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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北京

_3 冯唐 (当代)
  我们住宿舍象征性地每年交五十块钱,一间十平米的房间,六个博士生,三个上下铺,一个脸盆架子,一墙钉子,杂物堆挂挤塞在任何人类或者鼠类能找到的空间,蟑螂在人类和鼠类不能利用的空间里穿行,晚上累了,就睡在我的褥子和床框之间,睡在我和辛荑之间。蟑螂们前半夜随处大小便,产出物随风飘落,然后听到辛荑梦里磨牙的声音。他们后半宿夜起彷徨,常常三五成群走过我的脸。我在墙上贴了黄芪写的行草“行苦”,杜仲这个没文化的总念成“苦行”,黄芪写的时候啤酒已经喝肿了,“行”字最后一笔被拉得很长,长得没有头地绝望。这几个人从来没想,再过三十年,中央领导人的小命就掌握在这几个人手里。所以,当我姐姐说她要在美国换个大房子,至少要四间卧室,她自己一间,老妈和老爸各一间,老妈提供的理由包括,她天生敏感睡得很轻老爸夜里翻身吐痰抽烟磨牙打呼噜她天生多病看到老爸常常想到彼此人生观如此悬殊诱发心脏房颤室颤同时老爸还有脚气和神经性皮炎她天生肥胖基因到了美国有了吃的很快逼近二百斤老爸不到一百斤万一翻身压死了他属于意外杀人,我7岁的外甥自己一间,我姐姐提供的理由是,他要上小学了,他的脖子长得可快了,我老妈纵论邻里矛盾的时候,他伸长了脖子往别人家里看,眼睛能高过窗台,他要有他自己的空间,发育他自己的灵魂和自我,养他的千古万里浩然之气。想起我六个人十平米的宿舍,我觉得我老妈和我姐姐讲的一定是抹香鲸的语言。
  交通也用不了多少钱。宿舍在东单和王府井之间,和大华影院、奥之光超市、东单体育场,东单公园、王府井百货大楼等等的直线距离都在二百米之内。在北京这个大而无当、从来就不是为了老百姓舒服生活而设计建造的城市里,属于少有的安静丰富。辛荑家的一间破平房在美术馆北边,顺风的时候,憋着泡尿,从仁和医学院五号院西门出发,急走几分钟就到。我从小时候住的平房就够破了,我们六个人十平方米一间宿舍就够挤了,第一次看到辛荑家的房子还是感叹人类忍耐苦难的能力和理解夏商周奴隶制存在的可能。我家不住平房了,换了几处,最后搬到了垂杨柳。如果需要回去,我从宿舍走到东单公园,做四十一路汽车,两毛钱到家。
  辛荑在穿衣戴帽上,没有来自女友的任何压力。辛荑第一个女友女工秀芳看辛荑基本是仰视,基本只看辛荑锁骨以上,辛荑下六分之五穿什么无所谓。辛荑第二个女友小翠在北京二环内长大,看习惯了军装逛荡着和片儿鞋提拉着的混混。我们军训时候发了五套军装,正装上挂塑料镀金扣子和血红肩章,镀金扣子比金牙还假,回到城市不能上街,但是作战和训练用的作训服还是和抗美援朝时候的军装很象,辛荑常常穿着它,产生医学博士生和街面土混混另类搭配的诡异气质。小翠看着辛荑身上的作训服眼睛就发蓝光,想起自己的初潮,想起自己的失身,阳光暖洋洋照在身上,红晕湿脸颊。我和厚朴和杜仲都从心底里喜欢小翠,我们把我们的作训服都给了辛荑,这样,他将来十年,无论胖瘦都有的穿,我们也有机会看小翠眼睛里的蓝光。辛荑现任女友“妖刀”强调精神,心眼遥望美国和未来,心火昂扬,青布衣裳。清汤挂面的头发和生命力旺盛的眼睛,仿佛黑白资料片里抗战时期在延安的江青。只要辛荑的阳具包裹在路人视线之外,“妖刀”就没意见,所以辛荑一年在衣服上也花不了两百块钱。现在进入实习期,白天白大褂,夜里作训服,基本不用钱。
  我很小就有自我意识,四岁分得出女孩好看还是难看,上幼儿园的时候就开始抱怨我老妈,总有用最少的金钱投入把我打扮成玉米、茄子、窝瓜这类北方植物的倾向。三十岁之前,我基本上是被我老爸手动推子剃平头,基本是穿我哥穿剩下的衣服,基本上不需要我老妈金钱投入。我老妈的观点是:“靠,穿那么好看干什么?你不是说肚子里有书放屁都是荷花香、长痔疮都是莲花开放吗?你怎么不想想,你十一岁就要五十八块钱买二十八本一套的《全唐诗》,那时候,我一个月才挣四十八块啊。你当时可以选啊,买五十六条内裤还是二十八本唐诗。”我哥淡然玄远,他是我接触的真实生活里,交过最多女朋友的人。我伸出左右手,数不过来。刚粉碎四人帮的时候,磕了药一样,全国性强迫性欣快症,大家纵极想象,也想不出日子如何能够更美好,天堂如果不是北京这个样子,还能是什么样子,但有心室最隐秘的角落,隐约觉得,好象有什么地方不对。电影里,英雄两种表情,阳具被电击后那种二十四小时抹不去的灿烂笑容或者二十四小时内死了舅舅又死了叔叔的巨大悲愤,后种表情多数只用在日本鬼子和国民党身上的。我哥正青春年少,大鬓角、络腮胡子。一部叫《追捕》的日本电影在中国红了,里面的杜丘和高仓健,大鬓角、络腮胡子,皮下肉里和我哥一样淡然玄远,我哥穿上风衣就是杜邱,穿上内裤就是高仓健。我哥这种长相,成了时尚。他当导游,吃饭不用钱,带客人去餐厅吃饭,餐厅还给我哥钱。他的钱都用在行头上。
  每过几个月,我老妈就问我哥:“钱都哪里去了?”
  我哥总是对这个问题很气愤:“钱都哪里去了?那你说,几个月前的空气哪里去了?几个月来的粮食都哪里去了?这几个月的青春都哪里去了?”
  在之前和之后的漫长岁月中,无论我哥境遇如何,他总是摆脱不了和我老妈的头脑激荡和言语相残,任何需要拿出大笔现金的时候,他总是要仰仗我老妈。我哥最低落的时候,象总结革命老干部一样总结老妈:没有生活乐趣,酷喜斗争,贪婪无度。我哥说,他们俩的恩怨只有其中一个死了才能了断。我老妈最低落的时候,还是动之以情,就是看着我哥的眼睛说,我怎么生了你这样一块东西。还不管用,就晓之以理,问,你怎么出门不让车撞死?你怎么不去北京站卧轨?你怎么不去我家,门后有半瓶没过期的敌敌畏,你可以都喝了?这些都不管用了,最后的最后,我老妈说三个字,还我钱。
  我哥各届女友用她们的美学偏好指导我哥买行头,我哥每换一届女友,我就多了几套一两年前曾经非常时髦非常昂贵的衣裳,其中包括一条周润发在《上海滩》里那种白色羊绒围巾。十多年后,我哥开始成套继承我的笔记本电脑和手机,都是一两年前最先进的,比如二零零六年用IBM Thinkpad T41和诺基亚Communicator 9500。
  我哥想不开的时候,说:“北京风沙太大,干得尿都撒不出来,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比上,我们不如老妈老爸,他们无成本养儿育女,国家福利分房子,还有劳保。比下,我们不如你们,没有赶上四人帮,有前途,没被耽误。这些都是报应。”
  我说:“我六岁偷看你抄在日记本里的港台靡靡之音,‘我知道你会这么想,把我想成变了样。我不怪你会这么想,换了自己也一样’,十岁的时候,读两千年前的诗,三十岁以前穿你以前的衣裳,这是传承。”
  在原来没有小白和王大师兄的时候,我们有钱的时候去燕雀楼之类街边小馆,没钱的时候去吃朝内南小街街边小摊的京东肉饼,有钱没钱都喝普通五星啤酒和普通燕京啤酒。王大师兄早小白两年回到仁和医大,一整身白肉和一皮夹子绿色美金,一块美金比我们一块钱人民币大十倍,十块美金比我们十块人民币大十倍,让我们所有的人都服了,认定美国的确是个该去的好地方。王大师兄刚来的三个月,我们从南到北,从东单北大街南口吃到地坛公园,又从西到东,从鼓楼东大街吃到东直门。有了王大之后,我才知道了东来顺、翠华楼和东兴楼里面到底有没有厕所,才知道了不是普通的燕京啤酒是什么滋味。
  “王大,你说普通燕京和精品燕京到底有什么区别?”我没问辛荑,他倒尿盆的历史比我还漫长,和我一样没有这方面的幼功。
  “价钱不一样,差好几倍呢。还有,商标不一样,精品燕京,酒标烫着金边呢。还有,口碑不一样,你看点菜的时候,小姐一个劲儿说精品好。还有,精品的泡沫多,倒小半杯,出半杯泡沫,尿蛋白含量老高似的。”王大说。
  我基本认定,不管王大后天的实验室修为有多深,少年时代也是倒尿盆长大的。
  “都是骗钱的。”辛荑说,“总要人为区别一下,否则如何多要钱?学医不要学傻了,以为人都一个样,即使脱了裤子也不一样。说实在的,你说,鱼翅和粉丝有什么区别?龙虾刺身和粉皮有什么区别?燕窝和鼻涕浆糊有什么区别?没区别。唯一有些独特的,应该是鲍鱼。”
  “什么独特?”B大上无脊椎动物学实验的时候解剖过鲍鱼,耳朵似的贝壳,贝壳上一排九孔,学名叫石决明。
  “鲍鱼是最象屄的肉。”辛荑说。
  我始终没有改变我在信阳陆军学院对辛荑形成的看法,辛荑的流氓都在一张嘴上。他常年睡在我下铺,真正的流氓不可能有那样彻朗宝玉的睡像。医院供暖期超长,辛荑常年裸睡。人脏,床铺也脏,但是两种不同的脏,产生不同的色彩,一个清晰的人形印在辛荑的床铺上。凭着这个人形,我能清楚地分辨出他的睡像:头面墙,微垂,枕左手,基本不流口水,肚子微坠,肚脐比下巴低,膝收起,大小腿呈九十度,右臂搭身体右侧,一晚上全身基本不动。这个人形长久戳在我脑海里,时间冲刷不掉,过了很久用天眼看过去,仿佛看着新挖开的古墓:内壁长108-186公分,宽24-32公分,系石板立置砌成女性墓。头向正西,头部马蹄状束发玉箍,胸前一对玉雕猪龙。在朝内南小街街边的京东肉饼店,我和辛荑和小白坐在层叠至屋顶的啤酒箱旁边,街北十五米外是汽油桶改的烙饼炉子。辛荑看着街道旁边凭空而起的板楼,说,他小时候,跑步最慢,家周围大单位盖楼房,街上的混混儿没见过一家一户的厕所,在跑得最快的混混儿带领下,窜上快盖完了的楼房,跑进一家家厕所。抽水马桶的水箱都在头顶,控制水流的绳子垂下来,末端是葫芦形的坠子。混混儿一把扯下葫芦坠子,跑得最快的混混儿扯得最多,多到觉得没用还是都揣在怀里,辛荑跑在最后,跑了一下午,一个葫芦坠子都没抢到。辛荑还说,在那片板楼的地下室,在人住进去之前,男女混混儿常去鬼混,他站岗。跑得最快的混混儿给他一瓶五星白牌啤酒,说,不是给你喝的,不是给你砸人的,是有人过来就摔在地上,听响,报警。站在门口,辛荑听见俩喇叭录音机, “美酒加咖啡”,手碰吉他,吉他碰酒瓶,酒瓶碰酒瓶,酒瓶碰墙,肉碰墙,肉碰肉。辛荑说,一直在等那个跑得最快的混混儿出来,对他说,轮到你了,但是一直没有。 “后来?后来也没轮到我。后来我拎着那瓶啤酒回家,酒瓶盖儿都没启开,天上有月亮,酒瓶盖大小。后来,又过了两周,下午,还上课呢,初中的班主任让我去她办公室,办公室里面坐着两个警察,然后我就被带走了。派出所里,我看见了那个女混混儿,眼睛还是亮的,但是没神儿了,皮肤还是白白的,但是皱了。一个警察问,那天地下室里有他吗,看仔细了,仔细看。那个女的看着我,看了足足三天,三个月,三年,三十年。然后说,没有。后来,警察让我回去了,让我自己和班主任说,认错人了。后来,那学期我没评上三好学生。后来,我高中考上了四中。”
  后来,王大师兄不再拉我们吃高级饭馆了。“理由很多,第一,我钱花得太快了,你们麻将又打得太小,一晚上赢不了一百块,我也不一定每次都赢,我有出没进,我老婆在美国查得到我的账户,她有意见了,认为我在北京有其他女人了,比她年轻的,比她现在漂亮的。第二,我太胖了,我超过二百斤了,我血糖也超标了,我老婆说,如果再超百分之十,过了能被十五开平方的二百二十五,就不见我了,更别说做别的了。我老婆说,如果我再胖,我的鸡鸡都被我肚皮孵住了,肚皮比包皮厚多了,小鸡鸡硬了也出不了头,想做也做不了了。第三,我要集中精力好好学习了,我要毕业,然后回美国当校医,我不能草菅人命,我不能砸了仁和这个牌子。”
  后来,王大师兄爱上了蹦迪。王大师兄开始穿皮鞋,周一到周五,值完班,脱了白大褂,食堂喝碗馄饨,铆进夏利出租车后座,就去小西天的JJ,全场飞旋。在不带我们出去喝酒之后的三个月时间,听小护士说,王大师兄有了个外号,JJ安禄山。虽然更结实了,体重却没有因为跳舞降低到二百斤一下。王大师兄蹦迪完,吃夜宵。一个人的时候,吃东单上的街边小馆和京东肉饼,如果蹦迪的时候带着有小女护士或者小女大夫或者体型娇小但是年纪不小的老女大夫,吃一个叫雪苑的上海馆子。我在东单街上仰头见过,王大师兄一边吃一边挥舞着他柔弱无骨的大肉手,小女护士或者小女大夫或者体型娇小但是年纪不小的老女大夫,面积基本上不到王大师兄的四分之一,体积不到八分之一,微笑着坐在对面听着,王大师兄的肉身和肉手占据了雪苑临街所有面积的一半,仿佛拉下了一半的巨幅窗帘。
  后来,王大师兄改去劳动人民文化宫周末交友会场,王大师兄基本都不带身边的小女护士或者小女大夫,但是也穿皮鞋。他教育我和辛荑和厚朴,他到了岁数,现在越来越喜欢俗气的女孩,二十岁上下啊,认识的汉字不超过一千个,常说的汉字不过五百个,会写的汉字少于两百个,在王府井百货大楼包个柜台,比仁和医大的女大夫女护士女学生强多了,小动物、小树木一样简单,更纯粹,更容易好看。他和我说,劳动人民文化宫集体交友的人都站在享殿外巨大的平台上,那个享殿比太和殿还高,站在平台上看得到准备祭祖用品的井亭、神厨、神库。男男女女在平台上各自扎堆,男的多,女的少,所以往往女的立在圆心,男的围成一圈,轮流介绍自己的情况,谈成绩谈理想谈人生谈工作谈学习谈最近的国家大事。会场的喇叭反复放“一把金梭和一把银梭,交给你来交给我,看谁织出最美的生活”,但是不许唱歌跳舞,所以每个男的都从脚踝发力到喉咙使劲儿说。王大师兄站在旁边,基本没有他说话的份儿,即使轮到他,他刚说,“我是个医生”,下一个男的马上接着,“我也是一个医生,我行医五年多了现在是三甲医院主治医年底很有可能提副教授我是放射科的但是别担心我受辐射不多有带薪假穿铁裤衩不影响生育有科学证明发表在上一期《自然》杂志上。”王大师兄说,唯一有一次,一个女的跑过来,说,我盯你好久了,这么多人,就数你老实,有诚意。我老实跟你说,我离过婚,有一个小孩儿,虽然我显得小,但是三十多了,你的情况呢?
  后来,小白来了。
第十章 翠鱼水煮,七种液体
  我问小白,当他站在东单街头,兜里揣着厚实的黑皮钱包,里面塞肿墨绿色的美金和七张不同品种花花绿绿的信用卡,他是不是感觉如同带着一把装满子弹的五四式手枪,站在两千五百年前燕国首都蓟的中心广场,想谁就是谁,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阳具象革命英雄纪念碑一样洁白俊朗高大明亮,昼夜挺直。
  小白说:“呵呵,呵呵。”
  我是在我老姐的钱包里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美国绿卡,其实绿卡不是绿的,是深棕色的,印着我老姐的照片,比较真实的那种。我是在小白的钱包里第一次看到那么多张信用卡,花花绿绿金光银光,好看,我一张卡也没有,我有个工商银行的纸存折,在银行营业部打印流水单,从来没见过大于一百的数字。小白将信用卡一张张从钱包里拿出来,然后一张张告诉我:“这张是花旗银行的VISA卡,跑到哪儿的大商店大酒楼都能用。这张是美洲银行的MASTER卡,也是跑到哪儿的大商店大酒楼都能用。他们常常在不同时候举行不同的促销活动,所以两张都要有,占两边的便宜。这张是Discover卡,基本到哪儿都不能用,但是你自己可以挑卡片的图案,比如美国国旗啊、圣诞老人啊、你喜欢的美女啊,你妈妈你爸爸你女朋友的照片啊,而且一旦能用,每花一百块美金它返还给你几个美分现金,关键是,你一旦申请到了,就没有办法退,你打电话过去,普通接线员不能受理,她们给你转到客户经理,你至少要等半个小时,然后才能和客户经理说话,客户经理通常都是印度人,通常她说话你听不懂,通常她会解释这个卡的各种好处,警告你如果退卡,男的有得阴茎癌的危险,女的有得阴道炎的危险,说话方式和你和辛荑很象,如果你继续坚持一定要退,三秒钟沉默,电话就断掉了,我打算管小红要张她的艺术照,做成DISCOVER卡,放在钱包里,反正退不掉,就当压塑照片用。这张是VISA和西北航空公司的联名卡,你消费刷卡,同时可以积累航空里程,里程多了,你可以换一张免费机票,但是一般来说,你忍住不刷卡省下的钱足够买一百张机票。这张是DINER’S CLUB的卡,吃饭用的,去餐馆,特别高级的餐馆,没有这张卡不让进门,但是实际上,基本没用,你手上攥着美金,基本都让你进去。这张是Barns & Noble书店和MASTER的联名卡,有了这张卡,可以坐在书店的地板上看书,没有人有权力赶你走。这张卡是American Express卡,有个战士戴个头盔,世界上最早的信用卡,最初都是给最富有的人,拿出来的时候,周围知道这个背景的人都会用另外一只眼睛看你。后来 American Express出了一个子品牌Optima,开始发给青年人。我这张是正牌American Express卡,我爸爸的附属卡,也就是说我花钱,他需要每月月初付账,我不用管,呵呵。”我想起老流氓孔建国,他有个大本子,土灰色,封面红字“工作手册”,下面两道红线,可以填名字或者日期或者课目。孔建国的本子里夹了七张女人的照片,大小各异,孔建国号称都和他有关系,让我和刘京伟和张国栋以后在街面上遇见,不要上手,毕竟曾经是师娘。孔建国有次一张一张讲过来,用了很少的词汇:“这个,清通,敢睡,忘忧。这个,简要,屄紧,事少。这个,话痨,速湿,会叫。这个,另类,发黑,口好。这个,大气,腿细,毛密。这个,聪明,腰细,反插。这个,卓朗,臀撅,耐久。”对于我,孔建国的话比小白的话,好懂多了。我还想起柳青,是柳青第一次教导我如何喝红酒。我们已经隔了很久没有见面,柳青穿了套男式西装,盘着的头发散下来,比两年前削短了很多,侧身站在七楼自习教室的门口,隔了半分钟,我抬眼看见。柳青说:“出差到香港,在太子大厦找老裁缝做了一身西装,穿上之后觉得半男半女但是很帅,忽然想起你。既然穿了西装,去吃西餐吧,还有另外一个朋友也去。”我们去了东厂胡同附近一个叫凯旋门的法国餐厅,端盘子的都是男的,柳青教导我说,高级西餐馆子最大的特征之一就是端盘子的都是男的,更高级的西餐馆子,端盘子的都是“玻璃”。我点头,反正我不懂,柳青说什么就是什么。柳青那个朋友也点头,他也穿了西装,不象男的也不象女的,象个胖子。我们互相介绍,我说我是学医的,妇科。他说,他懂,呵呵。他说他是做商业的,文化投资,儒商。我说,不懂。他说,他原来是做林业的,后来商业运作成功转型到能源领域,后来全球大势和中国经济持续稳定提升,他很快完成了原始积累,很快挣了没数的钱,很快体会到了中年危机:知道了自己的斤两,这辈子,知道有些东西一定做不到,比如比比尔盖茨还富,已经绝望,有些东西一定做得到,比如捣鼓捣鼓挣几个亿,但是已经做过了,已经不再刺激,之后三四十年做什么?到五台山睡了三天之后,离婚之后,决定做文化,文化是最没有止境的东西,手机链上拴块玉,决定做新中国第一代儒商。柳青说,更通俗易懂的版本是这样的,儒商原来是山西的,他爸和他叔叔穷得共用一个女人,他原来承包了村边上的两个山头,打算种山楂果树,一镐头下去挖出了煤,就做了运煤的,钱很快堆起来,不想让人看死他是个挖煤的,又喜欢小明星,雇了两个没进成投资银行和咨询公司的MBA和两个过气导演,开了一个投资公司,报亭天天读文学杂志看哪个小说可以拍电影电视剧,八大艺术院校附近到处看哪个姑娘可以拉来培养成明星。那个朋友说:“呵呵,是啊是啊,最难的培养一个民族的精神,有了钱不一定有文化,但是有了文化,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就有了长期的希望和基础。最近有个写东西,说写了个八十集电视连续剧,说这是第一季,如果投资拍,一定火,火了之后,观众逼着,连着拍八十季,推着进世界纪录。还说女主角都找好了,他女朋友。我看了剧本,够神的,深情。女的说,你如果不信,我把心给你掏出来。男的说,不信。女的扒开乳房和肋骨就把心掏出来了,带着血在跳动,真是牛屄啊,我真服了。那个女主角候选,大方极了,在天安门前,我说,做了梦露,二话不说就撩裙子,这么敬业,能拍不好吗?我真服了。但是最后,他们漏馅了,露怯了,他们说,保证挣钱,我说,靠,骗谁啊,保证挣钱我拍什么啊,我们是做文化投资的啊,我是儒商啊!”凯旋门餐厅的酒单法文英文双语,法文我一个都不认识,英文每个字母都认识,合在一起,一个词都不认识。柳青教导我,中国产的红酒,都是垃圾,越有名气,越垃圾,垃圾场的面积巨大而已,然后挑了瓶澳洲的红酒,说,新世界的酒,物超所值。男服务员戴了个眼镜,当着我们面儿麻利地拧开软木塞子,给瓶子围了块深红色的抹布,单独给柳青面前的杯子倒了一口,柳青右手大拇指和中指夹住杯底,倾斜酒杯,衬着她的白衬衣坐袖口,看酒的颜色,轻轻摇晃,那口红酒上下浮动,在杯壁留下微微鼓起的暗红色,观察杯壁上的痕迹,鼻子插进杯口,顿五秒,拔出,深深一口进嘴,漱口,并不出声,停五秒,目微合做陶醉状,大口咽下,闭目做更陶醉状,最后说一声,好,于是男服务员给我们依次倒酒。等男服务员走了,柳青一一教导,每个动作的目的,看什么,听什么,闻什么,舌头尖、侧、根各品尝和触摸什么,说闭上眼睛,尝到蓝莓、红莓、黑莓的味道,闻到雨后澳大利亚森林的松柏香,说,这是功夫,她花钱、花时间学来的,现在免费教给我们两个。在全过程中,儒商朋友一直半张着嘴、鼻毛闪烁,我一直大睁着眼、睫毛闪烁,仿佛在《检验学》课上听老师讲如何在不同肋骨间隙听病人的心音,如果病人乳房太大妨碍听音如何拨挪到一边。喝之前,我问柳青,如果她对男服务员不说好,这瓶开了的酒还算我们钱吗?是不是男服务员晚上下班自己喝了?柳青问我,她穿西装好看吗,说,如果我觉得好看,她就再去做两套。我说,不懂啊。儒商朋友说,好看,好看。永井荷风说,男人的人生,三乐,读书,妇人,饮酒。你每期《收获》都看,品红酒,又是这样美丽的女人,人生三乐合一啊。我看了那个男服务员一眼,那个男服务员也看了我一眼。我明白他是干什么的,我估计他不明白我是干什么的。
  “你一美金在中国当十块钱人民币花,而在美国,一美金买不了一块钱人民币在中国能买的东西,举例说吧,帮助你理解,你一百美金在美国睡不了一个姑娘,但是在中国你可以睡十个姑娘,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阳具毫无道理地长得了十倍?”
  小白说:“呵呵,呵呵。”
  小白揣着他装着七张信用卡和上千美金的钱包走在东单的马路上,我和辛荑一左一右稍稍靠后保护着小白,想象着书包里藏着的菜刀嘹亮,想象着我们在护送一个刚从支行出来的分行提款员,周围胡同里或许会窜出来三个月没有发工资于是决定来抢银行的四川民工。小红再稍稍靠后,左手挽我右臂,右手挽辛荑左臂,我们四个,菱形行进,到处吃喝。有一次我穿了一件我哥前两年穿的短风衣,搭骻,浅黄布料,古铜色灯心绒领子,小红也有一件相同款式的,小红说,我们俩穿一样的衣服,所以是一对,所以要走在一起。然后左手就挎住我的右臂,停五秒,说,需要平衡,我要两个帅哥,然后右手就挎住辛荑的左臂,然后我们就形成了这个菱形。以后,小白也买了一件一样款式的短风衣,我基本不穿那件短风衣了,这个菱形还是没有变,还是小红左边挎着我,右边挎着辛荑,小红说,制度形成之后就要长期执行,五十年不变。三年后我在美国学MBA,才知道,这叫先鸡优势(First mover advantage)。
  小白和王大师兄不同。王大师兄和刘京伟类似,一生中需要牛屄滋养心灵。如果在没有人类的史前时代,如果刘京伟是头狮子,他一定要做狮子王,四足着地,屹立于山巅,下面是仰望着他的狮群,他的爪子最锋利,他两眼看天空,天空上有月亮,阳具在两腿间肿胀,他的阳具最茁壮。周围是几只母狮子,是狮群中面孔最美丽身材最好屄最紧的,她们看着他,他会不会碰她们,一点都不重要。即使在下一秒钟,他失足摔死、站得太高被雷劈死、被奸臣狮子毒死,一点都不重要。王大师兄如果是头狮子,他一定用树枝和死老鹰的羽毛发明一对翅膀,和自己的胸肌有机缝合,青玉璧涂上荧光粉镶在头顶,从山巅飞起,成为第一个鸟狮。下面全是看着他的眼睛,在那些眼睛看来,他和月亮一样高,一样亮。如果小白是头狮子,他一定站在水边或者树后,眼神纯净,用余光端详他唯一喜欢的那只母狮子,他伸出前肢,收起爪子,用前掌中心的肉垫慢慢抚摸母狮子的毛发,从头到尾,摸一次就好,他的小鸡鸡就可以硬起来,就会永远记住。
  这种差别也体现在找馆子上,小白不去金壁辉煌除了鲍翅之外什么都不会做的地方。如果有一百块能吃好的地方,就不去一百一十块才能吃好的地方,金额计算包括来回夏利出租车费用。北京很大,我和辛荑长在东城和朝阳区,我们觉得丰台是河北,海淀是乡下,西城是肚脐上划小叉装二屄。小白的到来打破了我们狭隘的地域观念,他第一个发掘出来的物超所值的地方是西城区阜城门西北角的四川大厦。自助任食,人民币五十八元一位,大冬天竟然有新鲜的三纹鱼刺身,据说还是挪威飞来的!但是四川大厦偌大一个二楼大厅,三十多张大桌子,菜台上装三纹鱼的盘子只有一个,盘子的大小只有八寸,盘子每三十分钟才上一次。盘子底儿铺冰块,冰块上铺保鲜膜,保鲜膜上码放麻将牌大小、半厘米厚薄的橙黄色三纹鱼片,夹鱼片的半尺长夹子一扫,半盘子就没了。
  我们的优势是时间。下午四点上完第二节《药理学》,我们四个拦截个夏利,扬帆向四川大厦出发。四点半之前,北京哪条路都不太堵,穿五四大街,景山前街,过故宫东西两个角楼,贯阜城门内大街,我们一定在五点前到达。这个时候,后厨和前厅服务员刚睡起来,做晚饭前准备,要到五点三十分,二楼大厅才会开放,要到六点,吃的才会上来。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四个就坐在马路牙子上等待,还没到下班时间,自行车还不多,各种车辆或快或慢开过去,没什么风,云彩慢慢地飘,比自行车还慢,除了公共汽车,包括云彩,也不知道都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也不知道来来去去都是为了什么。三五个百无聊赖的老头老太太带着三五个无赖模样的孙子孙女在不大的草坪上反复践踏,秋天了,银杏叶子黄了,只有些最皮实的串红和月季之类的花还开着,无赖孙子伸手去掐,老头阻止:“警察抓你!”,孙子停住掐了一半的手,鼻涕流出一半,吓得不继续流淌,老太微笑:“骗你的,这附近没警察,掐吧,掐吧。”孙子乐了,鼻涕完全流出来,下端是粘稠的,上端是清亮透明的。一两个中年男子在放风筝,尽管风不大,他们的风筝飞得老高,比云彩高,比吹着流氓口哨呼啸而过的鸽子高。那时候,我除了到河南信阳军训,其他什么地方都没有去过,那之后,我去了很多地方。我固执地认为,北京最好的蓝天是世界上最蓝的,又高又蓝,那种高那种蓝独一无二,比后来到过的云南、西藏、古巴的天还要蓝,比绿松石、天湖石、蓝宝石还要蓝。我同样固执地认为,小红的奶是最好的,比它挺拔一些的比它短小矮钝太多,比它肥大一些的比它呆傻痴苶太多。在之后的岁月里,这点对于秋天蓝天和小红乳房的记忆,从自然和人文两方面支撑我的信念,帮我抵挡了无数对于北京谩骂。草在风里摇摆,最黄的银杏叶子落下来。我想,如果在石器时代,我们四个土人穿着草裙遮挡私处,一边聊天一边等着其他土人烤熟野猪,一阵风出来,小红的草裙挡不住她的乳房,我们三个眼睛都红了,腰下都硬了,按照当时的行事习惯,应该如何处理?有三种可能,第一种,排队,一个一个来,谁排前面靠抓阄决定。第二种,三个人往死里打,打死一个,打跑一个,剩下的一个就和早就等烦了的小红走进树林。第三种,三个人用三头野猪换一块玉琮,让小红双手捧在双乳之间,小红就做了部落的女神,谁不同意就打死谁。无论哪种可能,都不会象现在这样,小红完美的乳房就在两米开外,三个人安静地坐在马路牙子上,看着北京的蓝天。
  辛荑常常利用三纹鱼之前这三十多分钟逼迫我们考虑人生规划:“咱们今年是大学六年级了,哇靠,再长的大学,再过两年也不得不毕业了,咱们讨论一下,毕业的出路是什么,有哪些可能的选择?第一类选择,当医生。第二类选择,做研究。第三类选择,和生物和医学都无关,比如学MBA、学计算机等等。第一类中,又有三个变种,留在仁和当医生,去国内其他地方当医生,去美国当医生。第三类也有两个变种,和生物和医学彻底不沾边的,比如投资银行方向的MBA,还有沾点边的,比如生物信息学、医院管理等等。很复杂的,这还没完,另一个变量是学校名气,上哈佛之类的名校还是一般学校。以咱们的背景,除了小白,最诱人的选择最不可能,比如直接去美国当医生,去麻省总院,我们没有绿卡,没有工作许可,不能直接当。但是,又不是绝对不可能,有个变种是结婚,和一个有身份的人结婚,然后移民到美国。小红最有条件,但是我和秋水都不答应,所以小红你自己也不要随便答应。”如果天气好,风不大,辛荑可以一边思考一边忧虑一边谈这些关于明天的变种,一天一夜,再一天再一夜。小红对辛荑说,求求你,别说了,你想好了,告诉我该如何做就好了。辛荑说,好啊,三纹鱼开门了。
  我们抢占靠三纹鱼八寸盘子最近的桌子,重新安排四个人的椅子,充分妨碍其他桌子的人靠近鱼盘。服务员端着三纹鱼盘子走过来,我们三个男的脸皮薄,一左一右一后,从三个方向挡住其他要靠近鱼盘的人,小红把着鱼片夹子在服务员前面,服务员进一步,小红就退一步,就等鱼盘放在菜台上的那一瞬间,右手快攻,鱼片夹子横扫过去,两下之后,盘子百分之八十就是我们的了,然后在慢慢调芥末和日本酱油,然后在慢慢吃,等待半小时之后,下一盘子三纹鱼的到来。分工是小红选的,她说,她近视,看得见三纹鱼片,看不见别人鄙视她的眼神,她说,男人在外面,要撑住门面,有面子。过了两年多之后,我们毕业前夕照集体照,三十人中间,我们四个的眼睛闪闪发亮,是整张照片上光芒最盛大的八个高光小点,我戴着眼镜也遮挡不住。辛荑说,都是因为那时候一周一次三纹鱼刺身任吃的结果。
  小白进一步带领我们发现北京做为伟大祖国首都的好处,比如各个省市都在北京有办事处,每个办事处的餐厅里都有最正宗的地方菜肴。离东单不远,从新开胡同往东,国家旅游局北面,我们发掘出四川办事处餐厅。米饭免费吃,自己拿碗去饭桶里盛,拌三丝辣到尾椎骨,三鲜豆花嫩,芸豆蹄花汤饱人,翠鱼水煮,香啊。
  翠鱼水煮是每次必点的菜,一个十寸盆,最下面一层是豆芽菜,然后是鲢鱼片,这两层被满是花椒辣椒的油水覆盖,最上面一层是青菜,漂在油水上面,一盆十块。吃了两次之后就开始上瘾,辛荑觉得自己懂,隔着玻璃,问厨房里的大师傅:“花椒辣椒油里面是不是有罂粟壳?”
  “你脑壳里头缺根筋!你以为你是哪一个?省领导啥?还想我给你加罂粟壳?”大师傅用川普回答。
  我劝我哥,开个饭店吧,什么都不卖,就卖这种鱼,除了川办,北京还没有第二家,一定火。名字我都替他起好了,“鱼肉百姓”。我哥说,他们几个做导游的,心中有其他更宏伟的想法,讨论很久了,他们从国外游客对北京的不满中看到很多商机。外国游客们总结,北京白天看庙,晚上睡觉,所以他们想开个夜总会,附带一个电子游戏厅,发挥首都优势,把北京八大艺术院校的女生都吸引过去,把漂在北京上不了电影电视的三流女星都吸引过去。那之后,过了一年,北京到处是水煮鱼,一个城市每年多吃掉一千万条鲢鱼。天上人间也开业了,很快成为北京的头牌,传说走道里站满了一米七八的艺术类女学生,门票六十,比四川大厦三纹鱼任食还贵。我哥他们几个,心中有了更宏伟的想法,从苏联进口飞机和钢材,海拉尔入境,卖到海南去。
  我们四个最辉煌的一次是在一家叫花斜的日式烧烤涮锅店,三十八元任吃,含水果和酒水饮料。一九九六年的最后一天,小白说,我们今晚要血洗花斜。我说好,辛荑说好,小红说,兽哥哥去捷克了,我也去。
  早上睡到十一点,早饭睡过去,辛荑说:“要不要吃中午饭?”
  “饿就吃吧。”
  “吃了就占胃肠的地方了,影响晚上的发挥。”
  “人体器官有自我抑制作用,如果一点都不吃,过两三个小时,交感神经系统会给胃发出信号,产生饱胀感,那时候我们正好在花斜,你想吃都吃不下了。”
  “但是那是假象啊,我胃肠实际上真的是有地方啊,我踹两斤肥牛下去,饱胀感就消失了。”
  辛荑饿到食堂中午快关门的时候,买了一个猪肉大葱包子,一两大米粥,一个褶子一个褶子地把包子吃了,一粒米一粒米地把粥喝了。然后嚷嚷着要去消食腾地方,拉我爬东单公园的小山。抵抗到最后,我屈服了,说,好,爬山可以,不能手拉手。辛荑在东单公园的小山上问了无数的问题,比如东单公园如何就成了 “玻璃”乐园?如何把“玻璃”同非“玻璃”分开?“玻璃”占人类人口比例多少,占中国人口比例多少,为什么和苹果机占个人电脑总数的比例如此相似?东单公园的小山有多大多高,能藏多少对“玻璃”,如果警察决定围剿,需要多少警力?为什么人体如此奇妙啊,平常小鸭梨大小的子宫能装十来斤的小孩,“玻璃”的屁眼能放进一根黄瓜?我说,你再问一个类似的问题,我就拉你去公园门口的春明食品店,在你被饿疯了之前,喂你半斤牛舌饼。
  五点整,我们四个坐在花斜的大堂,去了大衣,内着宽松的旧衣裳,八目相视,孤独一桌地等待火锅开锅。辛荑说服了我们吃涮锅,烧烤油大,闻着香,吃不下多少。七点钟,辛荑抽开裤带,卷起来放到大衣兜里。八点钟,外面排队的人吵吵闹闹,大堂经理微笑着问我们,先生小姐还需要些什么吗?同时遥指门口的长队,“让我们分享这新年气氛吧”。小红说,还早,我刚补了牙,吃得慢,才刚吃完头台。九点钟,小白说,辛荑,你的筷子变得有些缓慢了,我和你打赌,你二十分钟之内,吃不了三盘肥牛,赌一包登喜路。十点钟,门口的长队已经不见了,小红还在一趟一趟盛黄桃罐头,然后半个半个地吃,我数着呢,第七盘了,人体真奇妙啊,那些黄桃到了小红身体里,仿佛雨点入池塘,了无痕迹。十一点钟,我们八目相视,孤独一桌,望着彼此的脸庞,感觉竟然有些胖了。大堂经理狞笑着问我们,先生小姐还需要些什么吗?这样吃有些过分吧?我们如果现在下班,或许还有希望和家人一起听到一九九七新年钟声的敲响。我说,我在洗手间看到有人吐了,肥牛和黄桃都吐出来了,漱口之后出来继续吃,太过分了。一九九七年一月十一号,我在报纸上读到,花斜添了一条规定,限时两个小时,每延时十五分钟,多收十块钱。我和辛荑一起慨叹,是世界改变了我们还是我们改变了世界?是我们改变了世界!
  十二点钟之前,我们四个回到东单三条五号的宿舍楼。小白不愿意一个人回北方饭店,要去我们宿舍打通宵麻将或者《命令与征服》。我们三个希望下雪,那样我们就有理由在钟声响起的时候抱在一起,特别是和小红抱在一起。雪没有下,天冷极了,三条五号的铁门锁了。平常低矮的铁栏杆在六个小时花斜任食之后,高得绝望。我们三个努力推小红翻越,我们都感到了黄桃的分量,觉得推举的不是小红,而是一大筐黄桃。小红戳在栏杆的顶部,左右两手各抓一只栏杆的红缨枪头,左脚下是我,右脚下是辛荑,屁股底下是小白,我们同时看到等在院门里的兽哥哥。
  兽哥哥的长发飘飘,眼神温暖,伸手抱小红下来,小红忽然轻盈得仿佛一只长好了翅膀的小鸡。我听见兽哥哥在小红耳边小声说:“我想你了,所以早回来和你听新年的钟声。”兽哥哥隐约递给小红一个精致的粉红色的盒子,说,“送你的,新年快乐。”
  后来,小红告诉我,盒子里面七个小瓶子,袖珍香水瓶大小,每个瓶子一个标签,分别写着,泪水,汗水,唾液,尿液,淋巴液,精液,血,盒子外边一张卡片,写着:我的七种液体,纪念四年前那个夜晚你给我的七次,一九九七年快乐。
第十一章 妖刀定式,素女七式
  辛荑现任女友妖刀的肉身离开辛荑去美国留学,已经快一年了,刀光还是笼罩辛荑周身,我猜想,除了周末自摸喷射的一瞬间或许想过小红或者关之琳,辛荑无论在精神上还是肉体上都克己复礼、敬神如神在。
  这几乎是个奇迹,我一天不和我女友说话,两天不见,三天不摸,我几乎想不起来她长得什么模样,尽管我女友和邓丽君刚出道的时候非常相像,模样非常好记。辛荑和妖刀几乎很少通电话,当时越洋电话超贵,比小十年后,科技发达的现在,我打电话给二十多年前死去的姥姥还贵。辛荑说:“秋水,这个你不能了解,在妖刀身上,我见到神性。”我说:“你见过神吗?你见到的只不过是一些非人类的东西。”
  妖刀和辛荑一样,也是四中的。妖刀这个外号,典出围棋中的妖刀定式,在中国流早期的时候,妖刀定式很流行,出手诡异,非人类。在四中这个数理化雄霸全国的男校,妖刀是校史上第一个高考文科状元,上了B大西语系。妖刀被班主任请回母校做演讲,介绍学习经验和人生体验,台下一千多个男生,一千多个小鸡鸡,八九百副眼镜,一万多颗青春痘,妖刀平视远方:“我觉得,成功,关键的关键是信念。我听我爸爸说,我生下来的那一刻,是早上,他从产房的窗户里看到天边朝霞满天,他认定,我的一生将会不平凡。我崇拜我爸爸,我相信他认定的东西,我听他的话。我生下来的时候,我盯着周围的护士,她们打我,掐我,举我到高处,但是她们没有办法让我哭泣。三岁的时候,我爸爸给我找来《幼学故事琼林》,我从头背到尾。五岁的时候,我爸爸给我找来《唐诗三百首》和《毛主席诗词》,我从头背到尾。七岁的时候,我爸爸给我找来《十三经注疏》,我从头背到尾。九岁的时候,我爸爸给我找来英文原版的《小妇人》,我从头背到尾。”辛荑说,妖刀的班主任也曾经是他的班主任,听这个办主任说,妖刀的风姿震翻了当时在座所有怀揣牛屄的小男生。妖刀不到九十斤,不到一米六,没个头没屁股没什么胸,仅仅用这种风姿,仅仅在那一次演讲会上,成了一九九一年左右公认的四中校花。我说,她爸爸对中国传统文化还是不了解,应该进一步给妖刀找来《永乐大典》或者《四库全书》。对西方文学也是太保守,应该给妖刀找来《芬灵根守灵夜》和《追忆似水年华》。
  辛荑和妖刀近距离认识是在一个四中的校友聚会上。平常这种耽误时间的活动,妖刀基本不参与,但是这次聚会是给一个学计算机的高材生校友送行,妖刀对这个校友一直有些英雄惜英雄式的仰慕。在高中,计算机是稀罕物件,每周每人只有一个小时上机时间,进计算机房要换拖鞋刮胡子剃鼻毛。远在那个时候,这个计算机师兄就有无限时穿球鞋泡机房的特权,仿佛古时候聪明多大略的司马懿可以剑履上殿。“妖刀自小恋父,或许初潮前后的夜晚曾经想念过这个计算机男生。”辛荑曾经酸酸地说。餐馆里很嘈杂,计算机男生的声音依旧能让所有来的人听到:“曾几何时,有人说,世界IC业就是I,Indian,印度人,和C, Chinese,中国人的事业。印度人比中国人更靠前面,更主导。我要说,给我时间,给我们这一代时间,世界Computing业就是一个C, Chinese,中国人的事业。我这次去了斯坦福大学,去了计算机的故乡和热土,有着惠普发源的车库,结着史蒂夫乔布斯的苹果,我不是我一个人,更是我们学校的代表去了斯坦福大学,更是你们的师兄去了斯坦福大学。我去了,就是一颗种子,过几年,等你们准备好了的时候,我就是一棵白杨。曾几何时,有人说,我可能成为北大最年轻的教授。我要说,我一定会成为斯坦福大学最年轻的教授,不只是最年轻的中国教授,而是所有人种中,所有国籍中,所有历史中,斯坦福大学最年轻的教授。”校友们放下溜肝尖和酱爆大肠和燕京啤酒,鼓掌。辛荑说,他看到妖刀脸上潮红浮现,红得鲜艳非常。在之后的八年中,辛荑尝试了从柏拉图的精神到小鸡鸡的温润,他都没有让这种红色在妖刀面颊上重现。
  那次聚会小翠陪辛荑一起去了,穿了条紧身高腰的弹力牛仔裤,腿更加悠长,头发拉直了,顺顺地搭在肩头。小翠一句话不和别人说,听,看,喝燕京啤酒,抽8mg的中南海香烟。计算机男生讲话过程中,小翠小声问辛荑:“你丫这个同学是不是诗人?”
  “不是,丫应该是科学家,而且渴望牛屄。”
  “丫这种人要是最后能牛屄,扬名立万儿,我站在前门楼子,我都找不到北。”
  十多年之后,历史证明小翠是英明的。成千上万的计算机诗人抱着颠覆美帝国主义的理想散落在北美大地,十多年之后,住在郊区带花园的独栋房子,房子的地下室有乒乓球台子,睡着实在不想操的老婆同学或者老婆同志,养着两个普通话带着台湾口音的儿子,开着能坐七个人带一家三代人的日本车子,成为美帝国主义经济机器上一颗无名而坚实的螺丝,怎么google,都搜寻不到他们的名字。十多年之后,我在新泽西顺路拜访我奥林匹克数学竞赛得过金牌的中学同学马大雪,我停妥我租的车,看到他撅着屁股在花园除草,他长得象猫熊的老婆坐在门口台阶上哭泣。马大雪老婆手里拿着一个三十二开硬皮日记本,上面两个大字“温馨”,指着其中一页哭泣:“马大雪,你原来还会写诗?这首诗是你给谁写的?是不是你们班那个狗逼才女?你的诗写得好啊,真好啊,我看了心里暖暖的,空空的。马大雪,你大傻屄,你听明白了吗?但是这不是写给我的!我心痛,我不干!你现在怎么什么都不会写了呢?怎么就知道0和1,怎么就知道调整你的风险控制模型呢?我知道了,因为我不是你的女神,我不是那个狗逼才女!马大雪,你大傻屄,你没良心,你一天不如一天!”我看了眼,诗是用马大雪特有的难看字体写的:
  “那一天
  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
  蓦然听见
  你诵经的真言      
  那一月
  我转动所有的经筒
  不为超度
  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我磕长头匍匐在山路
  不为觐见
  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
  我转山转水转佛塔呀
  不为修来世
  只为在途中与你相见”
  “不是马大雪写的,你别哭了。”
  “是他的字体,我认得。”
  “我知道,是马大雪抄的,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写的。要是马大雪能写出这样的诗,现在还在高盛做什么狗逼风险控制模型,我比你先骂死他,唾沫淹死他。我们中学那个才女,在北京晚报副刊五色土发过三首现代诗呢,和我聊过,说见到这首诗,被惊着了,觉得世界上如果还有这样的人活着,她还写什么诗啊。后来发现是前代活佛写的,心里才平衡。”
  “真的?真的也不行,马大雪这个从不读书的,那时候还能为个狗逼才女到处读情诗,然后工工整整抄出来,然后给人家!马大雪,你大傻屄,你没良心,你一天不如一天。我还是不干!”
  晚上我请他们夫妇吃四川火锅,越南人开的,比我最恶毒的想象还难吃。马大雪还是狂吃不止,满嘴百叶。我从小到大都无比佩服马大雪算术的超能力。打麻将的时候,总听他类似的话,“如果八圈之前你不吃,这张牌就是你的,你就杠上开花了”。脑筋急转弯,2个7和2个3 ,用+—×÷分别得出24,每个数用一次,马大雪三秒钟之内,头也不抬答出来。我总把马大雪和我初恋一起,奉为天人。我举起酒杯说:“说正经的,你不当科学家,真是科学的损失。”马大雪眼睛不抬,满嘴百叶,说:“无所谓,反正不是我的损失就行。”
  四中校友聚会后的第二天,妖刀来到我们宿舍,和辛荑理论,质问辛荑作为四中英文最好的男生,怎么能如此自暴自弃,和女流氓混在一起。
  “你的世界观是什么?”在B大二十八楼的宿舍里,妖刀盯着辛荑的眼睛问。妖刀眼神犀利,隔着隐形眼镜片,打出去,还是在辛荑脸蛋上留下看不见的细碎的小口子。
  “你的世界观是什么?你觉得什么样的世界观才是正确的?”辛荑避开妖刀的眼神,暗示我不要从宿舍里溜走。从二十八楼的窗户往出去,银杏叶子全黄了,明亮地如同一树树火把。
  “我的世界观是,世界是舞台,我的舞台。你的人生观是什么?”
  “我忘了我中学政治考试是如何答的了。你的人生观是什么?”
  “我的人生观是,我要在这个舞台上尽情表演。”
  后来,小翠说辛荑一脑袋浆糊,辛荑父母说小翠一嘴垃圾土话。后来,妖刀送给辛荑一条黄围巾,虽然难看,但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花时间亲手给别人做的。后来,妖刀就架在辛荑脖子上了,我和杜仲和厚朴和黄芪都喜欢小翠,杜仲和厚朴还从辛荑那里把作训服要回来了,“没了小翠,没人欣赏。”我梦见小翠又来我们宿舍,我们六个人用皮筋打纸叠的子弹,黄芪的皮筋断了,问小翠借,小翠在兜里找了找,没有,随手把小辫儿上的撸下来,递给黄芪,没皮筋的一边头发散着,另一边有皮筋的还扎在一起。
  妖刀很少来仁和,基本都是辛荑去B大找妖刀,这样,妖刀可以节约路上的时间,多看一些必须看的书。妖刀对于自己每天的活动都有计划,每月要读完的书,在一年前的年度计划里就制定好了。妖刀要做到的,特别是经过自己努力能做到的,妖刀一定做到,否则她答应,她爸爸也不能够答应。
  辛荑和死去的妖刀爸爸通过几次电话,基本都是这样的:“叔叔,她在吗?”
  “她,她在学习。”
  妖刀第三学期的时候,期中考试之前,她爸爸死了,妖刀是考完期中考试之后才知道的。她爸爸为了不耽误妖刀期中考试,严禁任何人告诉妖刀。妖刀考完试回家,去看了她爸爸的尸体一眼,她发现她爸爸手上用红色标记笔写着一个日期,就是昨天,她期中考试的日期。妖刀明白,她爸爸期望挺到这一天,到了这一天,他就可以给妖刀打电话,妖刀就能回来看他了。停尸房很阴冷,妖刀还是没哭,她觉得她爸爸做得很对。
  辛荑对我说,妖刀身体一直不好,体重长期不足九十斤,经常性痛经。辛荑说,不能怪妖刀强调精神。他怀疑,如果妖刀泄了这口气,就会在一夜间枯萎,仿佛离开水的兰花。辛荑基本肯定,他是妖刀第一个男人,辛荑非常肯定,他和妖刀的每一次都仿佛第一次,都仿佛手指撬开河蚌的外壳,仿佛反革命的铡刀陷进刘胡兰的脖子,仿佛教廷的火焰蔓延到圣女贞德的下身。
  “来吧,我可以忍受。”妖刀说。
  “我有障碍。我如果继续下去,我会成为虐待狂。”辛荑说。
  对于辛荑,这是个问题。辛荑是个性欲浓重的人。小白说,他不能常吃朝内南小街的京东肉饼,吃一次,硬一次,凉水冲小鸡鸡,离开水龙头,鸡鸡还烫手。小白说,辛荑更过分,闻见京东肉饼就能硬。黄杂志过海关的风险太大,黄书对于辛荑太间接太文学,每次假期,小白回波士顿,辛荑总给他一张三寸软盘, “装满,压缩好,照片,东西方不论,不穿就好。” 辛荑的药理试验室有电脑,可以拨号上网,下载毛片。一是要用的人太多了,整个实验室的研究生都靠这个电脑上网写邮件联系美国实验室。因为涉及前程,真着急回邮件的时候,小城出身的研究生,脾气比急性肠胃炎等坑位的时候还暴躁。二是网速太慢了,一个一百K的黄色照片,先出嘴唇和奶头,要等半个小时之后,阴毛才出现,仿佛老谋深算的侦探片。有一次下载到一半,一个研究生跑进来查邮件,辛荑飞快点击,妄图关闭浏览器,微软象预期的一样完美死机,阴毛在这一瞬间下载完毕,大草坪一样呈现在显示器上。那个研究生说,下次再来人,记住,关显示器,千万不能信任微软!
  辛荑和我抱怨,靠近东单公园,本来就有同情“玻璃”的倾向,和妖刀在一起,本来就有虐待狂的倾向,如果这么慢地看毛片,偶尔有人闯进来,添了射精困难的毛病,还如何在街面上混啊?
  小白的房间里有台录像机,李加加不知道用什么方法从加拿大带了一盘超限制级的录像带。李加加以为这种东西北京没有,卖了之后够一学期的化妆品花销,结果发现有卖盗版服装和盗版软件的地方就有卖盗版毛片的。共用一个渠道,农村妇女抱一个小孩,光盘就煨在小孩尿布里。小白把辛荑和我都叫了过去,李加加要求同看,被我们拒绝,她的凳子留下,人推出房去。辛荑说,如果我们三个被抓住,至多是聚众看毛片,如果有个女的,那罪名就升级到聚众淫乱。小红也让我们赶走了,我们的理由是,我们联网打一会儿《命令与征服》,《内科学》考试马上到了,这么厚一大本,我们四个人都不看,抄谁的啊?如何及格啊?
  李加加的录像带真清楚,比小孩尿布里的毛片强多了,这个事实不能让李加加知道。内容真下流,一定不能让流到社会。
  小白、辛荑和我共同观看的时候,屋子里的日光灯惨白,电视里肉光金红,我们彼此不说一句话,表情严肃,比看新闻联播严肃多了,比在花斜抢时间吃自助的时候更安静。
  毛片快结束的时候,小白脸色一片金红,忽然说:“其实,如果现在有个女的进来,我也不会做什么。但是如果辛荑扑上去,我肯定是第二个。”
  我说:“我排队,我可以是第三个,但是那个女的不能是李加加。李加加笑起来,分不清鼻孔和眼睛。”
  辛荑说:“我去趟厕所。”过了一分钟,我听见冲水声,辛荑一脸严肃地出来。我也去了趟厕所,看了眼马桶,一片没被完全冲走的手纸。辛荑一定自摸解决了。看毛片的时候,肛门括约肌紧张,不会有大便便意,即使大便,一分钟也不够,如果仅仅小便,用什么手纸啊?这种观察和推理能力,我老妈培养我好多年了,比如根据邻居垃圾桶的内容物判断他们家现金流水平,如果多了鸡骨头和啤酒罐就说明最近日子不错,如果偶尔有个空外国香水瓶和空洋酒瓶就说明最近发了。
  辛荑说:“我们应该提高自身修养。我和妖刀是强调精神的。我们约定我们自己的宗教,我们每顿吃饭前,每天睡觉前,要想念对方,只要不涉及性器官,最好也不涉及肉体,其他什么都可以想,眼神啊,笑容啊,头发啊,想到丹田中一股暖意,缓缓上升到百会,慢慢下沉到足三里。然后,灵魂合一,干什么都在一起,一起吃饭,睡觉,喝水,气定神闲。坦率说吧,这种习惯持续时间长了,我心中邪念一起,比如想请小春师妹去吃建国门的Baskin Robin’s 21种冰激凌店,妖刀会在邪念尚未形成的时候感知,然后给我的呼机留言,非常简单,四个字,‘这样好吗?’”
  “你中午六个包子,从地下室食堂到六楼宿舍,还坐电梯,没到宿舍,包子就剩半个了,你真是饭前祈祷吗?”
  “中午时间短,祈祷做的稍稍草率些,草率些。”
  “你到很老实。”
  “是妖刀厉害,我同意她说过的一句话,妖刀说:‘我不知道如何让你高兴,却知道如何让你不高兴。’”
  我女友一样笼罩我,但是她一点都不相信怪力乱神。如果有灵魂,她的处理是买两斤猪肉和两斤粉条,同灵魂一起炖了。我女友不相信柏拉图,就像她不相信没有脸庞为基础的笑容。
  我姐姐临去美国送我一个她用过的日记本。硬壳封面、粉色、有玫瑰花和八音盒图案。纸也是粉色的、有玫瑰花和其他各种花、有各种诗句,比如“我的日子里,在抒情的寂寞中,寻找一段摇滚的呐喊。我的爱情躲在摇滚的方式里,渴望拥有长久的古典”。她在扉页上写了一首的诗:“看花要等春天来,看本要等主人在,要是主人我不在,请你千万别打开”,扉页后面,斗大的字,她记了二三十页。我姐姐立下规矩,“你可以看,但是不要和我讨论。”我还以为里面哪个国家领导人在她十二三岁的时候当成洛丽塔崇拜,以及这种崇拜在改革开放的大背景下,文化的差异性下,都有哪些具体的心理和生理表现。结果连我姐姐什么时候拉手,什么时候失身都没有看到。
  在扉页底下的空白处,我纪录着我和我女友每次分手的日期:92年9月14日,94年2月14日,94年9月19日,95年6月20日。这些分分合合的具体过程已经无从考证,但是基本都和我初恋以及我女友的清华男生有关。2月是情人节,9月是我初恋的生日和那个清华男生的生日,6月是我初恋放暑假回到北京的日子。在一个无比漫长的时期,我高度怀疑,我初恋掌握着我的基因密码,我对她缺乏最基本的免疫力。我一天一封地写信,总觉得还有话没有说完,我一天一封地收信,总觉得她写得太淡太矜持。十年之后回看,发现自己要求太高了,那些信再浓些再大胆些就接近限制级了,十年前,我初恋毕竟还是个清纯型少女啊。我初恋不喜欢计划和用即时通讯工具,她的办公楼距离我的宿舍五分钟夏利车程,她喜欢忽然出现。我初恋穿着深青色呢子大衣出现在我宿舍门口,问“有空吗?” 在那个无比漫长的时期,对她,我永远有空,我对不起辛荑对我的教育,我永远失去分析能力,我永远希望,我马上忘记医学、GRE、GMAT、BOARD EXAM、MBA,她牵了我的手,把我卖到月亮上去,永远回不来。
  在95年6月20日那次分手的时候,我女友明确地说:“我们彻底完了。秋水,你会后悔的,你现在的心不在我这里。历史将证明,你应该娶一个我这样的人,但是我现在已经身心俱疲。我不想成为你的枷锁,我对你更加关切,我就绑你更紧,你挣扎更凶,我就绑你更紧。我们有缘分,但是这种缘分太苦了,总之缘分象是条绳子,把我们捆到运命的石头上,越挣扎,绳子捆得越紧,勒痛身体,勒细呼吸,勒出血。我决定,这次我做主,我要离开你。”
  在我和我女友分分合合的过程中,我最难忍受的是一个人去食堂吃饭,我对我女友说:“你夺去了我的第一次,尽管我从始至终就是一个混蛋,你要对我负责。我们是送西瓜和鸡蛋的友谊。你总能给我带来福气,你不要我,如果我暴死,你要把我们的友谊提升到送鲜花的友谊。”我女友告诉我,她最难忍受的是离开我的身体。她说她和我的身体关系很好,她迷恋它,她说我身上有特别的味道,象传说中的外激素,在同一个食堂里,即使中午炖了猪肉,猪肉还是臭的,即使离开三十米,她也能闻到我的存在,这是事实、科学,无关神鬼。
  无论是谁提出分手,我们偶尔在食堂碰见,我有对于一个人吃饭的厌恶,我女友有对于我身体的迷恋,她会走过来,说,一起吃饭吧?我说,好啊。吃完,我女友把碗洗了,放进食堂的碗柜,我的碗放在她的碗旁边。她说,下午两点上课,还早,外边走走吧。
  出了食堂,她习惯性挽起我的右胳膊,我习惯走左边,她清楚。时间缓慢粘稠如米粥,看着一成不变的天空,我偶尔怀疑,我女友会不会永远成为我女友,无论怎样,我和辛荑和小白是不是永远无法毕业,无论怎样。我女友挽着我,我们走过大华电影院、红星胡同、金鱼胡同、红十字总会,走到干面胡同。我哥在干面胡同有一间小平房子,朝北,黑冷,他永远不呆,我有把钥匙。进门之后,她习惯性把我放倒,她寻找我特殊味道的来源。“不许拦我。你不是说刚洗完澡吗?你不是答应我,只要你刚洗完澡,我就有权利亲它吗?”她习惯性闷声高叫,我到了,她就不叫了,一动不动,我永远不能确定,她是否到了。
  平房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有半包金桥香烟。她去洗脸,我点一棵烟。烟雾里,所有神鬼汇聚。
  我看到西去成都的163次列车,我们要去峨边和大渡河附近找一种或许存在的玉竹。硬座车厢,午饭方便面之后,她趴在我腿上,搭盖我的冒牌 Polo夹克,睡觉。醒来的时候,一动不动,拉开我的裤链,吸尽我的汁液,一动不动,拉上我的裤链,抬起身体,咽下,对我说,下午好,做了个梦。火车还在行驶,周围人包括同去的厚朴和植物学白胡子教授或许都睡着。
  我看到她拉着我的手走进她的宿舍,“小红不在,去找兽哥哥睡了吧”,她没拉窗帘,褪了内裤,裙子还在,高跟皮靴还在。她俯下身体,双手支撑窗台,仰起脸,我们两个一起面对窗户外面似隐似无的紫禁城金顶。我拉起她的头发,从后面进入,仿佛骑上一匹金黄的战马。“累了吧?睡一会儿吧,小红应该不回来了。她这种时候出去找兽哥哥,一般都不回来了。其他床都是护理系的,都去上夜班了。”床帘拉起,我们一起平躺在她的单人床上。她自说自话,她可以用多少种方法让我达到高潮,“第一,手,双手或者单手。第二,嘴。第三,乳房夹紧形成乳沟。”有人开门进来,她按住我,我女友的床有重帘遮挡,仿佛欧洲中世纪战马的护甲,外边什么都看不见。我一动不动,我闻见香奈尔No.5香水的味道,我知道,是小红。小红叹了长长一口气,放了包,爬到我女友的上铺,拉开被子,又长长叹了口气,于是不动,和我隔着一层被子、一层床板。我在担心,如果小红就此睡去,我如何出去,我的屎尿依照生物规律来临,如何解决。透过细细的床和墙壁之间的缝隙,我看见小红的手指,她的指甲不好看,没有一个饱满,她常常引以为憾,我还看见兽哥哥送她的粉红色礼盒,我知道,里面有七个小瓶子,装着兽哥哥的七种液体。我女友在我耳边继续自说自话,“第四,双脚。第五,大腿根。第六,肛门。第七,阴户。当然,这些只是理论,没有全部实践。”
第十二章 麦当劳,命令与征服
  小白说:“请你们俩吃饭,麦当劳。”
  我和辛荑跟小白去了王府井新华书店一楼的麦当劳,据说,这是北京市第一家。
  店面气派,透过大玻璃窗看见王府井路口和对面的经贸部、北京饭店、大明眼镜店。店里四家小朋友在过生日,“祝你生日快乐”,十来分钟就响一次,最多的一家聚了十来个人,家人还有同一个学校的三五个小屁孩。小寿星戴着麦当劳大叔大婶发的纸糊皇冠,左手拿一个草莓圣代筒,右手拿一个巧克力圣代筒,满足地笑着仿佛可以马上就地死去。爷爷奶奶笑得尤其甜蜜,仿佛孙子今天吃了美国麦当劳,明天就一定能坐进美国大学的课堂并飞快适应飞快成长。小屁孩同学们眼睛不睁,在小寿星欣赏蛋糕的时候,往嘴里狂塞夹鱼夹肉夹鸡蛋夹奶酪的汉堡包,仿佛亚运会前后,北京路边常见的一种大熊猫张大嘴狂啃竹子造型的垃圾桶。
  我第一次来麦当劳,也是这王府井家店,和我女友,记不清是哪次分手之后了。她正在减肥,基本是看我吃,听说她的清华男生嫌她胖。我说:“真好吃啊,人间美味。你管那么多干什么?胖抱着才舒服,要不骨头硌骨头,多痛啊?”我女友说:“你和你初恋是骨头硌骨头,你和柳青不是吧?她胸不小啊,应该舒服吧?你和你初恋呢,也说不定,有些痛是某种刺激呢,是吧?对于我,有些事情,比如美丽妖艳,比如身材窈窕,是义务啊。”我说:“你好好尽义务。”她说: “其实还是为自己,离三十岁远的时候,吃什么都不胖,胖了也很快减下去,现在离三十岁近了,很容易胖。清华男生也平淡很多了,我让他一个月来一次,他就一个月来一次。不像以前,死活都要每天从清华过来,晚上十二点,夜宵摆好,用手机呼我下楼吃,吃的都是肉,我第二天早上再困也要爬起来,沿着王府饭店长跑减肥。” 我闷头吃东西,橙汁下得飞快,谁说是垃圾食品啊,多好吃啊。她说,“再给你买一杯吧?”我说,“算了。”她等了一会儿,交换了我和她两个杯子的麦管,她的杯子给我,杯子里还有好些橙汁。吃完,我女友说去一趟洗手间,我以为是去补妆然后好去见她的清华男生。她回来的时候带回一个麦香鱼和一个小橙汁,纸袋包好,“你晚上做完实验吃吧。”这顿麦当劳花的钱,够我女友一个星期的中饭和晚饭,我死活买单,她拒绝。到了美国之后的第一年,我还是吃不起麦当劳,在食院(Food Court)里,买了汉堡,就买不起饮料,买了饮料,就买不起汉堡,这种状况直到我去新泽西做了暑期工作才有了明显改变。简单计算,我用了足足十年时间,才把麦当劳从一个没钱常吃的美味变成一个够钱常吃的美味。我是多么热爱垃圾食品啊!
  小白请我们,事先没说为什么。辛荑买了两个巨无霸,我买了大橙汁和麦香鱼,小白买了四个最经典的牛肉汉堡,拨开面包,只吃肉饼。小白讲,他在波士顿的冬天,见过一个大老黑二十分钟吃了二十一个这样的肉饼,然后开了皮卡走路。
  “我要小红,你们告诉我怎么追。”小白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点没看着我或者辛荑,双眼直直地看着玻璃窗外,表情决绝。后来,小红质问我,为什么不在计划阶段拦住小白,你们这两张嘴是干什么吃的,平常那么能说呢?我说,你如果看到那种眼神,你就会放弃努力。当时,我或者辛荑要是放一把菜刀到在小白手上,小白可以放下牛肉饼,从东单杀到公主坟,砍死每个胆敢拦住他去找小红的警察。
  “你不是有个和你一起学钢琴的女朋友吗?长得有点像关之琳的那个,你还有相片呢。”我问。
  “女的朋友。”小白回答。
  “秋水啊,妖刀说,从理论上讲,找女孩,一挑有材的,聪明漂亮啊。二挑有财的,钱多啊。你的标准是什么?”辛荑仿佛没听到小白说什么,问我。
  “要是找老婆,我找可以依靠的,这样就可以相互依靠着过日子。我是想干点事儿,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儿,但是,这么一百多斤,六七十年儿,混吃等死,没劲儿,我初恋也要嫁人了,剩下的日子,我总要干点嘛吧?干事儿就会有风险,就有可能一天醒来,发现自己在讨饭。隔着麦当劳的窗户,看着辛荑吃巨无霸,我口水往肚子里流,我敲敲玻璃,跟辛荑比划,意思是,如果吃不了,剩下什么都给我顺着窗户扔出来,谢了。所以,看到东单街上要饭的,从垃圾桶捡破烂的,我总觉得是我的未来。所以,我要是有个老婆,我希望,她是我的后背。我要是有那么一天,她能跟我一起,拿个棒子什么的,告诉我,脑子在,舌头在,无所谓,我们可以从头再来。”
  “你别煽情了。你就是极度没有安全感。”辛荑说。
  “我也在想,我能相信谁,把我的后背交给谁,想了想,发现两个规律,第一,都没戏。我初恋喜欢自己把握局面,喜欢一般鸡巴堵不住的大排气口奔驰。柳青,也没戏,我不是非常了解,但是她有她非常凶狠的地方,当断则断,我见过她修理她的经销商。我女友,或许吧。但是她算度精确,充满世俗智慧,一定不会让我做那些不着调、没有屁眼门的伟大的事情。第二,用这个标准判断,越是靠谱的,你越没兴趣。”我说,同时心里想了想小红,我不知道,毫无概念。
  “妖刀可以做到。妖刀有非常人的精神力量。你们知道的,她美国大学申请运气非常差,一个常青藤学校都没拿到。她爸爸周年忌日前后,她一直在未名湖旁边溜达,我知道她水性不好,陪了她三天,一步不敢走远。她上飞机去美国之前,和我说,让我一定要上哈佛或者斯坦福或者麻省理工,不要管学费,再贵也上,她讨饭、贷款也要帮我凑足学费。妖刀给我规定了每周的功课,两套GMAT试题,两套GRE试题,两套TOEFL试题。妖刀和我讲,她正找律师,打算申请杰出人士移民,她有了绿卡,我就有机会直接考BOARD,在美国当医生了。”
  “妖刀了不起,她怎么符合杰出人士的定义呢?创立宗教?”我问。
  “我要小红,你们告诉我怎么追。”小白重复。
  “其实费妍也不错,乖乖的,白白的。我见过她刚刚洗完澡,从澡堂子出来,头发散下来,湿漉漉的,好看。”我说。
  “个子矮了一点点,有些驼背。”辛荑说。
  “小白个子也不高啊,般配。而且皮肤白啊,驼背是谦和,笑起来多甜啊。”我说。
  “那是表面现象。费妍属于古时候的城池,外城,山青水秀,毫不设防,和谁可以进来逛游,费妍对谁都客气,都乖乖的,白白的。但是再往里,谁都别想轻易进来,壕沟、弓箭手、滚木雷石。军训的时候,23队学数学的男生夜里值班无聊,打电话玩,找着正在值班的费妍,第二个周末就一起请假到信阳城逛街了,但是到现在,也说不清是不是男女朋友。大街上,走在一起,怎么看怎么象男女同学,一起核对考试答案或者议论老师的穿着。”辛荑说。
  “我追小红,你们告诉我怎么追。”小白重复,这次,眼睛盯着辛荑。
   “你确定吗?小红好吗?小红将来是临床医学女博士啊,养在家里,虎啸龙吟的,比仙人掌还高大,太壮观了吧?不要这么快定下唯一的目标吧?我以前帮你定的指标,对妖刀的两大标准做了明显的改进,三大项:材,才,财。还明确了定义,材指脸蛋和身段,才指性格和聪明,财指家里的权势和有价证券。还明确了权重,材占百分之四十,才占百分之三十,财占百分之三十。我给你的那个电子表格还在吧?咱们应该系统地往下接着进行,比如一共能有多少候选人应该进入这个甄选系统,如何收集候选人的资料,一批多少人,共几批等等?胆要大,心要细。行愈方,智愈圆。”辛荑说。
  “妖刀还是状元、才女和校花呢,你怕吗?我不喜欢多想,越想越不清楚,我喜欢做我喜欢做的事。我喜欢小红,小红也不是我爸的女朋友,也不是你们的女朋友,也没结婚也没生孩子。小红好,心好,乳房大。”小白说。
  “好兔子不吃窝边草,同一个班的,如果终成眷侣固然好,但是如果搞不好,成为陌路,成为仇人,还要天天看见,在一个食堂吃饭,一个教室上课,多别扭啊。”辛荑说。
  “秋水现在不是也挺好吗?他前女友每次看见他,也不是恶狠狠的。”小白说。
  “难度会很大的,小红有兽哥哥了。兽哥哥,到了小四十岁,还是这种流氓状态,不得了的,魅力指数要超过我们好几倍。你想,兽哥哥在北京当小流氓长大,大气,宽广,够男人。会弹钢琴,认识好几个诗人和装置艺术家,有气质。又和你一样,有国际接触,骑过洋妞洋马,甚至更时髦,兽哥哥泡洋妞的地方是资本主义的老巢欧洲啊,布达佩斯啊、阿姆斯特丹啊。兽哥哥走了万里路,也是学外语的,读了好些书,泡过N个姑娘,有经验啊。还做生意,多少有些钱。现在还有几个马仔,有权势。当流氓到这么老,最好的归宿就是找个小红这样的美丽知性女生,还是学医的,还是中国最好的医校的,靠,不当大元宝搂在怀里每天晚上舔着,才怪。”辛荑接着说战略执行的难度。
  “所以,我才请你们来吃麦当劳,问你们的主意。”小白说,眼睛还是看着窗外。
  “好,我来帮你分析分析,你和兽哥哥的异同,然后根据这些异同,我们来制定夺爱战略,并确定所需要的资源,包括钱和人力资源,最后制定行动计划和每个阶段的里程碑。”辛荑说。
  “我听不懂,我应该怎么办?”小白说。
  “好,我问你,你和兽哥哥比,你的优势是什么?兽哥哥的优势是什么?你的优势是,你距离小红更近,你睡的床就在小红睡的床几百米之外。你和小红有更多共同语言,你们都要面对《内科学》考试。你更清纯,更青春,兽哥哥太套路了,小红是有慧根的人,或许会看得出来,不被他迷惑。你有时间优势,兽哥哥是商人,重利轻别离,你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泡小红。你是美国人,如果小红想在美国当医生,你可以让小红梦想的实现,缩短至少五六年。”辛荑分析。
  在辛荑没完没了之前,我打断辛荑,我看着小白的眼睛,我问:“小红是个好姑娘,是我们自己人。我问你,你老实回答,严肃回答。”
  “我一直就没笑,辛荑在笑。”小白说。
  我问:“你真喜欢小红?”
  “喜欢。”
  “你把小红看得很重要?”
  “重要。比《内科学》重要,比我自己重要。我愿意把小红当成我的世界观,人生观。”
  “不追小红,你能睡着觉吗?”
  “睡不着。”
  “好,中文里这叫冤家,还有个成语叫冤家路窄。我分析不出那么多东西,我要是你,做到一条,对小红好,往死了对她好,比其他人对她好,浓一百倍,其他人包括兽哥哥和她妈和她爸。兽哥哥每天想小红半小时,你就每天想小红五十小时,兽哥哥每月给小红买一件东西,你就每月给小红买一百件。不在钱多少,在心意。”我对小白说,然后喝完最后一麦管橙汁,赶回妇科肿瘤实验室,继续尝试原位杂交法测细胞凋亡相关基因RNA的方法。RNA降解酶防不胜防,头痛。
  小红说:“《内科学》考试之后,请你们仨到我们家吃饭。”
  小白没说话。
  我们仨那次麦当劳会议之后,没看出什么动静,小白只是更加沉默。我们四个人还是经常呈菱形战阵在夏利出租车能到达的北京疆土游荡,吃物超所值的大小馆子。我和辛荑都没催小白,辛荑说,要是小白和小红两个人好了,我们俩就多余了。要是没好上,小红和小白中一定有一个不能再和我们混了。总之,四个人不能再在一起了,夏利车坐着宽敞了。我,靠。
  小白很少在他北方饭店的房间里呆了,总是泡在我们这两三个宿舍,没日没夜打《命令与征服》。我们宿舍本来有一台组装的超级烂电脑,除了CPU是原装奔腾的,其他零件都是在城市化过程中失去土地的海淀农民纯手工制作的,开机两个小时,机箱就热得烫手,打到半夜的时候,辛荑经常放铝皮饭盒在上面,热他晚饭剩下的包子当夜宵,包子皮微微焦黄,但是不会糊,后来去了上海我才知道,这叫生煎。辛荑说,比军训时侯整个二十四中队的锅炉还好用。辛荑在上面烤过割麦子打死的野蛇,一个小铝饭盒,均匀撒盐,加一点姜丝和盐末儿,锅炉是水暖型,烤不出脆皮。电脑是我们七八个人凑的钱,海龙电脑城组装的,黄芪和我骑学校食堂的平板三轮车拉回来的。机箱过热,找奸商理论,奸商说,你们三千块钱要配出IBM主打机器的配置,热点就忍忍吧,冬天给暖气助力,夏天?夏天,你们要不去隔壁买台电扇,一百多,能摇头,还有时间显示,合起来三千一百块钱,比IBM主打机器还是便宜三分之二。小白搬了他GATEWAY原装电脑过来,我和他一起做了一根伪调制解调制线,把两台电脑连起来,联网打《命令与征服》。那根伪调制解调制线足足有十五米长,我和小白买了两个合适的接头和一根含三根线的电缆,将第一个接口的输出(第二针)和第二个接口的输入(第三针)连接,将第二个接口的输出(第二针)和第一个接口的输入(第三针)连接,保证输出、输入交叉,最后将两个接口的地线(第七针)连接,大功即告成。人和人斗,比人和机器斗好玩太多,没有比人更坏的了,那种把沙包堆到敌人家门口然后安上炮台的攻关密技由于敌人是真人而变得滑稽可笑。换人,不歇机器,输了的人下去,换下一个排在最前面的人,如同小学时候在水泥台子周围排队打乒乓球。小白太强了,打败了我们所有人,霸占机器成为鸡巴机霸。我十五分钟就被小白夺了军旗,不服,说,是因为小白用原装美国机器。小白没说话,起身,移动到烧包组装机,坐下,右手已经僵直成鼠标形状,“再来”。十五分钟后,小白又夺了我的军旗。小白基本不睡觉,偶尔喝水,实在打不动又输不了,就自动让位,上七楼自习室复习《内科学》,看他爸爸给他邮寄过来的原版《希氏内科学》(Cecil Textbook of Medicine),一等一的印刷,上下册,十多斤重,纸又白又硬。小白看三分钟睡着,头倒在摊开的《希氏内科学》左侧,占不到一半的面积,口水缓缓从嘴角流到摊开的《希氏内科学》右侧,右侧的页面着水鼓起,呈现清晰的脉络。我偶尔想,世界的秩序是如何形成的,局部小世界的秩序是如何形成的。如果医学院不考《内科学》而是考《命令与征服》,小白就是老大了,如果世界考评男人不是按照钱财、学历、相貌,而是靠在命令与征服中夺旗的本领,小白就是极品了,想睡谁就睡谁,当然也包括小红。
  辛荑问小红:“为什么请我们仨去你家吃饭啊?”
  我说:“请吃饭还用问为什么?我去。你不去我吃双份,小白不去我吃三份。”
  小白说:“我去。”
  辛荑说:“我去。”
  小红家在西北二环路边上,和JJ迪厅很近。《内科学》考完,我们四个窜出室温三十度以上的老楼二一零教室,搭上一个夏利车,杀进北京干冷的冬天。小白还是穿着大裤衩子和圆领衫,外面裹个羽绒服,厚棉袜子和耐克篮球鞋,袜子和裤头之间露出体毛。但是头发好像昨天剃过,明显簇新的痕迹,还上了些发胶之类的东西。辛荑还是穿着他的作训服,头发乱蓬蓬的。
  老板儿楼,三楼,大三室一厅,小红有个妹妹,姐妹两个一间,小红妈妈和小红爸爸一间,第三间当客厅。小红妹妹开的门,比小红高,比小红壮实,比小红眼睛大,胸没小红的大得那么突兀。小红妹妹的大眼睛探照灯一样飞快扫了一遍我们三个,对小红说:“姐,今天有人送我巧克力,真恶心。”辛荑接话茬: “就是,真恶心,吐他一脸口水。”小红父母已经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我们一起叫:“伯父,伯母。”小红父母说:“好,好,快进来坐,外面冷吧?”
  没进父母的房间,隐约看到都是公家发的家具,带公家编号的铭牌,实木,厚重粗大,没见到什么书。我们把外衣堆在小红房间的写字台上,写字台上还有一张小红中学时候的照片,双奶裹在皮夹克里,比较胖,梳个辫子,一个健康的好孩子沐浴在那时候祖国的阳光里。
  “小时候照的,挺傻的。”小红说。
  “不傻。”我说。
  “敢说傻!”小红说。
  写字台两边各一张床,一样的碎花床单和碎花被套,我微合眼睛,霎时间闻见头发、身体、洗发水、沐浴露、棉布、洗衣粉交织的味道,右边的床一定是小红的。辛荑的眼睛四处溜达,仿佛房管科检查房屋漏水的。小白的眼睛直勾勾看着右边的床,枕头上一根长长的漆黑的头发,从枕巾的一边两三个曲折,横穿枕巾上绣着的“幸福生活”四个字,延伸到枕巾的另一边。
  饭桌已经在客厅摆好,客厅墙上挂满各种挂历,明星的、主持人的、祖国山水的、国外风情的、可爱儿童的,摆满各种巨大而劣质的工艺品,最突出的是一艘巨大的黄色玉龙船。一米半长,一米高,三组风帆,船体一边刻“一帆风顺”,一边刻“招财进宝”,船旗上刻“祖国邮电事业”。走近看,不是玉的,连石头都不是,塑料粉压的,摸上去粘手。
  饭桌已经摆好了,一只烧鸡,明显从商店买的,一盘酱牛肉,明显从商店买的,一盘黄瓜拌豆制品,应该也是从商店买的,一盘炒菠菜,小红妹妹说, “姐,我炒的,新学的,不许说不好吃。”圆桌,小红父母坐一起,我们三个外人坐一起。小红妹妹好像好久没见小红,挤着小红坐,手拍了小红胸口一掌:
  “姐,给你一个大便神掌。”
  “你三天不吃大便,就变成大便。”辛荑接茬。
  “你怎么知道的?”小红妹妹问。
  “这个大便神掌,我小时候,就开始在北京民间流传了。有二十四式和四十八式两种,你这掌,看力道和出掌路线应该是简化的二十四式大便神掌。如果是四十八式真传,威力大三倍,挨了一掌,一天不吃大便就会变成大便了。其实,最厉害的一种是极品大便神掌,就一式,一掌之后,中招的人必须马上吃大便,否则立刻变成大便。可惜,这招我还不会。”辛荑说。
  “吃饭了,吃饭了。”小红说。
  “要不要喝点酒?”小红妈妈问我们三个。
  “不用了,阿姨。”我看小白眼神迷离,看着烧鸡,等了等,回答。
  “不是刚考完一门大课吗?喝一点啤酒,没关系。”小红爸爸劝。
  “回去还要再看看书。”我说。我喝啤酒,一杯就脸红,十瓶不倒,脸红还是不均匀的红,一块白一块红,小红说过,好像豹子,禽兽。所以,我咬死不喝,留下好印象。
  “那好,多吃菜,多吃菜。”
  辛荑一直在和小红妹妹说话,小白一直不说话,筷子都不伸别处,笔直向面前伸出,他面前的烧鸡,大半只都让他一个吃了。小红替小白夹了几次菜,小白也不推让,就饭吃掉了。
  吃完饭,我不知道说什么,小白呆坐着,辛荑的话题一直围绕大便,我说:
  “叔叔、阿姨,谢谢您,我们先回去了。”
  “再坐坐吧,还早。”
  “回去再看看书。”我说。
  “这么抓紧时间啊?”
  “时间就像膀胱里的尿,只要挤,还是有的。”辛荑说。
  两个月后,过了一九九七年的春节和元宵,小白和小红每人穿了一件一样的古铜色灯心绒领子短风衣,手拉手,站在我和辛荑面前,说:“我们请你们俩吃饭,开学了,亮马河大厦,Hard Rock。”
第十三章 宁世从商,海南凤凰饭
  我坐在妇科肿瘤实验室,思考生命、死亡和小红,我不知道后者属于不属于爱情。
  小白和小红请我们在Hard Rock吃了大餐之后,开始了漫长的二人活动时代。我常常看到他们俩穿了一样或者近似的衣服,童话一样,小朋友一样,手拉手,在东单街头走过,在医科院基础所、北方饭店、仁和门诊楼和住院楼之间游荡,比街边的垃圾桶高很多,比街边的槐树矮很多。
  小白也很少来我们宿舍了,和小红一起开始学习《克式外科学》(Sabiston Textbook of Surgery),和希氏内科学一样,也是顾爸爸从美国寄来的原版,也十几斤沉,打开之后,左边和右边也都有小白的口水痕迹。小白和小红也去七楼上自习,小红说,北方饭店不是学习的地方,没适合看书的桌子,只有床。即使坐在小红旁边,小白看三分钟书也睡着,唯一的区别是不再睡在教科书上,口水偶尔流淌到桌面。小红把顾爸爸寄来的教科书书摊在桌子上,右手翻页,左手摸自己的头发,从上到下。小红怕热,脑袋大,看书的时候更容易发热,“微波炉似的”,所以一年到头,上自习的时候,穿得都很少,腿总是很细,从上到下。而且小红怕蚊子,说医院附近血腥弥漫,蚊子密度高出北京其他地方百倍以上,说香水熏蚊子,所以上自习的时候,喷得很浓。
  北京春天非常热闹和刺激,花痴一样的榆叶梅满街开、精虫一样的柳絮杨花满街跑、泥石雨冰雹满街下、沙尘暴满街咆哮。白天天是明黄的,夜晚天是酒红的,能见度在十米之内,我常常怀疑,在春天,如果火星会展设施客满,各种体型巨大的神兽和神仙就都到北京来开年会,他们一根睫毛比一棵三十年的柳树还粗大,一个脚趾甲就是一个停车场,细细呼吸就是狂风呼啸、黄沙漫天。
  风沙一停,天气骤热,北京就到了初夏。
  有一天初夏的晚上,厚朴气喘吁吁从七楼飞奔下来,报告,报告,小白和小红在上自习,小红喷了一暖瓶香水,小红没穿裤子!小红没穿裤子!!小红没穿裤子!!!我和辛荑扔下手里打《命令与征服》的鼠标,跳进一条裤子,套进一件长袖套头衫,抓了一本书,一步三级台阶,飞上七楼。小红没抬头看我们俩,我们坐到教室最后。她的确没穿裤子,只穿了一条印花连裤袜。柳青穿套装裙子的时候,穿过这类装备,我见识过。黑底,网眼,暗红牡丹花。小红上面套了一件长衬衫,丝质,豹子皮纹,下摆遮住屁股,但是上厕所回来之类,在座位上坐下,腰下风起,吹升下摆,连裤袜的上界露出来,腰细,腿更细,从上到下。那天晚上,我和辛荑同桌,上了一晚上自习,《外科学》及格没问题了。夏奈尔5号好啊,隔了这么远,一晚上下来,我一个蚊子包都没叮。
  小白打《命令与征服》的鸡巴机霸地位被一个八三级的师兄替代。
  我们早就听说过他的名声,他网络名称大鸡,中文输入不方便的地方就用BD(Big Dick)替代。大鸡玩物丧志,和他一届的同班医大同学,都是教授了,大鸡副教授还不是。大鸡说,“真是不可思议啊,这帮牲口,有个人一年写了七十多篇论文,发表了那么多篇在‘中华’系列杂志,还都不是综述类,不强占别人实验成果怎么可能啊?我怎么一篇综述都没时间写啊。人家当教授,我服气,我心服口服鸡巴都服。”大鸡的同班同学从另外一个角度阐述,“大鸡真是不可思议啊,牲口,去年一年,打电脑,最贵最结实的键盘都坏了三个!”
  大鸡原来一直上网打帝国时代,全国知名,但是最近发生了两件事,让他来到我们宿舍,正好顶替小白的位置。第一件事是大鸡和老婆最近离婚了,理由是大鸡长年为帝国征战,两个人没有作为人类的语言交流和作为兽类的夫妻交流。分割财产时,前妻除了自己的内裤之外,只要求大鸡的电脑归她,确定归属之后,在阳台探头看看,风凉月皎,楼下了无行人,左脚前右脚半步,站稳,将大鸡的电脑高举过头,双手先向后借力,然后发力向前,扔到楼下,一团小火,一声巨响。第二件事是大鸡右腿跟腱最近断了。大鸡为了保持为帝国征战的体力,经常踢球,踢右前卫,一次准备活动没做充分,被对方左后卫铲了一下,再触球拔脚远射,球进了,人动不了了,大家诊断,跟腱撕裂,或许还扯下了一些跟骨。六七个人抬到仁和骨科,只剩值班的,男的,眼镜老大,胡子还没长出来,满口“都包在兄弟身上”。大家都不放心,呼叫二线值班的总住院。等总住院头发蓬乱、带着眼屎、别着呼机、穿着裤衩、披着白大褂从楼道的另一头撇着八字步走来,大家的心都凉了。那是仁和医大著名的政治明星,娘胎里入团、中学入党、医大学生会主席、市学联领导、市团委苗子,小学时候的理想就是当卫生部长。还有文采,酒量有限,喝多了的语录流传出来:“有人讲,毛泽东写了《沁园春?雪》之后,这个词牌就该废了,因为已经被他写尽了、写绝了。我觉得,说得非常有道理,没有争论,没有辩解。就是这个人,看了我写的《沁园春?沙尘暴》之后,说,没有,这个词牌没尽,没绝。”送大鸡去的人之中,有学骨科的,但是政治明星也是师兄啊,而且立志当卫生部长的,不好意思自己上手给大鸡治疗,政治明星鼓弄了一阵,汗顺着脸颊流下来,头发更乱了,突然停手,大鸡一声惨叫,政治明星说,跟腱断了,全断了,整个大腿要打石膏,三个月不能踢球了。大鸡没了机器,也暂时没了腿脚去中关村再装一台,只好到我们宿舍蹭机器打。
  大鸡来我们宿舍的时候,一条好左腿配合一个右拐,不撑拐的左手在左肩头扛了一个罗技专门打游戏用的巨大黑色键盘,右腿满是石膏,从脚到胯,“石膏是全部重新打的,那个总住院打的完全不能用,打碎了重新做的,否则,即使好了,也是一条腿长一条腿短,拆石膏之前,还不知道到底是哪条腿长哪条腿短。” 大鸡是眼科的,来我们宿舍的时候披了一件白大褂,上面蓝色字体绣着“眼门”,眼科门诊的意思。辛荑说,“进来吧,欢迎师兄,您衣服上应该加个‘屁’字, ‘屁眼门’。”大鸡涨红了脸,“等我腿好了,等我腿好了,命令与征服,我先灭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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