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铁凝-麦秸垛

铁凝(当代)
麦秸垛
  当初,那麦秸垛从喧嚣的地面勃然而起,挺挺地戳在麦场上。垛顶被黄泥压匀,显出柔和的弧线,似一朵硕大的蘑菇;垛檐苫出来,碎麦秸在檐边耀眼地参差着,仿佛一轮拥戴着它的光环。
  后来,过了些年。春天、夏天、秋天的雨和冬天的雪……那麦秸垛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却依然挺拔。四季的太阳晒熟了四季的生命,麦秸垛晒着太阳,颜色失却着跳跃。
  一
  太阳很白,白得发黑。天空艳蓝,麦子黄了,原野骚动了。
  一片片脊背亮在光天化日之下。男人女人们的腰朝麦田深深弯下去,太阳味儿麦子味儿从麦垅里融融地升上来。镰刀嚓嚓地响着,麦子在身后倒下去。
  队长派了杨青跟在大芝娘后头拾麦豄儿捆麦个儿。大芝娘边割麦子边打豄儿,麦豄儿打得又快又结实,一会儿就把杨青丢下好远。
  杨青咬牙追赶着大芝娘,眼前总有数不清的麦豄儿横在垅上。一副麦豄儿捆一个麦个子,麦个子捆绑好,一排排躺在裸露出泥土的秃地上,好似一个个结实的大婴孩儿。
  杨青先是弯腰捆,后来跪着捆,后来向前爬着捆。手上勒出了血泡,麦茬扦破了脚腕,麦芒在脸上扫来扫去,给脸留下一缕缕红印,细如丝线,被汗蜇得生疼。
  大芝娘在前头嘎嘎地笑,她那黑裤子包住的屁股撅得挺高。前头一片欢乐。
  四周没有人了,人们早涌到前边欢乐里去。杨青守着捆不尽的麦个儿想哭。
  要是四年以前,杨青就会在心里默念"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然后身上生出力气,或许真能冲上去。那时候她故意不戴草帽,让太阳把脸晒黑。那时候她故意叫手上多打血泡--有一次最多是十二个,她把它们展览给人看。大嫂们捏住她的手,心疼得直"啧啧"。杨青不觉疼,心直跳。那时候过麦收,她怕自己比不过社员,有一回半夜就一个人摸到地里先割起来,天亮才发现那是邻队的地块儿。
  那时候就是那时候。现在她好像敌不过这些麦子,这块地。
  日子挨着日子,是这样的一模一样,每一个麦收却老是叫端村人兴奋。人们累得臭死,可是人们笑。汗水把皱了许久的脸面冲得舒展开来。
  太阳更白了,黑得人睁不开眼。队长在更远的地方向后头喊话,话音穿过麦垅扑散开去:"后头的,别絍懈着!地头上有炸子、绿豆饭汤候着你哩,管够!管饱!"
  年年都一模一样。年年麦收最忙的几天,各队都要请社员在地头吃炸子。四年前,杨青插队的头一年麦收就赶上吃子。那时社员们在地头围严了子笸箩和绿豆饭汤大桶,杨青就躲到一边儿去。队长喊她,她说不饿;大芝娘把子塞到她手里,她说钱和粮票都在点儿上。人们被逗乐了,像听见了稀罕话儿。后来一切都惯了。甚至,每逢麦收一到,杨青首先想到的就是炸子。现在她等待的就是队长那一声鼓动人心的呐喊。在知青点,她已经喝了一春天的干白菜汤。
  杨青没有往前赶,就像专等大芝娘过来拉她过去。大芝娘到底小跑过来。
  杨青抬起脸,大芝娘已经站在她跟前。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从太阳那里吸收的热量好像格外充足,吸收了又释放着。她身材粗壮,胸脯分外地丰硕,斜大襟褂子兜住口袋似的一双肥奶。每逢猫腰干活儿,胸前便乱颤起来,但活计利索。
  杨青望着大芝娘那鼓鼓的胸脯,腿上终于生出些劲。她擦了擦眼,站起来。
  "忙走吧,还愣着干什么?"大芝娘招引着杨青。
  杨青跟上去,发现前边净是捆好的麦个儿。分明是大芝娘劫了她。
  地头上,人们散坐在麦个子旁边那短浅的阴影里,吃鱦子、喝汤,开始说闲话解闷儿。那解闷儿的闲话大多是从老光棍栓子大爹那双翻毛皮鞋开始。那皮鞋的典故,端村人虽然早已了解得十分详尽,但端村总有新来人。比如谁家从外村请来了帮工,比如谁家的新媳妇在场,再比如城里来插队的学生。
  皮鞋是真正的日本货,硬底,翻毛。那是闹日本时,栓子大爹从炮楼上得来的。村里派当长工的栓子给鬼子送过一趟麦子,栓子赶着空车回来,就捎带回这么一双鞋。刚得到这鞋时,栓子走起路来咯吱咯吱;年代久了,皮底掌了又掌,走起路来变成了咯噔咯噔。
  日本投降了,栓子还一直穿它。解放了,栓子还一直穿它。人们问:"栓子叔,你恨日本鬼子不?"
  "兴许就你不恨。"
  "那还穿这鞋?"
  "谁叫它是鞋呢。"
  "这可是日本货哩。"
  "你叫它应声儿?我不恨鞋。"
  栓子大爹的回答理直气壮却并不周密。许多时候,端村人就是从这双鞋上来审度形势的。那鞋有时也会变得理不直气不壮起来。"文化大革命"开始前,那鞋便销声隐迹过好一阵。后来,公社的造反派到底为鞋来到端村,勒令栓子大爹三天之内必须交出。否则他也将被踏上一只脚,闹个永世不得翻身。栓子大爹受了些皮肉之苦,造反队却终究没有找到那鞋。再后来,本村造反队包下了此案。栓子大爹把鞋亮给本村的造反队,他们却没有把它当作胜利果实拿走,就因为那是端村的造反队。眼下他们虽然造反披挂,但端村人的习性难变,他们生性心软。
  寒来暑往,栓子判断了形势,端村终于又响起了那鞋声。
  这是栓子和鞋的故事,却是外来人对鞋的粗浅了解。外来人很少明了那鞋的另一半故事。那一半,没有人在公开场合撺掇栓子大爹。了解那一半,除非你是真正的端村人。
  栓子年轻时做长工,恋过村东老效的媳妇。麦收时常常背着东家给那小媳妇送麦子。
  栓子恋那媳妇,就是愿意把东家的麦子送给她。
  老效在外村窑上干活儿,会烧窑,会针灸,会给女人放血治病。他默默烧窑,扎针、放血却在一方有名。一针下去,有人还阳,也有人半日后归阴。病主人质问老效,老效几句话能把主人噎得哑口无言:"不是放血半天后才咽的气吗?要是不放血,能活那半天?这叫手劲。"主人自讨了没趣,老效却争得了一个传名的机会:是老效的针术又使那就要归阴的女人多活了半天。老效的针有手劲。
  老效在外烧窑、扎针,一集回家一次。一次老效回来,看见家里的新麦子,逼问媳妇。媳妇害怕,说出了栓子。老效不露声色,白天只是和媳妇吃饭、行事。天黑他邀了栓子出来,走近村头场边一个麦秸垛。老效靠在垛上,半晌不响。
  黑暗中栓子被吓出了魂儿,那魂儿就在他周身哆嗦。
  后来老效开口了:"兄弟,别怕。你想什么我知道。可你那麦子我不稀罕。"
  栓子不言语。
  "听出来了呗,不稀罕。"
  栓子还是不言语。
  "这么着,咱换吧。"老效说。
  "换?换什么?"栓子还是听不出来。
  "把你那皮鞋给了我,我就让你一回。"
  栓子听懂了,便不害怕了。只觉浑身的血全冲到脸上,又沉到脚后跟。他捏紧了拳头,直往老效跟前凑。
  这时散在脚前的麦秸堆一阵,老效弯腰抓起一个人来。栓子细看,正是那媳妇。她被绳子绑了,嘴叫毛巾堵着。
  "就在这儿,行不?你脱鞋,她这儿由我脱。"老效抓住媳妇的裤腰,媳妇趔趄着歪倒在垛前。
  栓子再也忍不住,又往前凑凑,猛然朝黑暗舒出了一个拳头,老效仰翻在麦秸堆上。栓子又是一拳,又是一拳,又是一拳。老效没了响声儿。
  栓子给那媳妇松了绑,拽出嘴里的毛巾,指着老效对那媳妇说:"他、他不算个汉们家,他畜牲不如!你不能跟他。你,你跑了吧!"
  老效媳妇一跺脚跑了。栓子把半死的老效背回家,扔在炕上说:"忙给你个人扎一针吧!"
  老效媳妇再也没回端村。栓子几年不去村东。
  …………
  杨青了解那后一半故事,四年后她已经算个端村人了。
  子笸箩被人们吃得露了底。众人四散开,一片脊背朝着太阳。
  黄昏,大片的麦子都变成麦个子,麦个子又戳着聚拢起来,堆成一排排麦垛,宛若一个个坚挺的悸动着的乳房。那由远而近的一挂挂大车频频地托起她们,她们呼吸着黄昏升腾起来,升腾起来,开始在柔暗的村路上飘动。
  杨青独自站在麦田里,只觉着脚下的大地很生。她没有意识到麦垅里原来还有这样多的细草野花。毛茸茸的野草虽然很细、很乱,但很新;大坂花宛若一面面朝天的小喇叭,也欢欣着响亮起来。被正午的太阳晒蔫了的她,现在才像蓄满了精力。那精力似从脚下新地中注入,又像是被四周那些只在黄昏才散放的各种气味所熏染。又仿佛,是因了大芝娘那体态的施放。那实在就是因了不远处那些坚挺的新麦个儿,栓子大爹那半截故事就埋在那里。杨青身心内那从未苏醒过的部分醒了。胸中正膨胀着渴望,渴望着得到,又渴望着给予。
  杨青在黄昏中挪动着脚步,靠了那矗立着的麦个儿的牵动。远的、近的、那被太阳晒得熟透的麦个子。她朝它们走去,一整天存进的热气立刻向她袭来。她感应到那里对她的召唤,那召唤渗透她,又通过她扩散开去。她明白了过去不曾明白的感觉,她明确了过去不敢明确的念头,她一定是爱他,她一定要爱他,那个身材高高的陆野明。
  二
  这两年不比早先。一过麦收知青点上电报便多起来。知青们拿上电报净找队长请假回平易市,躲过麦收才回来吃新麦子馒头。
  陆野明也接到了家里的电报。他不找队长,却来到女生宿舍找杨青。
  "杨青,你出来一下。"他说。
  "你进来吧,就我自己。"杨青在宿舍里说。
  陆野明顶着门楣走进女生宿舍,杨青便掏出指甲刀剪指甲。
  "电报。"陆野明把电报亮给杨青看。
  杨青只顾剪指甲,并不关心陆野明手中的东西。
  "家里让我回去。"陆野明又说。
  "噢。"
  杨青继续剪指甲。她剪得很轻快,很仔细,很苦。
  "你说我回去吗?"陆野明问杨青。
  "我说你应该回。"
  "为什么?"陆野明对杨青的回答没有准备。
  "因为来了电报。"
  杨青还在剪,剪完又拿小锉一个个锉起来。陆野明第一次发现杨青的手指修长,椭圆形的指甲盖很好看。
  "我不回。"陆野明把电报叠了又叠,叠成钝角,又叠成锐角。
  "你不回?"
  "因为你不回。"
  "你怎么肯定我不回?"杨青锉完指甲,把指甲刀放进衣兜,双手交叉起来,显得格外安详。
  "你也回去?"
  "大家都回。"
  "那,我也去请假。"陆野明把电报展开、抚平,转身就往外走。
  "你回来。"杨青叫住陆野明。
  陆野明站下来。
  "你的头发还不理?该理了。"杨青说。
  陆野明捋了捋头发,觉出有一撮向上翘起,很有弹性。他没敢看杨青,又往外走。杨青却又叫住他说:"快走吧,我可不走。"
  "你……"陆野明又转回身,疑惑地望着杨青。
  "哪年麦收我回过家?嗯?"杨青声音很轻,轻成没有声音的暗示。
  陆野明回味一下杨青的话,总算从暗示里领略到了希望。他把电报揉成一团故意丢在屋角,很重地推了门,很轻地跑出屋子。
  杨青很愉快。因为身在异乡,有一个异性能领略自己的暗示。再说那仅仅是暗示吗?那是驾驭,驾驭是幸福的。
  
  下乡第一年,杨青就格外注意陆野明。当时她并不想驾驭谁,只想去关心一个人。早晨起来,陆野明头发上老是沾着星星点点的碎棉球,杨青便知道他的被子拆了做不上。她替他做棉被,还把他划了口子的棉袄也抱过来。缝好,又叠着抱过去。她提醒他理发、洗涮,还常把"吃不了"的饼子滚到陆野明的饭盆里。
  陆野明很久才感觉到那关心的与众不同,他也回报着她。
  杨青对"1059"农药过敏,那次喷棉花回来就发起高烧。村里唯一的赤脚医生上县培训去了。不知谁请来了老效。那老效急急赶进知青点,从怀里掏出油腻的布包,双手在裤腿上蹭掉些土末儿,往杨青脑门上使些唾沫,抽出一根大针照着印堂就扎。陆野明一把攥住老效的手腕说:"谁让你来的?这是治病?这是祸害人。"他夺过老效的针,替他包裹好,连推带搡把老效请出知青点。他找了辆破车,自己拉着,两个女生护着,一去十二里,把杨青送到县医院。
  一路走着,陆野明一看见杨青那光洁、饱满的前额就想哭。他想,老效就在那里抹过唾沫。
  谁都知道杨青在关心陆野明,谁都不说杨青的闲话,就因为关心陆野明的是杨青。杨青懂分寸,因为想驾驭。
  一次,队长把杨青和陆野明单独分在一起浇麦子。陆野明很高兴,叫上杨青就走。杨青却着急起来,左找右找,总算临时抓到了花儿作伴。
  花儿是小池的新媳妇,春天刚跟人贩子从四川来到端村。
  陆野明一路气急败坏,杨青和花儿又说又笑。她引她说四川话,问她为什么四川人都爱吃辣椒。
  陆野明的气急败坏,花儿的四川口音,都给了杨青满足。
  绿色麦田里,灌了浆的麦穗很饱满,沉甸甸地扫着人的腿。陆野明看机子,杨青和花儿改畦口。改几畦就钻进窝棚里坐一会儿,像是专门钻给陆野明看。陆野明跟前只有柴油机。
越到正午,陆野明越觉着没意思。他揪了几把麦穗塞到柴油机的水箱里煮。煮熟了自己不吃,光喊杨青。杨青到底来到井边。陆野明递给她一把熟麦穗。
  碧绿的麦穗冒着热气。放在手里搓,那鼓胀的麦粒散落在掌上,溅得手心很痒痒。杨青嚼着,那麦粒带一点咬劲儿。心想剩下几穗给花儿。
  "好吃吗?"陆野明坐在麦垅里问杨青。
  "好吃。"杨青没有坐。
  机井旁边的麦子高,麦穗盖过陆野明的头,齐着杨青的腰。
  "跟谁学的?"杨青问。
  "你坐下,我告诉你。"
  杨青想了想,没有坐。
  陆野明又往杨青身边挪挪,他的肩膀碰着了她垂着的手背。杨青往旁边跨了跨。陆野明不知怎么的就攥住了杨青的手。
  柴油机的声音很大。
  陆野明攥得很死。
  杨青努力想抽出自己的手。抽不出。
  "你应该放开我。"杨青声音很低,看着远处。
  陆野明不放。
  杨青突然大声喊起了花儿:"花儿,陆野明给咱们煮麦穗了!"
  陆野明不放。
  "你应该放开我!"杨青声音更低了,被机器震得有些颤抖。
  陆野明抬起头,急不可待地想对杨青说几句什么。在太阳的直射下,他忽然发现杨青唇边那层柔细的淡黄色茸毛里沁出了几粒汗珠,心里一下乱起来。他到底放开了她的手。
  "我愿意你放开我,我知道你会放开我。"杨青眼睛向下看,不知是看陆野明的脚,还是看地。"我该找花儿去了。"她说。
  杨青迈过了一个麦垅,那正在孕育着果实、充盈着生命的麦棵在她腿下倒下去,又在她身后弹起来。
  "陆野明,机器该上水了!"杨青跳过麦垅,回身对陆野明说。
  杨青又迈过几垅麦子,顺着凉爽的垅沟朝花儿跑去。
  陆野明心里很空旷,他知道她是对的。许久,他眼前只有那几粒汗珠。
  他更爱她。她能使他激动,也能使他安静。激动和安静使他对日子挨着的日子才有了盼头。原来在这块土地上不仅是黄土和麦子;不仅是他们以往陌生的柴、米、油、盐;不仅是电影《南征北战》,还有激动中的安静和安静中的激动。
  田野还在喧嚣。
  陆野明坐在院里,守着一只大笸箩擦麦子,身边放着铁筲,筲里水不多,而且很浑。他把一块屉布在筲里涮过,拧成半干,擦着新麦粒上的浮土。
  陆野明擦好麦子,一簸箕一簸箕地撮到布袋里,准备扛到钢磨上去磨面。沈小凤来到他面前。
  沈小凤是刚下来不久的新知青,家也在平易市。家门口有一面"手工织毛衣"的小牌,那是她母亲的活计。沈小凤有时也帮她母亲赶活儿。
  过麦收沈小凤接不到家里的电报,家里不需要她回去,也不听她支使。家里和点儿上相比较,沈小凤也愿意待在点儿上。
  沈小凤个子挺矮,皮肤细白,双颊常被晒得粉红。两条长过腰际的大辫子沉甸甸地垂在脑后,使她那圆润的下巴往上翘。她爱哭、爱笑,看到蝎虎子嚷着往别人身上扑。
  "陆野明,你擦麦子呀?"沈小凤用自己的辫梢摔打着自己的手背。
  陆野明只看见一双穿白塑料凉鞋的脚。
  "废话。"他不抬眼皮。
  "怎么是废话?"
  "你不是早看见了。"
  "看见了就不能再问问?让我看看擦得怎么样。"沈小凤去扒麦子口袋。
  "别动。"陆野明喊。
  "怎么啦怎么啦?"沈小凤自顾在口袋里扒拉。辫梢扫着了陆野明的脸。
  陆野明心里痒了一下,便是一阵莫名其妙的烦躁。
  "你看这是什么?"沈小凤从麦子里捡出一粒土坷垃,举到陆野明眼前,"能磨到面里吗?让我们吃土坷垃?"她一边说,和陆野明蹲了个对脸,满口整洁的白牙在陆野明眼前闪烁。
  "那你说怎么办?"陆野明盯住沈小凤。
  "得用水淘,起码淘两遍,晾成半干再磨。咱俩淘呀,去,你去挑一挑水。"沈小凤伸手就拽陆野明的胳膊。
  "干什么你!"陆野明站了起来。
  "让你挑水去。"沈小凤也站了起来。
  "告诉你,这星期是我当厨,不用你操那份心。"陆野明说完抓住布袋口,想抡上肩。
  沈小凤却把一双柔软的手搭在陆野明手上:"我就不让你走。"
  杨青头上沾着碎麦秸跑了进来,看见陆野明和沈小凤,她远远地站住脚。
  陆野明突然红了脸。沈小凤脸不红,她懂得怎样解围。
  "杨青,我们俩正商量淘麦子哪。陆野明就知道拿布擦。光擦,行吗?"沈小凤说。
  "淘淘更好。"杨青说。
  "看我没说错吧。"沈小凤白了陆野明一眼。
  杨青走近他们说:"沈小凤,队长叫我来找你,你怎么说不去就不去了?后半晌场上人手少。"她只对沈小凤讲,不看陆野明。
  "我不想去了,我想在家帮厨。"沈小凤说。
  "行,那我跟队长说一声。"杨青像不假思索似地答应下来,转身就走。
  "杨青,你回来!"陆野明在后边叫。
  "有事?"杨青转回头。
  "统共没几个人吃饭,帮什么厨!我用不着帮。麦子也不用淘。"陆野明说得很急。
  杨青迟疑一下,没再说什么,只对他们安慰、信任地笑了笑。陆野明从来没见过她那样的笑,那笑使他一阵心酸,那笑使他加倍地讨厌起紧挨在身边的沈小凤。
  杨青镇静着自己走出院子,一出院子就乱了脚步。她满意自己刚才的雍容大度。可是他面前毕竟是沈小凤。她抓他的手,说不定还要攥起雪白的小拳头捶打他……
  街里到处是散碎的麦秸。街面显得很纷乱。
  走出村,她又走进那弥漫在打麦场上的金色尘雾。
  三
  地里的活儿清了,场上的活儿没清。脱粒机响得不倦。
  杨青抢在脱粒机前入麦子。
  大芝娘急得白了脸:"忙闪开,给你个筢子搂麦秸吧。"
  大芝娘递给杨青筢子。脱粒机吐出了新麦秸,杨青就拿筢子搂。新麦秸归了堆,有人用四股杈垛新垛。新垛越垛越高,两个半大小子不住在垛上跳腾,身子陷下去又冒上来,冒上来又陷下去,垛心眼看实着起来。
  新垛还没高过那旧垛,却把那旧垛比得更旧。
  歇完畔,杨青又抢到脱粒机前入麦子,大芝娘又把她喊了回来。
  大芝娘不让杨青上机器。
  大芝娘心里有事。
  大芝娘就是大芝的娘。
  大芝娘结婚三天丈夫就骑着骡子参军走了,几年不打信。村里人表面不说什么,暗地里嘀咕:准是在外头提了干部,变了心思。
  后来丈夫回了村,果然是解放省城后提了干部,转到地方。丈夫说着一口端村人似懂非懂的话,管夜了个叫"昨天",管黑介叫"晚上"。
  大芝娘给他烧好洗脚水,他把脚泡在大瓦盆里只是发愣。
  "怎么来,你?"大芝娘问。
  "也没什么。"丈夫说。
  "使的慌?"
  "不是。这次回来主要是想跟你谈一个问题。"
  "没问题。"大芝娘说。
  "这么给你说吧。"丈夫说,"就目前来讲,干部回家离婚的居多。包办的婚姻缺少感情,咱俩也是包办,也离了吧。"
  大芝娘总算弄懂了丈夫的话,想了想说:"要是外边兴那个,你提出来也不是什么新鲜。可离了谁给你做鞋做袜?"
  丈夫说:"做鞋做袜是小事,在外头的人重的是感情。"
  大芝娘说:"莫非你和我就没有这一层?"
  丈夫说:"可以这么说。"
  大芝娘不再说话,背过脸就去和面。只在和好面后,又对着面盆说:"你在外边儿找吧,什么时候你寻上人,再提也不迟。寻不上,我就还是你的人。"
  丈夫的手早就在口袋里摸索。他擦干脚,趿拉着鞋,把一张女人照片举到大芝娘眼前。大芝娘用围裙擦干净手,拿起照片仔细端详了一阵,像是第一回接触了外界的文明。
  "挺俊的人。也是干部?"她问。
  "在空军医院当护士。"丈夫说。
  大芝娘的眼光突然畏缩起来。她讪讪地将照片摆在迎门橱上。
  她不知护士是什么,如同她不知道丈夫说的感情究竟包含着什么一样。她只知道外边兴过来的事,一定比村里进步。
  当晚,大芝娘还是在炕上铺了一个大被窝。
  丈夫又在远处铺了一个窄被窝。
  她同意和他离婚。第二天,丈夫把大芝娘领到乡政府办了离婚手续。
  他没有当天回去。晚上,在一明两暗的三间房里,她住东头,他住西头。夜里大芝娘睡不着,几次下炕穿鞋想去推西头的门,又几次脱鞋上炕。她想到照片上那个护士,军帽戴在后脑勺上,帽檐下甩出一绺头发;眼不大,朝人微笑着。她想那一定是个好脾气的人。
  大芝娘披着褂子在被窝里弯腰坐了一夜。
  第二天,丈夫一早就慌慌地离开端村,先坐汽车,后坐火车,回省城岗位上去了。他万没想到,第三天大芝娘也先坐汽车、后坐火车来到省城。她又出现在他跟前。丈夫惊呆了。
  "可不能翻悔。离了的事可不能再变!"他斜坐在宿舍的床铺上,像接待一个普通老百姓一样警告着她。
  "我不翻悔。"大芝娘说。
  "那你又来做什么?"
  "我不能白做一回媳妇,我得生个孩子。"大芝娘站在离丈夫不近的地方,只觉高大的身躯缩小了许多。
  "这怎么可能、目前咱俩已经办了手续。"丈夫有点慌张。
  "也不过刚一天的事。"大芝娘说。
  "一天也成为历史了。"
  大芝娘不懂历史,截断历史只说:"孩子生下来我养着,永远不连累你,用不着你结记。"
  丈夫更意外、更慌张,歪着身子像躲避着一种浪潮的冲击。
  "我就住一天。"她毕竟靠近了他。
  丈夫站起来只是说着"不"。但年轻的大芝娘不知怎么生出一种力量,拉住了丈夫的手腕,脑袋还抵住了他的肩膀。她那茁壮的身体散发出的气息使丈夫感到陌生,然而迷醉;那时她的胸脯不像口袋,那里饱满、坚挺,像要迸裂,那里使他生畏而又慌乱。他没有摆脱它们的袭击。
  当晚他和她睡了,但没有和她细睡。
  早晨,丈夫还在昏睡,大芝娘便悄悄回了端村。
  果然,她生下了大芝,一个闺女。闺女个儿挺大,从她身上落下来,好似滚落下一棵瓷实的大白菜。
  大芝在长个儿,大芝娘不拾闲地经营着娘儿俩的生活:家里、地里。她没觉出有哪些不圆满,墙上镜框里照样挂着大芝爹的照片。连那位空军护士的照片,她也把她摆在里面。她做饭、下地、摆照片,还在院子里开出一小片地,种上一小片药用菊花。霜降过后收了菊花,晒干,用硫磺熏了卖给药铺,就能赚出大芝的花布钱。大芝在长个儿。
  六○年,大芝娘听说城里人吃不饱,就托人写信,把丈夫一家四口接进端村。在那一明两暗的三间房里,他们住东头,她和大芝住西头。直把粮食瓮吃得见底。临走时,那护士看着墙上镜框里的照片不住流泪,还给她留下两个孩子的照片。大芝娘又把他们装进镜框里。她觉着他们都比大芝好看。
  大芝长大了,长得很丑。只是两条辫子越发的粗长,油黑发亮。两条粗大的辫子仿佛戳在背后,别人觉着累赘,大芝对它们很爱惜。
  大芝长大了,也长着心眼儿。她就是仰仗着这两条辫子,才敢对村里小伙子存一丁点儿幻想。终于她觉出有人在注意她的辫子了,那便是富农子弟小池。她的心经常在小池面前狂跳。
  那年过麦收,大芝盘起辫子、包着手巾守着脱粒机入麦子,队长派了小池在旁边搂麦秸。大芝的心又开始狂跳,心跳着还扯下了头上的手巾,散落下小池爱看的两条辫子。
  麦粒加麦秸都在飞舞,大芝的辫子也分外的不安静。
  后来,那辫子和麦个子一同绞进了脱粒机。一颗人头碎了,血喷在麦粒堆上,又溅上那高高的麦秸垛……
  天地之间一片血红,打麦场哑了。
  收尸、埋大芝的果然是小池。
  埋了大芝,人们来净场。有人说那溅过血的麦秸垛该拆,可人们都不敢下手。后来瓢泼大雨冲刷了麦秸垛,散发着腥热气的红雨在场院蔓延。天晴地干后,地皮上只剩下些暗红。
  没人再提拆垛的事。只是,女人们再也不靠在那垛脚奶孩子;男人们也不躺在垛檐下打盹儿、说粗话。该发生在那垛下的一切,又转移了新垛。
  大芝娘把自己关在家里,关了一集才出来做活儿。没见她露出更大的哀伤,她只跟女人们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儿。没人跟她提大芝的事。在端村,大芝的事不同于栓子大爹的皮鞋。
秋天,药菊花仍旧盛开在大芝娘的小院里,雪白一片,开出一院子的素净。大芝娘收了菊花,使硫磺熏。小池站在门口说:"哪天我进城,替你卖了吧。"
  "不忙,我个人能行。"大芝娘让小池进院,小池只是不肯。
  大芝娘独个儿就着锅台喝粥。墙上,她有满镜框相片。
  四
  麦收过后,麦子变作光荣粮,被送进城,车、人、牲口、麦子都戴着红花。留给端村的,倒像是从那行列里克扣出来的一星半点。端村人开始精心计算对于那一星半点的吃法。
  空闲下来的田地展示着慷慨。
  远处,天地之间流动着风水,似看得见的风,似高过地面的水。风水将天地间模糊起来。
  知青们回了点儿,点儿上又热闹起来。
  沈小凤向人们展示着收获。她竭力向人们证明,麦收期间"点儿"是属于她和陆野明的。现在当着众人她开始称呼他为"哎";背后谈起陆野明,她则用"他"来表示。他还是经常遇见她那火热的眼光,人们听见的却是他和她之间一种不寻常的吵闹。
  陆野明要挑水,沈小凤便来抢他的担杖。陆野明不让,骂她"腻歪"。
  陆野明洗衣服,沈小凤早已把自己的衣服排列了一铅丝。陆野明把沈小凤的衣服往旁边推推,沈小凤便尖叫着打陆野明的手。
  陆野明寻机和杨青说话,愤愤地也用"她"来反映着沈小凤的一切。杨青机警地问:"她是谁?"
  陆野明愣住了,这才发现自己也用"她"称呼起沈小凤了。
  杨青不再追问,只是淡淡一笑,对陆野明轻描淡写地谈着自己的看法:"她比我们小,我们比她大。人人都有缺点,是不是?"
  "我们"又感动了陆野明,"我们"又验证了她对他的信任。他的心静下来。只有杨青能使他的心安宁,占据他内心的还是杨青。
  然而在深深的庄稼地里,在奔跑着的马车上,在日复一日千篇一律的动作中,在沉寂空旷的黑夜里,沈小凤那蛮不讲理的叫嚷、不加掩饰的调笑,却时常响在陆野明的耳边。她的雪白的脖梗,亚麻色的辫梢,推搡人时那带着蛮劲儿的胳膊,都使他不愿去想,但又不能忘却……她不同于杨青。
  他爱杨青,爱得不敢碰她,他讨厌沈小凤,讨厌了整整一个夏天。
  秋天了。
  大片的青纱帐倒下去,秋风没遮拦地从远天远地奔来,从裤脚下朝人身上灌。吹得男生们的头发朝一边歪,姑娘们绯红的面颊很皴。
  砍了棒子秸的地块儿被耀眼的铧犁耕过,使了底肥,耙了盖了,又种上了麦子。端村人闲在了许多。人们想起享受来。
  "会儿多不看电影儿了!"谁说。
  "请去!"干部们立时就明白了乡亲的心思。
  "请带色儿的!"谁说。
  "请带色儿的,不就他娘的四十块钱么!"干部说。
  过去,十五块钱的黑白片《南征北战》、《地道战》,在端村演了一次又一次。片子老,演起来银幕上净哗哗地"下雨"。但是村东大壕坑里还是以"二战"压底儿,早就变作包括邻村乡亲在内的电影场。坑沿蜿蜒起许多小路,坑底被人踏坐得精光。
  到底请来了带色儿的新片,花四十块钱端村还用不着咬牙。端村人自己过得检点,也愿意对邻村表现出慷慨。
  带色儿的电影使人们更加兴奋,许多人家一大早就打发孩子去外村请且(亲戚)。天没黑透,壕坑就叫人封得严严实实。人们背后是没遮拦的北风,坑里升腾起来的满是热气。
  大壕坑也给知青点带来了欢悦。这时他们也和端村人一样盼天黑,在壕坑里和端村人一样毫不客气地争地盘,和端村人一样为电影里哪个有趣的情节推打、哄笑……
  知青们踩着坚硬的黄土小道出了村,沈小凤提着马扎一路倒退着走在最前头。她拿眼扫着陆野明,学外村一个大舌头妇女说话。
  "哎,俊仙寻上婆家啦,你们知道吗?"
  "你怎么知道的?"有人问她。
  "我们队的事,当然我知道。"沈小凤说。
  "哪村的?"男生在挑逗。
  "代庄的。"
  "俊仙同意了?"
  "早同意了,一见代庄的人就低头。"
  "你看见了?"
  男生那挑逗的目的不在于弄清问题的结果,而在于对沈小凤的挑逗。沈小凤从那挑逗里享受着尽情,具体描述着俊仙的事。"就是那天下午,我们摘棉花。"沈小凤说,"歇畔时走过来一位妇女,看见我们就停住脚,脱下一只鞋往垄沟背儿上一摆,坐下说:'走道儿走热了,歇歇再走。'
  "俊仙问:'你是哪村的呀?'
  "那妇女说:'代庄的。'
  "俊仙脸一红,不问了。听出来了吧。"
  "听出来了!"有人大声说。
  "听出来就好。"沈小凤更得意起来。
  "后来呢?"男生又开始撺掇。
  "后来俊仙不问了,那妇女倒问起俊仙来。"沈小凤清清嗓子,"哎,你们群(村)有个叫俊仙的呗?我们大侄至(子)大组(柱)寻的是你们群(村)俊仙。我细(是)他大娘。我们大组(柱)可好哩,大高个,哑(俩)大眼,可进步哩,尽开会去。你们群(村)那闺女长得准不蠢,要不俺们大组(柱)真(怎)么看桑(上)她咧?"
  沈小凤讲着讲着先弯腰大笑起来,大笑着重复着"大高个、哑大眼……"
  笑声终于也从知青群里爆发开来,男生回报得最热烈,有人用胳膊肘冲撞陆野明。女生们也笑,但很勉强。
  杨青走在最后,故意想别的事。她确实没有弄清男生中爆炸出的那笑声的原因。她只知道,晚风里沈小凤那甩前摆后的发辫,那个白皙的、不安静的轮廓,都是因了陆野明的存在。
  电影很晚才开演,片名叫《沂蒙颂》,真是部带颜色的新片子。鲜艳的片头过后,便是一名负了伤的八路军在乱石堆里东倒西歪地挣扎,一举一动净是举胳膊挺腿,后来终于躺在地上,看来他伤得不轻。
  又出来一位年轻好看的大嫂,发现了受伤的八路军,却不说话,只是用脚尖脋碎步。后来大嫂将那八路军的水壶摘下来,脋着碎步藏到一块大石头后面去了,一会儿又举着水壶跳出来。她用水壶对着战士的嘴喂那战士喝,后来战士睁开了眼。人们想,这是该说句话的时候了,却还不说。两个人又跳起来。人们便有些不安静,或许还想到了那四十块钱的价值。
  放映员熟悉片子,也熟悉端村人,早在喇叭里加上了解说。他说这部片子不同于一般电影,叫"芭蕾舞",希望大家不要光等着说话。不说话也有教育意义。然后进一步解释说,这位大嫂叫英嫂,她发现受伤的战士生命垂危,便喂他喝自己的乳汁。战士喝了英嫂的乳汁,才得救了。"请大家注意,那不是水,是乳汁!"放映员喊。
  "乳汁"到底使几乎沉睡了的观众又清醒过来。
  "乳汁是什么物件儿?"黑暗中有人在打问。
  "乳汁,乳汁就是妈妈水呗!"有人高声回答道。端村也不乏有学问的人。
  那解释很快就传遍全坑,最先报以效果的当是端村的年轻男人。在黑暗中他们为"乳汁"互相碰撞着东倒西歪。
  老人们很是羞惭。
  那些做了母亲的妇女,有人便伸手掩怀。
  姑娘们装着没听见那解说,但壕坑毕竟热烈了。
  沈小凤并不掩饰那"乳汁"对自己的鼓动,心急火燎地在黑暗中搜寻着陆野明,她愿意他也准确地听见那解说。在黑暗中她找到了他,原来他就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他那高出别人的脑袋,以及脑后竖起的一撮头发……都使她满足。
  后来电影里的英嫂踮着脚尖在灶前烧了一阵火,战士蹦跳着喝了她递给他的汤,终于挺胸凸肚地走了。
  电影散了,壕坑里一片混乱。女人们尖声叫着孩子,男人们咳嗽着率领起家人。
  月亮很明,照得土地泛白。人们踏着遍地月光四散开去,路上不时有人骂上一半句,骂这电影不好看,并为那四十块钱而惋惜。但"乳汁"的余波尚在继续,半大小子们故意学着放映员的语调高喊着"乳汁!乳汁!"撒着欢儿在新耙平的地里奔跑。是谁在月光照耀的漫地里发现一件丢掉的"袄"。"谁丢了黑袄咧!"嚷着,弯腰便抓,却抓了一手湿泥。举手闻闻,原来是抓了一泡尿。许多人都骂起了脏话,那脏话似乎是专门骂给后面的姑娘听。
  知青们裹着满身月光,裹着半大小子的脏话,绕道村南,像端村人一样朝村里稀稀拉拉地走。陆野明和沈小凤不知为什么却落在了最后。沈小凤分外安静,不时用脚划着路边黄下去的枯草。陆野明离她很近,闻见由她挟带而来的壕坑里的气味。
  安静并不持久,无话的走路很快便使他和她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他们只觉得是靠了一种渴望的推动才走到一起来的,这渴望正急急地把他们推向一个共同的地方。
  忽然他们停住脚。却没能意识到迫使他们停住脚的是那座伫立在场边的麦秸垛。月光下它那毛茸茸的柔和轮廓,它那铺散在四周的细碎麦秸,使得他们浑身胀热起来。他们谁也没弄明白为什么要在这里停住,为什么要贴近这里,他们只是觉得正从那轮廓里吸吮着深秋少有的馨香和温暖。他们只是站着不动……
  许久,他们才发现站在麦秸垛前的不是两个人,是三个人。那一个便是杨青。
  还是杨青先开口。她躲开陆野明的轮廓,只对沈小凤一个人说:"我知道你落在后边了,就在这儿等你。"
  沈小凤很含混地作了一声回答。
  杨青先走,沈小凤紧跟了上去。陆野明努力回忆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第二天大风。灰蒙蒙的旷野上远远地蠕动着三个人影儿。
  是生人。
  辽远的平原练就了端村人的眼力,远在几里之外他们就能认出走来的是生人还是熟人。
  正在拔棉花秸的栓子大爹望了一会儿说:"都是汉们家,一准儿是奔咱村来的。看那架势,来者不善哩。"
  人们一下都想起了队里的小池。
  五
  十岁的小池在听叔伯兄弟讲女人。
  冬天,早春地里人少,他们把被太阳晒暖了的麦秸垛撕几个坑洼,卧进去,再把铺散下来的麦秸堆盖在身上。身上很暖,欲望便从身上升起来。
  小池个儿小,出身又高,他不敢在正垛上为自己开辟一席之地,只仰卧在铺散开来的麦秸上,再胡乱抖几根盖住肚子和腿。他表现出的规矩谁都认为有必要,他表现出的规矩谁都感到方便。
  他不知道弟兄们为什么专讲前街一个叫素改的女人,那女人很高,很白,浑身透着新鲜。那时她正是刚过门的媳妇,现时她已是俊仙的娘。
  他们都宣称和那女人"靠"过,把一切道听途说来的男女行为,一律安在自己和那女人身上,用自己的"体味"去炫耀自己,感染别人。讲得真切,充着内行。
  小池对他们的行为,乃至现时他们身上富足的麦秸,都产生着崇敬。看看自己身上的单薄,越发觉出自己的平庸。然而他们的故事并不仅仅包含着炫耀自己、感染别人,感染了,有人还将受到检验。受检验者当属于那些平庸之辈。弄不清什么时候,弟兄们便一跃而起,按住小池就扒裤子。小池的裤子被扒掉了,只是捂住那儿围着麦秸垛乱跑。
  他们还是看见了小池的不规矩之处,小池的脸红到耳根。
  小池决心不再来听他们讲女人。谁知当他再次发现叔伯兄弟出了村时,却又蔫蔫地跟了上去。他不敢再见素改,碰见她时脸一红就跑。
  成年后,弟兄们相继成了家,小池也才明白那时的一切。原来那只是些渴望中的虚幻,虚幻中的渴望。
  女人的标准却留给了小池,那便是前街的素改。后来他看过大芝的辫子,甚至毫不犹豫地埋葬过她。但他认为,无论如何那大芝不是女人的标准。
  女人的标准和他的富农成分,使小池在郁闷和寂寞中完成着自己的成年。
  小池爹说:"不行就打听打听远处的吧。"
  仿佛四川人就知道冀中平原有个端村,常有四川女人来这一带找主儿。小池爹出高价,前后共拿出两千五,人托人领来了四川姑娘花儿。
  花儿坐在小池对面,小池不敢抬眼。
  小池娘站在窗外好久听不见音响儿,急得什么似的,用唾沫舔破了窗纸,直向里嘘气儿。
  小池望望窗纸,终于看见了对面的女人。这女人还年轻,很瘦小,短下巴短鼻子,耳边垂下两根干涩的短辫;黄黄的脸,一时看不准岁数。
  她感觉到小池的注视,也注视起小池。小池看见,那是一双柔顺的大眼睛,目光里没有他想象中的羞涩,只有几丝自己把握不了自己的企望。那目光里有话。
  她并不是女人的标准,可她是个实际的女人。童年的虚幻就要在眼前破灭,然而破灭才意味着新的升起。小池忽然明白,女人的标准,应该是女人对自己的依恋。那女人的眼光里就有依恋。他明显地感觉出身上的力气,希望有人来分享它。末了,他对她说:"咱这儿,饭是顿顿吃得饱。"
  小池娘在窗外松了一口气,赶紧又到供销社给花儿扯了一丈二紫红条绒。家里已经有了涤卡、毛线和袜子。
  花儿和小池结了婚,饭吃得饱,恋自己的男人,一个月气色就缓了上来。脸上有红是白,头发也生了油性。她很灵,北方的活儿摸哪样哪样就通,做起来又快又精细,在地里干活儿常把端村人甩在后头。
  麦子浇春水时要刮畦背儿,花儿非去不可。小池说:"你们那边儿,麦地没畦背儿,这活儿你做不了。"
  花儿不吭气。小池前脚走,花儿扛了刮板后脚就跟上去。到了地头用心看着,占上一畦就刮。很快,人们就聚过来看花儿的表演了,端村人重的是勤谨、伶俐。
饭吃得饱,恋男人,结婚两个月,花儿的身子就笨了。晚上,她老是弯腰侧着身子睡,像是怕小池看出她的大肚子。
  小池说:"往后你就摸索点儿家里的活儿吧。"
  花儿不听,嘟囔着说:"你怕的哪个。"
  小池说:"我是怕……"
  花儿说:"你怕个啥子哟!"
  小池说:"身子要紧,咱家不缺你这几个工分儿。"
  花儿说:"家里有男人,哪有不怀胎的女人。不碍。"花儿又说起了端村话。
  小池不再说话。他不再去想花儿下地不下地的事。不知为什么,多少年来他第一次想到了叔伯兄弟在麦秸垛里的一切。那时弟兄们的荒唐话曾骗过他,现时什么荒唐话还能骗过他?他是她的男人,一切都是真切的。
  小池在黑暗中笑了,花儿的气味又包裹了他。
  花儿还是下地了,还净捡重活儿干:拉排子车,上大坡,下大坡,净争着领头。
  刨地,光着脚丫抡圆一把大镐,脚丫在新土里陷得很深。
  挑水,挑满了水缸,又浇院里的菜畦。
  人们开始瞅着花儿的笨身子笑小池,笑他这样不知深浅地使唤媳妇。
  大芝娘问小池:"花儿是笨了不是?"
  小池低下头光是笑。
  大芝娘说:"看是吧。"
  小池还是低头笑。
  大芝娘说:"还笑,你就缺那俩工分儿?"
  小池说:"我说过,是咱摸不透外路人这性子。"
  大芝娘说:"外路、内路都是女人,该悠着劲儿就悠着点劲儿。"
  小池听懂了,有了决心,觉得自己羞惭。
  花儿干了一整天活儿,晚上又曲着身子躺在小池身边。炕上,一炕的汗腥味儿。小池仰脸跟花儿说话。
  小池说:"花儿,大芝娘说我哩。"
  "说你哪样?"花儿问。
  "说我不疼你。"
  "还说你哪样?"
  "说我就缺你那俩工分儿?大芝娘都看出……你的身子来了。"
  花儿没说话,喘气时哆嗦了两下。
  "你听见了呗?"小池问。
  花儿还是不说话,喘气时又哆嗦了两下。
  "一村子人谁也不嫌你是外来的。连大芝娘的话你也不信?"小池翻了一个身,和花儿躺了个脸对脸。
  花儿还是没话。小池立时觉得花儿变了样。平日她不是那种少言寡语的人,干活儿、说话都不比端村人弱。现在她不仅不说话,喘气也越来越不均匀。
  "花儿,花儿!"小池摇了摇她的肩膀。
  花儿"哇"的一声就哭起来。小池不知缘由,先捂住了她的嘴。他怕正房里的爹娘听见。
  花儿的哭声从小池手指缝里向外挤着,那声音很悲切,捂是捂不住的。
  "你怎么了,花儿?"小池嘴对着花儿的耳朵说,"是不是嫌我说得晚了,心里委屈?"
  "不……是!"花儿捶打着自己的胸口。
  "还是嫌我的成分问题?"
  "不……是!"花儿又去捶打小池。
  "那……嫌肚里是我的孩子?"
  花儿不说话了,一下止住了啼哭,翻了个身,两眼瞅着黑漆漆的檩梁。
  小池也翻了个身,两眼也瞅住黑漆漆的檩梁。他又想起少年时麦秸垛里那一切,原来他终究没有成为身上堆盖着丰厚麦秸的富有者,他身上仍然胡乱抖落着几根麦秸。他还是那个被人追着跑的、受检验的小池。花儿本不应该跟他,属于他的本该是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和这黑夜里的檩梁。
  花儿正在悲痛中掐算着那些属于她的日子,和属于他的日子。初来小池家时,她常常觉得躺在身边的是另一个人。她时时提醒着自己,她是端村人,是小池的人。她调动起一身的灵性,去熟悉他,审视他,热恋他。很快她就相信了。相信了她身边只有小池,只有过小池。然而这不容置疑的相信还是被破坏着,那便是她那越来越笨的身子。对于端村人,她是四川姑娘花儿;但对于小池,花儿并不是四川的姑娘,在四川她有过男人。是家乡的贫穷,是贫穷带给那四川男人的懒惰和残忍,才使她怀着四川的种子逃往他乡。在从大西南通往中原地带的漫长路上,她得知除了四川还有冀中平原,冀中平原有个端村,端村还有个叫小池的人。
  是小池把花儿又变成了花儿,但花儿不能把这个"小四川"留给小池。她将留给小池的应该是小小池。
  姑娘也有自己的道听途说,包括女人们怎样就可以毁灭那正在肚子里悸动着的生命。也许很小的时候她们就了解那神秘而又残忍的手段了。花儿也想寻机会来施行。
  直到窗纸发白,小池才明白花儿肚子里的真相。花儿从炕上滚到炕下,跪在地上扶住炕沿,直哭成泪人。
  小池在黑暗里摸索着卷烟抽。他卷得娴熟、粗拉,叶子烟的烟灰在花儿身边雪粒似地散落。花儿等待着小池的判决。
  小池的判决听来空洞,就像他们初次见面时,他告诉她"饭是顿顿吃得饱"一样,现在小池说:"把那小人儿生下来吧。"
  小池下炕扶起了花儿,在炕墙上捻灭了最后一根用报纸卷成的叶子烟。
  人们看不见花儿下地了。
  在地里,大芝娘打问花儿,小池只说:"她就是想吃辣的。"
  "几个月了?"大芝娘又悄悄地问。
  小池只是张了张嘴。眼里显出一片空白。
  大芝娘从小池那空白的眼神里,早已悟出了什么。她想起花儿那突然显笨的身子,暗暗掐算起花儿来端村的日子。
  大芝娘还是给花儿送去了辣椒。辣椒,端村不种,集上不卖。她想起知青点来。知青点墙外常扔着些装辣酱的瓶、罐。孩子们捡回家注上水,插枝菊花摆上迎门橱。大芝娘找杨青讨换。杨青给了她从平易带来的辣椒酱。
  大芝娘没有透露花儿的姓名。
  花儿三月进端村,九月生下一个男孩儿叫五星。
下一页 尾页 共3页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