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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谷子的局

_107 寒川子(当代)
赵肃侯望着苏秦,微微一笑,拱手道:“寡人早闻苏子大名,今日得见,果是不同凡俗。”
苏秦还以一笑:“一过易水,苏秦就以香水洗目,不敢有一日懈怠。”
“哦,”赵肃侯大是惊奇,倾身问道,“苏子为何以香水洗目?”
苏秦正襟危坐,睁大两眼,眨也不眨地对肃侯好一阵凝视,方才抱拳说道:“为了一睹君上威仪。”
满座皆笑,赵肃侯更是开怀,倾身再问:“苏子这可看清了?”
“微臣看清了。”苏秦点头。
“寡人威仪如何?”
“微臣没有看到。”苏秦一字一顿。
在座诸臣皆是一惊,肥义、赵豹面现愠容。
姬哙面色微变,两眼不解地望着苏秦。
唯有赵肃侯无动于衷,依旧保持微笑:“苏子看到什么了?”
“慈悲。”
这两个字一出口,众人无不释然。
赵肃侯微微点头,呵呵笑道:“谢苏子美言。”转对众臣,“寡人活到这个份上,本以为一无所有了,不想苏子却看出了慈悲。这两个字,好哇,着实好哇,比威仪强多了。”再次转对苏秦,连连拱手,“谢苏子美言!”
苏秦拱手回揖道:“君上谢字,微臣不敢当。慈悲实出君上内中,微臣不过实话实说。”
“好言辞!”赵肃侯点点头,切入正题,“屡听楼爱卿说,苏子有长策欲教寡人,能得闻乎?”
苏秦思忖有顷,微微摇头:“实在抱歉,苏秦并无长策。”
楼缓急了,目示苏秦。
赵肃侯略略一怔,微微笑道:“苏子没有长策,或有短策,寡人能得闻乎?”
苏秦再次摇头:“苏秦亦无短策。”
赵肃侯真也愣了,扫过众臣,见他们皆在面面相觑,因有前车之鉴,不知苏子此番又卖什么关子,因而无不将目光射向苏秦。
赵肃侯似已猜透苏秦之意,轻轻咳嗽一声:“苏子既然不肯赐教,寡人只好——”顿住话头,假意欠欠身子,作势欲起。
果然,苏秦适时插上一句:“君上,苏秦既无长策,亦无短策,只有救赵之策!”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赵肃侯重新坐稳,趋向苏秦:“哦,赵国怎么了?”
“回禀君上,赵国危若累卵,存亡只在旦夕之间。”
此话可就说大了,众人不无惊诧地齐视苏秦。
座中一人眼睛圆睁,出声喝道:“苏子休得狂言,赵有铁骑强弓,险山大川,百年来左右腾挪,北击胡狄,南抗韩、魏,东退强齐,西却暴秦,拓地千里,巍巍乎如泰山屹立,何来累卵之危,存亡之说?”
众人一看,却是新上任的上将军赵豹。
苏秦微微一笑,朝赵豹拱手道:“赵将军少安毋躁,听苏秦细说。人之安危在于所处环境,国之安危在于所处大势。大势危,虽有破军杀将之功,难逃厄运,曾经强大一时的郑国就是这样亡国的。大势安,虽有大败却无伤宗祠,泗上弱卫就是这样求存的。赵地方圆两千里,甲士数十万众,粮粟可支数年,乍看起来堪与大国比肩。然而——”环视众人,话锋一转,言辞骤然犀利,“赵有四战四患,诸位可知?”
众人面面相觑,赵豹面现怒容,嘴巴几次欲张,终又合上。
看到冷场,肥义插道:“是何四战四患,请苏子明言。”
苏秦侃侃说道:“四战者,魏、秦、齐、韩也。诸位公论,自赵立国以来,与四国之战几曾停过?”
举座寂然,有人点头。
“四患者,中山、胡狄、楚、燕也。”
一阵更长的沉寂过后,赵豹终于憋不住,冷冷一笑,敲几喝道:“纵有四战四患,奈何赵国?”
苏秦对他微微一笑,语气不急不缓:“赵将军说出此言,当为匹夫之勇。由此观之,赵国之危,更在心盲。”
赵豹忽地一声推开几案,跳起身来,手指苏秦,气结:“你——”
安阳君白他一眼,赵豹看见,气呼呼地复坐下来,伸手将几案拉回身前,因用力过猛,几案在木地板上发出“吱吱”声响。
安阳君微微一笑,转问苏秦:“请问苏子,何为心盲?”
“回安阳君的话,”苏秦朝他拱拱手,“心盲者,不听于外,不审于内也。赵国自恃兵强士勇,外不理天下大势,内不思顺时而动,与天下列国怒目相向,动辄刀兵相见,一味争勇斗狠。赵国长此行事,上下不知,宛如盲人骑瞎马,难道不是危若累卵吗?”
苏秦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地一棒子打下来,莫说是赵豹等武将,纵使一向以沉稳著称的安阳君,面上也是挂不住了,轻轻咳嗽一声,缓缓说道:“依苏子之见,天下大势做何解析?”
“大国争雄,小国图存。”苏秦一字一顿。
“请问苏子,”肥义插上一句,“大国、小国可有区分?”
苏秦微微一笑:“人之强弱唯以力分,国之强弱唯以势分。成大势者为大国,成小势者为小国。”
“以苏子观之,”肥义接道,“今日天下,何为大国,何为小国?”
“就方今天下而论,成大势者,秦、齐、楚也,此三国当为大国。之于其他,皆为小势,当为小国。”
苏秦又是出语惊人,众人无不诧异。
赵豹喝问:“敢问苏子,难道霸魏也是小国?”
苏秦微微一笑:“魏乃强弩之末,其势不能穿缟,如何敢称大国?”
赵肃侯微微点头:“嗯,说得好!以苏子之见,危在旦夕的不只是赵国,韩国、魏国也在其中了。”
“君上圣明!”苏秦揖过,转扫诸臣一眼,缓缓说道,“智者不出门,可知天下事。诸位皆是胸怀天下之人,请开眼观之:方今天下,东是强齐,西是暴秦,南是大楚。齐有管桓之治,农艺之达,渔盐之利,且风俗纯正,士民开化,农桑发达,负海抱角,国富兵强;秦有关中沃野千里,民以法为上,多死国之士,更得商於、河西、函谷诸地,成四塞之国,进可威逼列国,退可据险以守;楚得吴越诸地,方圆五千里,民过千万,地大物博,列国无可匹敌。此三国各成大势,各抱一角,将三晋围在中间。打个譬方吧,三个大国如同三只饿狼,韩、赵、魏三晋如同三只瘦鹿。三狼各抱地势,将三鹿挤在中央,你一口,我一口,不急不缓地撕扯咬嚼,此所谓逐鹿中原。三鹿却不自知,非但不去同仇敌忾,反倒彼此生隙,钩心斗角。天下大势如此,能不悲夫?”
苏秦之言如一股彻骨的寒气直透众人,众臣无不悚然,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姬哙、楼缓、赵雍等人也终于明白苏秦的机谋,会心点头。
赵肃侯脸色凝重,轻轻嗯出一声:“依苏子之言,三晋别无他途,唯有合纵了。”
“君上圣明!”苏秦再次拱手道,“东西为横,南北为纵。三晋结盟合一,就不是鹿,而是一只虎。外加燕国,四国纵亲,其势超强。向东,齐不敢动,向西,秦不敢动,向南,楚不敢动。三个大国皆不敢动,天下何来战事?天下无战事,赵国何来危难?”
即使赵肃侯,也不得不对苏秦的高瞻远瞩及雄辩才华表示折服,而且,他要的也正是这个效果。沉思良久,肃侯环视众卿,神色严峻地说道:“诸位爱卿,苏子的群狼逐鹿之喻,甚是精辟,不知你们感觉如何,寡人可是出了一身冷汗哪!苏子倡议合纵三晋,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安阳君抱拳道:“三晋纵亲固然不错,苏子却是忽略一事,纵使赵、韩愿意纵亲,魏却未必。魏国雄霸中原数十年,几年前虽有河西之辱,可今有猛将庞涓、贤相惠施,国力复强,断不肯合!”
“嗯,安阳君所言甚是,”肃侯连连点头,转对苏秦,“魏罃向以霸主自据,如何能与寡人为伍?再说,前几年,魏罃失道,又是称王又是伐卫,引起列国公愤,寡人与他因此而生许多隔阂,若是与他纵亲,只怕有些难度。”
苏秦微微一笑:“君上大可不必挂心于此。今之魏国是强是弱,诸位皆有公判,天下皆有公判,苏秦不必再说。至于庞涓、惠施,虽是大才,却也有限。惠施过柔,庞涓过刚。柔则乏力,刚极易折。再说,魏国一向不缺大才,昔有公孙鞅,近有公孙衍,在魏皆是闲散,在秦却得大用。”略顿一下,敛起笑容,“退一步说,纵使魏势复强,三晋纵亲对魏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魏王若是不傻,必会合纵。”
“哦,”肃侯问道,“合纵对魏有何益处?”
“正如君上方才所言,前几年魏国失道于天下,称王伐弱,东战于卫,西战于秦,更与列国为敌。今日之魏,西有河西之辱,与秦人不共戴天;东有相王之辱,与齐人互为仇视;南有陉山之争,与楚人构下新怨;魏王别无他途,唯有与韩、赵纵亲,方能在中原立足。”
赵豹急道:“如此说来,三晋合纵,魏国得此大利,赵国岂不亏了?”
“将军差矣。”苏秦笑道,“三晋纵亲,赵国非但不吃亏,反倒得利最大。”
“此言何解?”
“因有韩、魏。赵不患楚,因有燕、魏、韩;赵不患齐,因有韩、魏,赵不患秦,其中道理,在下不说,将军想也明白。”
列国彼此制衡,这是人人皆知之事,赵豹不得不点头称是。
赵肃侯扫视众人一眼:“合纵一事,诸位可有异议?”
众臣异口同声道:“我等没有异议,但听君上圣裁!”
“好!”赵肃侯朗声说道,“三晋本为一家,合则俱兴,争则俱亡!众卿既无异议,寡人意决,策动合纵!”转向楼缓、肥义,“具体如何去做,就请二位爱卿与苏子拟出细则,奏报寡人!”
二臣起身叩道:“微臣领旨!”
散朝之后,楼缓、肥义奉旨前往馆驿,与苏秦、姬哙商讨合纵细则。关于赵、魏、韩、燕四国如何纵亲,苏秦早已草拟了实施方略,主要涉及消除隔阂、化解争端、礼尚往来、互通商贸、外交用兵等诸方面。
经过讨论,大家皆以为方案可行,遂由楼缓起草奏章,报奏肃侯。
楼缓、肥义走后,苏秦见天色尚早,换过服饰,与飞刀邹一道沿宫前大街信步赶往丰云客栈。贾舍人早从飞刀邹口中得知苏秦要来见他,只在栈中守候。
一番客套过后,苏秦将燕国内乱略述一遍,贾舍人也将赵肃侯如何借助晋阳危局铲除奉阳君专权的过程约略讲过,苏秦得知奉阳君赵成、代主将公子范均在狱中受诏命自裁,其家宰申孙及通秦的申宝等人皆以叛国罪腰斩于市,受此案牵累而丢官失爵、沦为家奴者多达数百人。
“唉,”苏秦摇头长叹一声,“兄弟之间尚且如此相残,莫说是一般世人了!”
“不说他们了,”贾舍人关心的却不是这个,“苏子的大事进展如何?”
苏秦应道:“赵侯同意合纵,诏令楼缓、肥义与在下及公孙哙商议细则,论至方才,终于理出一个预案,就是纵亲国之间化解恩怨,求同存异,在此基础上实现‘五通’和‘三同’。”
“五通?”舍人一怔,“何为五通?”
“就是通商、通驿、通币、通士、通兵。”
“那……三同呢?”
“同心、同力、同仇。”
舍人思忖有顷,抬头评道:“苏子这样总结,简明,易懂,易记,利于传扬。只是——”话锋一转,“五通容易,三同却难。”
“是的,”苏秦点头赞同,“三晋本为一家,习俗大体相同,燕与赵毗邻,许多地方同风同俗,实现五通有一定基础。难的是三同。三晋不和已久,积怨甚深,很难同心。不同心,自不同力,更谈不上同仇了。”
“苏子可有应对?”
“四国纵亲,关键是三晋。三晋若要同心,首要同力,若要同力,首要同仇。在下琢磨过,就三晋的大敌而言,韩之仇在楚、秦,魏之仇在楚、齐、秦,赵之仇在齐、秦。楚虽与三晋不合,但其真正对手却是齐、秦,因而,在下以为,纵亲国的公仇只有两个,一是秦,二是齐。只要三晋朝野均能意识到秦、齐是公敌,就能做到同仇。作为应对,他们就会同力,而同力的前提就是同心了。”
贾舍人笑道:“苏子这是逼其就范了。”
苏秦苦笑一下:“唉,有什么办法?眼下利欲熏心,不能同心,只好以外力相逼。”
“如此说来,苏子的敌人是两个,不是三个。”
“其实,”苏秦连连摇头,“苏子的真正敌人只有一个,就是秦国。齐、楚虽有霸心,却无吞并天下之心,或有此心,亦无此力。有此心及此力者,唯有秦国。在下树此三敌,无非是为逼迫三晋,使他们醒悟过来,停止内争,共同对外。待三晋合一,四国皆纵,在下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楚国。只有楚国加入纵亲,合纵才算完成。从江南到塞北皆成一家,五国实现五通三同,形如铜墙铁壁,秦、齐就被分隔两侧,欲动不敢,天下可无战事。”越说越慢,目光中流露出对远景的向往,“天下既无战事,就可实施教化,形成联邦共治盟约,上古先圣时代的共和共生盛世或可再现。”
“苏子壮志,舍人敬服。只是,苏子以秦人为敌,以秦公其人,断不会听任苏子。苏子对此可有应对?”
苏秦微微一笑:“这个在下倒是不怕。反过来说,在下怕的是他真就不管不问,听任在下呢。”
“哦?”舍人怔道,“此是为何?”
“没有黑,就没有白。”苏秦笑道,“三晋合纵,等于将秦人锁死于秦川,首不利秦。依秦公之志,以秦公为人,必不肯甘休,必张势蓄力,应对纵亲。老聃曰:‘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恒者,衡也。在下这里以秦为敌,秦就必须是敌。在下不怕他蓄势,不怕他强,反而怕他不蓄势,不强。”
贾舍人扑哧笑道:“你一边抗秦,一边强秦,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贾兄所言甚是,”苏秦敛起笑容,沉声应道,“在下要的就是这个矛盾,要的就是强秦。所谓合纵,就是保持力量均衡。秦人若是无力,纵亲反而不成。秦人只有张势蓄力,保持强大,三晋才有危机感,才乐意合纵。三晋只有合纵,秦人才会产生惧怕,才会努力使自己更强。秦人越强,三晋越合;三晋越合,秦人越强,天下因此而保持均势,方能制衡。”
苏秦讲出此话,倒让贾舍人吃了一惊。可细细一想,也还真是这个理儿。舍人冥思有顷,竟也想不出合适的言辞反驳,慨然叹道:“唉,真有你的。可话说回来,眼下秦无大才,苏子又不肯去,如何方可保持强势呢?”
“在下此来,为的正是此事,”苏秦望着舍人,“在下虽不仕秦,却愿为秦公荐举一人,或可使秦保持强势。”
“谁?”
“张仪。”
“此人不是在楚吗?”
“是的,眼下是在楚国。”苏秦微微笑道,“依此人性情,或不容于楚。在下打算劳动贾兄走一趟郢都,若是此人混得好,也就算了。若是此人混得不好,你可设法让他走趟邯郸。”
“让他来邯郸?”舍人又是一怔,“为何不让他直接去咸阳呢?”
“贾兄有所不知,”苏秦呵呵笑道,“这位仁兄,不见在下,是不会赴秦的。”
“如此甚好,”贾舍人乐道,“在下此来,原也是遵循师命,为秦公寻回苏子。苏子另有高志,在下能得张子,也可回山交差了。”
“回山?”苏秦怔道,“贾兄师尊是——”
“终南山寒泉子。”贾舍人缓缓说道。
“寒泉子是贾兄恩师?”苏秦又惊又喜,“在鬼谷时在下就听大师兄说,我们有个师叔叫寒泉子,住在终南山里,真没想到,贾兄竟是师叔的弟子。”
“是的,”贾舍人呵呵笑道,“苏子一到咸阳,在下就知是同门来了。”
苏秦惊愣有顷,恍然有悟:“难怪——”
与此同时,秦宫御书房里,惠文公与朝中三位要员,公孙衍、司马错和樗里疾,正襟危坐,面色凝重。
惠文公眉头紧锁,扫射众臣一眼,缓缓说道:“寡人担心之事,终于来了。苏秦自燕至赵,欲合纵三晋和燕国。莫说燕国,单是三晋合一,即无秦矣。诸位爱卿可有应策?”
众人面面相觑。
有顷,公孙衍拱手道:“回禀君上,自三家分晋以来,韩、赵、魏三家一直钩心斗角,相互攻伐,互有血仇,苏秦合纵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不过,防患于未然,微臣以为,我可趁合纵尚在雏形之际,来个敲山震虎。”
“如何敲山震虎?”
“苏秦旨在合纵三晋,若是不出微臣所料,必以赵为根基。我当以赵为靶,发大兵击赵,撼其根基。韩、魏见之,或生顾忌,知难而退。韩、魏不参与,合纵也就胎死腹中了。”
“大良造所言甚是。”樗里疾附和道,“微臣以为,我可一边伐赵,一边结盟韩、魏,分裂三晋。”
“君上,”司马错不无激愤道,“打吧!前番攻打晋阳,功败垂成,将士们无不憋着一肚子怨气呢。”
惠文公闭目深思,良久,眉头舒开:“嗯,诸位爱卿所言甚是,晋阳之耻是该有个下文。”转向公孙衍,“公孙爱卿!”
“微臣在!”
“寡人决定伐赵。爱卿善于辞令,草拟伐赵檄文,传檄天下!”
“微臣遵旨!”
“司马爱卿!”惠文公将头转向司马错。
“微臣在!”
“寡人欲发大军二十万,告示各地郡县,明令征调!”
“二十万?”司马错显然有些惊愕,以为听错了。
惠文公微微一笑:“那就二十五万吧,二十万也许不够。”转向公孙衍,“公孙爱卿,你可在檄文里加上一句,意思是说,眼下春日正艳,寡人听闻邯郸城里多秀色,欲去一睹群芳!”
公孙衍心头一亮,朗声说道:“微臣明白!”
“明白就好,”惠文公这也会心一笑,“两位爱卿,你们分头忙活去吧!”转向樗里疾,“樗里爱卿留步!”
公孙衍、司马错告退。见二人走远,惠文公对樗里疾道:“寡人特意留下爱卿,是想让你观看一件物什。”从几案下摸出一物,竟是那支写着“杀”与“赦”的竹签,缓缓摆在几案上,“此物想必你也见过,现在该明白了吧。”
樗里疾点头叹道:“是哩,君上因为惜才,终于未杀苏子。”
“唉,”惠文公轻叹一声,话中有话,“不是寡人惜才,是你樗里爱卿惜才呀!”
樗里疾心头一震,故作不解地望着惠文公:“君上——”
惠文公似笑非笑,目光逼视樗里疾:“樗里爱卿,不要装糊涂了。寡人问你,你是否在大街上拦过小华,要他放走苏秦?”
樗里疾脸色煞白,起身叩拜于地:“微臣的确拦过公子华,让他——微臣该死,请君上治罪!”
“唉,”惠文公长叹一声,“治你什么罪呢?治你惜才之罪?是寡人叫你惜才的!治你欺君之罪,你也没有欺君;治你心软之罪,你也看到这支竹签了,寡人之心不比你硬啊!我们君臣二人,因那一时心软,方才遗下今日大患。”
樗里疾沉思有顷,抬头望向惠文公:“君上,眼下谋之,也来得及。”
“如何谋之?”惠文公抬头望着他,“杀掉他吗?”连连摇头,“为时晚矣!当初是在寡人地界里,苏秦不过是一介士子,杀他就如捻死一只蝼蚁。今日苏秦名满列国,已是巨人,这又在异国他乡,稍有不慎,就将是天摇地动啊!”
“君上放心,此事交由微臣就是。”
“不要说了,”惠文公摆手止住他,“寡人真要杀他,莫说他在邯郸,纵使他在天涯海角,也难逃一死!然而——”话锋一转,“此事断不可为!明君不做暗事,我大秦立国迄今,一向是真刀实枪,光明磊落,不曾有过暗箭伤人之事。若是暗杀苏秦,让史家如何描写寡人?胜之不武,秦人又何以在列国立威?再说——”顿住话头,目视远处,沉吟有顷,脸色渐趋坚毅,“观这苏秦,真还算个对手,若是让他这样不明不白死去,寡人此生也是无趣!”
惠文公的高远及自信让樗里疾大为折服,连连叩首。
“不过,”惠文公收回目光,望向樗里疾,“不到万不得已,寡人也还不想与他为敌。此人是大才,更是奇才。上次未能用他,皆是寡人之错,寡人不知追悔多少次了。此番你再出使邯郸,一是向赵侯下达战书,二是求见苏秦,务必向他坦承寡人心意。你可告诉苏秦,就说寡人恳请他,只要他放下成见,愿意赴秦,寡人必躬身跣足,迎至边关,向他当面请罪。寡人愿举国以托,竭秦之力,成其一统心志。”
“微臣领旨!”
数日之后,信宫大朝,赵肃侯准许楼缓所奏,沿袭燕公所封职爵,册封苏秦为客卿兼赵侯特使,因太子过小,其他公子皆不足任,遂使楼缓为副使,率车百乘,精骑五百,黄金千镒,组成赵、燕合纵特使团,问聘韩、魏,促进合纵。
苏秦的下一个目标是韩国。依他的推断,三晋之中,韩势最弱,且直面秦、魏、楚三个强国挤压,必乐意合纵。韩国一旦合纵,将会对魏国形成压力,迫使魏国参与纵亲。因楼缓出使过韩国,熟悉韩情,为保险起见,苏秦使他先行一步,传递合纵意向。
与此同时,苏秦使人将“五通”“三同”等合纵举措大量抄录,列国传扬,使合纵理念广布人心。
做完这一切,苏秦占过吉日,别过肃侯,率领逾两百车乘、四千余人的合纵大队浩浩荡荡地驰出邯郸南门,欲沿太行山东侧、河水西岸,过境魏地赶往韩国都城郑,然后由郑至梁,将合纵大业一气呵成。
然而,合纵车马行不过百里,未至滏水,就见一名宫尉引数骑如飞般驰至。
宫尉在苏秦车前下马,拱手道:“君上口谕,请苏子速返邯郸!”
苏秦传令袁豹调转车头,返回邯郸。
刚至南门,早有宦者令宫泽恭候多时,急急引他前往洪波台,觐见肃侯。
见过君臣之礼,赵肃侯苦笑一声,摇头道:“真是不巧。苏子前脚刚走,大事就来了,寡人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召回苏子。”
苏秦微微一笑:“是秦人来了吧?”
“正是!”赵肃侯微微一怔,“苏子何以知之?”
“三晋合一,自是不利于秦。微臣一听说君上召请,就忖度是秦人来了。”
赵肃侯从几案下拿出秦人的战书,递过来,缓缓说道:“秦人为雪晋阳之耻,打着为奉阳君鸣冤的幌子,特下战书,征发大军二十五万伐我邯郸。寡人虽不惧之,心中却也没有底数,召回苏子商议。今见苏子如此坦然,想必已有退敌良策。”
苏秦接过战书,粗粗浏览一遍,将之置于几上,笑道:“如此战书,不过是笔头工夫,不值一提。微臣断定,秦公此番伐我,不会出动一兵一卒。”
赵肃侯大是惊讶:“请苏子详解!”
“君上请看,”苏秦将战书呈予肃侯,“秦人叫嚣在一月之内出兵二十五万,直取邯郸,秦公更要玩赏赵女,不过是欺人之谈。据微臣估算,依目下秦国战力,莫说是一月之内征集二十五万大军,即使十五万,也需伤筋动骨,此其一也;前番偷袭晋阳,秦人丢盔弃甲,教训深刻,如何还敢轻启战端,此其二也;秦公雄才大略,一向言语谨慎,此战书却说他欲逛邯郸赏玩赵女,出言随意,可见是信口而出,此其三也;秦公谋战准备精细,务求完胜,不会启动无把握之战,此其四也;兵事贵密,秦人果真伐我,断然不会这般张狂,此其五也。苏秦据此五点,推断秦人不过是恫吓而已。”
“苏子所论极是。”赵肃侯大是叹服,“秦人如此扬言,寡人原也不信。只是,赵国虚弱,更有前番晋阳战事,朝臣多有惊惧。寡人召请苏子回来,非惧秦人征伐,实为安抚民心,议出应对良策。”
苏秦忖度肃侯已生暂缓合纵之意,稍作沉思,顺势说道:“君上圣明。如果不出微臣所料,秦公此檄必已传达于天下,以胁迫韩、魏,韩、魏不辨真假,或生忌惮。微臣可暂居邯郸一些时日,待秦人夸言不攻自破之时,动身合纵不迟。”
赵肃侯连连点头:“寡人也是此意。除此之外,寡人另有一事相请,望苏子不可推托。”
“君上请讲。”
“自奉阳君之后,赵相一直空缺。寡人实意拜苏子为相,恳请苏子成全。”
赵肃侯的这一恳请倒让苏秦喜出望外。执掌相府是他多年愿望,他也笃信迟早会有这一日,只是未料到它来得如此之快。思忖有顷,他压住激动,屏住气息,缓缓起身,郑重叩道:“谢君上器重!”
“苏子请起。”肃侯起身,亲手扶起苏秦,呵呵笑道,“其实,寡人自见苏子,即有此意,之所以拖至今日,是有两大因由,一是苏子欲出行合纵,时日紧张,寡人不想再生枝节,二是赵人尚功重绩,苏子虽有大才,却无大功于赵,寡人担忧苏子无功受禄,不能服众,欲在纵成之后,再提此事。不想时势发生变化,秦人叫战,朝野震骇,形势迫人,寡人说的两大因由,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苏秦拱手道:“微臣不才,愿竭股肱之力,报君上知遇大恩!”
翌日,肃侯在信宫大会朝臣,宣读诏书,拜苏秦为相国,主司内政邦交,当廷授予苏秦节制诸府的相府金印,赐奉阳君府宅。
散朝之后,寺人令宫泽引内府吏员,陪同苏秦前往奉阳君府,举办交接仪式。
苏秦在府中正堂祭过神灵,拜过金印,由宫泽等陪同视察府院,按册簿点验府产。奉阳君府宅苏秦曾经来过两次,甚是熟悉。时光流转,物是人非,前后不过数月,苏秦竟然成为这片宅院的主人,不免让他生出许多叹喟。
转过一圈,苏秦看到一切尚好,就于次日搬出列国馆驿,入驻新府,同时任袁豹为家宰,飞刀邹为护院。随着众人入驻,死寂一片的奉阳君府再次鲜活起来。
府中最忙碌的要数新任家宰袁豹。由将军到家宰,袁豹既感到生疏,又感到新奇,一连数日,与飞刀邹一道一刻不停地吆喝众仆熟悉并整理院落。
刚过午时,宫泽使人送来匾额,上面金光闪闪的“相国府”三字由肃侯亲笔题写、邯郸城中最优秀的铜匠浇铸,工艺之精湛令人称叹。苏秦拜过匾额,谢过宫吏,吩咐袁豹安装。袁豹使人抬着匾额,两人分头爬上扶梯,将府门上原来的匾额拆下,换上新匾。
袁豹眯着两眼,望着扶梯上的两个家仆,指挥道:“朝左稍挪一点点儿,对对对,右边再稍稍抬高一点,对,这下行了,钉吧!”
两人抡起锤子,朝匾上钉钉。
恰在此时,一身便服的樗里疾缓步走过来,径至袁豹前,揖道:“这位可是袁将军?”
袁豹打量他一眼,还一揖道:“正是在下。先生是——”
樗里疾拱手道:“请将军禀报相国大人,就说老友木雨亏求见。”
袁豹将他又是一番打量,有顷,拱手说道:“木先生稍候。”走进府中,不一会儿出来,揖道,“木先生,主公有请!”
苏秦两次求见奉阳君,都是在听雨阁,知其雅致,将其辟为书斋,在此读书会友。听到脚步声响,苏秦迎出来,冲樗里疾揖道:“木先生光临,在下有失远迎,失敬!”
樗里疾回揖一礼:“苏子锦袍玉带一加身,若是走在大街上,在下真还不敢认呢!”
“是吗?”苏秦呵呵笑道,“看来,木先生也是只认衣冠,不认人哪!”
樗里疾也大笑起来:“是啊是啊,人看衣冠马看鞍,不可无衣冠哪!”
两人携手走入厅中,分宾主坐下,仆从倒上茶水,两人各自品过一口,苏秦笑道:“木先生此来,听说是下战书的,可有此事?”
樗里疾回望苏秦,抱拳说道:“在下来意,想也瞒不过苏子。临行之际,君上亲执在下之手,口述旨意,要在下务必转谕苏子。”
“哦,秦公所谕何事?”
“君上口谕,‘寡人恳请苏子,只要苏子愿意赴秦,寡人必躬身跣足,迎至边关,举国以托,竭秦之力,成苏子一统心志!’”
听到“躬身跣足”四字,苏秦不无感动,沉思许久,方才抬起头来,长叹一声:“唉,时也,命也。昔日在下在咸阳时,秦公若出此话,就没有这多周折了!”
“苏子。”樗里疾不无诚恳地望着他,“在下早已说过,君上没有及时大用苏子,早已追悔。这事儿是真的,在下没有半句诳言。”
“在下知道是真的。”苏秦又品一口浓茶,微微笑道,“在下也知道,秦公还在追悔一事,就是当初一时心软,让在下逃掉一条小命。”
樗里疾心头一震,张口结舌,好半晌,方才回过神来:“苏子,你……你是真的误会君上了。”
“就算在下误会吧。”苏秦呵呵一笑,抱拳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不过,在下烦请木兄回奏秦公,就说无论如何,苏秦还是叩谢秦公厚爱。苏秦也请上大夫转奏秦公,今日之苏秦,已非昨日之苏秦了。”
樗里疾苦笑一声,点头哂道:“是的,昨日之苏子不过是一介寒士,今日之苏子贵为燕国特使、赵国相国。秦国穷乡僻壤,自是盛不下苏子贵体了。”
“樗里兄想偏了。”苏秦微微摇头。
“请苏子详解。”
“在下是说,”苏秦端过茶盅,小啜一口,“时过境迁,苏秦虽是一人,今昔却是有别。昨日苏秦旨在谋求天下一统,今日苏秦旨在谋求天下共和共荣。在下请上大夫转呈秦公,苏秦倡导列国纵亲,求的无非是‘五通’‘三同’,使列国之间彼此尊重,睦邻共处。苏秦无意与列国为敌,亦无意与秦为敌。”
“唉,”樗里疾亦端起茶盅,品一口道,“苏子谋求,只能令人感动,无法令人景仰。别的不说,在下只请苏子考虑一个现实。”
“苏秦洗耳恭听。”
“三晋之所以成为三晋,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晋人是一盘散沙,合不成一团儿。苏子硬要他们纵亲,是赶兔子飞天,强人所难。樗里疾斗胆放言,即使三晋勉强合纵,也是昙花一现,稍有风吹草动,定会分崩离析。”
苏秦朗声笑道:“上大夫误解苏秦了。”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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