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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诏天音

_9 步非烟(当代)
剑芒。
只有绝世神兵才能发出的剑芒。
怒卷的风雨狂潮,突然变得强猛无比,崩天裂地般暴溢而出!
华音阁最高处,是一方高达十丈的白玉台。
玉台尽头放着一方巨大的青铜钟。
皇鸾钟。
这是华音阁的象征之一。
每一任阁主,继任之初,都必须用他领悟出的春水剑法,将这千年铜钟敲响。只有这样,他才能获得所有人的认可,执掌华音阁。
杨逸之立于玉台之上,他看着楼心月,心中不免有些疑惑:“你为什么要约我来这里?”
楼心月站在栏杆前,夜风吹起她的衣衫,暗青色的缨络飞舞,让她的身影显得有些单薄。
她怀中抱着狭长的一张木匣,眼中布满血丝,仿佛已经几夜没有睡过,但她的脸上却散开两团嫣红,宛如大病初愈。她低声道:“这是先生的意思。”
她的声音异常嘶哑,仿佛已被烟火呛伤了喉咙。她怕他不明白,又补充了一句:“他今夜会到这里见你。”
杨逸之点了点头。
楼心月又道:“我说过,要为你铸一柄剑。”她轻轻将木匣打开:“它在这里。”
如水的月光照耀在她的手中,杨逸之却不由一愕。
那根本不能说上是一柄剑。它显得那样厚重、笨拙,刚刚具有了剑的形体,但却还没有剑的锋芒。
因此,它只是一块还未完成的剑胎。
楼心月怆然一笑道:“看过前两剑后,我彻夜未眠,锻造这柄长剑,但始未能彻底完成。因为,我还没有看到盟主的第三剑。”
她小心翼翼地将剑胎捧出,宛如她手中拿着的不是一块铁胎,而是价值连城的美玉,她看着他,一字字道:“就请盟主帮我完成心愿。”
杨逸之缓缓点了点头,道:“这一剑,是三年前一位前辈传授于我。它让我领悟了剑道中的真义,今天,就在楼仙子面前施展一次,以酬知己。”
楼心月看着他,点了点头,眼中却已有了泪光。
知己。
生可以托,死可以共,是为知己。
杨逸之轻轻伸出手,满天的光华都在他掌心凝聚。
仿佛是唱和,她怀中的剑胎突然发出一声清脆龙吟。
然后,这一剑破空而起,流星般在墨黑的天幕中纵情飞扬!
然而,就在这一刻,仿佛是响应他的剑招,另一道无比熟悉的剑华突然从华音阁西南角激射而起,辉耀天幕。
这一剑的剑意,与杨逸之竟完全相同!
杨逸之愕然,回头望向剑华来处。
他剑势陡然凝滞,并没有施展完那一剑。
无边的烟花绽放在他身后,一点点被夜风吹散。
姬云裳这一剑照亮了天空。也照亮了对手惊骇的面容。
虽然早就听说姬云裳的武功已经高到了宛如神魔的地步,但就连那四人也没想到,竟然能一强至斯,无论是谁,只要在这直可与天地之威相抗的剑气中多呆一刻,都必然粉身碎骨。
然而波旬并没有躲。他们杀人的秘法,本就是比快,谁先刺中对方,谁就活着。
他们的信念就是,不杀人,则杀已,却绝没有退缩这一条!
妙意指风云错乱,魔剑狂涛卷浪,匕首寒电冰辉,却都挡不住那充溢奔泻的剑气。
这花枝上发出的剑气,如龙翔,如凤腾,倏忽之间增生成无边巨大,然后轰然爆炸,向四人潮涌般卷了出去!
管家突然大叫道:“退!”
倏忽之间,管家,妙意指,波旬,魔剑,匕首,全都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只剩下姬云裳狂暴的剑气,无法遏止地轰然爆发,将周围十丈之内,震成一片废墟。
这四个人,已经借助四天胜阵的帮助,逃走了。
姬云裳的身影慢慢从月空中降下,看着自己的掌心。
花枝也被她的真气催化为无数尘埃,在月光中缓缓飞散。
她的神情变得无比郑重起来,仿佛眼前的胜利,并不值得有丝毫欣喜。
多年了,她从未引动过十成的功力,因为,这连她自身都承受不起。——那不是人间的力量。可是,现在她却终于动用了。
这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迷雾一般的四天胜阵中,突然慢慢走过来了一个人影。
他身上的衣服宛如秋天最纯净的夜空。
青苍而高远。
空气中充斥着压力,有些是来自姬云裳的,有些是来自那个慢慢走过来的青衣人。杀气在空中纠结,盘绕,好像互相敌视的狮子,张牙舞爪相向,亟于将对手打倒。
那青衣人的步伐沉稳,一步步地缓缓踏下,姬云裳忽然发现,她的杀气竟被一步步压退!
他身上的杀气,似乎是他心神的一部分,并不需要真气的鼓涌,就可以喷薄而出,甚至能同天地元气相抗衡。他仿佛有两个躯体,一个躯体穿着青衣,负手而立,脸上挂着淡淡的神情,似乎天下万物,都不在其眼中;另一个躯体却为无形的杀气充斥,在他身后展开巨大的阴影,薄天地而立,仿佛那跳动末世之舞的神明,一手持着太阳,一手持着明月。
他就是整个宇宙的主宰,而天下万物也欢欣于他的凌虐。
现在这凌虐也降临在姬云裳的身上。
杀气如刀,铮然奏响在她的耳边。
这并不是说她的武功没有他高,绝不是。
而只是在杀气一道上,这个青衣人得天独厚,他就仿佛是司杀戮、毁灭的神祗,绝没有人能在杀气上强过他!
姬云裳瞳孔渐渐收缩:“卓王孙?”
青衣人点了点头,他并没有回答。似乎只要他往这一站,别人就应该知道他是谁一般。姬云裳嘴角浮起一丝冷笑,轻轻拂袖,方才一击制造出来的赫赫声势,也渐渐散漫在夜空中。
卓王孙的青衣更仿佛秋夜未明的晨曦,变得有些耀眼。
随着卓王孙不语不动,这青色也越来越亮,渐渐不可逼视。
姬云裳黑裳如水,在月色中微微摆动,她微笑道:“几年不见,你的武功也大进了。”
她的面容陡然森严,双目傲凤般挑起,冷冷注视着卓王孙。
她的话也一如她的仪态,威严无比:“你以为借着阵法,就可以将我困在此处么?”
她的袍袖忽然两下分开,那飞舞的彩裳仿佛是凤凰那辉煌的羽翎,带着光明没入了太炎白阳阵中。那个沉寂的阵势宛如突然苏醒般,竟发出了一阵山峦崩倒般的轰鸣!
一点一点,这个阵势的力量重新震发,启动,但却围绕在姬云裳的身边,化为她手中的绕指柔。
姬云裳黑衣飞扬,看上去如同暗夜之女神,缓缓道:“你一定想不到,步剑尘创设四天胜阵的时候,留了一只隐钥!”
秘阵轰鸣,似乎在响应着她的话。狂霸的力量激绕在卓王孙周围,随时都可将他撕碎。在这股开天辟地般的力量烘衬下,姬云裳有着天下无敌的威严。
她看着卓王孙,就如看着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那么,我该如何杀你呢?”
她知道,就算卓王孙手下有十万死士,也无法在短时内突破太炎白阳阵。就算他有无敌的武功,也无法击败身、阵合一的自己。
所以,他败了。
卓王孙显然也知道这一点,他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他并没想到,四天胜阵中,竟会藏着这等隐钥!
但这错愕只是一瞬而已,他的头抬起,再度盯着被秘阵力量缭绕于空中的姬云裳。
姬云裳心中忽然兴起了一阵不安。
卓王孙的眸子中没有半分惊惶,而是淡定,是霸气,是将世间一切都掌握在手中的从容。
他就仿佛雄踞大地的王者,就算在强敌环伺中,他的威严仍不容半点侵犯!
他的目光炽烈,杀气宛如无形的雪浪,随着目光蒸腾而起,化作长虹,贯穿整片天空。他的声音,清越无比:“羁留夫人在此,只是想证明一件事情。”
姬云裳没说话。
吞天纳地一般,卓王孙气势烈然地跨上一步:“证明我是不是有做这个阁主的资格!”
姬云裳不语,她的眸子变得清澈起来。每当这样时,就表明她开始看重她的对手了。
“华音阁有华音阁的规矩,为华音阁的阁主,一定要领悟春水剑法的精髓。”
姬云裳淡淡道:“自我走后,华音阁还有规矩么?何况……”
她黑色的眸子垂照下来,照着这个狂傲无比的年轻人:“何况,没有见过春水剑谱的你,又怎会领悟真正的春水剑法?”
卓王孙狂笑,他猝然厉声道:“简春水告诉我的!”
姬云裳脸上蔑视的表情骤然顿住,她实在没有想到,“简春水”这个名字,会被人这么直接地叫出来。几十年来,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都被代以“简老先生”、“华音阁第一任阁主”、“春水剑神”等名号,如此突兀地叫了出来,还是绝无仅有的。
这一声,显然对姬云裳起了很大的作用,她淡淡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一如白阳阵中微微散淡纷飞的冷雾:“简老阁主告诉的你?他怎会告诉你?”
“拔剑!”
卓王孙并没有拔剑。他的笑容也没有消失。
“我的规矩想必夫人也知道。”
“杀名人要用名剑,每个人都有属于他的一把剑,我就用这把剑杀死他。”
“但夫人没有。因为夫人本已在天外。”
“所以,我不同夫人动手,只施展剑法。”
说着,他凌空一指点出,真气嘶响,在地上激起一道尘土。真气纵横,瞬间在地上刻了几道痕迹。
那是几道很淡的痕迹,并没贯注浑厚的内力,也没有宏大的声势。
卓王孙所有的杀气、霸气却在这几行字写完之后完全消尽,他负手而立,笑容也变得温煦起来。
姬云裳却脸色大变,她紧紧盯着那宛如龙蛇蜿蜒而出的痕迹,目光渐渐变得落寞。
总有一种人,会成为天下的王者,他们如朝阳一样升起,多重的云都遮不住。这世间的规矩,却不是为他们设立的。
这几行字,并不是春水剑,不是简春水创的春水剑。
它是卓王孙的剑法,是他自己所创的春水剑法!
如何能说他不懂春水剑法的精髓?他又何须看春水剑谱?
“啪”的一声响,她手中的树枝,被握成了一团尘埃,爆散在夜色之中。
她长长叹息一声,道:“这是春水剑法。”
卓王孙道:“多谢。”
姬云裳默然片刻,突然目光一凛,静如秋月的双目中也透出一种刻骨的寒冷:“我让吉娜把苍天令带回给你,本是想向你换一个人——青石天牢中的那个人。”
卓王孙淡淡笑道:“夫人是想救他出去?”
姬云裳的声音陡然一沉:“我只是立下过一个誓言。”
她的声音悠远清冷,宛如九天鸣凤:“我若当日不死,日后无论千山万水,也要斩他于剑下!”
她那袭夜色一般的大氅仿佛也感觉到她心底的怒意,如水波一般鼓涌而起,在夜风中猎猎飘扬。
卓王孙一言不发,依旧淡淡的看着她。
过了片刻,她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怒意渐渐平息,她注目卓王孙,冷冷道:“你是否以为,以我现在的力量,已不能和你一战?”
卓王孙摇头道:“看来夫人还不明白我施展春水剑法的用意。”
姬云裳默然。
卓王孙已是华音阁主,他向姬云裳显示剑法,便是希望得到她的认可。纵然她已经离开华音阁,做了曼荼罗教的教主,他仍然要她认可。
因为他永远当她是华音阁的仲君,他并不会对她出手。
这并非怯懦与退让,而是宽容与尊重。
对他人的宽容与尊重,同时成就的,却是自己坐拥天下的王道。
姬云裳有些黯然,看来真该引退了,这些少年们的光芒实在太过辉煌了。
她轻轻道:“璇儿还好么?”
卓王孙道:“有没有我在,她都是华音阁的公主,永远都是。”
姬云裳沉默着,缓缓道:“或者让你执掌华音,也不是一件太坏的事。”她的语气又渐渐变得凌厉:“不过,天牢中的这个人,我迟早会再来向阁主讨的。”
语音刚落,她的身形宛如一只黑色巨蝶,从林间飞起。
片刻之间,已经迹渺天外。
真正的决战,或许也不在那里。
皇鸾钟离太炎白阳阵并不远。月华鼎盛,玉台居高临下,白阳阵中一切都清晰可见。
杨逸之凭栏凝望阵中的战局,久久不语。
其实,不用看清来人的面貌,只那道熟悉的剑华,他就已经知晓是谁侵入了华音阁的内部。他没有想到,自己竟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和姬云裳重逢。
幸好,她看不到他。
这一切实在太过巧合,巧合得让人生疑。就仿佛有某个洞悉未来、看透命运的高人,在幕后暗自牵线,最后将所有的因缘都汇聚在这十五的月光下。
只是这等苦心安排的目的又是什么?
杨逸之眉头紧皱,似乎陷入了沉思。
姬云裳与管家、杀手一战,剑气惊天动地,但他毫不动容。他虽与姬云裳相处短暂,但却深知她的实力,那一战的胜负全无悬念。
直到卓王孙在地上划下三道剑痕,他的脸色才变了。
他立身之处甚远,看不清那三道剑痕的剑意,但他却能从姬云裳的反应中读出,那剑意的精妙。
他以前绝没有想到,世间还有一个人,能从剑意上折服姬云裳。
难道这个叫做卓王孙的男子,真的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那一个?
他的心也不由有些震动。
一声嘶哑的轻唤从他身后响起:“杨盟主。”
杨逸之回头,却见楼心月脸色苍白,抱着剑胎跪在皇鸾钟前,她的高高的云髻垂散下来,铺陈在玉台上,宛如一朵墨色的花,瑟瑟盛开在秋风明月中,却显得有些凄伤。
杨逸之道:“楼仙子……”似乎想上前扶起她。
楼心月却摇了摇头,阻止他靠近。
杨逸之歉然道:“刚才那一剑并没有施展完,辜负了楼仙子的盛情。今夜我已无法全力出剑,等到明日子夜……”
楼心月摇了摇头,惨然一笑,道:“那一剑虽没有施展完,但你我剑缘已尽。这三剑,盟主并没有爽约,只是机缘作弄,我不能完整的欣赏到盟主的风月之剑。这或者也是天意吧。”
她轻轻叹息一声,便低头不语。
杨逸之一时无语,道:“贵阁阁主剑法通神,仙子有幸留在他身边,或许迟早能铸出一柄绝世神剑。”
楼心月凄然笑道:“阁主剑意虽高,却是杀人之剑,我本想看的,是盟主的一袖风月,一身淡然,还有,还有……”她没有说下去,却霍然抬头,眸中的神光盈盈而动:“我铸剑多年,终于知道了一个道理。要看穿一个剑客的心,就只能看他的剑。言语、神情都可能作伪,唯有剑意,直通心底。”
她将冰冷的剑胎放在胸前,一手握住剑柄,一手却在剑刃上轻轻抚摸,她脸上的笑容更加苍白:“因此,我留盟主在此,名义上是为了看盟主的剑意,实际上却是想看……”她抬起头,目光怔怔地投注在杨逸之的脸上:“盟主的心意。”
杨逸之一震,愕然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楼心月轻轻盍上双目,双手握上尚未开锋的剑刃,淡淡笑道:“我想用我的血,问这柄为你而铸的神剑——你是否真是无情之人?”
她的话音很轻,然而她每说一个字,双手就更用力一分,钝重的剑胎边缘缓缓陷入她的掌心,一道殷红的血迹从剑胎上蜿蜒而下。
杨逸之摇头道:“你这是何苦?”
楼心月笑道:“当年干将镆铘铸剑,剑久不能成,二人投身洪炉,方成全两柄神兵。今日,我楼心月,也要用自己的鲜血,为杨盟主铸这柄不世出的宝剑。”她轻轻说着,掌中的剑胎却越陷越深,她纤细的眉头越蹙越紧,但脸上的笑容却又是如此欣慰。
鲜血沿着她的手腕,点点滴落在雪白的玉台上,仿佛雪地里绽开的寒梅。
杨逸之摇头道:“不可。”他正要上前阻止,却听身后一人叹道:“杨盟主,这是她多年的心愿,又何不成人之美?”
满天月华似乎顿时一暗,就见卓王孙青衣落落,正拾阶而上,向皇鸾钟走来。
杨逸之眉头渐渐舒开,拱手道:“卓先生。”
卓王孙笑道:“羁留盟主三日,本是我的主意。却没想到她会邀你助她铸剑。在敌人环伺之中,不惜耗费功力,为一面之交的女子完成心愿。盟主高风亮节,一至如此,实在令人倾佩。”
杨逸之远眺白阳阵,道:“大敌当前,卓先生及华音阁上下,不避人,不隐恶,光明磊落,远出于江湖所传。想必吉娜留在贵阁中,也算有个好的归宿了。”
卓王孙的笑容渐渐凝聚在脸上,变得有些讥诮:“只怕今夜之后,还不止吉娜一人要留于华音阁中。”
杨逸之道:“哦?”
卓王孙的笑容渐渐冷却:“还有你。”
他的目光移向那口巨大的皇鸾钟:“近千年来,华音阁被视为武林中最大的禁地,从未被人闯入过。此钟是华音阁无上权威的象征,今日请盟主到此钟前,就是想让盟主为我证明一件事。”
杨逸之没有答话,神色却渐渐沉下。
卓王孙一字字道:“证明华音阁千年的规矩,是否值得为盟主破例。”
杨逸之淡淡道:“卓先生要怎样证明?”
卓王孙道:“杨盟主已出过一剑,此刻若要与你比试剑法,未免不公。楼心月的话不错,看一个剑客,只能看他的剑。因此,方才我并未与姬云裳交手,而只施展剑法,如今,我也不与盟主动手,而只看你的剑意。”
又是剑意。
杨逸之淡然一笑:“卓先生与姬云裳对峙,虽为未招,但杀气已然宣泄,不亚于一场大战。就算此刻对我出剑,也算不上不公。只是我的剑,并不是总让人看的。”
卓王孙微叹道:“这一剑,无论公平与否,愿意与否,都不得不看。”
他的叹息中也有一些憾然。
他并不想在此时与杨逸之对决,然而华音阁主四个字,重逾千均,掌握了权力的同时,也就承担了责任。
阁中流传千年的禁忌,决不能在他手中说破就破。
杨逸之也点了点头。武林盟主四个字,同样重逾千均,越是面对平生最重要的敌人,他越不能示弱。
卓王孙的声音沉了下去:“若你的剑意,足够让我钦服,那么卓某便以皇鸾钟为誓,华音阁上下,阁门大开,任盟主离去。而且从今之后,盟主便有出入华音阁的特权。”
杨逸之点了点头,笑容中也有些自嘲——这可真是天下无数人‘求之不得’的特权。
卓王孙嘴角挑起一丝冷笑:“若不够,我的规矩盟主也知道。杀名人而用名剑,楼心月为你铸的这柄未成的名剑,便是你的殉葬。”
他回头对楼心月挥手道:“给他剑。”
楼心月双手浴血,衣衫都被沾染成绯红的色泽,她注目在那柄剑胎上,轻轻应了一声:“是。”
剑胎的幽光返照在脸上,让她苍白的神色中透出一丝惨烈的绝决。
她突然凝聚起全身真气,将之贯注在掌心之间,然后双掌重重一合!
一股血花在夜色中绽开,腥咸的气息弥散满整个高台。
杨逸之皱眉喝道:“住手!”欲要阻止,却已然来不及了。
她左、右手的食指已被那钝重的剑胎边缘生生挫断!
大股鲜血从她断指中涌出,惊龙般在剑胎上游走,发出道道诡异的红光。
突然,这道红光宛如受了无形的催动,向四周的夜空迸射开去,宛如一团跃动的火焰。
一声极其轻微的碎响从夜空中传来。
那笨重的剑胎上竟然被血液染出了条条裂纹!
楼心月紧咬双唇,突然一抖,裂纹化为无数尘埃碎屑在她的劲气催逼之下,片片飞散!
一道流转的光华就从纷飞的碎屑中,破空而出。
龙吟之声响彻天际。
满天光晕渐渐散去,在她颤抖的双手间还原为一柄长剑。
它看上去仿佛有形无质,如玄冰,如流沙,如月影,如光束。与其说是一柄宝剑,不如说是一丛化为剑形的光影,还在沿着剑的轨迹,不停的流动。
只有那无尽虚无流光中那一道淡淡的血痕,宣誓着它的存在。
卓王孙望着楼心月,脸上神色阴晴不定,终于淡淡道:“对于一个剑客,食指断损,意味着此生都不能握剑。她奉上的不仅是她的血肉,还有她一生对剑之诚。”
他目光转向杨逸之:“因此,你不能败。”
杨逸之神色渐渐肃然,点了点头。
楼心月起身,踉跄了几步,来到杨逸之面前,将这柄光影之剑捧至胸口,怆然笑道:“我名这柄剑为‘心月’。”
她凝视着他,眼中透出一丝欣慰的笑意:“风月,无关乎剑,只在你心中。”
杨逸之没有答话,默默地接过了这柄‘心月’之剑。
此时,一切言语,一切行为皆是多余。
他只能用旷绝天下的一剑,来回答楼心月所问之心,也回答卓王孙所问之剑!
十五的月华,流光溢彩。
这是天宫姮娥一年中最灿烂的风华,此时又将为谁而绽放?
心月之长剑,映月生辉。
这是铸剑师一生中最神奇的作品,如今又将为谁而舞动?
杨逸之握剑的手,在月色的映照下显得那么洁白,那么修长,毫无瑕疵。
而那柄心月剑,就宛如流沙一般,在他的指间不住流动。
突然,他的手动了。
周围的一切都仿佛退却了光芒,唯一的光束就在他手中,轻轻流动。
但这并不是一柄剑,而是绝代佳人临去时的那一道眼波,那么美丽,那么凄绝。
他闭上了双眼,但仍能看到这道眼波的哀怨。
他隔绝了听觉,却仍能听到不知来自何处的啜泣。
他阻断了触觉,却仍能感到她手中的颤抖与温暖。
他没有遵从任何的招数,而只沿着心灵中那茫不可知的轨迹,让手中的这柄长剑在月空中尽情挥洒。
在那一刻,他清清楚楚的感到了心月剑在他掌心哭泣。
为这至美的一剑哭泣。
手中传来心跳的声音和鲜血的温度。
那是她无法言说,却也永无尽头的深情厚意。
仅仅在那一刻,他们的心灵,被这柄长剑牵系,一起跳跃。
对于他,是知己的心意相通。
对于她,却是爱侣的同声共息。
他们注定了无法交汇到一起,但却在这偶然的相遇中,将这片刻的美丽变成心底永恒的记忆。
剑尖微微颤动,沿着漠不可知的轨迹向卓王孙飞速划去。然后凝滞在他身前一尺处,突然暴散!
流沙般的碎屑在空中划出优雅的轨迹,然后沉沦。
卓王孙的真气并没有分毫催动。他也沉浸在这一剑展现的天地大美之中,没有任何举动。
心月剑并没有毁在卓王孙无坚不摧的杀气下,而只是因为,这仅用三日时间铸成的长剑,无法承受这一剑的威力,也无法承受这一剑的美丽。
越惊艳的美丽,越只绽放于刹那。
杨逸之缓缓睁开双眼。看着晶莹的沙满空飞舞,他的神色也不禁有些落寞。
他目光投向楼心月,他的声音也轻得仿佛来自天际:“多谢。”
多谢。
多么醇厚的两个字,宛如知己间肝胆相照的美酒;又是多么冰冷的两个字,宛如天人两隔的天涯。
多谢,是万种柔情的断尾,也是一生相思的无奈。说完这两个字,所有的恩爱情意就都不会开始,余下的,只是朋友。
虽然,他的语调中有无尽的无可奈何,但却也是如此坚定。
楼心月望着他,点了点头——能作他的知己,或者也是一种幸运罢。
她的笑意中满是泪水,然后缓缓倒下。
卓王孙眉头紧锁,似乎还在为刚才那一剑感慨。
良久,他长叹一声道:“你走罢。”
杨逸之看着他,没有回答。
卓王孙缓缓道:“这一剑的确妙绝天下,但我放你走,却不是因为这一剑。”他看了楼心月一眼,轻轻摇了摇头:“而是因为,三日之内,你竟能取走一个人的心。”
他的话语中有淡淡的感伤:“我总认为,能伤人心的剑法,才是真正的剑法。”
杨逸之默然无语,良久才道:“我已辜负她一片心意,决不能让她因我获罪。”
楼心月在华音阁最为神圣的皇鸾钟前,为敌人断指铸剑,这又岂是普通的罪责?
卓王孙却摇头道:“此风、此月、此剑、此人……何罪?”
杨逸之拱手示谢,落落无言。
卓王孙又道:“今日,我占天时地利人和,若与你一战,即便是胜,也是胜之不武。”
他挥手送客,道:“异地再见之时,便是你我决战之日。”
杨逸之看了看楼心月,却终于没有说什么,转身离去。
明月依旧照临在他飞扬的白衣上,凄清中更多了几分哀伤。
这白衣上,又承载了多少不能负担的心意,尽归苍凉。
第十九章 众莫知兮余所为
吴越王府。
日曜浮在花园中的清池上,脸色十分虚弱,她微微喘息着,似乎刚才运用玄功窥测千里外的景象,已消耗了她太多精力。
吴越王皱眉道:“没想到姬云裳竟就此离去,我们苦心安排的一仗,最终没能打起来。”
日曜摇了摇头:“事情远非你我想象的那么简单。姬云裳此番千里迢迢前去华音阁,本就不是要与整个华音阁为敌,而只是不满卓王孙一人而已。”
吴越王道:“为什么?”
日曜叹息道:“姬云裳虽为天外之人,但极为尊重华音阁的传统,和传承千年的荣耀。卓王孙却不然,他是一个天生的破坏者,注定了要打破一切规矩、法则。”
吴越王点头道:“这倒是有所耳闻。”
日曜道:“每一任华音阁主,都必须看过简春水亲笔写下的春水剑谱,而领悟春水剑法。唯有卓王孙例外。他不仅没有看春水剑谱,还放言道,自他之后华音阁主再不需领悟春水剑法。然而……”
日曜嘴角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然而,今天,卓王孙却问了姬云裳一件事。”
“——他问姬云裳,他所施展的,到底是不是真正的春水剑法。”
吴越王若有所悟,缓缓点了点头。
日曜道:“这是卓王孙对姬云裳的妥协。也是他对华音阁传统的妥协。”
吴越王道:“这虽是妥协,但也说明了卓王孙继承华音阁的责任,也说明了他要将之发扬光大的决心。”
日曜点头道:“因此,姬云裳便没有再与卓王孙一战的必要了。”
吴越王眉头微微皱起:“如果一战,又会怎样?”
日曜摇了摇头:“我不敢肯定。或许,会是卓王孙一生中的第一场败绩。”她脸上浮起一个笑容:“然而,上天偏偏不会让这一战发生。他似乎有不败的天命。命运永远比武功更重要,不是么?”
吴越王冷哼了一声,淡淡道:“你是说,卓王孙并不是武功上击败了姬云裳,而是用所谓天命、气度折服了她?”
日曜笑了,道:“这又有什么关系?姬云裳总算将苍天令交到了华音阁,我们的目的也达到了。何况,指望他们两人拼个你死我活实在不现实。起码,秋璇的意见就不能不考虑。”
吴越王沉吟片刻:“秋璇是姬云裳的女儿?那她为什么不去看她?”
日曜笑道:“她已经去看过了。否则你以为,仅凭楼心月、琴言、秋璇这三个小丫头,就能降服她亲手种下的暗狱曼荼罗真气?”
吴越王点头微叹:“秋璇的确是个有趣的人。”
日曜笑道:“只可惜,她的心现在已经是卓王孙的,否则若能将她弄到王爷府上,对王爷的大业实在是大有帮助。”
吴越王挥手道:“这也不能强求。四天令其二入于华音阁,接下来该怎么办?”
日曜苍白的脸上皱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杨逸之很快就会接到昙宗大师书信,要再度召开武林大会。大会召开那一天,也就是四天令为我所用的时候。”
吴越王道:“卓王孙一定会去么?”
“一定会。”日曜的笑声宛如毒蛇抽搐:“我同族的姐妹就要苏醒了,她会帮我的。”
青鸟湖底。
月如是紧紧握住苍天令,站在漆黑的隧道中。离她不远处,两点极亮的紫光宛如秋夜星辰一般不住闪耀着。月如是心中一惊,这分明是一双贪婪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她手中的苍天令,似乎随时都要向她恶扑过来。
月如是定下心神,道:“你是谁?”
黑暗中,一个生涩的声音响起:“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月如是的声音有些颤抖:“星涟?你……你醒了?”
星涟咝咝的冷笑着,宛如毒蛇抽气的声音:“苍天令,我等了快二十年了,嗅到它的气味,我就再也睡不着了,一看到它,我心中就像有团火一样,你快把它拿给我,快……”她的声音越来越尖,渐渐高到削得人耳膜生痛。
月如是皱起眉头,让自己渐渐冷静下来,大声道:“我来找你换一样东西。”
星涟突然止住笑,冷冷道:“你要我的血,来救那个叫步小鸾的女孩。”
月如是一怔,道:“你知道?”
星涟冷笑道:“我什么都知道,我的血……苍天令……乐胜伦宫。”说着,喉头却响起一阵咕嘟咕嘟的声音,不时夹杂着几声愤怒尖啸,似乎内心极其矛盾,在不停的斗争着。突然,四周的一切静止下来,只剩下星涟重重的喘息,这喘息声听上去真如一个垂死的病人,在做最后的挣扎。
四周夜色黑的可怕,若不是阁主交代的重任在身,月如是真恨不得赶快离开此地。
过了良久,星涟好像又陷入了沉睡一般,再也没了声息。
月如是却急了,道:“你到底是给不给?”
星涟突然厉声道:“不!”
月如是不再说话,却暗中垂下手去,指间已多了几枚天狐白眉针。她已经打定主意,若星涟不肯,就趁着暗色用这白眉针悄悄将她刺昏过去。
星涟的声音却突然平静下来,道:“不是我不肯,是你有了我的血也没用。我的身体在血池中浸泡得太久,血液已经失去了原来的作用。你若拿去,只能让她变得和我一样噬血。”
月如是一怔,无论她说的是不是真的,她绝对不敢拿那小鸾的身体来冒这个风险。她双眸中显出焦急的神色,脱口而出道:“那我该怎么办?”
星涟森森笑道:“你怕主人责罚你?那我给你一个机会,也给那女孩一个机会。”
月如是渐渐失去了防备之心,道:“讲!”
星涟道:“你手中的是苍天令,而这样的令牌,本来还有三枚。”
月如是道:“这我知道,而且传说集齐四枚令牌,可以洞悉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
星涟笑道:“对,但这个秘密并不是别人所想的那样,是一个巨大的宝藏或者一部绝世的武功,而是记载着一个神奇的方术。”
月如是皱眉道:“方术?”
星涟笑道:“你虽然还年轻,但却是步剑尘最得意的弟子,也是当今天下最著名的神医之一。所以你不该没有听说过传说中‘惊精香’。”
月如是一震:“惊精香!”
星涟得意的笑道:“正是。《汉武帝内传》中说,这种惊精香一旦点燃,死亡时间在三个月内的人,都能复活。而一切的奇疾,都可以在生死还魂的过程中完全治愈。这四枚令牌,正是数百年前一位名医所铸,他死前将惊精香的炼制之法分别刻在令牌上,传给了四个儿子,本意是让他们彼此约束,不擅自利用这种方术去做违犯天命之事。然而后来,为了争夺惊精香的秘方,四兄弟骨肉相残,最后竟至于同归于尽。四枚令牌分别流落江湖,而后以讹传讹,四枚令牌被说得越来越神秘。为了传说中的宝藏、秘笈也不知引起了多少场血腥浩劫,然而这四枚令牌本来的秘密,却被人们忘记了。”
月如是顿了顿,道:“你是说,集齐了四枚令牌,就能炼出惊精香,治好小鸾的病?”
星涟低声道:“是。虽然药物的培植搜寻极费功夫,但对于你们华音阁而言却是小事一桩。只是如今这四枚天令,你们只有两枚。”
月如是忍不住问道:“剩下的两枚在哪里?”
星涟咯咯笑道:“以前被藏不同的人手中,不过就在几天前,突然都汇集到了武林盟主杨逸之那里。要想救活你的步姑娘,唯一的办法,就是从他手中把其他的令牌夺过来!”
月如是一呆,道:“在杨逸之手中,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星涟叹息几声道:“这你就不用管了。你只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你们阁主,他自然明白要怎么做……”
说完这句话,她尖细的语音在空气中颤了几颤,慢慢消散得无影无踪,一切又陷都入了无尽的沉睡。
几天来吉娜都发着高烧,躺在床上直说胡话。一会跳起来大嚷着:“杀了你!杀了你!”一会抱住琴言的胳膊哭着叫痛。不免又让琴言陪着流了好多眼泪。在月如是的精心调理下,吉娜的伤好得很快,只是这种昏迷的情况却持续了五六天。
月如是诊断说吉娜的精神受了很大的刺激,需要调养一段时间,于是开了几付药,煎了喂她服下。渐渐吉娜清醒了一些,能够辨认出琴言和月如是来。却不能说话,每天眼睛呆滞的望着屋梁,半天也不会转一下。什么饮食吃了就吐,月如是给她调配了专门的药汤,也只能每天吃小半碗。
这样持续了半个多月,吉娜才渐渐恢复,却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脸上也不再是原来那种红润欲滴的小姑娘神态,而变的几乎透明一样的苍白。两颊瘦得都凹下去了,显得额头特别的大。头发黄黄的,眼睛中毫无神采。从原来那么活泼可爱的小姑娘,一下变成了个病骨头架子。看得琴言心疼得不得了,等到吉娜可以吃东西时,就赶紧满华音阁的找那些希奇古怪的,差不多天下能找到的珍稀果物,全都集到了吉娜的床前。
吉娜却什么胃口都没有,每天只吃点稀粥调养。又过了几天,忽然问琴言她的菜哪里去了。琴言一怔,倒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吉娜泫然欲泣,连连问她的月亮菜到哪里去了,琴言才恍然大悟,赶紧将那天吉娜昏迷时还紧紧抱着的篮子拿过来,里面总算还剩余三四棵菜,也都蔫得不成样子。
吉娜抱住了坐在床上想了很久,就问今天是什么日子。一听说已经过了半个月,马上伤心得哭了起来。琴言怎么都劝不住,只好派人去请卓王孙。倒也没想到他会来,只不过万一的设想而已。不料侍女去了没一会子,卓王孙就亲自过来了。
卓王孙一到,吉娜哭得更伤心了。卓王孙的脸色却还好,很平和地道:“你的身子刚好,哭得这么厉害,会落下病根的。”
吉娜只是抓着她的篮子,抽噎道:“我的月亮菜……月亮菜……”
卓王孙道:“月亮菜不是好好的在你的篮子里么?”
吉娜道:“可是已经过了半个月了,我没法再做给你吃了。”说着,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
她哭得越来越伤心,是啊,几年的等待,千里的找寻,眼看就要完成遮瀚神的所有考验了,这最后的一道月亮菜,却生生地坏在了自己手中。
难道,他们之间,真的无法得到神明的祝福么?
吉娜第一次觉得心痛得这么厉害,本就虚弱的身体随着她的抽泣,一阵阵颤抖。
卓王孙将手放在她抽搐的肩头,淡淡笑道:“这有什么呢。不就是蔫了些么。拿去给厨房里整治一下,我吃了不就是了。”
吉娜抽噎道:“可是我们族里的规矩,过了半个月就不叫月亮菜了。”
卓王孙笑道:“我们汉人的规矩却是什么时候都叫月亮菜。好了,赶紧送去给厨房。琴言,你递块毛巾给她,看她哭的眼睛这么肿。”
吉娜睁着满是眼泪的大眼睛,仰头问卓王孙道:“真的么?你们真的什么时候都叫月亮菜么?”
卓王孙脸一沉,道:“当然。”
琴言怕阁主生气,急忙笑道:“我们汉人的规矩就是这样的,现在是汉人的地盘里,就要按着汉人的规矩办。来,咱们赶紧送到厨房去。”一面想着,到了厨房,可要嘱咐厨子们悄悄地将这几棵菜换掉了,这可怎么拿给阁主吃啊?
吉娜一把夺了回来:“才不要嘛,别人做的怎么能叫月亮菜?”咚咚咚咚跑到后面,咚咚咚咚将菜做好了,咚咚咚咚地端了出来。卓王孙看着那盘不知道应该叫做什么的菜,脸上沉沉的,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琴言心中极为忐忑,低着头,只用眼角余光窥探着卓王孙的神色,只祈祷他千万不要大发脾气才好。但卓王孙竟然拿起筷子,真的吃了起来。
姬云裳已经离开,吉娜便不是她派来的奸细,阁主却依旧对她这么好,看来是发自内心了。难道他对小孩子们爱得不得了,所以真的这么纵容吉娜,什么都陪着她玩?琴言不禁怔怔地想着,心中微微有些酸涩。
吉娜更是回复了原来的高兴,得意的吃起饭来。今天居然还多添了半碗,浑然不是原来只吃一两口就放下的样子。
自此以后,她的精神就好了多。几天后,身上的剑伤也好得不留痕迹,又成了那个又笑又唱又跳的苗族小姑娘了。
在她心中,吃过月亮菜,他就已经是她的情人。
只是吉娜心性极为天真,并不知道情人之间应该与以前有什么不同,只是一厢情愿的以为,从此之后,两人就不会分开,她就能永远如现在一般,凝望着他,陪伴着他,偶尔唱歌给他听。
可是从那日吃过月亮菜之后,他就没有来见过她。
她心中未免有些不安,难道他忘了么?
吉娜虽然单纯,但在苗疆中也见过那些吃过月亮菜的情侣们,他们会形影不离,一起打柴,一起担水,到了晚上,还会到山中林间唱起缠绵的情歌。
那他为什么还不来找他?
吉娜百无聊赖,只得正在房中闲坐,跟琴言说些不相干的话儿,忽然一阵清磬之声传来。琴言肃然而起,道:“阁主传众人会聚丹书阁,你也一起来吧。”
听到阁主二字,吉娜心中一喜:“是他要见我么?”
琴言看着她脸上的喜色,轻轻叹息了一声,却也不忍说破,道:“是召集大家议事,当然也包括你了。”
吉娜再傻,也明白卓王孙并不是要专门见她,不免有些失望,委屈地道:“议事?我去做什么,我什么也不懂得。”
琴言知道她是耍小性子,要真不带她去,一会还不知道后悔成什么样子,于是叹道:“你现在已入华音阁,阁主会聚众人,你怎么可以不去?走吧。你若不去,阁主一定会怪罪我的。”
说着,一把拉起吉娜,向外走去。
第二十章 举长矢兮射天狼
两人到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已在了。
吉娜见卓王孙还没有到,就要跟认得的人打招呼,琴言比了个禁声的手势,悄悄地领着她走到一边站下。就听侍女宣:“各宫主、月主、至齐,恭请阁主。”众人一起高声道:“恭请阁主!”
就见卓王孙缓步从后面走出,向中间阁主的位子走去。
吉娜就觉眼前一亮,他今天换了一身礼服,广袖博带,朱紫藻绣,看去极为华丽,较之以往,减去了几分萧疏闲散,却更加庄严高贵,宛如太阳一般光华照人,几乎没有人敢多向他看一眼。
华音阁建于隋唐,为了表示对古制的尊崇,阁中上至阁主,下至普通弟子,都以唐时服饰作为典礼时穿着的正式服饰。
当然,卓王孙对阁中规矩一向随意惯了,这样的礼服穿与不穿,不在乎典礼隆重与否,而全看他的心情。
吉娜怔怔地看着他,张开口似乎要说什么,却被琴言一把拉住,就听众人又躬身喝道:“恭迎阁主!”
卓王孙微一颔首,居中坐下。举目向座下一扫,却并没有多看吉娜一眼。
他振声道:“今天召集大家来,有几件赏罚的事务要处理。华音阁的规矩一向是赏罚分明,而且赏罚要行于众人之前,方能明制裁奖赏的公正。”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管家颜道明捧了一张纸,望前一站,朗声念道:“封,吉娜,四极月妃朔月妃之位。罚,琴言,去新月妃之职一年,待期满后论功再定赏罚。罚,韩青主,受跗骨针之刑。”
待管家念完了,卓王孙道:“吉娜才入华音阁不足一月,学习春水剑法也只有几天的时间,居然能败琴言、韩青主、洪十三三人,在虚生白月宫中来去自如。试问天下几人有如此天分与资质?华音阁得天下英才而教之,这样得人才我们又怎么能轻易放弃?方今天下多事,华音阁如欲雄起,后进人才必不可少。本阁多日考察吉娜心性纯良,天真朴实,待人处世一片真诚烂漫,正是块还未雕琢的美玉,不止资质好而已。所以本阁特意拔擢为朔月妃,以示本阁广开贤路,赏贤劝进的决心。赐吉娜紫绶带。”
礼官捧了锦盒里的紫绶带,躬身向吉娜行去。当下有两个侍女伺候吉娜披上紫绶带,传承朔月妃之职。吉娜并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既然卓王孙让她带着这带子,她就带着好了。还笑盈盈地说:“多谢你啦。”众人知道她不太讲究礼节,只是全凭一片真诚行事,也就不怎么多求于她。
卓王孙微笑着向吉娜点了点头,意示回答。抬起头时,却已变了一副冷冷的神色,在吉娜眼中,他仿佛一时间从一位温煦的兄长,变为手握冰刀霜剑,可随意生杀予夺的神明。他的目光遥遥投下,注于琴言,道:“琴言,你可知错?”
琴言走上一步,恭声道:“属下未能达成阁主吩咐的任务,愿领罚。”
卓王孙道:“这样说来,你还不知道错在哪里了。一件任务交在你手上,完成不完成并不是受罚的根本原因,而是看你是否全力去做了。若是交与任务超出了你的能力,则责任在本阁而不在你。凭心而论,你能否在十五日拦住吉娜?”
琴言低声道:“能。只是……”
卓王孙冷笑道:“只是你不愿破坏了她幸福的憧憬,甘愿自己受罚,也要成全她这次是不是?你顾及了姐妹间的情面,就忘记了华音阁的律法!今日你可以这样做,日后形格势禁,要你处置叛徒时,你会不会也网开一面,做不到赶尽杀绝呢?试问你如此居心,顾私而不顾公,本阁该不该罚你?”
琴言伏首道:“阁主圣明,属下甘愿领罚。”
卓王孙声音略缓,道:“本阁知道你也尽力去做了。但你尽的力远远不够,愧对新月妃之职,是以夺你职位一年,盼你能早日想明白其中的利害,不负本阁的期望。”
琴言答应了一声,退回到原来的位置。
卓王孙道:“韩青主。”
韩青主也踏上一步,恭声道:“阁主。”他虽然强自镇定,要继续保持一贯的风度,但想到跗骨针的惨酷,仍不禁微微发抖。
卓王孙道:“你可知错在哪里?”
韩青主道:“属下……属下估计错误,失手将吉娜打入宫中,属下……属下该死。”
卓王孙长身而起,身形就如天神般遮蔽住整个大殿,冷笑道:“每次本阁论罚的时候,都要先问一下受罚之人是不是知道自己的过错,无非是想给你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犯过之后,若是认识正确,至少说明认真考虑过自身所犯的错误,还有些要改过自新的意思。但你不但不检省自身,发邃己错,还一味想着为自己解脱,如此用心,在小处是趋利附势,明哲保身,在大处是不明大义,才昧于能。东天青阳宫执事何等尊崇,你自问能担当此位么?”
韩青主汗涔涔而下,道:“属下……属下……”
卓王孙道:“我再问你一遍,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么?”
韩青主道:“属下临敌时不肯全力以赴,过于买弄风流,将阁主所吩咐的命令不当一回事,轻视了吉娜小姐,致使很有把握的事情都功败垂成。属下……属下该死,请阁主授刑。”
卓王孙道:“你总算不笨。不过还是太高估自己了。吉娜能将洪十三伤成这个样子,你就未必一定能言胜。对敌这么容易被假象所迷惑,怎么可以担当大事?临阵不知变通,将吉娜打入虚生白月宫后竟然不敢闯入将其阻回,也不敢鸣铃报警,你将本阁的命令当作游戏是不是?若是以后有敌人来犯,不是你所职司的部分,你也一概不理,是不是?”越说声音越厉,韩青主低首不敢答话,身子抖得如同筛糠。
卓王孙道:“三年吞吴,百炼成钢,你这青阳宫的执事,本阁也不罢你的。只罚你跗骨针之刑。你应该知道本阁成全之意,日后克勤克俭,努力向上。取跗骨针来。”
忽听一清脆的声音道:“慢!”
卓王孙抬首看时,却是吉娜。
卓王孙道:“你有什么话说?”
吉娜道:“你说你罚他们两个,都是为了我?”
卓王孙道:“可以这么说,也不可以这么说。”
吉娜道:“你刚才给我这个紫绶带,可是奖赏我么?”
卓王孙道:“当然。”
吉娜道:“那可不可以我不要这个紫绶带,他们也不用受罚了呢?”
卓王孙道:“不行。本阁赏罚分明,该赏的则论功行赏,该罚的那一定要罚其根本。若是功罪能够相抵,只怕很多人要居功自傲,胡作非为,虽有赏罚,不得其用。你刚入华音阁,这些规矩不太懂,我暂且恕你一次。退下。”
吉娜道:“可是……”
卓王孙脸色一沉,斥道:“退下!”
琴言赶忙上去,将吉娜拉了回去。
卓王孙道:“取跗骨针。”
刑堂弟子急忙送了上来,一排四五寸长的银针在架子上摆开,银光闪闪,犹如寒冰。银针虽长,但细如牛毛,仔细看时上面还有更细的倒钩。
韩青主的身子抖得更是厉害,卓王孙却全如不见,命令道:“行刑。”
刑堂弟子恭声答应了。一名弟子将韩青主的衣衫划开,另一名弟子拿起跗骨针来,向韩青主的肩头扎了下去。那细针才插入肉中,就仿佛具有意识一般,一点一点往里钻去。刑堂弟子脸上一点悲戚同情之色都没有,提起另一只银针,在韩青主背上扎了下去。不一会子,十二只跗骨银针,就都扎在了韩青主的身上。
韩青主牙齿咬得格格作响,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强忍着痛楚,脚下的石砖都被踩得裂开了尺余长的缝隙。再过一会子,他双手在胸膛上抓出一道道血痕,银针这时都没在了他身体里面,当真是看一眼就觉得残忍凶狠无比。
吉娜大叫道:“住手……住手……快叫他们住手!”
卓王孙道:“住不了手了。现在除了等银针自行从他身体里钻出来外,已没有别的法子。”
吉娜大吼道:“你为什么这么残忍地对他?”
卓王孙淡淡道:“因为他犯了错误。”
吉娜道:“犯错了你打他屁股好了,何必这么折磨他?”
卓王孙脸上慢慢浮起一个讥刺的笑容,道:“这种惩罚,等到你犯错的时候再议不迟。”
吉娜不再说话,走过去跪在韩青主面前,抱起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泪水一点一点滴下,正滴在他干涸的唇上。
韩青主此时已没力气动作,虚弱地说:“你……你不必再为我求情了,我很感激你,我……我是自愿受刑的。”
吉娜哭着摇头道:“没有人会自愿受这样的刑的。他折磨你们不算,还要逼你们说是自愿的……他……”吉娜此刻心情激荡,想起他对她的冷淡,这几日受的委屈一起涌上心头,不禁脱口道:“他好狠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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