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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谷子的局

_15 寒川子(当代)
“他人自有他人福,山人自有山人乐。人生苦乐皆由自然,亦皆归于自然,随巢兄何苦勉为其难呢?”
随巢子沉思有顷,缓缓说道:“苍生自相残杀,青春死于非命,老弱孤苦无依……天下苦难,早非随巢言语所能形容,以王兄慧眼,岂能不知?王兄既知,又何忍居此幽谷,独善己身?请听随巢一言,人生苦乐虽为自然,战乱杀戮却是人祸。既为人祸,当有人治。随巢乏力,只能舍出薄面,恳求王兄了!”言至此处,竟自起身,在鬼谷子面前徐徐跪下,叩下头去,老泪纵横。
鬼谷子虽是诧异,却不为所动。
随巢子也是极其固执之人,竟是纹丝不动,一直跪着。
二人僵持一时,鬼谷子轻叹一声,缓缓说道:“随巢兄,王栩心肠早如铁石,你何时跪得累了,自己起来吧。王栩回洞清修去了!”缓缓站起,头也不回地走进与草舍连在一起的鬼谷洞中。
童子实在看不下去,对鬼谷子离去的背影又是吐舌头,又是做鬼脸。待鬼谷子刚一进洞,童子赶忙过来,一把扯住随巢子的胳膊,不无同情地说:“随巢子老丈,您别求他了,童子为您做碗吃的,补补元气!”
随巢子缓缓起身,长叹一声,一言不发摇了摇头,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草舍。
远远看到随巢子从谷中走出,宋趼忙从树下站起,迎前几步,见随巢子一脸沉重,迟疑一下,方才问道:“先生,鬼谷先生不在谷中吗?”
随巢子摇了摇头。
宋趼想了一下,又问:“那——他必也没有济世良方吧?”
随巢子再次摇头。
宋趼大是迷惑:“既有良方,难道是他不肯说予先生?”
随巢子又是摇头。
宋趼焦急起来:“既然都不是,先生为何愁眉不展?”
随巢子长叹一声:“鬼谷先生虽有济世妙方,却非我等所能力为啊!”
宋趼急道:“这个好办,何人能为,我们请他就是!”
“方今天下,能行此方的,也许唯有鬼谷先生一人,可他——唉!”随巢子在岩石上坐下,愁容满面。
宋趼既不知是何妙方,又不知鬼谷先生为何能为而不肯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随巢子发愁。
随巢子正自愁闷,眼角忽地瞄到远处林中有株鲜艳漂亮的蘑菇,心中一动,作漫不经心状径走过去,弯腰拔起,纳入袖中。
宋趼只顾替先生发愁,加之随巢子背向他,因而不曾注意,小声建言:“鬼谷先生既然不愿下山,我们能否试试别的?”
随巢子亦拐回来,淡淡说道:“他不肯帮忙,为师也是无奈。走吧!”说罢,头前走去。
宋趼点了点头,跟在身后。二人沿来路走有数百步,随巢子悄悄摸出毒菇,送入口中,又走数十步,毒力发作,随巢子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宋趼大惊失色,跨前一步,急急扶起随巢子:“巨子!巨子——”
随巢子口吐白沫,脸色乌青。
宋趼跪地泣道:“醒醒啊,巨子——”
随巢子缓缓睁开眼睛,眼望宋趼,嘴角微动,吃力地说:“宋趼——”
“弟子在!”
“快,扶——扶我坐到树下!”
宋趼赶忙扶起随巢子,让他靠树坐下。随巢子微闭双眼,气沉丹田,开始发功抵御。不一会儿,随巢子压住毒力,微微睁眼,朝宋趼微微一笑:“方才觉得肚中饥饿,看到路边有株草菇,也未深究,竟自拔下吃了。吃到一半,感觉不对,为时已晚了!”
宋趼急道:“巨子,是毒都有解,您精通医道,必知如何破解此毒!”
随巢子微微摇头:“此菇形状怪异,奇毒无比,为师从未见过,如何破解?”
毒力再次袭来,随巢子额上汗出,再次运功,面色已现蜡黄。
宋趼跪地泣道:“先生——”
随巢子勉强从袖中摸出剩下的半只毒菇:“此菇长于鬼谷,想必鬼谷先——先生——”顿住话头,再次运功。
宋趼早听明白,从随巢子手中拿过半只毒菇,飞也似的直朝鬼谷方向跑去。
随巢子前脚刚走,鬼谷子后脚就从洞中转出,两手背在身后,垂头在草坪上来回踱步。
童子看得分明,轻哂一声,走上前去,阴阳怪气地说:“先生,您平素进洞,或三月两月,或十日八日,少说也得三五个时辰,为何今儿打个转儿就出来了?”
鬼谷子白他一眼,嗔道:“去去去,就你话多!”
童子嘻嘻笑道:“先生别是心中有事吧!”
鬼谷子又是一嗔:“你再多嘴,看我——”眼角瞄来瞄去,瞧到一根小枝条儿,疾走过去,拿在手中,作势欲打,“看我打烂你的小屁股!”
童子假作惊惧状:“先生,别——童子不敢了!”
鬼谷子扔下小枝条儿,童子嘻嘻笑着跑过来,挽住鬼谷子的胳膊,一老一小在草地上来回溜达。
又走一会儿,童子终是沉不住气,止住步子,仰头望向鬼谷子:“先生是否在为随巢子老丈烦闷?”
鬼谷子也停下来,长叹一声,目视远方。
“先生,方才老丈那样子求您,童子心都酸了,您为何不应下他呢?”
鬼谷子再叹一声,拍拍他的小脑袋瓜子:“你小子哪能懂啊!天道世道,皆循其道,各有各的运数。如今运数不到,你我再急,又有何用呢?”
“那——先生也得好好劝慰老丈,不该那样赶他!”
鬼谷子轻轻摇头:“唉,你呀,只知为师心肠硬,却是不知你的那个随巢子老丈,他就像树胶,一旦粘上你,想甩可就甩不掉喽!方才为师那样子赶他,只怕也是赶他不走!你若不信——”
后半句尚未说出,宋趼已从谷口飞奔而来,边跑边拖着哭声大叫:“鬼谷先生——鬼谷先生——”
童子不无惊讶地循声望去。鬼谷子缓缓走至旁边一块石头上,徐徐坐定,神色平静地望着宋趼。
宋趼断知他就是鬼谷子,直跑过来,扑通跪下,泣不成声:“鬼谷先生,我家巨子他——他——”
鬼谷子缓缓说道:“说吧,你家巨子怎么了?”
“他——他误食毒菇了!”
鬼谷子微微一笑:“这位弟子,你放心回去吧。依他的修为,寻常毒菇伤不到他!”
宋趼忙从袖中取出半只毒菇:“巨子要晚辈将这个呈予先生!”
鬼谷子眼角一瞄,心头大震,神色却未露分毫,只是轻叹一声:“唉,这根老木头,当真玩命来了!”
童子从宋趼手中拿过毒菇,端详一会儿,惊道:“先生,这——这不是穿肠菇吗?随巢子老丈他——”
鬼谷子接过毒菇,又叹一声,点头道:“是的,此为世上最毒之物,仅此半只,足以毒死两头黄牛。你的随巢子老丈敢吃半只,可见他的修为有多深了!”
“可老丈——”
“他也幸好只吃半只,不然的话,莫说是老朽,纵使神农再世,怕也救不了他!”
童子大喜:“先生,听您这么说,随巢子老丈有救了!”
鬼谷子轻轻摇头。
童子急道:“为什么?您不是说,随巢子老丈仅吃半只吗?”
“随巢子老丈一心想死,如何能救?你小子想想看,为师救下这次,他还有下次。这次是只蘑菇,下次不定闹出什么物什,你要为师如何救他?”
童子求情道:“先生,随巢子老丈不会的,此番必是误食毒菇!”
宋趼也忙附和道:“先生,巨子是误食。真的是误食,巨子亲口说的!”
鬼谷子再叹一声,望着童子:“我说小子,你是真心想救随巢子老丈?”
童子连连点头。
鬼谷子回到草庐,拿出两粒丹药,一粒黑的,一粒黄的,递予童子:“这粒黑的让他服下,另外一粒你可带在身边!”
童子奇怪地问:“童子又不吃毒菇,要它何用?”
“以防万一嘛。若是随巢子老丈误食其他毒物,你该怎么办呢?”
童子陡然明白过来,点头应道:“先生所言甚是,童子这就去了!”
童子与宋趼飞也似的奔出鬼谷,不一会儿就已赶到树下,果见随巢子面色已由青转乌,牙关紧咬,全身发冷,两手打颤,人事不省。童子急急拿出黑色药丸,与宋趼一道撬开随巢子的牙齿,将丸药塞进口中,使他服下。
果然是神药。不到半个时辰,随巢子已面色回转,悠悠醒来。童子、宋趼长出一口气,相视一笑。
随巢子缓缓睁开眼睛,看到只有童子站在身边,已知鬼谷子将他看破,长叹一声,眼睛再度闭上。
童子不无关切地问道:“随巢子老丈,家师说,您不是误食穿肠菇,您是故意吃的!您为什么故意吃下这么毒的东西呢?”
随巢子闭口不语。
童子想了一下,接着又问:“随巢子老丈,童子知道您为什么要吃!您是想请家师到山外去,对吗?”
随巢子轻轻点头。
“随巢子老丈,您不要求他了。童子知道,家师是不肯离开这片林子的。家师若是不肯,莫说老丈误吃毒菇,老丈纵使拿铁链子将家师锁上,也是没用!”
随巢子再次点头。
“随巢子老丈,童子已想明白了。知道原因也好,不知道原因也好,山上的溪水总是要朝山下流,锅中的热气也总是要朝屋顶飘。随巢子老丈,凡事得往开阔处想,天下诸事,勉强不得的!”
随巢子凝视如此聪慧的童子,眼中滚出泪花。
童子伸出衣袖,为他抹去泪花,缓缓跪下,连拜三拜:“随巢子老丈,您多保重,童子回山去了!”
随巢子再次点头,伸手抚摸童子的小脑袋。
童子从袖中摸出黄色药丸:“随巢子老丈,这粒解药也请您带上!”
随巢子摇头道:“毒气已解,此药还有何用?”
童子坚持道:“家师担心老丈还会误食其他毒物,特为老丈备下这粒万能解药。家师说,无论何毒,老丈只需将它服下,都可化解!”
听闻此话,随巢子缓缓站起,将药丸推回,长叹一声:“唉,孩子,你也回去转呈你的家师,就说随巢子老丈不需要解药。需要解药的,是天下苍生!”说完,迈起沉重的步子,头也不回地沿山道缓缓走去。
童子手捧解药,久久地凝视随巢子的背影,若有所思。
在随巢子师徒二人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山道尽头时,童子这才长叹一声,满怀心事地返回鬼谷。童子远远看到,鬼谷子仍然坐在那块石头上,手中拿着随巢子尚未吃下的半只毒菇,似在把玩,又似在察看。
童子低头走回,看也不看鬼谷子一眼,顾自走至另外一块石头旁,蹲在那儿,两眼盯着不远处的土丘。
鬼谷子瞥他一眼,叫道:“小子!”
童子却似没有听见。
鬼谷子的声音略大一些:“小子!”
童子不但不睬,反而将头故意一扭,转向另一个方向。
鬼谷子呵呵一乐:“我说小子,你撅着小嘴干啥?是你的随巢子老丈不肯吃药?”
童子憋出一句:“不是!”
“是你的随巢子老丈依旧赖在那儿,不肯下山?”
“也不是!”
鬼谷子想了一想:“那——是你舍不下那粒万能解药?”
童子急了,扭过头来冲他大声说道:“才不是呢!”
鬼谷子将头摇得极是夸张:“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我说小子,你这不是故意跟为师捉迷藏吗?”
童子将两只大眼忽闪几下,闷闷地说:“童子心里别扭!”
鬼谷子呵呵又是一乐:“哦,你小子也有心事了!说吧,何事别扭?”
童子忽地站起,大声数落:“看人家列子老丈,脚不沾地,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再看人家随巢子老丈,为了别人,脚上的鞋子都走烂了,哪像先生您——”
鬼谷子微微一笑:“老朽怎么了?”
童子从鼻孔里哼出一声,一脸不屑地说:“一天到晚呆在这条山沟沟里,啥事都不做,哪儿也不去!童子真的弄不明白,先生住在这儿,住一天、又一天,住一年、又一年,究竟能有啥能耐?”
鬼谷子朗声长笑起来,笑毕说道:“你个小子,我道是啥别扭,原来是嫌弃为师了!”话音落处,随手将半只毒菇塞进口中,有滋有味地咀嚼起来。
童子看得真切,惊叫一声“先生——”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箭步扑到鬼谷子身上,两只小手拼命地掰开鬼谷子的嘴巴,又掏又抠。
童子已迟一步,鬼谷子的嗓眼咕嘟一声,半只毒菇整个被他咽下肚去。童子跪在地上,号啕大哭,边哭边说:“先生,童子没有嫌弃您,童子只是——”忽又想起什么,当即顿住话头,翻身爬起,急急掏出万能解药,死命将它塞入鬼谷子的嘴巴。
鬼谷子吐出药丸,盯它一阵儿,转向童子,不无诧异地问:“咦,这粒解药,不是要你交予你的随巢子老丈吗?”
童子一怔,赶忙解释:“童子忘记禀报先生了。随巢子老丈说,他不需要解药。老丈还说,需要解药的,是天下苍生!先生,天下苍生,是不是也像随巢子老丈那样误食毒菇了?”
听到童子之语,鬼谷子心头一怔,沉思有顷,将解药轻轻放到童子手中:“是的,天下苍生误食毒菇了。这粒解药,你备在身边吧!”缓缓起身,朝草庐里走去。
童子手拿万能解药,不无惊异地望着鬼谷子的背影,挠了挠头皮,喃喃自语道:“真是奇怪,先生吃下穿肠菇,竟然没有一点事儿!”
童子又愣一时,心有所动,撒腿赶上鬼谷子,轻轻搀住他的胳膊。
鬼谷子不无慈爱地摸着他的小头:“小子,你的随巢子老丈真的下山了?”
童子点头。
鬼谷子轻叹一声:“唉,小子,等长大了,你就会明白,不是为师不肯帮他,而是尘世间的事,就如一堆乱麻,不好解啊!”
童子抬头说道:“不好解不等于不能解,对吗?”
鬼谷子嗔道:“你小子咋跟你的随巢子老丈一个腔调说话!解是乱麻,不解也是乱麻,寻不到头绪强硬去解,只会越解越乱。你的随巢子老丈就是这样,强解了一生,这不是越解越乱吗?”
“那——随巢子老丈难道悟不开吗?”
“要是能悟开,他就不是随巢子了!你看他,自己解不开,又来软磨硬缠,烦恼为师。人生苦短,为师此生寻觅大道,迄今莫说彻悟,纵使先祖老聃那种恍兮惚兮的境界,也未达到,哪有时间予他去解这堆乱麻?”
童子不解地说:“先生误解随巢子老丈了。童子亲眼看到,老丈已经下山去了!”
鬼谷子长叹一声:“唉,你小子有所不知,今日被他缠上,为师心里就踏实不起来。你瞧好了,这阵儿,不定他又寻出什么歪招儿呢!”
知随巢子者,莫过于鬼谷子了。
随巢子师徒一前一后,各自无话,闷头沿山道向山下疾走。走到几个时辰,二人转出云梦山。将至宿胥口时,前面现出三条大道:一条正北,直通朝歌、邯郸;一条正东,直达宿胥口,从那儿过河水,可通魏地大梁、韩地郑都;一条偏西,是小路,直入大形山中,抄近路可至上党、洛阳。
在前面开路的宋趼顿住脚步,回望随巢子。
随巢子正在闷头想事儿,见宋趼停步,也忙顿住,抬头望着他。
宋趼指着前面岔路:“先生,我们该走哪一条?”
随巢子观察有顷,心头陡然一动,指着那条小路:“就走这一条!”
宋趼一怔:“先生,这是去哪儿?”
“洛阳!”话音落处,随巢子精神抖擞地甩开大步,径投西边山路而去。
宋趼一怔,猜知先生定又想到妙招了,疾步跟上。
魏惠侯调集河西五万大军,约请秦兵五万加盟,正欲在卫境排开战场,大战群猴,一举而定中原乾坤,不想后院失火,秦人突袭河西,使他如梦初醒,当即使龙贾回援河西,同时急使陈轸前往帝丘,与齐、赵、韩议和。
秦人陡然变卦自也大出陈轸预料。联想自己此前所为,陈轸甚是心惊,既恨公孙鞅欺他,又要为自己寻个退路。惠侯使他议和,无疑予他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因而受命之后,不敢有半日耽搁,使戚光驾车,带上自家的珠宝金玉,急投卫境。
魏人一夜之间急撤而去,卫成公、孙机等卫国臣民无不松下一口气。孙机与诸臣安排善后事宜,卫成公亲赴齐、赵、韩三国援兵营帐劳军,盛邀韩昭侯、齐太子、奉阳君、田忌诸人入帝丘安歇,亲于后宫设宴,使美女歌舞答谢。
诸人正自欢饮,魏使陈轸议和车队辚辚入城。卫成公闻报,目光落在诸位客人身上,显然是在征询处置办法。诸位贵宾中唯韩侯位高爵重,因而辟疆、奉阳君、田忌尽皆向他望去。韩侯自也当仁不让,思忖有顷,微微点头,转对卫成公笑道:“魏使远道而来,也该让他喝一爵才是!”
田辟疆、奉阳君会意一笑,尽皆点头。卫成公挥退舞姬,转对内臣朗声说道:“宣魏使觐见!”
不一会儿,内臣引着陈轸直进后宫。陈轸趋前几步,跪地叩道:“魏使陈轸叩见卫公,叩见韩侯,叩见齐国殿下,叩见奉阳君!”
诸人互望一眼,卫成公摆了摆手,指着旁边的客席:“魏使免礼,看座!”
陈轸谢过,起身于客席坐下。
田辟疆冷冷问道:“陈上卿,此来可是下战书的?”
“陈轸不敢!”陈轸朝诸位抱了抱拳,“陈轸特为睦邻而来!”
“哈哈哈,”田辟疆大笑数声,不无揶揄道,“大魏武卒横行天下,大魏陛下高高在上,何时学会睦邻了?”
众人皆是哂笑。
陈轸面色红涨,连连抱拳:“诸位君上、殿下、田将军,寡君轻信秦人蛊惑,兵犯卫境,获罪于列邦。寡君深表追悔,特托在下向列国致歉,尤其向卫公及卫国臣民致歉!寡君愿与列邦缔结和约,永为睦邻!”
为息口实,陈轸不敢再提陛下,口口声声只说寡君。田辟疆忍不住了,冷笑一声:“说得好听!秦人若是不攻河西,只怕你家寡君下一步就要兵发临淄了!”
陈轸再次抱拳,赔笑道:“误会,误会,一切都是误会,陈轸代寡君向列位赔罪了!”
田辟疆又要说话,韩昭侯咳嗽一声,接过话头:“你家寡君能够知错,也就是了!我等好说,只是卫地百姓无端饱受血光之灾,不知陈上卿可有说辞?”
“这——”陈轸支吾有顷,转对卫成公,连连抱拳,“陈轸再代寡君向卫公及卫国臣民衷心致歉,衷心——”
“哼,大魏铁蹄过处,卫地一片废墟,陈上卿仅是一声致歉就算完了?”田辟疆又是一声冷笑,截住话头。
陈轸思忖有顷,凝视田辟疆:“殿下之意是——”
田辟疆不依不饶:“你家寡君既然知错,自当补偿卫人损失!”
“这个自然!”陈轸点头道,“卫人所受损失,魏国一力承担!”转向卫成公,语气稍稍加重,“启禀君上,临行之际,寡君特别叮嘱,只要卫公说出数字,寡君一切照准!”
“这——”卫成公嗫嚅有顷,揖道,“魏侯既已知错,补偿之事就——就免了吧!”
陈轸揖道:“陈轸代寡君谢卫公大量!”
“那怎么成?”不待卫成公说话,田辟疆朗声接道,“做下错事,自要付出代价!这样吧,卫公既然不说,辟疆就代言了。方今天下,以民为本。损毁财物可以不计,死伤臣民却得有个说法。起码也得死有所葬,伤有所养。辟疆建议,在本次战乱中,魏国需对死者每人抚恤二金,伤者每人抚恤一金。”转对众人,“诸位意下如何?”
韩昭侯、奉阳君、申不害、田忌皆道:“殿下处置甚当!”
田辟疆转向陈轸,微微一笑:“陈上卿意下如何?”
陈轸无话可说,只好点头应道:“好吧,待陈轸回禀寡君,即行补偿!”
“还有,”田辟疆仍然揪住不放,“自今日始,卫国之事,你家寡君再不得插手!”
陈轸思忖有顷,再次点头。
“好!”田辟疆变过脸色,环视众人一眼,对陈轸呵呵一笑,举爵道,“陈上卿,请饮此爵,庆贺睦邻成功!”
雨后的洛水岸边,人喊马叫,男女老幼肩挑车拉,络绎不绝的运粮队伍在泥泞道路上艰难跋涉。
一辆载重骡车陷在泥坑里,一个老丈用鞭子猛抽拉车的骡子,他的两个年轻媳妇和三个半大的孙子在车后全力推顶,车轮晃动几下,陷得更深。
身着便服的孝公,内臣和两名护卫从不远处急赶过来。孝公不由分说,当即挽起袖子,走到陷得最深的车轮下面扎住脚步,内臣走到另一个轮子下面,两名护卫也都各自寻好位置,扎下架式。
孝公冲老丈叫道:“老丈,喊号子,大家劲往一处使!”
老丈扬鞭喊号:“一、二、三,起!”
众人一齐用力,车轮忽地滚出深坑。
老丈朝他们扬手一笑,赶骡车扬长而去。孝公看一眼泥坑,吩咐两名护卫:“快,找点碎石,将此坑填上!”
两名护卫应过,四处寻找石头去了。孝公抬头,远远望见公孙鞅与几名护卫疾驰而来。公孙鞅驰至近旁,见孝公一身泥污,心头一酸,翻身下马,在泥地上跪下叩道:“微臣公孙鞅叩见君上!”
孝公将泥手朝衣襟上连抹几下,趋前拉起公孙鞅,呵呵笑道:“爱卿快起,地上净是泥污,就不要见这些虚礼了。”
公孙鞅凝视满身烂泥的孝公,哽咽道:“君上——”
孝公打量自己一眼,呵呵又是笑:“瞧寡人这副没出息的样子,仅推一辆车子,竟就成个泥人了。”
公孙鞅不无感动,慨然说道:“有此君上,何敌不克?”
孝公连连摇头,摆手道:“爱卿快别这么说,寡人的本事,不过是做做这些小事,如何克敌,全靠爱卿你了。”
公孙鞅话入正题:“君上急召微臣,可有大事?”
“嗯,”孝公点了点头,“不瞒爱卿,近几日来,寡人心里实不踏实,睡不着觉啊!”
“敢问君上在为何事挂心?”
“我虽偷袭河西成功,可魏人仅凭万余武卒,不但守住少梁、临晋关、阴晋三处要塞,还使我伤亡万余,战力实在让寡人吃惊!”
“此事全怪微臣!”
“寡人特召你来,并无责怪爱卿之意。再说,此事与爱卿何干?爱卿做得已经是臻善臻美了!”
公孙鞅怅然叹道:“唉,微臣料敌不周,君上可以不责,微臣不能不自责啊!”
孝公一怔:“料敌不周?哪儿不周了?”
“除守卒之外,河西共有五万甲士。微臣原以为龙贾将他们全部带往卫境了,不料他带走的是刚刚招募的两万新兵,留下的是两万甲士。幸亏吕甲意气用事,若是不然,仅是那道长城就有一战!这是其一。微臣只料龙贾不在,未料杀出一个公孙衍!不瞒君上,微臣以为,此人才是劲敌。只要他在,可抵十万魏卒!”
“唉,”秦孝公亦叹一声,“寡人揪心的正是此事!魏有如此大才,万一魏罃用他为将,这场大战——”顿住话头,有顷,转过话锋,“爱卿可有应策?”
“君上,微臣以为,公孙衍眼下境遇与微臣当年在魏时如出一辙。魏罃昔日不用微臣,今日也必不用公孙衍!”
孝公眼睛大睁,半是惊疑:“果能如此,当是秦国大幸。正如爱卿所说,有此人在,可抵十万雄兵。眼下敌我对阵,旗鼓相当,决定胜负的不再是兵卒厮杀,而是将帅智谋。依爱卿之见,魏罃若是不用公孙衍,将点何人为主将?”
公孙鞅沉思有顷:“公子卬!”
孝公凝思片刻,连连摇头:“不不不,此战对魏而言,也是倾国相搏,非比寻常。魏罃再是不济,断也不至蠢到如此地步!”
公孙鞅微微笑道:“魏罃心虽不蠢,耳根却软,君上只管放心好了!”
见公孙鞅如此笃定,孝公真也放下心来,点头道:“有爱卿此话,寡人今晚可睡安稳了!”
公孙鞅拜别孝公,赶回中军大帐,沉思有顷,使人召来五大夫樗里疾,在他耳边如此这般吩咐一通。
樗里疾走出帐外,手持盖有公孙鞅玺印的批条到太傅帐中支取五百金,分作两箱装了。又至军中专管殡仪、为阵亡将士入殓的军尉那里说明来意。军尉关起门来,使人将他一番打扮,待他再出门时,模样全变,俨然成为一个地道的韩人了。
樗里疾大摇大摆地走回自己营帐,他的贴身护卫陡然看到一个韩人,将他死死拦住,好一番盘问。经过精心准备,樗里疾带上数名精挑细选的随员扮作韩人,取道函谷关,由孟津渡河,径至安邑。
进城之后,樗里疾驾车马直驱元亨楼。走到门口,樗里疾大大咧咧地停下车子,朝门楣上望一眼,跨下车子。
樗里疾虽说一身珠光宝气,穿着却是随意,老于世故的门人一眼看出,这是一夜暴富的主儿,急迎上去,笑脸相待:“欢迎客官光临!”
樗里疾眼中并不瞧他,口中却道:“光临,光临!”扭头朝车上大喝,“小子们,元亨楼到了,快抬物什下来!”
一阵忙活之后,几个仆从抬下两只箱子,随樗里疾走进大门。门人头前引路,领他们径至贵宾厅,安排他们坐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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