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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野

_7 曹禺 (当代)
焦花氏 你要我说?
焦大星 (坚执地)嗯。
焦花氏 那么,(望着大星)我爱你,我疼你。我恨不得整天搂着你,叫你;拍着你,喊你;亲你,舐你。我整夜把你放在怀里抱着你,把你搁在嘴里含着你,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从早到晚都忘不了你,梦你,
想你,念你,望你,盼你,说你,讲你??
焦大星 (拍着桌子)别说了,别说了!金子!
焦花氏 你现在听着舒服了吧。
焦大星 (望着前面)哦,天哪!为什么一个男人偏偏非要个女人整天来苦他呢。
焦花氏 问你呢。可我要是你呀。
焦大星 怎么,金子!
焦花氏 我一定把女人杀了。
焦大星 (绝望,摇头)那你不是男人。
焦花氏 那么就不理她,让她走。
焦大星 让她走?不,不成,金子,你不能走。你还有个孩子,没了妈的孩子。
焦花氏 那孩子不是我生的。
焦大星 那么,金子,你还有我。我要你,我是你的(咽气)的爷儿们,你不能走。
焦花氏 爷儿们不是我挑的。
焦大星 那么,你不怕人说你,骂你,日后官来抓你。
焦花氏 不用讲了,你要不让我走,你还是像刚才,你拿刀来,我人还可以不定。可你不能整天拿家伙来逼我,所以我早晚还是要走的。大星,我是野地里生,野地里长,将来也许野地里死。大星,一个人活着
就是一次。在焦家,我是死了的。
焦大星 那么,你什么都不顾,什么都不想了。可是金子,你总应该想想我侍你这一点恩情,我待你不错,你总知道。
焦花氏 (点头)我知道。
焦大星 那么,我再求你一次。(肃穆地)这次,金子,我跪着来求你。金子,你长得这么好,你的心里总该也不能坏,你不能一点心都没有。你看,(跪下,沉痛地)我这么大的人在你面前跪下,你再想想,你刚才做了什么事,你做了妇道万不应该做的事。可是,金子,我是前生欠了你的债,我今生来还,我还是求你,求你千万不要走。你做的,我都忘了,虎子对不起我,我也忘掉,我给他钱,让他走。现在就
看你,就看你!
焦花氏 不,你起来。
焦大星 (立起)怎么样。
焦花氏 (坚决)不!
焦大星 (哀痛地求她)不过,金子,你怎么会看得上他。那个丑——丑八怪,活妖精,脑袋像个大冬瓜,人像个长癫的活蛤蟆,腿又瘸,身子又——
焦花氏 那你不用说,我都知道,我喜欢他,我还是要跟他走的。
焦大星 什么,你还是跟他走。
焦花氏 嗯。
焦大星 为什么?
焦花氏 他待我好。
焦大星 (呆滞)哦!就十天?
焦花氏 (横了心)十天我已经离不开他。
焦大星 (机械地)离不开他?
焦花氏 嗯!
焦大星 (忽然疯狂地)那么,只要你在这儿,我可以叫他来,我情愿,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你??可以跟他——(说不下去)
焦花氏 (阴郁)什么?
焦大星 为??为着你,我,??情愿!
焦花氏 (爆发)你放屁!
焦大星 怎么!
焦花氏 (恨恶到了极点)你当我是个猪啦,你这个天生的王八!
焦大星 什么?
焦花氏 你这个死乌龟!
(星一掌掴在花氏的脸上。
焦大星 你!(望着花氏,满眼眶的泪,闭上眼,泪水流下来,痛恨自己)我太爱你了。你真不配。(睁开眼)好,金子,你想跟他走么?你走吧。
焦花氏 (不动声色)怎么样?
焦大星 我杀了他!
焦花氏 你不敢。
焦大星 我干不了,侦缉队会干了他的。
焦花氏 什么,你告了侦缉队。
焦大星 嗯,(故意咬定)告了。
焦花氏 (恨恶地)可是我们总会离开这个门的。
焦大星 嗯,只有一个法子。
焦花氏 什么?
焦大星 你们先害死我!
(焦氏由左门上。
焦 母 你们在这儿又喊喳什么?
焦花氏 (惊怪焦氏由左门出)咦,您不是不在屋里么?
焦 母 谁说我不在屋里?屋里没有第二个门,我上哪儿去。
焦花氏 您没有瞅见狗蛋进去找您。
焦 母 狗蛋,哦!
焦花氏 嗯?
焦 母 虎子呢?
焦花氏 刚出去。
焦 母 谁叫他出去啦?谁放他出去啦。
(仇虎由左门上,花、星吃了一惊。
仇 虎 (狡黠地)没有出去,干妈,我也在屋里呢。
焦 母
焦花氏 (同时)怎么?
仇 虎 我刚才从外边回来,正看见干妈也在外边,正在爬着屋里的窗户进来,我想,老的都不嫌费事!小的怕什么麻烦,我也就爬着窗户进来了。
焦 母 哦,那么,(不自然地)也好,就让你在我屋里,我在外边,金子,你把被都弄好了么?
焦花氏 嗯。
焦 母 那么,你们都进屋睡去吧。
(白傻子由中门忙跑进。
白傻子 大妈,大妈。
焦 母 怎么?
白傻子 常五,常五!
焦 母 不用说了。
白傻子 (怯惧地)他——他又要找您出来。
仇 虎 (明白一半)常五?
[孩子哇的一声又从梦里大嚎起来。
焦 母 去!去!你们睡吧!睡吧!孩子又叫你们吓醒了。
[花氏与焦大星入右屋,仇虎入左屋。
焦 母 (对着狗蛋)滚!这傻王八蛋!
[光渐暗,舞台全黑。十秒钟后,舞台再亮,已经过了一小时,正是夜半。焦家的人都睡了,由左屋里传出仇虎的鼾声,右屋里大星睡着了,不断因为梦着噩梦,低低呻吟着。台上方桌的油灯捻下去,屋里更暗了,神前的灯放射昏惨惨的暗光。在黑影里焦氏坐在一张凳上,拍抚着孩子。旁边搭好一张狭木板床,上面铺着被褥。焦氏心里有事,方才躺在床上,又起来。外面有低低唱着的“布谷”,清脆而愉快的,但是只叫了一刻又不叫了。空中轻微地振动起辽远的电线可怖的呜呜声响。
焦 母 (谛听着左面的鼾声,一面拍着孩子)嗯!——嗯,小黑子睡觉觉。嗯——嗯——嗯。(声音更低)睡呀——睡觉觉,嗯——嗯——嗯。(立起,耳伸向左面仔细听,走两步,口里还在——)嗯——嗯——嗯。
[中门外有人低低敲门。
焦 母 (摸到中门前)谁?
[外面人声:我——常五。
焦 母 进来。
[常五进,披着一件黑衣服,手提着红灯笼。
焦 母 (低声)慢点。
常 五 (怯惧地,指左边)怎么虎——虎子睡着了么?
焦 母 你听?
常 五 (听见鼾声甚熟,快慰地)他睡死了,
焦 母 (红灯反照着她的阴森森的脸)怎么样,
常 五 (回头望望)我已经报了队上。
焦 母 这次你真去了,
常 五 自然是,他——他们说就来。
焦 母 就来,
常 五 (讨好地)就来!(忽然贪鄙地)可是焦大嫂那悬——悬的赏,那一百五十块钱。
焦 母 都归了你。
常 五 (想不到)您,您不要。
焦 母 嗯,(阴沉地)赶快只要早除了我心上这一块祸害。(忽然)怎么,怎么队上还不见人来呢。
常 五 快——快了。他们说人少,办不了他。他们说顶好是个死的。省得费事。
焦 母 (忽然闪出一个主意)什么?死的他们也要?
常 五 队上说的,“死活一样”!打死他,不偿命。可是(吝啬地)死的就——一百块。
焦 母 (咬紧呀)哦,打死不偿命!
常 五 (不明白)怎么?
焦 母 常五,你先跟我出去。
常 五 出去。
焦 母 看看人来了没有?
[常五与焦氏由中门下。花氏由右门持烛人进,她穿一身血红色的紧身,头发散乱,眼里闪出惧人的凶光,她把手里的个包袱放在案上。慢慢走到左门旁,忽然打了一战,她回首向中门望去。正在这时,仇虎由右门出来,上身没有衣服,胸前黑茸茸的,筋肉紧张地暴出来。宽大的“腰里硬”斜插着半裹了红布的手枪,他一手拿着蓝布褂,一手轻轻向花氏肩上拍去。
仇 虎 (低声)嗯!
焦花氏 (吓得几乎叫起来,回头)啊!是你,可吓死我。
仇 虎 (急迫地)把蜡烛吹灭。
焦花氏 怎么,瞎子看不见。
仇 虎 有人有眼睛的。
焦花氏 哦,常五!(赶紧把烛吹灭)
仇 虎 (严肃地〕好黑!(二人屏息对立)
焦花氏 (在黑暗里,急促地)事情更紧了。
仇 虎 (再厉地)我知道。他们报了侦缉队。
焦花氏 哦(痛恨地)那么,大星说的话真的。
仇 虎 哦, 大星他也在内。
焦花氏 他说过,他说过。
仇 虎 这么说,连他也完了。
焦花氏 我怕我们逃不了,他说他死也不肯放了我们。
仇 虎 (警悟地)那么时候到了。
焦花氏 (拉着仇的手,盼望地)你是说,应该走了,
仇 虎 不,(眼里闪出惧人的凶光)该动手了。
焦花氏 (恐怖地)虎子,你真地要——
仇 虎 (点头)一辈子有几回这样的假事。(指摇蓝)你把孩子抱进屋里。
焦花氏 (走至摇篮前,望着仇)为——为什么?
仇 虎 这孩子闹得怪,万一醒了,哭起来害事。
焦花氏 (抱起小黑子)可是虎子——
仇 虎 (挥她去)先把孩子抱进屋里。
(花抱孩子由左门下。仇虎四处搜寻,没有获得,正寻觅中,花氏由左门上。
焦花氏 你干什么?
仇 虎 (望着花氏,忽然想通,指着前面)你看见了么,?
焦花氏 什么。
仇 虎 (森森然)我的父亲就在这儿。
焦花氏 (低声,急促地)虎子。
仇 虎 (仿佛在看见了什么)他叫我去,他告诉我屋里有一把攘子。
焦花氏 (故做不知)一把攮子?
仇 虎 (望着花氏)他说就在我眼前。
焦花氏 (不自主地由怀里掏出来那把匕首)虎子,我──
仇 虎 (伸手)拿给我。
焦花氏 (先不肯,望着仇的脸,忽然,悍野地)好,拿去吧。快快地了!(此地“了”作“完结”解)
仇 虎 (谛声)他睡着了?
焦花氏 (低头,微细地)我——我哄他着(“睡熟了”的意思)了。
仇 虎 你给我看着外面。(向左门蹑足走,低微地)大星!大星!(里面仿佛呻吟,
说着呓语,对花氏)你听!
[里面的声音:(闷塞而急促地)??快!??快!金子(无力地)我的刀,我的刀。(痛苦地)金子!(模糊下去)金子!
焦花氏 (耳语)这是他——他在梦里发呓怔。
仇 虎 好可怕的梦话。(探向左门口,低声)大星。
[里面的声音:(幽然长叹)好黑!好黑!(恐怖地呻吟)好黑的世界!(又苦痛地叹一口长气,以后寂然)
焦花氏 (颤抖,低声)他——他像是为我们讲的。
仇 虎 大星!(内无应声)大星!(仍无应声,忽然转前向空)爹呵,你要帮我!(立刻走进左门)
(花氏在外候着,惧怖地谛听里面的声音。悄然。
[外面还有野犬狂嚎,如一群饿狼。花氏不安地向外望。里面突然听见一个人窒息地喘气,继而,闷塞地跌在地上。
焦花氏 天!
[仇虎由左屋蹒跚走入,睁着大眼,人似中了魔。
仇 虎 (手里匕首涂满污血,声音几乎听不见)完了,连他也完了。
焦花氏 (喘不出气,指着虎子的血手)哦,你的手,你的手。
仇 虎 (举起一双颤抖的手,悔恨地)我的手,我的手。我杀过入。多少人我杀过,可是这一双手,头一次是这么发抖。(由心脏内发出一声叹息〕活着不算什么,死才是真的。(恐惧地)我刚才抓着他,他忽然地醒了,眼睛那么望着我,他不是怕。他喝醉了,可是他看我,仿佛有一肚于的话,直着眼瞪着我,(慢慢点着头,同情地)我知道他心里有委屈,说不出的委屈。(突然用力)我举起橇子,他才明白他就这么一会工夫,他忽然怕极了,看了我一眼,(低声,慢慢)可是他喉咙里面笑了,笑得那么怪,他指指心,对我点一点——(忽然横了心,厉声)我就这么一下子!哼,(声忽然几乎听不见〕他连哼都没有哼,闭上眼了。(匕首扔在地上)人原来就是这么一个不值钱的东西,一把土,一块肉,一堆烂血。早晚是这么一下子,就没有了,没有了。
焦花氏 你赶快把手洗洗。
仇 虎 不用洗,这上面的血洗也洗不干净的。
焦花氏 那么就走吧。
仇 虎 (抬起头)走,(望着花)好,走!(走了两步)
焦花氏 (忽然停下)你听!
仇 虎 什么?
焦花氏 有人!(跑到窗前,仇虎随在后面)红灯宠,红灯宠他——他们来了。
仇 虎 (在窗前)不,不,是瞎子,仿佛在她身边是,是狗蛋,他打着灯宠。
焦花氏 (点头)嗯!嗯!(忽然)瞎子,她——她走来了。
仇 虎 嗯,她要来找我。
焦花氏 (恐惧地)她一个人嘴里念叨什么?
仇 虎 (恨恶地,低声)我知道!(慢慢地)打死不偿命!打死不偿命!
焦花氏 别说话。
[库氏由中门走进。仇、花两人在窗前屏伫立,望着她森严地踱到香桌旁,擎起沉重的铁杖,走到右门前,花氏几乎吓得喊出。瞎子听一下,倒锁右门。焦氏的脸忽然显出异常的凶恶,她轻轻拖着铁杖,向左门走。仇和花的眼萌随着焦氏,焦氏昂然走进了左门。
[屋内无声,只远远听见野询嚎嚎如鬼如狼。花氏望着仇虎,仇虎盯着左门。
焦花氏 (低声)怪,她进到里屋干什么?
仇 虎 (按住她的手)她要打死我。
焦花氏 (耳语)用———用什么?
仇 虎 (急促地)你没有看见她拿着那根铁拐。
焦花氏 怎么?
仇 虎 也是(两手做击下状)这么一下子。
焦花氏 (忽然想起,全身颤抖,低声急促地)那——那孩子就在你的庄上。
仇 虎 (吓着)什么?那孩子——
焦花氏 (狂惧)孩子就在那——那床──
(蓦地听见里面铁杖闷塞而沉重地捣在床上,仿佛有一个小动物轻嚎了一下,便没有声音。
仇 虎
焦花氏 (同时)啊,天!
[左屋焦氏忽然尖锐地喊了一声。
焦 母 (恐怖到了极点)哦——黑子,我的黑于!(又没有声音)
仇 虎 (怵惧)晚了!
焦花氏 (忽然地)走!快走。
仇 虎 (自己也怕起来)黑子死了。
焦花氏 快穿衣服,外面一一定有人。你这样出去,准叫他们看出来。
(她为仇虎套上小褂,便忙着拿包袱,拾匕首。仇虎的衣服没扣了一半,焦氏由左门走出。她两手举起小黑子,上面盖上一层黑布褂。她的脸像一个悲哀的面具,锁住苦痛的眉头,口角垂下来,成两道深沟。她不哭,也不喊,像一座可怖的煞神站在左门前。仇与花不觉怵然退后,紧紧挤在一角。
焦 母 (不像人声)虎子!(停一下,不见人应)虎子!(仍无人应,森严地)我知道你在这儿,虎子。(忽然爆发地)你的心太狠了,虎子,天不容你呀!我们焦家是对不起你,可是你这一招可报得太损德了。(痛极欲狂)你猜对了,看!孩子我亲手打死的,可是这次我送到老神仙那里再救不活,虎子,(酷恨地)我会跟着你的,你到哪儿,我会跟你到哪儿的。(森严地)虎子,现在我要从你脸前过!(一面向中门走,一面说)你要打,就打死我吧!我告诉你,(刚走到中门前)侦缉队已经在外面把枪预备
好,就要进来宰你的。
[焦氏举着小黑子由中门出。二人僵立不动。外面听见焦氏低声叫:“狗蛋!”继而听见一种粗哑的怪声唱“??初一十五庙门开,??牛头马面哪两面排??”二人回头谛听。
焦花氏 (怯惧地)谁?谁这时候唱这个?
仇 虎 (极力镇静)是狗——狗蛋。
[外面的声音(更加惨厉)“??阎王老爷哟,当中坐,一阵哪阴风??”
焦花氏 (向上望,忽然大叫,指着)阎王的眼又动,动,起来了。
仇 虎 (惊惧)什么?
焦花氏 (怕极)他要说话!
〔仇虎抽土手枪向墙上的阎王的像,连发四枪,相框立刻落在地下。
焦花氏 虎子!
(外面以为仇虎攻出,枪向里面乱射。
仇 虎 他们真来了。
(枪声中,常五在外面大喊:“后面不要放!不要放,我在前面。”失了魂似地跌进中门。
常 五 (一见仇虎,吓得瘫在那里)天!(又想回身出门)
仇 虎 (一把抓着常五)你来得好!(枪对着他)来得好。(向中门喊)弟兄们,别放!(外面仍在放射。转向常五)你跟他们说,叫他们别放。
常 五 (斜对窗户,急喊)刘队长!刘队长!别放,是我,常五,常老五。
[枪声突停。
仇 虎 告诉他,你现在在我手里,叫他们别放枪,我要出去。
常 五 (不成声)刘队长!我,我叫仇虎抓着了。我在他手里,刘队长,他拿着我,他要出去,你们千万别放枪。
仇 虎 (高喊)弟兄们,我仇虎跟你们无冤无恨,到此地来也是报我两代似海的冤仇,讲交情,弟兄们,跟我让一条活路。要不卖面子,我先就拿你们的探子常五开刀。
常 五 刘队长!刘队长!
仇 虎 好,你们答应不答应?不说话?那么,你们要不答应,放一枪;答应放两枪。怎么样?
(外面悄然无声。
仇 虎 好,你们不答声!我数十下,十下不答声,(对常五〕我就不客气了。
常 五 刘队长!刘队长!
仇 虎 (开始数)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常 五 (几乎同时喊)刘队长!刘队长!我常五家里孩子大人一大堆。我要死了,我家里的人就找你抵偿,刘队长!
[四外悄寂。
仇 虎 八下,九下一
常 五刘——
[外面发一枪。
仇 虎 一枪。
常 五 刘队长!刘——
(外面又放一枪。
仇 虎 两枪!
常 五 (嘘出一口气)啊!
仇 虎 (枪抵往常五的背)走!(对花氏)我们走吧。
(花氏拿著包袱跟着两个男人的后面,由中门走出。
[屋内悄无一人,半晌。忽然听见远处两声枪响,又一声,接着枪声忽密,幕渐落,
快闭时,枪声更密。
——幕落
第三幕
人 物
仇 虎——一个逃犯。
白傻子——小名狗蛋,在原野里牧羊的白痴。
焦大星——焦阎王的儿子。
焦花氏——焦大星的新媳妇。
焦 母——大星的母亲,一个瞎子。
常 五——焦家的老朋友。
各种幻相。(不说话的)
持伞提红灯的人。
焦母的人形。(举着个黑子)
洪 老。
大汉 甲、乙、丙。
仇 荣——仇虎的父亲。
仇姑娘——十五岁.仇虎的妹妹。
焦阎王——连长,大星的父亲。
抬土囚犯火车头、老窝瓜、麻子爹、小寡妇、赛张飞、野驴??十数人。
抬水囚犯二人。
狱警。
牛头,马面二人。
判官。
青面小鬼甲、乙。
阎罗(地藏王)。
第一景
同日,夜半一时后,当仇虎跟花氏一同逃奔黑林子里。
林内岔路口,——森林黑幽幽,两丈外望见灰濛濛的细雾自野地升起,是一层阴暗的面纱,罩住森林里原始的残酷。森林是神秘的,在中间深邃的林丛中隐匿着乌黑的池沼,阴森森在林间透出一片粼粼的水光,怪异如夜半一个惨白女人的脸。森林充蓄原始的生命,森林向天冲,巨大的枝叶遮断天上的星辰。由池沼里反射来惨幽幽的水光,隐约看出眼前昏雾里是多少年前磨场的废墟,个圆场生满半人高的白蒿,笨重的盆磨衰颓地睡在草莽上,野草间突起小土堆,下面或是昔日广场主人的白骨。这里盘踞着生命的恐怖,原始人想象的荒唐;于是森林里到处蹲伏着恐惧,无数的矮而胖的灌树似乎在草里伺藏着,像多少无头的战鬼,风来时,滚来滚去,如一堆一堆黑团团的肉球。右面树根下埋着一日死井,填满石块。并畔爬密了蔓草,奇形怪状的仅枝在灰雾里掩藏。举头望,不见天空,密匝匝的白杨树伸出巨大如龙鳞的树叶,风吹来时,满天响起那肃杀的“哗啦,哗啦”幽昧可怖的声音,于是树叶的隙缝间渗下来天光,闪见树干上发亮的白皮,仿佛环立着多少白衣的幽灵。右面引进来一条荒芜的草径,直通左面,中间有一条较宽的废路,引入更深邃的黑暗。在舞台的前面,下边立起参差不齐的怪石屏挡着,上边吊下来狰狞的权枝,看进去像一个巨兽张开血腥的口。
(开幕时,风吹过来,满天响起白杨树叶的杀声,林里黑影到处闪动着。这时雾渐散开,待到风息,昏雾又沉沉地遮掩下远方的景物。`
[风声静下来,远远听见断续的枪声,近处有些动物在蹿奔,低低地喘息。
〔花氏由右面荒径上踉跄走出,她背着小白包袱,树叶间漏下来的天光,闪见她满脸油亮,额上汗淋淋的。血红色的衣褂紧贴在身上,右襟扣脱开。她惊惶地喘息,像一只受伤的花豹,衣服有一处为荆棘撕裂,上面勾连着草梗和野刺。她立在当中,惶惑四顾,不知哪一条路可以引出黑林,她拿出一条大块花手绢擦抹眼前的汗珠。
焦花氏 (喘息,呼出一口长气)啊!好黑!(惊疑地)这是什么地方!(忽而看见重甸甸的黑影里闪出一条条白衣的东西,低声急促地)虎子!虎子!(等候答声,但是没有,远处发了一枪,流弹在空气里穿过,发出呜呜的啸声。她不敢再喊,她向后退,后背碰着了白皮的树干,她倏地回转身来探视。一阵疾风扫过来,满天响起那肃杀可怖,惨厉的声音,她仰头上望,身旁环立着白衣的树干,闪着光亮,四面乱抖森林野草的黑影,她惊恐地呼喊起来)虎子!虎——子!虎——子!(这阵风吹过去,树林忽而静下来,又低低而急促地)虎子!虎子!
(静默。
(右面传来的声音:(疲倦地叹出一口气)嗯!干什么?
焦花氏 (向前进一步)虎子!你在哪儿?
(右面的声音:(低哑地)就在这儿。金子,你先回来。
焦花氏 (镇静自己)我看不见路,眼前没有一点亮。(却向右走)
[右面的声音:(听是足步声,警告)你站好不用动。
焦花氏 (低声)干什么?
(右面的声音:(低声)像是我们后边跟着人。
焦花氏 人?(大惧)跟了人!
(右面的声音:低沉)你看!灯!红灯!
焦花氏 (向右望)红灯?(右面忽然有人狂叫)
[右面的声音:(连接打着那狂叫人的嘴巴)你叫,你还叫!
[顿时寂静若死。
焦花氏 (急促地)怎么?怎么啦?
(右面的声音:(镇静地)不要紧!是常五,常五想做死!
(忽然对常五,低声,狺狺地)常五你叫,你再叫!妈的,(又一巴掌)你只要重重喘一口气,我一枪就干了你!
焦花氏 怎么,你还没有把他放走?
[右面的声音:快出林子了!出林子就放他。(对常五)走!走!
[仇虎由右面背着身走进来,右手托着枪,左手时而向后摸着那插在“腰里硬”的匕首,头不时向后瞥,仇虎到了林中,忽然显得异常调和,衣服背面有个裂口,露出黑色的肌肉。长袖撕成散条,破布束着受伤的腕,粗大的臂膊如同两条铁的柱,魁伟的背微微地伛偻。后脑勺突成直角像个猿人,由后面望他,仿佛风卷过来一根乌烟旋成的柱。回转身,才看见他的大眼睛里藏蓄着警惕和惊惧。时而,恐怖抓牢他的心灵,他忽而也如他的祖先——那原始的猿人,对着夜半的森野震战着,他的神色显出极端的不安。希望,追忆,恐怖,愤恨连续不断地袭击他的想象,使他的幻觉突然异乎常态地活动起来。在黑的原野里,我们寻不出他一丝的“丑”,反之,逐渐发现他是美的,值得人的高贵的同情的。他代表一种被重重压迫的真人,在林中重演他所遭受的不公。在序幕中那种狡恶、机诈的性质逐渐消失,正如花氏在这半夜的磨折里由对仇虎肉体的爱恋而升华为灵性的。
[常五在仇虎后,正面出场。他的黑袍已经破碎,形色非常恐惧,拖着双手,呆望仇虎,蹒跚走入。
焦花氏 虎子!虎子!你在哪儿?我瞧不见你。
仇 虎 (走进来,转过头)这儿。
焦花氏 (跑到仇虎面前,抓着他)虎子,可怕死我了。
仇 虎 (一脸的汗水)金子,我觉得背后有人跟着我们。
焦花氏 那会是谁?
仇 虎 (低声)我们走哪儿,那红灯也在哪儿。
焦花氏 天,那不会是——
仇 虎 (睁大眼)你说——
〔远远有一声枪。
仇 虎 (忽然一手制住花氏)金子!
焦花氏 走!走!他们又跟上来了。(常五提起精神听)
仇 虎 不!不!再听听。
[远远又一声枪。
焦花氏 他们就在后面!(拉着仇虎)赶快走。
常 五 (惧怯地)大星媳妇,这一气跑了二十来里,我??我再也走不动了。
仇 虎 老鬼,你听着!(谛听)
(远处又一枪,声更辽远。
仇 虎 (放了心)不要紧,这一帮狗越走越远,他们奔向西了。
焦花氏 (不安地)虎子,我们什么时候走出去呀?
仇 虎 快了!我想再走三里就差不多了。坐下!(坐在盘磨上,两手捧着头沉思)
常 五 仇??仇大爷,你??你们想把我带到哪儿去?
仇 虎 (抬起头)带你上西天。
常 五 大??大星媳妇,这个——你,你得替我说说,大星媳妇。
仇 虎 (爆发)老鬼!叫你不要提,不要提!
常 五 (望着花氏)可是大星媳妇!——
仇 虎 (倏地立起,举起枪对常五)你这个老东西!你大星大星地喊什么?
常 五 哦,叫我不提大星呀!哦!那自然就不提,不提他!可是你说要我上西天,上西天,(对花氏)你说说,(不自主地)我的大星媳妇!
仇 虎 (忍不下,向常五头上面立发一枪)你!
常 五 (摸着自己)我——我的头。
焦花氏 虎子,你怎么啦?你怎么又放枪?
仇 虎 我——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提到他——他——我就(坐下)犯糊涂,犯——
焦花氏 (撇开话头)虎子,你让常五伯回去吧?
仇 虎 嗯,(低头)我是想让他回去。
常 五 真的?
仇 虎 嗯!
常 五 现在?
仇 虎 嗯。
焦花氏 可是常五伯,大黑天,您——
常 五 (连忙)不,不要紧,我可以缩在老神仙的土庙里。(向花氏)那么,回头见!我——我走了。(拔脚便走向右面)
仇 虎 (忽然)站住!你说什么,你宿在哪儿?
常 五 我说庙,我宿在老神仙的庙!
焦花氏 (对常五)您——您走吧!
仇 虎 (低声)老神仙?
常 五 (莫明其妙)就是阎王老婆整天找的那个老神仙,他──他的庙。
仇 虎 (忽然怪异地笑)金子,这黑林子我们进对了。
焦花氏 怎么?
仇 虎 (森严地)瞎子一定也在这林子里。
焦花氏 嗯,我知道。
仇 虎 (仿佛看见了)我总觉得她抱着黑子,会一步一步地跟着我们。(忽然打了个冷战)说不定,那,那红灯就是她!她!
焦花氏 (望望他,又低下头)我——我早知道!
仇 虎 你怎么早不说?
焦花氏 我怕告诉你。
仇 虎 怕!怕!(强自镇静)怕什么?
焦花氏 (低声,恐怖地)她说过,孩子救不活,我们到哪儿,她也跟到哪儿。
仇 虎 (迅速对常五)庙在哪儿?
常 五 不远。就——就在旁边。
仇 虎 (迅速地)你刚才看见瞎婆子抱着黑子出了门么?
常 五 (向后退)看——看见。
仇 虎 (抓着他的胳臂)上哪儿?
常 五 (指着)上西。
仇 虎 西是哪儿?
常 五 (嗫嚅地)我看,狗蛋打着灯笼引她进——进了林子。
仇 虎 进了林子?
常 五 嗯。
仇 虎 (放了手,回头望着更深的黑林)好!好!(走到井畔)
焦花氏 常五伯,您,您走吧!(常五向右走)
常 五 (低声问花氏)怎么,小——小黑子死了?
焦花氏 (低声)小——小黑子——
仇 虎 (跳起,狂乱地)你们说什么,说什么?小黑子不是我害的,小黑子不是我害的。(跳到井石上,举起两手)啊,天哪!我只杀了孩子的父亲,那是报我仇门两代的冤仇!我并没有害死孩子,叫孩子那么样死!我没有!天哪!(跳下,恳求地)黑子死的惨,是她奶奶动的手,不怪我,这不怪我!(坐在井石上低头)
焦花氏 (觉得出常五惊吓的样子)常五伯,你快走吧,小心他——
常 五 (连忙)是,是,我走!
仇 虎 你说什么?
常 五 (吓住)我——我没有说什么,
仇 虎 (忽然立起)滚!快滚!
〔常五由右跑下,仇又坐在井石上。
焦花氏 你怎么啦?
仇 虎 我渴的很,(摸着自己的心)渴的很!(撕下身上的破布)哦,哪儿可以弄来一口水,一口凉水。(撕下来布,揩脸上的汗)
焦花氏 (警告地)虎子,不要擦!不要擦!
仇 虎 (望着地)怎么?
焦花氏 小心你手上的血会擦到脸上。
仇 虎 怕什么,这血擦在哪儿不是一样叫人看出来。血洗得掉,这“心”跟谁能够洗得明白。啊,这林子好黑!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叹一口气)
[仇虎耳旁低微的声音:(如同第二幕末尾,大星在屋内梦吃。叹口长气,似乎在答话,幽幽然)嗯,黑啊!好黑!
仇 虎 (惊愕)你听!
焦花氏 听什么?
仇 虎 你??你没有听见——“黑——好黑”!
(仇虎耳旁低声:(更幽幽地)“好黑!好黑的世界”!
仇 虎 (如若催眠,喃喃地)嗯,“好黑的世界”!(恐惧地)天啊!
焦花氏 (莫明其妙)虎子!你,你说什么,这——这是大——大星的话?
仇 虎 怎么,你——你听不见?
焦花氏 虎子,你别发糊涂!你听见了什么?
仇 虎 没有什么。心里不知为什么只发慌?我——我像是——
焦花氏 虎子,你怎么啦?你刚才为什么忽然跟常五说那一大堆子的话?
仇 虎 我,我不知道。我口渴,我刚才头发昏。
焦花氏 你为什么又提起大星,说你杀——杀了大——大星!
仇 虎 (眩惑)我??我杀了大——大星?
〔仇虎耳旁低微声:(梦呓,窒塞地喘息)“??快??快!??我的刀!我的刀??”
仇 虎 (喃喃地)“??我的刀!我的刀”!
焦花氏 (几乎同时说)你又跟他提起小——小黑子。
仇 虎 (低而慢地)小黑子?
〔仇虎耳旁低微声:“嗯——,好黑呀!”(苦痛地叹口长气〕
仇 虎 (忽然跳起,向着黑暗的林丛)啊,大星,我没有害死他,小黑子不是我弄死的,大星,你不该跟着我!大星!我们俩是一小的好朋友,我现在害了你,不是我心黑,是你爹爹,你那阎王爹爹造下的孽!小黑子死的惨,是你妈动的手!我仇虎对得起你,你不能跟着我!你不能——(不知不觉拿出手枪)
焦花氏 (吓得向后退,喘息)虎子,你——你怎么?你想着什么?小黑子不是你害的,天知道,地知道!你想这个做什么?你还不想跑,我的命在你手里,虎子,自己别叫自己吓着,你别“磨烦”,(“迟延时间的”意思)再“磨烦”,天亮了,叫他们看见,我们两个就算完了。
仇 虎 (望着黑暗)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悔恨地)小黑子——
焦花氏 虎子,你还不快走!想什么?
仇 虎 走!走!这不是个好地方,咱们得赶快离开这儿。
焦花氏 (支开他的想头)天亮就可以到车站。
仇 虎 不等天亮就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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