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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谷子的局

_10 寒川子(当代)
孙操拜过诏书,使孙安分头传谕守城将士,再使令史晓谕全城臣民。令使迅速召来巡更老人,将君上的旨意说予他听。巡更老人听明白旨意,拿起铜锣,走上街头,一边敲锣,一边扯着嗓子喊道:“全城百姓听好了,魏人仗势欺人,打上门来!君上有旨,人在城在,誓与魏寇血战到底!孙将军说了,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
孙操闻听老人渐喊渐远,思索有顷,转对孙宾道:“宾儿,你来得正好!魏人已经进攻两轮,估计明晨会有一场恶战。我已伤亡逾千,你的三千人,两千补充城防,一千留作预备队,由你统领,坚守郡府和祠堂,同时防备万一,哪儿城破,就在哪儿封堵!”
孙宾急忙跨前一步,朗声回道:“回禀将军,将军是郡守,当坐镇郡府,居中指挥。守城之事,请交予末将!”
“孙宾,”孙操加重语气,“你初来乍到,形势不明,不可逞强。两军相逢勇者胜。今敌强我弱,将士俱有怯意,有本将在,他们必会勇气十倍。再说,就眼下而言,城防虽然紧要,然而,真正要紧的是预备队。孙宾,平阳是否安危,就看你了!”
孙宾闻听此言,只好点头应允,目送孙操跨上战马驰向西门。
平阳地处沃野,是卫国西部边陲重镇,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因而,卫成公特使深通军事的孙操担任郡守。孙操到任后,经过数年经营,将原有城墙加高加厚各三尺,护城河加宽一丈,加深三尺,同时开挖一条大渠,引来卫水环绕外城。几日前,因有孙机吩咐,孙操更是抽调人手,将破损的城墙全部整修完毕,昼夜巡视,加强防务,可以说是严阵以待了。
然而,加上孙宾引来的三千援兵,平阳城内真正能够作战的兵士不过八千,在装备精良、不可一世的大魏五万武卒面前显得十分单弱。起初,公子卬根本未将眼前这个小小的城池放在眼里,只安排将军裴英引领左军攻城,自己则在离城不远的中军大帐里坐等破城捷报,安排下一步进击帝丘之事。
然而,裴英连攻两日,先后发起六波攻势,除在护城河和城墙下面留下近三千具尸体之外,并无任何收获。公子卬极是震怒,加派一万人再次发起进攻。经过一日恶战,平阳城下又添一千余具魏尸,平阳城墙依旧岿然不动。
公子卬恼羞成怒,召来众将,目光射向先锋裴英,将几案震得咚咚直响,声音几乎是吼出来的:“小小平阳竟能阻我大魏铁军三日,简直就是耻辱!”
裴英跪地叩道:“是末将无能,请上将军治罪!”
公子卬冷笑一声:“哼,明白就好!拉下去,斩首示众!”
众将面无血色,一齐跪下求道:“上将军——”
公子卬扫过众将一眼,缓缓说道:“念在众将求情的份上,本将权且绕你一命,命你将功赎罪,攻破平阳!”
裴英叩首谢道:“末将叩谢上将军不杀之恩!”
公子卬再扫众人一眼:“众将听令!”
众将军刷地起身,齐齐站成一排。
“诸位将军,传本将命令,无论何人,谁先攻入平阳,本帅记谁首功,赏金一百,晋爵三级!”
众将齐吼:“末将得令!”
“还有,”公子卬阴沉着脸,从牙缝里挤出,“破城之后,城中的财宝和女人,也犒劳将士。凡有抗拒,格杀勿论!”
“末将得令!”
又是一个黎明。
街道上再次传来打更老人的锣声和喊声:“全城百姓听好了,魏人仗势欺人,打上门来!君上有旨,人在城在,誓与魏寇血战到底!孙将军说了,凡是卫国子民,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声音已是沙哑,但锣声依然像往日一样响亮。
几个城门方向再次传来魏人攻城的战鼓声和冲杀声。几日下来,全城百姓似已习惯了这些声音,因而,并没有哪个像刚开战那日一样惊慌。大家仍像往日一样,男人默无声息地拿上守城器械匆匆上城,女人则洗手围炉赶做早饭。
司马府离宗祠不远。开战以来,府中只有孙安的妻子刘氏和两个孩子,包括家宰在内的所有仆从均被孙安召去守城,男仆御敌,女仆照料伤员、烧饭送物。
听到老人的声音渐去渐远,刘氏匆匆将锅中最后一只面饼放进竹篮,挎篮走出家门。没走几步,刚满八岁的妮子拉着四岁的弟弟孙欣小跑着追出来。两个孩子站在院门处,静静地凝视刘氏。有顷,妮子轻声喊道:“娘——”
刘氏停下脚步,走回几步,抚了抚妮子的头发:“妮子,你爹与伯伯、叔叔们正在东门打坏人,娘送干粮去,你带弟弟就在院子里玩,哪儿也不许去哦!”
妮子点了点头。
孙欣的两眼紧紧地盯住篮子:“娘,我要吃烙饼!”
刘氏拍了拍他的小脑袋:“宝宝乖,哦!这是烙给大人吃的,宝宝的饼待娘回来再烙!”
孙欣咽下口水,“嗯”了一声。刘氏回身走去,没走几步,又转回来,从篮中摸出一只烙饼塞在孙欣手里,在他脸上吻一下,头也不回地疾步走去。
妮子拉上孙欣又追几步,停住步子,望着母亲的身影渐渐远去。孙欣迫不及待地咬下一口,忽又顿住,撕下一半饼子塞予妮子:“阿姐,你也吃!”
妮子复推回来:“阿姐不饿,弟弟吃吧!”
孙欣将半只烙饼拿在手中:“你要不饿,我先拿着!”
妮子点头道:“好吧。小欣儿,咱们到宗祠里玩吧,那儿人多!”
孙欣点点头。
刘氏匆匆赶到东城门时,魏人正在猛烈攻城。城门下面,魏武卒如同蚂蚁般潮涌而来,城外的壕沟早被他们填平,城墙上架起无数道爬梯,更有百人抬起一根巨大的圆木,一下接一下地撞击城门。城上守军不断有人中箭倒下,箭矢也用完了,仍然活着的纷纷敲掉城垛上的砖头,一块接一块地猛砸下去。
领头攻东门的正是戴罪立功的裴英。只见他光着膀子,面目狰狞,站在一边,喊着号子,指挥众武卒撞击城门。巨大的圆木一次又一次地撞在厚厚的城门上,发出咚咚的巨响。城门松动了。
守城兵士已所剩无几。孙安看到情势危急,一面使人快马报告孙操,一面急令剩下的十几名兵士赶到城门里侧,死命顶着。
随着一声巨响,城门轰然倒塌,顶门的兵士全被砸死在城门下面。魏人发声喊,一窝蜂似的卷进城门。
城门楼上,孙安早已成为血人。见大势已去,孙安拔出宝剑,在衣服上拭去剑上的污血,又拿袖子擦了擦眼睛,正要冲入敌群,陡然看到妻子刘氏吃力地爬上城楼。
她的腿上和后背各中一箭,脸色苍白,已经爬不动了。她的手中依然挽着竹篮,篮里是出锅不久的烙饼。
孙安大吃一惊,飞身上前,抱住妻子,将她放在一处城垛下,凄然叫道:“夫人——”
刘氏望着他,指着城下,断断续续地说道:“夫君,魏——魏人进——进城了!”
话音未落,裴英已经领着数十魏卒冲上城楼。看到城门楼上已无守卒,只有他们夫妻二人,wωw奇Qìsuu書com网裴英大手一挥,众军卒立即围拢过来。裴英冷冷一笑,微微抬手,五六个士兵纷纷拿起弓箭,瞄向二人。
孙安抱起妻子,扫一眼张弓拉弦的魏兵,轻声说道:“是的,夫人,魏人进城了!”
刘氏惨然一笑,推了推篮子:“夫君,你——吃口饼吧,刚出锅的!”
孙安点了点头,将手伸进篮中,摸出一只饼,放进口里。刘氏深情地望着孙安,缓缓合上眼皮。孙安将刘氏轻轻放下,再咬一口烙饼,拿起带血的宝剑。
猛然,孙安大喝一声,腾空而起,直取裴英。弓弦响处,孙安连中数箭,坠地而亡。
听到东门危急,孙宾急急带人赶来。几天下来,他的一千预备队也只剩下数十人,且个个疲惫不堪。他们尚未赶到,东城门已经失守,大批魏人涌入城中,迎面扑来。孙宾率众且战且退,刚好遇到也从南门策马退回的孙操。
父子二人合兵一处,拼死抵抗。卫人惊恐失色,四散奔逃。大魏武卒亦四散开去,无论男女老幼,一概疯狂猎杀。孙操父子撤至北门,身边兵士已所剩无几。孙操伤痕累累,胸部又中一箭,跌下马来。紧追于后的三个魏兵一拥而上,局势万分危急。正在与人厮杀的孙宾一眼瞥见,挑战对手,大喝一声,挺枪冲来,奋起神威,连挑三人,扶起孙操:“阿大!”
孙操手指北门:“快——杀——杀出北——北门!”
孙宾泣道:“父亲,宾儿——宾儿不能扔下父亲哪!”
孙操吐字艰难,一字一顿:“快——快走!禀——禀报君上,魏——魏人屠——屠——屠城——”说罢,伸手摸住胸中箭镞,用力一按,当即气绝。
孙宾抱住孙操大哭:“父亲——”
又有魏兵冲过来。孙宾不及多想,抱起父亲的遗体放于马上,自己也飞身上马,大喝一声,挺枪冲出北门,绝尘而去。
大魏武卒连攻不克,个个憋得难受,这又得了公子卬允许杀人的指令,因而再无顾忌,不分男女老幼,见人就杀。整个平阳城里,惨叫声、哭喊声不绝于耳。
宗祠是卫人据守的最后堡垒。自魏人攻城以来,这里几乎成为一个战地医院,数以百计的伤员被抬到这里,由志愿赶来的女人们护理。当大队魏兵冲到这里时,所剩无几的卫兵和宗祠里的伤员殊死反击。女人们吓得挤成一团,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妮子和孙欣姐弟二人抱成一团,正无个躲处,打更老人急走过来,将他们领至宗祠一角的柴垛后面,嘱咐他们死也不要出声,这才转身疾步走出。
魏人冲进来,对准毫无反抗之力的伤员乱搠一通。打更老人和余下的数十位年轻女人被逼在另外一个角落。
小孙欣大睁两眼,惊恐地望着干柴外面发生的惨剧,妮子紧紧地搂住弟弟,全身颤动。
在卫兵伤员的声声惨叫中,鲜血像条条小溪一样越过柴堆,流淌到他们跟前。孙欣惊惧的两眼直盯着越来越近的污血,瑟瑟发抖:“姐——姐——”
妮子将弟弟紧紧搂在怀里,朝墙角里面挪了挪,轻声说道:“别——别怕,姐——姐在这儿!”
战争使人疯狂。一个魏兵听到声音,急走过来,一脚踹开柴垛,见是两个小孩,正要冲上去,另一人道:“不必费劲了,看我的!”
他走进宗祠,拿出一只火把,在女人们的尖叫声中扔向一堆干柴。可怜两个孩子,只一会儿,就在熊熊大火中成为两具焦尸。
“畜生——”悲愤欲绝的打更老人声嘶力竭,颤着沙哑的嗓音大声骂道。
众魏兵听到骂声,回头看到数十名女子紧紧拥住一个老人,将他视作唯一的傍依了。几名魏兵直走过去,扯开众女人,正要提枪搠他,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慢!”
说话者是眼睛血红的裴英。裴英缓缓走到一堆女人跟前,望着人堆中的老人,阴阴一笑,低声喝道:“老家伙,出来吧!钻到女人堆里有何出息?”
老人手拿铜锣,悲怆地站起来,颤着步子,一步一步走向裴英。陡然,老人扬起木槌,使尽力气敲响铜锣,哑着嗓子大声叫道:“全城百姓听好了,君上有旨,人在城在,誓与魏寇血战到底——”
站在身边的百夫长挺枪又刺,裴英再度摆手,指着那群女人对百夫长道:“他不是要与魏寇血战到底吗?你们可以让他亲眼看着这些女人是如何血战魏人的!”言毕,阴笑一声,转身走出院子。
早就欲火焚身的百夫长大声吼道:“弟兄们,将军发话了,你们还愣个什么?”
刹那间,众魏兵就像一群饿狼扑向数十名毫无反抗之力的女人。老人扬起铜锣,一头撞向百夫长,百夫长轻轻一闪,反手将他扭住。早有一名魏卒上前,将老人的两只胳膊扭牢,让他直面兽行的场景。
苍天呜咽,大地悲泣!
当浑身是血的孙宾抱着父亲孙操的尸体一步一步走进宫门时,所有的朝臣惊得呆了。
孙宾走到成公前面,放下尸体,叩拜于地:“平阳郡守孙操、末将孙宾叩见君上!”
卫成公望着孙操的尸体张口结舌,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孙——孙将军——”
孙宾再拜:“平阳守丞孙操、司马孙安与平阳男女两万臣民严守君上旨意,与魏寇血战四日,尽皆以身殉国!守丞孙操临终之前嘱托末将禀报君上,‘魏人屠城——’”
听到平阳两万臣民以身殉国,又叫到魏人“屠城”,众臣无不倒吸一口凉气。孙机老泪纵横,踉跄几步,扑倒在孙操的尸体边。孙宾扶住,祖孙二人一齐跪在孙操的尸体边,孙机伸出两只布满青筋的老手,轻轻拭去爱子脸上的血污,两滴浊泪缓缓滚出。
孙宾跪在父亲的另一边,默默注视着父亲的遗体。
卫成公缓缓起身,面对烈士的遗体,改坐为跪。众朝臣纷纷跪下,轻声啜泣。
朝堂之上,唯有孙宾没有哭泣。有顷,他陡然抬头,用袖子拭去脸上血污,朗声叩道:“启奏君上,末将孙宾请命出战,抗御魏寇,为平阳死难者复仇!”
卫成公的眼睛似在喷火,沙着嗓子大声骂道:“这帮畜生!”抬起头来,转向帝丘司马栗平,“栗将军,这帮畜生现在何处?”
栗平朗声说道:“回禀君上,据探马来报,魏人先锋逼近楚丘!”
卫成公陡然站起,一字一顿,字字如锤:“寡人晋封你为楚丘守丞,摄平阳郡守,引兵五千,驰援楚丘。你可诏告楚丘臣民,他们面对的不是敌人,而是一帮畜生!诏告臣民,就说寡人与他们同在,要像孙操、孙安两位将军及以身殉国的所有平阳臣民一样,活要活出胆气,死要死出豪气!”
众臣从未见到卫成公如此激愤过,无不激情澎湃,义愤填膺。栗平叩拜,声音呜咽:“末将领命!末将誓与楚丘共存亡!”
卫成公示意,内臣拿出虎符,成公亲手交予栗平。栗平拜过虎符,转身出宫,到校场点过五千兵马,急驰楚丘。
栗平走后,卫成公使人抬走孙操,以公卿之礼厚葬。
众臣各自领命散去,卫成公留下太师、孙机和御史,缓缓说道:“寡人留下三位爱卿,是要你们完成一件大事!三位爱卿听旨!”
三人叩拜:“微臣候旨!”
卫成公拿出三封书信摆在几案上,长叹一声:“唉,魏罃如此逞凶,列国竟然无动于衷,看来,他们是在争礼啊,他们是要寡人去求他们!老相国,你出使齐国,太师出使韩国,御史出使赵国,立刻出发!”略顿一顿,字字如锤,“诸位爱卿,卫室已到存亡关头,寡人恳请诸位务必转致齐公、韩侯和赵侯,别的不多说,只说卫室君臣愿为天下大义,玉石俱焚!”
三臣俱是泣拜:“微臣遵旨!”
三人匆匆退出,就要走出房门时,卫成公又道:“相国留步!”
孙机停住步子,折回来。
卫成公对内臣:“宣孙宾觐见!”
不一会儿,孙宾走进,叩拜于地。
卫成公看一眼孙宾,缓缓说道:“孙爱卿,你年岁大了,一路颠簸,就让孙儿陪你去吧!”
孙宾犹疑地望着孙机:“爷爷!”
“另外,”卫成公缓缓说道,“老爱卿为卫室操劳多年,寡人未能酬报。寡人早已使人在齐都临淄为爱卿购置一处田地,此番出使,见过齐公,老爱卿就——就不要回来了,留在那儿和孙子颐养天年吧!”
孙机跪于地上,连拜三拜:“老臣叩谢君上隆恩!眼下国家危难,正是用人之际,老朽恳请君上收回成命,容留宾儿为国尽力!”
听闻此话,孙宾当即叩道:“末将恳请君上,留下末将为父报仇,为国尽忠!”
“孙将军请起!”卫成公擦一把泪水,亲手扶起孙宾,“好!寡人晋封你为帝丘司马,替代栗将军之位,统领全城臣民,包括寡人,誓死抗御魏寇!”
孙宾泣拜:“末将领旨!”
孙机拜辞卫成公,策动一辆驷马轺车,赶赴齐都临淄。驾车的是跟他多年的老家宰,府中护院、青壮年,他一个不带,全部留予孙子守卫帝丘。
老家宰催马扬鞭,星夜兼程,从帝丘到临淄千二百里,不及三日就已望到临淄城门。
主仆二人赶到齐宫时,齐威公与几位朝中重臣正在廷议魏卫战事,在场的人包括太子田辟疆、相国邹忌、上大夫田婴、上将军田忌等齐国重臣。
上大夫田婴躬身奏道:“不出君上所料,魏罃果然杀鸡儆猴,以卫公未去赴会、蔑视大魏为由,使上将军公子卬率兵五万,于数日前突然侵卫!卫公诏令全国臣民殊死抗御,公子卬五万大军正在围攻卫国边城平阳!”
“奇怪!”田辟疆眉头微皱,似乎弄不明白,“卫公一向胆小如鼠,树叶掉落下来,他也要闪闪身子,唯恐飘到他的头上,伤及他的哪根毫发!前番孟津之会,魏罃大嗓门一吼,此人魂飞魄散,连酒爵也碰翻于地!可——”
齐威公面呈微笑,望着辟疆,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田辟疆接道:“此番孟津之会,此公却是判若两人,非但不去赴会,且在大敌压境之时,竟然独自撑着,至今未向大国求救——”
辟疆话未落地,内臣走进:“启禀君上,卫国使臣孙机觐见!”
齐威公笑道:“疆儿,你这话说得早了点儿!”转对内臣,“宣卫使觐见!”
不一会儿,一身麻服的孙机迈着颤巍巍的步子走进殿中,叩拜于地:“卫使孙机叩见齐公。魏人悍然出兵,入犯卫境,卫公特使老朽转谕齐公,卫室君臣愿为天下大义,玉石俱焚!”说罢,从怀中掏出卫公书信,“此为卫公手书,敬呈齐公御览!”
内臣上前,接过书信,正欲呈上,齐威公摆手道:“读吧!”
内臣朗声读道:“魏罃恃强犯上,先借朝见周室之名戏弄天子于孟津;后又自立为王,挑衅天下诸侯于逢泽;今又兵犯吾境,屠吾臣民!是可忍,孰不可忍!卫室虽弱,志不可夺,卫室君臣决心以身殉义,与魏寇血战到底!大周子民卫室二十三世君姬速泣血以告!”
众臣听毕,无不肃声。齐威公沉吟有顷,抬头望向孙机:“孙相国为何身着麻衣?”
“回齐公的话,”孙机缓缓说道,“老朽长子孙操、次子孙安镇守卫国边城平阳,于四日前以身殉义!”
齐威公陡然一震:“平阳失守了?”
孙机声音低沉:“回齐公的话,平阳臣民誓死御敌,魏国上将军公子卬久攻不克,恼羞成怒,在城破之后下令屠城,平阳两万臣民,包括妇孺,尽遭屠戗!”
齐威公震几怒道:“这个屠夫!”略顿一顿,恢复常态,“老相国旅途劳顿,暂回馆驿安歇几日如何?”
“谢齐公美意!”孙机拱手禀道,“卫国一片火海,老朽岂能独安?”再拜后起身,缓缓退出。
望着孙机颤巍巍的身影退出大殿,齐威公点了点头,缓缓站起来,朝孙机的背影深揖一礼,大声送出一句:“田因齐恭送孙老先生!”复坐下来,转对身边诸臣,“如此忠良,不愧是孙武子之后啊!”
田辟疆大是诧异:“什么?他——他是孙武子之后?”
齐威公点点头:“是的,他就是春秋兵家孙武子四世孙。唉,若说起来,他还是咱们齐国人哪!”扫一眼几案上卫成公的书信,借机教导太子,“疆儿,今日之事,你可有感悟?”
“儿臣有一事不明,望君父点拨!”
“说吧!”
“卫公此前唯唯诺诺,温如柔兔;今日却誓死不降,猛如斗鸡。前后变化之大,实令儿臣瞠目!”
齐威公点了点头:“方今乱世,大国争霸,小国图存。弱小的卫国正好夹在魏、赵、齐、楚四个大国之间,疆儿啊,如果你是卫公,应该如何?”
田辟疆沉思有顷:“不能逞强!”
“正是!”齐威公微微一笑,“别看姬速处处示弱,时时露怯,有一点你不得不服,二十年来,天下无时不起烽烟,弱卫却是国泰民安,并无一丝儿战祸!”
田辟疆急道:“可这次——”
“这正是寡人要对你说的,”齐威公摆手止住他,“卫公绝非等闲之辈,别看他在小事上唯唯诺诺,大事上从来断得分明。表层上看,魏罃称王,旨在改朝换代,颠覆周室,而卫公身为周室嫡亲,自然不能赴会。从深处看,魏罃视弱卫为盘中餐,早欲吞之。卫公看得明白,因而明尊魏室,暗亲赵、韩,更与寡人过往甚密。魏罃此番兴兵犯境,明为惩罚卫公,实为借机灭卫。卫公生死存亡系于一线,再不逞强,更待何时?”
田辟疆若有所悟:“儿臣明白了。只是卫公如此以卵击石,亦为不智!”
“不不不,”齐威公连连摇头,“卫公没有那么笨!他早就断定,寡人不会坐视不管,韩侯、赵侯亦不会袖手旁观。”
田辟疆大瞪两眼,无比惊讶:“此又为何?”
“因为利害!”齐威公缓缓说道,“自春秋以降,列国之间,无非是强者恃强争霸,弱者示弱图存。魏罃恃强称霸,诸侯尚能忍受,因为他无论如何闹腾,无非是一列侯,大家仍然在名义上平起平坐。魏罃称王,情势就不同了,因为此时他是以王者自居,凌驾于诸侯之上,随心所欲地安排天下。诸侯人人自危,必将群起攻之!”
田辟疆恍然有悟:“难怪卫公在信中只言天下大义,连一句求救的软话也没有!”
“这也还是表皮上的,”齐威公进一步开导他,“天下大义不过是虚名而已。方今天下,看重道义的人越来越少,人人唯重利害。此事的利害在于,泗上诸国,论富庶莫过于卫。换言之,卫国是一块肥肉,谁都想吃。魏罃他想一口独吞,怎么可能呢?”
田辟疆哪里想得这么多,听到此处,禁不住对公父的老辣赞叹有加,连连点头。
“疆儿啊,”齐威公嗟然叹道,“现在你该明白了吧,这个姬速,当是一个人精哪,只可惜他生在弱卫,真也难为了他!”
田辟疆由衷叹道:“儿臣长见识了!既然必须救卫,君父打算何时起兵?”
齐威公沉思有顷,缓缓说道:“依韩侯的脾气,韩人必于三日内起兵,赵侯也拖不过五日!疆儿,你且说说,寡人何时起兵为宜呢?”
“儿臣以为,既然卫公是个厉害角色,我们可以再缓几日出兵,让他尝一尝逞强是何滋味!”
齐威公轻轻摇头,转对田忌:“田爱卿!”
田忌应道:“微臣在!”
“寡人予你步卒五万,战车三百乘,明日出发,陈兵卫境!”
田忌多少有些诧异:“陈兵卫境?君上,我们此去,难道不解帝丘之围?”
齐威公微微笑道:“是解帝丘之围。不过,我们出兵,更多的是成全一下卫公的面子。若是不出寡人所料,帝丘之围,自有人解!”
二人皆是不解:“自有人解?谁?”
齐威公微微一笑:“去吧,到时自然就知道了!”
老相国孙机走到宫门外面,老家宰急迎上来,扶他登上轺车。
“主公,”老家宰轻声问道,“去哪儿?”
孙机朝前一指:“回帝丘!”
老家宰泣道:“主公,您——您总得歇息一晚哪!”
“唉,”孙机轻叹一声,缓缓闭上眼睛,“车上歇吧!”
平阳城头,残阳如血,片片废墟,无数烟柱。几处明火仍在燃烧,滚滚浓烟从西门洞里窜出。
一行十余褐衣人脚踏草鞋,神情阴郁,脚步匆匆地走进空无一人的城门。四周静得出奇,一切皆已死寂。街道上,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惨状不忍目睹。四处流淌的污血多已凝固,紫红的血色在五月晚霞的映衬下越发紫红,森然可怖。
众褐衣人在尸体堆中穿行,没有一人说话,像是一群哑巴。打头的白须老者越走越慢,快到宗祠时,终于停下脚步,缓缓闭上眼睛,两滴老泪徐徐盈出,滑落下来。
这是一群闻讯赶来的墨者,白须老者正是墨家巨子随巢子。数日之前,他们在嵩山深处的墨家大院里突然听说魏人袭击卫国,迅即启程,及至赶到,却是迟了。魏人早已撤走,平阳成为一座死城。众墨者四散开去,搜寻生存者。不多一时,一个中年墨者疾步赶来:“禀报巨子,宗祠里有活人!”
白须老者陡然睁开眼睛:“快!”
随巢子与身边几人匆匆赶至宗祠,却被眼前的惨状惊呆了。整个宗祠全被焚毁,几处烟柱仍在冲天卷扬。院里陈列二百多具尸体,死状各异,左边角落里蜷缩两个抱成一团的焦尸,显然是两个孩子,场地偏右处,一溜儿躺着数十具年轻女尸,个个衣衫不整,全身赤裸,显然在被屠杀前遭到集体奸污。
就在她们的身边,一个手拿铜锣的老人跪在地上,正对着她们,像是一尊泥塑。没有哭泣,没有表情,也没有泪水。如血的残阳辉映在他那被刀刻过一般的额头上。
面对令人发指的兽行场面,所有墨者全都呆在那儿,一如眼前敲锣的老人。此时,莫说是愤怒,即使悲伤,也是多余的。白须老者长叹一声,再次闭上眼睛。有墨者捡起被强行扒掉并扔在一边的衣物,盖在她们的羞处。
中年墨者慢慢走向老人,小声喊道:“老丈!”
老人一动不动。中年墨者又喊一声,老人依然不动。中年墨者心头一惊,以为他也死了,伸手拭了下鼻息,仍有呼吸,这才放下心来,从腰中拿出水囊,递予老人:“老丈,喝口水吧!”
对他的善意,老人似是没有听见,也似没有看见。中年墨者正自不知如何是好,老人突然动了一下,缓缓站起,拿起铜锣,猛力敲了一下,张口喊话。然而,老人的嘴唇早已干裂,嗓子完全沙哑,只见唇舌在动,却无声音发出,就如被人割去舌头一般。
老人对眼前的褐衣人视而不见,敲着锣,喊着话,迈着僵直的步子,缓步走向宗祠大门。众墨者面面相觑,一个年轻一点的轻声问中年墨者:“大师兄,听出他喊什么了吗?”
中年墨者摇摇头,目光转向随巢子。
随巢子缓缓说道:“他喊的是,‘全城百姓听好了,君上有旨,人在城在,誓与魏寇血战到底——’”
众墨者皆为所动。眼见老人走出院子,中年墨者拔腿追去,随巢子拦道:“让他去吧!”
中年墨者顿住步子,不解地望着白须老者:“巨子,他——他——”
随巢子不无沉重地说:“他已经疯了!”
一阵更长的沉寂。所有墨者皆像钉子一样钉在地上,目送敲锣老人渐去渐远。
随巢子长叹一声,吩咐中年墨者:“告子,召集附近墨者和附近乡人,从速掩埋尸体!眼下天气炎热,尸体处理不及,必将引发瘟病!”
“弟子遵命!”
“再派几人赶往楚丘和帝丘,辅助卫人守城!这群魏人失去理智了!”
“如此恶行,真是禽兽不如!”
“唉,”随巢子长叹一声,摇了摇头,“眼前这些,不过是个开始!”
众墨者皆为震惊:“是个开始?”
“是的,”随巢子扫一眼满院的尸体,“这是一根链条,一环套一环,魏侯称王是第一环。告子,这儿的事,为师交予你了。”转向身边的年轻墨者,“宋趼,你随为师走一趟安邑!”
“弟子遵命!”
告子疑惑的眼神望向随巢子:“巨子,您去说服魏侯?”
随巢子点了点头。
“魏侯他——肯听先生吗?”
随巢子没有说话,有顷,慢慢抬起头来,似是自语,又似是回答:“看天意吧!”
平阳屠城之后,公子卬总结教训,决定不在一个地方缠绕,而是兵分两路,由先锋裴英领兵一万五千围攻楚丘,自己则亲领余众直取卫都帝丘。
公子卬将帝丘围定,遂以犀利言辞写出劝降书一封,使人射上城头。卫成公未予拆看,令人原书射回,同时射下战书一封,直呼收书人为“禽兽”。公子卬恼羞成怒,命令在楚丘、帝丘两地同时攻城。
楚丘原有兵马四千,加上栗平的五千援军,共有将士九千。兵力虽弱,但有平阳屠城的前案,楚丘军民反而铁成一团,宁可战死,也不愿在赤手空拳时任人屠宰。帝丘亦然。因而,魏武卒虽然骁勇,但在人数众多、毫无退路的百姓面前,竟也束手无策。公子卬原定五日破城,不料连攻八日,两座城池依旧挺立。
堂堂大魏铁军,连不堪一击的弱卫城池也奈何不得,公子卬实在挂不住面子,愤而责令部将立下军令状,限其三日,要么克城,要么提头来见。
第九日凌晨,天刚破晓,魏军再度发起猛攻,战斗异常惨烈,双方兵士均似杀红了眼。
楚丘城下,战鼓咚咚,喊声震天,大魏武卒一波接一波地疯狂攻城。城上卫兵却无任何声响,甚至连鼓声也没有,所有军士、百姓皆将力气省下,默无声息地将箭矢、砖石、滚木等所有能够伤人的东西砸下城墙。前面的倒下,后面的立即补上。栗平浑身是血,左臂中箭也顾不上去拔,挺枪直搠登上城墙的魏兵。
帝丘城下,公子卬亲自擂鼓,众魏兵奋勇争先。城门楼上,卫成公全身披挂,手持长矛,冒着矢雨沿城墙巡视。四名力士抬着一只黑漆棺材跟在后面。守城将士看到国君抬棺巡视,无不拭泪杀敌!
战至黄昏,魏人无一处突破,只好鸣金收兵。天色黑定,在一段较为隐蔽的城墙下面,几个黑衣人轻声向城上喊话。城上兵士急报孙宾,孙宾问过,知是墨家弟子,当即垂下绳索,墨家弟子顺绳攀上。
墨家弟子以善于守御闻名列国,见到他们,卫成公、孙机等就如吃下一个定心丸,当下使孙宾陪同他们视察各处城防,并按墨家弟子所画图纸,组织城内木工赶制守城器械,同时比照帝丘城门的尺寸,造出多辆专守城门的兵车。
兵车造好之后,卫成公带朝臣观看演示。兵车的前面和上面均安装有利刃和尖矛,后面接在一个旋转的装置上。墨家弟子在车后转动轮盘,前面的兵刃立即活动起来,或旋动,或刺击,寻常人等休想靠近。即使城门被人撞开,只需将此车塞上,便如铜墙铁壁。
卫成公见状大喜,立即传令安于四门之内,命兵士昼夜守候。城上将士见无城门之忧,心中大定,只将全力放在城垛上面。
三日限期已过,楚丘、帝丘两城依然固若金汤。第三日傍黑,公子卬鸣金收兵,众将像是斗败了的公鸡,一个个哭丧着脸,耷拉着脑袋走至中军帐,排成一溜跪在公子卬面前,齐声说道:“末将无能,听凭上将军处置!”
法不责众,何况是三军的所有将官!公子卬铁青着脸扫诸将一眼,敲着几案道:“看看看,就你们这副熊样儿,哪一个像是我大魏将军?”
众将互望一眼,果见人人灰头土脸,身上甲衣没有一个完整的。更有两个挂上彩头,一个伤在额头上,另一个伤在胳膊上,好在伤势不重,随军医师草草包扎,立即赶至大帐复命。若是战胜,负伤是件荣誉之事,眼下战败,在这中军帐里,两块白纱就显得分外扎眼。
公子卬扫了二人一眼,又要责骂,探马飞至:“报——赵、韩、齐三国援兵,已经开进卫境,正向帝丘进发!”
众将皆惊,不约而同地望向公子卬。
公子卬闻听此话,非但不惊,反倒哈哈大笑起来。众将莫名其妙,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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