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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谷子的局

_97 寒川子(当代)
小喜儿的声音低得无法再低:“是小喜儿纺纱织布养蚕,一枚一枚攒下来的。”
望着这个只在名义上属于自己的朴实女人,苏秦心里一阵酸楚,长叹一声,解开包裹,将搭袋塞进里面,重新包起,大踏步走出院子。
走至院门时,苏秦陡然扭头,望着依旧跪在地上的小喜儿大声说道:“你……听着,苏秦今生欠你的,来生还你!”扭头又走几步,复走回来,再次望着小喜儿,拍拍一直不离脚边的阿黑,“还有,冲你做的这两双新鞋,冲你是个好女人,苏秦认你了!听着,阿黑就是我,你就守在家里,早晚陪着阿黑,好好服侍阿大,照料我娘,替我尽孝。”
小喜儿再拜几拜,连连点头,两只泪眼望着苏秦在苏厉、苏代、阿黑三个的陪同下消失在院门外面,听着他们杂乱的脚步声渐去渐远。
第四章计中计,张仪助楚威王灭越
在张仪怂恿下,越王无疆弃齐就楚,气势如虹,亲率舟、陆二十一万大军浩浩荡荡地沿江水而上,渡过溳水,直逼汉水。前三个月中,越人因有舟师的运粮船数百艘,兵精粮足,有恃无恐,一心强渡汉水,擒获内方山上的楚王熊商。楚王则以屈武的十一万大军沿汉水一线筑起坚垒,依地势摆出一字长蛇阵,昼夜警惕,无论越人舟船于何处抢滩,均遭到迎头痛击。
越人连攻数月,损兵数万,折将十数员,却无尺寸突破。眼见秋日将至,越人粮草不继,无疆使阮应龙率舟师出夏口运粮,却发现夏口已为楚人所占。夏口为汉水入江水处,地势狭窄,宛如瓶颈。昭阳亲驻夏口,摆兵三万,沉船打桩阻断江底,又在江水下拦起数道铁链,铁链上挂满铜刺、渔网,岸上备下铁蒺藜、连弩及油松、硫黄、干柴等易燃之物,专候越人舟师。阮应龙急了,弃船登陆,强攻夏口,欲在控制两岸后,拆除江上障碍。楚人占据地利,越人连攻数日,再次折兵万余,毁船十数艘,无功而返。
直到此时,无疆方才意识到中了楚人的诱敌之计,急急引军撤退,却是迟了,昭阳早沿溳水东岸摆下铜墙铁壁。无疆连攻数日,眼见无法突破,只好鸣金收兵,苦思破围良策。
看到越人攻势渐缓,转为守势,楚威王传旨,使屈武分兵五万,东渡汉水,屯于大洪山、京山一线,阻断越人的北上之路,将越人完全包围在溳水、汉水、云梦泽、大洪山之间方圆不过两百里的荒蛮区域。除南面为沼泽遍野、一望无际又无法行舟的云梦泽外,东西北三面皆有楚人重兵把守。
无疆见状,忧心楚人乘势攻袭,也摆出决战姿态,将越人兵分三处,呈鼎足之势据守要隘。然而,直至秋季过去,冬日降临,楚人仍是只守不攻,似有将越人困死之意。
初时,越人不以为然。然而,随着冬日降临,越人的噩梦也就开始了。越人伐楚时正值四五月份,着的多是春秋装,未备冬服。
越人久据东南沿海,即使冬日,气候也相对温湿,不似云梦泽边,阴冷不说,进入腊月之后,竟是连下数日大雪。北风呼啸,大雪纷扬,越人缺衣少食,汉水里虽有大鱼,越人却也未带渔具。兵士们原还能在云梦泽里摸些小鱼小虾度日,当泽上结下一层薄冰时,最后的食粮也算断了。
无疆无奈,只得传旨三军在两百里范围内自行觅食。越人掘地三尺,莫说是飞禽走兽,蛇蚓鱼鳖,即使块茎、草根也未能幸免。到后来,连树皮也被越人揭下果腹。
一个冬季下来,在草木吐芽,天气转暖之前,楚人未费一兵一卒,越人就已自行减员数万,士气低迷,坟冢处处,吴歌越调,声声悲哀。
越王无疆看在眼里,听在耳里,疼在心里。这日后晌,无疆闷闷地坐在中军帐里,两眼微闭,似入冥思。迎黑时分,一名侍从端上一锅肉汤,里面有一根马骨头,另一卫士端进一个托盘,上面是一小块马肉。二人在几前跪下,分别将汤、肉摆在几上。
无疆微微睁开眼睛,扫一眼二人,轻道:“撤下。”
二人面面相觑,正欲说话,司剑吏走进来,跪下叩道:“大王,伦国师不行了。”
无疆大惊,转对两位侍卫:“快,端上它们,随我去看伦国师!”
司剑吏与两位侍从陪着无疆走向国师伦奇的军帐。
帐外军士见是越王,急入禀报,不一会儿,贲成、阮应龙及几员战将走出营帐,在外叩迎,无疆将他们一一扶起,步入帐中,坐在伦奇榻前。
伦奇果是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了。睁眼见是无疆,伦奇挣扎几下欲见礼,被无疆按住。伦奇眼中滚出泪水,声音小得几乎无法听到:“微臣不能侍……侍奉大王了。”
无疆示意,侍从端来肉汤,无疆亲手舀过一勺,送入伦奇口中:“伦爱卿,来,喝一勺,喝一勺就好了。”
伦奇微微启口,轻啜一下,谢道:“谢大王美羹。大王自用吧,微臣喝不下了。”
无疆放下汤勺,泪水流出:“唉,是寡人害了你,害了众卿,也害了越国臣民啊!”
伦奇重重吸入一气,轻叹一声:“是天要亡越,大王不必自责。”
无疆握住伦奇的手道:“伦爱卿,你说,寡人眼下该往哪儿走?”
“学先王勾践,与楚人议和,俯首称臣,然后再……卧……卧薪尝胆。”伦奇的声音越来越弱。
无疆神色微凛,沉思有顷:“寡人听到了,伦爱卿,你好好休息。”缓缓起身,走出帐外,转对司剑吏,“召上大夫吕棕大帐觐见!”
吕棕闻诏,急急走进大帐,叩道:“微臣叩见大王!”
无疆扫他一眼:“张子仍无音讯?”
吕棕的声音微微发颤:“微臣前后派出十几拨人与张子联络,多为楚人所掳,返回来的也未寻到张子。”
“事急矣,”无疆急切说道,“你可作为寡人特使,动身前往楚营,明与楚人议和,暗中联络张子,看他是何主意?”从几案上取过一封书信,“若是得见张子,你将此信转呈于他,另外告诉他,就说寡人口谕,若他能助寡人破楚,寡人封他为侯,领荆地两千里。”
“微臣遵旨。”
在内方山深处的湫淳别宫里,张仪正在陪威王对弈,内臣急进:“启禀陛下,越王使上大夫吕棕前来议和!”
“哦?”楚威王略略一怔,“越人议和来了?人在何处?”
“在宫外候旨。”
张仪推局,拱手道:“陛下招待贵客,微臣告退。”
“爱卿见外了,”威王呵呵笑道,“与越人议和,爱卿当是好手,怎能避让呢?”
“陛下当真要与越人议和?”
“这……”
“陛下,”张仪微微一笑,再次拱手告退,“坚果指日可吃,微臣观陛下心思,断不肯议和。既然陛下不肯议和,微臣在此就有不便,还是避让为好。”
楚威王豁然开朗:“好好好,爱卿自去就是。”转对内臣,“传越使觐见!”
见内臣领旨出去,张仪眼望威王:“待会儿越使来了,敢问陛下如何应对?”
威王觉出张仪话中有话,问道:“爱卿之意如何?”
张仪起身走至威王身边,在他耳边低语有顷。
威王先是一怔,继而连连点头:“嗯,好一出苦肉计,寡人依你就是!”凝神酝酿一时,怫然变色,猛力将棋局掀翻,大声喝叫,“来人,轰他出去!”
张仪也如戏子一般脸色煞白,在威王前面跪下叩道:“微臣告退!”
张仪再拜三拜,步履沉重地退出宫门。早有两个持戟力士候在门外,押送他缓缓走出殿门。
别宫建在山上,宫门距殿门尚有数十丈高,几百级台阶。吕棕在内臣的引领下拾阶而上,远远望到张仪被两个持戟甲士押送着走下台阶,大吃一惊,顿步望向内臣:“请问大人,此人为何被人押送出来?”
内臣也怔一下:“这……在下也是不知。”
吕棕佯作不识,再次问道:“敢问大人,他是何人?”
“回使臣的话,”内臣望着张仪,“此人是客卿张仪,方才奉旨与陛下对弈。”转身拱手,“特使大人,请!”
吕棕心里打着小鼓,跟在内臣后面登上台阶,迎着张仪三人走去。
走到近旁,见张仪一直哭丧着脸埋头走下,吕棕咳嗽一声,顿住步子。张仪自也顿住步子,见是吕棕,望着他连连摇头,长叹一声,埋头继续走去。
吕棕心中发毛,跟内臣走上台阶,趋入宫中,叩道:“越使吕棕叩见大王。”
楚威王满面怒容,喘着粗气,手指对面的客席:“越使免礼。”
吕棕谢过,忐忑不安地起身走至客席,看到一地狼藉,棋局掀翻,黑白棋子四处散落,尚未说话,楚王已冲内臣骂道:“你眼瞎了,还不快点收拾,让客人耻笑?”
内臣急急跪在地上,俯身收拾棋局。
威王呼呼又喘几下粗气,抬头转对吕棕,竭力平下气来,抱拳说道:“寡人久闻吕子大名,今日始见,就让吕子见笑了!”
吕棕亦抱拳道:“不才吕棕谢大王抬爱。敢问大王因何震怒?”
“还不是因为那个不识趣的张仪?”威王的火气立时又被勾上来,指着殿外责道,“寡人念他弈得一手好棋,拜他客卿,封他职爵,赏他金银美女。今日寡人烦闷,使人请他弈棋解闷,谁知此人不识好歹,非但不为寡人解闷,反来添堵!”
吕棕赔笑道:“哦,敢问大王,张子如何添堵了?”
“哼,”楚威王逼视吕棕,怒道,“寡人正要询问吕子你呢!几十年来,楚、越两国睦邻友好,井水不犯河水,寡人左思右想,自承继大统以来,未曾得罪过你家大王,可你家大王既不发檄文,又不下战书,陡起大军二十余万,犯我疆土,辱我臣民,烧杀奸抢,无恶不作,致使我大楚臣民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复演当年吴祸。寡人与无疆势如水火,不共戴天,可张仪这厮不知得到无疆什么好处,竟然吃里扒外,拐弯抹角地力劝寡人与越人议和,还要寡人割昭关以西二十城予越人,你说这……这这这……这不是摆明与寡人作对吗?”
吕棕本为议和而来,听闻此言,面色煞白,两膝微微颤动,连声音也走调了:“大……大王……”
“哦!”楚威王迅速变过脸色,态度和缓,拱手道,“吕子此来,可有教寡人之处?”
吕棕稳住心神,亦还一揖:“我家大王误信谗言,失礼伐楚,已是追悔,今日特遣吕棕恳请大王,愿与大王睦邻而居,永结盟好!”
“哼,这阵儿追悔已是迟了!”楚威王陡然变色,“特使大人,寡人请你转告无疆,大丈夫敢作敢当,既然敢来,就当在疆场上一决高低。他来这里,还没有决战呢,就作孬种,莫说是寡人,即使楚地的三尺孩童也瞧他不起,谈何英雄?”
“大——大王——”
楚威王拱手逐客:“请问吕子还有何事?”
“这——”
楚威王作势起身:“吕子若无他事,寡人要去歇息了。”转对内臣,“送客!”
吕棕走出殿门,怅然若失地步下台阶,刚刚拐出守卫甲士的视线,就有声音从旁传来:“吕大人。”
吕棕扭头一看,见是荆生,大喜道:“荆先生!”
荆生嘘出一声,轻道:“吕大人不可吱声,快随我走。”
吕棕跟随荆生七弯八拐,走进一处院落。
荆生让吕棕留步,自己进去,不一会儿,张仪大步迎出,朝吕棕深鞠一躬,不无欣喜地说:“在下张仪见过吕大人。”
吕棕亦还一礼:“吕棕见过客卿。”
张仪轻声道:“吕大人,此地不是说话处,厅中请。”
二人步入厅中,分宾主就座已毕,吕棕拱手道:“大王未得张子音讯,甚是焦虑,特使在下以议和为名,寻机联络,不想真还巧了。”
“唉,”张仪长叹一声,“在下使人联络大王,不想昭阳那厮防守甚密,尝试多次,三位壮士事泄自杀,两位壮士无功而返。今日之事,吕大人想也看到了。”
吕棕连连点头:“张子赤心,在下回去一定禀报大王。大王有密书一封,还请张子惠阅。”从襟下密囊中摸出一块丝帛,递与张仪。
张仪拆开看完,将书置于几上,沉思有顷,长叹一声:“唉,不瞒吕大人,大王所求,着实让在下为难啊!”
吕棕急道:“大王还有一言,望张子考虑。”
“在下愿闻其详。”
“大王亲口告诉在下,只要张子助大王灭楚成功,大王即封张子为侯,领荆地两千里。”
“大王美意,在下万死不足以报。只是——”张仪拱手谢过,“眼下时机尚不成熟,还望吕大人转奏大王,再候一些时日,待在下——”
“敢问张子有何为难之处?”
“唉,”张仪又叹一声,“吕大人有所不知,在下买通太子殿下,得见楚王,本欲寻机为大王做些事情,不想昭阳那厮不知从何处打探出是在下招引越人伐楚,当即奏报楚王,楚王震怒,逼问在下,亏得在下临机应变,矢口否认,反诬昭阳,昭阳也拿不出实证,好歹蒙混过关,保全一命。不过,自此之后,楚王再也不信在下,只将在下视作弄臣,于烦闷之时召去弈棋聊天,遇有军务大事,只与昭阳、屈武两位柱国谋议,莫说是在下,即使殿下也不让参知。不仅如此,昭阳更对在下心存芥蒂,”压低声音,“不瞒吕兄,院里院外,这会儿没准就有他的耳目呢。”
“这可如何是好?”吕棕急得跺脚。
“哦?”张仪探身问道,“敢问吕大人因何急切?”
“唉,”吕棕叹道,“事情紧急,在下也就瞒不得张子了。军中早已断粮,大王那儿一日也耽搁不起了。”
张仪佯吃一惊:“这……怎么可能呢?大王难道不知‘兵马未动,粮秣先行’这一用兵常理吗?”
吕棕再叹一声:“唉,去年伐楚之时,大王只想早日破郢,行军过快,辎重未及赶上,这阵儿又被昭阳绝去后路,断粮已有一冬了。”
张仪表情忧虑,陷入长思,有顷,抬头亦叹一声:“唉,在下被封死音讯,此等大事,竟是一丝不知。只是……在下尚有一事不解。”
“张子请讲。”
“大王当是英主,贲成熟知兵法,阮将军也不是寻常之辈,伦国师更是老成持重,当初伐楚之时,为何没有兵分两路,使舟路沿江水袭奔郢都,使陆路强攻汉水。若此,楚人必遭两面夹击,汉水亦必不守。大王只要突破汉水,郢都指日可得。郢都若得,楚王遭擒,荆人群龙无首,当不战自败矣。”
“原本也是这个计划,后来大王听说楚王驾临内方山,也是求成心切,就——唉,都是往事了,不说也罢。”
“那……即使强渡汉水,大王也该派驻重兵驻守夏口,确保粮秣无虞才是。”
吕棕低下头去,半晌无语,末了又是一声长叹:“唉,说什么都是迟了。请问张子,眼下可有权宜之计?”
张仪再次陷入沉思,许久,抬头望向吕棕:“既然这样了,在下就劝大王暂时退兵。”
吕棕连连摇头:“不瞒张子,楚人完全截断退路,十几万大军外无救兵,内无粮草,早已陷入绝地,纵使想退,也无退路啊!”
“眼下看来,大王若要取楚,时机未到;若要退兵,倒是不难。”
吕棕两眼放光:“哦,张子有何良策?”
张仪寻到一块木板,拿笔在上面画出形势图,拿笔头指图:“吕大人请看,这是溳水,这是陪尾山。此山南北二百余里,东西仅三十余里,是天然屏障,楚人防守甚弱。山中有一捷径,名唤羊肠峡,长不过四十里,甚是险要。大王可引领大军从此处填平溳水,攻克河防,突入此谷,控制两端谷口,不消两个时辰,大军即可横穿陪尾山,突出重围。楚人重兵均在夏口、溳水一线设防,山东或无兵马。大王只要冲破眼前防线,即可长驱东下,沿坻琪山北侧退向昭关。过去昭关,就是大王地界了。”
吕棕连连点头:“张子果是妙计,只是——”话头顿住,面呈难色。
“吕大人有何顾虑?”
“如此险要之地,楚人必设重兵防守,我已疲弱不堪,如何突破?”
“吕大人放心,陪尾山守将景翠与在下甚厚,在下可说服他网开一面,让出一条通路。”
“太好了!”吕棕又惊又喜,旋即又现忧色,“我等虽可脱身,却置景将军于不义之地,如何是好?”
“你说得是。”张仪沉思片刻,抬头道,“这样吧,你让大王组织精锐,全力拼杀,景将军再使老弱守于谷口,两军交接,胜负立判,景将军佯作败退,陛下责怪时也好有个交代。”
“好是好,只是——景将军那儿——”
张仪似知吕棕欲说什么,微微笑道:“吕大人大可不必为景将军操心。昭、景两家素有怨恨,前番与魏战,昭阳借庞涓之手害死景合,景将军百战逃生,与昭阳结下杀父之仇。此番昭阳一心建功,景将军自也不肯让他得逞。”
“嗯,”吕棕再无疑虑了,“若是此说,倒是可行!敢问张子,何时突围方为适宜?”
“夜长梦多,事不宜迟。明日午夜,就在子时吧。”
吕棕连连拱手:“在下代大王谢过张子,谢过景将军了!”
“吕大人不必客气。”张仪亦拱手道,“大王听信在下之言,方才掉头伐楚。今有这个结局,实非在下所愿。吕大人回去之后,务请转呈大王,就说在下心中有愧,恳请大王宽谅!”
“是天不助越,张子不必自责。”
张仪埋头又想一阵,拱手道:“吕大人,此地凶险,在下就不久留了。”转对荆生,“荆兄,你送吕大人回去,千万小心!”
荆生应道:“老奴遵命!”
吕棕拱手别过张仪,随荆生走出院门。
就在二人走出不久,不远处的阴暗处果有一条黑影轻轻蹿出,悄悄尾随身后。黑影跟有一程,见吕棕与荆生拱手作别,步入越国使臣歇脚处,适才转过身子,一溜烟似的跑入一个院落。
院内厅中,秦国上卿陈轸端坐于席,两道挑剔的目光眨也不眨地看向美女伊娜。她正在跳一曲富有西域情趣的独舞,几个乐伎丝管齐鸣,全神贯注地为伊娜伴奏。
观赏一时,陈轸眉头紧皱,陡然叫道:“停!”
众人停下,诧异的目光无不投向陈轸。舞至兴处的伊娜不知所措,僵在那儿。
陈轸转对几个乐伎:“改奏楚调。”
几个乐伎改奏楚乐。
陈轸转对伊娜:“去,换上纱衣,露出肚子,就依此调跳你那日所跳的肚脐舞。”
伊娜愣怔片刻,转入内室更衣。恰在此时,跟踪荆生的黑雕急趋进来。陈轸挥退乐工,黑雕将整个过程详述一遍。
陈轸不假思索,转对黑雕道:“多放几个人,盯牢张仪、荆生等人,不可惊动他们!”
黑雕领命而去。
陈轸阴阴一笑,自语道:“好小子,在下正在寻思破绽,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不无得意地轻敲几案,脆声喝叫,“伊娜、乐工,歌舞起奏!”
中军帐里,无疆听完吕棕详陈,长思有顷,叹道:“唉,不瞒爱卿,这些日来,张子如泥牛入海,音讯全无,寡人心中一直在犯嘀咕,别是张子居心不良,刻意诱骗寡人。今日看来,是寡人误会张子了!”
“大王说得是。”吕棕附和道,“微臣心里原也存有这个想法,今见张子,方知误解了。”
无疆又叹一声:“唉,张子说得有理,此番伐楚失利,过失全在寡人。当初若依阮将军之言,兵分两路,前后夹击,郢都早破。即使不分两路,寡人也该使重兵据守夏口。唉,都怪寡人过于自负,只想早一日破楚,全然不留后路,方有今日之败。”
吕棕劝道:“大王不必自责。留得青山在,不怕无柴烧。只要大王全身而退,改日再来复仇不迟。”
“吕爱卿,张子既然定于明日子夜突围,时辰也不多了,你去召请贲将军、阮将军进帐听令。”
“微臣领旨。”
见吕棕退出帐外,无疆轻叩几案,司剑吏走进。
无疆望他一眼,从腰中解下越王剑,又从几案下拿出越王玉玺,递与他手,拍手召来四位贴身侍卫,久久凝视五人,缓缓说道:“你等五人皆是寡人心腹,寡人也以心腹之事相托。诸位听旨!”
见越王如此凝重,司剑吏与四位剑士面面相觑,跪地叩道:“微臣候旨!”
“依你们五人之力,楚人无人可挡。你们马上动身,向北突围,寻隙杀入大洪山,经桐柏山东下返越。三个月之内,寡人若是安然回返,也就算了。若是寡人有所不测,你五人当同心协力,辅立太子为王,承继越祠。凡不服者,皆以此剑斩之!”
司剑吏与四剑士泣道:“我等誓死守护大王,与大王共存亡!”
“唉,”越王长叹一声,“寡人与社稷,不能两顾了!”
五人再拜相泣,只不肯离去。正在此时,帐外传来马蹄声,越王知是贲成他们到了,急道:“寡人将社稷交付你们,你们——”猛一挥手,“还不快走?”
五人泣泪,再拜数拜,起身离去。
不一会儿,吕棕领着贲成、阮应龙走进。
看到二人各穿麻服,无疆知道伦奇没了,泣道:“国师几时走的!”
“刚刚走的。”阮应龙泣应。
“走了也好。”无疆抹去泪水,转向贲成、阮应龙,“两位爱卿,眼下能走路的还有多少?”
“十三万三千人。”贲成应道。
“马呢?”
“二千九百匹。”
无疆沉思良久,吩咐道:“将马全部宰杀,让将士们吃饱肚子,吃不下的,带在身上,杀回家去!”
贲成怔了下,望向阮应龙。
阮应龙也是一愣。这是仅存的战马,二人本欲用它们保护越王,率先冲出重围的。
“去吧,”无疆毋庸置疑,“传令三军,今夜吃饱喝足,明日睡上一日,养足精神,迎黑时分,向陪尾山进击!”
贲成、阮应龙叩道:“微臣遵旨!”
翌日傍黑,吃足马肉的十几万越人悄悄拔起营帐,向陪尾山进发。
及至溳水,已近子夜。越人将早已拆下的船板丢入河水,铺成数条通路,众将士井然有序,踏过溳水。因声响过大,不久即为楚人察觉,战鼓齐鸣,人喊马嘶。
贲成顾不得许多,身先士卒,率数十剑士头前杀去。那些楚人果如张仪所述,净是老弱之辈,越人却是精锐在前,个个奋勇。不消一刻,楚人丢下数百具尸体,仓皇遁去。阮应龙引兵在溳水东岸布置防守,贲成则从俘虏口中探出羊肠峡谷口所在,引众杀入谷中。
贲成使人察看,果如张仪所言,谷中并无伏兵。谷道时宽时狭,最窄处仅容五人通过,越人只好排成一字长蛇,蜿蜒行进。黎明时分,前锋已近东端谷口,后尾仍在西端谷外。直到此时,楚将景翠似也“猛醒”过来,引领大军扑杀。负责殿后的阮应龙一面加快组织部众入谷,一面率众迎上厮杀。景翠似是再次“不敌”,眼睁睁地看着阮应龙等且战且退,钻入谷中,而后引众在谷外筑垒。阮应龙亦使人于谷口筑垒,两军对峙。
在前开路的贲成引众率先冲出谷口,果然未见楚人。贲成大喜,即与众剑士保护无疆,寻路东去。大军呈一字长蛇形紧随其后。
行不过一里,身后忽然传来密集的战鼓声和冲杀声,一彪军从附近林中斜刺里杀出,以排山倒海之势将越人拦腰冲断,死死封牢谷口。无疆大惊,顿住脚步,回首急视,远远望见晨曦中现出一面旗帜,上面赫然写着一个“昭”字。
无疆大惊,返身就要杀回,却被贲成、吕棕及众剑士死死拦住。无疆细看过去,楚兵足有数万之众,显然是有备而来。越人多在谷中,再多再勇也冲不出那个狭小的谷口。
无疆忖知大势已去,只好长叹一声,在众人的护卫下扭头东去。无疆、贲成等护住越王奔走一程,看到楚人并未追赶,遂顿住脚步,计点人数,见只冲出三千余人。
前面现出一条岔道,无疆正与贲成、吕棕商议走向何处,一条岔道上尘土飞扬,又有一彪军杀出,领头一将,却是屈丐。众人不及商议,径投另一条道而去。楚人斜刺里追杀一阵,贲成分出人众殿后,且战且退。及至天黑,众人退至砥琪山,再次计点,仅余五百人众。
又走一程,贲成看到前面有个村落,使人杀入,村中并无一人,亦无粮米。连续奔走数百里,无疆见众人早已疲乏,传令歇息。吕棕领人在村中四处寻觅,竟然找到一个藏粮地窖,使人挖出粮食,将各家各户的锅灶全用起来,众人总算填饱肚子,人不卸甲,剑不离手,彼此相依,沉沉睡去。
不及天明,又有楚军杀至。贲成等人仓促应战,率众剑士保护无疆,从东南方杀出。
楚人追赶一阵,也自去了。
这一日甚是辛苦。无疆一行本欲沿江水东下,然而,无论他们走至哪儿,总是遭遇规模不等的楚人袭击。贲成提议改走山路,无疆赞同,众人向北拐入大别山,昼伏夜行,果是一路无阻。眼见将至东陵塞,无疆回视左右,见跟在身边的仅有贲成、吕棕及十几个剑士,且人人疲乏,个个饥困,步履越走越重,显然无法再撑下去,又想到二十一万大军仅余眼前几人,禁不住潸然泪出。
众人见越王流泪,纷纷叩拜于地。
无疆拿衣襟拭去泪水,长叹一声:“唉,诸位勇士,是无疆害了你们哪!”
“大王——”众人泣不成声,连连叩头。
无疆正欲说话,前方忽又传来一阵异响,急抬头望,见一队楚人蜂拥而至。
众人扭过头来,无不瞠目结舌,因为前方数百步处,黑压压地站着无数楚卒。中间现一华盖,华盖下面昂首而立的竟是楚王熊商。左右两侧各有一军,将者分别是太子熊槐与客卿张仪。张仪身边虽无楚卒,却有数十褐衣剑士,排在最前面的是公孙蛭、公孙燕和荆生。
楚人渐渐趋前。
无疆不退反进,引众人直迎上去。
距五十步远时,双方各停下来。
张仪依旧是赴越时的打扮,手持羽扇。张仪将羽扇轻摇几下,因天气不热,这个动作就显得分外扎眼。越王、贲成及众剑士似乎对所有楚人都视而不见,独将目光转向张仪。
吕棕更是目瞪口呆,手指张仪,惊道:“张……张子……你……”
张仪袖起羽扇,在车上深深揖道:“中原士子张仪见过大王!见过贲将军!见过吕大人!”
贲成如梦初醒,持剑怒道:“张仪,越国与你无冤无仇,你……缘何连设毒计,陷害我们?”
张仪再揖一礼:“回贲将军的话,是越人自取其辱,怎能说是受仪所害呢?”
贲成气结:“你你你……你真是个无耻之人!分明是你蛊惑大王弃齐伐楚,为何反说是越人自取其辱?”
“贲将军息怒,”张仪又是一揖,侃侃说道,“容仪辩解一言。”
贲成怒道:“你……你这反复无常的小人,休再聒噪,吃我一剑!”仗剑正欲冲出,无疆伸手拦住,淡淡说道:“贲爱卿,他说得是,的确是寡人自取其辱!”转向张仪,揖道,“张仪,无疆沦至此境,并不怪你。不过,寡人尚有一事不明,请张子指教。”
张仪回揖:“大王请讲。”
“假使无疆不听张子之言,一意伐齐,结局将会如何?”
“就如眼前,只不过站在大王前面的是齐人,而不是楚人。”
无疆先是一怔,继而微微点头:“嗯,寡人信了。寡人还有一问,请教张子。”
“大王请讲。”
“照张子之说,既然伐齐、伐楚结局都是一样,张子为何不使齐人成此大功,而独施惠于楚[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人呢?”
张仪微微一笑,拱手再揖:“大王既有此问,仪不得不答。在仪看来,方今天下,能够掌握湛泸的不是齐王,而是楚王,故仪助楚而不助齐。”
无疆低下头去,沉思许久,抬头又道:“你愿助楚,助楚也就是了,为何却又绕道琅琊,巧言利辞,谋陷寡人?”
“非仪谋陷大王,实大王自陷也。”
“此话怎讲?”
“大王若是偏安于东南一隅,或可自保。可大王偏偏不自量力,兴师劳民,征伐无罪,以卵击石,岂能无败?今日天下,早非昔日勾践之天下,大王却在刻舟求剑,一味追寻昔年勾践称霸之梦,是不知天时;大王离开吴越山地,转而逐鹿平原,如虎入平阳,是不明地利;大王无端兴师,盲目攻伐,是不知人和。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大王皆不占,唯逞匹夫之勇,岂不是自取败亡?”
无疆面色转怒:“寡人知你是大才,甚是器重于你。你既知必有此败,却又不谏,不是谋陷,又是何故?”
“大王息怒,容仪一言。”张仪侃侃言道,“大王试想,去岁仲春,大王谋划数年,盛气凌人,集三军二十一万于琅琊,势如张弓搭矢,不发不为尽兴。当其时也,仪若劝大王收兵回越,苟安于东南一隅,大王愿意听吗?如果不出张仪所料,大王必不肯听,亦必兴兵伐齐,而伐齐必败。仪想,大王与其败于齐,何如败于楚呢?仪是以劝大王伐楚。”
“你——”无疆气结,突然将目光转向身边的吕棕,面目狰狞,伸手摸向腰间的宝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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