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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帝国1·堕天使之心

步非烟(当代)
楔子
这个世界和你们的世界是那么相似,入学考试、网络游戏、游乐场、购物中心、选秀、好莱坞、可口可乐……却又有着百分之十的不同。
经历了三次世界大战后,六十亿人民终于统一在一个共同的国家之下。七大洲按照历史、信仰、人种、文化被分为三大共同体[ 三大共同体指:欧非共同体EAC(European & Africa Community),亚太共同体PAC(Pacific Asia Organization),美洲共同体, NSAC(Northern & Southern American Community)。],各自发展出惊人的文明,却又因为世界统一,前所未有的紧密联系在一起。阳光普照之处,再也没有战火与硝烟,贫穷与饥饿。国家实行一种前所未有的制度,既保留了沿自中世纪的贵族体系,却又坚守着民主与平等的信念,12个来自世界各地的家族被授予“公爵”的称号,组成公爵会议圆桌议事,决定这个世界的发展方向[ 公爵会议由12个来自世界各地的家族组成。其中九位由人民选定,分别统领国防、司法、警备、科技、工业、农业、商业、传媒、文教等重要领域。另外3位“大公”则采用世袭制,站在权力的顶端,分别管辖着三个共同体。但,无论是大公还是公爵,一旦失去民意的支撑,则有沦为平民的可能。
]。这种制度,给这个世界带来了19年的太平盛世,科技昌明,国力鼎盛。来自不同种族、不同地区、不同文化的人们,终于在一个统一的国家之下,有了相同的信仰。
然而,总有人相信,一切繁荣与奢华背后,都深埋着腐败、堕落与黑暗。
1 公爵之子
南亚地区,孟买。
第七公爵府邸内。
带着南亚风情的廊柱支撑起彩绘穹顶,尼泊尔铜塑、缅甸漆器、波斯地毯共同装点出一座辉煌的宅邸,让人仿佛回到了孔雀王朝时的宫殿。
宅邸深处,一扇装饰着象牙的大门半掩,透出室内的景象来。
相对于其他房间金碧辉煌的陈设而言,这间房间实在太过于洁白。
洁白的墙壁,洁白的纱幔,洁白的床,四周弥散着淡淡的草药气息。
病床上,一位少年形销骨殒,只有轮廓尚依稀可以看出当初的清秀。他的肤色不像一般南亚少年那样,带着微黑的色泽,而是病态的苍白。数十条管线从被褥下伸出,触须般连接着各式仪器和他的身体。仪器无声运行,指示灯闪烁出红蓝的光,就是这白色房间中唯一的颜色。
仿佛他早已死去,只是在这些仪器的支撑下,才从死神手中窃取到这涓埃般的生命。
而这生命,也随时会崩散在一缕阳光、一缕清风之中。
他便是第七公爵的第二继承人,华伦·塔纳。
旁边的桌子上一片混乱,起搏器、电击仪、针管、药瓶凌乱地堆放着。仿佛刚刚经历了一轮抢救。几位医生愁眉不展,正无声地收拾器械。
一位盛装女子伫立在床边,所有医生都恭敬地向她行礼告退,她却无心回答,只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床上的少年。
终于,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一双棕色的眸子缓缓睁开,本来深邃的眸子因为消瘦而凹陷下去,仿佛雪原上的两口深潭。
女子轻轻叹了一口气。
“弟弟,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过了良久,华伦似乎才看清眼前的一切。却只是平静地一笑:“也许这样更好。所有人都解脱了。”
他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话语中,却有洞彻生死的苍凉。
金色面纱后,女子的秀眉挑起:“你怎能说这样的话?”
“又该怎样呢?”他低下头,苍白的笑容中还残留着一些与生俱来的温柔,“这样的日子,多一天也是痛苦。”
女子深吸了一口气:“别忘了,你是塔纳家族的独子,第七公爵的第二继承人。”
“还是一个卧床了十年的病人。”他目光投向满屋仪器,不再说下去。
女子沉默了片刻,声音中多了一抹伤感:
“其实,父亲一直想把公爵之位传给你。”
公爵之位。
这四个字,她说得无比郑重,但华伦只是淡淡一笑。
自从世界统一后,这个国家的最高权力便由十二公爵组成的公爵会议掌控。与中世纪的贵族制度有所不同,十二公爵中,除了三位世袭制度的大公外,还有九位由民选产生公爵。他们不是世袭的贵族,而是来自世界各地最有权势的九个家族,被人民授予“公爵”之称。一旦当选,在四年任期内,这些家族会享有极大的特权,与三位大公一起执掌国家的权柄。
他的家族,自国家建立以来,就位列这九位民选公爵之一,地位从未动摇过。
第七公爵。这是多少人羡慕的荣耀,又是多少人觊觎的特权。对于他的意义,却不如摘下这些管线,在阳光下自由行走一天。
华伦轻轻道:“姐姐,你知道,我不在乎。”
“可是父亲在乎。”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们的家族在乎。”
华伦虚弱地抬头:“好在还有你。你会成为一位合格的公爵继承人的。”
她描摹着黑色眼线的眼角轻轻挑起:“弟弟,或许我应该告诉你,我们的家族,正在面临十九年来最大的一次危机。”
危机?华伦的眼神不禁有了一些疑惑。
十九年来,他的家族富可敌国,权倾一方。在这个人类有史以来最繁荣、最完善的盛世中,享受着古代王公一般的特权,会有什么危机?
她看着他,一字字道:“明年,就是大选之年。”
华伦似乎想起了什么,缓缓点头。
是的,大选之年。在这个坚守民主与平等的世界里,九位公爵都由人民选出。他们来自不同的大洲,不同领域,代表不同的利益集团,每四年就会换届一次,由人民决定是否继续授予他们这一尊荣。
在大选年到来的一年内,几乎六十亿人民都会参与投票。得票最末位的两位公爵,将被迫进入一个特殊的系统——公爵之战。
等待他们的,将是一场残酷的战争——末位的公爵家族,不得不靠鲜血与生命,来捍卫自己的爵位与荣耀。
父亲已年迈,再加上近年来经营不善,家族的支持率已下降了很多。
民意变化莫测,似乎已不再钟情于他们。一年后的大选中,他们最可能名列末席。
公爵之战?南亚地区的综合实力在各大地区中始终处于中下游的位置,殊无胜算。
爵位已经岌岌可危。
“我又能怎样呢?”华伦避开姐姐的目光,看着明灭不定的生命仪器,声音中有淡淡的忧伤,“我甚至不知道,选举结束时候,我是否还活着。”
姐姐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抬起头,窗外的斜阳光影摇曳。
她还依稀记得,十九年前的那个傍晚,民众们是如何山呼海啸的欢呼,庆祝他们家族登上公爵之位。他们家族的胜选,是南亚地区乃至整个东方的骄傲,更是民众的胜利。
然而整整十九年过去了,他们唯一依仗的“民意”已随着时代,一去不返。
十九年的荣耀,难道就在这里戛然而止吗?
她轻轻起身,向门外走去。
微风拂过,带来栀子花的香味,和曲终人散的悲凉。
她并不知道,她将遇见一个人。这个人的出现,将彻底改变她的人生。
2 D-war战神
纽约,帝国大厦。
金碧辉煌的大厅中,26台巨大的机体模型闪闪发光,围绕着主席台成弧形排开。这些形态、大小、颜色各异的机体,是仿造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26台超级战斗机体——Arch-angel复原而成。Arch-angel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武器,只有公爵家族才被允许拥有,亦是公爵实力的象征。它们由世界各地层层筛选出的26位骑士驾驭。每一台,都价值连城。
虽说只是模型,却按照1∶1的大小复制而成,耗资在百万以上。无论是其上携带的最先进武器,还是具有所属地区特色的艺术设计,都被一丝不苟地复制。模型刚一亮相,就引起一阵惊叹。镁光灯闪烁不停,宛如下了一场暴雨。
这不是政要集会,也不是尖端军事博览。而只是全球最大的网络游戏公司暴风公司,正在举行其主打网络游戏D-war上线三周年的庆典。
D-war,即是“Duke war”——“公爵之战”的缩写,这个世界上最成功的网游。
只有“最”,没有“之一”,而且还要加上有史以来、空前绝后等修饰。这款游戏的成功之处,就在于完全模拟现实。无论是力量对比、体系设定,还是战斗模式,都完全仿造真实世界里的公爵之战而设计。
现实中的D-war是对选举制度的一种补充。人民可以投票选出九位公爵中的淘汰者与接替者,但最终决定这些家族能否继续获得公爵之位的,还是借D-war而展现家族实力[  每四年,全世界六十亿人民将进行一次全民投票,9位现任公爵中得票最少的两位将成为“堕落者”。而同时,人民将在公爵之外选出8位候选人,候选人经过淘汰赛后选出2位“挑战者”。“堕落者”与“挑战者”将一对一进行决战,胜者便可晋身为9大公爵之一,分享这个世界的最高权力,直到下一个大选之年。
]。
建国以来,D-war共进行了4次,每一次都全球直播,万众瞩目,是比任何体育盛会都隆重的节日,也是全民狂欢的盛宴。每次D-war中,民众都可以看到公爵家族中的Arch-angel所展示出来的最新装备与武器,并为之欢呼赞叹。
这场公爵之间的战争,成为这个和平盛世中唯一的武力宣泄。人民享受着民主制度带来的特权——站在权力与富贵顶峰的公爵们在为取悦民众而浴血战斗。
但四年一度,实在太久了。民众觉得意犹未尽,于是有了游戏世界中的D-war,紧锣密鼓,天天上演。在游戏中,你可以选择任何一位公爵,操纵其家族豢养的骑士(Knight),驾驶各自的Arch-angel进行战斗。
那些高高在上的公爵们、战无不胜的骑士们,在游戏中,都成为你的傀儡、你的棋子。
正因为如此,这款游戏迅速风行全球,在全球拥有上亿玩家,同时在线人数已接近千万。
暴风公司因此也赚得钵满盆圆,富可敌国,才能不惜工本,制造出这样昂贵的模型,举办这样盛大的酒会。
酒会大厅中衣香鬓影,时尚名流、商界精英们各自举杯,在模型下谈笑风生。
在镁光灯照不到的角落里,一群高中生模样的孩子们正四处张望。他们充满稚气的脸上带着一些羞涩,还不能适应这样盛大的场面。每个人胸前别着徽章,标示他们是D-war游戏玩家,在少年组竞技大赛中脱颖而出,得以来到这里参加这个集会。
其中,一位十一二岁的小男孩,正东张西望,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他是获得与会资格最年轻的人,虽然还在小学,却已是游戏世界中鼎鼎有名的高手。他最传奇的记录,是驾驭着实力最弱的那台Arch-angel,一一战胜了三位大公手下最强的骑士。
红毯上,出席庆典的宾客还在陆续进场,每一位都引起一阵闪光灯的声音。
一位穿着黑色蕾丝晚装的少女款款而来,这是新任乐坛天后Candy,刚满二十岁,就卖出了七千万张大碟,拥有三张白金唱片。她驻足向大家飞吻时,现场响起一浪高过一浪的尖叫。
随后,一位身着黑色礼服的美少年站在地毯上,向众人挥手。这是奥斯卡新科影帝基诺·坎雷斯,炙手可热的超级巨星。镁光灯已亮成了一片,分不出昼夜。
然而,当一位蓝发男子降临时,之前的声势都如过眼云烟。的确,他的出现只能用降临来形容。现场几乎沸腾。不是喜悦,而是疯狂,不是粉丝眷恋着偶像,而是臣子在膜拜帝王。这是流行音乐之王,龙皇乐团主唱石星御,唱片总销量已经超过了10亿的时代传奇。
随着尖叫声,男孩身边的同伴越来越少,他们都冲到了红毯区前,翘首盼望。甚至妄图冲破保安拉起的警戒线,钻到自己偶像面前。
没有人责怪他们,他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本就该崇拜偶像的。
唯有那个年纪最小的男孩,看都不看这些巨星们一眼,只焦急地望向红毯尽头。
巨星们一个个走过。主持人似乎有些疲倦,有气无力地介绍着:下面出场的将是D-war游戏大奖赛三届冠军,D-war战神,潘恩。
这个名字宛如石头落进了大海,没有激起任何反应。相对于诸多超级巨星而言,这样的头衔实在算不上耀眼。几声寥落的闪光灯声中,一个青年男子缓缓走上前来。他的装扮可谓不合时宜之极。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旧T恤,似乎还没有来得及好好梳理的长发,用一根带子随意在脑后一拢。最离奇的是,他或者不愿真面目示人,还戴着一张面具。本来,以面具装点神秘,在这样的时尚酒会上并不少见。但这面具完全说不上精致,歪歪扭扭地绘制出D-war骑士的图案。却不是D-war公司颁发的精致限量版周边,分明是路上临时从地摊上买来的便宜货。
唯一值得一看的是,他的身材倒是算得上高挑出众的,但在这样不合时宜的打扮下,也显得黯然无光。
灯光似乎都有些许暗了。
唯有那男孩的眼睛亮了起来。
他挤开人群,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潘恩先生,潘恩先生!”
“潘恩”,神话中草木之主,正是这位“D-war战神”,在那个虚拟世界中如雷贯耳的网名。
他似乎有点诧异,竟然还有人认识自己,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男孩激动地将一本绘制着D-war二十六骑士图像的本子举过头顶,声调因为过于激动而结结巴巴:“请你……请你给我签个名吧。”
“潘恩”怔了怔,还是接过了图像,犹豫了片刻,正要在代号为K的骑士身旁签下自己的名字。
这时,一道莫名的灯光闪起,晃花了他的眼睛。
他下意识地抬头,似乎看到人群中有一个人影闪过,但仔细看时,却又什么都没有。
那一刻,不知为何,他有些茫然。
男孩拿到签名,兴奋地跑开了。他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男子签下的不是D-war战神之名“潘恩”,而是一个陌生的名字——青主。
镁光灯闪烁中,他缓缓向前走去,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预感。
他隐约知道,自己即将遇见一个人,她的出现,将彻底改变他的人生。
3 弦月事务所
上海。
相思走在学校的林荫大道上。
道路旁的法式园林风光旖旎,她却无心欣赏。手上,是厚厚的复习资料;黑框眼镜下,是重重的黑眼圈。
为了准备这场考试,她已连续三天三夜住在图书馆了。如今,考试虽然结束,她却丝毫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反而,积蓄已久的疲倦潮水般蔓延全身,似乎连呼吸都带着痛。
每一轮考试都是如此。
每一次分数,都直接关系到下学期的奖学金,关系到她能否继续留在这所学校。对她而言,这是一场只能成功不能失败的战役。
能够来到华音大学,是她一直的梦想。
这所学校有着全亚洲最奢华的校舍,最尖端的设施,大师级的教授,也有最苛刻的录取条件。进入这所学校的办法有两个:第一,有万里挑一的成绩;第二,有万里挑一的背景。正如传说所言,这所大学不仅是亚太地区顶级人才的聚集地,也是所有贵族子弟的乐园。出身平庸的同学需要如相思一样,靠卓越的联考成绩和运气来抢占屈指可数的名额,其余的同学则非富即贵,依仗地位与财富获取进入学校的资格。
靠着联考成绩进入学校的“平民”学生,在华音大学的日子,注定了将会无比艰苦。他们必须每一次考试都做到最好,才能在下学期继续拿到奖学金,支付巨额的学费。
校园春光如画。
太阳的影子从梧桐树叶间隙里投下,宛如一只只飞舞的金色蝴蝶。
衣着光鲜的同学们嬉笑着走过,讨论着晚上的派对。
他们才是这春光的主人。
相思目送他们远去,莫名地想起了第二大公的名言:这不是公平的世界,但却是最好的世界。
这个时代被史学家称为人类史上最辉煌的盛世,科技昌明,国家迅速积累起惊人的财富。平民们再不必为衣食犯愁,享受着完善的福利制度,比之前任何时代都要富足。但相对于贵族们掌握的惊人财富而言,他们又比以前任何时代都要贫穷。
一如华音大学中的等级分化。
华音大学东门外的皇后大道,已成为全世界顶级名车的展示场。相思舍友的衣橱里边,挂满了从米兰、巴黎直接订购的晚装,其中一个不起眼的拎包,都相当于普通职员一整年的薪水。为了躲避舍友们那些围绕奢侈品打转的卧谈,她宁愿在图书馆待到深夜。于是,在同学们眼中,她渐渐成为一个不合群的学习怪人。
坦率的讲,相思并不嫉恨他们,谁又不想有一个更好的出身?他们只是格外幸运而已。但她也并不羡慕这种纸醉金迷的生活方式。她宁可在积分榜上找到自己的尊严。
当她回到宿舍,有气无力地打开信箱时,发现里面几乎已经堆满了。不出意料,这必然是各种派对传单,和一些购物中心的宣传图册。她随手扔到垃圾堆,对这些花费惊人的派对和华而不实的名牌们,她从来不抱什么非分之想。
随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彩印滑进垃圾箱时,一张名片无声地滑落到地上。
名片图案鲜艳,描绘的仿佛是古代的某个夜晚,连绵无尽的雕梁画栋隐藏在空灵夜色里。楼宇环抱中,是烟波浩淼的湖水,一轮绯红的下弦月就倒映在湖波之中。
相思看到画面的第一眼,竟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她似乎什么时候去过那个地方。
图片下有一行字:弦月事务所。
字迹纤秀,仿佛是手写的,墨迹还未干涸。
背面,是一个电话号码和一行小字:本事务所招聘助理,月薪优厚。
犹豫了片刻,相思还是拨通了电话号码。
她不愿永远待在图书馆里,躲避一切交际,成为一个人人侧目的怪物。她既然能来到这里,也就能够靠自己的努力,缩小和同学们的差距。
她并不知道,一旦拨通了这个号码,她十八年平凡的人生就化为日记簿上发黄的一页,被轻轻翻过。
她将遇见一个人。她的出现,将彻底改变她的人生。
Chapter 1 逼债
雷声与曙色一起撕裂苍穹,罕见的暴雨倾盆而下,让这个千万人聚居的超级都市昼夜颠倒,陷入了黑暗之中。
相思跳上台阶,手上的雨伞几乎被吹折,雨水顺着打湿的长发滴落。她摘下黑框眼镜,用衣袖擦了擦又戴上,有些迷糊地望向大堂的时钟。
指针指向早晨8点30。糟糕,由于这见鬼的天气,比平时晚了半个小时,相思皱了皱眉头,也顾不得擦去鞋跟上的泥泞,飞快地冲向电梯。
这是全市唯一一座被媒体戏称为“七星级”的写字楼,名字大气磅礴,且富于诗意:“紫诏帝都”。它坐落在华音大学东门外的皇后大道上。楼西可以俯瞰整个华音大学的美景,楼东正对着全市最奢侈的商业中心。
三角区域正好夹在繁华的商业与科技中心之间,得天独厚,寸土寸金,地价之昂贵,早已超过了东京银座,被戏称为黄金三角。紫诏帝都正是黄金三角中设施最为完备的一座,楼高五十五层,直耸云霄,颇有君临天下之势。
相思打工的弦月事务所就在顶层。
事务所9点开始营业,但她总是提前一小时到公司,风雨无阻。紫诏帝都离她的宿舍步行不过十五分钟,要不是今天罕见的暴雨,她绝不会迟到。
电梯门徐徐打开,相思一路小跑穿过玻璃走廊。公司的大门很别致,以特殊的金属材质铸成一扇镜子,上面用各种语言刻着一行字:“彼岸之界”。金属泛起五彩的光晕,让人兴起一种错觉,仿佛只要推开这扇门,一定会出现一个与现世不同的奇幻之境。
然而,现实总是残酷的,镜子不但没有带来彼岸之光,反而将相思原本纤秾得度的身材照成了一只粉色的葫芦。她早已见惯不惊,掏出纸巾,却顾不得擦脸上的雨水,只是擦了擦左手,将手掌轻轻放到镜面上。
一个温柔的声音传来:“员工,相思。身份已识别。”这声音是模拟少女天后Candy制造,甜美柔媚之极。
在如黄莺初啼一般的声音中,“彼岸之界”应声而开。
灯光自动亮起,昏暗的世界顿时变得明艳动人。
相思的公司占据了紫诏帝都整个顶层,层高8米,复式结构,有长达二十余米的弧形全景落地飘窗,还附带着号称空中花园的巨大露台,整亩精心修剪的玫瑰园花势鼎盛,绯红俪白。平时,阳光将这里照得透亮,完全不需要灯光。只在傍晚时分,几十座水晶吊灯才会同时亮起,映照得全套胡桃芯木的宫廷家具描金错彩,看上去就宛如一座欧式宫殿。
进门处是一座弧形的雕花前台,粉彩瓶中养着一束怒放的玫瑰,一架复古电话,这便是相思工作的地方。
她的工作实在很简单。
早上第一个到公司、拉开窗帘、坐在前台电话机旁、发呆、下班……大多数时间,她都在这里做她的大学功课,雕花抽屉里塞满了她的课本。倒不是偷懒,而是电话响起的次数真是屈指可数。迟钝如她,都不得不怀疑这间事务所是不是真的在营业。至少,这半年来,她没有看到过一个真正的客人走进来。
这实在是一件奇怪的事。
此地的租金可以天价计算,半年没有case上门,估计账目亏损已经到七位数了。但老板一副成竹在胸,毫不在意的样子。相思偶尔也不得不突发奇想:或许,这里不是一间正经的公司,它的存在只是为了洗钱?
但是,这样轻松的打工机会实在太难得,她也不敢随便乱问。
相思走到落地飘窗前,拉开沉重的天鹅绒窗帘,俯瞰整个华音大学的美景。华音大学的景色堪比4A级风景区,学校中心有一片极为广大的水域,此刻,在雷雨的洗礼下,湖面雾气蒸腾,水色浩渺。
相思怔了一会儿,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一项最重要的工作没做。那就是9点的时候,准时给老板端上一杯煮好的摩卡。她看了看表,已经是8:45了。她赶紧放下窗帘,穿过大厅,向厨房跑去。
突然,脚下一绊,相思重重摔倒在地。
一声男子的呻吟传来,相思顾不得痛,吓得坐了起来。
她脚下不远处,一个乱七八糟的袋子在地板上蠕动,极似某恐怖片的经典镜头,相思忍不住尖叫起来。噗的一声,袋子打开,一蓬乱草般的头发从睡袋里钻了出来。
相思一把操起了一只古董花瓶。
“别,是我……”那人一面摆手,一面将乱发撩到脑后。一张年轻的脸出现在相思面前,虽然长发散乱,睡意正浓,依旧掩不住过人的清秀。他皱眉看着相思,似乎抱怨她惊扰了自己的美梦。
相思认得,这是她在事务所唯一的同事,技术部的韩青主。
“你怎么在这里?”她惊魂未定地抚着胸口。
韩青主揉了揉被她踢痛的脖子,打着哈欠:“昨晚十二点,D-war的新版上线公测,这里的网速奇快,所以就没有回公寓,玩了一个通宵,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
相思呆呆地点了点头。
她知道,这位同事是个超级游戏宅男,几年来,一直为D-war五迷三道。单机版、网络版、格斗版、策略版,甚至周边模型手办,没一件落下。为了D-war,韩青主不止一次偷偷留在公司通宵了。
只是,大清早这样诡异地躺在地板上,又被相思踢到还是第一次。
韩青主懒洋洋地从地上爬起来,一面把长发扎成马尾,一面收拾着睡袋:“你可不要告密哦。如果老板知道了,一定会再扣我的薪水,我就没办法买下月推出的骑士模型了。”
“当然不会。”相思脸微微一红,“可是,我们已经很久没有领到薪水了。”
她顿了顿:“其实……我只拿到了第一个月的薪水。”
韩青主一点不奇怪,斜瞥了四周一眼:“这样的楼,一租一整层,半年没有生意,能发出薪水才是怪事呢。对了,你为什么不辞职啊?”
相思沉默了片刻:“因为第一个月的薪水,已经足够我花半年了。何况……”她想了想,还是没说出来——她可以在这么好的环境里复习功课,又能避开同学们奇怪的目光,报酬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你呢,你为什么不走?”她看了韩青主一眼。
韩青主从电脑里抽出U盘,笑了笑:“辞了职,到哪里去找免费的顶级的电脑和网络设备?我的骑士都已经70级了呢!”
当……当……屋角那座巨大的古董时钟响起,已是上午九点整。
相思一惊:“我忘了煮咖啡!”爬起来向厨房跑去。
韩青主一面对着镜子扣衬衣的领扣,一面幸灾乐祸地笑:“你完了,老板可是从来不迟到的。”
Candy柔婉的女声响起:“客人到……”话音未落就被打断,取而代之的是电脑故障的嘀嘀声。激烈的敲门声同时响起,一声比一声响,几乎连那面“彼岸之界”都要被拍碎了。
韩青主怔了怔。
什么人这么粗鲁?要知道,这套智能迎客系统可是价值不菲。不过,只要有客上门,就不怕他不赔。这间事务所虽然从未开张,但光这架势,便足够拉风了,敢到紫诏帝都顶层来敲门的客人,岂能是泛泛之辈?有道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一定要把所有损耗都加倍记在他的账上。
韩青主胡思乱想中,走到门口按下开启键。“彼岸之界”刚打开一线,就被暴力踢开。
只见一大群人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口。
有人手里抓着木棍,有人手里举着拖把,有人手里提着酒瓶。
难道是打劫?
韩青主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保安……”他没有说下去,因为他发现了,紫诏帝都保安处处长就混在人群里,手上还拎着警棍,恶狠狠地看着他。
“这是干什么……”韩青主东张西望,悄悄观察退路。那群人呼啦一声,全涌进了大厅,将他团团围住。
“干什么?”为首的中年眼镜男指着自己的鼻子,“认识我是谁?”
韩青主目不转睛地看了他半天,终于想起来,他是这座大楼的经理,于是打个哈哈:“李先生,今天怎么有空光临,我去给你泡杯茶……”
正要溜走,已被眼镜男一把揪住衣领:“少来这一套!你们已经有半年没交房租了!”
“还有水电!”他身后,拎酒瓶的胖子漠无表情地附和着。
“还有保洁费!”拿着拖把的中年妇女有气无力。
“安全管理费!”保安处长器宇轩昂,在空中挥舞着警棍。
更多的人西装革履,并不作声,只玩把着手中的武器,横眉冷对,一看便是讨债公司的专业人士。
眼镜男将一叠厚厚的账单往他怀中一摔:“连本带利,500多万!”
“冷静,冷静。”韩青主手忙脚乱地将账单捧在手中,向后退了几步,“我只是小职员,这种事要等我们老板……”他没敢再说下去,因为他已发现,自己一提到事务所的“老板”,在场所有人的怒火都加了倍。
眼镜男怒吼道:“还敢提那个骗子!我三个月前就开始催房租,每次都被借故推掉!害得我天天被董事会通报批评,如今马上就快要失业了!”
韩青主揉了揉被震痛的耳朵,小声嘟囔了一句:“谁让你当初肯租的。”
眼镜男表情一僵,仿佛被谁狠狠捅了一刀,随即咬牙切齿,颇有想把韩青主拖过来狠揍一顿的架势,却又下不了手。说起这笔买卖,他倒真是问心有愧。在对方只给了第一个月租金,毫无抵押、毫无担保,甚至还不知道究竟是谁的情况下,他就糊里糊涂地把全市最贵的楼层租出去了。
怪只怪他那该死的直觉。
那人走进办公室的一瞬间,那一直以来从未出错的直觉告诉他,久违的大生意上门了。
这层楼的定位其实颇为尴尬,它的租金是其他楼层的三倍,仅作为办公而言又有些华而不实。而以奢华为尚的贵族们却标榜传统与自然、远郊和海滩才是最爱,多半不会对这高达五十五层的写字楼感兴趣。因此,自从一年前温莎夫人的私人沙龙停办后,这里就一直空着。这样的黄金楼盘,每空一天的损失难以估算,眼镜男早被董事会骂昏了头。
于是,当那人旁若无人地走进大厅,往沙发上一坐时,他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来人懒懒地扫视了四周一眼:“这就是你们最好的楼层了?”
眼镜男被来人的气场震慑,早已烂熟于心的七星级吹嘘台词,一句都想不起来,只顾着陪笑:“那……您觉得这里如何?”
那人斜瞥了一眼四周奢华的陈设,轻轻叹了口气:“这样也敢说豪华啊。”
“你说什么?”眼镜男差点跳起来,“这里的装潢,可花了几千万啊!有从意大利进口的全套宫廷家具、捷克的水晶吊灯、英王室御用的Aynsley瓷器,就连地毯——”他用力指了指脚下那张宫廷图案的土耳其地毯,“也是海雷凯的!”
紧接着,他以高八度的嗓音重复了一遍:“这可是海雷凯帝国工坊出产的啊!”
海雷凯是土耳其首都附近的一座小镇。一百六十年前,土耳其帝国工坊在此建立,为鼎盛时期的土耳其帝国提供王室专用的顶级地毯。一百多年过去了,土耳其帝国灰飞烟灭,但这座工坊却保存下来,成为世界上最奢华精美的地毯的生产地。这里出产的每一块地毯,都是奢华的代名词。
来人看也不看他:“次品。”
“怎么会!”眼镜男眼珠子都快掉了下来,他咬牙切齿,才强忍下想冲上去揍那人一顿的冲动。他一向的原则就是,可以侮辱他的人格,但绝不能侮辱他的品位!
来人淡淡道:“是从特价品拍卖会上拍来的二手货吧?”
眼镜男气焰顿时一滞,脸色由红转白:“你、你怎么知道……”
这块地毯用最精致的手法织出复杂的宫廷文饰,尺寸可铺满整个大厅,这是帝国工坊地毯中的极品。即便是富豪阶级,也只有极少数人能够拥有。当年,眼镜男好不容易买通内线消息,才在二手拍卖会上,以一半的价格将它买了下来,铺在紫诏帝都顶层,成为这栋大楼的奢华象征之一。
眼镜男鼓起勇气辩解道:“可是,可是这种尺寸和工艺的海雷凯地毯通常会成为传世珍品,所以就算被使用过,也不会影响它的价值……”
来人叹息一声:“也许你并不知道,1982年伊斯坦布尔地区爆发了最严重的旱灾,羊群感染了严重疾病,因此,那五年前后出产的海雷凯的品质便大打折扣。看上去虽一样艳丽精美,但每到梅雨时节,就会散发出讨厌的气味。
“你这块地毯,便是那五年中的产物。也是它被特价出售的原因。”
眼镜男不由心虚起来。的确,顶级的海雷凯地毯会成为传世珍品,即便二手也不影响其价值,能够被半价出售只有一种原因——那便是品质上有问题。
眼镜男竟有些不知所措:“那,那该怎么办?”
“扔掉。”那人扶了扶额头:“我是一个对气味很敏感的人,如果我要搬进来,第一件事就是请你把这东西给扔出去。”
“这……”眼镜男瞪大了眼睛。这块地毯哪怕是次品,也耗资不菲,岂能因为这人的几句话,说扔就扔?
那人不再理他,目光落到墙上的一幅油画上。
眼镜男不免有些心虚,挣扎着抢白道:“这个不是特价品,是查理曼亲王的亲笔……我们花了二十万英镑[  当时已有统一的货币,但各共同体的货币仍在流通。除了统一货币外,还有美元、欧元、人民币,作为三个共同体各自的本土货币流通。英镑则作为较为复古的币种被保留,仅限于英格兰地区内使用,却受到一些标榜传统、附庸风雅人士的亲睐。剧中人物处于亚太地区,若无特殊说明,其所说的币值则为人民币币值。
]从伦敦拍卖会……”
那人打断他:“那很遗憾,我不得不告诉你,这是赝品。”手指轻轻叩上画面左下角的玫瑰印章,“这是查理曼亲王的族徽,但很少有人知道,第九枚花瓣上应该有一丝白色划痕。这不是瑕疵,而是为了纪念数百年前的玫瑰战争。”
眼镜男仔细看了看绯红的玫瑰印章,果然没有找到那人提到的白色划痕。只是这一次,他完全没有了去求证的勇气。这笔生意吹掉事小,整个大楼的装潢都由他一手采办,如果被董事会知道了买来了这么多次品赝品,他就可以提前退休养老了。
就在他万念俱灰之时,那人却微微一笑:“就这里吧。”
眼镜男一惊:“你,你说什么?”
那人淡淡道:“我要租下来,一年。”起身走到全景飘窗前,望着华音大学那片恢弘的水域,若有所思。
一颗救命稻草,就这样递到了手边,眼镜男真是喜出望外。那之后发生的事,他有些想不起来了,他已完全被突如其来的惊喜冲昏了头脑。点头哈腰地打印出合同,毕恭毕敬地奉上,那人看都不看就签了字。
他激动得差点热泪盈眶——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贵族气质吗?虽然国家以一种奇特的方式保留了贵族制度,但那传说中的阶层和大众相距甚远,就连他也没有见过几个真正的贵族。眼前这个人真让他大开眼界。
——他后来才知道,那人拖起债来,也是同样的气定神闲,足以令他大开眼界。
半年来,他找过这个人几次,但每一次气势汹汹地进去,灰头土脸地出来。第二天再被董事会骂个狗血淋头。
他自己也不明白,那人到底有什么魔力,每次不过几分钟,便能让他糊里糊涂地被说服了。这一次,他决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带上保安、保洁还有讨债公司,便是为自己壮胆。他已经嘱咐了大家,这次无论对方说什么,都一定提醒他,不拿到钱绝不撤退。
可是对方人呢?
想到这里,眼镜男忍不住扼紧了韩青主的脖子,怒吼起来:“你们老板在哪?不会是跑路了吧?”
韩青主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眼镜男咆哮:“如果跑路了,我就把你卖到曼谷去抵债!”
“曼谷?”韩青主皱眉思索了片刻,摇了摇头,“曼谷网速太菜,同城玩家又少,还是换个地方吧……北京,北京勉强还行……”
“少废话!”眼镜男大怒,用力摇晃着他,“人呢?叫你们老板出来!我今天无论如何要拿到钱!”
韩青主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却被那只相思随手放下的古董花瓶一绊,失去平衡,连同眼镜男一起跌倒在地。挣扎中,韩青主一拳打在对方脸上,眼镜飞出。
失去了眼镜的眼镜男大声惨叫:“救命啊,我眼睛瞎了、眼睛瞎了!”
其他人迅速围了过来,木棍、酒瓶、拖把一起举到半空。
韩青主吓得连忙摆手:“我不是故意的……”
突然,一声叹息从门口传来:“好大的雨,全城大堵塞呢。”
所有人都不禁住手,回过头来。
Chapter 2 周旋
水晶鞋跟被精心琢磨成水珠的形态,在地板上踏出轻轻的响声。黑色缎带绕过纤细的脚骨,结成一个玲珑的结,裙裾沿着修长的小腿垂下,在空气中发出沙沙的轻响。
韩青主见到救星般号了起来:“老板,救我!”
十几根高举的木棍凝止在半空中,讨债公司的员工们目瞪口呆。他们没有想到,传说中弦月事务所的主人、妙计迭出的躲债高手、只言片语就可蛊惑人心的骗术大师,竟是一位美艳绝伦的少女。
她完全无视众人的存在,穿过大厅,随手将外套抛开,露出剪裁得当的真丝吊带长裙来。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她不知从哪里拿过一条丝绒浴巾,旁若无人地擦拭着被雨水打湿的长发。
海藻般的黑发倾泻而下,垂在她赤裸的肩头,蜷缩起一个个细碎的卷。她随手擦拭着水渍,美丽的侧容隐藏在碎发的阴影下,看上去似极了一只妩媚的猫。
直到长发半干,她才悠然抬头,目光从那些目瞪口呆的人脸上穿过,落到那些举起的木棒、拖把、酒瓶上。
沉寂的大厅中,响起她妩媚而慵懒的声音:
“韩青主,这些是你请来的杂耍艺人吗?”
眼镜男大怒,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在空中挥舞着手臂:“你……”
“老板,您的咖啡……”相思端着托盘从厨房飞奔过来。她刚才一直关在厨房内,紧张地煮着咖啡,完全不明白大厅内的状况。
只听啪的一声轻响,杯子粉碎,滚热的咖啡带着大团奶油,亲切地糊了眼镜男一脸。
相思惊呼:“对不起,对不起!”手忙脚乱地掏出纸巾为他擦拭,于是,奶油更迅速地在他脸上变成一滩散发着甜香味的泥泞。
眼镜男愤怒地将相思推开,用力在脸上一抹,眯着有些青淤的眼睛向前打量,却明显对焦不准:“你就是那个叫秋璇的女人?”
他虽然对此人仇深似海,化成灰都不会认错,但如今失去了眼镜,又被打肿了眼眶,不免有些不确定起来。
模糊中,对方似乎点了点头。
眼镜男顿时来了气势:“今天无论你说什么,都必须把账付清。你那些稀奇古怪的理由我再也不想听了,还也得还,不还也得还!”
他身后,讨债公司职员排成一排,整齐而文明地挥了挥木棍,以示支持。
秋璇也不理他们,只惋惜地看着地上的杯子碎屑,叹息一声:“Versace,1997年绝版非卖品,还请照价赔偿。”
“赔偿?”眼镜男怒气冲天,“你欠了我500多万,竟然敢和我提赔偿!”
秋璇舒舒服服地在沙发上坐下,悠然伸了个懒腰:“一码归一码,这杯子是私人委托制作,杯底有Versace本人的签名。值得一提的是,他在签字之后18个小时,就不幸遇刺身亡了,所以是绝版……”
“够了!”眼镜男怒不可遏地打断她,“我听够这一套了,你这满口谎言的骗子!”
他冲上前,逼视着她:“说,是不是隔壁那个该死的秃子让你背熟了这些鬼话,来我这里捣乱的?”
“秃子”两个字一出口,他身后同样无发无天的保安局长脸色有些尴尬。
秋璇侧着头,思索了片刻:“你是说你的竞争对手,塔纳集团的执行总裁?很遗憾,我本人和他没有交往,但他早年曾经替我伯父工作过……”
“天啊!”眼镜男绝望地捂住耳朵,“能不能停止你的胡说八道!再说下去你是不是会说自己是公主落难,微服私访?”
秋璇微笑:“这倒一定不会。”
眼镜男握着拳,一下下擂上自己的额头,控制情绪:“行了,行了,我不管你是谁,或者是谁派来的,今天一定要把所有欠款还清!否则……”他向后挥了挥手,讨债公司的员工们训练有素,步伐整齐地向前迈了一步。
秋璇斜瞥着他们,突然收起了笑容:“你知道我这里是做什么的吗?”
眼镜男:“天知道你要做什么,一间六个月没有开张的、见鬼的事务所!”
秋璇站了起来,冷冷看着他,一字字道:“你知道我六个月没有开张,还要来找我要房租?”
眼镜男不由气结。
她回过头,指点着身后那一圈持械人等:“你知道这是事务所,还找来这么多不三不四、歪瓜劣枣、牛鬼蛇神的来站在这里,我又怎么能有生意?”
她盛气凌人地看着众人,仿佛女王在巡视自己的疆土。
在她的目光注视下,眼镜男就觉得自己气势在一点点减弱,忍不住就要向后退去。此时,一人悄悄从后面戳了戳他的腰:“老大,顶住,顶住啊。500万,500万!”
眼镜男幡然醒悟,咧了咧嘴,努力做出一副狰狞的表情。
秋璇看也不看他:“相思,报警,就说有人雇佣黑社会持械进入私人场所。”她余光扫了韩青主一眼,“还打伤了我们的员工。”
韩青主立刻一手捂着脸,做出痛苦不堪的样子。
“重伤。”她淡淡补充。
韩青主另一只手立刻按在了胸口上,脸上的痛苦加了倍。
相思答应了一声,连忙去抓电话。
那些气势汹汹的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大厅中一片混乱。
“你……”眼镜男怒到极致,反而冷静下来。这冷静让他奇迹般地恢复了领导才能,做出个决断的手势,“不必了!我们马上走。然而……”
他突然快步走到主控台前,一手将总闸抬起来:“我宣布,从现在开始,紫诏帝都顶层断水断电!”
他阴险地看了秋璇一眼:“大小姐,从现在开始,你的员工就要去花园提井水来煮咖啡了呢,但愿不会失手磕坏你那些Versace的杯子。”就要松手时。
突然,“嘀”的一声轻响在他耳边传来,眼镜男吓了一跳。
万年没有亮过的监控系统闪烁了一下,在液晶屏幕上缓缓凝成一个人影。
一个低沉的女声传来:“请问,这里是弦月事务所吗?”
眼镜男怔了怔:“你,是干什么的?”
那人沉声道:“我有重要的事务要委托贵处。”
韩青主惊讶之下忘了捂脸,指着显示屏:“客……客户……”
相思还在茫然,就见秋璇嫣然一笑,轻巧地打了个响指:“生意上门了。”
她回头,看着相思和韩青主,指挥若定:“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所有人准备!”
相思和韩青主答了一声“是”,列队左右,准备迎接客人到来。
眼镜男抬着本层楼生死攸关的电闸,本以为可挟天子而令诸侯,没想到竟被完全无视,不由气得咬牙切齿,就要用力关断。
一根纤长的手指点在他手背上,他抬头看时,却不知秋璇什么时候已走到他身前,微笑地看着他:“我们一直合作愉快,不必为了一点小钱翻脸吧。”
“小钱?那可是……”眼镜男欲哭无泪,正要把那个数字再说一遍。
秋璇摆了摆手,似乎怕噪声会刺伤自己的耳朵:“500万,我知道。”
“你知道?可是你什么时候还钱啊?”他悲愤地握住秋璇的手,顺势切换到悲情战术,“大小姐,要不到账,我就要卷铺盖滚蛋了!我上有老下有小,名下还有五套房产的分期没还清啊……”
秋璇微笑着看着他,栗色的眸子中似乎有一种力量,让人安静下来。
她指了指显示屏:“等这件case做完,我连本带利付清如何?”
“付清?”眼镜男触电般甩开她的手,跳了起来,“你把我当白痴吗?”
他快速地按下几个键,那套昂贵的监控系统不负众望,清晰地将电梯内的彩图传送到大屏幕上:“你看看这个人,戴着落后时代七十年的墨镜,穿着全身上下找不出一件LOGO的衣服,一脸无趣的三十岁老女人。大不了是对面底楼7-11店的老板娘,能有什么像样的委托?不是要你替她寻访走失的波斯猫,就是监控上周被偷的狗粮!这样的case,你就算做上一辈子也还不清一个零头!”
秋璇也不辩解,只注视着屏幕,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你放心,一个小时后,我会把支票递到你手上。”
眼镜男:“我怎么相信你?”
秋璇耸肩:“你和你的朋友们可以在这里等。只是,若想拿到钱,就千万不要出声。”
眼镜男还要说什么,她已转身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十五分钟之后,再请客人进来,我要补妆。”
啪的一声,门已被甩上:“另外,重新给我一杯咖啡。”
相思连忙答了声“是”,一头扎向厨房,慌乱中却不小心打翻了风水鱼缸。韩青主急急忙忙去收拾,客厅里乱成一团。
眼镜男忍气吞声,招呼所有人就地待命。
大厅里顿时人声鼎沸,眼镜男、秃子、局长、保洁大妈等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还能分到一张椅子,那些西装革履的讨债公司员工们只好坐在地毯上。有几位闲得无聊的围成一圈,用木棍做起了拼图游戏。
轻轻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Chapter 3委托
秋璇盘膝坐在沙发上,伸出两根纤细的手指,从骨瓷糖罐里轻轻拧起糖球,再抛到咖啡杯里。一颗,两颗,三颗。她专注地看着糖球在咖啡中融化,似乎根本没有听对方在说什么。
对面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脸色有些阴沉。正如眼镜男所言,她全身的衣服没有任何的特色,没有LOGO,没有图案,甚至没有风格。这身衣服让她整个人就宛如投入了大海中的一滴水,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头巾下,隐约露出黑色的波浪鬈长发,她的容貌藏在墨镜和头巾后,看不真切,只觉得肤色和轮廓都比一般亚洲人更深。
她突然停止了自我介绍:“似乎,你对我的话并不感兴趣。”
秋璇搅拌着咖啡,轻叹道:“不好意思,我对编造的故事不太感兴趣,更何况,这个故事一点也不精彩。”
来人的脸色略微变了变:“你是说我在说谎?”
秋璇懒懒道:“你刚才说,你出生在孟买,父亲是本地人,母亲是英格兰人。父亲留给你一座纺织工厂,却有一些继承权上的麻烦,要我帮你解决。”
秋璇悠然叹息:“若这些话是真的,你就可以走了。一座纺织工厂的继承人,是没有办法付得起我的酬劳的。”
那人脸色沉了下去:“你要多少酬劳?”
秋璇:“看来我要补充介绍一下本事务所的规则。原则一:每个case最低委托金1000万,定金是其一半。完成之后,我会再向你要一件小礼物,无论是什么你都必须支付。而同时,你必须保证所有的陈述都是真实的,一旦被我发现隐瞒,委托立即中止,定金不退。”
那人皱起了眉头:“很苛刻的条件。”
秋璇笑了:“物有所值,我相信,你给我的委托会更苛刻。”
那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似乎要看出她心底的秘密:“你怎么知道,我能付得起这些报酬?”显然,即便是启动经费,也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
秋璇:“所以,我才说你的纺织工厂,是一个蹩脚的故事。”她端起杯子,轻轻靠在沙发上,“你虽然穿着与这个季节不符的套衫,但刚才低头的时候,还是露出了这条项链。”
那人下意识地将手放在领口,手指掩映下,隐约透出一条带着古希腊钱币图案的项链来。
秋璇微笑:“这条项链由意大利著名珠宝品牌Bulgari制造,已有百年的历史,堪称无价之宝,平时藏在Bulgari家族博物馆中,只偶尔借给女星或名流出席重要晚会。在某一年奥斯卡颁奖礼上,英伦歌手维多利亚曾看到女星姬拉丽莉佩戴这条项链,一见之下,深深为它的美丽倾倒,无法自拔。于是,她的丈夫,大卫·贝克汉姆委托Bulgari仿造了一条一模一样的项链,作为她二十三岁的生日礼物。仅仅是一条仿制品,却价值八百万英镑,加之又与明星相关,顿时成为一时话题。但,很少有人知道,当时仿制了两条。”
秋璇轻轻抬起银质小勺,比照着对方的领口,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眸子微微阖起:“这,便是其中之一吧。”
那人看着秋璇,久久沉默,脸上神色隐藏在阴霾中,看不出究竟。
突然,她轻轻拍了拍手:“不愧是弦月事务所的主人,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冰冷嘴角难得地挑起一缕笑容,“只是你猜错了一件事。当时的确仿造了两条,但另一条放到了Bulgari博物馆里,而我这一条,是真品。”
“那么……”秋璇也笑了,轻轻将杯子推开,坐直了身子,
“有什么可以效劳的,阁下?”
阁下,是当时对贵族的敬称。而若是用在平民身上,对方会觉得是对自己平凡出身的一种侮辱。那人竟坦然接受。
她轻轻摘掉墨镜和头巾,海波般的黑色长发披垂而下,让她冰冷的面容也显得柔和起来:“你猜得不错。我即将从父亲那里继承的,不是纺织工厂,而是,公爵之位。”
公爵之位。
秋璇一笑,并没有对这四个字表示出太多的惊讶,仿佛等到了早就期待的答案。
众所周知,这个世界的最高权力由三位世袭大公与九位民选公爵一起执掌。除了三位功勋卓著的大公外,每一位民选公爵,都绝非泛泛之辈——他们既是亿万民众诚心推选出的代表,也是世界最高权力的分享者。
这九个家族或来自于政治、经济、科学等重要领域的领导者;或是某地区树大根深的世家豪门;或者是世界统一前的一国之主。但都拥有敌国的财富和极高的声望,才能在四年一度的大选中脱颖而出。
而眼前这个女子,便是这九个公爵家族的继承人之一。
那人低声道:“我的家族所在的南亚地区,在这个世界算不上多么发达富饶,但自从这个国家建立以来,我们的公爵尊号就从未动摇过。只因为人民信任我们。”
秋璇点了点头:“塔纳家族已有两百年历史,是南亚民族经济和精神的象征,在当地享有极高的威望。由于南亚地区人口众多,连续19年高票当选公爵之位也就不奇怪了。”
那人的脸色一沉,秋璇对她家族当选原因的总结,让她感到了一种大胆的冒犯。
好在,秋璇随即笑道:“未来的公爵大人,塔纳家族富可敌国,权倾一方,又有什么事需要我这个小小事务所帮忙?”
“这个委托与我的家族无关,只来自于我本人。”她的脸色更加阴沉,“我名艾薇娅,是塔纳家族的长女。因为宪法,我获得了第一顺位的继承权。但按照我们民族的传统,父亲一直希望他的儿子、也就是我弟弟华伦继承家业。”
秋璇耸了耸肩:“东方传统,可以理解。”
“然而,华伦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一直以来,只能躲在泰姬陵附近的庄园内修养,靠着昂贵的仪器和药物维持生机,不可能承担起继承家业的重任,所以,我的继承权也才保留至今。但就在不久前,一切都改变了。
“数月前,华伦刚刚做完一场手术,黄昏时分,他与侍者在泰姬陵散步,邂逅了一位自称苏妲的女人。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仿佛有魔魅之术,让华伦对她一见倾心,并将她带回了庄园。非常奇怪的是,从那一天起,体弱多病的弟弟竟渐渐康复起来,开始摆脱仪器和药物的控制。不久前,他从庄园中突然失踪,差点引起媒体骚乱,后来才知道,他只是不辞而别,和那女人一起骑马到数公里以外的山区游玩。同时,他也展现出了对振兴家业的兴趣与才华,几个重要的设计草案,都得到了父亲极大的赞赏。父亲喜出望外,虽然还未对外公布,但我知道他已准备修改遗嘱……”
她停止了述说,似乎陷入了痛苦的回忆,苍白的手指在桌上握紧。
秋璇深深看着她:“于是,你让我帮你重新获得继承权?”
她的笑容有些讥诮:“艾薇娅阁下,为了公爵之尊,你宁可让自己的弟弟重新回到病床上吗?”
“住口!”艾薇娅的情绪突然失控,嘶声打断道,“绝不是这样,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爱他!如果他真的能从此健康起来,我会心甘情愿地将一切交给他。然而……”
她眸子中透出森冷的光芒:“我绝对无法信任这个女人。我派人调查过她的背景,但身世、来历、信仰……一切都是谜团,我甚至不能排除她是否来自于贱民阶层!我怎能容忍她得到我弟弟的爱?又怎能容忍塔纳集团的下一任继承人,由她生育抚养!”
秋璇淡淡地看着她,不出一言。
艾薇娅似乎察觉了自己的失态,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下自己的情绪,迅速地掏出支票签字道:“这是你要的定金。我希望在一个月后,再不要见到她和我弟弟在一起。”
500万的支票放在了秋璇身前的茶几上。
秋璇看了支票一眼,轻轻地,用涂着丹蔻的指尖,将它推了回去:
“很抱歉,我不能接受你的委托。”
艾薇娅怔了怔,神色变得有些嘲讽:“敢问,贵事务所接下委托的条件是什么?正义?金钱?”
秋璇笑了:“都不是,正义和金钱都只是借口。事务所的原则二就是——委托人必须说服我。”
她靠在沙发上,抱起一个抱枕,任海藻般的长发在沙发上散开:“可你现在完全不能。”
艾薇娅冷冷看着她:“只要你能做到,我可以把酬金加倍。”
秋璇叹息一声,坐直了身体,神色少有地郑重起来:
“艾薇娅阁下,因为战争的原因,我们的国家采用了特殊的贵族制度。相信您的家族便是这个制度的受益者。公爵家族享有财富、荣耀与权力,但在人格和法律上,他们与每一位公民都是平等的——也就是说,无论那个女子是谁,都不比你和你弟弟低贱。”
她的话很轻,却带着不容置辩的力量。
艾薇娅的手轻轻握紧,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怒意。
秋璇展颜一笑,这笑容让她恢复了漫不经心的姿态。她轻轻推开抱枕,伸了个懒腰:“艾薇娅阁下,无论您日后会不会成为公爵,我都必须提醒您,您无权怀疑一个公民的人格。”
艾薇娅沉默良久,突然抬头:“若她不是公民呢?”
秋璇皱起眉头:“我真心希望,你能忘掉那些‘东方传统’的等级制度,在我们现在的国度,所有人都是公民。”
艾薇娅逼视着秋璇,一字字道:“若她根本不是人呢?”
这一次,秋璇不禁一怔。
不是人?
艾薇娅低下头,眸子中流露出深深的悲伤:“我有种预感,我深爱的弟弟已经死去了。如今,和这个女人在一起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秋璇看着她,缓缓道:“你有什么证据?”
艾薇娅极薄的嘴唇绷紧,仿佛陷入了痛苦的回忆:“就在几天前,我没有通知侍者,悄悄走入了他的卧室。我看到,平时那些挂在他身上的仪器全都被关闭,蒙上了白布。华伦静静地躺着,睡得像婴儿一般安详。正当我满怀喜悦,走到他身旁叫他的名字时,却发现,无论如何都叫不醒他。仿佛有了不详的预感,我下意识地将手放到他胸口……”
她猝然住口,声音微微颤抖。虽已过去了多日,但当时的恐惧还萦绕在她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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