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宗曰 :“颉利闻我国家新有内难,又闻朕初即位,所以率其
兵众直至于此,谓我不敢拒之。朕若闭门自守,虏必纵兵大掠。
强弱之势,在今一策。朕将独出,以示轻之,且耀军容,使知
必战。事出不意,乖其本图,制服匈奴,在兹举矣。”遂单马
而进,隔津与语,颉利莫能测。俄而六军继至,颉利见军容大
盛,又知思力就拘,由是大惧,请盟而退。
贞观初,岭南诸州奏言高州酋帅冯盎、谈殿阻兵反叛。诏
将军蔺謩发江、岭数十州兵讨之。秘书监魏征谏曰 :“中国初
定,疮痍未复,岭南瘴疬,山川阻深,兵运难继,疾疫或起,
若不如意,悔不可追。且冯盎若反,即须及中国未宁,交结远
人,分兵断险,破掠州县,署置官司。何因告来数年,兵不出
境?此则反形未成,无容动众。陛下既未遣使人就彼观察,即
来朝谒,恐不见明。今若遣使,分明晓谕,必不劳师旅,自致
阙庭。”太宗从之,岭表悉定。侍臣奏言 :“冯盎、谈殿往年
恒相征伐,陛下发一单使,岭外帖然。”太宗曰 :“初,岭南
诸州盛言盎反,朕必欲讨之,魏征频谏,以为但怀之以德,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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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政要 ·131·
不讨自来。既从其计,遂得岭表无事,不劳而定,胜于十万之
师。”乃赐征绢五百匹。
贞观四年,有司上言 :“林邑蛮国,表疏不顺,请发兵讨
击之。”太宗曰 :“兵者凶器,不得已而用之。故汉光武云:
‘每一发兵,不觉头须为白。’ 自古以来穷兵极武,未有不亡
者也。苻坚自恃兵强,欲必吞晋室,兴兵百万,一举而亡。隋
主亦必欲取高丽,频年劳役,人不胜怨,遂死于匹夫之手。至
如颉利,往岁数来侵我国家,部落疲于征役,遂至灭亡。朕今
见此,岂得辄即发兵?但经历山险,土多瘴疬,若我兵士疾疫,
虽克剪此蛮,亦何所补?言语之间,何足介意!”竟不讨之。
贞观五年,康国请归附。时太宗谓侍臣曰 :“前代帝王,
大有务广土地,以求身后之虚名,无益于身,其民甚困。假令
于身有益,于百姓有损,朕必有为,况求虚名而损百姓乎?康
国既来归朝,有急难不得不救;兵行万里,岂得无劳于民?若
劳民求名,非朕所欲。所请归附,不须纳也。”
贞观十四年,兵部尚书侯君集伐高昌,及师次柳谷,候骑
言 :“高昌王麴文泰死,克日将葬,国人咸集,以二千轻骑袭
之,可尽得也。”副将薛万均、姜行本皆以为然。君集曰:“天
子以高昌骄慢,使吾恭行天诛。乃于墟墓间以袭其葬,不足称
武,此非问罪之师也。”遂按兵以待葬毕,然后进军,遂平其
国。
贞观十六年,太宗谓侍臣曰 :“北狄世为寇乱,今延陀倔
强,须早为之所。朕熟思之,惟有二策:选徒十万,击而虏之,
涤除凶丑,百年无患,此一策也。若遂其来请,与之为婚媾。
朕为苍生父母,苟可利之,岂惜一女!北狄风俗,多由内政,
亦既生子,则我外孙,不侵中国,断可知矣。以此而言,边境
足得三十年来无事。举此二策,何者为先?” 司空房玄龄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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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政要 ·132·
曰:“遭隋室大乱之后,户口太半未复,兵凶战危,圣人所慎,
和亲之策,实天下幸甚。”
贞观十七年,太宗谓侍臣曰 :“盖苏文弑其主而夺其国
政,诚不可忍。今日国家兵力,取之不难,朕未能即动兵众,
且令契丹、靺鞨搅扰之,何如?”房玄龄对曰 :“臣观古之列
国,无不强陵弱,众暴寡。今陛下抚养苍生,将士勇锐,力有
余而不取之,所谓止戈为武者也。昔汉武帝屡伐匈奴,隋主三
征辽左,人贫国败,实此之由,惟陛下详察。”太宗曰:“善!”
贞观十八年,太宗以高丽莫离支贼杀其主,残虐其下,议
将讨之。谏议大夫褚遂良进曰 :“陛下兵机神算,人莫能知。
昔隋末乱离,克平寇难,及北狄侵边,西蕃失礼,陛下欲命将
击之,群臣莫不苦谏,惟陛下明略独断,卒并诛夷。今闻陛下
将伐高丽,意皆荧惑。然陛下神武英声,不比周、隋之主,兵
若渡辽,事须克捷,万一不获,无以威示远方,必更发怒,再
动兵众。若至于此,安危难测。”太宗然之。
贞观十九年,太宗将亲征高丽,开府仪同三司尉迟敬德奏
言 :“车驾若自往辽左,皇太子又监国定州,东西二京,府库
所在,虽有镇守,终是空虚,辽东路遥,恐有玄感之变。且边
隅小国,不足亲劳万乘。若克胜,不足为武,倘不胜,翻为所
笑。伏请委之良将,自可应时摧灭。”太宗虽不从其谏,而识
者是之。
礼部尚书江夏王道宗从太宗征高丽,诏道宗与李勣为前锋,
及济辽水克盖牟城,逢贼兵大至,军中佥欲深沟保险,待太宗
至,徐进。道宗议曰 :“不可,贼赴急远来,兵实疲顿,恃众
轻我,一战可摧。昔耿弇不以贼遗君父,我既职在前军,当须
清道以待舆驾。”李勣大然其议。乃率骁勇数百骑,直冲贼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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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政要 ·133·
左右出入,勣因合击,大破之。太宗至,深加赏劳。道宗在阵
损足,帝亲为针灸,赐以御膳。
太宗《帝范》曰 :“夫兵甲者,国家凶器也。土地虽广,
好战则民凋;中国虽安,忘战则民殆。凋非保全之术,殆非拟
寇之方,不可以全除,不可以常用。故农隙讲武,习威仪也;
三年治兵,辨等列也。是以勾践轼蛙,卒成霸业;徐偃弃武,
终以丧邦。何也?越习其威,徐忘其备也。 孔子曰 :‘以不
教民战, 是谓弃之。’故知弧矢之威,以利天下,此用兵之职
也。”
贞观二十二年,太宗将重讨高丽。是时,房玄龄寝疾增剧,
顾谓诸子曰 :“当今天下清谧,咸得其宜,惟欲东讨高丽,主
为国害。吾知而不言,可谓衔恨入地。”遂上表谏曰:
臣闻兵恶不戢,武贵止戈。当今圣化所覃,无远不暨。上
古所不臣者,陛下皆能臣之;所不制者,皆能制之。详观古今,
为中国患害,无过突厥。遂能坐运神策,不下殿堂,大小可汗,
相次束手,分典禁卫,执戟行间。其后延陀鸱张,寻就夷灭,
铁勒慕义,请置州县,沙漠已北,万里无尘。至如高昌叛涣于
流沙,吐浑首鼠于积石,偏师薄伐,俱从平荡。高丽历代逋诛,
莫能讨击。陛下责其逆乱,杀主虐人,亲总六军,问罪辽碣。
未经旬日,即拔辽东,前后虏获,数十万计,分配诸州,无处
不满。雪往代之宿耻,掩崤陵之枯骨,比功校德,万倍前王。
此圣主所自知,微臣安敢备说。
且陛下仁风被于率土,孝德彰于配天。睹夷狄之将亡,则
指期数岁;授将帅之节度,则决机万里。屈指而候驿,视景而
望书,符应若神,筭无遗策。擢将于行伍之中,取士于凡庸之
末。远夷单使,一见不忘;小臣之名,未尝再问。箭穿七札,
弓贯六钧。加以留情坟典,属意篇什,笔迈钟、张,词穷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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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政要 ·134·
马。文锋既振,则宫徵自谐;轻翰暂飞,则花葩竞发。抚万姓
以慈,遇群臣以礼。褒秋毫之善,解吞州之网。逆耳之谏必听,
肤受之诉斯绝。好生之德,禁障塞于江湖;恶杀之仁,息鼓刀
于屠肆。凫鹤荷稻粱之惠,犬马蒙帷盖之恩。降尊吮思摩之疮,
登堂临魏征之柩。哭战亡之卒,则哀动六军;负填道之薪,则
情感天地。重黔黎之大命,特尽心于庶狱。臣心识昏愦,岂足
论圣功之深远,谈天德之高大哉?陛下兼众美而有之,靡不备
具,微臣深为陛下惜之重之,爱之宝之。
《周易》曰:“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
知丧。”又曰:“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圣人乎!”
由此言之,进有退之义,存有亡之机,得有丧之理,老臣所以
为陛下惜之者,盖谓此也。《老子》曰:“知足不辱,知止不
殆。”臣谓陛下威名功德,亦可足矣;拓地开疆,亦可止矣。
彼高丽者,边夷贱类,不足侍以仁义,不可责以常理。古来以
鱼鳖畜之,宜从阔略。必欲绝其种类,深恐兽穷则搏。且陛下
每决死囚,必令三覆五奏,进素食,停音乐者,盖以人命所重,
感动圣慈也。况今兵士之徒,无一罪戾,无故驱之于战阵之间,
委之于锋刃之下,使肝脑涂地,魂魄无归,令其老父孤儿、寡
妻慈母,望轊车而掩泣,抱枯骨而摧心,足变动阴阳,感伤和
气,实天下之冤痛也。且兵,凶器;战,危事,不得已而用之。
向使高丽违失臣节,而陛下诛之可也;侵扰百姓,而陛下灭之
可也;久长能为中国患,而陛下除之可也。有一于此,虽日杀
万夫,不足为愧。今无此三条,坐烦中国,内为旧主雪怨,外
为新罗报仇,岂非所存者小,所损者大?
愿陛下遵皇祖老子止足之诫,以保万代巍巍之名。发霈然
之恩,降宽之大诏,顺阳春以布泽,许高丽以自新,焚凌波之
船,罢应募之众,自然华夷庆赖,远肃迩安。臣老病三公,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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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政要 ·135·
夕入地,所恨竟无尘露,微增海岳。谨罄残魂余息,豫代结草
之诚。倘蒙录此哀鸣,即臣死骨不朽。
太宗见表,叹曰 :“此人危笃如此,尚能忧我国家。”虽
谏不从,终为善策。
贞观二十二年,军旅亟动,宫室互兴,百姓颇有劳弊。充
容徐氏上疏谏曰:
贞观已来,二十有余载,风调雨顺,年登岁稔,人无水旱
之弊,国无饥馑之灾。昔汉武帝,守文之常主,犹登刻玉之符;
齐桓公,小国之庸君,尚涂泥金之事。望陛下推功损己,让德
不居。亿兆倾心,犹阙告成之礼;云、亭伫谒,未展升中之仪。
此之功德,足以咀嚼百王,网罗千代者矣。然古人有云 :“虽
休勿休。” 良有以也。守初保末,圣哲罕兼。是知业大者易骄,
愿陛下难之;善始者难终,愿陛下易之。
窃见顷年以来,力役兼总,东有辽海之军,西有昆丘之役,
士马疲于甲胄,舟车倦于转输。且召募役戍,去留怀死生之痛,
因风阻浪,人米有漂溺之危。一夫力耕,年无数十之获;一船
致损,则倾覆数百之粮。是犹运有尽之农功,填无穷之巨浪;
图未获之他众,丧已成之我军。虽除凶伐暴,有国常规,然黩
武玩兵,先哲所戒。昔秦皇并吞六国,反速危祸之基;晋武奄
有三方,翻成覆败之业。岂非矜功恃大,弃德轻邦,图利忘害,
肆情纵欲?遂使悠悠六合,虽广不救其亡;嗷嗷黎庶,因弊以
成其祸。是知地广非常安之术,人劳乃易乱之源。愿陛下布泽
流人,矜弊恤乏,减行役之烦。增雨露之惠。
妾又闻为政之本,贵在无为。窃见土木之功,不可遂兼。
北阙初建,南营翠微,曾未逾时,玉华创制,非惟构架之劳,
颇有功力之费。虽复茅茨示约,犹兴木石之疲,假使和雇取人,
不无烦扰之弊。是以卑宫菲食,圣王之所安;金屋瑶台,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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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政要 ·136·
之为丽。故有道之君,以逸逸人;无道之君,以乐乐身。愿陛
下使之以时,则力不竭矣;用而息之,则心斯悦矣。
夫珍玩技巧,为丧国之斧斤;珠玉锦绣,实迷心之酖毒。
窃见服玩鲜靡,如变化于自然,职贡奇珍,若神仙之所制,虽
驰华于季俗,实败素于淳风。是知漆器非延叛之方,桀造之而
人叛;玉杯岂招亡之术,纣用之而国亡。方验侈丽之源,不可
不遏。夫作法于俭,犹恐其奢;作法于奢,何以制后?伏惟陛
下,明照未形,智周无际,穷奥秘于麟阁,尽探赜于儒林。千
王治乱之踪,百代安危之迹,兴亡衰乱之数,得失成败之机,
固亦包吞心府之中,循环目围之内,乃宸衷久察,无假一二言
焉。惟知之非难,行之不易,志骄于业著,体逸于时安。伏愿
抑志裁心,慎终成始,削轻过以添重德,择今是以替前非,则
鸿名与日月无穷,盛业与乾坤永泰!
太宗甚善其言,特加优赐甚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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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政要 ·137·
安边第三十六
贞观四年,李靖击突厥颉利,败之,其部落多来归降者。
诏议安边之策,中书令温彦博议 :“请于河南处之。准汉建武
时,置降匈奴于五原塞下,全其部落,得为捍蔽,又不离其土
俗,因而抚之,一则实空虚之地,二则示无猜之心,是含育之
道也。”太宗从之。秘书监魏征曰 :“匈奴自古至今,未有如
斯之破败,此是上天剿绝,宗庙神武。且其世寇中国,万姓冤
仇,陛下以其为降,不能诛灭,即宜遣发河北,居其旧土。匈
奴人面兽心,非我族类,强必寇盗,弱则卑伏,不顾恩义,其
天性也。秦、汉患之者若是,故时发猛将以击之,收其河南以
为郡县。陛下以内地居之,且今降者几至十万,数年之后,滋
息过倍,居我肘腋,甫迩王畿,心腹之疾,将为后患,尤不可
处以河南也。”温彦博曰 :“天子之于万物也,天覆地载,有
归我者则必养之。今突厥破除,余落归附,陛下不加怜愍,弃
而不纳,非天地之道,阻四夷之意,臣愚甚谓不可,宜处之河
南。所谓死而生之,亡而存之,怀我厚恩,终无叛逆。”魏征
曰:“晋代有魏时,胡部落分居近郡,江统劝逐出塞外,武帝
不用其言,数年之后,遂倾瀍、洛。前代覆车,殷鉴不远。陛
下必用彦博言,遣居河南,所谓养兽自遗患也。”彦博又曰:
“臣闻圣人之道,无所不通。突厥余魂,以命归我,收居内地,
教以礼法,选其酋首,遣居宿卫,畏威怀德,何患之有?且光
武居河南单于于内郡, 以为汉藩翰,终于一代,不有叛逆。”
又曰 :“隋文帝劳兵马,费仓库,树立可汗,令复其国,后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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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政要 ·138·
恩失信,围炀帝于雁门。今陛下仁厚,从其所欲,河南、河北,
任情居住,各有酋长,不相统属,力散势分,安能为害?”给
事中杜楚客进曰 :“北狄人面兽心,难以德怀,易以威服。今
令其部落散处河南,逼近中华,久必为患。至如雁门之役,虽
是突厥背恩,自由隋主无道。中国以之丧乱,岂得云兴复亡国
以致此祸?夷不乱华,前哲明训,存亡继绝,列圣通规。臣恐
事不师古,难以长久。”太宗嘉其言,方务怀柔,未之从也。
卒用彦博策,自幽州至灵州,置顺、祐、化、长四州都督府以
处之,其人居长安者近且万家。
自突厥颉利破后,诸部落首领来降者,皆拜将军中郎将,
布列朝廷,五品以上百余人,殆与朝士相半。惟拓拔不至,又
遣招慰之,使者相望于道。凉州都督李大亮以为于事无益,徒
费中国,上疏曰 :“臣闻欲绥远者必先安近。中国百姓,天下
根本,四夷之人,犹于枝叶,扰其根本以厚枝叶,而求久安,
未之有也。自古明王,化中国以信,驭夷狄以权。故《春秋》
云 :‘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自陛下
君临区宇,深根固本,人逸兵强,九州殷富,四夷自服。今者
招致突厥,虽入提封,臣愚稍觉劳费,未悟其有益也。然河西
民庶,镇御藩夷,州县萧条,户口鲜少,加因隋乱,减耗尤多,
突厥未平之前,尚不安业,匈奴微弱以来,始就农亩,若即劳
役,恐致防损,以臣愚惑,请停招慰。且谓之荒服者,故臣而
不纳。是以周室爱民攘狄,竟延八百之龄;秦王轻战事胡,故
四十载而绝灭。汉文养兵静守,天下安丰;孝武扬威远略,海
内虚耗,虽悔轮台,追已不及。至于隋室,早得伊吾,兼统鄯
善,且既得之后,劳费日甚,虚内致外,竟损无益。远寻秦、
汉,近观隋室,动静安危,昭然备矣。伊吾虽已臣附,远在藩
碛,民非夏人,地多沙卤。其自竖立称藩附庸者,请羁縻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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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政要 ·139·
使居塞外,必畏威怀德,永为藩臣,盖行虚惠而收实福矣。近
日突厥倾国入朝,既不能俘之江淮,以变其俗,乃置于内地,
去京不远,虽则宽仁之义,亦非久安之计也。每见一人初降,
赐物五匹,袍一领,酋长悉授大官,禄厚位尊,理多糜费。以
中国之租赋,供积恶之凶虏,其众益多,非中国之利也。”太
宗不纳。
十三年,太宗幸九成宫。突利可汗弟中郎将阿史那结社率
阴结所部,并拥突利子贺罗鹘夜犯御营,事败,皆捕斩之。太
宗自是不直突厥,悔处其部众于中国,还其旧部于河北,建牙
于故定襄城,立李思摩为乙弥泥熟俟利苾可汗以主之。因谓侍
臣曰“中国百姓,实天下之根本,四夷之人,乃同枝叶,扰其
根本以厚枝叶,而求久安,未之有也。初不纳魏征言,遂觉劳
费日甚,几失久安之道。”
贞观十四年,侯君集平高昌之后,太宗欲以其地为州县。
魏征曰 :“陛下初临天下,高昌王先来朝谒,自后数有商胡称
其遏绝贡献,加之不礼大国诏使,遂使王诛载加。若罪止文泰,
斯亦可矣。未若因抚其民而立其子,所谓伐罪吊民,威德被于
遐外,为国之善者也。今若利其土壤以为州县,常须千余人镇
守,数年一易。每来往交替,死者十有三四,遣办衣资,离别
亲戚。十年之后,陇右空虚,陛下终不得高昌撮谷尺布以助于
中国。所谓散有用而事无用,臣未见其可。”太宗不从,竟以
其地置西州,仍以西州为安西都护府,每岁调发千余人防遏其
地。
黄门侍郎褚遂良亦以为不可,上疏曰 :“臣闻古者哲后临
朝,明王创业,必先华夏而后夷狄,广诸德化,不事遐荒。是
以周宣薄伐,至境而反;始皇远塞,中国分离。陛下诛灭高昌,
威加西域,收其鲸鲵,以为州县。然则王师初发之岁,河西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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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政要 ·140·
役之年,飞刍挽粟,十室九空,数郡萧然,五年不复。陛下每
岁遣千余人而远事屯戍,终年离别,万里思归。去者资装,自
须营办,既卖菽粟,倾其机杼。经途死亡,复在言外。兼遣罪
人,增其防遏,所遣之内,复有逃亡,官司捕捉,为国生事。
高昌途路,沙碛千里,冬风冰冽,夏风如焚,行人遇之多死。
《易》云‘安不忘危,治不忘乱。’设令张掖尘飞,酒泉烽举,
陛下岂能得高昌一人菽粟而及事乎?终须发陇右诸州,星驰电
击。由斯而言,此河西者方于心腹,彼高昌者他人手足,岂得
糜费中华,以事无用?陛下平颉利于沙塞,灭吐浑于西海,突
厥余落,为立可汗,叶浑遗萌,更树君长,复立高昌,非无前
例,此所谓有罪而诛之,既服而存之。宜择高昌可立者,征给
首领,遣还本国,负戴洪恩,长为藩翰。中国不扰,既富且宁,
传之子孙,以贻后代。”疏奏,不纳。
至十六年,西突厥遣兵寇西州,太宗谓侍臣曰 :“朕闻西
州有警急,虽不足为害,然岂能无忧乎?往者初平高昌,魏征、
褚遂良劝朕立麴文泰子弟,依旧为国,朕竟不用其计,今日方
自悔责。昔汉高祖遭平城之围而赏娄敬,袁绍败于官渡而诛田
丰,朕恒以此二事为诫,宁得忘所言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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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政要 ·141·
行幸第三十七
贞观初,太宗谓侍臣曰 :“隋炀帝广造宫室,以肆行幸。
自西京至东都,离宫别馆,相望道次,乃至并州、涿郡,无不
悉然。驰道皆广数百步,种树以饰其傍。人力不堪,相聚为贼。
逮至末年,尺土一人,非复己有。以此观之,广宫室,好行幸,
竟有何益?此皆朕耳所闻,目所见,深以自诫。故不敢轻用人
力,惟令百姓安静,不有怨叛而已。”
贞观十一年,太宗幸洛阳宫,泛舟于积翠池,顾谓侍臣曰:
“此宫观台沼并炀帝所为,所谓驱役生民,穷此雕丽,复不能
守此一都,以万民为虑。好行幸不息,民所不堪。昔诗人云:
‘何草不黄?何日不行?’‘小东大东,杼轴其空。’正谓此
也。遂使天下怨叛,身死国灭,今其宫苑尽为我有。隋氏倾覆
者,岂惟其君无道,亦由股肱无良。如宇文述、虞世基、裴蕴
之徒,居高官,食厚禄,受人委任,惟行谄佞,蔽塞聪明,欲
令其国无危,不可得也。”司空长孙无忌奏言:“隋氏之亡,其
君则杜塞忠谠之言,臣则苟欲自全,左右有过,初不纠举,寇
盗滋蔓,亦不实陈。据此,即不惟天道,实由君臣不相匡弼。”
太宗曰 :“朕与卿等承其余弊,惟须弘道移风, 使万世永赖
矣。”
贞观十三年,太宗谓魏征等曰 :“隋炀帝承文帝余业,海
内殷阜,若能常处关中,岂有倾败?遂不顾百姓,行幸无期,
径往江都,不纳董纯、崔象等谏诤,身戮国灭,为天下笑。虽
复帝祚长短,委以玄天,而福善祸淫,亦由人事。朕每思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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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政要 ·142·
若欲君臣长久,国无危败,君有违失,臣须极言。朕闻卿等规
谏,纵不能当时即从,再三思审,必择善而用之。”
贞观十二年,太宗东巡狩,将入洛,次于显仁宫,宫苑官
司多被责罚。侍中魏征进言曰 :“陛下今幸洛州,为是旧征行
处,庶其安定,故欲加恩故老。城郭之民未蒙德惠,官司苑监
多及罪辜,或以供奉之物不精,又以不为献食。此则不思止足,
志在奢靡,既乖行幸本心,何以副百姓所望?隋主先命在下多
作献食,献食不多,则有威罚。上之所好,下必有甚,竞为无
限,遂至灭亡。此非载籍所闻,陛下目所亲见。为其无道,故
天命陛下代之。当战战栗栗,每事省约,参踪前列,昭训子孙,
奈何今日欲在人之下?陛下若以为足,今日不啻足矣;若以为
不足,万倍于此,亦不足也。”太宗大惊曰 :“非公,朕不闻
此言。自今已后,庶几无如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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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政要 ·143·
畋猎第三十八
秘书监虞世南以太宗颇好畋猎,上疏谏曰 :“臣闻秋狝冬
狩,盖惟恒典;射隼从禽,备乎前诰。伏惟陛下因听览之余辰,
顺天道以杀伐,将欲摧班碎掌,亲御皮轩,穷猛兽之窟穴,尽
逸材于林薮。夷凶剪暴,以卫黎元,收革擢羽,用充军器,举
旗效获,式遵前古。然黄屋之尊,金舆之贵,八方之所仰德,
万国之所系心,清道而行,犹戒衔橛。斯盖重慎防微,为社稷
也。 是以马卿直谏于前,张昭变色于后,臣诚细微,敢忘斯
义?且天弧星罼,所殪已多,颁禽赐获,皇恩亦溥。伏愿时息
猎车,且韬长戟,不拒刍荛之请,降纳涓浍之流,袒裼徒搏,
任之群下,则贻范百王,永光万代。”太宗深嘉其言。
谷那律为谏议大夫, 尝从太宗出猎,在途遇雨,太宗问
曰:“油衣若为得不漏?”对曰:“能以瓦为之,必不漏矣。”
意欲太宗弗数游猎,大被嘉纳。赐帛五十段,加以金带。
贞观十一年,太宗谓侍臣曰 :“朕昨往怀州,有上封事者
云:‘何为恒差山东众丁于苑内营造?即日徭役,似不下隋时。
怀、洛以东,残人不堪其命,而田猎犹数,骄逸之主也。今者
复来怀州田猎,忠谏不复至洛阳矣。’四时蒐田,既是帝王常
礼,今日怀州,秋毫不干于百姓。凡上书谏正,自有常准,臣
贵有词,主贵能改。如斯诋毁,有似咒诅。”侍中魏征奏称:
“国家开直言之路,所以上封事者尤多。陛下亲自披阅,或冀
臣言可取,所以侥幸之士得肆其丑。臣谏其君,甚须折衷,从
容讽谏。汉元帝尝以酎祭宗庙,出便门,御楼船。御史大夫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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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政要 ·144·
广德当乘舆免冠曰 :‘宜从桥,陛下不听臣言,臣自刎,以颈
血污车轮,陛下不入庙矣。’元帝不悦。光禄卿张猛进曰:‘臣
闻主圣臣直,乘船危,就桥安。圣主不乘危,广德言可听。’
元帝曰:‘晓人不当如是耶!’乃从桥。以此而言,张猛可谓直
臣谏君也。”太宗大悦。
贞观十四年,太宗幸同州沙苑,亲格猛兽,复晨出夜还。
特进魏征奏言 :“臣闻《书》美文王不敢盘于游田,《传》述
《虞箴》称夷、羿以为戒。昔汉文临峻坂欲驰下,袁盎揽辔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