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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和蝴蝶

冯唐 (当代)
  本书收录的随笔,全部是冯唐近年来的代表作。这些随感而发的文字,表达了作者自由、时尚、前卫的思想、文笔犀利幽默,既调侃又老道深髓,极富哲理,常有惊人之语,既能让读者忍俊不禁,又能给读者的新的启迪。
  冯唐的随笔“没有开始,没有结束,没有主题,没有悬念,有的是浓得化不开的思想和长满翅膀和手臂的想像”,他的随笔“可以从任何一页读起,任何一页都是杂花生树,群英乱飞”。
  /* 1 */冯唐的“双黄蛋”(代序)
  黄集伟
  我要真当着冯唐的面儿说他的随笔比他的小说好看,他肯定跟我急。相似的情形也曾发生在王小波身上。1995年秋天的那个下午,完成采访后,我跟王小波闲扯,我说,好像这几年随笔越写越多?王二话不说,马上矢口否认,连唾沫星子都飞出来了……可其实,就半径最大的那个读者圈儿而言,那时很多读者的确不知道王小波还写小说——写那种有趣、独特
  的好小说。
  冯唐的情形当然与王小波大不一样。不过,无论如何不一样,冯唐随笔比冯唐小说更容易读,是事实。而且,这个事实将随着本书的出版而被更多的人知道和了解。我敢打赌,冯唐的这本《猪与蝴蝶》一定会比他新近出版、再版的那几本长篇小说更有人缘,也更有销量。赌什幺?就后海茶马古道十菜一汤吧。有年夏天,冯唐在那儿请几个哥们儿撮,有我。我欠他。
  不过,实事求是地说,冯唐随笔比冯唐小说好看,其实与他矢志不渝写小说密切相关。甚至可以说,没有他已经或正在写的那些既有趣又独特的好小说,也就没有读者现在看到的冯唐既才华横溢又一肚子坏水儿的随笔。冯唐小说与冯唐随笔好比一枚双黄蛋——就算小说阅读已然比小说写作更奢侈,但冯唐的小说也一定比很多专业作家、美女作家、美男作家、大尾巴狼作家们的小说好看得多……要不是冯唐的小说等待出版带给他无穷焦灼与无聊,也许冯唐永远也不会写随笔。从一开始,冯唐就只想生一枚饱满浑圆的叫做“小说”的金蛋啊!
  有趣的是,假使我们赶巧吃到了这枚味道不错的双黄蛋并同时赶巧对生产那枚双黄蛋的母鸡满怀好奇,那么,满足如此好奇,通过阅读冯唐随笔的方式远比阅读冯唐小说更容易,也更直接。随笔文本不仅少面具、少遮蔽,而且少委婉、少迂回,更率性、更直接——在本书自序中,冯唐先说,“生命妈的太短了,比小机机还短”,再说,“时间是一大锅浓汤,我的生命就是一只苍蝇”,最后,他终于说,“尽管我只是一只渺小的苍蝇,我要怀着对未知的敬畏和期待,飞进那锅浓汤,试着坏了它”……你看你看,这样的“随”和这样的“笔”至少能让我们看见一点儿那座趾高气扬、俯视众生的“庐山”吧?
  冯唐的随笔“没有开始,没有结束,没有主题,没有悬念,有的是浓得化不开的思想和长满翅膀和手臂的想象”,他的随笔“可以从任何一页读起,任何一页都是杂花生树,群英乱飞”。而且,冯唐作文“基本不需要外力。一个小石子,落在别人的心境池塘里,智识多的,涟漪大些,想法多些,智识少的,就小些,少些”,而冯唐则是“自己扔给自己一个石子,然后火山爆发了,暴风雨来了,地震了”……
  上面这段话原本是冯唐夸亨利·米勒的。我发现,当我将这段由衷的歌唱与赞美换掉主语,转送给冯唐自己后,确切、恰当而外,居然一切正是我想说的。这个巧妙的乌龙球踢得实在有趣!这一“情急之举”不仅缓解了我对冯唐等才华横溢者惯常的自卑与心虚,同时,它也让我对冯唐之类惯于跨界通吃者由来已久的嫉妒与仇恨得以尽情宣泄,爽啊……冯唐矢志要做一只坏坏的苍蝇,我为什么不能?
  2005.1.23
  /* 2 */王小波到底有多么伟大(1)
  最早读王小波,是七年前的事情了。书名《黄金时代》,华夏出版社出版,恶俗的封面,满纸屎黄。那时候的出版社编辑好像就这点想象力,书名叫《黄金时代》就得满封面鸟屎黄,书名叫《倩女幽魂》就得满封面鸡屎绿。一个叫王小波的汉子印在扉页上,就是那张日后满大街满书店都见得到的照片:太阳当头照,他站在莎士比亚故居门口,皱着眉,咧着嘴,叉着腰,穿着一件屎黄的T恤衫。简介上说这个王小波是个文坛外的文章高手,说还得了一个台湾的什么大奖。一个文学口味不俗的师姐把小说扔给我,说:“值得一看,挺逗,坏起
  来和你挺像。“这个师姐曾经介绍我认识了库尔特冯尼格和菲利浦罗斯,余华刚出道的时候,就认定是个好小伙子。我当时正在上厕所,我大便干燥,我老妈说因为我让她难产所以老天就让我大便干燥。我就在这种不愉快的干燥中一口气读完了《黄金时代》。当时,我有发现的快乐,仿佛阿基米德在澡堂子里发现了浮力定律,我差一点提了裤子狂奔到街上。
  小波的好处显而易见。
  第一,有趣味。这一点非常基本的阅读要求,长久以来对于我们是一种奢侈。好的文字,要挑战我们的大脑,触动我们的情感,颠覆我们的道德观。从我们小时候开始,写小说写散文写诗歌的叔叔大婶们患有永久性欣快症。他们眼里,黑夜不存在,天总是蓝蓝的,太阳公公慈祥地笑着。姑娘总是壮壮的,如果不是国民党特务的直系后代,新婚之夜一定会发现她还是黄花闺女。科普书多走《十万个为什么》、《动脑筋爷爷》一路,只会告诉你圆周率小数点之后两百位是什么,不会告诉你偷看到隔壁女孩洗澡为什么会心跳加快,手心出汗。王小波宣布,月亮也有暗面,破鞋妩媚得要命。读小波的文字,又一次证明了我的论点:女人没有鼻子也不能没有银荡,男人没有阳巨也不能没有脑子。男人的智慧一闪,仿佛钻石着光,春花带露,灿烂无比,蛊惑人心。
  第二,说真话。这一点非常基本的做人作文要求,长久以来对于我们是一种奢侈。中国前辈文章大师为子孙设计职业生涯,无一例外地强调,不要在文字上讨生涯,学些经世济民的理科学问。我言听计从,拼命抵制诱惑,不听从心灵召唤,不吃文字饭。所以才能口无遮拦,编辑要一千五百字,我淋漓而下两千字,写完扔给编辑去删节,自己提笔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小波老兄,你为什么不听呢?否则何至于英年早逝,让鼠辈们少了让他们心烦的真话听?
  第三,纯粹个人主义的边缘态度。这一点非常基本的成就文章大师的要求,长久以来已经绝少看到。文章需要寂寞,文章自古憎命达。生活在低处,生活在边缘,才能对现世若即若离,不助不忘,保持神智清醒。当宣传部长,给高力士写传,成不了文学大师。被贬边陲,给街头三陪写传,离文学大师近了一步。塞林格躲进深山,性欲难耐时才重现纽约街头,报摊买本三级杂志,给杂志封面上著名的美人打电话:“我是写《麦田守望者》的塞林格,我想要和你睡觉。”小波也算是海归派鼻祖,20世纪80年代就回国了,他不搞互联网公司圈钱,不进外企当洋买办,他只在北京街头浑身脏兮兮地晃悠。他写得最好的一篇杂文是《我为什么写作》,在那篇文章里,他从物理墒定律的角度,阐述了做人的道理: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今年4月11日,是王小波逝世五年祭。小波生前寂寞潦倒,死后嘈杂热闹。这些年,这些天,报纸杂志互联网拼命吹捧,小波的照片同影视名人商贾政要似的上了《三联周刊》的封面,一帮人还成立了“王小波门下走狗联盟”。我这个本来喜欢小波的人,开始产生疑问:小波到底有多么伟大?
  小波的不足显而易见。
  第一,文字寒碜。即使被人打闷棍,这一点我必须指明,否则标准混淆了,后代文艺爱好者无所适从。小波的文字,读上去,往好了说,像维多利亚时期的私小说;往老实说,像小学生作文或是手抄本。文字这件事,仿佛京戏或杂技或女性长乳防,需要幼功,少年时缺少熏陶和发展,长大再用功也没多大用。那些狂夸王小波文字好的,不知是无知还是别有用心。小波是个说真话的人,我们应该说真话,比如我们可以夸《北京故事》真情泣鬼神,但是不能夸它文字好。我们伟大的汉语完全可以更质感,更丰腴,更灵动。
  第二,结构臃肿。即使是小波最好的小说《黄金时代》,结构也是异常臃肿。到了后来,无谓的重复已经显现作者精神错乱的先兆。就像小波自己说的,他早早就开始写小说,但是经常是写得断断续续,反反复复。小波式的重复好像街道协管治安的大妈、酷喜议论邻居房事的大嫂,和《诗经》的比兴手法没有任何联系。要不是小波意象奇特有趣,文章又不长,实在无法竟读。几十年后,如果我拿出小波的书给我的后代看,说这是我们时代的伟大杰作,我会感觉惭愧。
  第三,流于趣味。小波成于趣味,也止于趣味。他在《红拂夜奔》的前言里说:“我认为有趣像一个历史阶段,正在被超越。”这是小波的一厢情愿。除了趣味,小波没剩太多。除了《黄金时代》和《绿毛水怪》偶尔真情流露,没有见到大师应有的悲天悯人。至于思想,小波和他崇拜的人物——罗素、福柯、卡尔维诺等等,还有水平上的差距。缺少分量,小波只有三四本书遗世,而且多为中篇。虽然数量不等于伟大,但是数量反映力量。发现小波之后,我很快就不看了。三万字的中篇,只够搞定一个陈清扬,我还是喜欢看有七个老婆的韦小宝。
  /* 3 */王小波到底有多么伟大(2)
  总之,小波的出现是个奇迹,他在文学史上完全可以备一品,但是还谈不上伟大。这一点,不应该因为小波的早逝而改变。我们不能形成一种恶俗的定式,如果想要嘈杂热闹,女作家一定要靠裸露下半身,男作家一定要一死了之。我们已经红了卫慧红了九丹,我们已经死了小波死了海子,这四件事,没一件是好事。
  现代汉语文学才刚刚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开始,小波就是这个好得不得了的开始。
  2002.4.11
  /* 4 */体会时间流逝中那些生命感动(1)
  中文小说整体水平低下
  开篇明意,首先表达我的观点:中文小说先天不足,整体上无甚可观。
  无论从质量还是数量上讲,中文小说和西文小说整体上都不在一个重量级。美国现代图书馆评选20世纪英文小说一百强,争得不亦乐乎,反反复复定不下来。之后,亚洲周刊跟风
  效颦,推出20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很快尘埃落定,各路英雄座次排定,鲁迅《呐喊》第一,二月河《雍正皇帝》第一百。读到这则消息,我第一感觉想乐,好像听到清华大学拼命选出清华校园美女一百强,第四名就开始觉得长得像女傻强。第二感觉凄凉,“世无英雄,方使竖子成名”。第三感觉振奋,好像项羽看见嬴政坐着大奔逛街,“彼可取而代之”。跟我老妈讲了我的感受,老妈说,你改不了的臭牛逼。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意见还是和鲁迅当初一样:如果喜欢小说,多读外文小说,少念或是不念中文。
  中文小说整体水平低下有两点原因,第一是中国文字太清通简要,难负重。第二是中国文人外儒内庄,不吃苦。
  不是灭自家威风,中文和英文哪个更优秀,实在是一个数量级的问题。数量少,二三十字以下,中文占绝对优势。有时候,中文一个字就是一种意境,比如“家”字,一片屋檐,一口肥猪,有屋睡有肉吃就是家。乱翻词谱,有时候,中文三个字的一个词牌就是一种完整的意象,比如“醉花阴”:丁香正好,春阳正艳,他枕在你的膝上,有没有借着酒意浓重树影朦胧说过让你脸红的话?比如“点绛唇”:唇膏涂过,唇线描过,你最后照一下镜子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他的眼睛?五言绝句,有时候,二十字就是一个世界,比如柳宗元的《江雪》,有天地人禽,有时间空间。数量多些,比如两三千字,中、英文基本持平。唐宋八家,三袁张岱的小品同兰姆、普里斯特利的散文一样筋道儿。数量再多些,比如二三十万字,英文占绝对优势,中文长篇小说几乎无一不可批为庞杂冗长,而不少英文长篇充满力量。
  这也有历史成因,中文是像形表音文字。一张图画的信息量抵过千言万语,所以宇宙飞船带给外星人看的信大量使用图表,所以一张电子春宫比几万字的《灯草和尚》更占硬盘空间,所以中文没有必要写得那么长。另外刚有中文的时候,纸张还没有发明,写字要用龟甲和兽骨。野兽会跑,乌龟会咬人,龟甲兽骨不易得到,文人不得不清通简要。英文是单纯表音文字,英文成形以后,纸张就出现了,没有了太多限制,英文就倾向于唠叨。点滴积中国文人从小讲究的是乐生和整体和谐。他们从不中国文人从小讲究的是乐生和整体和谐。他们从不为了理想引刀自宫,他们很少悲天悯人,他们在陋巷没事偷偷快乐。他们故意打破逻辑或者让逻辑自己循环论证,他们说“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言”,他们说路上有狮子。但是好小说需要丝丝入扣的逻辑、毫发毕现的记忆和自残自虐的变态凶狠,需要内在的愤怒、表达的激情和找抽的渴望。我们的文人怕疼。
  小说阅读是非常个人化的东西
  简单地说,小说阅读没有任何道理可言。天大的理,抵不过自己喜欢。掩卷书味在胸中,和张三、李四,或者隔壁的王胖子没有任何关系。仿佛饮食男女,有人喜欢吃辣,有人喜欢吃甜。有人喜欢小腿细细的小嘴紧紧的,有人喜欢面如满月笑如大芍药花的。没有任何道理可言。
  小说阅读没有高低贵贱。给艺术排名次本身就是一个很滑稽的事。如果你对着雪地里一泡狗尿想象出一块熟糯橙黄的琥珀,只能说明你的功力不凡。如果你喜欢上一个聋哑的姑娘,觉得她没有任何欠缺,其他女人不是言语过分恶毒就是心胸过分狭促,只能说明你是情圣。
  小说阅读没有禁忌。再吃牛肉也是变不成母牛的,看八遍《鹿鼎记》你身边也不会冒出七个老婆。我们都已经太老,很难改变。现在有了互联网了,什么东西拐弯抹角都能找到了,不用等太阳落山再去偷偷找书摊王大爷借《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了。我们不要怕怪力乱神。神农吃了大毒草之所以没有暴死,是因为他一口气吃了一百种大毒草。我学医的时候,上公共卫生课,那个教课的小老太太,小鼻子小嘴,干净利落,她说她健康的秘诀就是每个月找东单街头最脏最乱的餐馆吃一盘京酱肉丝,如此保持肠胃的菌群平衡。
  在小说的阅读中体会时间流逝里那些生命感动
  到底什么是好小说?好小说的标准应该是什么?坏小说各有各的坏法,但是好小说具有一些共性。
  文字妙曼。好小说的文字要有自己的质感,或浓或淡,或韧或畅,或是东坡肘子或是麻婆豆腐,但是不能是塑料裹脚布。好文字仿佛好皮肤,一白遮百丑,即使眉眼身材一般,一点脑子都没有,还是有人忍不住想摸想看。所以南方女孩比在沙尘暴里长大的北方姑娘好嫁,所以诺基亚只给手机换个金属外壳就多要两千块。
  结构精当。好故事仿佛好脸蛋,好结构仿佛好身材。长久而言,好身材比好脸蛋更动人。好脸蛋只是个好故事,看过了,知道怎么回事儿,不复想起。好结构转承起合,该凸的凸、该仄的仄,该紧的紧、该疏的疏。让人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从胸看到臀,再从臀看到胸,感叹天公造化。
  /* 5 */体会时间流逝中那些生命感动(2)
  才情灿烂。才情不是思想,好小说不是论文,可以不谈思想,只谈才气纵横、心骛八极。就像好姑娘可以胸大无脑,但是不能不解风情、不知体贴。好的小说家用肚脐眼看天下,从另一个角度拿捏你的痒处或在你毫不设防的时候给你一记断子绝孙撩阴腿。就像一些有气质的姑娘,肤如五号砂纸、平胸没臀,但是见月伤心、听歌剧涕泪横流,主动问你能不能抱她一下,还是能迷倒一片。
  讲到最后,小说文字不好不重要,结构不好不重要,才情不好不重要,小说最重要的是让你体会到生命感动,就像姑娘最重要的是让你体会到爱情,听到激素在血管里滋滋作响或是心跳。在读到足够数量的好小说之前,我不相信任何鬼怪灵异。但是,好小说简简单单透过白纸黑字,将千年前万里外一个作者的生命经验毫不费力地注入我的生活,让我体会生命中不灭的感动。我开始怀疑灵魂的存在。
  二十二种美丽,二十二种感动
  我在下面列了一张中文小说书单,它们曾经给我不同的生命感动。小说的兴起是继秦始皇焚书坑儒之后,对中文最重要的变革动力。虽然我们先天不足,但是我们上探先秦,外采欧美,前途还是光明的。
  列单说明如下:
  1.纯属个人观点。
  2.排名不分先后。
  3.有些人杂文、散文强出其小说太多,未入围不等于我不敬仰其文字。这些人中包括鲁迅和李碧华。
  4.外举避仇,内举避亲。仇雠和亲朋好友以及我自己的东西,不在推介之列。
  《战国策》
  有逻辑,有故事,有人性,有冲突,够贫。像北京的士司机一样关心世事,像管理咨询顾问一样慎思笃行。熟读半部,在街面上混个肚圆不是问题。
  《世说新语》
  和《史记》一起构成我的文字师承。刘伶和阮籍到北京不会无聊,三里屯有高价假酒,紫云轩和芥末坊都有曾经沧海媚眼如丝的老板娘。
  《红楼梦》前四十回
  小时候喜欢看林黛玉吃醋和贾宝玉处理三角关系,长大了从中读到齐家治国平天下,读到如何平衡利益,给足面子。不知道是曹雪芹隐藏得太深还是世界把我变得太庸俗了。
  《水浒》
  要看金圣叹评点的版本。细节处理独步,满布机锋。太多的元素在里面:凶杀、奸情、同性恋、生活在别处、生活在低处、追求理想、遁世、幻灭、创业,战略决策、战术处理、兼并重组、儒道禅合流。让人不得不喜欢。
  《肉蒲团》
  当初没有互联网,看的是从外教借来的英文翻译版。同期看的还有冯梦龙的三言和意大利的《十日谈》。感觉《肉蒲团》是我见过的行文最干净利落的中文长篇。
  《金瓶梅》
  写尽市井人情,建议中小企业主管精读。同《肉蒲团》比较,其涩情描写添加得极为生硬,疑为后人伪作。
  《牛天赐传》
  北京那一辈人,没谁都可以,不能没有老舍。没有老舍,北京今天不会有这么多闲人,房地产也不会这么热。如果老舍生在今天,王朔就泡不着文学女青年了。
  《围城》
  钱钟书写老海龟的这篇小说至今时髦。只是读者通常没有以前那种旧学和西学的底子,领会他那些精致的笑话有些障碍。老天如果有眼,把他和张爱玲弄成一对,看谁刻薄过谁。
  《十八春》
  张爱玲是个异数。你可以不爱读,但是挑不出任何短处。张爱玲巨大的旗袍阴影之下,新锐女作家不脱,如何出头?
  《边城》
  沈从文只念过小学,对汉语的贡献比所有念过中文博士的人加起来还多。
  《洗澡》
  同样写知识分子生活,同《围城》是夫妻篇。钱钟书比杨绛元气足,是更好的小说家。杨绛比钱钟书更懂得收敛和控制,是更好的文体家。
  《白金的女体塑像》
  天妒英才,二十七岁就早逝了。这一篇的调停布置比郁达夫那篇著名的课桌文学《沉沦》不知道强多少。
  《台北人》
  出手便知家学和幼功深厚,这样的文笔,如同一手漂亮的瘦金体毛笔字,不知道以后到哪里找。
  《绿化树》
  如果那一拨人里没出来更多这样的文字,都是“四人帮”的过错。
  《鹿鼎记》
  韦小宝是比阿Q更典型的中国人物。刘邦、刘备、朱元璋在基因上和血缘上一定是韦小宝的近亲。
  《大人物》
  古龙的自传,那时候好像没有太大的出活压力,写得难得的从容。古龙有一支有魔力的笔,绝对是个大人物。
  《受戒》
  明末小品式的文字,阅读时开窗就能闻见江南的荷香。但是一百年后评价汪曾祺的成就,首推的很可能是剧本《沙家浜》。
  《棋王》
  再看感觉有些做作,没有他现在的随笔精气内敛。文笔太内敛太老到也有问题,仿佛奶太稠,挤出的产量严重受限。最令人钦佩的还是阿城的态度,写不出来就不写,珍惜羽毛爱惜名声。
  《在细雨中呼喊》
  余华最早的长篇,他最好的东西,也是他那拨人中最好的长篇。我不相信他这辈子能够超越这一篇中达到的高度。不如学学格非,找个名牌大学去教书,培养下一代文学女青年。
  /* 6 */体会时间流逝中那些生命感动(3)
  《动物凶猛》
  有时候一部几千万字关于“文革”的论著不如几万字的一篇小说更说明问题,《动物凶猛》就是一个例子。写得太急了,有些浪费了一个好题材。如果当初沉一沉,就这个题目写个长篇,垫棺材底儿的资本就有了。
  《黄金时代》
  生命灿烂,人生美好,即使是“四人帮”也不能破坏。好在有小波在,要不大家都认为王朔就全权代表北京精神了呢。
  《窗外》
  “文章憎命达”,要是琼瑶阿姨考上大学,世界将会怎样?还记得林青霞演《窗外》时的样子,双手托腮,仿佛一朵莲花绽开。现在莲花谢了,结了莲子,自己也搞得不男不女了。
  2002.4.27
  /* 7 */小品文的四次烂漫
  到底什么是小品文,有多种说法。这个词可能最早现于南北朝,指佛经缩写本。《世说新语》刘孝标的注释提到:“释氏《辨空经》,有详者焉,有略者焉,详者为《大品》,略者为《小品》。”我望文生义,用我自己的定义。小品文第一要小,篇幅小,少则一二十字,多不能过几千字。小品文第二要有品,有性有情,妙然天成,“求之不必得,不求可自得”。小品文第三要是文,不是诗不是词不是曲,不谈韵脚,没有定式,天真烂漫,无法无天。
  小品文第一次烂漫是在先秦,庄周、孔丘、老聃、吕不韦,以及那些凭舌头吃饭的苏秦张仪们(他们的臭贫被详细记录在《战国策》)。这里面文采最盛的是庄周。他细致时,逻辑之缜密不让十七、十八世纪的那帮德国哲学家。他灵动时,鱼在瞬间变成大鸟,人在瞬间变成蝴蝶,比卡夫卡的《变形记》更牛。少年时读到“天地与我共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我正在困惑自己从哪儿来又要到哪儿去,庄周立刻成了我的青春偶像。在之后的岁月里,我知识越多越反动越来越不明白,不知道自己这块料该怎么办,还是庄周的小品给我提示。庄周说他得到一个硕大无比的葫芦,无可处置,最后决定把硕大无比的葫芦放到硕大无比的海里,一无是处的自己坐在里面到处漂着。
  小品文第二次烂漫是在明朝,李渔、张岱、三袁、金圣叹、王季重。这里面邪气最足的是李渔,别人因为吃喝玩乐身败名裂,李渔靠吃喝玩乐安身立命。有一阵子,我把庄周和博尔赫斯掺着看。越看越觉得世界古怪,山非山,水非水,我问我妈:“您是我妈吗?我爸前世是外星人还是北溟的八爪鱼?”我妈当时一句没说,骑车就去学校找我老师谈话去了。后来,我把李渔和亨利·米勒掺着看,发现生活真的像席慕容说的似的:天是这么蓝,草是这么绿,生活本来可以如此简单和美丽。亨利米勒说:实在想不清楚就找个姑娘干。李渔在他唯一的长篇小说中简洁明了,说未央生要先做成世间第一个才子和娶到天下第一位佳人之后才能皈依佛祖。爬到山上,跳进水里,山还是山,水还是水。
  小品文第三次烂漫是在民国,周作人、林语堂、周树人、梁遇春。这帮人,小时候在私塾被灌四书五经唐诗宋词,长大被送到东洋西洋学物理数学植物人体。小时候摸过小脚,长大近距离闻过洋婆娘的香水味道。世道动荡,摆不稳一张书桌,这些人所有幼时功夫成年阅历都挥洒在小品文上,不惊天地泣鬼神也难。周作人的小品文更是臻于化境,白话文五百字,从从容容把一个大问题说得清清楚楚,不带一丝火气,难得的涩味和简单。俗话说,文人相轻,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但是记者问周树人,当今谁的小品文好,周树人还是做出如下排序:周作人,林语堂,周树人。
  小品文第四次烂漫是在现在,阿城、黄集伟、李敬泽、李碧华、王小波、张驰、布丁、狗子、冯唐(排名不分先后,具体排名见2100年1月1日各大报纸杂志文学副刊)。时代好呀,文人好像又可以自由思想和自由表达了。一方面,“礼崩乐坏”,旧思想旧体制在改革中被打破,没人替你想了,大家不得不自己动脑子了。另一方面,那么多的报纸杂志冒出来,有人付钱给你让你好好想想,不一样地想想。最后,现在都后现代了,人们时少事烦,没精力按过去的方式仰观天象俯思人生。再短一点,再快一点,方便面、麦当劳、流行歌曲、一夜情,小品文正好满足大家的要求,出个彩儿,晃你一下,就好了。然后你打开电脑,又该干正经工作了。
  小品文从来不登堂入室。小品文不是满汉全席,不是金钟大吕,不是目不斜视的正室夫人。小品文是东直门的香辣蟹麻辣小龙虾,是《五更转》《十八摸》,是苏小小不让摸的小手,是董小宛不让上的小床。文人们不可能靠小品文当一品大员或是进作家协会,但是他们靠小品文被后人记住。当他们的尸骨早已经成灰,他们的性情附在他们的小品文上,千古阴魂不散。
  2002.5.11
  /* 8 */我混沌、脏乱、安详、美丽的北京(1)
  我是北京土著。在北京出生,在北京长大。除了到河南信阳一年军训,到美国两年学商,所有的时间都在北京这块地方度过。在龙潭湖鸟市第一次茬架儿,看见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黑里透红的血滴在土地上。在垂杨柳中街邮局前摆摊无照卖旧杂志,挣了第一张人民币一百元的大票。在西山某角落失身,第一次体会到得失因果。又是在笔头讨生涯的,自矜文字练达。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每想就北京为题写一篇自己满意的文章,却每每心中肿胀,字不成句,句不成篇,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和头绪。退一步,如果别人写好了北京,我去
  读读,杀杀渴,也是好的。就像别人建好了长城,我去登临。但是,我心仪的文字前辈,周作人、周树人、俞平伯、沈从文,都是南方人,为了生计聊居北京,写出的关于北京的文字半干不湿,什么《北京的茶食》、《我观北大》、《陶然亭的雪》、《北平的印象和感想》,全都显尽南方人的局促,了无精神。老舍可能和我犯一个毛病,呆在北京太久了,感受太多,写出的关于北京的小文,东一榔头西一杠子,毫无逻辑章法,而且还压不住地煽情:“哼,美国的橘子包着纸。遇到北平的带霜儿的玉李,还不愧杀!”(《想北平》)
  去三联书店闲逛,我躲开人多的热卖区和杂志区,在地下靠里的一个僻静所在,发现一本《北京城市历史地理》。侯仁之主编,北京燕山出版社出版。硬皮精装,装帧简单到寒碜,像本社会科学博士论文。正宗的满汉全席没有,就吃大饼馒头萝卜青菜。好看的文艺书没有,不如就看学术论文。看完感觉文字平实,没有多少差池,也没有多少嚼头儿。资料翔实,但是局部组织略显零乱。最最重要的是,这本书给我一个描述北京的视角:北京这样大城的味道是好些人在老长的岁月中住出来的。盯死空间和时间两个轴,从时间的视角写空间变革,从空间的视角写时间流逝。
  《北京城市历史地理》开篇名义:“距今一亿多年前的中生代晚期,在中国东部发生了一场强烈的造山运动,火山喷发、地壳变动、山地隆起,这就是著名的‘燕山运动’。”所以北京三面环山,中间是平原,向东南开敞,如同一个海湾,北京及其周围可以形象地称为“北京湾”。如果粗略地说,北京环山的西面和北面,从古至今,都活跃着异族,北京被异族攻下,北京东南的所谓中原就无险可守(冯唐注:这之后几乎成为中国历史上的第一规律,北方异族入侵,先失北京,再失中原,最后失江山。不在北方建立都城,就是自行加速灭亡)。所以北京这块地方,自古就是打仗的地方和文化交流的地方。
  《北京城市历史地理》精彩地描述了北京城的变迁。北京初具规模是在女真族的金朝灭了北宋,将其首都从松花江移至北京的时候。那时称为中都,位置和大小相当于现在宣武区西部的大半。大城周长三十七里有余,四面共十二个城门,皇城四周长九里三十步,特别是已经有了一条从南到北贯穿全城的中轴线,这条中轴线就是现在西二环路的南段。元灭金的时候,蒙古骑兵攻入中都城,看着奇怪,一把火烧干净,没有一点想在北京建都城的心思。四十年后,忽必烈为了消灭南宋,将都城从和林迁至北京,用了十八年,在金中都的东北建成元大都,奠定了今天北京雏型。设计建造元大都的是一个叫做刘秉忠的汉人。这个古怪的汉人小时候是个和尚,后来狂读儒、道,最工《易经》,跟着忽必烈跑过好多地方,有见识。其设计饱含东方各种哲学思想,从那时候起,北京的方方面面就有了各种讲究。其设计中最突出的三点特点福泽后代:
  一、亲水建城。弃金中都的小家子气的莲花池水系,以上通下达的高梁河水系为设计中心。于是北京有了水喝,有了水景,有了水路运来的漕粮。纽约曼哈顿中央公园的设计得灵感于此,所以华尔街上的银行家今天才有水景看,不至于大批量疯掉。
  二、四四方方。肯定金中都中轴线的设计,“左祖右社,前朝后市”,在大城之内,中央部分的前方是朝廷,后方是市场,左面是太庙,右面是社稷坛。这种设计,注定了北城丰富,南边没东西,到如今“东城富西城阔崇文穷宣武破”的格局在一定程度上依旧存在。
  三、正南正北。四方的元大都,街道笔直,正南正北,正西正东。所以常住北京的人才能培养出别处少见的大气磊落,在这个赵薇和章子怡也能疯狂流行的后现代,北京人仍然很容易地找到东南西北。
  过了不到百年,明灭蒙元,为了彻底破掉元朝的风水,将元大都的宫殿尽数拆除。“靖难之役”,明成祖从侄儿手中夺取帝位。明成祖明白,失去北京,则必失中原,他不贪恋江南的小桥流水、小奶美人以及小笼包子,决定迁都北京,在沙尘暴中真切感受塞北的威胁。先后十五年,再建北京城。这座新城,基本上是在元大都的基础上,稍加发展。其中重要一条是紫禁城南移,为了压胜前朝风水,在元后宫延春阁上人工堆筑万岁山(即现在的景山)。巧合的是明崇祯最后还是在景山上吊死,好像风水还是没被压住。
  清人比明朝汉人明显大度开明。既然风水压不住,索性全部保留明朝的北京城。省下的银子大规模开发西山,营造了规模空前的离宫建筑群,统称“三山五园”,即玉泉山静明园,香山静宜园,万寿山清漪园和畅春园、圆明园,可以春射秋猎,不忘记马背兴国的根本和脊梁骨里上下流转的凌厉之气。
  /* 9 */我混沌、脏乱、安详、美丽的北京(2)
  《北京城市历史地理》没有提及,1949年北京解放,我们现代人尽管比清初满人大度开明,尽管我们全然不信风水,但是阅兵还是在天安门楼上看最气派,而且我们还喜欢汽车和大道,所以我们没有按梁思成的意思保留老北京城。试想,如果我们留下老北京,把中南海、北海、什刹海圈起来整出一个巨大的城市中心公园,在现在望京新城的所在新建一个北京,那现在的北京该是怎样一种美丽?为了弥补遗憾,我们现在在剩下的城楼下种植了塑料的椰子树,还打上红色黄色绿色的灯光,白天看像幼儿园,晚上看像鬼堡。梁先生梦里回来作
  些心理准备,小心被吓着。
  2002.2.20
  /* 10 */我们为什么喜欢明朝的桌椅板凳(1)
  人心易变,潮流一会儿一个方向。前年兴吃红焖羊肉,今年兴吃水煮鱼麻辣蟹,后年不知道又会兴什么。昨天兴看大眉大眼健康热闹的宁静、赵薇,今天兴看尖鼻尖嘴的王菲、周迅,后天不知道满大街满电视里红旗招展地又是谁的脸。
  人心不变,多少年过来,还是两个心室、两个心房的结构,一些事情还是流转不散。过去有黄包车和骆驼祥子,现在有夏利和的哥,市井依然。过去有陈圆圆,一轮明月下比较李
  自成和吴三桂的短长粗细,现在有璩美凤,在摄像头前讨论陈大哥,淫邪常在。过去有《灯草和尚》、《如意君传》,现在有《曼娜回忆录》、《北京故事》,感情总动人。从过去到现在,小孩子都要背诵“鹅、鹅、鹅”“窗前明月光”,我们都喜欢明朝的桌椅板凳。
  为什么明朝的桌椅板凳最牛逼?因为明朝(特别是明朝后期,特别是在江南)推行了市场经济。仓廪实知礼节,饱富思淫,这个道理亘古不变。有了钱才会感觉空虚,开始琢磨星空和道德率。有了钱才会下体肿胀,开始琢磨美人“临去时秋波那一转”。所以明朝的文人写出《肉蒲团》、《金瓶梅》,所以明朝的匠人造出牛逼的桌椅板凳。研究明式家具的泰斗王世襄讲了类似的两点原因,“明及清前期家具之所以能有如此之高的成就,除了继承宋代的优良传统外,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由于城市乡镇的繁荣,商品经济的发展,不仅大大增加了家具的需求,而且改变了社会习尚,兴起了普遍讲求家具陈设的风气。二是海禁开放,大量输入硬木,使工匠有可能制造出精美坚实并超越前代的家具。”
  为什么我们到现在还喜欢明朝的桌椅板凳?对于这个问题,王老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原因讲得不清楚。王老写道:“明及清前期家具陈置在我国传统的建筑中最为适宜,自不待言。不过出乎意料的是见到几处非常现代化的欧美住宅,陈置着明式家具,竟也十分协调。不难设想,如将上述的情况倒转过来,把近二三百年来,豪华的西洋家具摆在我国的古建筑中,必然会感到不伦不类,而为什么明式家具和现代生活却能这样合拍呢?思考一下似乎也不难理解,正是由于西方现代生活所追求的简洁明快的格调在本质上和明式家具有相同之处的缘故。”
  王老提出的“简洁明快”肯定是原因之一。明式家具的简洁应合后现代的极简主义:少就是好,越少就是越好。禅宗讲,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一句也是多,一说就是错。见过一个日本知名商社的董事会室的设计:一庭院,一枯石,一干松,一石屋,一木桌。一束阳光从屋顶打在空荡荡的石屋里的那个小木桌周围,周围再无他物。做得有些极端,但是道理昭然。那么多业务,那么多投资的可能,那么多人事,必须去繁就简,想想清楚。见过周公瑕(文征明弟子,工行草及兰花)刻在一具紫檀椅子靠背板上的文字:“无事此静坐,一日如两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字写得一般,有些甜弱,但是意思明确。五色炫目,五欲乱心,说到底,还是静以修身,俭以养德,心不乱,一切就都有了。“简洁明快”不是缺谁都行,做得好的“简洁明快”,功能一点都不能减弱,甚至更强。这需要功夫。残破的维纳斯,缺了胳膊是“简洁明快”,如果缺了乳防和屁股,就该送进废品收购站了。女孩子的小衬衫只露一点肚脐和两指宽的胸脯,也是旖旎无限,也促进观众的激素分泌,需要裁缝更好的手艺。做管理咨询的常提“电梯测验”:假设你在电梯里碰见了你的大老板,考你能不能在同乘电梯的三十秒中,向你的大老板讲清楚最近几个月你都干了什么。过去大臣上朝,向皇帝陈述政见,能用的时间也不过三十秒。在这三十秒钟,能简洁明快,说得清楚又不干涩,需要功夫。
  我们到现在还喜欢明朝桌椅板凳的第二个原因是“细腻精致”。“简洁明快”不等于偷工减料,明朝的桌椅板凳做得细腻精致。从小就知道我们的文明博大精深,从古数到今天,唐诗宋词元曲明具。明朝的桌椅板凳料好活细,大匠制器,好像大师作诗,“一年成二句,一吟双泪流”,好椅子做成,“日三摩挲,何如十五女肤!”现在逛红桥市场、潘家园市场,时常感觉害臊:东西做得太假了,活太糙了。一个白胡子老头卖旧书,仗着胡子长装行家胡说八道:“你看,这旧春宫假不了!你看,扉页印着呢,北宋印制!”心里想,真是今不如昔。过去出来混,当个董小宛,也得琴棋书画粗通,《素女经》、《洞玄子》精读,采阳滋阴都明白。现在出来混,长个傻高个,敢刺个青磕个药,两腿一叉开就合格了。
  要搬新房子了,我需要添把椅子。生命中花时间最多的地方,一个是床,另外一个就是椅子,我决定不吝银子。我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明式的黄花梨南官帽椅,另一个是Herman
  Miller的Aeron.Aeron是个化工材料做的网眼椅,严格按照人体工程学原理,椅子所有关键部位都能调节。由于有网眼,夏天坐再长时间,屁股也不出汗。坐上去,调节好,感觉仿佛你的初恋情人从你后面在轻轻抱着你。想来想去,我买了Aeron.黄花梨南官帽椅太费事了。卖椅子的行家说,这种椅子要出彩儿,出灵气,一定要时不时让黄花姑娘光了屁股在上面摩挲。现在哪儿找黄花姑娘去?
  /* 11 */我们为什么喜欢明朝的桌椅板凳(2)
  2002.3.24
  /* 12 */关于美女作家鼻祖的文字研究
  在开说之前,首先承认,我是狐狸。
  自己也写文字,虽然从小到现在,竭尽全力不想靠文章糊口,但是认定文章千古事,提笔从来按专业水准要求自己。文人相轻,同行说同行的文字,就是狐狸说葡萄。
  《伊索寓言》记载,狐狸说,葡萄是酸的。
  某女士在《××××》中的文字除了通顺,谈不上任何可取。鲁迅的文字如青铜器,张爱玲的文字如珠玉盆景,沈从文的文字如明月流水,川端康成的文字如青花素瓷,亨利·米勒的文字如香槟开瓶。这些大师不提,这位女士连平实清楚都谈不上。眼睛扫过去,半干不湿的,好像腹泻没痊愈。至于书里常识性的英文拼写错误,不知道是编辑的责任还是女主角(半拉作者)没睡美国人的关系。欧洲猛男睡起来可能更时尚、更有款,那个地方神秘遥远,文化和他们砖石结构的建筑一样坚实。但是,美国没文化的生意人可能不懂太繁复的床上姿势,可是会教你如何用MS
  WORD里的拼写检查功能。这位女作者中短篇的文字明显强过长篇。初读挺唬人,有一丝张爱玲的眉眼。多读几篇就露出马脚,没有了张式的尖酸刻薄古怪精灵,眉眼仿佛张式的文字便没有了神采,好像珠玉盆景没有了珠玉风景,只剩下了盆。这和她上没上复旦中文系没有关系。我上医学预科的时候,和北大中文系的几个坏孩子住对门,一块写假古龙骗钱。他们说,中文系主任在他们刚入学的时候就明确告诉他们,北大中文系的任务不是培养作家的,北大中文系的任务是培养小官吏的。
  这位女作者的结构除了完整,没有任何新意。那么多的名人名言看来是白列了,不知道到底读过没读过。如果没读过,列在那儿,唬谁呢?如果都读过还写成这样,智力水平就有限了。北京土话,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话糙理不糙。随便支一招。那个叫天天的阳痿死得稀里糊涂。笑笑生写来,一定会让天天阳勃一次,拼死一搏,最后死在女主角的肚皮上,米青.液阴冷润滑,像是死神的口水。
  这位女士的内容是她走红的原因。盛名之下无虚士,这位女作家是市场营销天才。她描写了一种中国普通百姓无从接触的生活,她把头发散下来照了相当封面,她起了《××××》这样的好名字,她把好些张自己的明星照贴到网上。这位女士如果写平常生活,她就死定了。你跟卖菜的说,西红柿能卖两百一斤,他肯定说你扯淡。你跟他说,两万块睡一宿名妓,他的口水会滴滴答答流下来。亨利·米勒要是知道有这样一个中国俗媚崇拜他,他会自己把自己的书禁了的。亨利·米勒没一分钱在巴黎穷混,永远不知道下顿饭在哪里,把土鸡操成万里挑一的骚逼。亨利·米勒不知道什么派对、上流社会,或是白领生活。
  女作家的公关,独步天下。她的做势能力异常强悍,第一个提出美女作家这一概念,第一个为了捍卫这一概念不惜亮出胸膛,第一个多方走动设法让《××××》被官方查禁。在这个后现代的社会里,被官方查禁比得什么诺贝尔文学奖、茅盾文学奖、冯至文学奖牛逼多了。宋朝柳永写的“且把浮名换了浅吟低唱”,皇帝看了,说以后就让他浅吟低唱吧,功名利禄就不要想了。从此柳永就成了“奉旨填词”,到处臭牛逼。史料暗表,这件事,柳永使了老大的银子,托了七八个知名太监才办成。女作家的牛逼不让柳永:盗版卖得火爆,国际版权卖得盆满钵满,借着名声以学者身份讲学硅谷、纽约,吸引了当地华人社区所有著名的老色鬼和意淫爱好者。
  同时代作家可以放心的是,这位作家红不了很久。写文章光靠脱,靠市场营销和公关,是不行的。脱第一次,大家叫好。再脱就是露阴癖,大家会叫警察的。让同时代作家羡慕的是,这位女作家一定会在文学史上占据一定位置。这位女作家的历史地位,是社会的发展阶段造就的,其文化史的地位将远远高于其文学史的地位。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叫人家抢占了先机?希腊先哲早就告诉过我们,不要做第二个在月亮上行走的人,因为人们只会记得第一个。
  女作家这种质量的文字存在反映了这个年代。外国作家中也有美女:睡遍黑白两道(包括亨利·米勒在内)的安纳宁(Ana?s
  Nin),睡遍千山万水(包括20世纪30年代上海滩阔少文人邵洵美在内)的项美丽(Emily
  Hahn)。但是这些女作家知书达理恪守妇道知白守黑,从不把女人的美丽和文字的美丽掺在一块练。她们明白,女人的美丽,一分姿色二分打扮三分聪明四分银荡,文字的美丽和这些不搭界。以前物质生活条件不好的时候,一间屋子又当客厅,又当餐厅,又当卧室,又当书房。现在物质生活好了,客厅、餐厅、卧室、书房,可以是分得清清楚楚的四间房。但是现在,精神生活条件还有限,没有公开卖的《花花公子》,没有选美比赛,没有合法的三级片,这位作家之类的文字只能又当小说又当涩情杂志又当毛片,真是辛苦她了。
  狐狸自信能吃到葡萄,但是说到底,葡萄还是酸的。
  2002.3.17
  /* 13 */妍媸且无论,自有文章惊海内(1)
  从第一次见黎宛冰开始,就听她不停唠叨:“成名当需早,成名当需早,冯唐你应该把你的小说赶快出版。”我知道她在劝我的同时也在激励自己,于是就在回答她的同时也尽量安慰自己,为自己的懒惰找借口:“板凳甘坐十年冷,文章不著一句空。大器晚成,厚积薄发。”最近,黎宛冰终于出版了她的小说处女作《人人都说我爱你》,黎姐姐已经三张的岁数了。春节前,样书印出来,在三里屯南街的一个酒吧,黎宛冰召集聚会。有免费新书,有免费啤酒,圈子里各路神仙道长、魑魅魍魉都到齐了。书的装帧爽洁中一点旖旎:中文题目,
  颜体肥满。英文题目,拼写正确。黎宛冰一张小照片,穿个小花坎肩。书放在手里沉甸甸的,我挺为黎宛冰高兴。
  从第一次见黎宛冰开始,就听她不停唠叨:“你觉得我长得怎么样?你别撇嘴,要是比尔·盖茨替我包装,砸下上千万的美金,我这个长相就是绝代佳人。”黎姐姐说这话儿的时候眼里桃花一点,胸前奶光一闪,旁边站立一个微笑点头的德国中年男子。我当时觉得她说得真有道理。现在她的小说出版了,这个问题就不好回答了。如果说黎宛冰好看,就是骂她是美女作家。如果说不好看,也少不了得白眼。不如借马叙伦评杨度的态度,妍媸且无论,“自有文章惊海内”。
  《人人都说我爱你》是一部人人都该看看的小说。
  看点之一,直指女人心。在现在的社会,不用刻意敞开心扉,各种互相矛盾的信息已经汹涌而至:古今、中西、文理、正邪。信息爆炸本身是个很恐怖的词汇。我上医学院的时候,为了让小白老鼠理解中国现代读书人的处境,上午给它听崔健,下午给它听莫扎特。一三五给它听《枪和玫瑰》,二四六给它听瞎子阿炳,星期天不休息听新闻联播。三个月后,小白老鼠疯了。描述这种处境,古典的“时间地点人物情节”和现代的“意识流魔幻现实”等等都显得苍白无力。黎宛冰采取的方式近乎禅宗:不要时间,不要地点,不要人物,不要情节,不要意识,不要魔幻,直指女人心。比如:“……仲夏夜的微风有着醪糟的薰然气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男女之间的微细的化学反应总是在这样的时刻发生,用大量奢侈的词汇和欧式长句也无法抒发的感觉。小B体内的酶在源源不断地大量分泌,经过半瓶的红酒之后,小B的心绪透明而混乱,这时她已经把自己危险地暴露于这个男人老于世故的眼光之下,可是小B不自量力地对自己说,如果男人里面也有尤物的话,他就是。”再比如:“小B惊奇地想,他居然也结婚了。然后,就陷入了一阵突发的烦恼中,她的烦恼在静止的时间中加剧着,直到流出泪水,她恨恨地想,这么多年了,这个人居然还能让我流泪。但这泪水并不为任何人,在泪水流出的时候,她发现笼罩了她这么多年的,初恋的神秘的魔力永远地消失了。现在他是一个再平庸不过的男人,和她的青春一样平庸。她任由自己沉浸在泪水中,岁月,她曾经有过的最柔和的岁月全部倾倒过来,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为了那样糊涂的痴恋和痛苦。它们不会再来骚扰她的安宁了,为此她使劲地呼吸着这忘却的空气。”
  看点之二,凸现生活。我固执地认为,作家有义务记录下他们所处的生活状态。画鬼容易画人难,描画生活状态是最要功夫的。所以几乎所有当红或红过的前辈作家写神、写鬼、写帝王将相、写六朝粉黛、写日本鬼子、写上海滩流氓大亨,就是不写眼前,不写他们所处的生活状态。作怪永远容易,“于无声处听惊雷”永远困难,听出趣味来更难。同样一本小说,二十万字左右的东西,我读老舍,大笑了三次。王小波,两次。王朔,两次(限于其四卷本文集之一和二,其余多为垃圾)。石康,一次。我读黎宛冰的《人人都说我爱你》,大笑了一次,偷笑了一次。黎宛冰借着记者身份,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了:边远山区、老少边穷、邪教形成、互联网骗局、行为艺术、愤青、流氓作家。比如:“……这个小城和中国的大多数小县城没有多少区别,唯一能标明它是座城市的是,一个街心的广场,广场上有一座矫揉造作的雕塑,这些僵硬的人手心向天,你争我夺地顶着一只球。我在小城里总见到这样的雕塑,以各种形式顶个球:工农兵顶个球,民主和科学顶个球,人类和动物顶个球
  虚构和现实顶个球,男人和女人顶个球,它们分布在许多城市里,变成标志城市文明的丑陋景观。”再比如:“……我对村长说:您唱歌真好听。村长笑着说:这算啥,新郎官唱得才好听呢,他唱的都是流行的。”又比如:“……我们刚刚来到喝晚茶的地方,天空开始飘下鹅毛大雪,季康抒发着70年代末的文学情怀,来吧,就让这场雪好好地荡涤人间阴暗,他夸张地张开双臂,和我们每个人都拥抱了一下,我们轮番拥抱,尽显革命战友的情谊。”
  至于这本小说能不能让“人人都说我爱你”,我有两点担心。第一个担心是故事性不强。虽然故事完全不能帮助我们更好地描述生活状态,但是故事是大众的阅读期待。我有一天回家,看见老妈在聚精会神看电视剧,电视剧里三男三女,多角恋爱,之后老妈在饭桌上不厌其烦地向我描述了这个多角故事的发生和发展过程。于是我得出结论,“老妪能解”从白居易时代到今天都是流行的必要标准,而“老妪能解”的必要条件是有故事。第二个担心是逻辑不够流畅。比如结构可以转承起合得更紧凑,比如语言可以修剪得更干净。
  /* 14 */妍媸且无论,自有文章惊海内(2)
  从出生年月来看,黎宛冰属于20世纪70年代。无论70年代的作家如何挨骂,舞台迟早会被他们占据。无论他人如何贬低和否认,70年代的作家没了太多“苦大仇深”,有了足够的中西学养,少了条条框框,多了万卷书万里路的历练,后现代新古典,更完整意义上的小说文字早晚会在他们笔下产生。黎宛冰的《人人都说我爱你》是这艰难过程中的一步。
  2002.2.18
  /* 15 */比比谁傻,谁比谁傻
  吴敬琏先生前些日子说了一句话“股市如赌场”,捅了蚂蜂窝。有痛心疾首的,那是赔了血汗钱又没多少机会翻本的小股民。有假装愤怒的,那是赚了容易赚的钱但担心有人搅局的庄家。
  其实,吴老先生只是说了一句大实话,于是犯了某种忌讳。这个世界不怕好话、坏话、废话,就怕实话。想起鲁迅讲的一个段子:说大户人家给幼公子过满月,宾客A说,此子神秀
  ,当升官,大户酒肉伺候。宾客B说,此子俊朗,当发财,大户酒肉伺候。宾客C说,此子肉身,将来一定会死的,大户乱棒打走。股市也一样,说好话的如宾客A和B,吹起一个个泡泡:网络、媒体、生物、奥运,庄家待之如上宾,拨通手机,告诉他们“我要清仓出货了,没事就跑吧”。其实庄家甚至不怕说坏话的,允许宾客A和B叹口气,假装一下正义,庄家们正好好低位吸货建仓,等待宾客A和B吹起下一个泡泡。大户说,儿子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能怎么样呢。庄家说,国家规定,股市是为国有企业改革服务的。国家规定,中国股市不能做空,不让做空的市场,不涨还能怎么样呢。但是,庄家怕人说实话,庄家是要做的,最没有可做的是实话。实话就像一根搅屎棍,不能让水多,不能让水少,只能搅了大家的局。古今中外,地主老财都是凶狠的,谁搅了庄家的活路,庄家就会夺了谁的生路。给吴老先生扣的最大的帽子是:严重阻碍改革开发、经济腾飞。要不是吴老白发苍苍,一副德高望重的样子,要不是吴老还没能像美国格老那样,能左右利率,否则庄家们肯定花千八百块钱,聘请两名精干川北民工,打吴老的闷棍。
  其实,吴老先生只是说了一句废话,古今中外,哪里的股市不是赌场?什么时候的股市不是赌场?看看现在处于发展最前沿的美国股票市场,一本叫《傻钱》的书讲到:“华尔街是当今地球上受操纵最深、最邪恶、最腐败的市场。所有财务报告都是伪造的,所有消息报道都是虚假的。”地球是圆的,天下的乌鸦都是黑的。再多推一层,即使证明了股市是赌场,赌徒们就不赌了吗?财富还是要相对集中的,庄家们满足一己私欲之后,还是会用相对集中的资金做些相对的好事。一夜暴富的梦还是要做的,小股民是很容易忘却的,三个涨停板就能让公众的信心硬挺起来,然后去挤兑银行。黄毒赌,千古不绝,是有生理基础的。精满则溢,所以一段时间间隔后,想起烟花柳巷,忘记了花柳病的危险。毒瘾犯了,身体里的阿片受体嗷嗷待哺,一定要扎上一针。赌博也一样,几个人打麻将,想收手的肯定是赢了钱的,赖在桌子上不下来的,肯定是四圈没开和的,大声嚷嚷:“不多来了,不多来了,再来十六圈。”
  既然股市如赌场,下面一个问题是:小股民在这样的股市如何玩?
  一种方案是遵循价值原则。2000年的早春,纳斯达克五千五百点,大泡泡晶莹亮丽。我在亚特兰大的一个大教堂里,见到了来开可口可乐董事会的股神沃伦·巴菲特。股神一脸倔强,坚信大泡泡就是个大泡泡,再美丽也是大泡泡。他在讲台布道:“第一是价值,第二是价值,第三还是价值。就像到市场上买你用得着的产品和服务,你应该到股市买那些向你提供让你满意的产品和服务的公司的股票。”一年后,纳斯达克跌至不足一千七百点。股神这种价值原则具体体现在彼得(林奇身上。这个基金之王对自己经手股票的几百家公司了如指掌,随时跟踪,不到四十须发皆白。这个方案对于中国股民不适用。价值?中国上市公司的价值?摩根斯坦利讲,中国所有上市公司中,只有二十家具有投资价值。有多少价值,谁知道呀?再者说,就算中国有思科,有通用电器,一买三千股,一放二十年,那叫什么炒股?对于热衷于黄毒赌的人来说,就好像劝他们走出夜总会,抱老婆睡觉。爱惜生命,多吃水果。远离牌桌,开一家包子铺,卖一个包子挣一毛钱净利。
  另一个方案是遵循大傻瓜理论。按《傻钱》里的说法,“在一个靠信心支撑的市场中,所有事情都取决于狂热的参与者能否对市场前景保持信心。”如果想挣钱,必需找到比自己更大的傻子。中国股市五十倍的市盈率,合不合理和你挣钱一点关系也没有。只要你找到认为市盈率应该是五十一倍的更大的傻子,你就可以挣到钱。要真的运用大傻瓜理论,还有很多技巧需要学习掌握,比如基本的技术分析(跟数理经济学、金融衍生物和诺贝尔奖金没有关系,大傻瓜),比如消息的收集处理(别再问消息是真是假了,大傻瓜),比如大众心理学。我将来要开个学习班,收费讲授大傻瓜理论。现在,可以透露其中一个重要原则:你需要战胜两个恶魔,一个是贪婪,一个是恐惧。今天买今天卖,不留股票过夜。后现代了,讲究的是一夜情。不要贪婪,不要认为睡过一次的人能是你一生的依靠。不要恐惧,该下单就下单,伟哥已经开始起效,老婆还在加班。
  赶快报名参加我的学习班吧,大傻瓜!
  2002.3.18
  /* 16 */如何成为一个怪物?
  我羡慕那些生下来就清楚自己该干什么的人。这些人生下来或者具有单纯的特质。如果身手矫健、心止似水,可以去做荆轲。如果面目姣好、奶大无边,可以去做苏小小。或者带着质朴的目的,比如詹天佑生下来就是为了修一段铁路,比如孙中山生下来就是为了搞一场革命。我从生下来就不知道自己该干点什么。我把自己像五分钱钢蹦儿一样扔进江湖上,落下来,不是国徽的一面朝上,也不是麦穗的一面朝上。我这个钢蹦儿倒立着,两边不靠。
  其实很早我就知道我只能干好两件事情。第一是文字,我知道如何把文字摆放停当。很小的时候,我就体会到文字的力量,什么样的文字是绝妙好词。随便翻到《诗经》:“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就随便想起喜欢过的那个姑娘。她常穿一条蓝布裙子。她从不用香水,但是味道很好,我分不清是她身子的味道还是她裙子的味道,反正是她的味道。第二是逻辑,我知道如何把问题思考清楚。随便翻起《资治通鉴》,是战是和,是用姓王的胖子还是用姓李的瘸子,掩卷思量,洞若观火。继续看下去,按我的建议做的君王,都兵强马壮。没按我的建议做的,都垂泪对宫娥。
  我从小就很拧。认定文字是用来言志的,不是用来糊口的,就像不能花间喝道、煮鹤焚琴、吃西施馅的人肉包子。逻辑清楚的用处也有限,只能做一个好学生。
  我手背后,我脚并齐,我好好学习,我天天向上。我诚心,我正意,我修身,我齐家,我治国,我平天下。我绳锯木断,我水滴石穿,我三年不窥园,我不结交文学女流氓。我非礼不看,我非礼不听,我非礼不说,我怀了孟子。我忙,我累,我早起,我晚睡。
  但是,我还是忘记不了文字之美。
  上中学的时候,我四肢寒碜小脑不发达,不会请那个蓝布裙子跳恶俗下流的青春交谊舞。我在一页草稿纸上送她一首恶俗下流的叫做《印》的情诗,我自己写的:
  我把月亮印在天上
  天就是我的
  我把片鞋印在地上
  地就是我的
  我亲吻你的额头,
  你就是我的
  上大学的时候,写假金庸假古龙卖钱给女朋友买蓝布裙子穿。我学古龙学得最像,我也崇尚极简主义,少就是多,少就是好。我描写姑娘也爱用“胴体”。我的陆小凤不仅有四条眉毛,而且有三管阳巨,更加男人。
  上班的时候,我看我周围的豪商巨贾,拿他们比较《资治通鉴》里的王胖子和李瘸子,想象他们的内心深处。假期不去夏威夷看草裙舞,不去西藏假装内心迷茫。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我摊开纸笔,我静观文字之美。
  两面不靠的坏处挺多。比如时间不够,文字上无法达到本可以达到的高度。数量在一定程度上决定质量,至少在很大程度上决定力量。厄普代克写一本《兔子快跑》,就是一本《兔子快跑》。但是等到他再写出《兔子归来》和《兔子富了》,厄普代克就是大师了。比如欲望不强烈,没有欲望挣到“没有数的钱”,没有欲望位极人臣。就像有史以来最能成事的曾国藩所说:“天下事,有所利有所贪者成其半,有所激有所逼者成其半。”我眼里无光,心里无火。我深杯酒满,饮食无虞。我是个不成事的东西。这和聪明不聪明,努力不努力没有关系。
  两面不靠的好处也有。比如文字独立,在文字上,我不求名、不求财,按我的理解,做我的千古文章。我不教导书商早晚如何刷牙,书商也不用教导我如何调和众口、烘托卖点。比如心理平衡。我看我周围的豪商巨贾,心中月明星稀,水波不兴。百年之后,没有人会记得他们,但是那时候的少年人会猜测苏小小的面目如何姣好,会按我的指点,爱上身边常穿一条蓝布裙子的姑娘。
  倒立着两边不靠,总不是稳态。我依旧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年轻的时候,这种样子叫做有理想。到了我这种年纪,我妈说,这种样子就叫做怪物。
  2002.6.14
  /* 17 */好色而淫,悱怨而伤
  小时候读古书,再大些读洋文,遇到不认识的字,我从来不查字典。如果不认识的字少,看看上下文,蒙出个大概意思。如果不认识的字多,索性大段跳过,反正也不是高考试题、新婚必读,也不是我家的族谱。
  《诗经》也是这样读的,连蒙带猜读《国风》,大段跳过《大雅》、《小雅》。《国风》写得真好,“有女怀春,吉士诱之”。和冯梦龙编的《挂枝儿》一样好,“怎如得俺行儿
  里坐儿里茶儿里饭儿里眠儿里梦儿里醒儿里醉儿里想得你好慌“。和中学操场边上的厕所墙壁一样好,”校花奶胀,我想帮忙“。
  之后看关于《国风》的书评,说《国风》“好色而不淫,悱怨而不伤”,心中充满疑问。如果“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不是“好色而淫”,“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不是“悱怨而伤”,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是“好色而淫,悱怨而伤”了。或许书评人是白痴,不知道长期“好色而不淫”是要憋出前列腺癌的,不知道长期“悱怨而不伤”是要促成精神分裂症的。或许书评人只是心好,珍爱文字,担心被封杀,给这些鲜活的文字续上一个光明的尾巴,不至于太明目张胆。
  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国风》之后,这样“好色而淫,悱怨而伤”的文字在主渠道再也看不到了。《红楼梦》只是“好色”,《金瓶梅》、《肉蒲团》只是“淫”。杜牧、李商隐只是“悱怨”,屈原只是“伤”。现在的苏童、余华、贾平凹什么也不是,他们的文字扫过去,感觉好像在听高力士和杨玉环商量用什么姿势,真性情真本色的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被骟掉了。曾国藩的才气精力耗在了治世,文章实在一般。但是他大山大河走过,大军大事治过,见识一流。他说文字有四像,“所谓四像者,识度即太阴之属,气势则太阳之属,情韵少阴之属,趣味少阳之属”。其实,太阳、太阴的文字是治世的文字,与传世无关,与狭义的文学无关。如果纯看传世的文字,“好色”是少阴,“淫”是少阳,“悱怨”是少阴,“伤”是少阳。趋势是,上古以来,阴气渐重,阳气渐少,一言不合拔刀相向、两情相悦解开裤裆的精神越来越淡了。
  《国风》之后,这样直指人心的文字继续隐忍恬退地生长在酒肆歌寮,床头巷陌,厕所墙壁,互联网络。
  日本的文字是个特例,芥川龙之介,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仿佛日本的庭院山水,相比中国本土,更好地继承了战汉盛唐的筋脉气血。
  喜欢川端康成的沉静、收敛、准确、简要。“好色而淫,悱怨而伤”集中体现在他的《千只鹤》。茶道大师的儿子睡了父亲临终前钟爱的女人以及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后来那个女人相思太苦,死了。那个妹妹相思太苦,走了。那个阴魂不散的志野陶茶碗,碎了。一百页出头的文章,一上午读完,天忽然阴下来,云飞雨落,文字在纸面上跳动,双手按上去,还是按不住。那句恶俗的宋词涌上心头:“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2002.7.25
  /* 18 */橡皮擦不去的那些岁月痕迹
  总体上说,和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南方报纸杂志相比,北京的报纸杂志太天安门、太长安街、太中国历史博物馆、太人民大会堂了。北京办报纸杂志的人可以大体分为两类,真弱智的和装弱智的。但是办出来的东西,却出奇的统一和一致:天总是蓝蓝的,姑娘总是壮壮的,黑夜不存在,极个别的几个坏人,留着小黑胡子,脑门上写着两个隶书黑色大字:“坏人”,祖国的形势像是吃了几百吨壮阳药,硬挺挺的想疲软一小会儿都不行。
  所以一直喜欢《三联生活周刊》。版式爽静,文笔通顺,信息烦而不贫,涉猎杂而不乱,选题永远热点,发言每每擦边但是总能不踩地雷。铜板彩印,长度也适当,大方便的时候,翻完半本就可以找手纸了,睡觉之前,翻完一本就犯困了。尤其是当三联的《读书》杂志越来越像二流落魄文科学究的学术通讯的时候,尤其是刚发刊的时候,《三联生活周刊》好得简直不像北京出的杂志,在一定程度上捍卫了北京作为文化中心的地位,丰富了我们打击上海人、广东人的精神武器。
  逛书店看见一本黄色封面的小书《有想法没办法》。杨葵编的,作家社出的,布丁写的,收集了《三联生活周刊》现任副主编苗炜(笔名布丁)借工作之便,在“生活圆桌”板块上发表过的大多数小文章。《三联生活周刊》靠“生活圆桌”板块加些作料,咸一点,甜一点,麻辣一点,人文一点,灵动一点。爱屋及乌,想也没想,买了回家。
  有个周末,屋外风起雨落,不在网上挂着,不去我爸妈家不去我老婆爸妈家,关了手机,所有的饭局牌局离我远去。就着一桶大可乐,我细读布丁的文字,脉络渐渐显现,感觉和大方便的时候不一样,不是一点一滴的感触和感动,而是淋漓成雨,笼罩天空。想起过去,想起上房揭瓦碎人家玻璃的过去,想起夏天看同桌的女孩热得没穿胸衣的过去,想起橡皮擦不去的那些岁月痕迹。有些粗俗,有些银荡,难得发现一个视角与趣味和自己如此相似的人,我们都相信“在无聊中取乐,低俗一些,这比较接近生命的本质”。真是遗憾,没有很早认识这个叫布丁的写东西的人,否则中学就可以一起出板报,大学就可以一起出校刊了。
  这个叫布丁的人也注意到,古龙爱用“胴体”一词:“早些年我看古龙的小说,古龙总爱用‘胴体’一词,还总喜欢描述女人的腿,有时我感觉他的女主角只长着两条腿,在当时的我看来,女人身上总有些部位比腿更值得描写。”我那时候,还特地查了《现代汉语词典》,上面清楚写着:胴体即身体。我还是执著地认为,胴体比身体银荡一千倍,胴体是个文学词汇,身体是个科学词汇。我那时候,充满好奇,总想知道事物之间的差别,比如我的身体和我同桌的身体之间的差别。我还特地查了《新华字典》,里面没有男人体、没有女人体、没有男孩体、没有女孩体,只有一张人体图解,画了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子,一正一反两张,穿了个齐头短裤,包得严严实实。
  这个叫布丁的人也爱看犯罪电影,也注意到罗伯特·德尼罗,也推崇《美国往事》。就像布丁引用的心理学家的说法:“在许多成年人心中,犯罪是一件具有美感的事,因为它意味着反抗权威、破坏秩序、挣脱束缚,这种以自由为代价的行为充满自由的美感。”
  《美国往事》是我心目中经典中的经典,不知道比《教父》要简洁明了多少。世界好像永远就是这样,几个一起混的兄弟,一个倾国倾城的姑娘,一个满是现金的银行,一个充满背叛和忏悔的复杂关系。
  其他的相似还有很多,比如他也记得很久以前,去有录像机的同学家看录像仿佛流氓聚会。比如他也注意到最早在合资酒店工作的人,经常偷回些小瓶洋酒和小瓶洗头水,是大家艳羡的对象。比如他也明白,古龙酗酒好色,其人其文都充满缺憾,但还是因此而有力量,古龙的文章,由于这种原始力量,百年后还是有人读出兴奋。等等,等等。
  因为从来不分析自己作品的技巧,所以也不愿意分析一个视角与趣味和自己如此相似的人。缺点还是很明显:太软,太薄,太小,生活之上的和生活之下的都没有多少。但是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现在的问题是作家太多了,有性情有灵气的写字的人太少了。
  合上书,屋外风住雨霁。瞬间感觉自己老了,开始查看那些橡皮擦不掉的岁月痕迹了。过去最常骂的一句话是:你大爷的。连和初恋的姑娘分手,都一边狂骑自行车一边心里默念这四字真言。屈指算来,过不了几天,我就是某些小孩子货真价实的大爷了,再骂“你大爷的”,也占不了什么便宜了。
  2002.8.18
  /* 19 */饭局及酒及色及一万里路山河
  及二十年来文章
  我和艾丹老哥哥混上是通过我的书商石涛。我的第一本小说出得很艰难,历时十一个月,辗转二十家出版社。结果仿佛是难产兼产后并发症的妇人,孩子没生几个,医生、护士、其他像生孩子一样艰难创作的作家倒是认识了一大堆。
  那天是在平安大街上一个叫黄果树的贵州馆子,有二锅头,有狗肉,有我,有艾老哥哥,有石涛,有孔易,有两个女性文学爱好者,有刚刚做完肛肠手术的平面设计大师陈丹。最惨的就是陈丹,不能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双手还要像体操运动员一样把屁股撑离椅面,免得手术伤口受压肿痛。艾老哥哥说:“叫两个小菜吃吃。”于是就定下了之后所有见面的基调:有饭局有酒有色。
  饭局。地点遍布京城,去的最多的是“孔乙己”。江南菜养才子,孔乙己生活在低处,从不忘记臭牛逼,鲁迅思想端正、道德品质没有受过“文革”污染,所以我们常去。饭局中,最牛逼的就是我艾老哥哥,据《北京青年报》报道,艾老哥哥是三里屯十八条好汉之首。他在饭局和酒局里散的金银,足够收购十八家“孔乙己”和十八家芥末坊。这辈子到现在,我见过三个最牛逼的人。第一个是我大学的看门大爷,他一年四季穿懒汉鞋,一天三顿吃大蒜。第二个是我实习时管过的一个病人。当时同一个病房还住了一个贪官,天天有手下来看他,带来各种鲜花和水果,还住了一个有黑道背景的大款,天天有马仔来看他,带来各种烈酒。我管的那个病人是个精瘦小老头,十几天一个人也没来看过他,一个人蜷缩在角落里。忽然一天,来了十几个美女,各个长发水滑,腰身妖娆,带来了各种哭声和眼泪。我的精瘦病人是舞蹈学院的教授,和李渔一个职业,指导一帮戏子,我觉得他非常牛逼。第三个就是艾老哥哥,听人说,如果万一有一天,老哥哥万一落魄,他吃遍京城,没有一家会让他埋单。
  酒。十回饭局,九回要喝大酒。男人长大了就变成了有壳类,喝了二锅头才敢从壳里钻出来。艾老哥哥,一个“小二”(二锅头的昵称)不出头,两个“小二”眨眼睛,三个“小二”哼小曲,四个“小二”开始摸旁边坐着的姑娘的手,五个“小二”开始摸旁边坐着的某个北京病人的手。艾老哥哥酒量深不见底,他喝“小二”纯粹是为了真魂出壳,为了趁机摸姑娘。更多的人喝了五个“小二”之后就掏出老二当街方便,酒高了,比如孔易。
  色。十回饭局,十回有色。文学女青年,文学女学生,文学女编辑,文学女记者,文学女作家,文学女混混,文学女流氓,文学女花痴。不过,有时是春色,有时是菜色,有时是妖精,有时是妖怪。艾老哥哥伟大,他的眼里全是春色,全是妖精,尤其是十道小菜之后,五个“小二”之后。艾老哥哥眼里一点桃花,脸上一团淳厚,让我想起四十几岁写热烈情诗《邮吻》的刘大白。
  如果艾丹是棵植物,饭局是土,酒是水,色是肥料,艾丹的文章就好像是长出来的花花草草。从新疆到旧金山,到纽约,一万里地山河。从小混混到愤青,到中年理想主义者,二十年来家国,都落到一本叫《艾丹作文》的文集里。厚积薄发,不鲜艳,但是茁壮。唯一的遗憾是,花草太疏朗。尤其是当我想到,那么多养花的土,那么多浇花的水,那么多催花的肥料。
  文字说到底,是阴性的。我是写文字的,不是作文学批评的。从直觉上讲,艾丹文字最打动我的地方是软弱和无助。那是一种男人发自内心的软弱,那是一种不渴求外力帮助的无助。世界太强大了,女人太嚣张了,其他男人太出色了,艾哥哥独守他的软弱和无助。男人不是一种动物,男人是很多种动物。艾哥哥是个善良而无助的小动物,尽管这个小动物也吃肥肉也喝烈酒。月圆的时候,这个小动物会伸出触角,四处张望,摸摸旁边姑娘的手。
  做设计的孔易提议,艾丹、石涛、我和他一起开家公司,替富人作全面设计(包括家徽族谱),提高这些土流氓的档次,把他们在有生之年提升为贵族。公司名字都起好了,叫“石孔艾张”(张是我的本姓),合伙人制,仿佛一个律师行,又有东洋韵味,好像睾丸太郎。和艾丹合计了一下,决定还是算了。原因有二,第一是“石孔艾张”这个名字听上去比较下流,第二是怕我和艾丹在三个月内就把这家公司办成文学社,种出很多花花草草。
  2002.6.11
  /* 20 */蚊子文字
  没见到张驰之前,就反反复复听别人提起他。别人没下什么结论,可我感觉中好像总有这样一号人物,铺天盖地的,流窜在饭局间,打印在报纸上,弥漫在广告里。如果你在北京写文章的圈子里行走,很难不撞上这个有着西瓜肚和冬瓜脑袋的驰老前辈。就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的魏晋南北朝,如果你参禅悟道唱《广陵散》喝大酒摸酒馆老板娘屁股做名士,很难不碰上嵇康和阮籍之类的流氓混混。驰老前辈为了强化影响力,还创作并出版了一本叫《北京病人》的书,拉帮结伙,摆出打群架的姿态,追思千年前那个号称BAMBOO
  SEVEN的流氓团
  伙。现在,如果你在北京写文章的圈子里行走,想要不撞上这些病人,简直是件不可能的事情。就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南北朝,如果你想摸一个还没有被BAMBOO
  SEVEN摸过的老板娘的屁股,简直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每月一两次,我厌倦了所做本行里的“市场份额”、“税前利润”、“上市融资”等等俗物,我小衣襟短打扮,到北京写文章的圈子里行走,找小饭馆喝大酒。第一次见驰老,好像是在长城饭店旁边的“小长城”,同席的还有好些当红写手,好像是“博库”请客,说是光景不如网络潮起时,去不了长城饭店“天上人间”,就将就着“小长城”酒家“酱香肘子”吧。我仗着小学参加过作文比赛、初中写过检讨、高中写过情书、大学写过入党申请书,脸皮厚起来感觉自己也是个作家,坐在当红写手之间,酒来酒去,毫不脸红。驰老这个白胖子就坐在我对面,他旁边是个叫艾丹的黑胖子,一白一黑两个胖子喝起来就深不见底,配合起来进退有致,振振有辞。两瓶“二锅头”下肚,我很快发现,自己的酒量比脸皮差多了。再醒来,人已经吐在桌子上了,再醒来,听见我老妈在叫喊,再醒来,我已经在协和医院的抢救室了。我医学院的十几个同学都来了,团聚在我的床旁,掩饰不住的兴高采烈,有人开医嘱,有人叫护士,热火朝天地准备给我静脉点滴速尿和葡萄糖并进行洗胃活动,仿佛我是一只躺在解剖台上的兔子。我隐约听见一个同学说:“冯唐还是有才气,醉成这样还在念唐诗:”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鸿雁“是我同学里正经功课念得最好的,如果一定要洗胃,我一定要等”鸿雁“到。至于”江湖秋水多“,我一定是想起张驰和艾丹这两个胖子酒缸,感觉江湖险恶。
  以后的酒局里,常常见到驰老,驰老总是主持工作,结账的时候用身体堵住门口,维持秩序,强迫在场男士出份儿钱。这时候,我总在想,北京长期列进世界生活指数最高的五大城市,长居不易,这些长得不好的男性艺术家都靠什么养活自己呢?驰老在其中最为殷实稳定,我很少看电视,但是还是常常看见驰老出演的广告。驰老演的广告有一个特点,看过之后,对他的印象非常深刻,但是从来记不住广告试图推销的是什么。其中有一个广告,驰老演一个老爸,表情极其庄重,好像急于证明没有和演妈妈或是演女儿的演员有过任何不正当关系似的。另一个广告,驰老好像跑到一个巨大无比的胃里去折腾,他穿一身紧身衣,饱满而灵动,特别是一脸坏笑,怎么看怎么像一个精虫。
  驰老的文字大器晚成,几臻化境。打磨得不带一丝火气,但是力道不减分毫。七岁的小学生读上去基本不会遇上生字,七十的老学究读上去也需要仔细辨别,驰老是不是骂的是他。读驰老的文字,感觉像是蚊子。感觉对了,心神一交,一个词,一个句子,一个意象,在你不留神的时候打动你一下,好像蚊子叮你一口。当时没有太多感觉,但是之后想一想,挠几下,感觉不对,越挠越痒,肿起一个大红包。
  驰老的大器晚成听说是自然形成的,按驰老自己的话就是:“至于说出名须尽早,我不太苟同。因为不管什么人,要想成就一番事业,都有一个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过程。就拿我来说,别看前一段时间一下子出了三本书,可我已经写了二十多年了。所以我跟采访我的记者形容,这就好比堵了很长时间的茅坑,突然一下通了。”听说王朔看过驰老的文字,奇怪写这样文字的人怎么能不蹿红。驰老听说了这种说法激动不已,更认定自己是大器晚成。我同意王朔的说法。但是我昨天逛国贸商城,看见十好几个长得比舒淇还舒淇的长腿美人,但是只有舒淇一个人上了《花花公子》的封面。所以还是希望,驰老这本《另类令我累》让更多的人见识他蚊子一样的文字。
  2002.9.1
  /* 21 */像狗子一样活去
  我今年三十,从小到大,总共有过三个梦想。
  我的第一个梦想是当一阵小流氓。那时候,可崇拜的太少。三环路还没模样,四大天王还没名头,开国将帅多已过世。那时候,街面上最富裕的是劳教出来没工作两把菜刀练瓜摊儿的,最漂亮的是剃了个刘胡兰头一脸正气的刘晓庆,最滋润的是小流氓。当小流氓,不用念书,时常逃课,趿拉着塑料底布鞋,叼着“大前门”。小流氓们时常聚在一起,好像除了
  少先队,他们自己还单有个组织,除了读《少年先锋报》论述“社会主义好”,他们还集体观看警匪片三级片批判“资本主义糟”。当流氓自然要打架,练习临危不乱、挺身而出、舍生取义等等将来当爷们儿的基本素质。小流氓们没架打的时候,也难免忧郁,于是抱起吉他学邓丽君唱“美酒加咖啡”,或者抱起女流氓说瞧你丫哪操行一点不像刘胡兰。
  第一个梦想最终没有实现。小流氓们说我不合格,没有潜质。第一,学习成绩太好,没有不及格的。第二,为人不忍,不愿无缘无故抽隔壁大院的三儿。第三,心智尚浅,被女流氓小翠摸了一下手,脸竟然红了起来。
  我的第二个梦想是吃一段软饭。原因之一是希望能一劳永逸。我从小热爱妇女,看到姑娘们的裙裾飞扬和看到街上的榆叶梅花开一样欢喜。我从小喜欢瑞士军刀,带一把出去,替姑娘开汽水瓶的起子、记姑娘电话的圆珠笔、帮姑娘震慑色狼的小刀就都有了。所以男大当婚的时候,希望找到一个像瑞士军刀一样的姑娘:旗下三五家上市公司,还会做现代诗,还谙熟《素女经》。这样一个姑娘就能满足你心理、生理以及经济上的全部需要。原因之二是渴求男女平等。男色也是色,也是五颜六色的一种,也应该和女色有同等的地位。一些男人有一颗好色的心,并不排除另一些男人有一张好颜色的脸。
  第二个梦想最终没有实现。最接近的一次,姑娘上妆之后,容貌整丽,好像榆叶梅花开,一点瞧不出实际年龄。手下三五百号人,写的现代诗也旷然淡远,其中一句我现在还记得“我念了一句瞧你丫那操行,天就黑了下来”,读《素女经》也挑得出错儿,说“不就是老汉推车吗?还转什么文言,弄些鸟呀兽的好听名字”。
  我的瑞士军刀有一天丢了,我替姑娘开汽水瓶的起子、记姑娘电话的圆珠笔、帮姑娘震慑色狼的小刀一下子都没了。我想,风险太大了,软饭吃习惯了,以后别的都吃不了。可能忽然有一天,心理、生理、饭票都没了,还是算了吧。至于男女平等,还是让那些长得像F4那样有男色的去争取吧。我自己照了照镜子,如果这也叫颜色,那鸡屎黄鸟屎绿也叫颜色了。
  我的第三个梦想是像狗子一样活去。我第一次见狗子,感觉他像一小盘胡同口小饭馆免费送的那种煮花生米,他脑袋的形状和颜色跟煮花生米像极了。狗子的活法被他自己记录在一本叫《活去吧》的随笔集里:“我全知全能却百无一用”,“名利让我犯晕……至于名利双收,当然好了,但我一般想都不敢想”,“我们整天什么都不干,却可以整天吃香的喝辣的,这就是50年代我国人民向往的共产主义吧”,“你们丫就折腾我吧”。“自古英雄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就像《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样,当我三十年后回首往事的时候,我怕我因没像狗子一样活过而悔恨。
  一本描述一种生活方式的书,文笔不应该在被评论的范围,但是比起以前出的《一个啤酒主义者的独白》,狗子的文笔的确有长,其中《活去吧》一篇绝对是当代名篇,百年后会被印成口袋书,被那时候的小姑娘随身携带。可能酒喝出来了,文笔自然就跟着长出来了。现代社会和古代相比,太便宜了当姑娘的。当姑娘的,会唱个卡拉OK,连《唐诗三百首》都没读过就冒充当代李师师了。过去“李白斗酒诗百篇”,拿到现在,一篇七绝二十八个字,百篇也就是一篇随笔的量,有什么好牛逼的。狗子喝百扎啤酒,回家乍着脑袋还要想十万字的小说如何布局谋篇,所以狗子和啤酒奋斗的精神与日月同辉。
  我不知道我第三个梦想最终能不能实现,我现在的生活充实而空洞。我不敢重读《月亮和六便士》,我不看高更的画。我翻陆游的《放翁词自序》:“少时汩于世俗,颇有所为,晚而悔之。然渔歌菱唱,犹不能止”,当下如五雷轰顶。
  2002.10.13
  /* 22 */读书误我又一年
  日复一日的上班下班,如厕吃饭,长胡子又刮脸,感觉自己原地转圈,世界无聊静止。但是一些小事物提醒你,世界其实是运动的,比如银行户头里逐渐减少的存款,比如脸皮上逐渐张大的毛孔,比如血管里逐渐下降的激素水平,比如脑海里逐渐黯淡的才气,比如心中逐渐模糊不清的一张张老情人的面孔和姓名。其实,自己是在原地下坠,世界无情运动。
  街头竖起了圣诞树,编辑写电子邮件说,年终了,作小结了,一样提醒我,世界其实是
  运动的,就又一年就又没了。
  2002年的读书,误我又一年。
  2002年的读书让我更加怀疑读书的意义,感觉上比写书更加荒诞。写书至少反映自恋,至少意淫,至少宣泄。读书好像听房,心理阴暗而没有新意。2002年的读书,听到的声音嘹亮而不银荡,古怪而不灵动。
  也就是说,多数是垃圾。
  第一种,洋垃圾。从洋文翻译过来并不证明不是垃圾。就像古龙抄袭《教父》写了《流星蝴蝶剑》,我不知道《指环王》有没有抄袭《西游记》。可是好莱坞就是霸道,就着一本没头没尾的书,拍了一处没头没尾的电影,一大群人看了之后,没头没脑地找那个不存在的头和尾巴,电影没出来,于是买书看。我问老婆有什么观感,老婆说:魔戒耶!然后和我讲解钻石的4C,然后上网货比三家,然后要我的信用卡号码,然后没两天大钻戒就戴在手上,然后说,拔不下来了,魔戒耶!
  第二种,画垃圾。不说话并不证明不是垃圾。书商拿捏人性弱点,读图省力省心,半小时一本,“不能说我没读书呀,不能说我没提高呀。”街上很多美女从读图悟出真理,脸蛋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头发散开来顺顺滑滑的,可以美目盼、巧笑倩,就是不开口说话。男生看上去也省力省心,不用谈人生谈理想谈国际国内形势,直接谈价钱就好。更恶心的是配上文字的图画书,比如曹聚仁的《湖上杂忆》、沈从文的《边城》。原文不错,至少明丽干净,图也不差,至少是山水。但是配在图片旁边的文字实在是太差了,让人想起了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浙江地区出的日记本,纸通常呈肉粉或屎绿色,封面印着“温馨”、“真情”之类的文字,每页都有一句闷骚的话,比如:“你的心海是我的湖泊,每个夜晚我泛舟荡漾、潜吟低唱,每个清晨你会记得昨夜的梦吗?”
  第三种,肉垃圾。《流星花园》还有假借人体艺术名义出版的各种人体画册(妇女们各个浓妆艳抹,胴体横陈,在深圳街边书报摊可以打散后零张单买)。《流星花园》最伟大的社会意义是解放了人们的思想,让人们认识到,男色,和红色、绿色、黄色、女色一样,也是一种颜色。爱美无罪,好色有理。
  垃圾不如不读,人不如归去。可能是年纪大了,越来越死吃两三家小馆,一周两次,不醉不归。越来越守着十几年的老朋友,两周一次麻将,不“立(方言,即输光)”不归。越来越贪恋反复读过的老书。宋人说,半部《论语》安天下。闲的时候自己拉了个书单,十部而已,堆在床头,睡前翻翻。将来留给儿子,告诉他,读熟领会后,就能行走江湖,闯些浮名,挣些散碎银子。
  2002.12.18
  /* 23 */弱智后现代之英雄新衣(1)
  识字之后,两个词对我的诱惑最大,一个是“英雄”,一个是“美人”。
  “美人”自然人见人爱,想起来热血上升:隔壁班上的那个女生昨晚又跟谁睡觉了?可是到底什么样的姑娘是美人?隔壁王叔叔的女儿,同班的小翠,还是书上说的杨玉环?为什么胸饱满一些腰纤细一些就是好看?美人也是人吗?睡觉吗?吃饭吗?每天都洗脸刷牙上厕所吗?美人在想什么?这一街一街的两条腿的男人,为什么她单挑了那个人睡觉呢?
  “英雄”自然人人敬仰,想起来心中肿胀:我什么时候才能成为英雄?可是到底什么样的是英雄?收腊肉当学费的孔丘,身残志坚的司马迁,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的曾国藩,还是好事做尽的雷锋?要走过多少路,要吃过多少苦,干过多少事,挣下多少钱,写过多少字,别人才认为你是英雄?你被大家当成英雄之后,所谓的美人会单挑了你睡觉吗?如果不,为什么要成为英雄呢?
  读史之后,一个时代和一类人物对我的诱惑最大。
  那个时代是春秋战国,那类人物是刺客。春秋战国乱得无比丰富,一口火锅,五百来年,炖涮出中国文明绝大部分的重要味道,《诗经》、《易经》、《道德经》、《论语》、《庄子》。武士动刀子,谋士动舌头,骗诸侯或装孙子或臭牛逼,活得一样生动激越、真实刻骨。刺客和娼妓是人类最古老的两种职业,与生俱来,有拳头就能当刺客,有大腿就能当娼妓。司马迁把刺客列在吕不韦之后李斯之前,立传留名。他对一个叫豫让的刺客崇敬不已,反复引用他的话:“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这类人中,最著名的一个就是那个好读书喝酒击剑的荆轲。他临刺秦王的时候,高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如今,北京的沙尘暴飘起,我背出这些诗句,还是涕泪沾襟。所以如果不是赴重要的牌局、酒局,我决不轻易吟诵。
  所以,当听说一个叫张艺谋的导演要拍一部叫《英雄》的电影,讲述刺客刺秦的故事,我想,有的可看了,一定要看。又听说,投资了三千万美金,挑了一水的大明星,梁朝伟在《春光乍泻》中一把抱住张国荣的后腰是如此柔情似水,张曼玉是我从高中就贴在床头的偶像,李连杰能用自己的脚踢爆自己的头。另外,马友友的大提琴,谭盾的音乐,袁和平的武打设计,都是一时才俊、不二之选。我想,至于动这么大干戈吗?被阉掉的司马迁在两千年前,只用了不到两千个浅显汉字,就让我在两千年后,看得两眼发直,真魂出壳,知道了什么是立意皎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又听说,片子拍出来后,媒体上到处报道,还跟奥斯卡扯上边,好像谁要是不看谁就没文化谁就没品位谁就不尊重华语声音,跟送礼都要送“脑白金”似的。盗版一点也见不到,跟各级政府、武警、公安局都有积极参与似的。深圳提前首映,一人一票,入门搜身,查身份证,比到天安门广场毛主席纪念堂看老人家遗容都严格。片头广告早卖出去了,游戏改编权也早卖出去了。
  我想,坏了,琢磨着像有骗子在整事儿,纺织机器已经启动,皇帝的新衣正在制作。
  北京首映的时候,暗恋梁朝伟和李连杰的小秘书老早就积极安排,公司包场,新东安小厅。为了不影响观看,同志们说好,不带小孩,不买爆米花,手机不放在振动,彻底关掉。电影开始四分之一,大家沉默期望,很多好电影都是慢热的。电影进行一半,大家互相张看,不知道到底是谁弱智。等到张曼玉问梁朝伟道:“你心里除了天下,还有什么?”大家相视一笑,知道是谁弱智了,于是同声先于梁朝伟说道:“还有你。”最后,被射成刺猬的李连杰被抬走了,演出结束了,小厅里灯亮了,我们领导严肃地说:“谁撺掇看的?谁安排包场的?扣她这月工资!”
  工资事小,反正不扣我的。但是,这帮家伙借着电影的名义用所谓艺术的手段,毁了对我诱惑最大的两个词之一:“英雄”。还毁了我无限神往的那个时代和那群人物:“春秋战国的刺客”。
  画面恶俗。
  按说画面是张艺谋的长项,当年柏林评委说《红高粱》:“这么优美的画面预示着一个天才导演的诞生!”《英雄》的画面里,有李连杰这样的精壮男子,有张曼玉这样的妙曼女子,有各种中国符号:围棋、兵器、古琴、秦俑、银杏、汉字,但是怎么看怎么觉得是堆砌。想起中餐的大拼盘,蛋糕雕的城楼、黄瓜摆的大雁。想起北京街头的塑料椰子树,上海的霓虹灯,餐馆里挂的巨幅塑料风景画,花卉市场卖的盆景:一个白胡子老头坐在一座假得不能再假的土山上钓鱼,旁边有个黄白相间的大理石球,一边转圈一边冒白烟。小时候文化底子薄,长大了也是可以补的。多背背“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多看看范宽的山水、齐白石的花草鸟虫,明白中国式的画面美没那么难。
  音乐恶俗。
  经高人指点,我的确发现,《英雄》里面添加了好多猛料:歌剧,“大王,杀不杀?杀不杀?”,京剧,芭蕾舞剧,秦腔,等等。但是,不是鲍鱼、鱼翅、海参、火腿、燕窝放到锅里,一通乱炖就是“佛跳墙”。这里面还有起承转合、节奏火候,阴阳调和、五行匹配。要不然,每个药铺掌柜都能号称华佗了,不管什么病,反正山参、黄芪、鹿茸、狗鞭、肉苁蓉,挑贵的好的有名气的地球人都知道的往里扔,全当阳痿早泻治。
  /* 24 */弱智后现代之英雄新衣(2)
  演员无辜。
  兄弟姐妹们还是挺卖力的,演员是无辜的。全剧没有任何细节让梁朝伟表现他的温柔淳厚。陈道明对着“剑”字对着刺客朗诵“天下和平”,一定是导演逼的。李连杰死着一张脸,台词没有差池,至少没有在《罗密欧必死》中用英文笑着说“I
  miss you”的尴尬。张曼玉老了,香港最好的美容院也挡不住岁月无情,一张脸仿佛是涂了蜡但是搁了很久的水果,
  临战前和梁朝伟以情人关系睡在一起,让人怀疑是母子。看得出章子怡在加倍努力,每次叫喊着抡着刀剑冲上来的时候,都是口歪眼斜,好像中风早期,好像我某个北京前女友得知我红杏出墙。
  导演丑陋。
  常年提茶壶的,一朝苦混出来,成了喝茶的,第一件事是不要浮躁、不要得意忘形。既然成腕儿了,就有资本心平气和、荣辱不惊,继续按照自己看待世界的方式,恶狠狠看下去,继续按照自己理解的表达方式,恶狠狠拍下去。看王家卫火了就拍《有话好好说》,伊朗火了就拍《一个不能少》,《卧虎藏龙》火了就拍《英雄》,就这点点耐性就这点点胸襟。如果真有才气,应该明白如何点化,我在《双旗镇刀客》里看到了司马迁的《刺客列传》和古龙的《七种武器》,我在吴宇森的《变脸》和《不可能完成的任务II》中同样也看到了。如果才尽了,本着对自己名声负责的态度,应该选择沉默。在这点上,我崇敬曹禺和王朔。
  剧本。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作为对文字虔诚的人,我拒绝评论,我拒绝将其称为文字。
  如果绝大多数人认为,这帮人就是中国乃至华语电影乃至华人艺术的最杰出代表,那么在这个弱智的后现代,这帮家伙毁掉的,不仅仅是我心中的“英雄”和“春秋战国的刺客”,他们更毁掉了我的信心。欧美人拿出Mont
  Blanc、Tiffany、Leica M6、BMW
  Z8,我们还能拿出祖宗的景泰蓝、景德镇、故宫、长城。他们拿出荷马、莎士比亚,我们还能拿出唐诗、宋词、李渔。他们拿出伍迪艾伦、《通俗小说》、《美国往事》,我们能拿出什么?张艺谋吗?《英雄》吗?
  2002.12.29
  /* 25 */ 2002年之畅销书经眼录(1)
  后现代社会有很多特点:浮躁、炒作、跟风、颠覆。贵就是牛,不管好赖,只管贵不贵。眼球就是金条,不管好名声坏名声,人要出名猪要壮,出名直须早。新千年了,哪怕当了婊子,也一定要立牌坊,不要写颜体“贞节烈女”,要写瘦金体“春梦了无痕,巫山须断魂”,横批“天上人间”。
  所以年终了,该作小结了,编辑说,当然要点评畅销书。无论我夸还是我骂,书商们一
  定是开心了。做生意和打麻将一样,最难的是得势,推得势起,之后就有人跟着敲锣打鼓扔臭鸡蛋烂西红柿,你就发达了。
  2002年的畅销书呈现六大主题。
  一、怪力乱神
  《魔戒》、《哈利波特》,《鸡皮疙瘩》,假借儿童书的旗号,大谈怪力乱神。
  世界变得太快了,太一样了,太单调了。也就是十几年前的小时候,冬天只有大白菜吃,切丝、切片、切段,醋熘、清炒、乱炖,还是大白菜。现在一年到头黄瓜西红柿,感觉不到时间改变。也就是十几年前的小时候,花一百块到利生体育用品商店,排队买一双耐克皮面运动鞋,蹬上感觉简直就是童话中的七里靴,一步就从三里屯迈到麦子店。现在星巴克开到了紫禁城,感觉不到空间改变。所以我们期望多一些2001年的12月7日,大雪让所有正经事瘫痪,我们彼此搂搂抱抱,好像亲人。所以我们期望怪力乱神,天是绿的,水是啤酒的,漂亮姑娘是傻傻的,你冲她笑笑就跟你走的。
  喜欢《哈利波特》,最喜欢那个不成整数的站台,读的时候想起崂山道士,笑出声来。西方的教育是激励。不成整数的站台撞过去,是开往魔法学校的火车。大海航行过去,有上帝和黄金。中国的教育是训诫,墙撞过去,是崂山道士头上的大包。大海是必须禁的,哪怕郑和说去过六次,海那边金银珠宝,八大胡同的地痞比那边所谓的海盗还更强悍。其实,人心里堆满了不成整数的站台,如果不怕头破血流,撞过去,离开清华北大,你可能是下一个比尔·盖茨。撞过去,买一束玫瑰硬着头皮问她,她没准会说愿意。写《哈利波特》的罗琳,让我想起琼瑶,坚信杜甫的话“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心想要是老板炒了我的鱿鱼,中国文学就多了一个大师。但是年终奖少了一点,晋升晚了一点,还是要约老板单谈,仔细理论。
  二、读图时代
  《几米绘本》、《我的野生动物朋友》、《你今天心情好吗》,不着很多字,也得风流。
  书商拿捏人性弱点,读图省力省心,半小时一本,“不能说我没读书呀,不能说我没提高呀。”街上很多美女从读图悟出真理,脸蛋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头发散开来顺顺滑滑的,可以美目盼、巧笑倩,就是不开口说话。男生看上去也省力省心,不用谈人生谈理想谈国际国内形势,直接谈价钱就好。更恶心的是配上文字的图画书,比如曹聚仁的《湖上杂忆》。原文不错,至少明丽干净,图也不差,至少是山水。但是配在图片旁边的文字实在是太差了,比如说西湖:“说相忘于江湖,却总在水穷云起的路口重逢。看你红妍依旧,却有了远游后的倦意,而我的波平浪静下是不动声色的潜流。就这样告别也好,如果还有不舍,下一个路口自会相见”。曹老如见,死难瞑目。让人想起了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浙江地区出的日记本,纸通常呈肉粉或屎绿色,封面印着“温馨”、“真情”之类的文字,每页都有一句闷骚的话,比如:“你的心海是我的湖泊,每个夜晚我泛舟荡漾、潜吟低唱,每个清晨你会记得昨夜的梦吗?”
  《流星花园》、《周渝民》、《周杰伦》、《河利秀》,还有假借人体艺术名义出版的各种人体画册(小姐们各个浓妆艳抹,胴体横陈,在深圳街边书报摊可以打散后零张单买)。《流星花园》体现了团队精神,一个个单站出来,一张小白脸,头发长长,扎个小辫,仿佛广东发廊的小工。四个一排站出来,肉光灿烂。《流星花园》最伟大的社会意义是解放了人们的思想,让人们认识到,男色,和红色、绿色、黄色、女色一样,也是一种颜色。爱美无罪,好色有理,女人一样可以看辽宁小帅哥踢球,一样有权色迷迷。听说深圳鸭市火旺,有几个从前打篮球的好手,价逾鸡数倍,依旧有行无市。
  三、实用经典
  《新华字典》、《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韦氏字典》,实用的经典是永远的畅销书。
  西方有种说法,叫真情一刻。很多大事,比如这个人该不该信任,比如现在该不该结婚,比如该不该和这个人结婚。不用检索,不用分析,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凭直觉回答,这一个问题的答案,决定这些大事的定夺。比如,我问你,这个人是不是可以寄千里之命托三尺之孤,如果你认为是,这个人就是你真正的朋友。比如,我问你,现在有没有玩够,你说够了,你该结婚了。
  同样,一本书是不是你的经典,我问你,如果你去一个孤岛,去一辈子,你只可以带十本书,你会不会带这一本?如果你只可以带一本书,你会不会带这一本?
  如果我只能带一本书,我带《新华字典》。
  四、网络速读
  《北京故事》、《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此间的少年》,网络中声名扶起,引领风骚几个月。
  /* 26 */ 2002年之畅销书经眼录(2)
  网络称王称霸,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网络的早期,好像一场社会革命,稚嫩、轻狂、奔放、根基不稳。股市一场血雨腥风,革命失败了。但是,就像没有一次社会革命是一次成功的,网络也会再起再落。虽然网络不再火热,但是世界和革命之前已经不一样了。可以作一个简单的计算,多少比例的劳动人口习惯性上网,习惯上网的人每天上网的时间占其有效工作时间的多少,多少人在上个星期在新浪上读过新闻,多少人在上星期在《人民日报》上读过新闻。统计结果会有惊人的提示意义:网络已经成为一个新兴阶层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
  所以,记不得上次看《收获》、《大家》是什么时候了。但是在清韵书院见过片断《此间的少年》,好像还没完,在泡网和天涯论坛,断断续续读了《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好像完了。
  《此间的少年》没读完,不好多说。但是,这些文字让我想起最初接触武侠小说的情景。最最先,是羊城晚报连载《七剑下天山》,每天为了读那八百字,买一份从来不读的报纸。后来是《萍踪侠影》,印成十六开杂志,上下两本,没睡觉就看完了。多少年过去了,才感到梁羽生有多烂,奇怪当初怎么读下去的,就像奇怪当初怎么会被那样几个小姑娘吸引。再后来是金庸的《射雕英雄传》。多少年过去了,又感到金庸是多假,假得好像美国的《读者文摘》和甘肃的《读者》。再再后来,看了古龙。一天一套,昏天黑地,开始感觉生活在江湖中,感觉自己是各种各样的人物,每个黑洞洞的楼道都埋伏着姓唐的暗器好手。至今依旧认为,古龙是文学青年的榜样。
  《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有故事:三个兄弟,几个女人,一段烂事。有主题:爱情以及情欲,社会以及意义。有技巧:角度拿捏到位,文字也还好。有新意:把兄弟间喝高了才说的话,把泡女孩痛诉苦难情史时才说的话,明白写出来。像席慕容说的:“天可以这样蓝,草可以这样绿”。生活可以如此混乱和无力。乱扫过作者其他文字,一词概括,垃圾。但是,要求不要太高,张继只有《枫桥夜泊》七绝二十八个字好,也就够了。
  很早就读过《北京故事》,看过《蓝雨》之后又重读了一遍。文章比电影好,文字粗糙得一塌糊涂,粗糙处仿佛手抄本,但有真情在。真情不分男的和女的还是男的和男的,真情没有道理。电影好像用的是台湾的制作班底,精致了好多,但是真情淡了好多。北京的事儿,没在北京沉浮过十几年的人,拍不出那种绝对不寒碜的粗糙。
  担心的是,网络速读会不会破坏人们对语言的感觉。一定要有故事,一定要快节奏,一定要刺激。其实每个文字都是被咒语凝固了的妖精,组合对了,音韵对了,瞬间激活,短短几个字,十几个字,穿越千年,蛊惑人心。比如:“只缘感君一回顾,至今思君朝与暮”。比如:“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比如:“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担心,这样的文字,被网络湮灭,不复出现。
  五、烂情猖獗
  琼瑶老了,亦舒干了,后生小子冒出来,《菊花香》、《我们不结婚,好吗?》、《蓝色生死恋》、《冬季恋歌》,继续编织爱情,赚人眼泪。
  其实我能理解,这些为什么流行。每年每月,总有一批少男少女到了年纪,激素水平激增,开始伤春,开始钟情。每年每月,总有一批中年妇女,激情丧尽,卵巢功能紊乱,开始从别人的故事中畅想爱情。
  但是,我永远无法卒读。上初三的时候,同班女生借给我一本《几度夕阳红》,我问,是《三国演义》的续书吗?怎么比原作还厚?我能明白肉欲、暴力、虚荣、征服、好奇、孤独,但是,什么是爱情?
  前一阵子放电视剧《像雾像雨又像风》,我老妈到点就死盯着电视,看完就拉着我讲,谁喜欢谁,谁不喜欢谁之类的多角关系,还硬要我预测这些关系的走势。我还得调我的模型,预测中国银行坏账的走势,连续8%的GDP增长都消耗不掉这些坏账,不知道什么才能消耗掉。我那拍电视剧、绰号“烂片王”的同学说,我老妈才是他们的梦幻观众。对于“烂片王”,我是垃圾。
  六、西藏西藏
  西藏从来就能蒙老外,能蒙老外的都能蒙小资。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熟悉的姑娘不解风情,只有西藏、西藏。《藏地牛皮书》、《藏羚羊》之类旅游书,火而又火。
  《藏地牛皮书》文字乏味,图片一般,手绘地图有点小意思,包装很费心思,花里胡哨,像是我们小时候出的板报,像是学校厕所门上的壁画。送人用最好,女朋友一定说你有品位,襟怀旷远。
  我厌恶旅游,坚信地方是要呆才有味道的,不是旅游能游出来的。
  2002.12.21
  /* 27 */到底爱不爱我
  早在和小翠见面之前,就听过她的种种传奇:说是典型北京姑娘,性格豪爽、蔑俗、自在、粗糙。说是祖籍南方,长相娟秀、高挑、内敛、桃花。说是十四岁出道,敢喝能喝、敢睡善睡,艳名飘扬。总而言之,近几年北京街面上的各路男女名人、老少另类如果只有两个共同特点,第一就是都喝不过小翠,第二就是都睡过小翠(或是被小翠睡过)。
  如今小翠坐在我面前,传奇缭绕不散,我开始怀疑这些传奇的真实程度。小翠一身职业
  装,长发,黑袜子,配件搭配精练老到,话不多不少,饭桌上的气氛不浓不淡。如果她不是谈笑间喝了三瓶啤酒,我会怀疑她到底是不是那个传奇中的小翠。
  小翠一笑,告诉我不要奇怪。太妹不能当一辈子,她金盆洗手,当白领了。当白领对胃很好,定时上班,定点吃饭,业余还上西班牙语课程,感觉天天向上。
  小翠二笑,告诉我不要奇怪。桃花落尽,她找了一个固定的男友。清华电机毕业,读了MBA,改行干了会计,浓眉大眼,三围比例合适。
  “但是我不知道他到底爱不爱我。”
  “你灌醉了他之后,问他。”我出主意。
  “试过了。我问他,你爱不爱我?他说,爱。我再问,你有多爱我?他说,要多爱就有多爱。我再问,你怎么证明呢?他说,这是公理,不能证明,只能相信。”
  小翠决定证伪。小翠睡过哲学新锐,知道公理如果永远不能被证伪,也就成立了。
  卖盗版光碟的每周四到小翠的公司上门服务。小翠挑了一张半黄不黄的DVD,周五的晚上播放,要清华男友和她一起看。清华男友说,小翠你自己先看着,屋里太乱,我要做卫生。于是跳将起来,用吸尘器打扫地板,满头大汗。
  小翠隔三差五,经意不经意之间暗示清华男友,她从前啸傲街头的时候,认识一个叫小红的女子,姿态妙曼,媚于语言,不知道男友有没有兴趣三人同床。小翠仔细描述小红的好处,直到自己都不禁心旌摇曳,身边传来清华男友轻柔而稳定的鼾声。逼到最后,男友义正词严,如果一定要三人同床,小翠再找个男的凑数好了。
  每次男友出差,小翠都调查得一清二楚。小翠送他上出租车,算准四十分钟他到机场,电话过去,“你到底爱不爱我?”飞机到目的地,男友的手机刚开,小翠的电话过去,“你到底爱不爱我?”男友酒店登记完,刚进房间,房间里的电话响起,是小翠,“你到底爱不爱我?”给男友一个小时出去吃饭,然后电话过去,“你到底爱不爱我?”清华男友总算能睡了,电话响起,床头闹钟显示早上三点,“先生,要不要小姐按摩?”清华男友急了,“小翠,你不要闹了!我爱你。”电话那边的按摩小姐莫名其妙,“先生别急,先醒醒觉儿,我一会儿就过去。”
  我终于明白,英雄末路、美人迟暮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但是更痛苦的是和末路英雄和迟暮美人最亲近的人。
  2002.4.21
  /* 28 */领取而今现在
  学生物的时候,教授讲,每个存在都是一个奇迹,所以我们要捍卫物种多样性。翻闲书,哲学家讲,幸福的严格定义是多态,所以隔壁班上女生的豆腐再好,我还是偶尔想起陈麻婆的豆腐,所以花瓶里的玫瑰花再好,我还是间或想起蒜蓉的西兰花。
  于是我们期望改变,期望不一样。
  摘下眼镜,戴上墨镜,眼里的姑娘漂亮了,整个世界变蓝了。塞上耳机,推土机、轧路机的声音不见了,陈升在嚎叫:“One night in
  Beijing,我留下许多情”。推开门,雪还没停,唯长安街一痕,景山一点,所有由现代城领导的“红配绿,赛狗屁”建筑,都被白色镇住。一觉儿醒来,窗户阴仄,雨疏风紧,想起年轻时候好多个不明白,其中包括一张脸能够长多少个包、一双脚能够走多远、一个姑娘能够想多久。还有,我们换电脑墙纸、屏幕保护。我们换手机图标、来电铃声。我们学英文、加入WTO.我们办奥运、修通了五环六环路。
  但是,“不一样”再走一步是“太不一样”,是翻天覆地。
  9·11的那天,北京时间的晚上,我在深州。从客户那边回到酒店,打开啤酒,打开电视,纽约世贸大楼在里面冒烟。第一反应是美国大片,《真实的谎言》续集,喝了一口啤酒,等着施瓦茨辛格撅着一身腱子肉出现。第二反应是邪教闹事,拦截了通信卫星,播放假想的世界末日。第三个反应是打我同事的手机,看我自己是不是工作过度,开始幻视幻听。
  2003年的春天,北京没来沙尘暴,北京来了非典。
  山非山,水非水,生活改变。二十几年来,第一次感觉北京金刀大马,马路老宽,小孩子可以像我小时候一样,在街头踢足球,在便道打羽毛球。十几年来,第一次重游北海,丁香还盛,杨柳还青,“仿膳”还是国营的,还号称慈禧爱吃,红烧驼掌还是一股脚丫子味儿。几年来,第一次接到婚前某女友的电话,问还好吗,问邮寄地址,说刚买到城里最后一箱N-95口罩,说放下电话就会用特快寄出。一年多来,老婆第一次主动下厨房,麻婆豆腐,蒜蓉西兰花,我问她会不会做香辣蟹、福寿螺。
  山非山,水非水,工作改变。第一次从周一到周五不用穿西装。老板的目的不是放松下属,而是希望同志们一天一洗衣服,远离非典。第一次七点之前回家不感觉负疚。反正客户已经在家办公了,隔壁写字楼也被封了,我一个人急有什么用呢?七点回家,春夜方长,看老婆和玫瑰花,磕瓜子和新闻联播,读《霍乱时期的爱情》和《临床医学的诞生》。第一次,所有人都成了医学爱好者,讨论冠状病毒长得什么样,为什么激素有效,什么时候出现疫苗。第一次想,为什么要求经济每一年每个月都要增长呢?为什么要求自己每一周每一天都要向上呢?
  山非山,水非水,观念改变。第一次,大家了解,自然要敬畏,个人卫生要注意,当众打喷嚏、随地吐痰、滥杀邪吃是罪大恶极的。第一次,大家知道,除了道琼斯、恒生指数、GDP,还有非典指数:多少新增,多少疑似,多少死亡,多少出院。还有一群穿白大衣的同志,踏着生死,每天干着十几个小时,领着很少的工资。第一次,大家明白,无论庶民公侯,说话做事都是要负责任的,没有报纸电视还有互联网,没有互联网还有短信息,没有短信息还有人心。
  2003年的5月底,坐在出租车上,三环东路又开始塞车了,街边的火锅馆子又基本上满了人。车上的收音机里,一个经济学家在发言:“非典的影响是短暂的、局部的、可逆转的。”手机上老总留言:明天穿西装,见客户,新项目启动。写信谢我的前女友,告诉她我没得非典,但人却被N-95糊得缺氧。问她为什么好久没有音信,她回了一句恶俗的台湾爱情诗:有时关切是问,有时关切是不问。这样水波不兴,你好我也好。山还是山,水还是水,生活和工作终会照旧。希望观念的改变能留得长久些:敬天悯人,相信人心。
  学医的时候,老师讲,人是要生老病死的,致病微生物是到处存在的。回家刻了颗阴文印,截朱敦儒的《西江月》: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
  2003.5.21
  /* 29 */非典时期读《鼠疫》(1)
  4月前,非典病毒好像计算机病毒,只在互联网上乱传。市面上歌照唱、舞照跳、马照跑。当时在深圳做项目,客户把谣言从网上打印出来,问,您原来做过大夫,这病是真的吗?板蓝根、醋熏管用吗?我说,第一,我原来是妇科大夫,主攻卵巢癌。第二,这网上的描述一会儿说是粪口传播,一会儿说是血液传播,一会儿说是空气传播,至少有谣言的成分。第三,板蓝根和醋熏没有特异性,和自己骗自己差不多。客户还是很兴奋地去抢购了板蓝根和白醋,过了一阵很兴奋地对我说板蓝根和白醋都脱销了,又过了一阵很兴奋地对我说有广州
  市民喝预防药中毒了、熏白醋熏死了。
  4月之后,非典病毒好像柳絮因风起,到处都是:电视里、广播里、报纸里、杂志里、大街的墙上,当然更少不了互联网。最拍案惊奇的是小区里出现了广播车,二十几年没见了,每天下午,广播“非典防治十条”,喇叭的质量真好,音频调得真好。在十八层楼上,我听得真真的。
  深圳去不了了,“天上人间”关门了,“钱柜”关张了,“甲55号”没人了,水煮鱼谢客了,健身房停业了,网吧封了,“三联书店”的消毒水够把人呛成木乃伊了,按摩的盲人师傅摸着黑跑回老家了。
  所以闭门,所以读书,所以重读加缪的《鼠疫》。
  《鼠疫》的故事发生在1941年一个北非的小城:奥兰。一场鼠疫莫名其妙地到来,肆虐一番之后,又莫名其妙地离开。一个叫贝尔纳·里厄的医生和他的战友们如何面对死亡。
  一切奇怪的相似。
  4月16日早晨,贝尔纳·里厄医生从他的诊所走出来时,在楼梯口中间踢着一只死老鼠。“也是4月。
  之后,也是经历了震惊、否认、愤怒和悒郁几个阶段。
  震惊之后最明显的也是否认:“老鼠吗?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是市政府根本没有打算,也根本没有考虑过什么措施,只是先开了一次会进行讨论。”“里夏尔认为自己没有权办这件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向省长汇报。”“每个医生只掌握两三个病例,其实只要有人想到把这些数字加一加,就会发觉总数惊人。”
  然后是愤怒和悒郁:“贝尔纳·里厄读着省长交给他的官方电报,一边说:”他们害怕了!‘电报上写着:“正式宣布发生鼠疫。封闭城市。’”“但是此时此刻,鼠疫却使他们无事可做,只好在这阴沉沉的城市里兜来转去,日复一日地沉湎在使人沮丧的回忆中。”“这样,鼠疫给市民带来的第一个影响是流放之感。”
  也涉及通信,当时没有GSM,用的是电报,相当于现在的短信:“人们长时期的共同生活或悲怆的情绪只能匆促简短地概况在定期交换的几句现成的套语里,例如:”我好,想你。疼你。‘等等“。
  也提及广州:“七十年前于广州,在疫情蔓及居民之前,就有四万只老鼠死于鼠疫。不过在1871年人们尚无计算老鼠的方法,只是个大概的数字。”
  也有人抢购,有人囤积居奇,有人酗酒(因为有人号称“酗酒具有杀菌效能”),有人吃薄荷糖(“药房里的薄荷糖被抢购一空,因为许多人嘴里都含着这种糖来预防传染”)。也放长假,也隔离,也涉及警察和军队。贸易也停顿(“所有店家都关着门,但有几家门口挂着‘鼠疫期间暂停营业’的牌子”),旅游也完蛋(“瘟疫结束后也还得过很长的时间,旅客才会光顾这个城市,这次鼠疫摧毁了旅游业”),男女也糜烂(“有一些年轻男女招摇过市,在他们身上可以感觉到在大难之中生活的欲望越来越强烈”)。
  如果一切都相似(当然这是不可能的),第二年1月25日,“省里宣布鼠疫可以算是结束了。”“在2月的一个晴朗的早晨,拂晓时分,城门终于开放了。”
  据说,《鼠疫》可以从多种角度阅读(就像现在的非典,也有电视里“白衣天使”版,经济观察“走向健康国家”的泛政治版,以及21世纪经济报道“天佑华夏”的神鬼版),甚至读出存在主义六个要义中的五个。不知道为什么东西一出名,就变得复杂起来。美国缅因州大筐称的龙虾到了“顺风”要一虾三吃、四吃、五吃。街头晃起来的姑娘混成苏小小,要讲究“四至”、“五欲”、“七损”、“八益”、“九气”、“十动”、“七十二式”。我讨厌复杂,特别是做出来的事多。龙虾还是生吃,比粉皮鲜美。上床还是脸对脸面对面,不阻碍人与人之间的交流。
  名著也一样。《鼠疫》我只读出了两点:
  一、死亡威胁下的生活。加缪的描述冷静、科学、乏味,好像医生写病历:“昏睡和衰竭,眼睛发红,口腔污秽,头痛,腹股沟腺炎症,极度口渴,谵语,身上有斑点,体内有撕裂感,脉搏变得细弱,身子稍微一动就突然断气了。”
  二、无可回避的灾难和在这种灾难面前,人的无助、智慧、忍耐。
  这两点,突出表现在贝尔纳·里厄和帕纳卢神甫的对话和交锋中。这种吵嘴和臭贫对我有莫大的吸引力,类似的还有《红楼梦》开始三十回贾宝玉和林黛玉斗嘴,以及格非《相遇》里苏格兰传教士约翰·纽曼和西藏扎什伦布寺大主持之间的牛皮。
  贝尔纳·里厄不相信上帝,帕纳卢神甫坚信上帝。
  /* 30 */非典时期读《鼠疫》(2)
  在鼠疫刚刚发生的时候,帕纳卢神甫进行了第一次布道:“我的弟兄们,你们在受苦,我的弟兄们,你们是罪有应得。”“历史上第一次出现这种灾难是为了打击天主的敌人。法老违反天意而瘟疫就使他屈膝。天主降灾,使狂妄自大和盲目无知的人不得不屈服于他的脚下,有史以来一直如此,这点你们要细想一番。跪下吧。”
  朴素的无神论者贝尔纳·里厄体会得最多的是无助: “您听见过一个女人临死时喊叫‘
  我不要死‘吗?而我却见到听到了。“”作为医生,面对的是一连串没完没了的失败。“
  朴素的无神论者贝尔纳·里厄接下来做的是知其不可而为之:“既然自然规律规定最终是死亡,天主也许宁愿人们不去相信他,宁可让人们尽力与死亡作斗争而不必双眼望着听不到天主声音的青天。”“鼠疫像世界上别的苦难一样,适用于这世界上的一切苦难的道理也适用于鼠疫。它也许可以使有些人得到提升,然而,看到它给我们带来的苦难,只有疯子、瞎子或懦夫才会向鼠疫屈膝。”“神甫应该先去照顾受苦的人,然后才会想证明苦难是件好事。”“如果我相信天主是万能的,我将不再去看病,让天主管好了。”
  帕纳卢神甫后来看到一个小孩子得了鼠疫,痛苦地死去。他无法解释小孩子为什么罪有应得。在一个刮大风的日子里,神甫作了第二次布道。他的大意是不要试图给鼠疫发生的情况找出解释,而是要设法从中取得能够汲取的东西。神甫没有利用一些唾手可得的解释,比如天国永恒的福乐等着这小孩子去享受。他毫无畏惧地对那天来听他布道的人说:“我的兄弟们,抉择的时候来临了。要么全信,要么全不信。可是你们中间谁敢全不信?”
  后来神甫也得了鼠疫,他只是说:“如果一个神甫要请一个医生看病,那么准有矛盾的地方。”
  想起上医学院的时候,一个内科老教授对我们说:“不要认为现代医学已经万能了。即使小小的肺炎也会卷土重来。”他说这话的时候,是十年前,他的眼镜后面,我看到瞬间的精光一闪。之后,又是那些正确而又乏味的说教:病毒时刻都在,不是每个人都得,就像漂亮姑娘时刻都在,不是每个人都感到诱惑。“所以,做人要学会敬畏,有所必为有所不为。做事要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我想,这也适用于那些长四条腿的除了板凳都吃的人们。
  2003.5.2
  /* 31 */挣多少算够
  开始挣钱之后,不能再把父母家当食堂,不能睡到“自然醒”。于是常想,挣多少就算够了,可以把楼口的川菜馆子当一辈子的食堂,天天睡到大天亮。
  先不考虑能挣多少。领导说,人有多大胆,田有多大产。村民说,要想富挖古墓,要想富扒铁路。然后村干部在村民的院墙上写标语:私造枪支是违法的,武装抗税可耻,坚决打击刑事犯罪。字色惨白,斗大。
  “挣多少就算够了”可以分解成两个问题:挣钱的目的是什么?目的明确之后,量出为入,应该挣多少?
  挣钱的目的可以简单概括成三种:一,为了近期衣食无忧。二,为了有生之年衣食无忧。三,为了金钱带来的成就感和权力感。
  如果目的是前两种,需要进一步问的是:你要的是什么样的衣食无忧?穿老头衫、懒汉鞋,喝普通燕京啤酒,住大杂院,蹬自行车,想念胡同口四十出头的李寡妇,是一种衣食无忧。飞到意大利量身定制穿绣了自己名字缩写的衬衫,喝上好年份的波尔多红酒,住假前卫艺术家设计的水景豪宅,开兰勃基尼的跑车,想念穿红裙子的金喜善,是另一种衣食无忧。
  即使现在选定了生活方式,还要能保证将来的想法和现在基本一致,才能保证计算基本准确。“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现在习惯鲍鱼,退休后不一定能习惯鲫鱼。还要考虑意外,天有不测风云,比如婚外恋、宫外孕等,所以计算要用风险系数调整。
  如果是第三种目的,你希望呼风唤雨,管辖无数的人,每次上厕所用无数个马桶。你没救了,只有一条路走到黑,成社会精英,上富豪榜或是进班房。
  生活方式确定,衣食住行,吃喝嫖赌,每年的花销基本可以算出,就算你活到七十五吧,然后用现金流折算法(DCF,Discounted Cash
  Flow)算到今天,算出该挣到的数。挣到这个数,你就该够了。挣到这个数后,按你预定的生活方式花,到七十五岁生日的时候,你不剩啥钱,也不欠啥钱,死神不找你,你就放煤气割手腕,确保预测准确,功德圆满。
  在一个夏天的下午,我想起年轻时造的阴孽和未来医学可能的进展,我估计我应该比常遇春长寿,比如活到六十。进而我又大概算了一下自己该挣多少。
  生活上,太俭,我受不了。大昭寺的导游说,那个面目古怪的佛像生前是个苦行僧,十三年在一个山洞里修佛,喝水,不动,皮肤上长出绿毛来。颜回说,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不改其乐。我不想当绿毛圣人,也不想太早死。太奢,我不敢,畏天怒。吃龙肝凤髓,可能得非典。请西施陪唱卡拉OK,我听不懂杭州土话。
  我喜欢质量好的棉布和皮革。好棉布吸汗,好皮革摸上去舒服。自己一天比一天皮糙肉厚,十四五的小姑娘又不让随便乱摸,所以好皮衣很重要。我喜欢吃肉吃辣,哪种都不贵。住的地方小点儿无所谓,过去上学时我们六个人睡了八年十平方米的宿舍。但是一定要靠近城市中心,挑起窗帘,就能感到物欲横流。对车不感兴趣,但是对通过开好车泡好看姑娘这件事并不反感,想过的最贵的车是BMW
  X5.我不需要金喜善,看金喜善觉得漂亮不是本事。我想象力丰富,金百万洗洗脸,我也能把她想象成金喜善。我喜欢各种奇巧电子物件,手机要能偷拍,PDA要能放电影带Wi-Fi,数码相机要一千一百万像素,用通用的光学镜头,隔一百五十米,能照出北海对岸练太极的老头的鼻毛。如此如此,再用现金流折算法算一下,大概需要一千来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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