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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谷子的局

_75 寒川子(当代)
“袭奔苦县?”景合一怔,思忖一阵,抬头问道,“魏军全都去了?”
“回禀将军,一个不剩,全都去了!事发陡然,下官命人继续追踪,亲来禀报将军!”
景合思索有顷,传令停渡。
打前锋的景翠急驰过来,正欲问个分明,又有两匹探马驰来,报说庞涓大军绕过苦县,径奔西南去了!
景合猛地一拍脑袋:“不好,庞涓袭奔项城去了!”
听到魏军远袭项城,景翠大惊,瞪大眼睛望向景合。
景合越想越气,将长枪连连敲在车帮上,怒道:“打的什么屁仗?昭阳那厮连庞涓要去何处都推不出,还说什么袭奔大梁,合击庞涓?”
景翠急道:“项城是我辎重所在,眼下守军不足万人,父帅——”
景合略顿一下,捋须说道:“庞涓这是攻我必救,旨在逼我伐宋大军回撤。”沉思有顷,冷冷一笑,“哼,庞涓如此胆大妄为,远袭项城,定是不知我有大军六万埋伏于此。敌变我变,项城万不可失!传我军令,回师南下,袭奔项城,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末将得令!”
黎明前的黑暗里,在大军拔寨远征之后,陉山要塞空空荡荡,守关兵士绝大部分躺在营帐里睡觉,少数守值的兵士也都抱枪昏昏欲睡。
突然,远处几骑驰至关前,守值的兵士听闻声响,乍然一惊,持枪喝道:“来者何人?”
为首一人大叫:“我是景将军手下军尉,此来传送景将军急令,快开关门!”
几位兵士揉揉眼睛,点亮火把,果见对方是楚军军尉打扮,再无疑心,嘟哝两句走下城楼,打开关门,放下吊桥。
几人驰上吊桥,走进关门,拔刀逼住几名兵士。其中一人打声唿哨,伏于近处的兵士齐涌过来,发声喊,冲入关中,将守值的兵士尽皆绑了。大队魏人冲进,可叹八千楚人多数不及穿衣,全部稀里糊涂地成了魏人俘虏。
轻取陉山要塞之后,孙膑立刻传令众将士在关外燃起数堆大火,擂鼓呐喊。
景合大军由洧水斜刺里朝东南方向插往项城,刚过召陵,忽闻西北方向隐隐传来战鼓、呐喊声,回首望去,但见陉山方向火光冲天,竟是呆了。景合最先反应过来,惊呼中了庞涓的调虎离山之计,急令回师驰援陉山。
数万大军急急回驰,于午时赶至陉山,却见关门前并无搏杀痕迹,唯有无数火堆依旧在风中明灭。城墙之上静悄悄的,似无一人。护城河上吊桥吊起,城门紧闭。景合大是惊异,抬头望去,仍然不见异常。
景合喝令开门,城楼上缓缓现出一人,却是孙膑。孙膑摆手,无数魏旗从墙上升起,在关塞各处随风飘扬。各处城墙的垛口处陡然冒出无数魏人,个个张弓搭箭,跃跃欲射。
景合惊退数十步,在一箭之外驻马,正欲下令攻打,项城方向快马驰来,说庞涓数万大军正在四下攻城。
景合此时方才明白景舍的临别赠言,对景翠喟然叹道:“唉,与庞涓作对,悔不该啊!”
景翠急问:“父帅,眼下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陉山已失,项城若再不保,有何颜面去见陛下?”
“孩儿这就引军杀回项城!”
景合思忖有顷,缓缓说道:“翠儿,你带五百军士速去彭城,向昭阳将军申明情势,要他火速回援!”
景翠求道:“父帅,让别人去吧,翠儿只想与父帅在一起!”
景合断然喝道:“去吧,此事没有商量!你可告诉昭阳,就说为父说的,项城若失,纵使他攻下彭城,亦是过大于功!”
景翠泣泪道:“孩儿遵命!”
景翠引五百军别过景合,绝尘而去。
望着景翠渐去渐远,景合转对副将:“传令,后队变前队,兵发项城,与庞涓决战!”
景合的五万大军再次调头,排成一字长蛇阵,前后拖拉十数里,向项城急急进发。大军再次越过召陵时,景合远远听到项城方向隐约传来战鼓声,催动部众加快脚步,向颍水方向急插。前军刚至颍水,忽听鼓声大作,魏军的三千虎贲从左右两侧的丛林中分段杀出,个个如猛虎下山,饿狼扑食,不消一刻,竟将整条长蛇拦腰截为数段。
景合大惊,急令退军,却见四面皆是魏人,不知退往何处。一昼夜下来,楚兵往返奔袭两百余里,早已疲惫不堪,此时更是猝不及防,不及列阵,局势已经失控,将不见兵,兵不见将,人自为战,四散奔逃。
景合无奈,只好催动战车,跃枪拼杀。庞涓在远处看得真切,引领众将士急拢上来,将他团团围住。不消半个时辰,景合身边的亲随全部战死,景合自己亦身中数箭,跌下战车。眼见魏兵越围越多,景合眼睛一闭,挥剑自刎。
楚军逃兵正自溃退,又遭尾随而至的孙膑率部拦截,降者无数。可叹五万大军,竟在短短的三个时辰里作鸟兽散,消失殆尽。
及至天晚,庞涓、孙膑会师一处,清点下来,共斩首楚军一万余,伤其数千,俘获近两万,余皆散去。魏人死伤几处累加起来,竟然不足五千。
景合全军覆没的噩耗传出,长平、昆阳、鄢等十余城池的守军尽皆逃入方城,魏人兵不血刃,分兵占之,前锋直指方城,威逼叶、宛,庞涓亲率大军复围项城,孙膑亦兵回陉山,与庞涓互为犄角。
为逼使昭阳从彭城撤军,庞涓对项城依旧采用围而不攻的战法,每日只令军士擂鼓呐喊,作势攻城,吓唬守军。项城令难辨真假,接连向昭阳求助,同时快马急报郢都,向陛下告急。
庞涓奇兵明袭项城,暗取陉山,在短短两日之间,以六万对六万,将景合大军一口“吞食”,着实让昭阳心惊胆战。思前想后,昭阳深悔自己一时心贪,竟然听信陈轸之言,偷鸡不成反蚀米,彭城未得,连失陉山十余城邑不说,更又折兵六万。景合战死,昭阳连个替罪的也寻不出,若是再失项城,他这一生,也就完了。
想到此处,昭阳长叹一声,传令撤军。
有鉴于景合急兵冒进,全军覆没的教训,昭阳不再长途奔袭,传令报仇心切的景翠断后,所有部属经符离塞缓缓南撤,由苦县、城父一线稳扎稳打,步步为营,自东而西进逼项城。庞涓闻昭阳回撤,亦不恋战,从容西撤,与孙膑合兵一处,背依陉山,沿召陵、长平、鄢城一线设立营寨,与昭阳对垒。
张仪随荆生来到叶城,在荆先生安排的一处院落里住下。这些日来陉山方向战事不断,荆生事务繁忙,顾不上陪他,暂时安排一男一女两名仆从日夜侍奉,又请疾医定时换药。张仪受的多是皮外伤,加之他在鬼谷练就了独特的吐纳养息之法,不消旬日,伤势大体痊愈。
这日晨起,张仪感觉甚好,要男仆陪同他前往探看荆先生的铺子。走至叶城最繁华的街道,远远望见一溜儿铺面,男仆指道:“账爷,前面就是咱家的铺面。”
张仪近前几步,抬眼望去,果是壮观,高大的门楣上悬着一个巨大的匾额,上写“公孙肉林”四字。铺面上一溜儿摆着一条长约十数丈的肉案,案面上空晃荡着无数肉钩,钩上悬挂着各色鲜肉,一半是畜养的,有猪、羊、牛、马、驴、骡、狗等及各色家禽,另一半是野味,有鹿、麝、野猪、野羊、虎、豹、熊、狼、狈、獾、蛇、龟、鳖及各色禽鸟,当真是人间奇味,应有尽有。
张仪看有一时,由衷叹道:“生意做到此处,算是极致了!”
男仆不无自豪地说:“账爷说的是,在叶城,这样的铺子再寻不出第二家来!”
张仪点头道:“莫说是叶城,纵然是在少梁、洛阳、大梁、新郑,在下也未见过如此齐整的肉铺。”略顿一顿,“你去问一声,荆先生在否?”
男仆走近铺面,铺面上一个卖肉的胖伙计显然与他相熟,二人嘀咕几句,胖伙计随手从一只肉钩上取下一条鹿肉,笑呵呵道:“倒是好哩,今晨刚宰一头公鹿,你让账爷尝尝野味,”略掂一掂,“嗯,刚好三斤三两,够账爷吃了。”又从案下取出一碗血,“这碗鹿血也是鲜的,一并让账爷喝下。”转对旁边一个记账的老头儿,“鹿肉三斤三两,鹿血一碗,记掌柜账上!”
张仪好奇,上前一步,指着那条鹿肉:“请问伙计,你还没有过秤,如何就知它是三斤三两?”
那胖伙计将他打量一眼,嘿嘿一笑,从旁边拿过一秤:“客官若是不信,自己来称。”
张仪接过秤,将肉往上一放,打起一秤,果是三斤三两,略怔一下,指着鹿肉笑道:“别是伙计事先称好了,挂在这里唬人。”
胖伙计显然着恼了,眼珠儿一瞪,大声说道:“客官看好!”将这块鹿肉摆于案上,随手举刀剁成两段,两手分别拿起一块,各掂几掂,将左手中的扔到案上,“这是一斤八两八钱,余下这块,小的就不说了!”
张仪哪里肯信,当下过秤一看,果是一斤八两八钱,大是惊奇,朝胖伙计连连揖道:“神功,神功,在下服了!”
胖伙计不无得意地望着张仪:“不是吹的,若无这个本事,哪敢来公孙肉林混饭吃!”指着钩上的条条鲜肉,“全是刚宰杀的鲜肉,客官随便挑,看上哪一条,只管说来。小人只过手,不过秤,若是短去客官半两,小人分文不收!”
张仪不是来买肉的,正不知说什么才好,男仆拦住话头,斜了胖伙计一眼:“你瞎吹什么,见了账爷,还不进礼?”
胖伙计这才省悟眼前的这位就是男仆口中的账爷,大是尴尬,连连鞠躬:“小人不知账爷大驾光临,失礼了,失礼了!”
张仪亦还一礼,从旁边一个缺口处踱入铺内,拿过案上的刀具,望着伙计道:“你让在下长见识了!来来来,在下今日拜师求艺,你不可耍滑,就教在下剁肉过秤如何?”
胖伙计更是尴尬,搓着双手连退数步:“这这这……如何能成?账爷是金贵之人,小……小人如何敢教账爷?”
张仪正自坚持,早有人报知荆生,荆生急急走出,朝张仪揖道:“在下不知张子光临,失迎,失迎!”
张仪回揖一礼,朗声说道:“公孙肉林账房张仪见过掌柜!”
荆生见张仪这般说话,知他已是痊愈,呵呵笑出几声,将他细细端详一番,点头道:“嗯,观张子气色,伤势似是好了!”
张仪笑道:“这些日来,顿顿吃肉,无所事事,纵使一具骷髅,也养出精气神了!”
众人皆笑起来。
荆生伸手礼让道:“张子,请里厢说话。”
张仪随荆生走进铺后,但见房舍相连,廊柱交错,似有无数进院落。荆生领他连进几个门槛,转入其中一进,回身笑道:“张子,账房到了。”
几案上席坐一老一少两个模样斯文的人,正在那儿理账,见他们进来,赶忙叩迎。
荆生指着张仪:“这是新来的账爷,从明日始,你二人皆听新账爷吩咐,不可怠慢!”
二人应声喏,朝张仪叩道:“谨听账爷吩咐!”
张仪朝二人微微一笑,点点头,算是应下。
荆生陪他将整个院子参观一遍,回身揖道:“张子伤势初愈,就不多劳了。待明日晨起,张子歇足精神,再来熟悉账务,其他诸事,容后再说。”
张仪辞别荆生,走出铺子,却不急着回去,要仆从陪他随便走走。及至天黑,张仪已将叶城所有街道尽皆造访一遍,甚至连四方城门也未漏掉。
翌日晨起,张仪早早起床,换过干净衣物,兴致盎然地赶至肉铺。
荆生不在。
张仪走进账房,两个账房早已候着,见过礼,服侍他坐下,搬出一堆账册,一叠儿摞在几前。看到高高的账册,张仪眉头紧皱,轻叹一声,指着账册道:“说吧,一本一本来。”
老账房打开账册,一册接一册地向他禀报,宗宗细账,讲得一丝儿不漏,听得张仪头皮发胀,连打哈欠。
老账房看出张仪累了,放下账册,叩道:“账爷,已是午时,我们后晌再禀如何?”
张仪连连点头:“好好好,午时既至,我们就该弄点吃的。”
老账房凑前一步:“账爷,您首日上任,当是大喜。如蒙不弃,我二人就请账爷小酌一杯,一来为账爷贺喜,二来也求账爷日后护佑。”
听到喝酒,张仪豪情勃发,应声笑道:“什么护不护佑的,喝酒就是喝酒!这样吧,你们既叫在下账爷,就由在下请客。只是在下初来乍到,何处酒好菜好,在下一概不知,你们点个地方,我们这就前去,喝它个痛快!”
二人互望一眼,点头道:“谢账爷了。若论酒好菜好,叶城里只有一处地方,就是东街的仙人醉。”
“仙人醉?”张仪乐道,“这名儿不错,就是此处了。”
三人出得店门,说说笑笑,不一时就已走到东街。
因是近午,仙人醉里食客并不多,到处都是空位。三人走到楼上,寻个僻静席案坐下,小二跑上来,望着张仪嘻嘻笑道:“这位爷,您可是肉铺里新来的账爷?小的听说你了!”
张仪扫一眼两个账房,知他们是常客,小二准是猜出来的,也不点破,呵呵一笑:“嗬,你小子挺能耐的。”
“当然,”小二凑前一步,小声禀道,“不瞒账爷,在这城里,莫说是账爷您,即使从城门楼上飞进来一只蜻蜓,小的也一准儿知道它落向谁家。”眼睛望向两位账房,“两位爷,小的说得对否?”
老账房笑骂道:“去去去,就你嘴贫!账爷初次来,有何好酒好菜,还不快点孝敬!若是怠慢一些儿,账爷一句话,日后有你吃的苦头!”
“爷说的是,”小二嘻嘻又是两声,转对张仪,“账爷,天气怪冷的,小的先上一壶热酒,账爷预热一下身子,再上好菜如何?”
“好好好,”张仪笑道,“就冲你小子这份能耐,好酒好菜只管上来!”略顿一下,“嗯,菜要八盘,四冷四热,酒嘛,可有十年陈的?”
“有有有。”小二迭声应道。
“那就先来一坛。”
“一坛?”小二眼珠儿圆睁,“账爷真是好量,好好好,小的这就去拿!”
不一刻儿,小二亲手端着四盘冷菜,摆在几上,嘻嘻笑道:“账爷请看,冷菜来了,热菜稍候片刻,”见仆从搬一坛老酒走来,招呼他放下,又是嘻嘻两声,“十年陈一坛,请账爷验看封条。”
张仪呵呵笑道:“不用验了,只要账爷一过口,差缺一日,也是识得的!”言毕,亲手倒满三爵,递予两位账房,自己亦端一爵,“来来来,两位同仁,在下许久不曾畅饮,今日遂心,不醉不休!”
三人举爵齐饮。饮有一时,客人渐次增多,楼下大厅里热闹起来。小二端上热菜,三人正自品尝,店门处忽又涌进十几个兵士,个个神情沮丧,甲衣破损,衣冠不整,还有几个挂彩的,虽然只是轻伤,看起来却也狼狈。
这群士兵进得大厅,各选席位坐下,吩咐小二端酒上菜。张仪顺眼再望出去,街上更有许多兵士,像是一下子从地下冒出来似的,三五成群地走着,有钱的走进客栈,没钱的就在路边摊位上买来面食吃喝,也有傻蹲在路边发怔的。
张仪看有一时,问两位账房道:“他们是哪儿来的?”
两位面面相觑,也是不知。
张仪大声叫道:“小二,过来!”
小二小跑着过来,嘻嘻笑道:“账爷,您召小的?”
“方才听你说,城门楼里飞入一只蜻蜓,你也知它落到谁家,不会是吹牛皮吧!”
小二嘻嘻一笑:“看账爷说的,小的像是吹牛皮的人吗?”
张仪将嘴努一努那些兵士:“这些人是打哪儿来的?”
小二凑上嘴巴,小声说道:“账爷有所不知,景将军吃败仗了,魏国大军占去陉山、昆阳、舞阳,说是要来打方城哩!”眼睛望向那些兵士,声音更小,“这些都是运气好的,那些运气差的,这当儿全都躺在冷冷的霜地上挨乌鸦啄呢!”
张仪惊道:“那……景将军呢?”
小二压低声音:“据小的所知,景将军以身殉国了!乖乖,那个庞涓当真了得,景将军镇守宛、叶多年,将这一百多里长的方城守得就跟铁桶相似,十几年来哪曾吃过败仗,此番遇上庞涓,乖乖,六万大军,说没就没了!”吐吐舌头,“不瞒账爷,两年前小的还在寻思何时能到沙场上建个功名,这下不想了!”
张仪听得呆了,愣怔片刻,似是一下子想起什么,伸手在袖中摸来摸去,寻有一阵,抬头望向老账房,苦笑一声:“有布币否?”
老账房赶忙摸出几块铜子,双手呈上。张仪接过,摆在几上,朝小二努嘴道:“好小子,这个赏你了!”
小二收起来,鞠一躬道:“小的谢账爷了!账爷还想听什么,小的知无不言。”
张仪笑道:“账爷还想听的,你定然不知了。”略顿一下,“不过,你真想帮帮账爷,眼下倒是有个小忙。”
小二赶忙伸过头来:“请账爷吩咐!”
“拿几个空碗碟来,账爷排个用场。”
小二答应一声,不一刻,端来一托盘大小不一的空碗碟,整整齐齐地堆放在张仪身边,嘻嘻笑道:“账爷,这些够否?”
张仪摆手。小二知趣,自行退去。张仪扭身背向酒席,将空碗碟拿过来,像个孩子似的在面前移来挪去,摆成一个形状,望着它怔怔发呆。
张仪的怪异举止使两位账房愣怔在那儿,望着他的后背面面相觑。有顷,老账房起身,缓缓绕到张仪前面,望着他所摆出的空碗碟,正欲说话,张仪头也不抬:“拿箸子来!”
老账房一听,赶忙递过几根箸子。张仪接过,将箸子摆在空碗碟之间,反复摆弄,使它们互为联结,又是怔怔地望着它们,竟如痴呆一般。
老账房急了,示意小账房过来。二人站在旁边,望有一时,皆不明所以。老账房眉头紧皱,欲对小账房说句什么,张仪的眼光陡然扫向一只只空碗碟,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二人:“琅琊、彭城、项城、陉山……宋伐彭城,魏不救宋,却袭项城……”陡然,张仪心头似是一道亮光划过,击碗叫道,“妙哉!妙哉!”
老账房看到机会,急问:“账爷,何事妙哉?”
张仪看一眼两位账房,哈哈笑道:“孙兄妙哉!”
老账房一怔:“孙兄?哪个孙兄?”
张仪却不睬他,再次敛神聚目于这堆碗箸,凝思一时,顺手取过一只最大的空碗,放在较远的地方,望着整个场面,一边呆思,一边伸手:“拿酒来!”
老账房示意小账房,小账房赶忙端过张仪的酒爵,斟满酒,双手呈给张仪。张仪放在唇边,轻啜几下,双目微闭,渐入冥思。
老账房阅人无数,却未曾见过这般人物,一时也是呆了,正不知如何是好,猛见张仪二目圆睁,“啪”的一声将拳头擂在膝上,大声叫道:“妙哉!妙哉!”
两位账房互望一眼,老账房问道:“账爷又有何事妙哉?”
张仪望着二人,哈哈大笑数声,扭身转过来,将爵中酒一气饮下:“老酒妙哉!来来来,两位仁兄,喝酒!喝酒!”
老、少账房见张仪恢复如初,转身坐下,举爵笑道:“喝酒,喝酒,账爷,请!”
三人又喝几爵,老账房正欲倒酒,见酒坛已空,大声叫道:“小二,上酒来!”
小二急跑过来:“账爷,要上多少?”
老账房道:“再来一坛!”
“一坛?”小二又是一惊,望向张仪,“账爷,这十年陈是本店的招牌,虽说爽口,后劲却大,账爷三人喝一坛已是海量,这又再来一坛,小的只怕……”
张仪扫一眼两个账房,哈哈笑道:“看这样子,两位仁兄必是海量,在下今日遇到对手了,”转对小二,“小二,不是一坛,是两坛。撤下酒爵,换大碗来!”
小二咂咂舌头,转身离去。不一会儿,小二领着仆从,搬来两坛十年陈酒,将爵撤去,换作三只大碗。
小二倒满,正欲离去,张仪叫道:“小子,趁账爷还没喝醉,问你一事!”
“小的谨听账爷吩咐。”
“此去越地,尚有多远?”
“这……”小二挠挠头道,“小的委实不知。”
张仪将头转向老账房:“仁兄可知?”
老账房拱手道:“越地南至闽粤,北到琅琊,南北数千里,不知账爷欲至何处?”
“是了,是了,”张仪拍拍脑袋,“是在下错了。在下问你,从此处到琅琊,有几多路程?”
“陆路二千三百里,水路两千八百里。”
张仪哈哈大笑,举碗道:“好好好,这点路程,并不算远!”一饮而下,将碗底翻转过来,示给二人,“来来来,两位同仁,喝酒,喝酒,在下先干为敬!”
三只大碗交错,不消一个时辰,两坛老酒已坛坛见底。两位账房显然不敌,老账房醉卧地上,呼呼大睡,小账房又吐又泻,连上数趟茅房,被小二安顿一边歇了。张仪嘿嘿笑过两声,扳过老账房,见他睡得呼呼直响,这才站起身来,得胜一般端起最后一碗,一饮而下,轻迈脚步,走下楼梯。
张仪步入大街,经冷风一吹,脚步竟是踉跄,畅声自语道:“好酒好酒,当真是十年老陈!”一步几摆地凭感觉走向肉铺。
一路行来,大街上冷冷清清,不见一人。
张仪正自纳闷,远远看到肉铺的胖伙计迎面走来。张仪一喜,扬手叫道:“喂,胖伙计!”
胖伙计见是张仪,走前几步,揖道:“小的见过账爷。”
张仪笑道:“你不在铺中做生意,到此何干?”
胖伙计凑前一步:“账爷有所不知,叶城后晌有大事,掌柜的吩咐铺子暂关半日。”
张仪陡然想到酒楼里那些兵士,赶忙问道:“是魏人攻打方城了?”
“不是,不是!”胖伙计连连摇头,指着前面,“前街有人摆擂,大家都观擂去了!”
“观擂?”张仪大是惊奇,“是何擂台?”
“当然是比武的擂台了!”胖伙计笑道,“账爷,小的听说,谁若得胜,奖品贵重得紧,是稀世之宝哩!”
“稀世之宝?”张仪哈哈笑道,“小小叶城,何来稀世之宝?”眼珠儿一转,“胖伙计,你且说说,是何宝贝?”
“这……”胖伙计连连摇头,“小的也是不知,正要去瞧个明白呢!”
“好好好,”张仪的好奇心全被勾起,一把扯住伙计,“既是稀世之宝,也领账爷瞧瞧!”
为卫护铁都宛城,楚国自五十年前就在宛城的东北、正北至西北三面构筑一道长城,总长约三百余里。长城远望呈方形,因而也叫方城,长驻守军两万余人。叶城的城墙与方城相连,因而这里成为方城守军的中心生活区与训练地,统归原南阳郡守景合管辖。
叶城中心有个鼓楼,鼓楼前面是可纳数万人的点兵广场,广场四周有四条大道直通东西南北四门。鼓楼上有人昼夜守值,一旦望到长城烽烟,守值人员就会擂响鼓楼上的大鼓,叶城顿时进入紧急状态,兵士们则从四面八方拥向广场,在将军点卯过后,由四方城门奔赴方城。
广场中心,背靠鼓楼的地方,搭着一个木结构擂台。擂台甚是粗糙,显然是紧急搭建起来的。擂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木板,是打擂场所。
张仪、胖伙计赶到时,台前的点兵场上已是人山人海,少说也有数千人,无数双眼睛都在紧盯擂台。
台上,两个壮士正在角力。
张仪挤到最前面,揉揉眼睛,刚盯上台去,就见一个壮汉被另一个扔下台来,台下人群爆出喝彩声。
得胜之人正自得意,左边有人复跳上去,不消数合,将得胜之人打倒在地,踹下台去。张仪看有不到半个时辰,台上竟似走马灯般连换六个擂主。
最后一位擂主虎背熊腰,力大如牛,壮如铁塔,自从霸住擂台,凡是攻擂者,往往是仅只一回合,就被他掼下台去,引来阵阵喝彩。
张仪醉眼惺忪,眼皮眯成两道细缝,紧盯台上那人。胖伙计用肘轻轻碰他一下:“账爷,小的敢打赌,擂主必是此人了!”
张仪斜他一眼,手指擂主,舌头早已发僵:“倒……倒也未必。”
就在此时,台上那汉忽地脱下衣服,在凛冽的寒风里现出上身肌肉,拍着胸脯叫道:“哪位壮士上来一试?”
话音落处,那汉朝擂台上猛地连跺三脚,力道之大,竟将擂台震得剧烈抖动。观众齐声喝彩道:“好壮士,擂主就是你了!”
那汉将拳头擂在胸上,沿着台沿边走边跺脚,将台子震得哗哗直响,声如洪钟:“哪位壮士上来一试?”
众人皆为他的威势所震,无不后退数步,面面相觑。
张仪原与胖伙计站在最前面,后人这么一退,竟将他俩孤孤地抛在台边。胖伙计见状,急退几步,张仪却是浑然不觉,仍拿两只惺忪的醉眼望着那汉。
胖伙计急了,上前一步,扯住他的衣袖:“账爷,退后一些!”
张仪却是猛然一挣,身子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回头生气地盯他一眼:“退什么退?”
观众皆被他的醉样引笑了,起哄道:“这位壮士,不退就上台呀!”
张仪当真挽挽袖子,作势上台。众人见他醉成那个样子,越发哄笑。
张仪两手扒住台沿,试着跳上台去,连试几次,都未成功,引得观众更是起劲,即使台上的擂主亦张开大嘴,乐不可支。
张仪朝手心唾了几口,运运气,两手按住台沿,朝上猛地一蹿,刚刚爬到台沿,胳膊肘儿却是一软,身子一晃,竟又跌下台来。
众人笑得更加厉害。
张仪从地上爬起,拍拍手,瞧瞧台子,转对胖伙计道:“嗨,我说胖伙计,今儿账爷喝高了点,来来来,且扶账爷上去,看账爷如……如何赢……赢他!”
胖伙计托住张仪的屁股,朝上一托,台上擂主也伸手相助,抓住张仪的一只手,轻轻一提,将他拖到台上。
张仪被壮汉拉到台上,身子连晃几晃,总算稳住。
台下起哄道:“这位壮士,上前打呀,将擂主踹下去,你就是姑爷了!”
“姑爷?”张仪似是不明白,走到台边,问胖伙计道,“账爷问你,何为姑爷?”
胖伙计伸开两手,朝他叫道:“账爷,莫要问了,你要下来,这就下来,有小的接着你呢!”
张仪连连摇头:“去去去,账爷既……既然上来,哪……哪有下……下去之理。”退后两步,摆开架势,拿眼瞄向擂主。
那汉后退一步,却不应战,只将两手袖起,两眼望着他,呵呵直乐:“你是账爷?”
“账爷怎么了?”
那汉哈哈笑道:“账爷是做账的,到这台上却是为何?”
“废……废话少……少说,账爷既然上来,就是打……打擂!”
“哈哈哈哈,”那汉又是几声长笑,“就你……也要打擂?”略一运气,全身筋骨格格直响,“说吧,你想怎样下台?”
张仪摆个姿势,身子又是一晃,揉揉眼睛,看一眼壮汉:“你……你是擂……擂主,就由你说!你想如何下台,在下随……随你!”
壮汉复笑起来:“还是随你吧,免得大伙儿说在下欺负你了!”
张仪微睁一双醉眼斜看一下壮汉,朝台下拱手道:“诸位听……听到了吗?擂主方才说,他……他要随……随在下,好好好,随在下就随在……在下!”转向那汉,“我们比试三场,谁赢两场,算是擂主,若是连输两场,就自己下台!”
那汉看一眼张仪的醉样,权当是逗乐子,笑道:“好好好,在下依你!”
张仪又道:“第一场,比……比力气!”
那汉听说是比力气,当下笑道:“好好好,在下依你!只是……这力气怎个比法?”
“掷物吧,谁掷得远,自是谁的力气大,你看如何?”
那汉笑道:“这个自然,掷物就掷物!说吧,掷什么?”
张仪从袖中摸了半晌,终于摸出他在鬼谷中自做的羽扇,从上面抽出一根羽毛,拿在手中:“就掷这个!”
众人见是掷一根羽毛,哄笑更响。
壮汉看看羽毛,愣怔一下,想反悔,却已有言在先,只好硬起头皮:“掷就掷!”
壮汉接过羽毛,朝空中拼力掷去。羽毛也怪,力气用得越大,掷得过高,愈是掷不远。那根羽毛经他这么一掷,非但没有远去,反倒在他的掌风带动下,连飘几飘,落在自己脚下。众人见那羽毛又飘回来,更是一番哄笑。
张仪走过去,趔趄一下,捡起羽毛,朝空中轻轻一抛,拿扇子一挥,一阵劲风拂去,羽毛飘飘荡荡,竟是落在一丈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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