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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舞纪3·魅月

_2 步非烟(当代)
终于有一天,大少爷在吃了雪妖亲手递上来的药之后,疯狂咳血而亡。秦府震惊,因为大少爷自小聪慧异常,乃是秦府中兴的希望。大少爷死了,代表着秦府所有的希望都毁掉了。
老夫人震怒,传令务必找出雪妖背后的凶手,究竟是谁指使雪妖谋杀大少爷的。不管查出来还是查不出来,雪妖都必须死,必须为大少爷殉葬。
因为大少爷活着的时候,曾经拉着雪妖的手,说,能见卿舞,死而无憾。
二少爷陷入了绝望。这代表着,他无法将雪妖收为姬妾。他甚至不敢再公开对雪妖的。
他愤怒了。为什么,为什么他不能占有雪妖?
他的愤怒几乎使他疯狂,他向老夫人请缨,亲自审问雪妖。
他亲自执着皮鞭,在众人面前拷打她,让她遍体鳞伤,然后喘息着拧着她的下巴,问她,他可不可以对她再残暴一点点。
他会将她绑在车上,让她穿上囚服,游街示众。悲愤地陈述这个贱女人是如何让他失去了亲爱的哥哥,让街坊的唾弃使她满身沾满污秽。
他得不到她,所以,只能残暴地对待她。
雪妖对这一切默然接受。
她不能说话,因此,她无法招供出究竟是谁指使的。她对这一切并无怨言。
因为这是她欠了一个人的。
是她欠那个站在高高的祭台上,接受万民欢呼的皇的。
虽然也她知道,那场对决不可避免,但她还是固执的相信,若没有她的指引,也许君千殇无法找到他,也许龙皇城就不会陷落。
是的,都是她的错,该当让她遭受这样的折磨。
如果她能够说话,她一定会跪下来,请求二少爷再对她残虐一点。
没有了龙皇,妖,只能这样卑微地生活。
终于,到了大少爷出殡的日子。按照老夫人的安排,雪妖要被埋进坟墓里,永远陪着大少爷。
前一夜,人们为她穿上了胡旋舞的舞衣,雪妖美丽得就像是雪地里的一株寒梅。
在打开牢门的那一刻,二少爷震惊地看着她,手中的绳索锵然落地。他终于忍受不了她美貌的折磨,带着她逃出了秦府,和她一起逃入了冰冷的荒原。
他握着她的手,一遍遍说着誓言:他不想要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他只想要她。要雪妖就足够了。
而雪妖却依旧那么冷,看也不看二少爷一眼。她心中只有那座黄沙胡笳中的城池,只有那高台上那湛蓝如苍天的影子。
都是她的错。
她默默忍受着一切。不管二少爷如何祈求她、威胁她、折磨她。
不过三天,二少爷就失去了耐性。他无比怀念秦府的荣华富贵。曾经他以为他只要拥有雪妖就够了,但现在,他宁愿将雪妖献出,以求换回原来的荣华富贵。
他忘记了对她所说过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
只不过是一句空话。他是说给自己听的。
于是,他押着雪妖回到了长安城,痛哭流涕地跪在老夫人面前,说秦可儿是一只妖精,用妖术迷惑了他,才让他做出如此疯狂的事。
第二天夜晚,他召集了所有的人。在众人的惊讶声中,几个强壮的家丁捉着雪妖,将她架到了高台上。
他要亲手证明,秦可儿是妖,迷惑众生的妖。
十丈高台,让雪妖感觉那么熟悉,就像是站在龙皇城的宫墙上。
台下,却不是欢呼的人群,而是火,是浇了油、将要燃烧的火。
雪妖的血流下,在她身下化成一道符咒。二少爷慷慨陈词,因为他知道,雪妖即将显形。她会成为一只妖,那么愤怒而恐惧的人们就会烧死她。当她灰飞烟灭后,他才会忘记她,彻底忘记。
为了我,请死去吧。
烈火中,雪妖慢慢显形。
人群惊讶,愤怒。她是妖!她是妖!烧死她!烧死她!
雪妖的泪滴下。
站在高高的刑台上,她却恍惚是站在高高的祭台上。
那巍峨、洁白的祭台,仿佛她与皇一起站在上面,接受万民敬拜。
这是多么的不公平啊。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死他?
为什么要毁掉一个跟长安一样恢弘的城池?
为什么要屠灭一个跟人类一样古老的种族?
她在苍白的火中化成一只雪妖,流下了冰冷的眼泪。
她欠他的,她活该灰飞烟灭,还了他的债。
但不应该死去,不应该在这里死去。
二少爷狂笑着。
他终于如愿了,只有这样,他才能永远忘了她。他一直在折磨她,只因他并不知道,她的美丽,是对他最痛苦的折磨。
雪妖看着他,她忽然无比可怜他。他虽然也是人类,却只有卑微,并不强大。
雪妖环顾着高台下,看着那群被残忍、兴奋而扭曲了面容的人们,心中突然充满了深深的悲伤。真的是同样一群人么?是建立了如此伟大的城池,谱写了灿烂的诗章、织出了如云的锦绣,创生出大唐盛世无尽繁华的人么?
鲜血,从她的眼泪中迸落。
她莹洁如雪的身体上,现出道道裂纹,火光中欢呼的人们停了下来,因为他们惊讶地看到,这垂死雪妖眼中的仇恨是那么深。
蓬,鲜血散开,将她背上的符咒湮灭。她的身体在血光中冲天而起,挣脱了绳索。她用血咒换来了仅存的力量,冲出了重围。
她不能死在这里,不能死在长安城。
要死,也只能死在一个地方。
但她已无力回到那里,回到了那座只有废墟的城池,那黄沙掩埋下小小的院落。
她倒在在长安城外的原野上,失声恸哭。四周,是比死亡还要痛苦的绝望。
她怎能原谅自己?
一声悠悠的叹息在她耳边响起。她泪眼抬头,凄迷月色之中,站着一位矮小的老头。她不认识,那是妖族中的地仙,雪隐上人。
雪隐上人伸出手。
“想复仇吗?”
她眼前闪过人类被火光扭曲的面容,想起那如苍穹一般湛蓝的身影。
她含泪点头。
“来,做我的弟子。从此,只记得仇恨。”
老头的手按在她的额头。雪一般的光芒流转全身,她忽然忘了一切。
忘了曾有过的安定,忘了龙皇城的雄伟。
忘记了胡杨叔叔,白水婶婶,忘记了曾经小小的家。
只记得荒凉的雪原,人类所蹂躏的一切。
只记得是自己是一只雪妖。
只记得吾名。
苏犹怜。
7
只是,心中那淡淡的伤,浅浅的痛,究竟是什么?
究竟是欠谁的?
魅月 第一章 阊阖门多梦自迷
血,寂静地流淌。
大地,早已染成一片猩红,却在星光的照耀下,渐渐干涸,。
山岳,城池,被凌厉的力量斩得支离破碎。就连天上的星光也是如此凌乱,已无法承受一抹仰望的哀伤。
远处,恢弘的蓝色之城被劫火笼罩,那曾是属于妖魔的国度,属于他的国度。
于今,他跪倒在地,苍蓝色的血几乎已流干。他与生俱来的力量,比神明还要强大,比龙还要威严,如今几乎全被打散。他苦苦支撑着,只能维护最后的尊严。
透过炙热的光轮,他仿佛能看到无数人、无数妖的尸骸堆积在他脚下的大地上,形成一座猩红的山。
他,就仿佛跪在妖与人的史册上,跪在数万次杀戮中血泊。
他已无法抬头,面对犹在半空中炽烈的人影。人影身后的六对羽翼,仍然那么洁白,似乎方才剧烈的战斗,仍不能损害他丝毫光芒。
那个人,真的是神么?
他苦笑。
他败了,号称天下无敌的龙皇,败了。
败在君千殇轮回之剑下。
龙血淋漓,魔威黯淡。
他的傲岸与威严,尽被那一剑斩尽。
君千殇苍白的发折射着天地间唯一的星光,悠长叹息:“我必须将你封印,因为你是魔。”
剑芒隐然而发,便是那旷绝天下的轮回之剑。
而他,却已不再有抵抗的力量。
突然,一个纤细的人影从他背后窜出,张开孱弱的双臂,挡在他身前。
“不!不要杀他!”
血泪纷纷而下,她散乱的长发遮住了脸上的悲怆,但她的声音就如杜鹃啼血,那么凄楚,让人不忍听闻:
“他不是魔啊!”
君千殇默默看着她。他是一切妖魔的天敌,他不必出手,身周旋绕的光芒已然刺穿那女子的身躯。但她依旧努力地站直身体,挡在她的皇面前,挡在无敌的轮回之剑面前。她奋力挥出手臂,指着那座残破的城:
“能为这么多生灵建造一座庇护之城的人,怎么会是魔?怎么会是魔!”
她苦苦哀求着,血化成泪,被风吹起,洒在他脸上。
一滴滴就像是冰冷的刀,痛进心里。
——你该走了。
不,我怕。
——怕什么?
怕你此去后再不回来。
——那好,我会送你一件城池,从此你再不用害怕。
真的么?
——真的。
那我会在城中等你回来。永远。
那时,她妩媚的笑,眼波如春水,注视着他。
那是他唯一为她做过的许诺。
竟不能遵守,竟终至陨落。
天地崩催,六对羽翼射出的光芒在女子肌肤上灼烧出道道裂纹。
然而,她绝不肯退缩半寸,执着地张开双臂,尽自己最大的力量,为石星御撑开一寸天空。
为这个傲岸的王者,为这个她最心爱的男子。
石星御用力推开她。
他如冰玉雕成的面容上有一丝愤怒。
诸天神佛在看着他,他的子民在等待着他。他就算败了,也要败得像是位王者,岂能靠女人的庇护?
他用力将这女子推开,魔威浩荡而出,凛凛面对着九天上的神。
鲜血,不住地自他唇边沁出。
他不顾。
他要战。
为他的子民,为他的尊严。为……
也为了身边的这个女人。
剑,已没有力气再握在他手中,五行定元阵的光芒在君千殇身边聚结,铺天盖地般向石星御压下。
石星御张开双臂,带起满空龙影,向上迎去。
“不……”女子凄厉的嘶啸声在他背后响起。
石星御嘴角浮起一抹微笑。
他是魔,就算毁灭,也必将带着魔王的尊严。
女子孱弱的身躯,倏然越过他,挡在他和五行定元阵中间。耀眼的光芒爆散,她就像是一枚落叶般,倏然被撕裂,鲜血蓬然散开,宛如最寂寞的烟花。
石星御最后的一丝力量倏然消散。
他无法相信地看着漫天飞舞的烟尘,仿佛梦中的劫灰,静静旋绕着他。
为他灰飞烟灭。
他跪倒在地,紧紧抱住她残破的身体,一滴泪水从他湛蓝的眸子中缓缓流下。
他,为她做过什么?一生一世,他不知道该如何爱她,每次都那么粗暴,每次都让她哭泣。
如果有来生,他一定要好好爱她。不让她担心,不再像个魔一样让她痛苦。
他定定地跪着,任由五行定元阵的光芒将他罩住,将他化为尘埃。
他的手中,却紧紧握着她的血。满掌冰凉。
三生三世,他要与她一起,不离不弃。
在消散前的一瞬间,他忍不住轻轻念出她的名字:
“苏犹怜……”
苏犹怜发出一声尖叫,霍然惊醒。
重衣尽湿,她的身子就像是从湖水里捞出来的一般。低沉的夜色紧紧包着她,像是贪婪的妖魔。她的尖叫声依旧回响着,心中充满了惊惶与痛苦。
临死诀别的绝望感是那么真实,几乎让她疯狂。良久,她方才控制住情绪,回想起这只是个梦。
但这个梦太过真实,真实到就算已经醒来,她仍然记得很清楚每一个细节。
龙皇的面容,在梦中竟是那么清晰。他抱住她的温度,似乎现在仍然在手臂间蔓延着,她仍无法从极度的震惊与绝望中清醒。
直到曙光穿透窗棂,她才真正冷静下来。
是的,那是梦。
龙皇临死前紧紧拥抱的,绝不应该是她,而应是妖族的公主,九灵儿。
那是妖族最后的传说,但传说已经过去一百年了。
一百年,妖族已几乎从大地上完全消失。昔日的龙皇城早就不在了,石国也成为一片废墟。妖族失去了龙皇城的庇护,完全无法反抗人类的杀戮,只能躲在黑暗之处,越藏越深。
而同时,长安城却更加辉煌,唐王朝成为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帝国。紫极老人隐居于终南山,开创了一座书院——摩云书院,继续为大唐盛世培养着人才。他的雄心已经消磨,但摩云书院的弟子却一个比一个出色,摩云书院几乎成了大唐的象征。
苏犹怜自得到雪隐上人的庇护后,回到了雪原上,却再无人敢与她为难。承平日久,雪隐也不再跟紫极老人敌对,反而越来越多的交流起来。一年前,他将苏犹怜送到摩云书院就读,学习人类的道术跟学问。
在雪隐法术的封锁下,苏犹怜已不记得自己曾在龙皇城中的一切,不记得自己曾仰望过那湛蓝的影子,但她仍知道龙皇和九公主,也知道石星御与君千殇这场惊天一战。
百年来,人类津津乐道这场胜利,文人墨客们甚至编撰出了数十个版本在长安城的坊间传唱、演出。幸存的妖族们则在黑暗中低声啜泣,诉说着刻骨的屈辱与悲痛。
却没有人知道真相到底如何。因为传说决战当日,一轮光芒自天而降,隔绝了所有人的目光。
然而,这百年前无人得见的一幕,又为何会出现在她的梦中?
难道仅仅因为,就在数月前,石星御已突破了百年封印,重新出世了么?
想到这里,苏犹怜不由打了一个寒颤。她还清晰的记得当石星御重新出世的那一刻,终南山顶的天空尽皆化为湛蓝,蓝得那么纯粹,那么妖异,宛如一块琉璃,绝无半点风色。
那一刻,所有的人都感到了恐惧。没有人知道,这位被封印百年,又痛失挚爱的魔王,将怎样渲泄他的仇恨,又将给天下开启怎样的浩劫。
也许,人类延续百年的大唐盛世,即将因此终结。
但或许,这对于妖族而言是一件好事。
苏犹怜却并没有感到喜悦。也许是由于失去了一部分记忆,也许是一百年的时光太漫长,如今的她,已不再是那个只会彷徨、任人欺凌的小雪妖,也再不觉得人与妖族的分界那么重要。因为在摩云书院里她经历了很多事,也认识了很多人。
那是与以前她遇到的完全不同的人类。他们的行止是那么有趣,他们的笑容是那么温暖。
而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就是李玄。
摩云书院本届大师兄李玄,这个吊儿郎当像个小无赖的家伙。想到他,苏犹怜嘴角便禁不住挂了一丝微笑,噩梦的惊惧慢慢消散。
若不是因为李玄,石星御也不会再度出世了。
雪隐上人派她进入书院的一大目的,就是让她阻止李玄释放出龙皇。但她没有做到,或者不忍心做到。于是,李玄最终无意中一步步打破封印,将石星御放出,才造成了这样的一场灾劫。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并不觉得后悔。
只是,心底淡淡的迷茫。
她不能明白,为什么石星御呼喊的,不是九灵儿,而是她的名字。
仅仅是因为,这是一场梦么?
一场她做的梦?
但,她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梦?
为什么不能有一个梦,一个没有君千殇、没有石星御的梦,只有她与李玄,只有他们两人,为什么不能有这样的梦?
她的心轻轻抽搐起来,痛得宛如破碎。
突然,一个声音轻轻道:“我为你编织的梦境,你喜欢么?”
那声音就像是早晨花瓣上的第一滴露水,清澈而宁静,温凉如玉,悠悠在苏犹怜耳边颤响,如缭乱一抹轻弦。
苏犹怜猝然抬头。
漆黑的双翼,张开在天边,簇拥着一束纤细的影子。几乎没有光能映亮他,他就仿佛是谁留下的阴影,永远抹拭不去,永远印在天涯尽头。
随着苏犹怜的目光望过来,两只巨大的黑翼缓缓飘舞了起来。纤细的羽毛极长,没有骨,没有肉,飞扬而起,像是他体内生出的阴霾,在空际留下一蓬散乱的血影。
然而他的脸却极为妖艳,衬在漆黑的双翼中,像是污血中绽出的一朵花。
他的双手轻轻举起,手中捧着一个人头,向苏犹怜递去。
“送给你。”
他的漆黑与美丽混合成一种奇异的妖毒,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竟让苏犹怜无法抗拒,只能痴痴地望着他,任由他将那只头颅放到自己手中。
秀发披散在头颅上,掩映成一抹静默的睡意,竟让苏犹怜恍惚中起了一丝错觉,这颗头颅竟是那么完美,身体倒是多余的了。
她情不自禁地将头颅捧起,想要细细地欣赏。
她的动作惊动了沉睡中的头颅,它嘤咛一声,缓缓醒了过来。海棠春睡乍醒,它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
苏犹怜忽然觉得不对。
这颗头颅不是别人、赫然竟是她自己!
它长的跟她一模一样!
苏犹怜惊恐地看着它。它也惊恐地看着苏犹怜。
它的脸上有着同样的震惊,它的笑容在这一刻忽然破碎。破碎成无数七彩的碎片,消散在空中。
不知怎地,苏犹怜感到一阵椎心刺骨的悲痛,她忍不住尖叫了起来。
那死去的,就像是她自己。
她豁然醒来。
尖叫声仍萦绕在耳边,苏犹怜惶恐地抱紧自己,良久,方才意识到,这仍然是个梦。
而这一次,她真正地醒来了。
她跳下床来,赤脚站在地上,阴冷的湿气钻进脚掌,让她不自禁地颤抖着。早秋的清晨,已经很凉了,却令她感到了一丝安心。
她不记得,完全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梦,连一丝印象都没有。
但她的心中充满了恐惧,站在摩云书院的宿舍里,这天下最安全的地方,她仍不由得感到一阵阵寒冷,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就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手,正轻轻探过来,攥紧她的心房。只要它愿意,它随时可以将她的心捏成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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