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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舞纪3·魅月

_11 步非烟(当代)
看到这诡异的情景,李玄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崔蔼然哭道:“都是你害的!这可怎么办?”
李玄叫道:“你问我怎么办?我能有什么办法?你们崔家不是号称名门望族么?难道一点办法都没有?”
崔蔼然眼睛亮了一下,道:“我四叔崔颢正在长安,他精通医术,或许会有办法。我休书一封,发给四叔,你赶紧找辆马车,我们去长安找四叔去!”
李玄怪叫道:“为什么要我去?”
崔蔼然怒道:“你去不去?你要是不去,我这条命现在就拼给你!”
杀气从她娇小的身躯里散发,凛然逼视着李玄。面对着这位誓死要守护自己妹妹的大姊,李玄发现自己竟然无法战胜。他只好投降:“好吧,我去。”
他去山下找阿长借了一辆大车,不过没有马。他只好自己拉着这辆大车,来到书院里。正好看到崔蔼然写好了书信,用信鸽发出。两人将崔翩然抬上大车,崔蔼然嘱咐崔嫣然在书院耐心等候,坐上大车,挥起鞭子,赶着李玄上路。
李玄万般无奈,只好低头拉车。
他不单成了苦力,而且成了马。没办法,谁叫他跟梦魔有着扯不清的关系呢?梦魔的债,只能由他来偿。
两人一拉一赶,大车载着崔翩然,走在终南山下的大路上,向长安走去。
怎么这么热呢?李玄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明明秋凉的天气,怎么走了一阵子后就热上这么样?他头发晕,脚发飘,汗出如浆。他大叫道:“我肯定是中暑了,我要休息一下!”
崔蔼然狠狠一鞭子抽在他脊梁上,根本不理睬他的抱怨。李玄咴咴一声叫,甩开四只蹄子一阵奔跑。
前面一阵烟尘暴起,七八个人骑着高头大马向这边奔了过来。
崔翩然忽然喜道:“四叔!”
她站起身来,拼命挥手。那一行人也看到了她,纷纷煞住骏马。当中一人跳下马来,叫道:“是长女翩然么?”
崔翩然喜道:“是我!”
旁边的几匹马突然围了上来,唰唰几声响,马上骑士抽出雪亮的宝刀来,指向崔翩然。崔翩然怒道:“我乃清河崔氏长女,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崔颢催马走上前来,叹道:“长女,你千万不要抵抗,他们是太子的人。”
崔蔼然怒道:“太子怎么了?咱们清河崔氏乃当世第一豪门,他敢怎样?”
崔颢凑上来,低声对崔蔼然说了几句话。
崔蔼然的脸色立即变了,颤声道:“他……他都知道了?”
崔颢长叹道:“你在书院惹下如此大祸,株连及家门。太子为怕此事泄露,决定对清河崔氏斩尽杀绝。你父母及爷爷已被带到法场,今日下午就要问斩。你快随我们去,还可以见最后一面。”
崔蔼然一听,大哭了起来。那几名骑士将大车押住,擒住崔蔼然,带上镣铐。李玄正要开溜,哪知那些一把屠刀已架在了他脖子上。李玄大呼小叫的,辩称自己跟崔家一点关系都没有,但骑士们哪里肯信?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将李玄也带上镣铐锁住了。
几人被押着,向长安走去。崔蔼然一路上只是哭,李玄问她究竟是为什么,崔蔼然不由得大怒起来,厉声道:“还不是你,非要我们看……”
崔颢急忙咳嗽一声,崔蔼然急忙住口,不再说话。一行人默默不语,走了两个多时辰,进入了长安城中。那长安城真是好气派、好繁华,李玄眼睛都用不过来了。他有心多看看,但被骑士们一阵拳打脚踢,押到了法场上。
崔蔼然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叫,李玄抬头,只见法场上黑压压地跪着几百人,全都身穿黑色囚衣,脸色枯槁。当先一人面容清矍,见崔蔼然到来,长叹一声道:“孩子……”
崔蔼然甩开骑士,奔到那人面前,哭叫道:“父亲大人,是女儿害了你们……”
那人摇头道:“不关你的事。大唐文武鼎盛,咱们崔家早就成了绊脚石。就算没有这件事,也免不了上断头台。所幸我最后还能再见你一面。”
父女正在叙旧,只听一人厉声喝道:“犯人已经全部带到,开始行刑!”
随着呼喊,一名精壮剽悍的刽子手怒喝着站了出来,手起刀落,一刀将崔颢的人头斩落在地!那人头骨碌骨碌地滚到崔蔼然身前,崔蔼然尖叫一声,几乎昏了过去。耳听一连串“行刑!”之声不断响起,十几名刽子手提着鬼头刀不住斩落,每一声就有十几只头颅飞起,粘稠的鲜血溅得满空都是。
崔蔼然看着自己的亲人在眼前被不断残杀,跪倒在地上,一面尖叫,一面痛哭。她伸出双手,使劲抱住自己的头,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减轻自己的痛苦。
人生,似是一场凌迟。
猛然,她听到父亲孱弱的声音:“翩然……”
她忍不住抬起头来,双眼中充满了绝望。她的父亲正望着她,极力想凝聚出一个微笑。但他的表情在这一刹那凝结,一柄鬼头刀轰然斩下,父亲的头颅伴随着怒溅的鲜血,倏然脱离了身体,向空中飞去。
这一幕几乎击溃了崔蔼然的神智,她惨烈地号哭着,几乎已无法控制自己的恐惧。
突然,就听一个声音温和无比地对她道:“愿意接受我的礼物么?”
这声音中有极强的镇定力量,让崔蔼然的心绪稍微安宁了一些。她抬起头来,泪眼朦胧中,就见一双黑色的羽翼飞舞在空中,将一切都笼罩在粘稠的黑暗中。
法场上的鲜血挂在空中,将一切都染成妖艳的猩红。
不知何时,那轮白日已经沉沦,换成清冷的月。那轮月也被鲜血浸满,变得鲜红,妖异。黑色的羽翼混杂在月之暗红中,仿佛交织在一起的破碎锦绸。
一双干净,修长的手,在黑翼的掩映下,捧着一颗头颅,奉到了崔蔼然面前。那颗头颅微闭着双眸,神态安详,宛如只是睡着了一般。
那却是她父亲的头颅。
崔蔼然忍不住又哭了起来。她伸手,将头颅接过来,轻轻拥在怀里。刻骨的悔恨涌上心头。
她不该去知道那个秘密的,是她,是她亲手毁了她这个引以为豪的家族。
猛然,那颗头颅睁开眼睛,厉声道:“女儿啊!快些死吧!我们全家人都在等着你呢!”
崔蔼然直勾勾地盯着那双眼睛,目光呆滞地站起来,喃喃道:“不错……我死了,就可以团圆了……”
她站直了身子,向那双黑翼拜了下去。
黑翼淡淡一笑,伸出一根手指,慢慢向她的眉心点了去。
就在这时,他突然转首,对着李玄一笑。
李玄骤然一惊,他猛然觉察到,这不是真实的,这是梦!
是梦魔昧爽亲手编织的一场梦!
他急忙向崔蔼然奔过去,他不能让梦魔杀了她,绝不能!
就在他接触到崔蔼然的一瞬间,“砰”的一声轻响,崔蔼然化成一团彩雾,在他面前爆开。
李玄惨叫一声,霍然醒来!
红日满窗,他赫然是在自己的宿舍里睡了一小会午觉。
他跳了起来,七枚珠子骨碌碌滚落。李玄脸色变了。
无疑,那是崔蔼然的魂之珠。就在他午睡的片刻,崔蔼然已经遭了梦魔的毒手!
李玄匆忙地奔向女生宿舍。在踏进去的一瞬间,他的心冰凉无比。
崔蔼然坐在床边上,正关切地望着崔翩然。崔翩然躺在床上,眉峰微蹙,似乎正感受着隐痛。她们的神情是那么鲜活,正如每一对互相关心着的姊妹。只是,她们永远都不能动了。
她们的一生都定格在这一瞬间,化为两尊冰冷的玉雕。
她们的魂魄,落在李玄的手中,化为珠子。
李玄软软跪倒在地。
第一次,他觉得如此无助。
紫极老人是对的,梦魔的力量或许没有龙皇强大,但他阴毒残忍,防不胜防。其可怕之处,远远超过了龙皇。
李玄身子忽然一震。
他猛然想起,他在梦中见到过梦魔的样子!
只是,他的梦受制于梦魔,在醒来的一刹那,他就会忘得干干净净。他再也无法记起梦魔的任何特征,除了那双遮蔽一切的黑翼,与那轮妖艳的红月。
但在梦中,他却的确见过梦魔!
要怎么才能将梦中的信息传给梦外?
他不能醒来,一旦醒来,他肯定会忘得干干净净的。究竟要怎样才行?
李玄苦苦思索着。
只要知道梦魔长什么模样,就很容易便能找到他。
可惜,他只能在梦中见到梦魔,而一醒来,就会忘得干干净净。而没有什么办法,让正在做梦的人将梦境透露给别人的。
李玄不敢再躺在床上了,坐在地上苦苦思索。
咕噜走了进来。
它神情专注地走着,没有看李玄。李玄虽然在苦苦思索,但见了它这个样子,也不由得问道:“咕噜,你的算术学的怎样了?”
哗啦一声,咕噜将李玄存放猫罐头的柜子拉开,猫罐头散了一地。咕噜一屁股坐在猫罐头堆里,开始算算术。
咪呜,咪呜。
我昨天没有吃猫罐头,今天没有吃猫罐头,我有两只猫罐头。
咪呜,咪呜。
我要吃一只猫罐头。
咕噜撕开一只罐头,舌头一卷,就将吞拿鱼和白饭鱼吃了个干干净净。它又打开一只,舌头一卷,吞拿鱼和虾也干干净净的了。
咪呜,咪呜。
我吃了几只?
咕噜伸出爪子。一加一等于几?它艰难地分着趾头,虽然它是只神通广大的大妖怪,但它也无法违背自然规律——它只能悲哀地发现,它仍然无法分开趾头,只能得出“一”的结论。
好在咕噜不是一只固执的妖怪,它很快就承认了这个结果。
咪呜,咪呜。
原来我只吃了一只啊,还不到两只。
咕噜又撕开一只罐头,舌头一卷,就将吞拿鱼和白饭鱼吃了个干干净净。
咪呜,咪呜。
现在吃了几只?
它又用胖乎乎的爪子算了一遍。当然还是“一”。
于是大妖怪咕噜咪就心安理得地将所有的猫罐头统统吃完了,打了个饱嗝,蜷到李玄身边,呼呼大睡。一面睡,它一面举起一只爪子,不忘告诉李玄,它只吃了“一”只。
还……还可以这样?
李玄无语了,只能怪自己作茧自缚啊。
咕噜心满意足地睡着,从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发出一连串嘟囔声。
李玄脑海里猛地闪过一道亮光!
他仰天一阵狂笑,窜了出去。
不多一会,他提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一看那猥琐样,就知道是封常青。封常青以为李玄要清算旧账,吓得脸色惨白,凄声叫道:“老大,我不吃刹那芳华,完全是对你的忠心啊!”
李玄冷冷道:“凭什么这么说?”
封常青:“老大你想,我对老大忠心耿耿,无论吃饭睡觉都将老大放在心头第一位。这要是让别的同学看到了,不认为我跟老大有断袖分桃的嫌疑?我的名誉不要紧,美丽的苏师姐怎么办?老大想想,我这不是为了老大着想么?”
李玄怒道:“胡说!”
封常青:“如果老大不相信,我可以证明给老大看!老大,你拿刹那芳华出来,无论多少颗,我都毫不皱眉地吃下去!”
李玄:“你是知道没有刹那芳华了才这样说的吧?”
厚脸皮如封常青,也不禁一阵脸红。李玄将他拖进屋里:“放心,你是我的好兄弟,我绝不跟你清算旧账。我约你来,只不过想让你好好读书而已。边令诚这个混蛋已经好久不见了,你若是学业无成,我这个老大就当得太失败了。”
封常青感激涕零:“老大,你对我真是太好了。”
李玄:“好是吧?坐到那只椅子上。”
封常青:“老大,你对我太好了!哇啊,什么东西刺得我屁股这么痛?”
李玄:“别那么大惊小怪!锥子而已。觉得痛就不要坐那么实。屁股抬起来,再抬!”
封常青:“老大,你扯我的头发做什么?”
李玄:“栓到梁上去啊!我说过,让你来读书啊。这就叫头悬梁、锥刺股。古代勤学的典范,你有幸亲身体验,是不是很感激老大的一片好心啊?”
“……”
李玄不顾封常青的惨叫,将他绑在椅子上。那只椅子上钉满了雪亮的锥子,封常青只要稍不留神,屁股就会被扎出无数血洞来。而他的头发被李玄编成鞭子,悬到了梁上,只要他的头稍微晃动一下,就会经受拔苗助长之痛。李玄将一本书盖在他脸上,道:“开始读书吧!”
封常青开始惨叫。
叫得李玄心烦意乱,撕下臭袜子将他的嘴巴堵上。
然后,他望着窗外,等着太阳坠落。
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晚。微凉的风轻轻吹拂着终南山的暮色,晚霞悬浮在天际,金红色的霞光缓缓褪去,露出苍青色的天来。天是湛蓝的,随着暮色的降临,渐变为灰色,那轮满月却早就跃上天阶,在晚霞的余光里被映成淡淡的红色。
空山寂寂,正适合一场妖艳的红月猎魂。
李玄躺在床上,哼着小曲。他随时准备睡一大觉,好好做一场梦。
第十三章 锦瑟惊弦破梦频类别:古色古香 作者:步非烟 书名:天舞纪 繁體版
夜色渐渐沉了下来,摩云书院中亮起了一盏盏灯。终南山的夜幽静、绵长,在淡淡绿意中沉浮。
但李玄却睡不着。
他越想入梦,就越睡不着。因为书院中响起了一阵琅琅的读书声。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赵客曼胡缨,吴钩霜雪明……”
李玄被吵得心烦意乱,在床上滚啊滚的,就是睡不着。卢家四兄弟的声音越听越讨厌,而且越来越大,看似要一直读到天亮。终于,李玄忍不住了,冲到卢家兄弟的宿舍前,想要去踹他们家门。
突然,就听卢长涣道:“你们,我们在这里读死书,啥时候才能读出点头绪来啊?”
卢长龄道:“你读啊读,就会有头绪的。”
卢长涣道:“我看未必。天下人才济济,你我兄弟未必是其中翘楚。而每年进士就那几个名额,哪里轮得到你我?家父还一心想我中个头名呢!可惜我觉得我连最后一名都未必中的了。”
说着,不住唉声叹气。
卢长庄突然道:“你想不想中头名?”
卢长涣道:“当然想了!我做梦都想!”
卢长庄压低了声音:“听说皇上最宠爱的七公主出宫游玩,鸾驾停在终南山不远的御宿山上。七公主最喜欢文人,每晚都要大宴宾客,召集年轻才俊献诗献赋。如果得其欢心,立即就赏做头名状元。七公主的权势极大,她钦点了状元,连皇上都不会驳。这岂不是一条终南捷径?难得她来到附近,你我不如趁着夜色前去拜访,如果公主一见欢心,岂不白得一个状元?就算不能如愿,也不过是浪费点时间而已。”
卢长涣、卢长龄、卢长适一听,全都大喜,纷纷道:“这办法很好,我们这就去吧!”
李玄本想踹门的,听到他们的谈论,也觉得挺好玩的,推门道:“见面有份,不带我去,我明天一定要向老师告状。”
卢家四兄弟倒没将他视作对手,忙道:“同去、同去!”
五个人偷偷溜出终南山,往西面走去。走了半个时辰,只见一座秀丽山川,映入眼帘。山上一座精致的道观,挂满了大红灯笼,映得天上的月亮都红了。五人刚一靠近,一群剽悍的将士围了上来,吹胡子瞪眼:“此处乃七公主鸾驾停处,何人敢来窥探?再不走开,小心钢刀伺候!”
卢长庄越众而出:“有请将军禀报公主,就说后进末学,卢长涣、长庄、长龄、长适携诗前来拜谒公主,求赐一见。”
那将军知道公主最爱诗人,听到一个“诗”字,不敢怠慢,匆匆奔了进去。片刻之后,他又匆匆奔了回来,满面笑容,道:“公主有请!”
无人随着将军走了进去。那道观外面看去,也就寻常,哪知走进去之后,却是镶金铺玉,极其奢华。李玄的眼睛都快被晃花了。一行人走到了一座大殿中,只见殿正中黄龙椅上坐着一位公主,凤仪威严,含笑看着众人。
李玄不敢多看,依稀觉得有点像龙薇儿。
公主笑道:“素闻几位先生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如星辰璀璨,幸何如之。”
卢家四兄弟听到如此夸赞,不由得有些得意忘形,纷纷逊谢几句。
公主道:“今年春闱取仕,父皇命本宫品点天下英才,择优录取,本宫想,这状元之位、天下文魁,就出在四位之中吧。”
卢长涣等人一听,不由得大喜过望。急忙跪倒称谢。
公主亲手挽起,忽然皱眉,道:“只是状元只有一位,贤昆仲却有四位,不知如何取舍?”
卢长庄笑道:“我们弟兄有个法子,互判高低,不知是否有碍公主清听?”
公主道:“但讲无妨。”
卢长庄道:“我们兄弟曾于酒家之中,命歌妓随意献唱,唱到谁的诗,谁便饮酒一杯。等酒尽夜阑之时,数谁饮酒最多,谁便优胜。”
公主大喜:“此法最是风雅。恰好本宫新练了一帮伶人,又有几位新客,不如就让她们上来,大家听曲饮酒,定本朝文魁。也可为后世留一风流佳话。”
说着,大开宴席,款待卢家四兄弟。李玄也被请到了末座,另外还有几位陪客。酒过三巡,十几位伶人鱼贯而入,击起红牙檀板,琵琶斜抱,丝竹悠然,唱起了时令新曲。
“秋来窗竹和人瘦,雨过相思逐夜长。惟有金风怜寂寞,为吹月桂落梅妆。”
卢长龄满饮一杯,笑道:“诸位兄弟,愚兄先拔头筹。”
卢长涣等笑道:“莫急莫急,咱们的就在后头。”
耳听台上又换了一位伶人,轻歌曼舞,唱道:
“清风细雨湿梅花,骤马先过碧玉家。正值楚王宫里至,门前初下七香车。”
这却不是卢家兄弟的诗句,于是四人都停杯不饮。陪座上的一少年飞觞笑道:“好诗、好诗!”跟着满饮一杯。
众人也不怎么注意他,就听台上伶人再换,曼声唱道:
“飞花无幸上西楼,收拾东湖一片秋。人去人来鹤驾里,香兰只合系归舟。”
卢长庄笑道:“这却是在下的诗了。”说着,也是满饮一杯,意气风发。
公主笑意晏晏,也跟着陪了一杯。台上伶人走马灯一般换着,卢长龄饮了三杯,卢长庄四杯,卢长适两杯。四人不饮的时候,陪座少年便飞觞痛饮一杯,赞一句“好诗!”,倒是饮了十来杯。只有卢长涣一直未能饮酒。
公主停杯笑道:“闻说卢家长兄诗才最好,怎么诗名却不传于教坊呢?”
卢长涣笑道:“他们写的都是庸诗,所以庸人喜欢咏唱。我诗才超卓,岂能同他们相似?”
说着,满饮了一杯,乘着酒兴指着伶人中最灵秀美慧的一位,道:“等她上台之后,若不唱吾诗,拿我头颅来装酒!”
公主大笑,一会,果然那伶人上台,打扮成西域胡人的样子,做天魔之舞。舞姿曼妙柔和,绝类天人。红牙板一击,万籁俱寂,只听她唱道:
“欲就东风舞彩裳,东风笑我太疏狂。才将国色争春色,便谪昭阳到洛阳。
有梦暗牵还作翼,多情无赏自为妆。暗香疏影各风骨,骚客何劳笑短长。”
卢长涣大笑。长庄、长龄、长适齐齐叹息,果然,这是卢长涣最出名的咏牡丹之作。耳听那伶人不住唱下去,却是前代名篇。
卢长涣对公主道:“如何?吾才出侪辈多矣!”
公主点头道:“虽然量少,但贵在质胜。本朝文魁,舍汝其谁?”唤道:“取本宫紫袍来!”
旁边伺候的宫女急忙献上一袭紫色锦袍。公主拾起,亲手要为卢长涣披上。卢长涣容光焕发,得意得几乎晕了过去。十年寒窗之苦,不就是为的这一刻的荣耀么?
突听一人清声道:“公主何厚此薄彼?饮一杯酒的赏了紫袍,饮了十几杯酒的却什么都不赏?”
众人看时,就见那位逢唱必饮酒的少年站了起来,风神俊朗,意气超卓。
李玄向来不夸人的,被他的容光一照,也不由得有些自惭形秽。
公主笑道:“这饮酒是有个规矩的,必须自己的诗篇才能饮酒。她们唱前人诗篇,你也要饮,岂能算数?”
少年一声长笑:“公主过于高抬在下,明明是在下之拙作,怎么说是前辈名篇呢?”
说着,离席出座,献上一篇诗集。只见封面上画着一位老僧闲坐,画风古雅,意态闲适。虽只寥寥几笔,却如风月飘然,盎然满卷。公主大惊,翻开诗篇,但见篇篇珠玑,清香满颊。不由得亲自送到少年手上,长揖道:“先生雅作,向来拜读,固以为是前朝名贤所作,不意竟在座榻之侧!”
少年笑道:“公主还是不信。”
他随手抱起身旁歌妓怀中的琵琶,两指微微一拨。众人恍如一阵清风拂面,都觉心旷神怡。少年随手乱拂,音声四溅,星辰妙舞,天女散曼。如繁花竞谢,染满衣襟。忽然抖落,顿成万古风华,独俏立而怆然。
少年微微躬身,道:“这一曲,是为《郁伦袍》。”
公主尚未从妙音中醒来,叹道:“天音曼妙,实无人能及!今日才知真文采!真诗仙!”
说着,从卢长涣身上将紫袍扯下,恭恭敬敬地披在少年身上。亲手挽着少年坐到上座上去。
卢长涣等四人面面相觑,都觉极为难过。但少年才华实在太高,他们望尘莫及,也便不怎么恨他。
少年悠然道:“不知公主该怎么处置这四个人?”
公主恼道:“这四个人沽名钓誉,欺骗本宫,罚他们永远不准应举,永不能授功名。从今日起,他们若敢写一个字,就剁掉一根手指!若敢吟一首诗,发配边疆十年!”
卢家四兄弟大惊。他们嗜书如命,要他们不写字、不吟诗,那简直是要了他们的命!何况他们被父兄寄予了极大的期望,指望着能考中进士,光耀门楣。却被公主亲口判为永不授功名,那简直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四人一齐惨叫了起来。
少年笑道:“在下正少四个诗奴,公主何妨将他们四人赏给在下?”
公主破颜一笑:“这四人虽然品格不高,但还算略通诗书,给先生做了奴才,倒也相得益彰。来人!”
几位彪形大汉抢了上来,将卢家四兄弟狠狠按在地上。又拖过一只巨大的火炉,刹那间将铁钳烧得通红,只见钳上印着一个大大的“奴”字,向卢家四兄弟脸上夹去。
卢家四兄弟肝胆俱裂,他们自命为风流才子,若是脸上被烙上“奴”字,终生为奴,这番奇耻大辱焉能忍受?忍不住齐声惨叫起来。
那少年大笑声中,亲手接过火钳,向卢家四兄弟狠狠烙下。
那一刻,四周风物突然颠倒。
帷幔、美酒、銮驾、歌伶瞬间消失,只剩下夜空中一轮绯红的明月。那少年霍然回首,目光冷森森地盯着李玄。
他手中捧着的,是铁,是火,是厉啸的魔,映衬着他满头长发飞舞,紫袍破碎,化为两只羽翼凭天而立。
尽显傲岸冷艳。
卢家四兄弟绝望的凄叫声,成为他最好的点缀。他如悬空立于地狱中,身周遍开红莲。
“是你?”李玄一声惊呼,随即霍然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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