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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音

安意如 (当代)
安意如新作:观音
人民文学出版社
安意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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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石褪玉露(1)
这一年,是迷茫,挫折,欣悦的交集。
当我开始准备写戏的时候,我一开始想写的是京剧。
那些怎么也不会老去的旋律,它们让我心醉神驰。我企图把我所感知的美和人分享,它们是我年少至今的珍藏。如同小女孩的私物,在合适的时候,总想拿出来和人分享。即使它很有可能不值一哂。
但我逐渐发现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不是一个表演艺术家,我不能站在舞台上用身段和唱腔来完美地呈现一个故事。而仅仅通过文字的描述去形容京剧的美妙又是不够的,很容易就干涩乏味,空空荡荡。事实和描述之间的巨大鸿沟,很可能使原本忧伤动人的故事变得索然无味。
有一些美是可以通过文字来传达的,而有一些美,是自有形态的,它们是稳固直至封闭的,不能被转化。你必须耐心接触,进入,深入,再深入。直到你整个人与它有了心领神会的交合。这种感觉是旁人无法替代的。
这是我所遇到的第一个挫折。
后来,我试图通过表演者的角度来探索京剧之美。谭鑫培,余叔岩,马连良,梅兰芳,程砚秋,光是这些如雷贯耳的名字,他们的风仪,也足以让我抛下一切,甘心回到1900,和他们一起生活在那个起伏跌宕战火纷飞的年代。
我知道向往终是虚妄。那年代已飞离我去,那些人一去不回,百般相思亦是枉然。
章诒和不会知道,我是多么感伤于她的《伶人往事》,哀伤于马连良的死去,他遽然的离世让我怦然心碎——联想到故去的外公。因为外公的缘故,我对清矍的老人总有割舍不断的好感,何况他是马连良。
写京剧要写角儿,戏曲其实是残酷的,离了角儿就离了魂。写角儿势必要有机会对人有持续深入的了解,如同观察一株植物如何从萌芽走到落叶归根,用心分辨根茎枝叶花,究竟有何特别。而我,显然缺少这样的机缘。了解一个人绝不仅仅是通过一些影像文字的肤浅描述。那些浮光掠影的东西,终是来自别人,归于别人的记忆。
我看齐如山回忆录里写的那样亲和恬淡。往昔静水深流,真叫我心向往之。齐先生是民国名士,近代戏曲研究的第一人,他总结的“无声不歌,无动不舞”俨然已经成为人们提到戏曲时必提的八字真言。
他回忆当时去看梅兰芳演《汾河湾》,以他的眼光苛刻,并不觉得梅有多出众,然而梅当时具有的观众缘已足够叫他吃惊。一场戏听下来,他觉得梅兰芳功底很好,是个可造之材。他觉得梅对柳迎春这个人物的心理揣摩不够确切,在表演上尚有可改进之处,一时兴起写信给梅,提了几条建议,再去看时,梅已经依照他的指教一一改了过来,这让他觉得梅很受教——由此与他建立深交,直至帮助梅成为真正的大家。
这样的事,他说起来是家常闲话,于他而言确实是家常。言者清淡,听来有味。而我们总是不自觉就正襟危坐,以追慕前贤之心去品评谈论。过于谄媚刻意地表白自己,恨不能扑过去耳鬓厮磨。试图将每一件平常小事都说成独一无二的轶事,掘地三尺,在每一点旧事的碎屑里搜索华丽的残影。
这是一件多么徒劳的事情。
如果说,章诒和还有机会捕捉到绝世名伶退场时的衣香。晚生如我,真的只能在长安街上那个很没有戏味的戏院里捡几场还可以入耳的戏来听了。而且,心凉的是,身边往往没有几个人。
◎自序·石褪玉露(2)
这是我的遗憾,也是我更大的挫折。
最终我只有回到故事身边。我发现,它一直在我身边,如同忠贞的情人。一路见我迷茫,见我反复,它依然耐心守候。直到我醒悟,离弃了那些妄念,它们依然与我相依为命。
真是命中注定啊!
我重新进入到我所熟悉的故事里面,一如重新与之相爱。这一次我不再粗暴轻率地对待它,而是用对待情人的温存忍耐。我们重新接纳对方,如进入情人的身体那般情意深长。我要它和我都放开,将感觉坦露,每一处褶皱轻抚,再微小的细节亦被关注。
我不再急切地去表白什么,那样会使我像一个唠叨的妇人。不再刻意地追求宏大叙事,避免了惺惺作态。我试着去描述一个个完整的故事,再现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贸然站在时代的角度作出价值判断。我开始用心去揣摩剧中人的生活,他们的思维,分析他们际遇变化的原因——体察每一次轻小细微的抖颤。那是命运在发生变动。
我的讲述有时仍不可避免地偏离,滑向自我沉溺,这是一个感性写作之人的致命缺点——为了标榜感受的独特性,夸张个人感受。我的价值判断也会急不可耐地从幕后跳出来,打断原本刻意维持的冷静叙事。
但我深信。这本书会是不同的。与我自己以往的不同,与别人的也不同。
选择杂剧是一件多么劳碌的事情。有时候我觉得我是在自虐。当你习惯了唐诗,宋词的优雅缠绵之后,你几乎会自觉地抵制这个世俗化的产物。它很难符合高雅清淡的口味,显得直白低俗,不耐咀嚼,有时还充满了龌鹾和猥琐。对于男女之间那点破事更是津津乐道,不厌其烦。
它不像诗词歌赋那样懂得撩拨,欲近还远,善解人意,它太不懂掩饰,直至搞坏了你的胃口。可是当你进入了之后,你会发现它的孤寒由来有因。杂剧本身是一个寂寞的产物。是一群有志难伸,或者在我看来是活该一辈子不得志的读书人排遣寂寞、消遣社会的产物。它不可避免地用力太过,流露出尖酸刻薄的个人情绪。
随时摆出一副跟人死磕的蛮狠,很可能就悲壮地落了空。你呼天抢地,人家根本不搭理你。
我写这样一本书的动力来自于一件小事。有一次我随意地问身边的人,你们知道苏三吗?在座的人无一例外的不知道,知道的,也只是知道有一首流行歌曲叫《苏三说》,恰巧,那个R&B风格的歌星正是他喜欢的。
若你以为这是80后才有的问题那就错了。我接触的人多半是70后,60后的,他们同样一无所知。由此我意识到这是一个集体空缺,整体空白。所以我相信,这不是一个人的问题,也不是某个特定群体的问题。
大家都有文化上的疏缺,不可能人人都是百科全书。但是,当一种文化疏缺已经成为一种社会现象时,就有必要警惕,需要引起重视了。有什么比了解自身传统更重要的呢?
苏三是京剧《玉堂春》的女主角。而京剧的经典剧目多半来源于昆曲,昆曲,又源自于杂剧。一个被奉为高雅典范的东西来自于一个流于艳俗近乎色情的东西,这也是很有趣的。
读杂剧,有时读到心生抵触。可能正是它的粗暴自私是你我不敢直认弱点,有意回避阴暗。
你肯给它耐心,它回报你惊喜,世事多是这样相互和好。如是,我慢慢摒弃了对它的轻慢。在粗糙俗气中看出它精致雅气的底子来。我选择的几个故事,都是能够真正打动我的,它们在我心中存留了很多年。有的曲折离奇,一气呵成。有的文辞典雅,使人过目难忘。有的悲辛彻骨,叫人耿耿于怀。
用氤氲的方式去舒展它们,使之在心底复活。我不断地在想,如果我是当时的作者,我的思想是能超越他,还是不及他?我能写到这样的程度吗?我会如何去表述这份感情,处理这个人物?剧中人是在怎样的情况下会有这样的举动,这样的念想?那些时而深情时而幼稚的话,那些匪夷所思的念头,到底是作者刻意雕琢,还是人物真情流露不由自主的结果?
元曲有时腻腻于儿女私情,男欢女爱,文人在其间有意张扬才华,互相挤兑,游戏文字,插科打诨,但更多的是个人真情的流露,道破世情。渐渐,我看见石褪玉露的惊喜。
可以肯定的是,在我的文字中,没有带有时代偏见的字眼。古人追求功名,今人追求财富;古人三妻四妾停妻再娶,今人床友众多,夫妻双向出轨。试问谁比谁纯洁?凭什么说人家是在宣扬封建礼教和迷信?站在当时人的角度,他就该这么写,他这么写已经很大胆很先锋很身体了。我们不能以数百年后的思想来统一观点,试图净化数百年前人的思想。这是多么可笑的野蛮武断的做法。
事实上,在深读时,我常常讶异于不同时代人们思想和行为的相似,人们好像在某种程度上有着不可言传的默契,无法解释的固执和坚持。心灵意识的更替相较于社会变革,朝代更迭,无疑是缓慢乃至静止的。
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根深蒂固的东西依然根深蒂固。
你以为你英勇果断地离弃了,很可能只是换了个方向绕回来。人总是一面向前,一面退后。
有人说,世道再变,人心不变,这是它们的关系。在变中写不变,亦在不变中写变,那需要何等的目光清澈又要加上狠、辣、毒?
深觉有理。以为记,以为念。
◎《西厢记》(1)
《西厢记》:“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唐,大历年间,山西蒲城,适值残春。
普救寺中,张生正数着罗汉,寻觅自己的前生。
一转脸,他看见拈花带笑的崔莺莺。
她正与红娘闲聊:“你觑,僧房寂寂人不到,满阶苔衬落花红。”
声若娇莺,声声啼在他心上。
待月西厢。
她像一道光,漂亮将他毕生都点亮。
他是一道伤,她情愿终身拥有莫失莫忘。
——题记
(一)
我犹疑着该从何入手,思绪飘渺,我游移的笔端指向她。即将要抵达的故事里的女孩——莺莺。她姓崔,曾在四个类似的故事里出现过,展现出截然不同的精神风貌。分明不是一个人,却总被误认为是同一个人。这些故事使得她好像不断地在轮回。
她在前生的故事里,叫作莺莺,为了区别,我更喜欢叫她双文。那个故事后来被唐朝一个姓元的书生写成了《莺莺传》,他费心狡辩此事与他无关,但人们对此深表怀疑。在后世的故事里,她依然被叫做莺莺。一个宋朝姓赵的书生有感她的遭遇,为她创作了凄美的《商调蝶恋花鼓子词》,那是《莺莺传》的说唱改本。一个金朝的姓董的书生据此写出了《西厢记诸宫调》,另一个姓王的书生更在前人的基础上将她的故事写成了《西厢记》,广为流传。
我现在将试着为你描述她的脸,那是一种叫人惊颤的美。当你望向她,你会觉得自己将要被吸纳。你不由自主地融化,化作液体,还要心甘情愿地流向她。
张生那年见到的,正是这样柔弱而无坚不摧的美。他领受的,也是出于这样强大的美的摄压和绝望,张生瞬间陷入万劫不复的绝境。电光火舌的碰撞。她霸道地斩杀了他所有的生机,切断了他的退路,叫他不得不放弃抵抗,任她宰割。
唐朝的某个春天。山西的普救寺中,幽静无人的佛殿里,邂逅使年轻的目光更明亮。
她娇艳的脸庞使牡丹失色,娉婷的姿态叫弱柳为之自惭。她使人窒息的绝艳容颜,使张生脱口而出:“呀!正撞着五百年前风流业冤。颠不刺的见了万千,似这般可喜娘的庞儿罕曾见。则着人眼花撩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在半天。他那里尽人调戏亸着香肩,只将花笑捻。”
她正和红娘闲谈:“你看啊,这僧房幽静无人到。这满地的青苔绿得像流动的碧水,那落花飘下,却不知水要流到那里去,这岂不是自惹闲愁。”
张生见到她的人已经魂不守舍,即次听到她的声音,更是心醉神迷,在心中大叫:“我死也!”露出十足的花痴相。
莺莺的话透露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幽怨。连她自己也不明自己为何总是郁悒不乐。
旁观者清,我们曾在《牡丹亭》里看到了这种似曾相识的情绪。杜丽娘已经够多愁善感了,可是如果跟崔莺莺比起来,杜丽娘绝对是个性格疏豪,心地坦荡的姑娘。关于崔莺莺深沉善变的性格,后面会逐步揭示出来。
她习惯将心事埋的很深。她甚至不是完全信任身边的丫鬟红娘。这样一个心机深沉的小姐,纵然红娘聪慧非常,仍看不穿她隐隐勃发的幽怨。红娘只看见了张生,一个贸然出现的男人。她急忙拉她回避,像一个尽责的女保镖。
“那壁有人,咱家去来。”
莺莺没有惊慌地低头疾行,她不忘临去时对张生回顾。这临去时的秋波一转真是要了花痴的命!她一时远去,她如这春光模糊,美的亦幻亦真,却叫他呆立当地,久久难以回神。
◎《西厢记》(2)
"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休道是小生,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近庭轩,花柳争妍,日午当庭塔影圆。春光在眼前,争奈玉人不见,将一座梵王宫疑是武陵源。"
她目光的注视是强力的摧毁。他的四书五经全被焚毁,用仁义道德所构建起的城池轰然塌陷。他在一片瓦砾上仍苦心瞻仰她惊世骇俗的美。
他当下决定,便不往京师去应举也罢,转身对小沙弥说:“敢烦和尚对长老说知:有僧房我借半间,早晚温习经史,胜如旅邸内冗杂,房金依例拜纳,小生明日一定来。”
追女仔的第一步就是要找机会接近她,并且坚决地活跃在她周围。这一点张生做了很好的示范。
张生第二天一早准时出现在普救寺,下血本打点好了长老,拿下了厢房作为阵地。恰好,遇上了出来传话的红娘。张生对莺莺爱情的忠贞度是绝对可疑的,这厮一眼见着红娘就在心里怜香惜玉起来。暗自盘算:“好个女子也呵!大人家举止端详,全没那半点儿轻狂。大师行深深拜了,启朱唇语言得当。可喜的庞儿浅淡妆,穿一套缟素衣裳;胡伶渌老不寻常,偷睛望,眼挫里抹张郎。若共他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他叠被铺床。我将小姐央,夫人央,他不令许放,我亲自写与从良。”
得陇望蜀和前列腺一样是男性的高发病。我的这个论断,又一次被张生用行动证实了。真叫人恨啊!这边和莺莺八字还没一撇,那边已经算计到她的侍妾身上,还牛逼哄哄地自鸣得意,如果她们不许,我就要拿出我大丈夫的威风来,亲自写下从良文书,纳她为妾。
“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你叠被铺床。”这句话宝玉对紫鹃也戏言过,同样没得到好脸色。宝玉怎么说也和黛玉青梅竹马,他们的事已经是半过了明路的,无人不知。宝玉和紫鹃开这样的玩笑还有点由头——这也算他半真半假地跟黛玉表达爱意,尚且惹得黛玉撂下脸来,哭哭啼啼:“如今新兴的,外头听了村话来,也说给我听,看了混帐书,也来拿我取笑儿。我成了爷们解闷的。”
黛玉生气是对的。这轻薄算是无礼,可不比寻常玩笑。她如果听之任之,连她自己也要被人轻贱了。
倘若莺莺知道张生一开始就有这个贼心,且不知怎么心寒。
《西厢记》里,张生和红娘的对手戏是很多的,都多过于他和莺莺。红娘后来成了张生的爱情盟友,但她可不是一开始就对他另眼相看有好脸色的。
张生一脸花痴像地跑到红娘面前自报家门:“小生姓张,名珙,本贯西洛人也,年方二十三岁,正月十七日子时建生,并不曾娶妻。”
红娘看着这位突然出现的路人甲,深深觉得他莫名其妙,反问他:“咦!我问你了吗?”
张生锲而不舍地搭讪:“敢问小姐常出来么?”红娘怀疑地看着这位天外来客,心想我家小姐的行踪我凭什么跟你报备呀?你谁啊?敢这么出言无状,亏你还是个读书人呢!
红娘决定以彼之道还之彼身,祭起圣人之言之乎者也一通猛训,义正词严地打击张生慷慨激昂的色心。张生短时间内也的确是被她打击得不轻,一时铩羽而回,充满自怜自伤的小情绪:“小姐呵,你不合临去也头望。待扬下教人怎扬?赤紧的情沾了肺腑,意惹了肝肠。若今生难得有情人,是前世烧了断头香。”
在红娘面前,张生难有昂首挺胸的时候,从第一次交手起,一直维持着女强男弱的情况。红娘看着他垂头丧气地离去,没在意。
“花痴书呆子。”她好笑地想,转身入内给崔母回话去了。
◎《牡丹亭》
《牡丹亭》:“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爱情,是往返的幻觉。我馈赠于你,你回馈于我。
放不开,那命运鉴定的爱情,躲不开,这注定凄艳的荣幸。
所以——就让我以死来殉你,请葬我于此,等来年春动,你以生来赎我。
经书苦口婆心: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世间男女置若罔闻。
——题记
(一)
游园那天早晨,春光分外殷勤。杜丽娘醒来后一如往常神情慵散。据丫鬟春香回忆,那天早晨,她似乎没有什么不妥,只是显得有些忧闷。这一切,也许和窗外熏和的天气有关。
“那样的天气,看上去就是懒洋洋的。”春香说。她经过走廊时,还特意住脚,伸手向外探了探,空中漂浮着一些游丝一样的东西。她抓了一把,发现手里什么也没有。“连太阳闻起来,都有香气。”
她满足地深了一口气,朝小姐的房间走去。
“小姐。”——她看见小姐杜丽娘,默默地坐在那里,花样绣线被抛在了一边。春香机敏地收拾起已快要熄灭的香,没有多问。
杜丽娘走了出去,倚在栏杆上。春香好像听见她自言自语:“一切都只是个梦而已。”
窗外春色,耳边莺啼更添了心上莫名感伤,她叹息着:“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她的处境和心境竟和书页间的美人不谋而合:“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对于生活,她早有不满却又习以为常。思想的空间再大,现实的空间却依然很小。能做的努力,就更少。
内心单纯明净的杜丽娘,在惊梦之前。麻木安心的做着顺民,她吐出一丝丝的苦闷,渐渐郁结成了一个茧——那迫使她反抗的动力,还在途中,没有抵达。
独立小院的杜丽娘叹息着,只觉得春色恼人,不知打哪来的忧闷。她刚做了一个梦,那该是一个让人心存眷恋,甚至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梦,也许是个面目模糊的男人,像一阵春风拂过桃花,她未及欢欣,他已遽然无踪。
梦短的几乎无痕,才叫她不禁暗自埋怨起窗前的莺啼将她惊醒。醒过来后,她只记得隐约的情节和清晰的感觉。心里像有一尾鱼在游来游去,但她怎么也捉不住。这让她很惆然,很烦闷。这又何尝不是一个危险的暗示,来日她一样会被惊起,独立深院。
只是下次。下一次的幽怀就没有这么好排遣了。
她一径发闷,眼前庭院深深,春意沉沉。她只觉得心事层层,却还没有开出来,只管饱饱地紧紧地压在心头。
生活如此单调乏味呵。无非刺绣,纺织,缝纫等女红,再来是读几卷诗书,和春香闲话几句,两个不出二门的小丫头能有什么时鲜的话题,能架得住天天腻在一起?春香又不喜读书,她纵有满腹诗情也无知音倾谈。
父母用心择选了一位饱学的老秀才做她的老师,期望把她教导的更知书达理,循规蹈矩。事与愿违。殊不知,杜丽娘的觉醒恰是从父母决定为她延师开塾开始的。
老先生才情枯涩,为人迂腐。刚开始讲《关雎》,可以讲到让人昏昏欲睡,然而就像一个微小的机会可以改变一个人一生的际遇。一个平庸的男子,照样可以触发一个才女的情思。杜丽娘恰是从陈最良身上照见自己是个才貌双全的女孩子。她读了很多书,写的一手好字,有不错的诗文功底,不俗的品味,而她的老师只知照本宣科。终身在贫寒中挣扎的男子,读书只为谋生,连砚台有眼为佳也不懂。
当人开始意识到自己很出色,和别人很不一样时,她的孤独感就出现了!她开始有她的苦闷——怀才不遇。这,竟然和远方她未来的恋人惊人的一致。
此时她倚栏远望,所望之处恰是来日柳梦梅自岭南来时要经过的梅关。这又是一个神秘地暗示,然而此时,人不能知。
与自觉长大,开始多愁善感的杜丽娘比,春香只是个爱玩的小丫头,她念念于游园的约定。不失时机地提醒她,我们该去游园了。
经过提示,杜丽娘终于想起来前几天说起的游园一事。她自然要回房精心打扮一番才肯出门。
有了寄托,她心情转好。“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看见外面响晴的天,空中漂浮着小虫辛勤吐出的游丝,夹杂在飞花乱絮,飘来这小院中,她突然觉得没那么寂寞。那游丝般,握不住的春天,虽然姗姗来迟,毕竟是悠悠地来到眼前了。
丽娘愈发用心地打扮起来。吩咐春香“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得彩云偏。”看见镜中的自己,陌生的自己娇艳可人。她忽然间害羞起来,好像被镜子窥出了端倪。
为了掩饰自己情丝荡漾,她假意嗔怪这该死的镜子,害得我把头发都弄歪了呢!
梳妆完毕,她又开始踌躇:“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到底去不去?这是个问题。顾影自怜时,她的心情是复杂的,既有自得,更有失落,爹娘老把我关在屋里,什么时候才有人能发现我的美呢?可是当她真正要踏出门时,她又开始犹豫不决。
面对春香撺掇型的赞美,杜丽娘道出了深藏的傲然:
“你道翠生生出落得裙衬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你赞我穿着绛红色的裙衫多么艳丽光彩,戴着宝石鋃嵌的花簪多么光彩夺目,你可知道我不止是喜欢这些漂亮的饰物,爱美是我天性使然。我的容颜如这春光一样曼妙姣好,又谁懂得欣赏呢?
恭谨温良的女孩自呈心迹:“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一句话道破天机。她原不只是温吞水似的大家闺秀,她天生长一颗妖娆的心,是喜欢和爱情较劲的小妖精。
◎《长生殿》(1)
《长生殿》:“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和死。”
游吟的诗人李暮。在落花的江南,遇见了李龟年老人。春深的江南,乍一曲李龟年的旧歌 依稀盛时管弦。
听他唱着:
开元的盛世孵出了一只凶年。
长生殿的恩爱孕育着马嵬坡的凄凉。
自私在紧要关口反噬一口。虚构的地久天长顷刻崩猝。
苦雨里,腐烂的草化成萤,带着她的怨念闪烁。
一夜老去的上皇在剑阁听雨,凄不胜凄。
他爱她,甚至认为他们的爱会天长地久。可天长地久的爱情,会随死亡而结束,还是会随着死亡延续下去呢?
——题记
(一)
很久以前,在没有看过《长生殿》的文本之前,我对它还存有一种难言的景仰和向往。那是隔山隔水的遥思,仅从只言片语的华丽,评论者的推崇和赞誉里自行拼凑,得出的印象。
可是,当我有一天读完《长生殿》和《梧桐雨》时,我出离愤怒了!懊恼地几乎想焚书坑儒,把这两个人一起拉出去枪毙五分钟。
不管是白朴还是洪升,都是没见过世面,仅凭自己的清寒品味就去意淫天家富贵的穷酸,就算像妖怪对唐僧那样,把他净饿三四天,清了肚肠,切片涮肉,端上桌来你依然得感慨那股酸臭味的顽固,简直噬魂附骨,至死不渝。
白朴且不提,洪升像谁呢?他让我想起高鹗,明明前人已跨鹤高飞,留一片青空自在,惹人怀想。他偏要做那个梦想鸡犬升天的人,站在地上絮絮叨叨,故意炫耀,烦的你想飞起一脚踢开他,偏偏,他拿着免死金牌,穿着黄马褂。
关于李杨的爱情,白居易表现地多好啊!精准节制——我只是引领你到此,让你对着残阳下的残垣自思自想。我不做导游,我不解说,解说势必要附会,我不评论,评论就有个人的观念掺杂。我所做的只是讲述,讲述的同时也是留白,要让你有自行想象的余地。
白居易也是一个热衷于表达自我的人,但在《长恨歌》里,他节制了自己的表达。他写《长恨歌》时,所逝不远,怀念总是有凭的,那消逝的大唐盛世啊,我来祭你,说什么呢?我对你的追思,涌到了唇边,又遽然退回到我心深处。最深的怀念叫千言万语都化做虚无。
对前朝最深的哀思,最浓烈的感情流露在笔端,一曲艳歌里见着日新月异,时代更迭,洪升与此早隔了万水千山。清朝人写唐朝事,连遗迹也没有了,只能拾起唐人诗词里的那些琼屑,缝缝补补。在别人的唇舌之间打转,哪还能激起火花,激起的也是口水。
康熙喜欢听昆曲。他喜欢《长生殿》,经常看连本大戏而不厌倦。皇帝的意志影响着潮流的演进,主流文化如此,当时的大众追捧不迭,哪有人敢质疑皇帝的品味?当大家都众口一词,方向一致时,提出与之相悖的观点,必然遭致冷落,讨伐,甚至严惩。被大众舍弃或舍弃大众,都会背负孤独,成为其他人眼中的异类。
一个人能够坚持内心的不顺服比顺服更艰难。
就算今日,大众仍难摆脱这种望尘下拜的媚俗心态,随便哪个名人冒出来忽悠几句尚且有广告效应,何况康熙这么有品味有修养的历史名人?他早已不是有名而是权威了。我当初可不是受了影响?心想康熙说好的话,应该不会差吧,那我也要看看。
公平地说,《长生殿》的传概写的真不错,是个好开头,看得我振奋不已:“今古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诚不散,终成连理。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和死。笑人间儿女怅缘慳,无情耳。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看臣忠子孝,总由情至。先圣不曾删郑、卫,吾侪取义翻宫、徵。借太真外传谱新词,情而已。“
◎《长生殿》(2)
这段话真是清洁有力,我能够感觉到,洪升提笔写下这段话时,他胸中激荡着不平气,不吐不快。好像一个人行走江湖,意气激扬,剑做龙吟。绝不能掉头走开,置之不理。
他说:今古情场,有谁能够真心到底?如果真有精诚不散的,最终必定结成连理。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和死。笑人间儿女怅缘慳,无情耳。
“笑人间儿女怅缘慳,无情耳。”说的多么透彻!我们别忙着感慨情深缘浅不得已,别支支吾吾给自己找一大堆理由,以期减轻自己道德上的负罪感,人先要学习对自己诚实,再来学习感情。我不够爱你,就是不够爱你,这没什么好推搪的。感情本不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事情。我不爱你,也无需内疚,忙着用镪水给自己消毒。
缘慳并非天作弄。说到底还是无情。有情的话,真的应了那句:“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和死。”不说远的,就说《牡丹亭》里的杜柳二人,还没见面,杜丽娘就为他害相思死了,两人不单隔了千山万水,隔还了生死,凭着坚定的信念依然走到了一起。
柳梦梅选择相信杜丽娘,为一个死人开馆,单凭这份胆气就是人中龙凤了。说实话,就算她死而复生,与活人无异,午夜梦回,想起身边睡着的人曾是死过的,在土里埋了三年,谁能没有一点心理阴影?柳梦梅就能没有这样的顾虑。也只有这样赤诚的情种,才当得起杜丽娘无怨无悔。
可惜接下来的梗概就让洪升泄了真气:“天宝明皇,玉环妃子,宿缘正当。自华清赐浴,初承恩泽。长生乞巧,永订盟香。妙舞新成,清歌未了,鼙鼓喧阗起范阳。马嵬驿、六军不发,断送红妆。西川巡幸堪伤,奈地下人间两渺茫。幸游魂悔罪,已登仙籍。回銮改葬,只剩香囊。证合天孙,情传羽客,钿盒、金钗重寄将。月宫会、霓裳遗事,流播词场。”
他这个概括写的真不赖,一看就是出自《长恨歌》,剧情都不改。却也难怪,《长恨歌》和《长生殿》的关系,就像是原著和剧本的关系。原著一旦太经典,剧本就只在旁枝末节上做一些丰富渲染。仿佛只能为之着色上妆,实在难以有本质的超越突破。
洪升是聪明人,懂得借助昆曲美好讨巧的形式,将诗词敷衍成戏文,让潜在的七情六欲迸溅而出,化为奔流。形式的通俗,更利于故事的流传,可叹他本身文辞鄙陋,才华不逮,导致这个本子偶有闪光,最终却不免流于艳俗,经不起推敲。
他用了浓艳的笔墨来铺陈杨妃如何受宠。虚构了定情夜两人欢宴的场景,不幸是虚构地很拙劣,把明皇和杨妃的恩爱扭曲成暗藏心机的应酬,看上去像是两人无所事事坐在那里互相吹捧,肉麻足了,唯独不见真心。
(生)“寰区万里,遍征求窈窕,谁堪领袖嫔墙?佳丽今朝、天付与,端的绝世无双。思想,擅宠瑶宫,褒封玉册,三千粉黛总甘让。
(旦)“蒙奖。沉吟半晌,怕庸姿下体,不堪陪从椒房。受宠承恩,一霎里身判人间天上。须仿、冯当熊,班姬辞辇,永持彤管侍君傍。”
言辞媚俗寡淡且不说,关键在于,李隆基不会这么说话,杨玉环也不会。真正有身份的人内心敛默,绝不会这么表白,他们倾向于不表白。洪升将李隆基和杨玉环都写的乡气,把花好月圆的简静写得窘迫不洁。就像现在的古装言情剧,写古代人的生活,却只是让一个人穿了古装,思维是现代的,语言行事都是现代的,处处显着生硬、别扭、滑稽。
◎《桃花扇》(1)
《桃花扇》:“溅血点作桃花扇,比着枝头分外鲜。”
1699年。侯方域和李香君相逢于纸上。
一个叫孔尚任的人感于兴亡,博采遗闻,撰了一出戏。
南明凋零的桃花,盛开在清时素白的扇面。
明明是前朝的风景,却那样引人驻足。
对于前生人们总是充满好奇,难以忘怀。
一世人悲欢离合。一双人生离死别。
一个朝代如梦方终。废墟上,一个朝代如梦初醒。
斜阳流水悠悠,顷刻兴亡过手。
——题记
(一)
崇祯癸未二月。大明朝一息尚存。
李香君尚未被梳拢,侯方域还在南京城里秦淮河边游荡。
秦淮河是一条多情的河,多情渐至放荡。它无所谓贞洁,也没有是非观,不受道德的羁绊制约。而离它不远的徽南村落,女人谨守唯一的信念,就是为死去的丈夫守节,余生不再兴起爱欲之念。男人被摒弃在世界之外,她们必须忍受生活的磨难,男人有心或无意的挑逗,学会对抗夜里被寂寞怂恿的狂乱汹涌的性欲。然后,在某个黑夜或白天凄楚而解脱地死去,等待着被人发现,上报。如果运气好的话,不久之后在这个村落的显眼处会立起一座牌坊,这由官方颁发的关于贞节的认证证书,是对于一个女人人生价值的最高肯定。
世界如此奇妙,当徽南的女人为亡人咬紧牙关,锁紧大门时。秦淮河边的女人们,正为如何留住经过公子王孙而争奇斗艳,费尽心机。
她们的世界是开放的。视男欢女爱是生之大事,竭尽所能。
她们半掩翠阁,却是为了门庭若市。作为那个时代的时尚达人,她们穿着那个时代最摩登的服装,梳着最新潮的发型,当然还有最流行最新鲜的妆容。
每一座楼台,每一座长亭,短桥,每一树柳底,垂杨。每一天,都上演这样款款相送依依惜别的情景。
红尘如此妖娆,情意如此繁茂,如此潦草。
秦淮河水冷眼旁观,笙歌歇,画舫游。迎来送往,人情繁盛,凋零,破败都不与它相干。
直到某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它看见,侯方域遇见了李香君。
她那时正随苏昆生学《牡丹亭》,院内的香君歌声轻荡,绾住墙外的游人:“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春香啊,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成对儿莺燕啊。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歌溜的圆。”
这雏妓的声色撩动了他。他驻足,注目。旧院新人。她含苞待放,将将又是花间魁首。
千里姻缘,自有人相牵。
有人劳心,有人帮衬,连鸨母都贤惠体贴……事情顺利地让人发指。洞房花烛,月映花影烛映人,哪有半点倾颓的气象,两个人的喜气,将这国运将尽的死气也顺道掩饰了。锣鼓喧阗中,众人欢聚调笑,乐而忘忧,继而忘国。
秦淮河上的生活,那些香艳的,他和她的故事,一再生动地展示,再动乱的年代,生活节奏都是井然有序的,人其实很渺小,渺小到不容易被惊扰。
不必把一切想像地过于壮烈,内心的悲壮激荡可能会改变一个人人生的某个决定,却实难波及到人们正常生活。社会像一个巨大的海绵,吸纳着人心的不安。
明末的才子佳人们,该眠花宿柳的眠花宿柳,该洞房花烛的洞房花烛,该访亲探友的访亲探友,该追名逐利的追名逐利,他们的生活不仅正常,动荡的时局更使得原本琐碎的小事也变得风情万种,耐人寻味。
一夜恩爱欢娱不必细表。第二天一大早,他们的大媒杨友龙前来探望这对新人,他既是鸨母李贞丽的老相好,又是侯方域的朋友,所以乐见其成,一力促成这桩姻缘。
◎《桃花扇》(2)
侯方域梳拢李香君的缠头之资,还是他拿出来的。帮人帮到这地步,侯方域和李香君自然是要深谢的。
面对杨的殷勤,她虽不拒绝却也暗自留心:“俺看杨老爷,虽是马督抚至亲,却也拮据作客,为何轻掷金钱,来填烟花之窟?在奴家受之有愧,在老爷施之无名;今日问个明白,以便图报。”
李香君虽是女人,却不因利遮眼,没有因为受到馈赠就眉开眼笑忘乎所以。她的这种秉性是她超凡脱俗的内因。
杨友龙道破其间奥妙,他是有心帮忙的,算个出力的,但真正出钱的,还另有其人,这个隐藏在暗处的人就是阮大铖。杨友龙不过是帮他做个人情,把钱送出而已。
侯方域很诧异,但很爽,哪个男人遇见这样有脸面的事情会不爽呢?他深知这是因为自己名声在外,阮大铖有心讨好结交的缘故。
这个人情,他预备领了。他对杨友龙说:
(生)阮圆老原是敝年伯,小弟鄙其为人,绝之已久。他今日无故用情,令人不解。
(末)圆老有一段苦衷,欲见白於足下。(生)请教。(末)圆老当日曾游赵梦白之门,原是吾辈。后来结交魏党,只为救护东林,不料魏党一败,东林反与之水火。近日复社诸生,倡论攻击,大肆殴辱,岂非操同室之戈乎?圆老故交虽多,因其形迹可疑,亦无人代为分辩。每日向天大哭,说道: “同类相残,伤心惨目,非河南侯君,不能救我。”所以今日谆谆纳交。
(生)原来如此,俺看圆海情辞迫切,亦觉可怜。就便真是魏党,悔过来归,亦不可绝之太甚,况罪有可原乎。定生、次尾,皆我至交,明日相见,即为分解。
(末)果然如此,吾党之幸也。
侯方域少具文名,出身名门,家世很好,有名的明末四公子之一。
公子少有不浮浪的。侯方域未免为他人的刻意抬举和讨好动心。阮大铖又是何许人也?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必须要兜一个大圈来找侯方域帮忙呢?阮大铖曾投效过魏忠贤,是当时人所共贱的魏阉的干儿子。魏忠贤倒台以后,他也赋闲在家,隐居南京城中。他是个名利心极热的人,哪里甘心这样埋没余生,不免又想出来活动活动,几次下来都碰了壁,不为当时的主流所接纳。
其时复社文名极盛,一帮青年才俊社会精英混在一起,他们言谈喜好影响当时的读书人,甚至可以左右当时的社会舆论。
侯方域身为复社的首领之一,承袭了东林党人的清流习气。以他和陈贞慧、吴应箕的交情,他如果开口帮阮大铖,效果肯定是有的,却势必会伤害他和复社同道的感情,结果很可能是他自己也被牵扯进去,惹来骂名。
李香君冷静的预见到这一切。也许她那时还没有那么深刻。但她的本心告诉她,侯生这样做是莽撞,危险的。最重要的是,他将违背原则,丧失气节。
他将人格扫地。
李香君生平第一次发火了。在新婚的第一天早上,当着外人的面,她怒斥侯生:“官人是何等说话,阮大铖趋附权奸,廉耻丧尽;妇人女子,无不唾骂。他人攻之,官人救之,官人自处于何等也?”
“不思想,把话儿轻易讲。要与他消释灾殃,要与他消释灾殃,也隄防旁人短长。官人之意,不过因他助俺妆奁,便要徇私废公;那知道这几件钗钏衣裙,原放不到我香君眼里。”
人们感慨于一个妓女,严格说来,是一个十四五岁女孩子的思想觉悟。她未经世事,连处子之身也是昨夜才破。她却比她那见多识广才名卓著的官人见得深远,虑得周全。她拔簪,脱衣掷地,铮铮作响:“脱裙衫,穷不妨;布荆人,名自香。”
她瞬间所迸发的璀璨烈性,使得她的男人黯然失色,更使得后来包括现在为名为利所奴役的读书人羞惭,面目无光。
然而我拒绝将李香君想象成圣女。她的拒绝也许只是出于天真的世故,这缘于她自小生活环境的熏陶。她对人情通达谨慎。知道什么可以要,什么不可以要,贪图小利会得不偿失。
在《桃花扇》之外,真正和鸨母李贞丽相好,和李香君相熟的人不是杨友龙而是陈贞慧。可以想见这些清流名士们平素慷慨激扬的谈吐对年少的香君有强烈的吸引力,他们的潜移默化起着多大的影响——这是李香君的思想与众不同的外因。
现在,她终有机会和她所敬仰的人们站在一个阵营了,她义不容辞地在紧要关头把摇摆侯方域拉回来,保全他的名声。侯方域清醒过来,顺势回拒道:“老兄休怪,弟非不领教,但恐为女子所笑耳。”
平康巷,他能将名节讲;偏是咱学校朝堂,偏是咱学校朝堂,混贤奸不问青黄。那些社友平日重俺侯生者,也只为这点义气;我若依附奸邪,那时群起来攻,自救不暇,焉能救人乎。节和名,非泛常;重和轻,须审详。
杨友龙还待再劝,侯方域放出真心话来:“我虽至愚,亦不肯从井救人。”话已至此。杨友龙只得讪讪告辞。
侯方域请杨友龙顺便把东西带走:“这些箱笼,原是阮家之物,香君不用,留之无益,还求取去罢。”
回过身来,他哄余怒未息的她:“俺看香君天姿国色,摘了几朵珠翠,脱去一套绮罗,十分容貌,又添十分,更觉可爱。”
我却又多想。俗话说,家有贤妻夫少祸是有道理的。身边有个规劝提醒你的人,犯错的几率会低很多。可惜有多少人能听得进别人的劝诫呢?人多是固执己见的。
那些愚蠢贪婪卑鄙自大的官员们,他们的家里一定也不少规劝他们的人,可是,贤妻们的规劝又起了多少实际效果?他们的眼睛早不看妻子苍老脸,他们的心记挂着即将到来的巨额贿赂,他们的身体无时无刻不回味着与情人昨夜的销魂,欲望又再次升起。
李香君的规劝之所以起了作用,时机很重要。他们是新婚燕尔,侯方域新人在怀,新鲜兴头,自然你说什么都好,发发脾气也感觉可爱。何况李香君的规劝又是站在他的角度上为他着想。若是两人感情淡时,发生这样的事,侯方域听不听李香君的,真要打个问号。
◎《汉宫秋》(1)
《汉宫秋》:“虽然青冢人何在,还为蛾眉斩画师。”
她,抱著琵琶凝伫。慢拈复轻拢,切切如私语。
抬头望,是汉宫月。她在掖庭和永巷之间辗转。那皇帝不曾想起她,他有那么多选择。理所当然,将她遗忘。
她那时只得他一个指望,所以夜夜思他,想他,盼他。
再看时,天上月不似汉家月,她已离开汉宫多年。身后时光流转。男人苍老了容颜,她这一生,总是辗转难安,不单,在男人之间辗转,更,在民族之间辗转。
直到,茫茫月色里生出了青草。直到,红颜没入了青冢。她阖目,将纷扰抛在身后,知道不必再属于谁。
万千哀婉俱化静水,少女在香溪畔,仰起明净的脸。
那笑容让汉家青史失色。
——题记
不管他怎么想,她将与他的故事定格在雁门关以内。她想起。他凝望的目光,决绝而凄厉,灼伤她的背,生生要将她劈成两半。一半留在汉地,一半随着远来的番使远去胡地。
一半留下来与他相伴,一半去替他安定边陲。如此的话,皆大欢喜。只可惜,她能一身两嫁,却不能一身二用。
太迟了,就算有欲说还休的事,今日亦要做个干净了断。
她踏上了玉关道,义无反顾地奔向天涯。天涯之外的天涯是她的归宿,而汉宫。那曾经禁锢她的地方被抛在身后,狠狠地——抛在身后。
谁说她一定要是踟蹰,失意的?她的心中充满了向往。梦幻的地向往使她的眼神更坚定,更甜蜜,更温柔。
群山簇拥着她,护卫着她前行。远处青草深深的广袤天地,清空白云在召唤她。
逃离深宫才知道江山无限,内心重获滋润,饱满充实。
她要嫁与的男人,称雄大漠。他的心胸才智远胜那蜗居深宫忝居皇位的男人。她是欢喜多于悲戚的。草原上牛羊如星星闪烁,风雪酷烈亦缠绵。纵有困难亦不惧怕。她的族人豪迈,坚毅,真诚,坦率,不似汉人喜耍心机。昆仑一样坚挺巍峨的脊梁,可以共同面对一切艰险。
生命有那么多选择,何必把赌注全押在一个男人的身上?
她有南方女子清明的内心和坚实的自我,细腻的果断,从未介意世人对她的看法,是赞许还是误解。一切,都比不上自由重要。也许人们要到很久,很久以后才能真正理解。而她,深知此生就要将自己放飞。
她所虑深远,所行豁达。人们又为她的果断折服,一位元朝的才子日夜呼唤着她。她进入他的梦中。在他的想象中,重新活了一遍。
那个梦凄迷复杂,被层层剥开时,才惊觉深不可测,充满了阴郁和不可抗拒的悲剧。历史的恍惚感此刻鲜明无比。书生恍惚觉得自己自己就是梦中的男子汉元帝,与梦中的女子——昭君有着深切亲近的交会。
他流着眼泪醒来,由于耿耿难忘梦中细节,挑灯写下《汉宫秋》。
出身在湖北秭归的王嫱,本是山野间无拘无束的女子,一道选妃的诏令,将她带入汉宫,成为大汉皇帝无数候选的宫人之一。
她的美貌令人倾倒。所有见到她的人都目眩神迷,即使是太监也难以自持。人们几乎一致认定她作为掖庭待诏不过是短暂客居,以她的美貌,只要皇帝看见她,就必定会难舍难分。一步登天对她而言易如反掌,只是时间问题。
人们对她客气有礼。连她自己亦难免有这样的期盼和自诩。这时候,影响昭君命运的第一个男人——毛延寿出现了。他提出要黄金作为交易,王昭君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面无四两肉的男人,拒绝了。
◎《汉宫秋》(2)
你来决定我的命运,凭什么!
人们的赞誉和爱护给了她过于强大的信心。从小,虽然不是出生在大富大贵之家,惊于她的美貌和乖巧,父母还是竭尽所能给了她爱护。
一路行来。她的美貌给予她极大的方便。当毛延寿的眼睛只盯着黄金,不理会她的美时,两个各有坚持的人便杠上了。
要钱。没有。
想美,没门。
王昭君抱定主意,我就是长这样,天下第一美女不必你美化。
她没有想到,毛延寿最大的本事不是美化一个人,而是丑化一个人。
没有毛延寿的锦上添花,汉元帝忽略了她,甚至有些讨厌她,毛延寿说她面有恶痣,亲近会招致灾祸。元帝就信了。
我至始至终不能谅解元帝的轻率,即使他后来表现地追悔莫及。他不去求证一下,致使自己和美人失之交臂数年之久。昭君幽居冷宫怎么能仅仅怪毛延寿呢?毛延寿不是起决定作用的人,元帝才是!她真正应该厌弃的人是皇帝。
想元帝对待美人尚且如此,对待国事的态度又能谨慎到哪里去呢?以元帝之轻信人言,毛延寿一介画工横行宫禁也是必然。
皇帝命她退居永巷。
王昭君抱着琵琶转身走入了冷宫。
很讽刺!她不是输给女人,而是败在一个画工手里。她恨他,竟然如此不公地对待她,埋没她的青春;她也有强烈的挫败感,美貌竟然不敌黄金。
反抗的代价如此沉重。力量却是如此微不足道,她将自己撞向现实,却几乎连一点回声也未激起就粉身碎骨了。
月色笼罩着她清冷的身影,幽怨的琵琶声才响起,就被吞噬在庞大的宫殿里。它们甚至没有能力越过一道宫墙。
日日夜夜思念,反反复复煎熬中,她思前想后未尝不恨元帝,这个高高在上、素未谋面、轻率的男人,轻易就信了画工的话,你也不细查求证一下。
或者,对你而言,我的存在是如此微不足道。
也许他有太多的选择,可是对一个失去人身自由的少女来说,你是我唯一的选择。你选我入宫就等于娶我为妻,你有顾惜我的义务,怎么能对我不理不睬。她对元帝以及整个汉宫的失望由此萌发——进而成为她日后毅然离开汉宫的因由。
在数千年后,端详整个事件,存在于时间的尘埃之外。我们的观察势必要多一份全面,从容和冷静。否则滔滔的讲述将只会成为词汇堆砌的表演,毫无意义。
毛延寿诚然全无品性可言。可王昭君自己也有失策地方。贿赂之事,在宫里显然是个潜规则,瞒上不瞒下,大家心照不宣。
突然冒出来一个昭君,只有她不予遵守,她觉得自己可以例外。
也许是因为家贫,拿不出毛延寿要的百两黄金(百两肯定是戏曲的夸张,这个数目太大,不要说一介贫民,寻常大臣都拿不出,毛延寿脑子进水也不会要这么多);也许是拒绝被勒索,以昭君的性格,她拒绝的是贿赂这件事,而不是针对某个人。
她一开始心比天高,却不料命比纸薄。性格刚烈,再加上对自己容貌的自负,渐变成宁折不弯的高洁。
可是,任何事的存在都有其合理性,虽然不一定合法。毛延寿作为一个宫廷画师,敢于草菅人的相貌,指鹿为马,颠倒黑白,一定有他这样做的底气。说不定,正是出于广大秀女和后妃需要。
应该这么想,毛延寿耽误了王昭君,却未必没有惠及其他人。这世上出落成王昭君那样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即使是选入皇宫的,也未必就美到如何如何。毛延寿这样的画师国手无疑是这些仅具有中人之姿,又力求出人头地的女孩子们际遇和救星。他收下黄金,就将她们画得美一些,让她们有机会出现在皇帝面前,凭自己的魅力去吸引皇帝。
对于那些已经晋升为妃嫔的女孩来说,她们要固宠,要竭力留住皇帝的心,自然不希望源源不断冒出太多对手。毛延寿将新晋的秀女画得虽然美,真人却不能令皇帝留恋,不能受宠。如此既满足了皇帝猎奇的心理,又不会形成威胁。在某种程度上毛延寿的行为暗合了女主子们的心思。这是为什么大家都讨厌毛延寿的勒索,毛延寿又能在汉宫横行的原因。
从皇帝长期如此信任毛延寿的情况来看,他的本职工作干的还不错,画出的美女还都比较符合皇帝的口味。
一点黄金,换一个机会,我觉得很合理。问题是,王昭君觉得不合理。说白了——她既想得到,又不想妥协。
对于一种已经趋于稳定的制度,在不具备反抗能力时,要贸然反抗,必定会成为首当其冲的受害者,勇于反抗,固然是具备了相当地勇敢,但无疑也相当的不明智。
王昭君的性格缺乏迂回,这是她受到挫折的原因。即使她当时给了毛延寿贿赂,顺时应势,也未必就低贱了她的人格。很多时候,顺服是大势所趋,它不代表缺乏道德,懂得转圜是个人随机应变充满韧性的表现。
“将欲取之,必先与之。”——她完全可以忍耐,等见到皇帝之后再痛陈弊端,回头收拾毛延寿。这样,不仅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会改变后来人的命运。
在没有绝对的把握之前,你凭什么以为你是例外?
人生,是由无数偶然形成的必然。王昭君做错了一个决定,虽不至于满盘皆输,但已足以改变日后事态原有的发展。可以这么说,如果不是毛延寿,出塞的可能另有其人。如果不是王昭君出塞,匈汉两族的和平能不能维持百年之久也在未知之间。
毛延寿虽然贪功好利,鼠目寸光。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他也不失为一个很有信念的人,他是个实用主义者——只爱金钱,余者皆不入眼。连倾国倾城的美也动摇不了他。
这何尝不是一种强大的信念?
◎《雷峰塔》
《雷峰塔》:“前情往事重追省,只怕他怨雨愁云恨未平。”
雨什么时候开始下,
空气清冷。
西湖水静静地流,
雷峰塔的余晖,
何时照上了断桥。
人间最俊美的少年,
擎着伞,经过桥上。
温柔多情的蛇妖,眼波轻扬,拂过他的脸庞。
她设下情网捕获他,未料真正被捕获那个,是她。
——题记
(一)
三月西湖,风光,这样好。怎么,忽然,一阵大雨。
可否容我坐低,避雨。就在这湖心亭,近揽这三潭印月,遥对孤山,远眺雷峰,那断桥呢,也隔着两堤烟柳,模糊望见。
不知什么缘故。西湖的雨总使我心悲,这个古老的故事,我总是不能忘怀。心事水波浩渺,人事纷沓而来,忽而远去,像飞不远的鹤,长久地困于这阴柔山水之间了。
你问我在看什么,我在看雷峰,雷峰塔不在了。你以为我要说的故事是《白蛇传》?是的,却不尽是,我现在要说的是《雷峰塔》。
这故事开头便与你熟知的版本有差异:白蛇窃食了王母蟠桃,在峨眉山修炼千年,她没有被一个小牧童所救,下凡不是为了报恩,而是凡心偶炽,要下凡觅度有缘人同修。而许宣,原是如来驾前托钵侍者,如来知他和白蛇有宿缘,又怕他久堕凡尘迷失本性,遂派法海下凡监视,待他们了却宿缘之后,收服白蛇。
他们的故事,从开始就笼罩着夭折的阴影。
对此。不单是许宣,连白蛇也懵然不知。她只知道某天醒来,她那澄定已久的心,没来由地一动:“偶因花落点铢衣,忽忆尘凡春色好,出岫休迟。”心念一动,下凡的念头就挥之不去了。
她的义兄黑风仙苦劝她:“那凡夫俗子,只晓得贪恋荣华富贵,怎肯随你入山修真?你一入红尘,只怕有去无回,那时悔之晚矣!三思三思。”
黑风仙言之有理,奈何白蛇执意要去,她对此的说法是:“我心里有宿缘未舒。”
宿缘就是命运强大的暗示。盘踞于心,纠缠她,指引她去做必须要去完成的事情。任白蛇修炼千年,依旧没有绕开命运的陷阱。
也许,那之前的命运不是真正的命运,只是路引。修真成仙不是她的命运。她最终的命运是要去到凡间去做一个女人,遇见一个男人,与他相好,被他辜负。
初临人间的白蛇在山温水软的杭州游荡,如同一个新生儿。人间一切的事情在她眼中都新鲜欲滴。她无意遵循一切成规。她的爱情刚刚萌芽,来不及形成标准和具体的对象,她还来不及挑选,就遇见了许宣,那么俊美,那么温柔识理。
忒合姑娘眼缘了!OK!就他了。
那天的雨下的比今天要绵密,要汹涌。那是她在作法。情丝弥漫,叫他无处可逃。
第一眼。她就看上他。她从不知人间少年的俊美,有那样尖锐骇人的力量。他无意的微笑可以翻转季节,使冬变春,他无心的注目可以使死灰复燃,枯木逢春。
她自恃道行高深。但在那一刻,同舟共济,春心荡漾,四目相对,情愫升起,如这湖底的水草缠住她的脚,绊住她的心。
她坐了他的船,还是,他坐了她的船。不打紧。重要的是,她借去了他的伞。
次日,他要登门拜访。
她设宴相待,对人间懵懂热切的向往,并非蓄谋以久的登场,急忙忙就表示了好感,连嫁妆都要倒贴。她一开始就小觑了许宣。她觉得自己千年道行,幻化成绝色美人,又捏造了一个显赫的身世,有丰厚的身家。一个温柔木讷,一无所有的未经世事的少年,还能不上赶着答应吗?
如果,她能多一点耐心,别那么急切,就近在杭州的书肆里淘几本言情小说来看,或者变作个男的,去听几出说书传奇。
若是,她对人世间法则的就会多一些了解。就会明了,情爱中,主动付出的那个,常常是最后受伤惨重的那个。
表面上看,是她悉知了他的一切,而他对她的一切毫无所知。事实上白蛇才是真正未经世事,天真烂漫,反而是人间的少年心事重重。
女妖和女人一样容易被表面的温柔浪漫击倒。以致于,她都忘了像凡间女子那样谨慎,去了解一下意中人真正的性情,思量下,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可托终身。
许仙是个凡人,据说祖上世代行商以贩卖药材为营生,是临安城里最最普通的小市民。不幸父母早亡、寄人篱下,他是自卑的。当那天白蛇满心欣喜在西湖饱览美景时,许宣正满心寥落走在人群中,心里充满了对生活的怨艾,对未来的恐惧。
湖山如洗,春风习习透罗衣。他对眼前的佳人目不斜视。不是不想,是不敢。他深知自己不具备轻佻的资本。七百年前和今天情况差不太多,牛逼的男人不一定有钱,有钱的男人却一定牛逼。
他没钱。不敢在女人面前放肆,甚至不敢大声讲话。可惜。白蛇却把他的自卑拘谨,误解作谦谦君子老成守礼。
她决定嫁给他。
许宣拿着她给的银子回家,准备请媒人去说亲,却发现那正是失窃的官库银子,吓得媒也不敢请了,婚也不敢结了。赶紧脚底抹油,避祸苏州。
我至今没想通白蛇为什么要偷官府的银子,极度让人无语。偷了你也没法用啊!
只能归结于她才到人间生活,没经验。
白蛇追到了苏州,追到许宣暂住的王掌柜家。她一番说辞,凄苦无辜,美好的样子,打动了热心的王掌柜夫妇,经过二人撮合。许先生有名的耳根子软,不由卸下疑心,同意和她结婚。
所以人说,女追男隔层纱啊!
结婚后,他们开了一家药铺。生活上了轨道,光速脱贫,奔向小康。如果不是后面的波折,他们很快就会升级为中产阶级。那段时间是他们最美好的时光,许宣依赖她,敬畏她,总之对她万般温柔,千依百顺,一如她心内的期许。白蛇沉湎于情爱的浓烈缱绻之中,忘却了当初下山时要找个人同修的初衷——那冠冕堂皇的理由。
现在,她一点不想回到高寒的洞府,独自在黑暗中寻觅那遥不可及永恒。
现在永恒触手可及,近在身边,她相信人间烟火里,藏着她所追寻的永恒。
黑风仙的担忧成为现实,她真的耽于情爱,欲罢不能了。
◎《赵氏孤儿》(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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