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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谷子的局

_5 寒川子(当代)
“咱们在这里喝酒,与秦公、秦国殿下和老秦人并无瓜葛,何劳他们敬酒?”
“怎么能说没有瓜葛呢?若不是上将军在最后关头动了恻隐之心,秦境之内不日必是废墟一片,尸横遍野。如此大功大德,莫说是三爵薄酒,便是用纯金打造一个功德碑,也是应该的!”
一听此话,公子卬心里顿时热乎乎的,夺过酒壶,也为公孙鞅倒一爵道:“秦公、殿下和老秦人如此客套,实叫本公子过意不去!本公子回敬一爵,请大良造代劳!”
公子卬将酒爵双手端起,公孙鞅接过,与公子卬碰过,二人同时一饮而尽。
酒过十数巡,公子卬、陈轸、公孙鞅、樗里疾四人均呈醉态。林掌柜叫来乐手和舞女在一边助兴。
公孙鞅的舌头已经微微发僵,仍在举爵:“尝闻上将军一怒,天下惊心,今日一会,方知此言不虚呀。来来来,公孙鞅再敬上将军一爵!”
公子卬亦是僵着舌头举爵道:“大良造高抬魏卬了!”
“盛赞上将军的不是公孙鞅,而是秦公啊!”
“哦!”公子卬似是吃了一惊,“秦公怎么说?”
“方今天下,”公孙鞅郑重其事地说道,“秦公最佩服的只有上将军一人。”
“大良造别是虚言吧?”
“公孙鞅所言,句句属实。有一天秦公与鞅闲聊国事,忽然问鞅,爱卿可知魏侯何以雄霸天下吗?鞅思索良久,竟是不知。秦公说道,欲霸天下,首在人才。魏侯之所以独步天下,只因他的身边有两个大才。一是公子卬,可为当世之雄,另一是陈轸,可为当世之英!”
公子卬脸上放光,神情飘飘:“听闻秦公独具慧眼,看来真是传言不虚呢。好好好,此酒魏卬喝下!”接过酒爵,一饮而尽!
公孙鞅看一眼正在那边舞蹈的美女,半开玩笑道:“自古英雄爱美女,上将军英武自是不必说的,不知这美色——”
陈轸微微一笑:“公孙兄有所不知,上将军除武学之外,还有两绝,一是品酒,二是品色!”
公孙鞅脱口而出:“哦?在下不堪酒量,却是好色。所憾的是,在下只是好色,并不知色,今日幸遇上将军,还望上将军不吝赐教!”
“魏卬见笑了!”公子卬拱手谢过一句,开始谈色,“若说天下美女,当是各具特色。粗略论之,楚女能歌,赵女善舞,齐女贤淑,燕女多情,胡女妖娆……”
公孙鞅点头赞道:“佩服,佩服!上将军真是行家里手呀。那魏女和秦女又当如何呢?”
“魏女看得多了,反倒不觉出色。至于秦女嘛,我也有两个字——绝妙!”
公孙鞅听到此处,扑哧一笑:“公子说笑了。在下寄居秦地十余年,尚未看出秦女有何绝妙之处!”
“秦女绝妙,是因为秦女难求啊!”
公孙鞅笑问樗里疾:“五大夫,鞅是卫人,并不知秦。你算是老秦人了,这也说说,秦女果真难求吗?”
樗里疾笑道:“樗里疾此生最是惧怕女人,看都不敢看,何敢言求?”
公子卬手指樗里疾哈哈大笑:“怎么样,本公子没有错说吧。《诗》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此诗是秦风,说的不正是秦女难求吗?”
公孙鞅亦笑一声:“‘所谓伊人’,想必就是公子了。秦女纵使有心‘从之’,只怕也是‘道阻且长’啊!”
公子卬醉眼迷离:“公孙兄既如此说,本公子真就开口相求了!”
“但凡有公子看得上眼的,在下尽力张罗!”
公子卬朝那边略一挥手,众乐手、舞女退出。公子卬身子微微前倾,压低声音:“天下盛传两个绝色女子,公孙兄可曾听说?”
公孙鞅也凑前去:“哦,在下孤陋寡闻,愿闻其详!”
“一个是周室公主,名唤姬雪,说是有沉鱼落雁之容;另一个是秦室公主,名唤紫云,说是有羞花闭月之貌!”
公孙鞅暗吃一惊,口中却道:“听公子语气,难道是对紫云公主——”
公子卬忙揖大礼:“大良造若能玉成此事,魏卬必有厚报!”
公孙鞅眼珠一转,哈哈笑道:“英雄既识美人,美人当配英雄。上将军既然看上紫云公主,此事包在公孙鞅身上就是!”
公子卬心里却是忐忑:“不知秦公——”
公孙鞅再笑一声:“哈哈哈哈,秦公能得上将军为佳婿,不定会高兴成什么样儿呢。公子放心,待在下寻个机缘,先向陛下提亲。只要陛下允准,公孙鞅愿为公子保媒!”
公子卬起身,行叩拜大礼:“魏卬谢大良造成全!”
在回官驿途中,樗里疾一脸迷惑地望着公孙鞅:“公子卬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十足大草包一个,大良造将紫云公主许嫁与他,岂不是将鲜花插在牛粪上吗?”
“唉!”公孙鞅轻叹一声,“此举实属无奈啊!”
樗里疾越发不解:“无奈?”
“公子卬对魏来说是个草包,对秦却是天赐至宝!”
樗里疾更是诧异:“天赐至宝?”
公孙鞅微微点头。
樗里疾挠挠头皮,半晌方道:“据下官所知,公子卬名为上将军,手中并无实权,三军将士几乎全在龙贾、裴英诸将手中。上大夫更是一个虚名,朝中各司,皆在白相国手中!”
“你呀,”公孙鞅笑道,“净看这些皮表。魏罃多疑,魏宫实权名义上是由白圭、龙贾等权臣分掌,其实全在他一人的掌控之下。而在魏罃心里,听起来顺耳的只有陈轸,用起来顺手的只有公子卬。这两个人,一左一右,一文一武,恰如魏罃的左臂右膀。此二人若能为我所用,魏罃想不听话,也由不得他了!”
樗里疾佩服地说:“大良造高瞻远瞩,下官叹服!只是下官担心,他们二人真的能够为我所用吗?”
公孙鞅微微一笑:“这样说吧。他们好比两条狗,只要咱们不停地扔骨头,你说他们能不听话吗?”
樗里疾甚感诧异:“扔骨头?什么骨头?”
公孙鞅哈哈笑道:“这个骨头嘛,咱们就得细细琢磨了!”
公孙鞅他们前脚刚走,陈轸就将公子卬安排到另外一间雅室,吩咐戚光道:“今儿上将军走鸿运,你叫林掌柜他们安排两个玩家陪上将军玩一把!”
戚光答应一声,走出去安排。见房中再无别人,陈轸朝公子卬笑道:“上将军,你走这步棋,真是妙着啊!”
公子卬莫名其妙地望着陈轸:“哪一步棋?”
陈轸又笑一声,缓缓说道:“方才这一步呀!你看,不着痕迹的一句话,非但抱得美人,且又结上了秦公。上将军得到秦公这个泰山,天下列国敢不刮目相看?”
公子卬恍然大悟,连连拱手:“说起此事,真还得谢谢你这个做大媒的了!”
陈轸候的就是此话,不失时机地接道:“上将军真要犒劳下官,就该赏一点实的!”
“上大夫有话,直说就是!”
“唉!”陈轸长叹一声,“下官不知何故得罪了白相国,处处受他挤对。下官心有不甘,可职微言轻,有怨也是无处申诉啊!”
公子卬点头道:“上大夫所言甚是。一个老白圭,一个老龙贾,朝中早晚飘着这两撮白胡子,能不老气横秋吗?”
陈轸斜他一眼,再叹一声:“唉,君上眼下处处只听他们的,你我纵想有所施展,也是难哪!”
公子卬若有所思:“老白圭占住茅坑却不拉屎,他的相国也该做到头了!”
陈轸又是一声轻叹:“唉,做到头又有何用?下官听说他早就物色好接替之人了!”
公子卬似吃一惊:“谁?”
“朱威!”
“你说朱司徒?”公子卬爆出一声长笑,“他怎么能行?在本公子眼里,此位只有一人合适,就是上大夫陈轸!”
陈轸叩拜于地:“下官叩谢公子再造之恩!”
公子卬一把将他拉起:“起来,起来!你这是做啥?本公子还有一事问你呢!”
“上将军有何吩咐,下官唯命是从!”
“你后晌说的南面称尊,君父他——真有此心吗?”
“君上有无此心,下官说出一件事儿,上将军一听便知。祭旗那日,上将军离开之后,下官也要告退,君上却叫住下官,说是在打盹时梦到周天子向他炫耀所穿王服,接着就津津有味地向下官大谈王服的款式,批评周室的繁琐仪礼。”
公子卬惑然:“这又怎样?君父一向瞧不上周室的繁文缛节,如此评议本公子听得多了!”
“上将军再想一个细节,”陈轸趋前一步,“那日公孙鞅上朝,一口一个陛下,分明就是乱臣贼子之语,君上却不加斥责,只说他是不知礼数。后来公孙鞅极力怂恿君上称王,君上口中反对,心里却是舒服。”
“既然如此,君父为何反在那日拿他祭旗?”
“那是因为上将军您啊!上将军是君上倚重之人,那日一心欲拿公孙鞅治罪,君上还能再说什么。再说,吓一吓公孙鞅,对君上来说也未必不可。为了此人,这些年来君上不知生过多少闷气,总该有个出气的时候!”
公子卬笑道:“君父的心思,你倒揣摸得透!”
陈轸亦笑一声:“上将军若是不信,一试便知!”
“如何去试?”
“君上不是梦到王服了吗?下官可使人为君上量身定做一套王服,君上若是不穿,说明君上尚无此心。君上若是穿了——嘻嘻!”
公子卬思忖有顷,点头道:“好,就依你了!”
在安邑西街,靠近拐角的地方有一家裁缝铺,掌柜名唤庞衡,妻子早丧,膝下唯有一子,名唤庞涓。庞衡一心想将一手绝活传予儿子,不想庞涓的心思根本不在剪刀、尺子上面,只对棍棍棒棒、枪刀剑戟感兴趣。眼见儿子早过冠年①,庞衡心里越发着急起来。
这日上午,看到庞涓提上宝剑又要溜出,庞衡将他喝住,叫到跟前,拿起剪刀、尺子,苦口婆心地劝道:“涓儿,你不要小瞧这门手艺,一天到晚总是想着舞枪弄棒。只听说舞枪的人死于枪下,舞刀的人死于刀下,有谁听说缝衣裳的死于针线之下?你想想看,只要是人,就不能光着身子。只要不光身子,裁缝就有饭吃。只要你的手艺好,名声儿就会响出去。别的不说,就说咱家,整个安邑,谁人不晓得你阿大的名号?这是为啥?因为你阿大的手艺好。你也知道,就连周天子——”
看到庞涓陡然间眼睛大睁,紧盯门口,庞衡止住话头,重重喝道:“涓儿?”
“阿大,”庞涓手指门口,嘻嘻笑道,“生意来了!”
庞衡扭身望去,见上大夫府上的护院罗文走进店门。罗文比庞涓略大几岁,与庞衡相熟,常为他拉些生意。见是老客户,庞衡急忙放下庞涓,满脸堆笑地迎上去:“是罗文哪,啥风吹你来了?”
庞涓趁机摸到宝剑,溜至门口。庞衡一眼瞥见,高声喊道:“涓儿,你又溜哩!”
庞涓几步蹿出,扭头回道:“阿大,你们先谈生意,我出去透阵儿凉风,立马回来!”
庞衡大急,又要喝叫,罗文拦道:“庞叔,让他去吧,晚生正要与您谈桩生意,他在也不方便!”
庞衡呵呵笑道:“是啥生意,弄得神秘兮兮的?”
罗文缓缓说道:“府上想请庞叔做件大活!”
庞衡扑哧一笑:“只要不是做王服,天底下就没有大活!”
“庞叔,是不是大活,晚生说了不算。不过,晚生听家老说,若是庞叔做得好,府上愿出双倍价钱!”
庞衡又是一笑:“哦,你倒说说看,是何大活?”
“具体是啥,我也不知,家老要您亲去府上一趟!”
庞衡略略一想,将铺中稍作收拾,带上皮尺,关上店门,跟随罗文径至上大夫府上。两人七绕八拐,行至一处偏院,快到门口时,罗文停住脚步,小声说道:“庞叔,家老脾气不好,特别争礼!”
庞衡却是不以为然:“不就是个家宰嘛,争什么礼?”
罗文赶忙嘘出一声,神情紧张地说:“庞叔万不可如此说话!若是惹恼家老,不但生意没得做,庞叔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庞衡笑道:“放心吧,庞叔也还见过一点世面!”
二人进屋,戚光早已候在那儿。罗文先进去,跪下叩道:“禀报家老,小人已将庞师傅请到了!”
戚光端坐于地,头也不抬:“请他进来!”
庞衡进来,扫了戚光一眼,见他甚是倨傲,两手微微一抱,作个揖道:“西街庞衡见过家老!”
戚光见庞衡并不叩拜,脸色登时一沉,两道目光剑一般射来,将他上下打量一会儿,冷冷说道:“庞师傅,戚某听罗文说,你在早年去过周室,为周天子做过王衣,可有此事?”
庞衡不卑不亢,朗声回道:“回家老的话,二十年前小民曾是大周缝人!”
戚光似是未听明白:“周室缝人?是缝纫吧!”
“不,是缝人!”
“何为缝人?”
“缝人是大周大夫,司王服制作!”
戚光陡然爆出一串长笑,有顷,敛住笑,朝庞衡微微抱拳,语气中不无讥讽:“原来庞师傅曾是大周大夫,草民戚光失敬!失敬!”
庞衡面孔微涨,低头不语。戚光进一步调侃他道:“庞师傅既是大周缝人,天子服饰,想必是样样能做了?”
庞衡咽下一口气,缓缓说道:“这个自然。天子全套服饰,庞衡无一不知!”
“好!”戚光点头道,“庞缝人,戚某要你缝制三套天子朝服,一套是弁服,一套是丝服,一套是麻服,包括王冕、王履、饰带等,必须是全套,不可缺少一物!戚某打听过了,像这样一套服饰,工钱通常是三金。戚某言出必行,付你六金,三套共是一十八金。你若做得好,保证你吃香的,喝辣的。若是做得不好——”眼光一沉,打住不说了。
庞衡淡淡一笑:“家老放心,只要是做王服,庞衡一准儿没错!”
戚光又是冷冷一笑:“错不了就好!从今天开始,庞缝人哪儿也不可去,只在本府住下。所需物什尽由府中置办,你只管开出料单!这是尺寸!”从袖中摸出一片竹简,抛于地上。
庞衡心中陡寒,目光冷冷地看着地上的竹片,并不动手去捡。罗文走过去,捡起竹片,双手递予庞衡手中。庞衡接过,打眼一扫,将竹片递还罗文,朝戚光抱拳道:“家老,恕庞衡无礼,这几件朝服,小人不能做!”
戚光大吃一惊:“哦,你不会做?”
庞衡摇头:“不是不会做,是不能做!”
戚光愈加惊讶:“为何不能做?”
庞衡的目光再次扫向竹片上的尺寸,大声道:“因为上面的尺寸不是周天子的!”
戚光惊道:“你怎么知道?”
“周天子身高六尺又九,这个尺寸却是七尺又七,相差八寸!还有胸围、腰围、肩宽、履长,所有尺寸皆不着边,庞衡岂能不知?”
“尺寸对与不对,有何讲究?”
“回家老的话,若是为大周天子制作王服,庞衡立即动手。若是王服不是大周天子的,庞衡难以从命!”
戚光突然爆出一声长笑,笑过之后,缓缓说道:“我还以为你徒有虚名,事到临头来做缩头乌龟呢,不想为的却是这事儿!”略顿一顿,脸色陡地虎起,“姓庞的,眼下你已不是大周缝人,只是一个缝纫匠人!匠人自有匠人的规矩,我付工钱,你卖手艺,何来一堆废话?”
庞衡却也偏是个不吃硬的角儿,当下淡淡一笑,冷冷说道:“再回家老的话,纵使匠人,也是大周天子的匠人。”
戚光冷笑一声:“这么说,你当真不做了?”
“除去大周天子,庞衡不为任何人私做王服!”
戚光突然收住冷笑,眼睛一横,瞄向罗文。罗文打个寒噤,疾步上前,以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劝道:“庞叔,戚爷让您做,您就做吧!”
庞衡望着罗文,摇了摇头:“罗文呐,不是庞叔不做,是庞叔不能做啊!”
戚光阴笑一声,暴喝道:“来人!”
几个彪形大汉从门外走进。戚光扫他们一眼,手指庞衡:“这是西街的庞师傅,主公请他缝制几套衣服,你们可要服侍好了!若是庞师傅做不出来,当心你们的脑袋!”
几个汉子齐声应道:“遵命!”
庞衡的脸色气得泛青,大声叫道:“青天白日,堂堂乾坤,你——你们——放我回去!”
戚光狠盯庞衡一眼,大踏步离去。罗文本是一片好心,不想却将事情办成这样,一下子傻了。愣有一时,他反应过来,急奔出去,追上戚光,轻声求道:“戚爷——戚爷——”
戚光停住步子,转对罗文:“姓庞的家中还有何人?”
罗文打了一怔:“回戚爷的话,庞叔家中并无别人,只有一个儿子!”
“哦,”戚光眼中放光,“说说他!”
“他叫庞涓,已过冠年了!”
戚光沉思有顷,阴阴一笑,点头道:“嗯,你说得很好!”
罗文心里陡然一寒:“戚——戚爷,您——您问庞——庞涓是有何事?”
戚光白他一眼,厉声斥道:“戚爷想问什么,有你插的话?”转过身子,拂袖而去。
罗文愣在那里,怔了半晌,慢慢地蹲下来,拿拳头捶打自己的脑袋:“天哪,你——你都做的什么事啊!”蹲有一小会儿,猛地意识到什么,站起来,拔腿朝外面跑去。
罗文一口气跑到庞家,见大门上仍旧落锁。显然,庞涓尚未回来。罗文沉思有顷,转身离去。
却说庞涓脱身出来,出了北门,径投郊外林中,寻到一个开阔处,将新近从北街一家武坊里学到的几套剑法和拳法从头演练一番,自我感觉不错,这才走回城中,欲去拜见师傅。不料刚进北街,竟被一人拦住去路。
此人虎背熊腰,身体壮实,只是右眼角稍稍吊起,让人甚不舒服。庞涓作个揖,正要问话,此人已将宝剑取下,放在路边,当街扎下架式,看那模样,显然是想与他过招。
时下武风甚盛,安邑各条街道均有武馆,当街切磋武术更是寻常之事。庞涓微微一笑,也不搭话,解下宝剑,略一抱拳,如他一样扎好架式。不少路人看到有人比武,开始围上来看热闹。
二人互相绕着圈子,寻找机会。兜有一会儿,庞涓看出对方破绽,突然起脚,径直踢向对方小腹。对方早有防备,伸胳膊挡住。不料庞涓这一脚是虚的,快要踢到时突然变招,扫地飞去。对方重心下垂,毫无防备,因而被庞涓扫个结实,啪的一声倒在地上。围观者发出喝彩声。
此人一个鹞子翻身,重站起来,扑向庞涓,又被庞涓闪过。二人一来一往,又斗数合,庞涓再寻机会将对方放倒。如是再三,对方连倒数次,心服口服,抱拳道:“仁兄好手段,丁三佩服!”
庞涓亦抱拳应道:“丁兄承让!在下庞涓多有冒犯,望丁兄恕罪!”
丁三笑道:“庞兄说哪里话!说到冒犯,该是丁三才是。这样吧,眼下已近中午,在下欲请庞兄小酌一杯,算是赔罪,望庞兄赏脸!”
庞涓本是豪爽之人,见丁三虽然吊眼,言语却直,心中起了几分喜欢,当下抱拳道:“这样吧,此酒由在下来请,丁兄请!”
丁三现出生气的样子,三角眼朝上一吊,庞涓只好答应。此时路人早散,两人各自捡起宝剑,丁三在前引路,径投元亨楼而去。
元亨楼名为酒楼,实为赌馆。开业不出半月,安邑城中就有几人一夜暴富,与之相随的是另外几户倾家荡产。正反两种名声迅速传扬出去,此楼顿时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城内几乎无人不晓。
二人走进大厅,刚刚寻好位置,就有小二过来。丁三点过一席菜肴和一坛老酒,候有一刻,见酒菜仍没上来,丁三看一眼来来往往的客人道:“今日客人甚多,看来酒菜一时三刻上不来,庞兄,咱们到楼上转转如何?”
庞涓早就听说楼上设有赌局,甚是奢华,见丁三问起,心中也起几分好奇,不假思索地站起身子,跟他走向楼梯。
丁三似是熟门熟路,引领庞涓走到楼上。庞涓因无戒心,只管跟在后面左拐右转,一路走去。来到一个大厅门口,庞涓不觉眼前一亮,因为厅中真的是金碧辉煌,极尽奢华。厅中间是一个巨大的深黄色赌台,几个衣着光鲜的富家公子围台而坐,美女庄家美目生盼,将手中骰子摇得哗哗直响,十多个赌徒或站或坐,个个睁大眼睛,眼珠子死死地盯着美女手中的骰子。
庞涓看有一阵,问丁三道:“台边坐的都是何人?”
丁三轻嘘一声:“嘘,小声点,都是大人物!看到了吗?中间那个穿白衣的是相爷府中的白公子,左边穿蓝衣的是司农府中的吴公子,右边穿紫衣的是司马府中的梁公子!”
“丁兄,走,过去看看!”
丁三点点头,二人移近台边。刚刚站定,美女庄家啪的一声将骰子定在台上,揭开盒子,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穿白衣的白公子兴奋地叫道:“哈哈哈哈,本公子又赢了!”
旁边的吴公子、梁公子显得无比沮丧,各将面前的金子推到白公子面前。庞涓打眼一看,白公子跟前已经码起一大堆黄澄澄的金块。
吴公子摇头叹道:“唉,白公子,在下不玩了。今儿手气背,再输下去,就要脱裤子了。”
众人大笑起来,美女庄家红了脸,身子一软,趁势偎在白公子怀里,轻嗲一声:“吴少爷,瞧你害臊不!”
吴公子看她一眼,嘻嘻笑道:“啧啧啧,我说你个小桃红呀,这一见到白公子,连身上的骨头都是酥的,站不稳了吧!”
小桃红朝他轻啐一口,在白公子的怀中又蹭了几下,嗲道:“吴少爷,奴家知道您的口中吐不出好话,再说就不理你啦!”
另一边的梁公子也摊开两手,朝白公子道:“白公子,今儿交上桃花运,连我这个赌神也甘拜下风,连赌连输呢!”
白公子轻轻推开怀中的小桃红,朝梁少爷连连拱手:“是梁公子承让,白虎愧不敢当!”
梁公子正要回礼,一眼瞥见丁三和庞涓,像是突然发现异物似的,目光紧紧盯在二人身上,半晌方道:“这两个人是谁?”
众人见说,目光齐射过来。
吴公子指着丁三:“这不是城东的街痞子丁三吗?”
丁三赶忙笑脸相向,跪地叩道:“小人丁三叩见吴少爷,叩见在场的各位大爷!”
庞涓未曾料到丁三如此没有骨气,鼻子里哼出一声,正欲离开,吴公子叫道:“客人且慢!”
庞涓傲然站住,目光射向他。吴公子与他对视一会儿,扭头问丁三:“我说街痞子,他是你的朋友?”
丁三再叩:“回爷的话,此人正是小人朋友,姓庞名涓!”
庞涓冷冷地斜睨丁三一眼,断然说道:“不,庞某并不认识此人!”
庞涓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震,丁三一下子跳起,朝庞涓道:“庞兄,你——”
庞涓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朗声道:“庞涓没有你这样的朋友!”说罢,转身即走。
吴公子喝道:“慢!”
庞涓顿住步子,缓缓地转过身子。
吴公子抱拳说道:“庞公子,在下吴德才,世袭贵胄,家父为当朝大司农。这位是当朝司马府上的梁公子,这一位——”手指白公子,语气更加倨傲,“就是当朝相爷府中的白少爷!请问庞公子是何出身?”
庞涓见他亮出家世,知道此地不可逞强,鼻孔里轻哼一声,又欲转身离去,丁三急急回话道:“回少爷的话,庞兄家住西街庞记裁缝铺,是庞缝人的公子!”
庞涓此前并不认识丁三,此刻丁三却是如数家珍,将庞家端底全部抖搂出来,这是庞涓万未料到的,因而顿有上套的感觉,脸色涨红,怒目而视丁三。
吴公子听罢,哈哈狂笑道:“姓庞的,我道是何方贵人,不想却是小匠人的贱胚!”陡然收起笑容,鄙视的目光直逼过来,“你可知道,这儿是何处所?”
庞涓未及反应,梁公子叫道:“怪道本少爷手背,原来是有贱人作祟!姓庞的,你敢冲坏本少爷的手气,该当如何?”
庞涓手按剑柄,冷笑一声:“姓梁的,你说该当如何?”
梁公子一下子跳起来:“你小子,骨头虽贱,舌头却硬,敢跟本少爷顶嘴!”
庞涓两眼射出怒火,按剑之手微微一动,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声音:“你说谁的骨头贱?”
梁公子眼睛一横:“当然是你这个贱胚!”
庞涓眼睛发红,走上前去,运足力气,忽地将赌台掀翻。刹那间,台上的金块散落一地,小桃红受惊,花容失色,尖叫一声钻进白少爷的怀里。
说时迟,那时快,伏在门外的十几个壮汉突然冲进,庞涓未及反应,已被他们按倒在地,绑个结实。与此同时,林掌柜闻声走进厅中,大声问道:“何人在此闹事?”
梁公子手指庞涓,大声责道:“你这掌柜怎么当的,竟让这个贱胚在此撒野?”
林掌柜赶忙赔笑:“都怪小人看管不严,扫了各位少爷的雅兴。小人在此道歉了!”抱拳朝几位公子各揖一礼,目光缓缓移向庞涓,手指歪倒在地上的赌台,缓缓说道:“小子,是你掀翻这个台子的?”
庞涓点头。
林掌柜微微一笑,轻声又问:“是哪只手掀的?”
庞涓没有吭声。林掌柜厉声喝道:“我问你,是哪只手掀的?”
庞涓只将眼睛死盯住他,一句话不说。林掌柜冷笑一声,目光移向丁三:“丁三,这小子是哪只手掀翻的台子?”
丁三应道:“回掌柜的话,他是用两只手掀的!”
林掌柜狞笑一声,对众打手喝道:“拉下去,将他的两只手剁下来喂狗!”
听到剁手,小桃红又是一声尖叫,自觉地朝白公子的怀里更紧地偎了一下。
庞涓心中也是一惊,服软不行,硬撑下去明摆着吃亏。正不知如何摆脱,白公子插道:“林掌柜,看在本公子面上,饶他这次吧!”
林掌柜忙朝白公子一笑,转对庞涓道:“好,既然是白公子吩咐,权且饶你一次。不过,手可免剁,坏我生意却不能不罚!拉他下去,关他十天黑屋,让他好好反省一下做人的规矩!”
众打手扭住庞涓走出赌厅。庞涓猛地挣开,目光缓缓地转向丁三:“吊眼狼,你阴我!”
丁三理屈,惶惶背过脸去。庞涓的目光依次扫向吴公子、梁公子,一字一顿:“两位公子听好,今日之事,庞涓权且记下!”说完,一个转身,大踏步走下楼去。
罗文推测庞涓到武坊里去了,具体哪家却不清楚,只好挨个打探。好不容易寻到那家武坊,武师却说庞涓没来。罗文告辞出来,走过元亨楼时,心中一动,正巧肚子也饿了,就踅身进去。罗文刚刚寻了位置坐下,几个打手已簇拥庞涓走到楼梯口,引得众食客一阵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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