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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诏天音

_2 步非烟(当代)
神魔洞前月光明灭不定,蓝彩衣只觉心中暗暗发苦。
她当然听说过南宫韵的名字。且不说他的容貌是否有传说中那般清绝天下,单是他手中的归云剑,自己就一分胜算都没有。
这时,南宫韵却笑了:“南宫韵绝非恃强凌弱之辈。蓝姑娘既然先到一步,若执意要入洞去见此生未了蛊,在下绝不阻拦。”
蓝彩衣一怔,似乎没想到南宫韵竟如此大度,放她先行入洞。须知七禅蛊只会选定一个主人,若先认可了蓝彩衣,就算南宫韵是神仙化人,也是再无办法了。
但随即,她从这大度中读出了轻蔑。
她注视着软轿中的人影,冷冷道:“你如此自信,是笃定我不可能成功了?”
南宫韵微笑不语,似是默认。
蓝彩衣扶着吉娜的肩头,勉强站直了身子,伤口的疼痛反而激起了她的勇气:“我受了整整十年的折磨,才等来这个机会,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百蛊门虽非高门大派,却也不曾怕了别人。”
她秀眉微颦,轻轻咬住嘴唇。那一点点委屈与坚强,反而使她木石般的美貌变得生动起来,在月光照耀下,显得格外动人。
南宫韵轻轻叹息了一声:“你又何苦执着,白白舍弃生命呢?”夜风轻轻吹起轿帘,他已从软轿中走出。
万千金蚕蛊身上突然发出夺目的彩光,仿佛它们也禁不住齐声赞叹。无数彩光在一瞬间凝结为朵朵秋云,轻轻环绕在他周围。
但这些光芒再明亮、再美丽,却也掩盖不了他本身。
他青玉色的衣衫上,淡淡描绣着云纹。让他整个人都宛如笼罩在美玉一般柔和的光晕下,看去是那么的高远清华。蓝彩衣聚精会神想要看清他的容貌,却始终不能,片刻之间,她竟起了一种错觉——她甚至不能确定眼前之人是否还在世上!
只有那淡淡的笑容,让他整个人又变的如此温暖,似可触摸,仿佛他本是天上之人,只因这一笑,又回到了人间。
蓝彩衣却觉自己心中的热情在一点点变冷,最后凝为寒冰。
玉山在侧,顿觉自惭形秽。这种感觉真切的袭来,一点点将她的心侵袭为死灰。
她在心中默默对比着彼此的容颜,并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只知道自己的确是败了!
为什么,为什么七年痛苦换来的刹那之美,最终还是不敌他的一个笑容?
难道自己真的与七禅蛊无缘么?
蓝彩衣脸上的惊愕、失望渐渐转变为苦涩。
吉娜本来为南宫韵的容貌所摄,正看得目瞪口呆,却感到蓝彩衣的手渐渐变得冰凉,不由担心地道:“姐姐,你怎么了?”
她目光落在蓝彩衣脸上,却不由大惊失色。她的脸并没有改变,但美丽眸子中却泛出一片死灰的色泽。
她的目光看上去竟和垂死的阿婆一样苍老。
吉娜只觉一阵噩寒从心底深处升起,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姐姐,不要……”
就在这时,蓝彩衣眼中掠过一丝绝诀,两条彩色丝带突地从她袖中激射而出,将她整个身子托起,向神魔洞中飞去。
“不要!”吉娜失声惊呼,正要去抓住她,一阵却被一股强大的反挫之力弹开了。
吉娜连忙爬起来,却只看到蓝彩衣最后的眼神。
她投身神魔洞,并不是想要获得此生未了蛊的认可。而是一切希望破灭之后,她只有用毁灭,来表达对自己的最后一点尊重。
她宁愿在最美的时刻,葬身七禅蛊身前,也不愿在病痛与丑陋的折磨中,慢慢死去。
——如果我不能得到你,那请让我再看你一眼。
然后,沉醉在你给予的死亡中,无怨无悔。
吉娜怔怔的跪在冰冷的青石上,蓝彩衣最后的身影如惊鸿一瞥,却是如此动人。
然后,一声巨大的兽啸直干云霄。
天地动摇,四周山石滚滚落下,吉娜几乎立身不住。
一阵嗡嗡振翅之声大作,伴随着蓝彩衣凄厉的长笑,但瞬间,她的笑声就已淹没在骨肉破碎的裂响中了。
一切又重归寂静。
吉娜又惊又悲,眼圈立刻红了起来。身后那老乞丐轻轻摇头道:“可惜。”
南宫韵脸上又浮起那优雅的笑意,拱手对老乞丐道:“老先生,现在轮到我去取蛊了。”
“你也不必。”一个声音在黑暗中响起,那声音低沉动听,却带着莫名的森寒,连谷中的夜风也不禁为之瑟缩。
南宫韵也不由微微变色:“谁?”
“我。”一个黑色人影在月色中渐渐清晰。
“孟天成?”南宫韵温婉的笑容顿时有些僵硬:“你还没死?”
那人缓缓向洞口走来,一字字道:“二百八十条人命,还没找你们南宫家讨回来,我又怎么会死?”夜风如鬼啸般响起,大片墨云宛如张开了一对巨大的羽翼,捧侍在他身后,随着他的脚步,徐徐向神魔洞压下。
南宫韵摇了摇头:“不可能,你中了我的归云剑,绝不可能活这么久的。”
孟天成冷笑道:“我只是没有想到,堂堂南宫世家的公子,江湖上人人敬仰的少侠,竟会在剑上下毒!”
南宫韵想要反驳,却一时无语。看着他步步逼来,不禁又想起了月光下他那弯血红的魔刀,和赤红的双瞳,心中不禁一寒,他深吸一口气,勉强沉下心来,道:“你……你也来取七禅蛊?”
孟天成在他面前三尺处止步,森然笑道:“还有人比我更配来见此生未了蛊么?”
他长身站在南宫韵面前,黑衣宛如羽翼一般在山风中翻飞。
这一刻,借着微薄的月光,吉娜看清了他的脸。
这张脸极为清俊,惊若天人,却又偏偏带着浓厚的邪气。
如果说南宫韵宛如美玉一般温婉动人,那他就是一团暗狱之火,在仇恨中燃烧出夺目的光华。
这光华带着邪恶、妖异,却是如此耀眼,将南宫韵的精心维持的风仪一点点侵蚀、焚灭。
无边杀气,从孟天成身上透出,沉沉压在整个神魔洞口。南宫韵心中一惊,短短三年时间,他的武功竟进步了这么多。
孟天成冷笑,又向前踏了一步。南宫韵为他的气势所迫,几乎要向后退去。但是他没有,他只是紧紧握住了归云剑。
他知道,这个时候后退哪怕小小一步,他就彻底失败了。自己的梦想,父辈的期望,南宫世家的百年荣耀都会在这一退中彻底化为泡影。
所以,他只能克制胸中的恐惧,努力让自己站得很直。
虽然在吉娜看来,他依然玉树临风,风姿清绝,但一旁的老乞丐却已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就在这时,一道夺目的红光如闪电般划破夜空。
南宫韵的归云剑刚刚出鞘,却感到咽喉处宛如被风吹过,微微有些发寒。然后,他看到孟天成那双被仇恨点得赤红的眸子。
“你的债,总是要还的。”
《紫诏天音·楔子》-4
砰的一声轻响,大蓬鲜血喷溅而出。
吉娜一声尖叫,南宫韵的眼睛陡然张大,不可置信的望着对手。
然后,缓缓倒下。
鲜血如飞花落叶,洋洋洒洒,但孟天成没有躲闪,而是在血雨中,徐徐张开衣袖,尽情享受着仇人鲜血的温度。
温润腥闲的液体,沾湿了他披散的长发,和羽翼般飞扬的衣带。他看上去就宛如在复仇中沉沦的王子,将自己清俊的容颜、高绝的武功、和心中的善良、眼中的温暖一起交给了妖魔。
良久,他将手中赤红的弯刀收起,也不看吓得瑟瑟发抖的吉娜,径直向神魔洞走去。
“站住。”
孟天成皱眉——他本以为,没有人敢在此时拦住他。
回头看去,却见那老乞丐正用脸上两个黑洞对着自己,孟天成不禁一阵厌恶,冷冷道:“怎样?”
老乞丐摇头道:“你不能进去。”
孟天成的声音更冷:“为什么?”
老乞丐长长叹息一声道:“十几年来,来到神魔洞的人不下数百。你的确是其中最优秀的。”他的脸色冷了下去,话锋一转:“但还是不够。”
不够?
孟天成的脸色冷如冰霜,森寒的杀气流水一般从他袖中的弯刀透出。老乞丐却仿佛完全不觉,挥手道:“走吧,此生未了蛊不会认可你。”
孟天成注视着他,杀气渐渐敛起,转身依旧向洞口走去。
老乞丐长叹道:“我好心阻止你,并不是因为你比他们接近此生未了蛊的要求,而是他们取蛊,都有不得已的理由,而你不是。你只是受人所托而来,又何必如此执着?”
孟天成不禁停下脚步,重新打量这老乞丐:“你怎么知道?”
老乞丐道:“你不必问我,我只告诉你一件事。”他的话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辩的力量:“我守护神蛊多年,已与他们心意相通,你若相信我,立刻放弃。”
孟天成紧闭嘴唇,并不答话。
老乞丐道:“我虽看不见,却能感到你心中的犹豫。你有未报之仇,未报之恩,未尽之情,的确不应该轻生的。”
月光下,孟天成的身影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显然老乞丐的话,已触动了他心灵深处最软弱的一线。
孟天成缓缓抬头,月光倾洒在他的脸上:“我只想知道,此生未了蛊到底要寻找怎样的主人?”
他半面脸庞已被鲜血沾染,但这不仅无损他出尘的清俊,反而与他与生俱来的邪逸之气映衬,更显出一种独特的魅惑。
这种魅惑,足以让任何一个少女心动。
他的确有资格问这样的话。
若连他也不能获得此生未了蛊的认可,那还有谁能?
老乞丐却笑了:“一年前,我也很疑惑这个问题。敢于前来神魔洞取蛊的,无不是万里挑一的美人,神蛊却不屑一顾。等了一年又一年,我也不禁着急起来,开始在江湖上四处行走,希望能找出更为出色的人选。直到一年前,我看到了他。”
老乞丐的声音竟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我一眼认定,他就是七禅蛊要寻找的人。于是我几次暗中留信,希望他能领悟我的苦心,来到神魔洞……但他还是没有来。”
孟天成道:“为什么”
老乞丐苍老的脸上掩不住失落:“因为他已不需要七禅蛊。真是可笑,想要七禅蛊的人,七禅蛊不想要他。七禅蛊在等的人,却并不需要七禅蛊。”
孟天成仰望明月,脸上浮现出一个讥诮的笑容,似在嘲笑自己,又似在嘲弄此事本身。
老乞丐长叹:“我也已经老了,只怕等不到下一个七年,难道这天生神物,终究无法为世所用,只能长眠于深山大泽之中么?”
孟天成瞑目思索片刻,道:“那人是谁?”
老乞丐的脸色凝重下来,一字字道:“新任武林盟主,杨逸之。”
杨逸之,这普普通通的三个字,却仿佛带着莫名的力量,夜风一般从天风谷中飘过。
孟天成的双眼霍然睁开,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他眼中的神色十分复杂。
这样的神情,吉娜一天之内已经看到了三次。第一次是蓝彩衣听到南宫韵的名字,第二次是南宫韵见到孟天成。
第三次就是现在。
杨逸之?
吉娜不禁对这个名字起了强烈的好奇心,到底是怎样的人,才能让七禅蛊如此看重,能让孟天成也甘避锋芒?
难道说,他就是自己要寻找的,那双眸子的主人?
想到这里,吉娜的心中一阵热血沸腾,恨不得化身飞鸟,马上来到他面前。
老乞丐望着孟天成,似乎在重申一个事实:“七禅蛊本是为他而等。”
孟天成沉吟良久,身后,万千金蚕蛊光芒明灭不定,一如他心中天人交战。
他终于点了点头:“这三个字,便够我向王爷交代了。”突然转身,向谷外走去。
吉娜瑟缩着躲在一旁,看着他的衣角从自己眼前飞扬而过。她本想叫住他,询问杨逸之的下落,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这一日奇变叠生,早已让她惊得没了力气。
吴越王府。
华灯摇曳不定,明黄色的帷幕在夜风中微微起伏。
吴越王默默听完了孟天成的陈述,叹息道:“你做得对。”
孟天成脸上略有愧色:“是我办事不力……”
吴越王摆手道:“不必自责,你走之前,我一再叮嘱你要听从洞口老乞丐的判断。他若说你不能,就不必冒险。”吴越王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缓缓道:“在我心中,人才比七禅蛊更加重要。”
孟天成低下头,清俊的脸罩在斗篷的阴影下,却看不出神色。
他沉默良久才道:“那个老人是谁?”
吴越王淡然笑道:“他就是上一任七禅蛊的主人。”
孟天成皱起眉头:“邱渡?”
吴越王点了点头:“正是,与魔教长老一战,他身负重伤,幸得三生蛊之助,并未丧命。但他深爱的女子,却死在了他怀中。邱渡自此心灰意冷,无心涉足江湖,于是将七禅蛊从身上取下。十余年来,他隐居山谷,即是要为这七只上古神兽找到新的寄主,也是为了远离俗尘,追缅往事。”
孟天成点了点头。
吴越王苦笑道:“早有耳闻,七禅蛊乃不祥之物,每一届寄主都不得善终,如今看来,这种说法并非空穴来风。”他的笑容里有些自嘲:“但兵者不祥之物,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相比七禅蛊带来的力量,这些传言又何足畏惧?”
孟天成淡淡道:“王爷如今的武功已经足够睥睨当世,又何必非要借邪法之助?”
吴越王看着他,笑容里有些自嘲:“睥睨当世……”他逼视着孟天成,一字字道:“比杨逸之如何?比卓王孙如何?”
孟天成一怔,无法回答。这两个名字宛如尖刀一般,再度刺痛了他的心。
吴越王也是一样。
他渐渐将目光挪开,长叹道:“我所图的,乃是整个天下;我要创立的,是今古未有的伟业。因此,我必须得到天下无敌的力量。”他注视着自己的手掌,一字字道:“现有的这些,还远远不够。”
孟天成低头道:“是。”
吴越王脸上渐渐聚起一个微笑,声音也为之一缓:“所以,还要你帮我。”
孟天成没有答话。
他当日被南宫韵暗算,跌落山崖,是吴越王将他救起,以奇方异术,助他恢复、增进武功,甚至还让他得到了最爱的女人为妻。他本是桀骜不逊的魔道少年,但一日灭门之祸,已让他人生彻底改变。为了报仇雪恨,他就算献身为魔也在所不惜,何况这仅是吴越王给他的一份礼遇?
三年来,他绝口不提报恩之事,却已许下承诺,无论多难之事,也要替吴越王完成。
吴越王沉吟道:“七禅蛊既然不可得,那只好先设法找到四天令了。”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函:“数年前,魔教教主集齐四天令,掘出天罗宝藏,借其中秘宝之力,屠武当,灭少林,一时风光无限。之后,四天令再次分散,流落四方。据我所知,其中一枚已经到了扶桑。你要做的,就是去一趟日出之国,替我将这枚玄天令取回来。这封信中,有你东渡所需的一切。”
孟天成接过信函,却有些犹豫。
吴越王笑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心里一定很疑惑,既然天罗宝藏已被取走,我搜集四天令还有什么意义?”
孟天成默然。
吴越王道:“我本也以为四天令的作用,只是开启天罗宝藏的钥匙。直到一年前,先知告诉我,原来四天令中还隐藏着一个更为巨大的秘密。只要解开了这个秘密,就能执掌倾覆天下的力量,而这,正是我最想要的。”
孟天成点了点头,他并不想追问这个秘密到底是什么,因为他相信吴越王的判断。
他缓缓将信函收起,嘴角挑起一丝笑意:“一年之后的今日,必献玄天令于此。”
这是他的承诺。
第一章 若有人兮山之阿
一年后。
云雾山中的山花开了又谢,满山藤萝却比去年更加翠碧了。巨木莽莽芊芊,蔽日参天,中间怪蟒横行,兽迹处处,毒草异花,含腥吐蕊。一进林中,洪荒之气逼人而来,仿如天地开辟以来,此山从无人类踏足一般。
春去秋来,吉娜已经十六岁了。
山风吹高了她的身材,山泉洗媚了她的眼波,去年神魔洞前的奇遇,也让她的胆子更大,眼界更宽,而那寻找那双眸子主人的心,却也更加迫切了。
第一章 若有人兮山之阿
一年后。
云雾山中的山花开了又谢,满山藤萝却比去年更加翠碧了。巨木莽莽芊芊,蔽日参天,中间怪蟒横行,兽迹处处,毒草异花,含腥吐蕊。一进林中,洪荒之气逼人而来,仿如天地开辟以来,此山从无人类踏足一般。
春去秋来,吉娜已经十六岁了。
山风吹高了她的身材,山泉洗媚了她的眼波,去年神魔洞前的奇遇,也让她的胆子更大,眼界更宽,而那寻找那双眸子主人的心,却也更加迫切了。
这个调皮、好奇而又见过“大世面”的小姑娘,在这一年中又遇到了好些奇奇怪怪的事情的,但却没有怪过今天的。
因为,今天,她遇到了传说中的山魈。
吉娜顺着山藤,向云雾山顶攀爬着。山顶有两座高峰,相对耸立,一名苟彩,一名点彩,在苗族的传说中,是一对不能团聚的恋人幻化。双峰中间隔着一条深不见底的深涧,只有一条生锈的铁索连接两头。
两座山峰她已经登上很多次了,但这次不同。因为她哥哥雄鹿不经意地说了一句,没有人能从北面的山崖爬上苟彩峰,吉娜听了不服气,趁着她哥哥不注意,就偷偷跑了出来,一定要爬上去,然后回去说嘴给他听。
山崖虽然陡峭,但上面布满了积年的藤蔓,全都粗如手臂,互相勾结缠绕在一起。时值初秋,各种藤叶布成五色斑斓的一张大网,倒不怕掉了下去。
吉娜手脚利索,不多时,就爬到了峰顶。她向前望了望,遥遥就见对面点彩峰似乎比这里还要高些。两峰之间的那条铁索已被山岚染成碧绿,远远望去,就宛如空气中悬浮的一条青色长虹,再向下看,却是万丈绝壁,云雾翻滚,难测其深。
吉娜素来胆大,也不觉害怕,索性依着铁索休息,准备一会再从北面将点彩峰也爬一次。
突然,头顶一声怪啼,数团巨大的阴影划破山岚,在她头上飞舞盘旋!
吉娜骇然抬头,就见数头黑色巨鹫正张开羽翼,向自己立身处俯冲而下。那些巨鹫通体漆黑,双翼展开,足长一丈有余,也不知是什么异种。更为骇人的是,每头怪鸟背上,竟还坐了一个人。
这些人全身都着黑衣,将头脸包住,只露出两只小小的,三角形的眼睛来。身材都极为瘦削矮小,动作却便捷灵活,就如山中灵猿一般。在这些黑衣人的驱使下,那些巨鹫腾空盘旋,眼中发出粼粼碧光,似乎随时都要恶扑上来,博人而噬!
吉娜大骇,两手紧握铁索,一时也不知如何招架。
鹫背上的黑衣人口中念念有词,语调却极为怪异,巨鹫宛如得了密令,猛地张开双翼,向吉娜扑来。吉娜不禁失声尖叫,只得紧紧闭上双眼。
几团黑影擦身而掠过,巨大的腥风吹得吉娜立身不住,跌倒在地上。
吉娜惊魂未定,睁开双眼,却发现那些巨鹫并不是要攻击她,而是掠过铁索,向对面的点彩峰飞去。
对面山峰云笼雾罩,看不真切。吉娜极目远眺,竟发现刚才还空无一人的峰顶上,不知何时已多出了一个人。
那人站在点彩峰顶的一块巨石上,也是一身黑衣,虽然看不清面貌,但觉长身玉立,仪态出尘,比骑鹫的那些怪人好看了何止百倍。山风吹来,他的长发与衣袖便在山岚中猎猎飞扬,在那群黑衣人衬托下,更显得鹤立鸡群,风姿卓绝。
吉娜隐约觉得那人的身影有些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那些巨鹫就停栖在巨石周围,将那人团团围住,一时也不敢贸然上前。
骑鹫人用那极为怪异的语调,商量了片刻。为首一人扬起头,用极为生硬的汉语道:“快把东西交出来,否则,无论你逃到哪里,也躲不开我们神隐武士的追杀!”
那人并不回答。
骑鹫人又道:“你若执迷不悟,我们就动手了!”语调虽然凌厉,但却微微有些颤抖。就连吉娜也看出,那些人心中的畏惧。
那人微微冷笑。只听唰的一声轻响,一柄血红色的弯刀被他缓缓掣出。
那些骑鹫人的身形顿时变得僵直,仿佛看到了天下最可怕的魔物。
吉娜却不禁惊喜过望,她还记得这柄刀,当然也记得这个人。
孟天成,那一年前来神魔洞取蛊的黑衣少年。真没想到,他们在这里又见面了。吉娜兴奋地向他挥了挥手,但他却全然不理。
他注视这柄刀,良久,突然手腕一沉,一道绯红的血光从他袖底激射而出。
骑鹫人一阵骇呼,手中光芒闪动,各自掣出几件奇形怪状的兵器,向那道红光挥斩。只听噼啪声响,为首两人的兵器齐齐击了个空,撞在一起,红光却悄无声息地穿过他们的防御网,凌空回旋,在他们身后结成死结,凌空盖了下来。
这下突出不意,顿时将两人置于死地。但剩下几人反应极快,顿时催动巨鹫,前来救援。
孟天成微微冷笑,红光闪动,犹如毒蛇,击在为首几只巨鹫的腹部。巨鹫一阵悲鸣,被甩得横飞出去,撞在了山崖上,登时开膛破腹,死于非命。鹫背上的黑衣人变招极快,一齐高高跃起,向孟天成扑了过来。
孟天成手一抬,又是一道红光飞出,破空之声啸耳欲聋,重重击在两人胸前,两人身体立时一阵扭曲,呜哇地叫了几声,鲜血飞溅,向崖下跌了去。
剩余的三人发出一阵尖啸,闪电般逼近孟天成身侧,三柄闪着蓝莹莹光芒的兵器,一齐划至!吉娜生长苗疆之中,自然识得其上喂了剧毒,不禁很是担心,忍不住高喊道:“小心,他们的兵器上有毒!”
孟天成向吉娜看了一眼,却没有说话,脚尖在山崖上一点,又是一刀凌空斩出,只听崖壁上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响,这一刀,斩碎了崖顶的山石,就见万千黑点遮云蔽空,一齐砸了下来,那三人顾不得伤敌,纷纷驱赶着巨鹫闪避。
就在这片刻之间,那道红光陡然涨大,宛如一弯赤色的新月,在白昼中亮起。
三人眼中露出极为惊恐之色,但瞬间又已化为与敌同归于尽的狂烈,突然之间,三人将兵器凌空狂舞,组成一个巨大的品字,大声呼喝着,凌空向孟天成扑了过去!三人眼角崩裂,尽是惨烈之情。
孟天成冷笑,轻轻挥手,弯刀绯红的光芒萦身而灭。
只听他淡淡道:“想要?给你。”
另一道玄色的光芒随着他左手挥出,迅速炸开,迎着三人溅了出去。
三人来势极急,完全来不及躲闪,就被光芒密密麻麻地刺入身体。几声惨叫划破长空,那三具矮小的躯体随着光芒慢慢裂开,碎成了千千万万片,一片片带着血迹挂在斑斓的藤网上,秋叶也被染得血红。
吉娜一声尖叫:“你……你杀了他们!”
孟天成手一合,乌光霍然消散,化为一枚七寸余长的铁尺。
他凌空站在那块白色巨石上,冷冷道:“杀了,又怎样?”
雾气在他身边蒸腾变化,依旧看不清面貌。但那份邪逸之气,却比去年更加浓烈,更加咄咄逼人。
吉娜不禁后退了两步,定了定神,却又高喊道:“你杀了他们!”
孟天成皱了皱眉,不再理她,只低头注视着手中的铁尺。
突然,他手中的乌光轻轻颤抖了一下。
一道轻灵的山风从天空高处吹拂而过。
整个点彩峰上的日色一暗,似乎天地间所有的光芒都被突然收束,化为一道月白色的光之利刃,从孟天成脚下的巨石处直插而入。那是天地本来的威严,所以并不强烈,只如冷月照在流水上,但流水却忽然流过了千年。
巨石斜斜断为两截,整整齐齐的两截。而这一切发生的那么自然,宛如天荒地老,只能承得起一滴泪,便再无任何的改易。孟天成还没有丝毫反应,便随着半截巨石向下猛然坠去。
天风卷月,那道冷光巍巍耀起,向他腾了过来。这并非杀戮之剑,却又强极无伦,甚至让人无法抗争,只能静默地接受着它的施与。
孟天成骇然变色,谁的剑术竟达到了如此境界?赤血弯刀突然出鞘,向地面猛地挥出,想要借着真气反弹之力,立稳身形。然而,那道月白色的光芒瞬间已到眼前!
这道光芒并不特别刺眼,上面附着的真气也并不是特别狂悍——或者说,那道光芒上甚至并未真正带上一丝真气!
这光芒就宛如是一缕清风,一道月光,无意中倾泻到你的面前,却瞬间就能侵蚀你的心灵。
因为它是如此美丽,美丽到你甚至不愿、不想、不忍抵抗,甘愿承受它带给你的一切忧郁、哀伤、孤独、甚至……
死亡。
这是何等空灵,却又是何等强大!
月光就要穿透他身体的瞬间,却突然如微风般消散在空中。
孟天成只觉全身一空,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和崩塌的碎石一起,重重跌入尘埃。
吉娜一声惊呼,但隔得太远,却来不及救援。
就见纷扬的尘埃中,孟天缓缓抬头,嘶声道:“是你。”
他身前站着一个人影。
来人全身笼罩在一片月白中,再没有别的颜色,仿佛秋夜的月光,随着他突然降临在了正午的山顶上。
白色,本是天地间最普通的颜色,无处不在。但在这一刻,天地中所有的白色似乎都煌然褪色,化为虚无,唯有他身上的那一袭衣,才是真实的。
山中云蒸雾绕,吉娜极目眺望,仍看不清白衣人的面貌,只看见一道光芒,正缓缓从他手中消失。
他并未收手,而是久久注视着自己指尖的光芒。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他从一片夺目的华光中脱出,显得如此寂寞。
仿佛他便是那偶然离开了天界的神祗,孤独行走在苍茫世界上。万物众生都不过片片尘埃,对他的一身洁白不能有丝毫沾染。
只有他手中的这道神之光芒,永远伴随在他左右。
孟天成脸上浮起一丝讥诮的笑容,他并未伤在这道风月剑气下,但心中却无比苍凉——因为刚才一击之中,胜负早已分晓。他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接不下这一剑的!
他怆然笑道:“你手下留情,我本不该再出手的。然而,我答应了王爷,玄天令就一定要带走。”
烟霭中,吉娜听到那人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
孟天成缓缓站起身,用力将手中那枚铁尺掷出。砰的一声轻响,铁尺直插入两人中间的岩石上,不多一分毫,也不少一分毫。
那人默默看着,并没有动。
孟天成一字字道:“我虽绝无胜算,但却必须出手。”
那人并不回答,良久,方才道:“你本非恶者,我不能让你做不义之人。我随你入京,等你将玄天令交给吴越王后,我再劫夺。”
孟天成笑了。他名列兰台谱第一,容颜自是俊美。但这一笑,却带了莫名的邪意:“不必了!”
弯刀缓缓拔出,真气注入,刀身上渐渐亮起无数血纹,汇聚成一团妖异的红光。虽然隔得很远,但吉娜仍能感到他气息的变化。
这是与刚才和神隐武士对决时孑然不同的郑重。郑重得甚至有些惨烈。
而后,他的手动了。
红光铺天盖地而来,宛如在空中张开了一张血色巨网,要将山峦、水云、烟雨,这天地间的一切都笼络其中。
这一击,他已使出全力,再无退路。
一瞬间,山顶光芒似乎闪烁了一下,又似乎根本没有。
孟天成呛然后退,大团血花从他胸前溅开。
那人轻轻挥手,插在石缝中的玄天令宛如一片落叶般飘起,落到他手中。
他的声音如他的身影一般,清远绝尘,宛如不在人间。
“我本无心伤你,但吴越王存心天下,玄天令不能落入他手。我素敬重义士,你若想夺回,七日后到洞庭君山找我。”
白衣飞扬如雪,来人身影已消失在无边烟霭之中。
孟天成紧紧捂住胸前伤口,一言不发,大蓬鲜血从他指缝中涌出。
吉娜等那人去得远了,才悄悄从藏身之处出来,对铁索那面喊道:“喂,你没事吧?”
孟天成缓缓摇头,却忍不住低头呕出一口鲜血。
吉娜大骇,手足并用,顺着铁索爬了过去。只见孟天成眉头紧簇,面色苍白如纸,显然受伤不轻。
吉娜一面掏出手绢为他擦拭血迹,一面愤然道:“那人抢了你的东西,还把你打成这样,真是个大坏蛋!”
孟天成轻轻冷笑:“你知道我的东西本来是要带给谁的么?”
吉娜想了想说:“吴越王?他又是谁?”
孟天成道:“他是我的恩人,却是整个天下的敌人。”
吉娜不解地道:“为什么啊?”
孟天成摇了摇头,冷笑道:“你若打听一下就知道,我们才是不折不扣的坏人。”他冷冷看了吉娜一眼,声音沉了下去:“你还不走,我就杀了你。”
吉娜吓了一跳,但随即道:“我不走,你虽然故意吓我,但我知道你一定不是坏人。”
孟天成讥诮地道:“哦?”
吉娜笑了起来:“因为坏人不会这么好看啊,坏人都是这样……”她对着孟天成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笃定地道:“所以,你不是坏人,打伤你的人才是。”
孟天成冷笑起来。他抬头遥望山间变化的雾霭,缓缓道:“你若知道他是谁,就绝不会这么说了。”他的声音中有些落寞,也有些伤感,仿佛面对一座永生无法逾越的高峰,心中不禁生出无可奈何的苍凉。
吉娜怔了怔,情不自禁地道:“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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