人都说她有一百二十节脊椎骨,想她往你身上怎样缠,她就怎样缠。她浑身没一块骨头长老实的,随她心思游动,所以她跟没骨头一样。
  实际上她就是看上去高;她那个尖下颏子一抬就把她抬高两寸。大会小会斗争她,她也不放下那个下巴颏。她漂亮就在那个下巴和颈子上。那样一转,这样一绕,谁都不在她眼里。斗争会来了一万人,八千人是专程来看她那条蛇颈子的。一万人里头,有九千人把她的《白蛇传》看过三遍。这些人从前说:我们S省出三样名产:榨菜、五粮液、孙丽坤。
  实际孙丽坤一发胖就成了个普通女人。给关进歌舞剧院的布景仓库不到半年,孙丽坤就跟马路上所有的中年妇女一模一样了:一个茧蛹腰、两个瓠子奶,屁股也是大大方方撅起上面能开一桌饭。脸还是美人脸,就是横过来了;眼睫毛扫来扫去扫得人心痒,两个眼珠子已经黑的不黑白的不白。
  歌舞剧院的布景仓库在二楼,下面是一堵围墙,站上墙能看见孙丽坤的床,床下没有传闻中的那条大花蛇,只有个大花便盆。墙外是个烂场院,扒了旧房,新房还没盖,砖瓦摆了一地,场院上是些不干活的建筑工在砖头塔成的八仙桌上打“拱猪”,唱“美丽的姑娘见过千千万,只有你最好看;招风耳朵柿饼脸,绿豆眼睛鸡脚杆!”
  孙丽坤晓得他们是唱给她听的,逗她开开心。她给关在这里头有两年了,只有大便可以向看守她的专政队员请示,批准后可以走到门外,到长走廊那头的厕所去。小便就在便盆里,天天晚上早上她拎着大花便盆去倒。从走廊这头到那头共十来米,专政队员拿根大棒跟在她后面。专政队员都是女娃,歌舞剧院学员班的学员,几年造反舞跳得宽肩粗腿大嗓门。男娃不能专政孙丽坤的,男娃只有被孙丽坤专政。女娃过去把孙丽坤当成“祖师爷”,进她的单独练功房(里面挂着她跟周总理的合影),进她的化妆间女娃们都曾恭敬得像进祖宗词。如此的恭敬,自然是要变成仇恨的。所以让这些女娃舞着大棒看押孙丽坤孙祖宗是顶牢靠不过的。
  孙丽坤上的那个厕所只有一个茅坑,其他茅坑都不下水。通畅的茅坑正面对着门,专政队的女娃不准许孙丽坤蹲茅坑时关门。女娃们总是一条粗腿架在门框上,大棒子斜对角杵着,这样造型门上就弄出一个“×”形封条。
  孙丽坤起初那样同看守女娃眼瞪眼蹲一小时也蹲不出任何结果,她求女娃们背过脸去。她真是流着眼泪求过她们:“你们不背过脸去,我就是憋死也解不下来!”女娃们绝不心软。过去看你高雅傲慢,看你不食人间烟火不屙人屎,现在就是要看你原形毕露,跟千千万万大众一样蹲茅坑。孙丽坤学会若无其事地跟女娃们脸对脸蹲茅坑是1970年夏天的事。她已经蹲得舒舒服服了,一边蹲茅坑一边往地上吐口水,像所有中国人民一样。
  1970年夏天,孙丽坤开始对自己的身份习惯了,不再为一大串不好听的罪名羞惭得活不下去。还是那一大群建筑工在楼下唱歌打牌,偶尔政治学习或摩皮擦痒地垒几块砖。晚上他们就在砖垒的铺上铺开草席,喝七角一瓶的庐柑酒,呐喊着行酒令:“你妈偷人——八个、八个!……”一个早上,他们看见二楼那扇窗子开了。他们从此再不用爬上墙头从窗缝去偷看胖胖的美女蛇。
  窗子上的美妇人圆白得像要吐丝的春蚕。老少建筑工们头一回这样近地看这个全省名产孙丽坤,都像吓着了一声不敢出,歌也不唱了,都把脸转开,砌砖的砌砖,拌洋灰的拌洋灰。后来天天早上孙丽坤都在这窗口刷牙。牙刷没几根毛了,刷在她嘴里的声音听上去生疼的。小伙子老伙子们现在敢脸对她了,龇出黄牙白牙对她放肆地笑。他们一边看她一边喊:“看到莫得?她那两根膀子好白哟,粉蒸肉一样!”他们不敢直接跟她讲话。这么多年这女人在天上他们在地下;就是现在脸对脸了,他们也还不敢确定她跟他们在一个人间。
  孙丽坤听见他们大声谈论她,争辩有关她的各种谣传,好像她只是一张画,随他们怎样讲她,让他们讲死讲活也拿他们莫可奈何。他们争得要动粗了,一个说:“她就是跟蛇住一块嘛,大字报上写的!是条大花蟒!蛇睡床下,她睡床上!……”另一个说:“是条白蟒,是条白蟒!”他们就“白蟒、花蟒”地争,争一会看她一眼,却丝毫不指望她的赞同与否定。最后她插了嘴:“花蟒,才乖呢!”
  争论一下子哑下来。原来这不是个画中人。最后一点令他们拿不准的距离感没了,最后一点敬畏也没了。原来她就是菜市场无数个胖胖的中年妇女中的一个,买一分钱的葱也要罗嗦,二两肉也要去校称的那类。老少爷们怪失望。也看清她头发好久没洗,起了饼,脸巴子上留着枕席压出的一大片麻印。大家还看清她穿件普通的淡蓝衬衫,又窄又旧,在她发了胖的身子上裹粽子。褂子上还有一滴蚊子血。原来这个美人蛇孙丽坤一顿也要吃一海碗面条,面太辣她也要不雅观地张着嘴“稀溜稀溜”,吃完面她那天生的洁白细牙缝里也卡些红海椒皮皮,绿韭菜叶叶。大家怪失望。
  有个晚上,几个小伙子上了那堵围墙,想看看孙丽坤在这种欲望和蚊子一块嗡嗡袭人的晚上怎样独守空帐。窗子“砰嗵”一声从里面推开了,孙丽坤一副老娘架式叉着腰,身上那件汗背心在蒙灰尘的灯光里显得又默又皱。
  “啥子好看?跟我说,我也跟你们一块看!”她毒辣地笑道。
  她身上的汗背心实在不成话,给洗得清汤寡水了,坍塌在她皮肉上,灯光一照还蒙蒙透亮,凸处凹处一目了然。
  几个小伙子浑身赤裸只穿条三角裤,反而比她害羞,蛤蟆落水似的连成串栽下墙去。
  “看啥子嘛?”孙丽坤乘胜地追着他们喊,笑得更泼更毒辣。
  “莫得啥子看头!”一个小伙子装老油条,回头调笑。
  “是没啥子看头——你妈有的我都有。”她说。
  这回斗嘴小伙子们输个精光。听她这样回复,他们眼珠子也斗起鸡来,跟许仙撩开帐子看见白娘子现原形一样。他们没料到两年牢监关下来,一个如仙如梦的女子会变得对自己的自尊和廉耻如此慷慨无畏。
  三伏天,孙丽坤就穿着那件汗背心,打一把大破蒲扇,天天靠在窗口。建筑工嗑瓜子,就也给她些瓜子嗑;他们抽烟,她便也向他们讨来抽。她烟瘾很快养上来了,比建筑工抽得还凶。没人再供得起她,她说那就把你们丢在地上的烟锅巴拣来给我抽嘛。小伙子们便把烟锅巴拣来,集成一堆,撕块大字报大标语包成一个包,递给她。都知道她工资停发了,银行也冻结了,但凡关押起来的牛鬼蛇神都是这待遇。
  有一天一个小伙子捧着一包烟锅巴对孙丽坤说:“别人说你脚杆能搁到脑壳上,搁一个我看看。”
  她抱着膀子想了一会,说:“不搁呢?”
  “不搁莫得烟锅巴。拣一个烟锅巴磕一下头嘞,你以为便宜?”
  她又想了一会。突然她抓起脚后跟朝天上举起,两腿撕成个“一”字,她那条碎花粉红内裤就不再是内裤了。这时人都停下打牌,行酒令,一齐朝这窗口竖起脖子,像一群等饲料的鹅。那么一条笔直粗壮如白蟒的腿,众目之下赫赫然竖将起来。建筑工倒一时想不出这条腿的意味。因为它有太多太暖昧的意味。他们想延续那个意味,便七嘴八舌要求她把另外那条腿也玩给他们看看。著名舞蹈家孙丽坤在笼子般的铁栅栏内,成了一只马戏团的猴子,当着满身淫汗的老少男人玩起两条曾经著名的腿;两条美丽绝伦,已变得茁实丰肥的大腿,就这样轮番展示了它们无尽、深长的意味。展示中,建筑工们看到了那个他们看不见的图景:这样充沛着力量的腿如白蟒那样盘缠在他们的肉体上,盘缠在那个捷克老毛子舞蹈家那毛茸茸的赤裸肉体上。这样的两条腿来他十个老毛子也缠得住。
  
第二章
更新时间2009-4-22 14:40:10 字数:4920
 孙丽坤放下腿,一个肩斜抵在窗框上,长眼毛盖掉一半眼珠,伸出一个巴掌来接递给她的烟锅巴。小伙子站在墙头上,手刚刚能碰到她的指头尖。他看她一向苍白的脸这一刻潮红起来,或是烟锅巴或是展示大腿给了她快感。她嘴唇上一圈茸毛泌出汗,眉毛眼睛都毛茸茸的。据说这美人蛇不是个纯种汉族,不知是回族还是羌族血液掺进了她。建筑工离她近得连她下眼皮上一颗红痣也看清了。后来他把这颗痣讲给同伙听,上年纪的一个建筑工说,那痣是坏东西,它让这女子一生离不得男人;她两条腿之间不得清闲。建筑工们渐渐拎了水桶到窗下来洗澡。他们的白短裤濡湿就变成一层皮肉。他们边冲澡边唱:“姑娘你好像豆腐渣,美丽眼睛人人都害怕它。”
  十月里来了个很不同的人。二十出头,不高,也不矮,脸皮光生生的不黑不白,两根剑眉画向太阳穴。他穿一身旧黄呢子军装,多年前挂领章和肩章的地方是方方的几块簇新,色泽比其他地方深些。这证明他那身将校呢军装是真的;这男青年的优越感也是真的。是个“干崽”〖ZW(〗注:“干崽”即高干子弟。
  〖ZW)〗。那身呢军装宽大沉重,青年微微驼背似乎在扛着它。正是由于军装的大和他身子的小,才显出他一股独特的倜傥。青年步态很大,走路时将两手背在身后,头略低,好像很老的那种老将军:前头有人开路,后面跟了个小跑步的警卫兵。
  他凭吊古战场那样站在烂场院上。所有下流俏皮的歌都断在那些嘴里,所有纸牌都粘在那些手上。建筑工一声不咬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个穿黄毛料子的年轻人。有种不合时宜、不伦不类的氛围在这青年的形象和气质中。他眼神中的一点嘲笑和侮辱,使所有人都觉得他有来头。他有双女性的清朗眼睛,羞涩在黑眼珠上,残酷在白眼珠上。他在看孙丽坤时用黑眼珠,看建筑工们用白眼珠。
  这样一个青年在烂场院上走,踢着半截砖或一块当席子用的大字报——它是几十层不同的内容层层摞摞的重叠,糊得比皮革还厚还结实。青年就那样站在孙丽坤窗子下,姿势很伟大。建筑工觉得青年的姿势让他们想起一首不淫荡的歌——《毛主席走遍祖国大地》。
  孙丽坤看见这青年就把一支刚卷好的烟搁下了。那是她一早上的心血,剥出了几十个指甲盖大的烟锅巴,用一页写作废了的“认罪书”卷的。她当然舍不得把它彻底丢弃,只把它暂时往衬衫口袋里一揣,等这青年走了她再抽。为什么当着这么个二十郎当的男娃她不愿抽那样自制的恶形恶状的纸烟,她现在顾不得去想,要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再去想。要到许多年后再去想。曾经她有过的那些男人都是好看的,是靠他们的好看挣钱凭他们的好看吃饭的。他们都是她的舞蹈搭档,都有岩石雕刻般的腿和肩膀,都有空洞的却炯炯发光的眼睛。而这一位根本还没成形,还有一大截子去成长才能成形。
  青年把两手背在身后,腿叉得很开,直直朝她望过去。他眼睛里的羞涩和他嘴角的轻侮在相互顶撞,相互背叛。他望了孙丽坤几分钟,背着手大步离去。
  烂场院上粗鄙下流的活力恢复了。建筑工们又开始为孙丽坤拣烟锅巴。拣到那青年丢在地上的很长一截烟锅巴,有人惊呼:“大中华!”它被青年的铁蹄给踏进浮泥里去了,手指头要刨一阵它才出土。
  第二天那青年又出现了。建筑工们开始叫他“毛料子”。他还是一副匆匆路过的样子。这天孙丽坤没穿那件邋遏透顶的劳动布春秋衫,换了一件海蓝毛衣,尽管袖口脱了针脚,嘟噜出一堆烂毛线,毕竟给了她身体粗略的一点曲线。
  青年骑了一辆车,飞鸽跑车,通体锃亮油黑,半点红绿装饰都没有。建筑工们让这辆跑车羡慕呆了,惋惜这么骏一匹马没备漂亮鞍子;换了他们,准让它披红挂绿,给它缠上二斤塑料彩线!青年一只脚支在地上,另一只脚跨在车上。人们注意到他那宽大的裤腿怎样给掖进牛皮矮靴,那清秀中便露出匪气来。青年抬手将帽沿一推,露出下面漆黑的头发。他们想如此美发长在男人头上是种奢侈。它不该是男人的头发。他戴着雪白的线手套,用雪白的手指一顶帽沿,气派十足,一个乳臭未干的首长。那个食指推帽沿的姿态从此就长进了孙丽坤的眼睛,只要她把眼一闭,那姿势就一遍遍重复它自己,重复得孙丽坤筋疲力尽。
  青年这天和孙丽坤目光相碰了。如同曲折狭窄的山路上两对车灯相碰一样,都预感到有翻下公路坠入深渊的危险,但他俩互不相让,都不熄灯,坠入深渊就坠入深渊。建筑工们在他俩对视的几秒钟里看见美人蛇死而不僵蠢蠢欲动。她两个眼又在充电了。
  一个三十来岁的建筑工一边对着沙坑撒尿,一边唱:“管他麻不麻,只要有‘欧米茄’。”
  青年开口了,对撒尿的建筑工说:“畜牲。”他声音软和,字正腔圆的北京话。
  人都使劲在想北京话的“畜牲”是什么意思;人都懂它的意思却是不懂这听上去很卫生的北京腔。
  “说哪个畜牲哟?”建筑工说。
  “没说您,您不如畜牲。”青年平静冷淡。跟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广播员一样,每个字都吐得清洁整齐。早晚都刷牙的口齿才吐得出如此干净的字眼,才有这样纯粹的抑扬顿挫。
  三十来岁的建筑工猫腰掬一大把沙石,对青年作出投手榴弹状。青年一动不动,单薄的眼皮窄起来。
  “你试试。”青年说。
  建筑工重新抓了更大一把沙石。尿濡湿的沙石更有热度和分量。他重新拉开投射姿势,却微妙地向后撤退。
  “你要敢动明天这儿就没你了。你试试。”青年说。
  
  孙丽坤快要忘掉那个被建筑工叫做毛料子的青年了。她有点慌,有点怕。她怕一忘掉他她眼下再没什么好事情让她去想。忘掉他她心里就没一块好地方了。过去,她心里净是好地方,一块块的都没了。不是她丢了它们就是它们丢了她。她的心里没那么大的地方,爱她的男人太多,她搁置不下他们全部,只有不断地丢掉。她不知道男人们被她丢掉后会对她干些什么,会说她些什么。知道她也不会跟他们计较。男人们爱她的美丽,爱她的风骚而毒辣的眼神,爱她舞动的胸脯,爱她的长颈子尖下巴流水一样的肩膀。爱她的和周恩来总理的合影。除了她自身,他们全爱。她自身是什么?若是没了舞蹈,她有没有自身?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她用舞蹈去活着。活着,而不去思考“活着”。她的手指尖足趾尖眉毛丝头发梢都灌满感觉,而脑子却是空的,远远跟在感觉后面。
  她的心里尽是好地方。都没了。最辉煌的那些先没有了:领袖们怎样迈着八字步走到她面前,以他们暖和而干燥的手握住她的手,或倚老卖老地拉拉她的辫子,摸摸她的颈项,她全忘了。她怎样从国际列车上走下来,胸前别着奖章,少先队员冲上来一个兵团,给她献皱纹纸做的花,她忘得没了影子。她心里还剩些不太好的地方:她的自行车怎样被撞倒,她怎样摔得半个脸都是泥水,爬起来仗着雨衣和泥水的掩护和人比着骂“日死你先人!”比着用最形象最别致的词重复那桩先人为繁衍后人必须做的事。有个声音轻轻冒出来:“她是孙丽坤!”回头望去,她看见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小女孩如同眼看一尊佛像在面前坍塌那样,眼睛里充满坍塌的虔诚。小女孩是孙丽坤最后忘却的。
  就在孙丽坤终于忘掉了青年的那个初冬的早晨,看守她的女娃进来了,手上的大棒给她端成了三八枪。
  “孙丽坤,有人找你。放老实点——上面来的!”
  她正让一根自制的烟卷熏得满脸涕泪,这时顾不上听女看守的训诫,一巴掌推开窗子,对建筑工喊:“狗日的!……”
  建筑工们看见她的红鼻子斜眼睛马上咕啊咕地笑起来。他们在给她卷烟时,往烟锅巴里掺了熏蚊子药。
  “孙丽坤,严肃点!北京派人来调查你!”看守女娃用大棒叩叩被白蚁蛀空的地板。
  “调——查嘛!”她说,音调拖得像个心满意足的呵欠。
  “中央来的!”
  “来——嘛!”她把脸搁在洗脸毛巾里应道。毛巾让污秽弄得坚硬,张牙舞爪悬在一根铁丝上。她“呼噜噜”地擤一把鼻涕,又用那铮铮如铁的毛巾好好在脸上锉了一锉。抬起头,她不动了。
  那个青年背着手站在她面前。他背后是层层叠叠的败了色的舞台布景。他带一点嫌弃,又带一点怜惜地背着手看她从那污糟糟的毛巾中升起脸。她顿时感到自己这三十四岁的脸从未像此刻这样赤裸。她突然意识到他就站在“白蛇传”的断桥下,青灰色的桥石已负着厚厚的黯淡历史。
  她不知咕噜了一句什么话,抑或道歉,抑或托辞,转身走进另一块布景搁置的小角落。完全是一个意外的下台动作。这种意外在孙丽坤的舞台历史中只发生过一次。那次她一上台就发觉少穿一层衬裙,追光打下来,她便是近乎裸体。她当时就那么一个即兴转身下了舞台。而此刻她并不知道自己即兴“下台”的动机是什么。一个如此的青年,出现在她如此荒凉的舞台上。如此一个意外,一个她无法认清却暗中存在的天大差错使她不得不淬然离开“舞台”,把那青年留在整个时间空间的“冷场”中。她此刻的猝然下台连她自己都意外之极。她进了一个他目光不能所及的角落,不是为了更衣修发,而是要彻底换一番精神容貌。她知道自己的精神容貌是丑陋不堪的,如同一具裸露的丑陋不堪的肉体。她站在角落的阴影中,茫目顾盼,寻找不出一个合宜的神态和面容。站了许久了,冷场不能再拖延下去。屋里的寂静已像催场的锣钹一样吵闹。她听得见青年在冷场中的困惑与恼火,听得见他在这冷场中打量整个舞台布局:窗台上已熄灭的烟卷,是用报纸卷的;那根斜贯空间的铁床上耷拉着枯藤般的乳罩内裤袜子,结痴的剩饭和那只大花便盆。她听得见他那貌似不动声色的打量。
  她走出角落重新登场时非常地不同了。一种神秘的、不可视的更换就在那片阴暗中完成。她仍穿着海蓝色毛衣,袖口一堆缠不清的脱线;它仍是惨不忍睹地绷出她早已自由散漫的一对乳房。她仍穿着那条裤子,膝部向前凸着,给了她一副永久性的屈膝姿态。她却与淬然下台前不是一个人了。她那个已宽厚起来的下巴额再次游动起来,画出优美的弧度。她的脸仍是那种潮湿阴暗里沤出的白色,神情中却出现了她固有的美丽。她原有的美丽像一种疼痛那样再次出现在她修长的脖颈上,她躲闪这疼痛而小心举着头颅。她肌肤之下,形骸深部,都蛇似的柔软和缠绵,蛇一般的冷艳孤傲已复苏。
  青年为自己找好了座,为自己点上了烟,看她摇身一变地走出来。他下意识站起身。
  看守女娃提一只竹壳子暖瓶进来,满脸通红地对青年说:水是鲜开水,茶是副团长拿来的;我们省出三样名产:榨菜、五粮液、乐山绿茶。首长见笑,茶缸洗了多少遭也洗不脱这层老茶泥。女娃陪着罪过给青年沏了茶。他说,别叫我首长,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我姓徐。
  女娃很乖地一偏头,徐首长。
  徐群山。群众的群,祖国山河的山,他说。声音不壮,和他人一样,翩翩然的。
  女娃看了走出角落的孙丽坤一眼,实在弄不清哪儿出了差错让她又好看起来。
  就剩下他和她俩人时,他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拔下白手套,露出流畅之极的手指线条。她从来没见过男性长这样修长无节的手指。楼下建筑工唱:“……居委会为我们来放哨,党支部为我们扯皮条……”他和她都没转脸。一块土疙瘩射进窗口,落在桌上,没什么恶意地散碎了一桌。他只回头看看那一桌面的泥渣,她便也去看。她通常爱盘腿坐在桌上乘凉,与建筑工搭讪打诨,互掷东西。
  她起身关上窗,掸净桌面。其间他问她答,讲了些等于不讲的场面话。她回到椅子上坐下,他问起她得国际奖是哪年。1958年,她回答。她看他在听她做简单陈述时手指尖动作。那指尖上轻微的烦躁让她不知怎样才能把这段背熟的“罪状”讲得生动些。他手指尖的焦灼让她感到他的满腹心事;他对一切的淡淡嫌恶和吹毛求疵。她说到她和那个老毛子男舞蹈家的艳遇时,他正将雪白的手套往桌上搁。他忽然变了卦,将它们拿直,微蹙眉头地定在那里,似乎不知该拿它们怎么办。
  她眼睛看着他的眼睛。她再一次想,一定是哪里出了天大的差错。从来没有男性有这样的眼睛,这样来看她。
  “别叫我首长,直呼其名吧。”他用圆润的京腔打断她的陈述,抑或仟悔,也打断她的审视。“叫我徐群山。”他递给她一根烟。她一时没听懂这么一口文明话。长如此一副手指,讲如此一口文明话。
  她不知道再说什么。轮上他来审视她了。
  
第三章
更新时间2009-4-22 14:40:11 字数:2905
 省文教宣传部负责同志:四月八日收到下达的文件后(秘字00710016),我院立即召开了党员干部会议进行了传达。大家为我们敬爱的总理在呕心沥血操劳国家大事的同时,对一个普通演员如此深切关怀而万分感动。会后我们立即展开对徐群山的调查。大家一致反映,对这个自称“中央特派员”的人从一开始就有怀疑。尤其是执行看守任务的女专政队员们,一再表示她们对此人来历的警惕。她们向党组织表决心,一定尽全力提供徐某的细节,协助查清孙丽坤的病因。她们所提供的线索如下:
  十一月二十日,徐某首次进入孙的房间,与其单独相处长达二小时零十分。据反应有人听见不正常的声音从室内传出。
  此后徐某每天下午与孙单独相会二至二个半小时。显然此间两人发生了不正常的男女关系。
  十二月二十六日,徐某驾一辆军用摩托带走孙,其间两人单独相处长达六七小时。据查证,徐与孙在省委招待所奸宿,进行了至少五小时的腐化活动。
  十二月二十八日,领导小组一致通过决议:对孙进行妇科检查。孙本人一再拒绝,专政队女队员们不得不以强行手段将孙押解到省人民医院妇产科。检查结果为:处女膜重度破损。但是否与徐某有性关系,此次检查无法确定。
  此致崇高的革命敬礼!
  〖JY,1〗省歌舞剧院革命领导小组
  〖JY,2〗一九七二年四月十日
  其实这一群看守孙丽坤的女娃是在事出之后才想出所有蹊跷来的。她们是在徐群山失踪之后,才来仔细回想他整个来龙去脉的。她们在后来的回忆中,争先恐后地说是自己最先洞察到徐群山的“狐狸尾巴”。说从最初她们就觉出他的鬼祟,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他那种本质的、原则的气质误差,那种与时代完全脱节的神貌,那种文明。最后这句她们没说出口,因为文明是个定义太模糊的词,模糊得含有一丝褒义。她们同时瞒下了一个最真实的体验:她们被他的那股文明气息魅惑过,彻底地不可饶恕地魅惑过。事出之后,她们才真正去想徐群山那不近情理的斯文。他不属于她们的社会,她们的时代。我们轰轰烈烈的伟大的时代,她们说。他要么属于历史,要么属于未来。不过这一切都是事发之后她们倒吸一口冷气悟出的。那时已出了事:孙丽坤被谁也无法看清的东西一声不响地折磨一阵,那个岁末的清晨,她精神失常了。
  在孙丽坤被送进重庆歌乐山精神病院之后,女娃们才想起所有的不合常规,不合逻辑。她们抽着冷气说从一开始就觉得孙丽坤落进一个诱陷,她们那是在说谎。若她们果真是在最初就意识到徐群山的诱陷,说明她们是跟孙丽坤一块陷进去的,只是带着警觉亦同时带着甘愿。什么都已太晚的时候,她们在心底下默默供认了这一点。她们还默默供认徐群山从形到神的异样风范给她们每个人的那种荒谬的内心感染,使她们突然收敛起一向引以为骄傲的粗胳膊粗腿大嗓门。
  结局是不难意料的。歌舞剧院领导跟一层层上级沟通,最后确定没有徐群山这个人。从孙丽坤的精神失常过程也不难看出事情的逻辑:徐群山骗取了孙丽坤的感情和肉体,紧接着这份感情和这具肉体又被糟蹋了,如粪土一般丢弃了。对真实情形,孙丽坤本人一言不发。问她,哄她,她都又惨又傻地笑一笑。大家于是认为,那是心碎完了的人才笑得出来的一种笑。
  女娃们拼凑着她们对整个事件的记忆,添许多旁白和想当然,说徐群山一来便和孙丽坤做起那事,门关得严丝合缝,门上的缝缝也盖上了《人民日报》。拿发卡把门缝戳开,第二天缝上又糊了层《红旗杂志》。她们都没提一个细节:徐群山每回来都从口袋抽出一条金色箔纸包的巧克力给当班的女娃,然后说:“不必守在这里。”女娃们从来没见过这样贵重的巧克力,它象征着等级。她们听说芭蕾舞女王乌兰诺娃一天就吃一小块巧克力,别的什么也不吃;她必定吃的是一模一样的贵重的巧克力。
  “其实很简单嘛,”女娃中那个讲话最有头绪、一贯执笔写大字报的小个子发言了,“孙丽坤就是个作风很乱的人嘛。没男人她过不得。你们都看到了?莫得男人她就跟楼下盖房子小工过嘴瘾。徐群山一勾引当然就把她勾引上了。惨就惨在孙丽坤这回动真心了。你们想嘛,名也莫得了,家也莫得了,架子就更莫得了。自然不像她原来跟人家逗逗好耍,要感情。这回孙丽坤什么都给出去了,给了个玩弄她的人。简单得很嘛。”
  歌舞剧院的年轻领导人听小个子这么一总结,皱起眉点一阵头。过一会那个跳舞跳跛了腿的副团长说:“周总理他老人家的秘书又有信来了,说歌乐山疯人院治不好孙丽坤的话,就把她送到上海去。看看财务处能拨多少经费,给孙丽坤打两套毛料衣服,至少‘毛涤’,扯好点的料子。再给她烫个头。现在不是有理发店搞地下活动,给烫头了吗?孙丽坤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怎么见人?丢的不止是我们剧院二百多张脸,丢的是全省八千万人民的脸!万一总理的秘书去上海医院看她,还以为我们虐待了她。还要说我们糟践人才呢!”
  后来听说总理的秘书真的去了上海,见了已基本康复的孙丽坤。孙丽坤给了张照片到省报,报上登了出来。她眼神再也不像从前那样风骚毒辣,笑容不卑不亢,似乎比得病前还正常。
  据说她身边常有个探望者,抑或陪伴者,是个女孩子。医生护士只知道她是孙丽坤曾经的舞迷。
  
  一九六三年五月九日〓星期六〓晴
  我和同学五点半就跑到剧场门口,售票窗口挂了个“满”字大木牌,太失望了。其实除了我以外,她们都看过一遍了。我看过五遍,真好看!
  一辆轿车开过来,停在剧场门口。我们都打算走了,一看车上下来的是演员。她们的南方话特逗!我觉得特好听。我们就站在台阶上看他们又说又笑又比画地走进剧场。我认出演许仙的那个演员,没想到他鼻子那么大!
  最后下车的是白蛇。我们全都不说话了,盯着她看。她比其他女演员高,背挺得都有点向后仰了。她穿一条黑色宽大的灯笼裤,一个印度红毛衫,领子都快翻到肩膀上了。她真漂亮。真奇怪,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一个人?!(写到这里,我脸红了,烫极了!)她长长的脖子一直袒露到胸口,那样的造型应该是石膏像!她的胸脯真美,像个受难的女英雄,高高地挺起。我真的想上去碰一碰她的……,看看是不是塑像。我对自己有这种想法很害怕。
  对了,她的皮鞋没系鞋绊儿,金属的纽绊随着她每一步发出“叮叮”的很轻的碰击声。本来这声音是不该被听到的,可是所有人都太静了,都看她看傻了。
  我这些天的日记怎么总在写这件事呢?我一直喜欢舞蹈,可自从见了她的舞蹈,我觉得我不是喜欢舞蹈,而是喜欢产生舞蹈的这个人体。我是不是很奇怪呢?谁能告诉我,我这样是不是正常?
  妈总说我不是个很正常的孩子。她说这话好像是夸奖我似的。我多希望我是正常的,跟别人一样,不然多孤立啊!多可怕呀!
  不过小梅、李莉她们呢?她们看见白蛇不也是目瞪口呆的吗?我敢打赌她们跟我一样迷上了她,想去碰碰她的身体,就是她们不会承认,我也不跟她们去承认。我得把这本日记锁上,谁也别想看。
  看看我自己已经发育的身体,我想到白蛇的。我的身体多可怜啊。我会长得像她那样吗?
  一九六三年五月十六日〓星期六〓雨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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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李莉她们到最后也没等到退票。这是最后一场演出了,非进去不可!白蛇忽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她已经化好了脸,长睫毛跟羽毛扇似的!她像在接谁。等了两分钟,她看看表,就要进去了,跑上来一个男的,两人使劲握手。不知道谁领的头,我们七八个人一块嚷起来:“白蛇阿姨,带我们进去吧!……”我们翻来覆去就这么冲着她嚷。她根本不搭理我们。快要走进剧场了,她回过头对我们笑起来说:“我只能带你们一个人。”她的南方话特好听,把“一个”说成“一锅”。她看看我们七八张脸,指着我说:“你刚才乖,没有喊,我就带你进去嘛。”
  我的朋友全都成了叛徒,嚷嚷:“她看了五遍了!”
  她领我到后台。我看一下手表,她眼睛瞪大地说:“这么小个男娃娃带手表啊!”
  我说:“我不是男娃娃。”
  她把我使劲看着,说:“那你头发这么短啊?游泳头是不是?”然后她就让我自己找地方看戏,她要换衣服了。我躲在侧幕条后面看了一会儿,被人轰走。终于在观众席最后一排找到一个空座。台上正演到青蛇和白蛇开仗。青蛇向白蛇求婚,两人定好比一场武,青蛇胜了,他就娶白蛇;白蛇胜了,青蛇就变成女的,一辈子服侍白蛇。青蛇败了,舞台上灯一黑,再亮的时候,青蛇已经变成了个女的。变成女的之后,青蛇那么忠诚勇敢,对白蛇那么体贴入微。要是她不变成个女的呢?……那不就没有许仙这个笨蛋什么事了!我真讨厌许仙!没有他白蛇也不会受那么多磨难。没这个可恶的许仙,白蛇和青蛇肯定过得特好。咳,我真瞎操心!
  明天起,我再也不去想白蛇。我怎么连做梦也会梦到她?我怎么回事呢?马上要考试了。我得记住,我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我必须做一个正常健康的接班人。
  徐群山以两根手指从大衣口袋里夹出一盒烟,中华牌。他以尖削的小指挑开封条,然后银色的锡箔纸。他忽然降低了脸闻了一下香烟。孙丽坤接过他递来的一根烟,见他捺燃了打火机,慌忙把脸凑过去,很近地向他猛一抬眼睛。
  他说起她的舞蹈。“我很小就看过你跳舞。”他不说好还是孬。他说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她插嘴说那是哪辈子的事了。他好长时间不讲话,然后说,她还是那样子,没变。
  她说,变喽。
  他说,你真没变。第一眼我就认出你来了。他心想,尽管你什么都没了:地位,形象,青春,自尊。他说,我一眼就认出你了,那天在你窗下。他笑起来,微微咳嗽。
  她一下迷恋上他咳嗽的样子:一只手握成空拳轻轻抵在嘴唇上。那种本质中的赢弱和柔情遗露了一瞬,就在那咳嗽中。已经想不起来,这年头谁还会这样清雅地咳嗽。
  “你要调查我啥子嘛?”
  “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
  “我都不晓得自己有啥子给人家调查的。”她略撅起嘴。多年前男性对她这副娇憨模样很买账的。她看不出他对此的反应。“有啥子好调查吗?”她把身子重心移到一条腿的支点上,伸出另一条腿,绷紧脚尖。腿在他眼前升高,一时间不再像腿。它似乎在无限延伸,长而柔韧。一种不可思议的生命在那腿上苏醒舒展。这有灵有肉的腿使那不成形状的裤子摹然消逝了一般。她悠然地说,我能有什么值得你们调查呢?一个跳舞的,十多岁就进了舞蹈学校。写封信要跑到宿舍走廊上十几回,逮到谁问谁:什么什么字怎么写?文化都莫得,我有什么反动思想?写反省书认罪书翻烂了一本字典。不写那些,我还真学不到那么多文化。她就这样看着腿在空中游动,说着。我比人家都苦,十多岁了我睡觉还把一条腿绑在床架上。人家两条腿撕成“三点一刻”,我撕成“十点十分”。你看,那些苦都长到它里头了,不会消退了,她看着腿说。像母亲看自己漂亮却残缺的孩子。
  你为什么没结婚?他忽然问。
  还没结嘛。她答,不求甚解地看他一眼。见他不讲话,她又接着刚才的话尾絮叨下去。我哪有童年,少年;我的童年就是一块糖分五次吃。没钱,也怕胖。
  你就没爱上过一个人?
  恐怕有过吧。她低头看着自己另一条腿,又说,我不晓得。你要我交待这些呀?
  他说随便谈谈,不一定要像审问和被审。我不是来审训你的。他也去看她的另一条腿。它有了它自己的想法和意愿,弹动几下,又绕动几下,出现了一个哑语般的暗示。他看傻了。她看见他看傻了。
  我真不晓得。她笑起来,露出细密整齐的牙齿,天生的晶莹。
  他一动不动的手指上,已是第三根烟了。烟像庙里供香一样烧它自己的,他几乎不去吸,烧下白白一大截一大截的灰落在他手底下那个土陶的小碟里。它是她用来盛辣酱的。酱干了,剩一些深红的疤痕。到处能看见一个无心绪活着的人的无心绪。
  “看了你的材料。”他说。
  “看了我写的那些?四百多张纸?他们给你看的?”她脸红了,红色深起来。两腿的表情消失殆尽。
  他说是。他没说,那400张纸老是讲的同一回事,一次比一次讲得详尽。人们要她讲所有细节。她跟那个捷克舞蹈家仅仅三天的腐化堕落经过,谁先解裤腰带的。人们认为这很有必要追究,因为谁先解裤腰带关系到哪个国家先逾越国境的国际政治大事。由于孙丽坤一再地想不起谁先谁后,所以她被一关两年,人们这样告诉年轻的徐首长。中苏边境一干起仗来,孙丽坤就更严重了,有国际特务之嫌了。于是解裤腰与否就远不止事情本身那点罪过了。
  她说:“祖国人民派我代表中国人民,他代表捷克人民嘛。我俩编排了一个双人舞嘛。三天三夜都在练舞,不晓得咋个就,……这种事情,咋个说得清?你说得清不?”
  孙丽坤说到此抬起头,闯了大祸却完全无辜。她看着这个年轻的徐首长,充满无世故者的苦恼。
  徐群山在离开她之后一再想起她这副样儿。可以断定这个感觉成熟到极点的女子智力还停留在孩童阶段。她的情感是在她知觉之外的,是自由散漫惯了的。她谈到一次次艳遇就像谈一次次演出:全身心投入,每场虽有即兴发挥,大部分却是规定动作。她不意识到她已舞蹈化了她的整个现实生活,她整个的物质存在,她自己的情感、欲望、舞蹈。舞蹈只有直觉和暗示,是超于语言的语言。先民们在有语言之前便有了舞蹈,因它的不可捉摸而含有最基本的准确。他在孙丽坤灌满舞蹈的身体中发掘出那已被忘却的准确。他为这发掘激动并感动。在那超于言语的准确面前,一切智慧,一切定义了的情感都嫌太笨重太具体了。那直觉和暗示形成了这个舞蹈的肉体。一具无论怎样走形、歪曲都含有准确表白的肉体。徐群山知道所有人都会爱这个肉体,但他们的爱对于它太具体笨重了。它的不具体使他们从来不可掌握它,爱便成了复仇。徐群山这一瞬间看清了他童年对她迷恋的究竟是什么。徐群山爱这肉体,他不去追究它的暗示,因为那种最基本的准确言语就在这暗示中,不可被追究。
  
  一九七○年三月三十一日
  早晨起来时,炕早凉了。水缸里只有一层沉淀的黄泥。我喝这黄泥浆有半年了。他妈的够了。
  得去挑水。村里人从开始就没帮我挑过水,他们帮那两个太原来的女学生挑水暗算着哪天能把她俩挑进他们的窑里,挑到他们的炕上。他们可不想挑我。我在他们看起来是个怪物。生产队长叫我去修梯田的时候眼里一点儿“意思”都没有。这可真饶了我。还得把头发再剪短些,队长,大队干部就更没我什么“意思”了。怎么行了我这么大个方便。
  我拒绝修梯田去。根本上说,我拒绝“修地球”。我得想法儿弄个肝大脾大淋巴大的医生证明。
  还是得起床,还是得吃。吃了两块昨天的冷红薯,从里到外地冷。翻衣服穿,翻出我大哥给我的那身将校呢军装。我把它穿上,扣上帽子,在洞里晃悠两圈。不行,还得挑水去。
  出门碰上李小莲,劈头盖脸的,问我什么时候走。参军去啦?特种兵吧?瞅你这身军装也不是一般的兵!
  我说明天就走。
  她要能混上这么身军装她非在全村子游行庆祝。她说你小子可真能保密。当了“五好战士”别忘了照个大相片给咱寄回来。
  我说那还有错。
  她说你一参军就剩下我和张萍两个知青了。
  我心想我不走也只剩你俩人。队长、书记请吃猪头肉喝二锅头的时候他们那炕桌上从来就剩你俩人。
  挑两个半桶的泥浆回到窑洞,碰上上工的人都跟我说当兵好啊,一当就当毛料子兵。
  就这么简单?把《红旗杂志》的封皮儿套在我存的那些电影杂志外面,我读的就是《红旗杂志》;把《毛选》的封皮套在《悲惨世界》外面,《悲惨世界》就是《毛选》,毛料子军装一下就把我套成一个高人一等、挨人羡慕的毛料子特种兵。不好下台了。明天脱下这身军装,谎言是不能脱掉的。
  我得走。让他们看着我穿着毛料军装从这村里永远走掉。
  我得回北京。让谎言收场。
  〖JZ〗一九六九年四月二日
  收拾行李。真像是壮士一去不复返。全村的人都上我这儿来拾破烂。边拾边说当兵多带劲儿。
  东西全给他们拾去,只剩书和杂志。我可不想这帮人拿《悲惨世界》去上茅房、糊窗户、剪鞋样。我可不想那张褪色的白蛇剧照给他们贴到土墙上叫它“妖精”。我得把他们带走。从十二岁起,我走到哪儿就把白蛇带到哪儿。
  火车开到定襄上来许多人。我坚决不睁眼,让乡亲们认为我睡死过去了。还是有人踢我说,大兄弟你看这位大嫂撅着八月大肚子。
  第一次听人叫我大兄弟。跟《红旗杂志》《毛选》一样,外皮儿是关键,瓤子不论。我19岁,第一次觉得自己身上原来有模棱两可的性别。原来从小酷爱剪短发,酷爱哥哥们穿剩的衣服是被大多数人看成不正常起码不寻常的,好极了。一个纯粹的女孩子又傻又乏味。
  原来我在熟人中被看成女孩子。在陌生人中被当成男孩;原来我的不男不女使我在“修地球”的一年中,生活方便许多,也安全许多、尊严许多。这声“大兄弟”给我打开了一扇陌生而新奇的门。那门通向无限的可能性。
  我是否顺着这些可能性摸索下去?有没有超然于雌雄性恋之上的生命?在有着子宫和卵巢的身躯中,是不是别无选择?……
  我轻蔑女孩子的肤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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