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草木札记：水流花开
作者：朱千华
第1节：序 欣欣向荣
水流花开：南方草木札记
序
欣欣向荣
车前子
今年南方雪灾，北方干且暖。因为暖，这几天迎春与连翘金晃晃一片，玉兰也开了。往年我把玉兰当雪看，今年不许。在北方，如此早春算是灿烂，我已没有东风一吹，顿起游南方花海的念提。日前收到朱千华的信以及《南方草木札记》文稿，约我作序，我又有蠢蠢欲动回南方之心了。
《南方草木札记》，我读罢有欣欣向荣的感觉，空气湿润，和光同水，不是和光同尘，东边日出西边雨，是和光同水。
植物志不论，植物栽种培育工具书不论，以前我读过以草木为主题的文学性图书，大致可分为"博闻录异"与"言志抒情"两大类。《南方草木札记》很让人马上联想到《南方草木状》，这会心生喜欢的。《南方草木状》，我是当文学看的（我把《本草纲目》也当文学看，大概与我日常里所持的泛文学观有关）。《南方草木状》本质还是"博闻录异"，如"诸蔗"条可说"博闻"；"枫人"条可说"录异"，这样的条目颇多。还有一类是"言志抒情"的，杨朔、秦牧他们的以草木为文学性主题的散文随笔常常如此。在这两者之间，另有一种既"博闻录异"又"言志抒情"的--姑且论之为"新草木写作"。这个写作较为边缘，以前有我乡前贤周瘦鹃先生，现在则有一时才俊朱千华等人。
不管怎么写，只要欣欣向荣，其华竞发，春华者冬秀，夏华者春秀，秋华者夏秀，冬华者秋秀，四时未尝无华也，读者就不寂寥。起码我是心生喜欢的。
是为序。
二零零八年三月二十六日 目木楼头
缘起
四月，在南方腹地。邕水以南，或者以北的大片地带，有着无数的希望。漫天的春花一路扑卷。一亩亩，一垅垅。早年读屈子，始对那些奇花异草产生迷恋。江蓠、秋兰、木兰、椒、蕙、芳、薜荔，白芷，杜衡，春兰……注定与我今生有缘。她们的芬芳早就漫过我的衣衫，至今仍能让我幸福地沐浴。
一年来，行走在南方。随处可见南方草木摇扬葳蕤，散发出盎然生意。山水纡曲。邕江两岸山峦重叠，丘陵延绵。大明山、大瑶山、十万大山皆不知里数，袅袅濯濯，封天蔽日。山渐深，草木泉石渐幽。空山无人，水流花开。有草木杂乱丛生，枝叶却茂盛。风吹草动。远远望去，仿佛丹青高手，逸笔草草。
我把采撷到的这些草木，带回去，夹入我的书中。让她们美好的品质，时时芳香我的灵魂。
有些事情恍如梦中。有些日子历历在目。很多时候，我一个人踯躅在草木繁茂的心圩江畔，或安静地坐在宽阔无边的榕树下，听百鸟鸣唱；或是在月色迷离的晚上，撑条竹排，滑行在清澈的山水间，不远处飘来壮女、瑶女、侗女撩人的山歌。那山歌仅几里地外，仿佛扑鼻而来的一缕缕清香，早已让我莫名心动。
正文
卷一
第2节：草木染--蓝草(1)
草木染--蓝草
1．
来南方之后，我一直没有放弃过寻找蓝草。我走过无数的山岭，去过壮族，侗族，瑶族山寨，寻找那种我已陌生和遥远的花草。南方的天空蓝得透亮。门前山野稍稍有些湿润，是植物的潮湿气息。去岁枯黄的茅草像风一样渐渐远去。蓝草的绿叶在早春的风里微微颤抖。河边吊脚楼仍然是灰色的茅草与木桩。周围有一圈竹篱，那是吊脚楼的围墙，墙有柴扉。出了竹篱笆，是小河滩。再行几步，可以看见廊桥。中国廊桥多分布在南方山野之间，侗族，瑶族山寨尤其多。他们称之为风雨桥。过桥后，是长满藤蔓的丘陵。这些亚热带植物有旺盛的生命力，它们的枝蔓长满尖刺，沿着地面爬行，没人敢靠近，它们甚至可以将一整座丘陵完全封死。绕过丘陵便是蔗田和远方的山野了。
她。一个人。深蓝的青花布衬衣。中袖。收腰。逆着光看，她的头发很柔顺，半透明的样子，照出南方女子的精致，还有像竹子那样的清秀。在不远处有一片山坡，长着成片茎秆极细的蓝草，再远，有些雾霭，看不清草茎，只见一片蓝草的绿起伏。轻轻浅浅，像暖风中出现的幻觉。她在山间行走。满眼的绿，满身的风。风清云淡。她去山坡采蓝草。
蓝草带给人简洁，素雅，田野的清新。它是小家碧玉。是漂亮的村姑。是这些深山里的瑶妹。青丝挽成发髻。青花布衣裳，瘦瘦的腰身。柳条一样的排扣，越过胸前拱桥，到腰际。系着一路春光。那里的植物，丰茂异常。从吊脚楼边的榕树下，到盘阳河边的蓝草，都在她的身边次第出现。那一刻，她长成了一株水生植物。
采蓝草与采茶一样，是个辛苦活。很多很多年前，一个少妇在田野里采蓝草：终朝采蓝，不盈一襜。五日为期，六日不詹。她劳作了一个早晨，采得的蓝叶甚至还装不满系在身上的围兜。蓝叶难采啊。丈夫也到远方的山里去了，约定五天后回家，可是到了第六天，还不见丈夫的身影。蓝草啊蓝草，苦命的蓝草。
桂西北的巴马瑶族山寨，是个世外桃源，人寿年丰。百岁老人不计其数。更有瑶女，受这灵秀山水滋润，出落得如花似玉。其中有一个蓝靛瑶，以染制蓝布料为生。我在蓝靛瑶山寨里盘恒数日，看到瑶家女子在蓝草地里。她们含情脉脉的样子。后来才明白这些蓝草为什么长得如此茂盛。在巴马的许多山野，都种有成片的蓝草。瑶乡女孩的秘密，就在这片蓝草地。原来，瑶家女订亲之后，男女双方有开垦荒地种棉花种蓝草的习俗。男子种棉花。女子种蓝草。秋后，棉花收成了，交给女方。女方纺织，用蓝草的汁液，把棉布漂染成深蓝或青红。蓝草长在女孩们的心里，葳蕤茂盛。她们的表情却是浅浅的，那么单纯。这是一种奇特的爱情表达，没有山盟海誓。只有草木染。草木染是爱情传奇，悄无声息，在不知不觉中把纯白的棉花，彻底染透。
现在还有几个女孩会手工呢。更不用说种蓝草染蓝缝衣了。但是这些瑶族女子会。平日里说话不多，只把心思放在布鞋，头巾，绣衣，筒裙上。那是她们的爱意。手工时偶尔也会心跳，想的时候，脸也会发烧，但不会让人看见。
静静的身姿，柔柔的动作。手指在舞蹈。一针一线，绵绵无尽。驿动的心早就越过围墙，和心上人在那河岸边，在蓝草地里对歌。
妹采蓝草下山来，棉花紧紧抱在怀。
想哥情义心更暖，密密针线缝起来。
关于蓝草，我不陌生。我故乡就有。童年时的蓝草，成片成片在记忆里，叶子却是绿色。与南方蓝草不同的是，故乡的蓝草多为男人种植。我就种过蓝草。那时我还穿土布衣。所谓土布衣，就是最原始手工制作的衣服。用棉花纺线，再上织机。织机响声很大，啪啪啪，很有节奏地响。我至今记得，那织布匠日夜不息，脚踏，手拉。机梭左右如飞。织机声响在宁静的夜里，全村都能听见。织成的布匹，浆洗，染蓝。加工成衣。我童年时就穿这样的衣裳。虽然土，现在看起来，却是最绿色的织品。纯棉，透气，暖和。
2．
虽是土布，工序却是一样不能少。譬如染色。这是一项重要的技术活。比较烦琐。首先就是要种蓝草。能提取靛蓝的植物有好几种，都称之为蓝草。采蓝就是采叶。草木都有一个诗意的名。这些植物都是无比幸福的，她们的名字简直就是一首首小令。都很美。很多人喜欢植物，就是从那些诗意名字开始的。在我的记忆中，故乡大地上，长满了蓝草。最常见的有五种蓝草：
第3节：草木染--蓝草(2)
【木蓝】木蓝俗称小青。这是南方常见的一种小灌木。生于山野疏林间。在众多蓝草中，木蓝是最好辨识的。它的别名叫野槐树。叶如槐叶。它的花很好看，蓝紫色，也有浅紫的。如果不是因为有这些花，很容易误认它是小槐树。木蓝很可爱，只要给点阳光，它就快活地猛长。七月开淡红花，枝上挂着籽荚，长寸许，累累如小豆角。
【路边青】最初，路边青是用来吃的。采它的嫩叶，回家炒鸡蛋。后来吃香椿，味不见得比路边青鲜美。只是多数人不喜欢路边青略有的苦味。其实不算苦。那年月，过日子才是苦不堪言。吃槐花，吃榆树叶，这些我都吃过。现在讲起来，很多人以为很乡村，很野味，很绿色，全然不会想到，那是很难下咽的。但它的清香却很独特，那感觉像在陌野上的青麦地里走。路边青也开花，很小，黄花，像油菜花。路边青真是名副其实。长在路边，草地，沟边，田埂，河滩。有时可以长到半人高。
【马蓝】这是一种野菜。在我故乡，称为鹅儿斗。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名字。后来想想，才明白，它的花，像鹅头，风一吹，如鹅儿互相嬉斗。麦子青黄时，田埂上长着许多。很好认。它开着紫色的花。嫩叶可食。周作人在《故乡的野菜》也曾写过：那时小孩们唱道：荠菜马兰头，姊姊嫁在后门头。
这种植物在我的童年记忆中，一直很清晰。每当我想起，我就会感到春天、麦田和阳光。我们三三两两走在田埂上。此时的马蓝草，已经开花。是紫色的小喇叭花。我们把鹅儿斗摘下来，一边念念有词：鹅儿斗，打额头。啪。往自己额上用力一拍。额上就有了一个紫色的印记。像印度女人额上的红印。
【野板蓝】即菘蓝。很多人可能还不太明白。它的叶，俗称大青叶。它的根，却是妇孺皆知的，叫板蓝根。太熟悉了。可以说，很少有人没吃过板蓝根。尤其在春天，伤风头痛，感冒咳嗽，多数人喜欢喝板蓝根。想起来，板蓝于人类的贡献真是不小。在非典时成了一味心理安慰剂。几十块钱一袋，还不一定能买到。真应了那句俗语，丰衣足食它是草，非典来时它是宝。用量大，就有市场。不少地方都种植板蓝根。只是很少有人见过板蓝是什么样子。或者，就在身边，见过了，却不认识。板蓝也极平常的，初长时，像大棵的荠菜。开花结籽。花不算很美，很小，但黄黄的耐看。长圆形角果，扁平有翅。生长旺盛时期割一次青叶子，秋后收根。板蓝于我们毕竟是一种亲切的植物，割叶子也就算了。最后还要斩草除根，实在有些过分。
【蓼蓝】蓼蓝是最古老的染料植物。五月，启灌蓼蓝。就是说到了农历五月，蓼蓝就要开始栽种了。《诗经·采蓝》记载：终朝采蓝，不盈一詹。此蓝草即为蓼蓝。所谓青出于蓝，也是蓼蓝。野生于旷野水沟边。穗状花序，花色紫红，淡红，叶子为椭圆形，碧绿，很难想象这绿叶与蓝之间有什么关系。可是，蓝靛又确实是从这绿叶中产生的。蓼蓝也结果。瘦。黑褐色。
3．
这些蓝草一直是我记忆中的童年。我们每个人，在十岁之前都是诗人。我的诗歌写在故乡。那些植物温暖了我的身体并最终融入我的体内。蓝草的染缸早已不知去向。在以后的日子里，不管走到哪里，绿叶都会在我心中起伏。我在南方腹地旅行已经整整两年。有一天，我独自一人，去桂西北的巴马瑶族自治县。虽然偏远，却是世界著名的长寿之乡。巴马，这个神秘的南方瑶寨一直是我神往的地方。我决定在巴马盘桓一些时日。当我在巴马镇住下来之后才发现，我已经被这里的各种瑶族支系弄得晕头转向。盘瑶，过山瑶，花篮瑶，蓝靛瑶，红瑶，八排瑶等。而我要寻找的，是其中的蓝靛瑶。我走过那社，所略，燕洞，以及那桃等乡镇，终于找到了传说已久的蓝靛瑶。
第4节：草木染--蓝草(3)
蓝靛瑶，顾名思义，其以善种蓝靛，喜穿蓝靛所染的衣服而得名。在巴马县，蓝靛瑶的女子是最漂亮的。因为她们的服饰艳丽多姿，有蓝白对比的，也有红蓝对比的。以深蓝为主色调。只在服饰上，这些姑娘就占了很大的优势。
我住在那桃乡。这是一户蓝靛瑶人家。在瑶家，总能嗅到一股蓝靛的清香味。真是名副其实的蓝靛瑶啊。我来得正是时候。正是蓝草收割季节。我看见好多瑶族女子陆续将自己种植的蓝草采回来。她，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我就叫她蓝草。瑶族有自己的语言，但没有文字。交流有些困难。不过她听懂了我叫她蓝草。
她白天采蓝草。我跟在她后面。人在草木中。绿色在指间荡漾。手指上下翻飞，一滴一滴，把那些绿色的春光摘回来。风从山岗上滚落。低矮的灌木丛。青苔的石头。暖和的花。走着走着，一群山雀与我擦肩而过。春天的阳光斜照在山间。她发丝乌黑，眼如秋水。这日子风一般。明快。干净。
不管是哪种蓝草，采回来后都要浸泡。这需要一种靛池。蓝草浸在池子里，约三天时间，池水就变成深蓝色。捞出蓝草的枝叶。
蓝草水做好了，将细石灰粉撒进靛池里，用木棒搅拌，约摸一个时辰，水面上浮起大量泡沫即停。浮沫是蓝色的，泡沫越多，蓝靛的成品就越好。舀取浮沫，晒干，色青蓝，粉质细腻如黛，可作画，也做药用。有个极好听的名字，青黛。
提取青黛，需要一定的经验。这种功夫，全凭舌头轻轻地尝试。好多次，我看见她轻轻地伸出小小的舌头，去品尝那种蓝色的汁液。我当然不会放过这绝好的机会，接过她手中的勺。那是一种苦涩。很像我喝过的王老吉。我们的嘴上，涂满了绿色的蓝草汁，手上全是蓝草味。
用芭蕉叶和稻草将靛池密封起来，以防雨水浸入后蓝汁变坏。两三天，石灰和蓝靛水化合沉底，排出靛池上端的废水，只留底部糊状的蓝靛。把这些蓝靛糊用芭蕉叶或芋叶包起来，滤去水分，干品即为蓝靛。
染青花布用蓝靛。每家每户都有染缸。很小时候，我跟在大人后面，染过粗布。现在的情景，十分熟悉。缸里置清水，放两斤蓝靛，浇杯老烧酒，发酵。竹棍搅动。即可染布。将洗净的白棉布置缸中。一天加一次蓝靛，浸染三次。浸透。晾干。再浸透。再晾干。如此反复。从染坊里抽出的蓝布悬挂在院子里，让人感觉是从高高的云天直挂而下，在风中飘。
如果阳光特别的好，院子里就会充满蓝草的清香味。蓝印花布上有一痕痕的白，那是阳光，土地，河流的影子。而蓝色的背景，则是纯净的天空。只有这时，我才看到瑶妹们欢快的身影在蓝印花布之间隐现。蓝印花布贪婪地吸纳阳光。瑶妹们全身都被染蓝了。她们清亮的眸子，像盘阳河的溪水。那些染好的布在风中飘啊飘啊。这些在水一方的女子并不知道，世界已发生多么大的变化。蓝染手艺仍原始简朴。在这里没有时间概念。一切可以从容不迫。她们轻轻地印着一块块花布，看着太阳将花布一寸寸地晒干。时间流过去的，都是这些蓝草青花般的日子。谁能比得过她们。
风吹过山冈。天空高远。一只蓝色的鸟从往事深处飞来。每当我的目光掠过那些蓝印花布，我就会想起一碧山水，还有那些在风中的蓝草与走过的身影。故乡如皋，这个季节该是满院弥漫着茉莉花香。蓝草也长得更加的茂盛了吧。《通州志》记载："种蓝成畦，五月刈曰头蓝，七月再刈曰二蓝，甓一池水，汲水浸之入石灰，搅千下，戽去水，即成靛。用于染布，曰小缸青。出如皋者尤擅名。"小暑，白露前后，故乡原野上到处都是采蓝叶的女子。我的记忆里仍然保留着那股淡淡的蓝草味。现在，我为生计在南方奔波，故乡离我很遥远了。但我看见，那些纤细的浸透了阳光的蓝草，正飘荡着山野的草木气息，在暖风里明媚地舞动。
第5节：没有哪个女人，像你一样如水清澈--青木瓜(1)
没有哪个女人，像你一样如水清澈--青木瓜
在我的园子里，有一棵木瓜树，那些木瓜，一颗颗地吊在树上。熟透了的木瓜，有一种淡黄的色泽。味道甜丝丝的……
---摘自越南电影《青木瓜之味》（陈英雄导演）
第一次知道青木瓜是来南方之前。那时我疯狂地迷上了越南大导演陈英雄。《青木瓜之味》让我如痴如醉。于是我竭尽所能找到了陈英雄的所有电影，包括梁朝伟主演的《三轮车夫》，还有《夏天的滋味》等。不愧是大师级导演，我心服口服。大师级导演除好莱坞的卡梅隆，还没有哪位像陈英雄这样让我如此肃然起敬。另外我也是他夫人刘燕荷的铁杆粉丝。陈英雄拍电影，喜欢用夫人刘燕荷做女主角。刘女士气质非常好，含蓄，优雅，典型的东方美女，在我眼里只有栗原小卷可与之媲美。这样的女性真不多，很容易让我想到热带植物木瓜树。去南方之前，我在脑海里千百遍地品尝着青木瓜之味。真是奇怪。影片中有这样的女人，再配以淡淡的青绿色，真让人神清气爽，很是销魂。就像那热带植物，畅快地生长着， 映入眼眸的却是满目青翠，直接融化到心里，如一杯清凉。
这是一部诗一般的电影。那些柔和清澈的画面流淌着深深浅浅的绿，还有浓浓的乳白色木瓜浆汁，正缓缓地、缓缓地往下滴。洁白的瓷器，棕榈花，青碧的荷叶，翠绿的青蛙，还有大株大株的热带绿色植物。房子是旧式的，像中国南方的旧式建筑。庭院一角，清朗的阳光流水般倾泻而下，照在木瓜树的绿叶上。青木瓜钻过树叶安静地垂挂，水水的绿。女仆割下树上的一只青木瓜。乳白色的木瓜汁缓缓渗出，滴下来，落在绿叶上。一滴，又一滴。
《青木瓜之味》很宁静。宁静得只剩下那棵青木瓜幽幽生长的声音。淡雅、幽美、娓娓道来，让我的心也温柔起来。青木瓜之宁静，首先来自于画面的色彩。极少大红大紫，很多画面的色彩是都是冷色，青色。陈英雄只舀几瓢水摘几个青木瓜，就让"梅"从一个少女安静地长成妇人。一只青木瓜，造就了一个风光旖旎的越南。就在那时，我喜欢上了青木瓜，爱上了越南，热切地向往着湄公河、西贡那样的异域风情。当然，这与当时读杜拉斯有关。这些地方因为有陈英雄，有杜拉斯，注定了无以言说的风光与暧昧。
梅，是这个旧宅里的女佣。她常常在清亮的晨光里走到树下看蚂蚁忙碌。她歪着头看，想得入神，就轻轻地笑。更多的时候她在劳作，生火、净菜、洗衣、擦地，被东家少爷欺负。她有着一头乌黑柔软的头发。她的习惯动作就是擦汗，把所有的辛苦都擦抹在额角的几绺碎发里。窗外，蛙声蝉鸣不绝，日子悠闲。终于有一天，一个人发现了她温润柔嫩的青春，还有她不动声色的美丽。青木瓜刚刚摘下，剖开后里边竟是一瓢满满的晶莹清亮的籽。午后的阳光中，弥漫着淡淡的青木瓜香气。窗外是茂盛的树叶，阳光从枝丫中漏下，混合着低声细语。日子静静地在木瓜树下流过。故事结束了。其实故事也没什么大起大落，就像一个上了年岁的长者回忆旧日往事，讲一会儿，停一停，断断续续，中间有些模糊不清，后来又慢慢想起。
来到南方之后我就迫不及待地想看青木瓜。一个傍晚与爱人散步，偶过一家小院，终于看到向往已久的青木瓜。小院里没有人。木瓜树三棵。树不高，树干上簇拥着许多青绿饱满的青木瓜。靠近栏杆，却没人摘。与爱人凝望良久，才离去。
第6节：没有哪个女人，像你一样如水清澈--青木瓜(2)
第二天上午，阳光很好。我一个人来到这家小院。我对主人说我想要一只青木瓜。主人狐疑地看我。我说我只要一只。主人没问我做什么用处，指给我说，那一只，有七成熟，可以割。我拿出小刀轻轻地割下。霎时间，树上切口处渗出乳白色浆液，缓缓凝聚，然后滴落在青绿的叶子。我从树下看见那片叶子缀满阳光，叶子清晰透明，乳白的汁在一片绿色中缓缓移动。看得痴了。半天没回过神来。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无可遏止地对木瓜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我上了瘾，每天都要吃一两只木瓜。于是爱人一次买十来斤存着。我常常坐在沙发上看她剖木瓜。她个子不高。但她切瓜时的凝眸，加上她不时晃动的披肩长发，我感到一种温柔与恍惚。日常琐事，这样静谧地做来，这样全身心浸染其中，竟也有如此情趣。那一刻，我就产生想走过去，从后面抱抱她的冲动。
木瓜剖开两半，可看见籽。木瓜籽极可爱，像黑珍珠，满满的一窝。我忍不住握几粒在手上，捏一捏，不太硬，就丢了。我感觉丢掉很可惜。后来每次剖瓜，总能见到一窝窝的黑珍珠，每每扔掉之际，我总要细细端详一番。心中总有惋惜的感觉，虽然明知道留着也没什么用处。但是我看见陈英雄在《青木瓜之味》里，把瓜籽处理成白色。玉一样玲珑剔透，纤细温柔的手指，轻轻拨弄着瓜籽，嘴角含着微笑。那样莹莹的一窝白玉，一尘不染，多么可爱。木瓜籽真有纯白的吗？问了好几个人，都语焉不详。也许这就是艺术家的与众不同，他们总是让人感到新奇。就像那女主人公不经意丢给我们一个眼神，就让我们产生相逢的欣喜和对一种日子的憧憬。那是一种柔软又温情的感觉。木瓜的果肉，绵软香甜。吃木瓜用勺。轻轻一勺下去就是一团金黄，盈盈满颊，入口即化，让你感觉着温情与美的缠绵。
真正吃青木瓜，是在一次聚会上。三个朋友，延桐，露露，王冰。一桌菜颇丰。就有凉拌的青木瓜。木瓜洗净，去薄薄一层青皮，露出莹白果肉。切丝，开水里过一下，丝丝落入青花瓷盘。旁有小碟，清浅的调味汁。和以米醋，红椒末、蒜蓉等，洒一勺上去，便是一道清凉爽口的美味了，红白相间，叫你如何不爱？微微的酸甜辣咸交融口中，脆脆的。一边喝啤酒，一边说诗，一边吃青木瓜。瓜瓤晶莹剔透，口感清澈薄脆，正好下酒。他们不知道我是第一次吃。我也不谦，饱尝了一回。满嘴都是淡淡的青木瓜香。
木瓜的另一做法是炖汤。木瓜炖雪蛤，是南方各家饭店的保留品牌。雪蛤，很名贵。据说产于吉林省长白山天池，原为古代宫廷御用。木瓜炖雪蛤吃过几次。明园饭店味颇不坏，和爱人常去。方法是：选上好的木瓜和雪蛤。雪蛤先泡一天。木瓜平放，上面三分之一处切开，去籽，把雪蛤放进木瓜内，冰糖适量，加水。入锅。蒸。半小时即可。端上桌时，只见金黄色的木瓜里开满一朵朵白白的雪蛤。汤汁半透明状，像云絮缥缈。送一匙入口，丝丝清香。雪蛤独有的美味与口感萦绕舌尖，经久不散。
2006年的整个夏天我都在南方饱尝幸福。这感觉让我想起《青木瓜之味》中的梅。她最美的时候是每天操劳完毕，用清水浇过发丝，亮亮的水花自她细长光滑的脖颈流下。我现在仍在南方。与那个青木瓜的国度近了。很近。只一天班车就能抵达。在一个温情的早上，我到达西贡。我在陈英雄、杜拉斯的梦境里满街寻找。一直想找到那个旧宅院，院子里栽有苍翠的木瓜树。猛然间在西贡旧式庭院的花窗口，我看到了那个梅一样的女子，她在庭院里迎风回眸，神态自若如流水行云，她的四周簇满阳光。青木瓜挂满了庭院。
青木瓜。暖风。阳光。热烈而烂漫的国度。我知道这是个梦。有梦也不错。梦醒了，就在心里偷偷怀想。
第7节：中原不识此滋味空看唐人异木篇--菠萝蜜(1)
中原不识此滋味空看唐人异木篇--菠萝蜜
2006年初夏。一天下午的两点钟左右，我与扬州园林专家朱江教授闲谈良久。我们是忘年交--他常来我这里闲坐半日。我请教许多园林植物问题，朱老总是耐心解答，说出掌故。八十高龄的人，还常常来到天涯社区论坛，发帖跟帖，乐此不疲。我很感动。他刚离去--却忘了拿走他随身携带的小楷：《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以前没见过，就翻看，细细密密，碎花盈野的样子。觉着好。手边有砚墨，就临。那时我还不知道有一种植物叫木菠萝。菠萝蜜更是闻所未闻。
在那个寂静的下午，我一个人在东关街西首的艺兰坊书店里临《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东关街曾经是金农、郑板桥走过的地方。金农与佛有缘，最后穷困潦倒在扬州西方寺。西方寺在东关街以西，隔街相望。我欣赏过金农的《金刚般若经》，凝重，苍古，古拙，清奇，是他的代表作。我不信佛，但在这条几百年历史的老街临帖抄经实在妙不可言。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缓缓流过心间。周身一片祥和与宁静。就在这时接到你的电话。你说菠萝蜜熟了。我没听清楚。又问。你不多说。我就忘了这事。
来南方之后，最先吃到的水果，竟然就是菠萝蜜。在中山路我们光顾了一摊又一摊的小吃。不经意间，一堆硕大无比的水果小山似的凸现眼前---当时我就惊呆了---我从来就没有见过如此巨大的水果。体形有冬瓜那么大，棕绿色。纸牌上写着"菠萝蜜，5元/斤"。也就是说，平生第一次见到的这种水果，叫菠萝蜜。我盯着看，猛然想起《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这么巧。它的体形多么像一尊弥勒佛。那么大的肚子，到底装的是什么。难道草木也有世间百态悲欢离合，也有佛缘也有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
觉得菠萝蜜这三个字似曾听过。在哪里呢？回首看你。你正在挑选剖好的菠萝蜜，盒装的。五元一盒。记忆的脉络瞬然清晰。我说，你在电话里告诉我菠萝蜜熟了。你笑笑说有这回事吗好像没有说啊。看她的样子仿佛真的没说过。难道是梦境？又不像，电话里那句话是那样的熟悉和清晰。我还想说什么，嘴里已被塞了一只菠萝蜜的果肉。霎时间一缕浓烈的异香在嘴里盘旋，满口盈香。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它不是清香，而是蜜味浓香---它让我整个夏天都在回味。2006年的整个夏天我都在吃菠萝蜜。我常常汗流浃背地把那些沉重的菠萝蜜一只一只拎回家存着，菠萝蜜的浓香就这样一直弥漫我的房间经久不散，那些浓蜜的果肉不断滋养着我的身体，并深入我的思想长成我的肉。
通常情况下，一只菠萝蜜我可以吃两天---我常常把它当饭吃。它的果肉可以当饭吃，它的果核也可以当饭吃。我说过，这种巨果的形状很像弥勒佛---简直是神似。但是，菠萝蜜的外形不太美观，凹凸不平，长满癞瘊子。貌虽不雅，但腹中锦绣，"我很丑可我很美味"，说它是水果之王，没有人会有异议。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一只硕大的菠萝蜜搬回家。我决定和你一起享受这稀世美味。你低首闻了闻，又用手轻轻按一按，说还没熟呢。再等一两天吃。我懊恼地咽下口水。大人们对于美味的等待竟与孩子一样急不可耐，觉得时间漫长无际。等就等吧。那个菠萝蜜放在墙脚像个罗汉横卧。它像一个陌生人来到我的家，一言不发，外表看上去像斑驳的墙皮。我每隔一会就去闻一闻，再用手轻轻地按。还是硬着。直到临睡前还硬着。我忽然感到我跟它有了关系。我有一种俘虏它的快感。夜深人静，我就走过去抚摸它一回。它看着我默不出声。半晌，我才很不情愿地去睡。睡着，就做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记得我不停地咂吧着嘴，囫囵吞咽，兴奋，大快朵颐，嘴角流着涎液。
第8节：中原不识此滋味空看唐人异木篇--菠萝蜜(2)
我在一阵浓蜜的香味中醒来。香气四溢，清香，果香，蜜香，甜香，满屋子里都在弥漫。我像沐浴一般，神清气爽。我知道，菠萝蜜熟了。菠萝蜜在墙脚，始终缄默着。声音被紧紧包裹于内，酝酿成甜蜜的梦。用手按一下，有了弹性。菠萝蜜熟了。
清晨从东方溢出，无限的阳光在远空积聚，直射而来。你把刀上抹了一层油。秘密被打开。陡然间，感觉眼前祥云片片，有佛光普照。空中异香扑鼻，数百朵巨大的莲花从天而降，转眼间就已经到了眼前。大而光亮，宛若我的梦境。我一直在想，是什么东西碰翻了我的玻璃杯，怎么就突然遍地阳光？呈现在眼前的是嫩黄色整齐排列的果肉，密扎扎，它让我想起阳光下的日子，泥土和草茎，低矮的灌木丛，一只只嫩黄的鸡雏安静地卧于其中，很静，也很轻。
你非常细心地用小勺挖出果肉，装在盘子里。很有些秋天收割的意味。你不停地用小勺在那些嫩黄的肉芽之间寻找。顷刻之间就满满一大盘果肉。你一勺我一勺，我们如饥似渴地享受着丰收的喜悦。菠萝蜜的浓香可谓一绝，吃完后不仅口齿留芳，手上香味更是洗之不尽，余香久久不退。果肉里有核，棕色，如鹅卵石。你细心收集起来，洗净，晾干。中午的时候，我们就煮那些核。放入清水和盐。熟了，又是一阵的香，是栗子的香。剥开棕色的薄薄的皮，露出金黄的仁，很大。味与口感也与板栗相似。那天中午，我们就吃菠萝蜜的核。竟也饱饱的。原来菠萝蜜的核也可当饭吃。那一天我们的屋子里果香扑鼻。嘴里手上都是。衣服上也染了果味，走到哪里，都是一身菠萝蜜的清香。
后来，我在高新技术开发区科园大道东侧，在一个朋友的花园里见到了挂着果的木菠萝树。那样的巨果挂在树干，实在令人惊奇。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与木菠萝树相望。热带常绿乔木，树高十五六米，叶似卵状，大如手掌。老树主干粗壮，枝叶茂盛，遮天蔽日，有大丈夫之伟岸气魄，是一种粗放大气的植物。枝杆上处处挂果，这一片植物园，因为有木菠萝树，整个花园就有了厚重与气势。
菠萝蜜结果很奇特。朋友告诉我，当菠萝蜜还是四五岁的幼树时，它在主枝上开花结实，随树龄增加，结果部位也会下移，在老茎上开花挂果。因为菠萝蜜果实的重量太大，树枝无法承受，就结在树干上。有趣的是，树到老年，树根上也会结实。有个故事。说的是一内地干部去南方工作，住在一间农户茅屋，旁边长着一棵木菠萝树。一天早上他醒来，满屋生香。就东找西找，最后在床底发现一条从户外伸进的树根，上面长出一个已经黄熟的菠萝蜜。
我又听说，在南方，老百姓为了催生果实，就用刀砍其树皮，有白色乳液涌出，如果凝而不结，此刀伤处便可结果，一刀一果，故菠萝蜜又名"刀生果"。屈大均在他的《广东新语》中，字里行间流露出对菠萝蜜的赞美："其以乳而实者。乳血也。犹人以母之血孕育而成形也。"当然，这样的事我还没见过，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后来才知道，不只是我，很多人，在几百年前就被懵住了---面对这样大的巨果，乍见之下，硬是被唬得一愣一愣的。明朝诗人王佐有一首《菠萝蜜》这样写道：硕果何年海外传，香分龙脑落琼筵。中原不识此滋味，空看唐人异木篇。
岂止是中原。两广的北回归线以北地区就不一定知道这样的美味了。可见吃菠萝蜜也是要有机缘的。佛家讲究缘分。纵然你不信，可缘分到了你也是躲不过的。波罗蜜，据查乃梵语"波罗蜜多"的译音，其喻义为"到达彼岸"。我从几千里之外的淮扬大地来到南国腹地赴这场菠萝蜜盛宴。我不知道是不是到达了彼岸。但至少我已经来赴宴了。细细想来，正如佛家所说的那样，是一桩善缘吧。
冬天没有菠萝蜜。春天也没有。一时吃不到，竟是十分的想念。
第9节：潮湿而柔软的思念--番石榴
潮湿而柔软的思念--番石榴
来南方之后，如同进入植物王国，满目繁花，却又不知其名。还有那些目不暇接的时蔬瓜果，更是闻所未闻，根本叫不出它们的名字。我第一次看见番石榴，是和爱人在超市的水果摊。当时就很惊讶，怎么是这个名字？与石榴的样子毫不相干啊。初次相识，感觉其貌不扬。它的皮是青黄色，不像苹果那样光滑，也不像梨那样粗糙，但它的形状像青梨。
北方的石榴我是见识过的。譬如临潼石榴，我吃过，果中佳品，名不虚传。还带回几只。临潼石榴形色美艳，十分惹人喜爱。其他地方也有。什么青壳石榴，软籽石榴等。不管是哪种，其形状大体相似。籽粒或白似水晶，或红如玛瑙。晋人潘岳在《安石榴赋》中写道"榴者，天下之奇树，九州之名果"、"缤纷磊落，垂光耀质，滋味浸液，馨香流溢"。把石
榴的色、香、味、形写得华美又鲜活。
但是当我见到番石榴，仔细端详，怎么也看不出石榴的样子。番石榴像青梨。番石榴和北方的石榴不一样，它是南方的特产。首先它的外表像梨但不是梨，它有着雪白的果肉和淡粉的籽。番石榴熟了，就散出一种浓浓的果香--这香味是另类的，并不好闻。
买来番石榴，洗净，用洁白的盘子盛。先看，状如生梨，外表嫩绿色，青翠翠的感觉。可连皮生食，不用削皮去籽。咬一口，慢慢回味，不是脆。也不是甜。而是有点绵，有青枣的感觉。一开始，似乎并没有预料的那样清脆好吃。另外，还有籽。那些籽像芝麻，也是白白的，据说吃下去没事的。就连籽一起吃。籽很硬。却也嚼着咽下去了--那些籽是很讨厌的--你在嚼着软绵绵的果肉时，那些硬的籽搅在里面，磕磕碰碰的，很不爽。说实话，我初次吃番石榴的感觉，并不是太好。也就没把这果子放在心上。
后来，和爱人在科园大道一家西餐厅再次吃到番石榴。果盘。番石榴切好，一瓣一瓣放盘子里。我都忘了曾经吃过番石榴。时令鲜果，令人垂涎。就一瓣一瓣吃。果肉淡青色，微脆，籽儿淡黄色，有甜味。感觉很奇妙--满满一盘番石榴，很快吃完。但番石榴入口之后还是有点独特的气味--却一下子说不出，在你回味之际，又消失。这是一种很有个性的味道，它不能用单纯的酸或甜来形容--当你吃过一次--有的人就此不再对此果发生兴趣，就不吃；如果再吃一回，那种绵软香甜的味就出来了，经常吃，还能上瘾。
后来，在小区的水果摊上，看过一种叫"胭脂红"的番石榴，个不大，但总算让我找到了一点石榴的感觉--很像。就买了两斤尝尝鲜。色泽鲜红，果肉厚，爽绵嫩滑。但后来，我又听说，胭脂红，山里人称之为鸡屎果，说熟了的果子有那一种味。我就不信，仔细检查，味虽有异，却不是传说的那样。
我只见识了番石榴，却没看见番石榴树是什么样子。有时候，我握着青青的番石榴悬想半天，想像着番石榴树的样子。这样的青果子，不是太精致的，挂在庭院里是很不错的观赏植物。我想像在一个秋日的午后，我在庭院里喝着茶，看着树上挂满青青的番石榴。树是落叶乔木或灌木，我不知道，但肯定不高大，像石榴那样丛生，枝条直挺而细密，附有硬刺。树皮有些粗糙，但木质坚硬，整株树上上下下盘根错节。在春天的时候，番石榴的花，一定也是很火红的吧。先是枝头长出一个个花骨朵，似小小的火苗，有杜鹃那般红艳。一树开花笑满枝，多灿烂，在梦中可以笑出声。
庭院景致毕竟太玲珑了些。哪有一片番石榴园来得宽敞疏放呢。我曾想在心圩江畔拥有一片番石榴园。心圩江有很大的一片空地，正荒着。如果种番石榴树，一定是件美事。那样我就可以天天看到番石榴树了。当番石榴成熟，满园飘香，遍野芬芳。树枝上挂满了青翠的果子。那些果子的形状很奇特。圆形，椭圆形，葫芦形，纺锤形。园子里长满灌木丛，大部分是番石榴树，放眼远望，成片成片的，满园都是。有些树老了，树干硕大，树冠宽阔。还有，那些番石榴都是新的品种，当你切开番石榴，你会看到果心有不同的颜色。一如五谷的光芒。白心、红心、黄心、紫心。番石榴切开，放入盘子里，五颜六色，水嫩得让人不忍触摸。那是一种潮湿柔软的思念。她水嫩的肌肤之香像一曲山歌从我身边绕过。一年只有这一次，隔着遥远，故乡的风声在异乡幽幽响起。
找一个好天气，和心爱的人一起远足，去看番石榴树吧。南方的骄阳洒在那些番石榴树上，树叶里渗出稠密的绿，洒下来，点点滴滴，就长成青绿的番石榴。
第10节：黄叶拥篱青灯煨竽--荔浦芋头(1)
黄叶拥篱青灯煨竽--荔浦芋头
芋头其貌不扬，外表毛糙，许多芋头子堆在一起像乡间的那些毛头小子。芋头南北都有。不是稀罕物。当年在苏北古溪河畔，母亲常在自留地里种芋头。培土，浇灌，茎有一人多高。叶子很大，远远望去，像莲叶田田，一片碧绿。那些没完没了的炎热中午，我躺在芋头叶下睡觉，梦见沙沙沙的声音。阳光穿透芋叶像急雨般射来。那时我早起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芋头叶，亮晶晶的水珠布满叶上，摇摇欲坠。我踮起脚才能看到。我一手抓住芋头的茎，芋叶上的水珠，就滚落我一脸。
芋头长成一棵一棵。母亲用镰刀割下一些支茎，切碎，煮熟，做猪食。那些翠绿的叶子就成了猪们的梦--它们吃饱了，会安静好长时间。我在农村那些年，家里每年都养一两头猪。最大一只，有五百斤重。有一次，不知何故那头猪撞断圈栏，疯了似的跑到地里，把芋头拱倒--它的嘴像尖利的犁--把土里的芋头翻了个遍。不知它要找什么，谁也不敢碰它。
我的一个表兄是兽医。站在旁边观察良久，终于明白原委。猪吃了没煮熟的芋叶。叶子看似翠绿，若没煮熟就会有一种很刺激的成分。猪吃了满嘴麻痒，忍不住嗷嗷叫，龇牙咧嘴，像长满刺。后来，我看到那头壮实的猪嘴肿得像个冬瓜。表兄对此束手无策。而猪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最后，表兄找来渔网，撒下，把猪网住。任由它在地上翻滚。折腾完了。芋头地一片狼藉。
那是我十岁前见到过的芋头地。我至今还能想起，那猪精疲力竭地躺在地上，后来就把它抬上大板车拖走了--临走还是龇牙咧嘴状，很恐怖。这件事母亲说过多次。十岁之前，我记住了很多奇怪的事。芋头地里那头疯狂的猪是其中之一。
第11节：黄叶拥篱青灯煨竽--荔浦芋头(2)
被猪拱出来的芋头都是很小的子儿。母亲把芋头子从芋头上掰下来，用瓷片刮净毛皮，做芋头青菜汤。我和母亲吃了好长时间的芋头青菜汤。母亲说过，故乡的芋头是一种叫香芋的品种，吃起来很香，很粉，是其他地方没有的。故乡的芋头吃法，很朴素，没有多少花样。除了做汤，还可以炒着吃。还可以刨成丝，和些肉末，炸芋头丸，对贫穷的故乡而言，这是最奢侈的一种吃法--并不常有，一年中只有春节才吃上一回。
此外，就是冬天，大雪封门时，于火盆旁边，烤芋。后来读《小窗幽记》，所说的"拥炉煨芋，欣然一饱"，也就是这个境界吧。火盆红红的，周边一圈围了芋头，连着皮，冒着热气。饿了，就撕开皮吃。香喷喷的。一家人围着火盆，外面风雪再大，日子再穷，也都是暖洋洋的。
你听完我的叙述并不出声。我不知道我所说的故乡的芋是不是很土--做法简单，吃法单一。虽然其味香糯无比。这里是邕江宾馆的休闲大厅。环境很优雅。萨克斯在吹KennyG的《GoingHome》。餐桌边有两丈高的鱼尾葵。我们在鱼尾葵下喝菊花茶聊天。我们谈起芋头的起因是，这家宾馆有个特色菜，叫拔丝芋头。我第一次听说，不知啥味儿。于是就谈起芋头。我说，芋头在《史记》上，称为"蹲鸱"。鸱，是猫头鹰。细细回味一下，真的很有意思。芋头的样子，很是可爱，大而圆，褐色，周身有毛，圆圆的芋头子让人想到猫头鹰圆圆的眼睛。这个想像，真是绝妙而奇特。
你似乎对我说的故乡香芋没有特别的兴趣。你很平静。你问我去过荔浦没有。我说去了。只是匆匆而过。你说，荔浦产芋头。我说这不奇怪啊，全国都产芋头。你说，荔浦芋头是皇帝吃的，是贡品。
我感到十分的新奇。芋头本是村野粗蔬，成为贡品，自有不寻常之处。正待细说，服务生端上一只盘子，说是拔丝芋头。奇怪的是，盘子上有罩。像一个要揭开的魔术，里面充满诱惑。罩掀开，一股热气冲天--浓郁的蜜香--芋香扑鼻而来。你迅速拿筷子将那些芋块一个个分开--那些金黄色的芋块上，浇了一层滚热的糖稀。
荔浦芋头产于桂林地区的荔浦县。一般饭店，荔浦芋头是难以吃到的。因为荔浦芋头很特别，只有那一方水土盛产。这里的拔丝芋头，就是用荔浦芋头做的。我轻轻咬一口。视之，芋肉布满细小的红丝线。慢慢品尝。很香糯，口感松粉，细滑，有特别的甘香。果然与众不同。据说还有一道名菜，叫荔浦芋头扣肉，也是名不虚传。你说，下次请吃荔浦芋头扣肉。
我说，芋头的叶子，在我们家乡，叫芋头胡子，真是很形象的--那叶子就像一把垂下来的大胡子。南方叫什么？
你说，在南方，芋头叶，叫芋荷，也很形象。如果到了一片芋地，放眼远望，虽无红花，却也是满目"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景致，足以让人流连忘返了。
我说，在我家乡，结子的大芋头，家乡话，叫芋头头子。南方叫什么？你说，那就更形象了，叫"芋娘"。
芋娘！我一下子震住了。在南方，大芋头，称为芋娘。多么形象的称呼--她的周围簇拥着许多芋子，像暖暖的一家。可是，当我听到芋娘二字，心中忽然堵得慌。来南方快有一年时间，却不曾回去看望母亲一眼。母亲已到古稀之年，还在家里忙碌着一日三餐。我知道，芋头青菜汤定然是少不了的。还有，母亲做的油炸芋头丸，我很久没有吃到了。当年在古溪河，母亲每年都要种好几亩芋头。只是每到冬天，她那种芋的手，常常有裂口。望着眼前的贡品荔浦芋头，我再也没有吃下去的心思。
第12节：突然被打开的时光 -- 桫椤
突然被打开的时光 -- 桫椤 第一次看见桫椤，是在靖西。通灵大峡谷。这里是地球上一道美丽的裂痕。天光漏下。瀑布如注。那些阳光下的亚热带植物所散发的潮湿气息使天空不住地晃动。我们三人，在谷底茂密的丛林中向前穿行。到处是奇异的植物，翩然的蝴蝶，还有天空下低低飞翔的不知名的昆虫。就在那个阳光充足的溪边，我看见了桫椤。
那时我们刚吃完饭，通过狭小的通道口进入峡谷，一下子走进原始丛林。感觉很奇异。也许是外界温度与峡谷里相差太多--有一种冷--像时光从身边倏忽飞逝。那些翠绿的植物皆闻所未闻。经过溪边，水湛蓝。水下有苔藓，有倒影，有阳光反射，一片清亮。很多植物来不及细看。我们感到身体轻飘飘地向前滑翔--真是这样的感觉--向谷底深处进发，全是下坡。天光变成了狭长的一条。我们在通灵谷底的暗无天日与柳暗花明间穿行。
桫椤性喜温暖湿润，常生长在林下或河边、溪谷两旁的阴湿之地。在一道小溪的拐弯处，我看见了桫椤。桫椤这两个字，我一辈子都会记得很清楚。很多年前，我拿着一本画册给儿子讲恐龙。我说恐龙的食物是沙罗。儿子当即纠正说，呵呵老爸也读错字呢。不是沙罗，是桫椤。那个字读梭。我很惶恐。心里不踏实，忙去翻字典。桫椤果然读梭罗。于是桫椤这两个字就顽强地印在脑海里。真是坚韧，怎么也忘不掉。
说桫椤是很坚韧的植物真是太委屈它了。桫椤岂止是坚韧，活在世上已有两亿年。两亿年是什么概念？没人知道。人类的大脑容量有限，想像有限，很多问题无法解决。譬如我们无法知道宇宙多大又如何起源，无法知道恐龙如何灭绝而它的主要食物桫椤却繁衍至今。
我知道有一种叫蕨菜的草本植物。清炒蕨菜是一道美味。我极喜欢。主要是吃的感觉不一样。因为吃蕨菜能让我想到桫椤。蕨类植物在植物王国里是较为低级的一个类群，有的能长成树，叫树蕨。桫椤又名树蕨。这种巨大的蕨类在远古时代曾遍布全球，是当时恐龙的食物之一。两亿年过去了，桫椤仍在南方各地生长，成了国宝。
这是一个十分隐蔽的幽深山涧，一株桫椤出现在我的眼前。树干上，有枯枝垂下，显示出一种坚毅与沧桑，表面布满六角形的斑纹。株形亭亭玉立，根细长，无主根，树上不分枝杈，没有枝条。树冠如巨伞，叶形如凤尾，短的有一米，长的有三米，巨大叶子从树干上向四周伸展，远看像一把大伞，撑在地面之上；从上往下看，桫椤叶都集中在树干顶端，叶子 四散飘逸，体态优美，宛如孔雀开屏。
沿山涧上行，不远处还有三株很小的桫椤，看样子生长得很慢。桫椤没有花，也不结果实和种子。它的叶片背面有许多孢子囊，看起来像一个个黄色小点，里面长着许多孢子，它们就是靠这些藏在叶片背面的孢子繁衍后代的。这三株小桫椤就是那棵老桫椤的孢子成熟后随风飘散，落到这里生长。
在两亿年前恐龙生活的年代，桫椤曾遍及世界，高大而繁茂，是远古恐龙的主要食物。侏罗纪时代是桫椤最为繁茂的时期。地球十分潮湿，到处布满沼泽与河流，桫椤遮天蔽日，与大型爬行动物恐龙共同统治地球。
尽管岁月变迁，恐龙灭绝，气候剧烈变化，桫椤仍旧在地球上一个个角落里秘密生存下来。我们进入通灵峡谷，进入了侏罗纪时代。一个时光交错的世界。我们，在瞬间来到了二亿年前。峡谷幽深。无比辽阔的天空。起伏的群山。高大的桫椤铺天盖地。还有其他的古木，生长在溪水中间。远远望去，竟是树在水中生，水在树间流的景致。
那些古老的桫椤在这沟谷里生长。老了，就躺下，在水中长眠。桫椤木质坚硬无比，它们不会烂朽。只会长出片片的绿苔。一些桫椤的孢子落在上面，生根成长。那些根系重叠缠绕，在清凉的水里很安静，像迷人的珊瑚。
第13节：青青竹叶下的山家野笋--八渡笋(1)
青青竹叶下的山家野笋--八渡笋
笋，竹之前身。凡产竹之地皆有食笋之风。古今皆然。笋乃春天寻常野蔬，味极鲜美。当年在如皋乡下，初春时节吃笋的情景至今不能忘怀。老宅东山墙有竹园一片。每年春雨飘过，大片竹笋破土而出。此为春笋，却少有人采挖。一棵笋就是一根竹子。竹子长成了，编成竹器，可以换钱。竹编，乡里人的主要经济来源。笋再鲜美，不忍吃。
也有例外。那些春笋很尖。时从墙角、路边冒出。这才可以尝鲜。用手掰，啪。很脆。满满一捧回家。剥去层层笋壳，春笋细而长的玉身就暴露在眼前。最常见的吃法，笋炒鸡蛋。笋切成薄片，和鸡蛋炒。淡淡的清香。苏东坡称笋片为玉版，真是绝妙。还有别号，玉兰片。玉兰片为毛竹嫩笋加工而成，形状似玉兰花瓣。玉版，玉兰片，这些名字就能让人回味半天。一边嚼着薄薄的玉版，一边感觉春暖花开，春天的气息就这样融入身体。
挖笋时间有讲究。最好是笋刚冒尖一两天采挖。太嫩没嚼头，口感不佳。太老也不行，难嚼，有渣。这是青竹笋，长大后的竹竿，细而长，极有韧性，是竹编的上好材料，我故乡有大量种植。现在街头有毛竹笋卖，很大很粗，也常吃，终感觉粗糙，少了春味。
乡野时蔬中，惟笋与文人最结缘。竹笋的味道清雅隽永。千百年来关于笋的诗文墨宝有无数。细想起来，这无数诗文画稿，该是还给竹笋的一笔笔人情债吧。无论你是一介书生，还是文人画师，吃笋无数，除了写诗作文泼墨绘画，你何以报答那样的美味。我在南方，幸得口福尝过美味的八渡笋，吃得越多，越觉得要为八渡笋做点什么。秀才人情纸半张。文字虽俗，却又不敢怠慢。
未在南方生活的人，无法想像南方草木品种之繁茂--常常令你目不暇接。许多司空见惯之草木，皆有不寻常之荣誉。荔浦的芋头是贡品。百色地区的八渡笋也是贡品。
去南宁西北250公里，到百色市。再西北60公里，到竹笋之乡田林县。田林县西部，驮娘江畔的八渡瑶族乡，此地特产八渡笋。百色地区，有田林县，有西林县。两县之间有驮娘江相连。驮娘江势险如游龙。八渡一带，原始山岩壁立，直指苍穹。植物生长茂盛，林木苍翠，藤萝掩蔽。康熙五年，广西西林县知事王维淮过驮娘江，留下诗篇《舟过钳牙》：天数蛮荒作险阻，奇绝鬼斧兼神工。
这是一个古老神秘的地方，四面原始森林环抱，阳光猛烈，又有云雾缭绕，树木葱茏，涧泉淙淙，堪称人间仙境。大凡深山老林总有不寻常之处。有奇花异草，更有山珍野味。这里长年气候湿润，盛产楠竹。八渡笋即生长于此。据说这种笋不论个头大小，身上都只有八个笋节，当地人便称之为八渡笋。
第一次看见八渡笋，是在联华超市。袋装的笋丝。上面写着一行字："真的很土"。广告做得很诱人。很土的东西不多了。土，是一种本真，一种真味。否则，当年进贡皇上的八渡笋如果真的很土，岂不有欺君之罪。当时见了八渡笋丝，就喜欢。笋丝蛋黄色，摸一摸，很有柔性。当即买两包八渡笋丝。回家。
第14节：青青竹叶下的山家野笋--八渡笋(2)
在一个休息日，我决定亲自下厨，好好领略一下八渡笋的美味。取出笋丝，浸入水中，泡。约两个时辰，换水数次。然后置入沸水，煮。取出，仍置清水中泡，又换水数次。水清了，笋丝就算发好了。捞出笋丝。沥干的笋丝满目金黄色。如果你是第一次看到，你会误以为是百页丝（俗称千张、豆腐皮）。可以乱真。当然，同样的一盘笋丝与百页丝，笋丝的价格要贵得多。
我精心制作了一盘笋丝炒肉。笋丝很耐炒，越炒越多，蓬蓬松松的，满满一盘，正是佐酒佳品。
夏日。嚼着八渡贡笋，佐以冰镇漓泉啤酒，大快朵颐。八渡笋是什么滋味？除了通常感觉到的柔，易嚼，无渣，爽口的特点外，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香，糯。它不是那种清香--但可以让你触摸到山川之灵气。感觉也不是滑或脆。它让你在咀嚼时感到四野之丰盈，笋丝的柔软又恰到好处--然后让你齿颊留香，久久回味。
果然名不虚传。吃完八渡笋，泡茶。随手翻书，真是巧，就看见一幅画--
雪夜，一老一少的邻居对酌到半夜，没有了下酒菜。老的说："你后园竹林子的笋怕是长出来了，拔几支，开水撩一撩，撕开。倒点酱油、麻油，多加点辣子就是菜"。这幅画的作者，不是别人，乃自称"湘西老刁民"的黄永玉。
美食之美，首先得有意境。坐着喝酒。爱人相伴。虽无觥筹交错，但浅斟闲话之间，其乐也融融。和爱人商量好，来年春天，去百色一游。当然，田林八渡是必去的。那时，阳光爬满山野，择一家山边的小客栈，临窗小酌。窗外，高山幽篁，修竹繁茂。桌上是新剥春笋，小酒数两。同样是吃八渡笋，此等风雅闲情，就是当年皇上，亦未必能有如此的受用吧。
现在，八渡笋已加工成很多品种。最常见的是笋丝。此外还有笋干，熏笋等。朋友送来一袋熏笋。熏笋用木炭烤干，有浓浓的烟火味。许多熏制品都有烟火味。所谓人间烟火，那是一种实在真切的日子。熏笋的好处是，可以长久地保存，不易变质。另外，那独特的烟火气息，是一味清醒剂，能让人从梦中回归到现实。本来，真实的生活，就是烟熏火燎的日子。许多浪漫的梦想，都会在寻常生活的烟熏火燎之下一天天风干，一天天远去。恍若隔世。
我把熏笋用水浸泡，做熏笋炒腊肉。整个房间里弥漫着熏笋的烟火气息。日子变得悠远而漫长。不管怎样，这样的日子充满温馨，淡淡的。所谓生活，不正是这样的么。
但我总是想到故乡。那片竹园还在吗。在的。春雨敲击竹园，笋尖的梦想，开始伸向四面八方。我能听见东山墙边的竹笋正在拔节，拱得泥土嘎吱嘎吱响呢。尖尖笋芽，执著地向上挺立。她们多快乐--正裹着枯黄色的笋壳，跳草裙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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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隐藏窑火，月照静眠的冬日山乡--苦丁茶
隐藏窑火，月照静眠的冬日山乡--苦丁茶
就文字而言，我一直推崇鲁迅，他的小说散文，百读不厌。也读苦雨斋。很久以前读过厚厚的《苦茶》，后来才知道，这书名原是出版社用来糊弄人的。正确的书名是《知堂回想录》。知堂的文字很多，追随者也众，知堂热一波一波。我记住的，有《乌篷船》、《故乡的野菜》几篇。
"在这样的时候，常引起一种空想，觉得如在江村小屋里，靠玻璃窗，烘着白炭火钵，喝清茶，同友人谈闲话，那是颇愉快地事。"这是喝清茶。心境是闲的，与治国平天下无关。后来，苦茶庵取代了苦雨斋。苦茶，一种凄凉而又无奈的人生况味。很多人说到知堂，总想到苦茶二字，以为知堂喜欢苦茶，其实不是。知堂在《关于苦茶》中说："一位友人因为记起吃苦茶的那句话，顺便买了一包特种的茶叶拿来送我，这是我很熟的一个朋友，我感谢他的好意，可是这茶实在太苦，我终于没有能够多吃。"
知堂说的是苦丁茶。北方少有人喝苦丁茶的。味太苦，不习惯。苦丁茶有清热去火的作用，南方人多有饮用。南方水土性温，四季湿热，水果吸足了炙热的阳光，品种又多，常吃容易上火。照中医的理论，清火的最好办法，就是苦味。在南方，苦味很多。苦瓜，苦丁茶，苦麻菜，苦菊等。还有王老吉，也苦得要命。我来南方之后，陆续尝到这些苦味。第一个就是苦丁茶。
来南方时，正是夏天。大量水果上市。其中鲜荔枝，两三元一斤，都是名品。什么妃子笑，挂绿，糯米糍等，挂满果市。荔枝上有很长的枝和鲜绿的叶，证明荔枝刚摘下不久。想想千年前的美人吃荔枝那么费劲，不由生出一种优越感--买她十来斤。回家猛吃。日啖荔枝三百颗。我才吃了三十颗，第二天就上火了。口内溃疡。
爱人找来苦丁茶。说去内火。这是我第一次喝苦丁茶。一根根，墨绿色，卷得比牙签略大些。倒也整齐。茶泡好，叶子展开，水色清碧，深深的样子，因听人说过味极苦，一时竟不敢品饮，只静静望着，如临深潭。
终于我还是想尝她一尝。轻碰杯沿，啜一小口，舌尖与整个口腔中突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浓烈弥散着，仿佛在这浓烈的夏季感到一股冰凉袭来。这不是传说中的苦涩，而是冰凉，直抵心间。连头发也竖起来。苦也。但我默默地承受着。任丝丝苦味涌向周身每个毛孔。我甚至想，会不会有泪涌出。但没有。只有这时才知道，这苦味在很久之前已经领略。曾经很多。我只有不断地咽下去。
后来我在大新县的一个茶庄里喝了名扬天下的万承苦丁茶。2007年的5月长假，我们三人去了靖西。回来时路过大新县。大新地处桂西南边陲，与越南毗连。我很喜欢这个地方。我们沿中越界河归春河行走了很长时间。很难想像这里就是国界--我宁愿想像成在村庄里行走，归春河不过是村边的一条小溪。山清水秀。我们又去看了德天跨国瀑布，看了清代设立的中越53号国界碑--我还是无法把两个国家分开--只有在这里才明白国与国之间原来是这样的纠缠不清。这里是一片植物王国，景致疏朗，一片明媚的异域风光。好山好水出好茶。著名的大新苦丁茶就产于此地。
大新原名万承县。万承苦丁茶是广西传统名茶之一，很多资料记载，万承苦丁茶历来是贡品。产于万承县苦丁乡，现在的地理位置在大新龙门乡苦丁村。旧本《辞海》曾有记载："苦丁茶者，广西特产名茶也，产于万承县苦丁乡，故称万承苦丁茶。"苦丁村位于大新县的小明山深处，已有千年历史。原名皋屯，因苦丁茶出名，久之，易名苦丁村。
苦丁村原有苦丁茶母树六棵，现遗存五棵，最大的一棵被誉为茶王，２００年以上的树龄，是广西最大、最老的苦丁茶树，枝叶苍翠，树干通直，四季常青。枝稍顶芽采摘后，易萌发新芽，茶叶产量较高。一棵茶树每年都有万元收入。当春茶上市，各方客商不远千里慕名而来，门庭若市。秋季，茶果成熟，一片鲜红色，绿叶丛中点点红，令人赏心悦目。
很多人都喜欢喝苦丁茶。那样的苦味也有人喝？有的。不是因为喜欢，而是为健康。苦丁茶的神奇功效，古书上早有记载。唐代名医陈藏器在《本草拾遗》里说："久食令人瘦，去人脂"。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瘦身，减肥，古人早就有了秘方。这条记载，对于现代人而言，是多么令人兴奋的发现。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说得更详细：叶气味苦、平、无毒。煮饮，止渴、明目、除烦、消痰利水，通小肠，治淋，止头痛、烦热，噙咽，清上膈，利咽喉。
但是，喝苦丁茶仅仅是为了健康吗。也不是。取一白瓷碗，泡一两枚苦丁茶。片刻，即有如烟如丝的黄色汁液在水中浮游。卷叶次第舒展，叶色由墨绿转还为清绿。慢慢品饮，个中甘苦滋味，会让你久久地悬想半天。只有这时才可感觉，苦茶的味道，原来与人生的种种况味有着多么的相似。人生如茶，沥尽苦涩，始得清淡。清淡是一种境界。非历经苦涩不能达到。譬如苦茶庵。我曾看见一张照片。上面是知堂和一个小女孩，在苦茶庵前蹲着，是很慈祥很温暖的一幕。可是，他内心复杂的感情，自嘲，悲哀，叹息，挣扎种种，又有谁能说得清。那种苦茶心境，现在又有几人理解。苦茶庵终于作古。苦茶庵因城市改造已不复存在。这使后人读苦茶庵时，又多了一味苦涩。
来南方已有一年时间。我每日喝着从大新带回来的苦丁茶。想着以前的人生与以后的日子。现在，我安静地坐在这里，静静地写作。我努力回味这一年来在南方的种种感受。心中充满感激。口中的涩苦，早已荡然无存。只觉口舌生津，那一脉苦味化着丝丝甘甜周身弥漫。这样想着，眼里竟有些许湿润。
第16节：山花摇落一溪香--百香果(1)
山花摇落一溪香--百香果
我对百香果一无所知。其实很多时候面对南方茂盛的奇花异草，我像刘姥姥进大观园。我看到那个女子。在桃源。路边一棵榕树下。我放慢脚步对她凝望，没惊动她。我像个偷窥者，站在不远处，另一棵榕树下。我仿佛看见梦中出现了无数次的湄公河和水边女人。湄公河流域不总是热带的丛林。譬如流经的越南。沿河两岸还有金色的稻田，头戴尖顶斗笠的越南妇女，到处都是她们忙碌的身影。听说，在越南农村，男人在家烧饭做菜，妇女在田间做活。
她的出现，让我想到湄公河的女子。南方气温高，紫外线强，爱美的女性总怕晒黑。她的手上还拿着斗笠。我看见了她明媚的眼睛。还有"越南髻"--她的长发很随意，用夹子一夹，这就是传说中的越南髻。说是自然随意，却又不潦草，很有女人味。桃源路是个繁华街道，路边长着扁桃树。她静静地坐在树阴下。南方山川秀丽，气候热烈，生活在这里的女子总让人对南方这片阳光的土地产生一种敞开的诗意和视野。
你是越南人吗？我问她。她笑笑说是钦州人。她有着南方女子特有的清秀之美。南方女子之美，有时并非来自她们饱满的胸脯、纤细的腰肢、或修长的大腿。她们的真正魅力，在于她们娴静安详的性格、欲语还休的眼神，还有回眸时掠过的微微颤动的伤感。她问我，你买果子么。我这才看见她的编织篮里的水果。我不认识，问她这是什么果子。她说，百香果。我说果有百香吗。她说，你闻闻就知道了。她说话的时候，那些树叶的阴影像忧郁的时光在她的脸上飘忽不定。
对于闻所未闻的南方水果我见识得不算少。很多果实不知道名字，不知道如何吃法。她们的每次出现总让我充满惊艳之感，却又束手无策。或奇特，或芳香，或鲜亮，充满诱惑。这个钦州女子所说的百香果，我是第一次见。岂止是我。很多人都没有见过。行人来到她的面前，总会驻足观望片刻，看这稀罕之果。
百香果的形状并不特别，鹅蛋那么大，外表平滑整齐，颜色紫红，深紫浅紫都有，并不很均匀，上面布满细碎白点。摸之，稍硬。轻闻，真是奇了，一下子涌出许多种水果的香味。我将百香果放在鼻下，细细辨别。香蕉。菠萝。柠檬。草莓。番石榴。各种味都有。刚闻着像草莓，番石榴的香味又飘来。几种味让你产生梦幻。好像是某种果味，再闻，又不是，飘忽，捉摸不定。
第17节：山花摇落一溪香--百香果(2)
我问，这百香果好吃吗。她说，很好吃的。说着，她握着一个百香果，看了一下，用双手捏，裂开一道口，撕开，露出果肉。她把撕开的两半百香果递给我，说你尝尝。两半百香果毫无保留地把全部内心袒露在我的眼前。厚厚的果壳，盛着黄黄的果汁，像蛋黄那样的颜色。还有籽，黑色，裹着一层透明的果肉，像石榴籽那样。我拿着两半百香果，犹豫半天，不知怎么吃。
这是我家里种的百香果。钦州女子说，早上刚摘下的。当地的价太便宜，就来这里了。我问多少钱一斤。说五元。我问，从钦州到这里，果不会变质吗。说不会的，鲜果极耐贮运，可放１－３个月不变质，长途运输都不必保鲜。问是树上长的吗。说不是，是藤，像葡萄一样的果藤，搭棚，春种夏收，年收两批。这种果产量高，棚上密密麻麻都挂满了。春暖花开，夏秋收获。百香果从七月起开始收果，即使在寒冬的日子里，也能挂果累累。我想像着在一个初夏，一个大风骤起的黄昏，成熟的百香果密密挂满果棚，噼噼啪啪落下来。
我问味道怎么样。她说，你尝一下就知道了。我将手上的百香果黄黄的果汁连同黑籽吃进嘴里。一阵的酸甜飘过齿间，接着各种果味在嘴里弥漫。她说，籽是可以吃的。我嚼着百香果的籽，很脆，连同果汁咽下。霎时间，百香果，百般滋味涌在心头。春花开了，千百种野花在体内盛放。一种艳丽的果实，像怀春的浅褐色女人一样饱满。湄公河。水边浣衣女子。河边打草的老者。挂满藤架的百香果。一派山野田园风光。这一切都在炽热的南方。
这样的美果当然不能不买。买两斤吧。钦州女人就用秤称两斤。递给我。我掏出十元钱给她。我伸出的手悬在那里--只眨眼工夫，钦州女人不见了。我看见城管的车停在街边。戴大檐帽的城管赶鸭子似的追着几个小贩。其中有那个钦州女子的身影--她吃力地挑着编织篮，像受惊的小兔，步伐零乱，消失在小巷深处。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我不知所措。我手上拎着两斤百香果站在那里发呆。
一种无言的恼怒在心中滋长--有人破坏了我的心情。是的，一种美好的情愫在霎时间被冲击得荡然无存，而我又不知去找谁。那个湄公河的女子，奇异的百香果，美丽的桃源路，像梦幻一样从我眼前消失。我站在原地等了很长时间。那个钦州女子一定会来的。但没有。我不知道她去了哪儿。是不是百香果被没收了。很久，她都没有来。
桃源路依旧整洁漂亮，几乎看不到街边有小贩--这个城市管理得很好。我经常往来于桃源路。桃源路拐个弯就是双拥路了。这里高楼林立，是个繁华所在。树荫下有许多行人，大家步履匆匆，都在为生活奔波。我也是。只是，树荫下，那个钦州女子，再也没有出现过，直到当我不得不离开的时候。
我没有吃那百香果。我略数数，竟有二十来个。我不时放到鼻下闻一闻。两斤百香果长时间放着，室内有奇异的果香。我不忍吃的原因是因为一种落寞--有什么东西不见了。那个画面仍然很清晰：湄公河，一袭白裙的女子，黑发，倒影，她的身边，摆放着一篮篮紫色的百香果。在淡淡的回忆中总是抹不去一缕心情--也许这就是我遗失的东西。
第18节：一个深山峡谷的秘密--咬人树
一个深山峡谷的秘密--咬人树
很久以前，听说过一种植物，叫食人树。有关食人树的说法有几起。如，有人目睹一棵巨型开花植物将一名年轻女子消化掉。地点在马达加斯加。又有一个食人树的故事，发生在菲律宾棉兰老岛。有人声称，他在漫步时走入岛上禁区，一棵食人树伸展开，叶子发出嘶嘶声。后来向导及时赶到，把他推开，远离了那些可能致命的叶子。
这些奇闻，总让我想起《西游记》。木仙庵三藏谈诗。唐三藏在荆棘岭上遇到几个树精藤怪。这几位树精都有上千年的修行功夫，能吟诗作对。偶听唐僧月下吟诗，定要与他切磋。谈着谈着，竟要好事成双，将杏仙妹妹与唐僧成亲。清风朗月之下，也算是美事一桩。直到悟空断喝一声，才把那些树精藤怪们吓退。
看到这里，我对孙猴子是有意见的。干吗呢。那些树精藤怪与其他妖怪不一样，虽非人类，但并非恶类，也没看出他们要吃唐僧肉的企图。孙猴子此时的一声断喝，真是最不懂性情，最煞风景，最无趣了。
据说，还有一种叫奠柏的食人树。生长在印尼爪哇岛，是世上最凶猛的食人树。这种树长着许多柔软的枝条，如果人不小心触到树，那些枝条马上就像乌贼的卷须一样把人卷住，且越卷越紧，脱不了身。这时树会分泌一种液汁，人粘着就慢慢被消化掉。当地人已掌握了它的脾气，用小动物去喂它。等它吃饱，懒得动了，就赶快去采集它的树汁。树液是制药的原料。
无论是传说还是神话，我都认为不是偶然的，总有某种现象客观存在。对于自然界那些诸如UFO之类，我信以为然。人类大脑想像力毕竟有限。和浩瀚无边的宇宙相比，这些所谓的食人树之类植物，实不足为奇。树精藤怪诸多异事发生的背景，总是在深山老林。那些杳无人迹的原始深林里，无数植物生存至今，不是一件寻常事。有的植物已知道如何保护自己，如何生存下去。譬如，我曾在深山见过一种野枣树。那是一种低矮灌木。野枣树上密密麻麻布满了刺，任何人用手摘枣，都会被刺伤--这些刺在保护野枣成熟。野枣没有成熟时，要靠刺来保护。野枣成熟了，才落在地上。这样，它们才一代代延续至今。
我没见过食人树。但我见过咬人树。在靖西通灵大峡谷的原始地带，生长着一种让人畏惧的植物。进入峡谷之前，导游再三提醒我们不可随便触摸沿路植物。这里的植物，有的是上亿年的品种，很多都是侏罗纪时代的植物。进化至今，其中有些甚至会咬人。植物咬人，总是一件新鲜事。一路上，看到许多警示牌，上面画的是禁止手摸。大家变得规矩多了。通灵大峡谷绝大多数植物，我们没有见过，谁也不知哪种植物会随时伸过来咬上一口。大家左顾右盼，又希望能看到那种神奇的植物在眼前出现。
峡谷幽深。沿途泉水涓涓倾出，尝之，味甘。山侧多凤尾葵，风兰，轴轮葵，桄榔树，板蓝根，鸟巢兰之类，远近随风，处处芬馥，如入百草园。越往前行，景致越深。两侧绝壁千丈，林木高茂。类于《西游记》中的荆棘岭。导游说，很多年前，通灵峡谷曾有蛇树的传说。蛇树，高大挺拔，像木菠萝，树干筒状，它的枝条垂下来，能像蛇一样捕捉动物，如果动物被它碰到，树枝就会把猎物紧紧缠绕，枝上有许多细小的刺，刺入猎物的身体，然后从树枝上分泌出一种液体，把猎物牢牢粘住，直到猎物腐烂为止，此树就是靠这种方法来获取肥料生存。但这种蛇树又是一种不可多得的珍贵药材，据说有起死回生之功效，且十分灵验。于是很多人冒着生命的危险，前来砍伐。最终导致绝种。
听了导游的解说，虽为咬人树的灭绝遗憾，但仍感后背发凉。大家目光四处逡巡，总感到那些茂林深处会随时伸出一根恐怖的藤，像蛇一样游来。越前行，林木萧森。泉声夹道，怪石奇花，不可胜数。更有独木成林的奇观。浓密的绿色之中，各类珍禽异兽繁衍生息。峡谷间绝壁千仞，巨型钟乳高悬，溪涧、洞穴、深潭、飞瀑比比皆是。
蓦然间，一块写有咬人树的木牌出现在眼前，大家屏住呼吸，心情异常紧张。终于见到了传说已久的植物。大家睁大眼睛，陌生地，谨慎地看着这棵神奇的植物。咬人树的叶子非常像广玉兰，树叶宽厚，叶面对称。树叶上有密密麻麻的细绒毛，这种细绒毛就是树的嘴巴，牙齿，很尖利，一旦碰到人的皮肤，会使皮肤变红，疼痛难忍，两天后成为一条伤痕，伤痕红肿，半月方愈。若用药物治疗，也需一周。
尽管如此，导游还是鼓动大家试一试。她说不必担心被咬。就是被咬，也没有生命危险。如哪位勇敢，可以用手背让它咬一咬，试一试被咬的感觉，留下伤痕作个纪念，让你们一辈子记得美丽的靖西。鼓吹半天，没人响应。
通灵大峡谷中的咬人树，已确认是我国目前稀有的优质野生漆树。所谓咬人，实是皮肤过敏。它的叶子能分泌一种刺激性的物质，当人或其他动物触碰到它，它尖利的刺毛，就会刺入人或动物的皮肤，使之过敏，疼痛难忍。但是，据当地百姓说，如果在春天，咬人树枝端萌发出一蔟蔟绿里透红的嫩芽，是可以采食的，其味极似香椿，可戴手套采摘炒食，有以毒攻毒的奇效--整个夏天都能百毒不侵。
传说归传说。类似吃河豚鱼的心情。味再鲜美，谁也不会轻易去尝那样的嫩芽。这样也好，咬人树可以尽情生长了。离开咬人树，踏着青幽的石径继续前行。满眼的深绿浅翠。通灵大峡谷就是一个梦，寂寥无声。只有隐隐远去的轰鸣瀑布，才让我们从梦中回到现实。
卷二
第19节：隔河相望，你依然残忍而美丽--烟草(1)
隔河相望，你依然残忍而美丽--烟草
去靖西。路上可见成片成片的烟草正茂盛地生长。我和向导坐在车子最前面。一眼望去，大片的嫩绿一直绵延到远处山坡。我不知道是烟草，以为是玉米，像极了。我说，这里的玉米长得这么壮。向导说，是烟草。我仔细看，才明白自己看错。叶子肥大，粉红花开在顶上。烟草是第一次见到。不由多了几分认真与新奇。
但我很小时候看过烟叶丝。祖父抽水烟就用烟叶丝。那时还在苏北乡下。祖父手里常捧着水烟台。水烟台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即使是现在想起来也是。结构也巧妙。铜质，有烟嘴，烟管，烟筒。烟台里装水，用来过滤烟油。每吸一口，就能听到水烟台咕噜咕噜的响声。吸完一口，拔出烟嘴，吹掉烟灰，再从烟筒里把烟丝装到烟嘴上，再吸。这过程，在我童年记忆中，再熟悉不过。祖父身上的烟草气息，我一辈子都能记得。
烟丝是很香的。曾有好几次，我轻轻揉开香烟的卷纸，看里面金黄色的烟丝，再放到鼻下闻。那烟丝味很香，很好闻。现在回想我那时的表情，一定是很陶醉的样子。
始终没有机会看到烟草生长，不知道烟草是一种怎样的植物，总想一见。现在，如愿以偿。向导告诉我，靖西气候与土壤，最适宜烟草生长。烟香飘逸，香气量、质均较好，刺激较小。靖西是壮乡最大的烟叶基地。向导说，这里是"真龙"的故乡。原来，我满街看到的"真龙"卷烟，原料来自这里。真龙是名牌，我没尝试过。满街都是它的形象广告，一看就知道这家烟厂的实力雄厚。
我们的车子在靖西5万亩的优质烟草基地里穿行。烟草是相当漂亮的一种植物。种植很整齐，一亩亩，一陇陇。尤其是她的叶子，很可爱，丰满优美，远远望去，像女子的绿裙，裙摆在风中翻飞。顶端开着花，长型，一朵朵，白里透红，像喇叭花，每一株有几十朵吧。很奇妙的是，我们在成片的烟草里行驶，空气里就有了某种青涩味，不用说，那是烟草的青春气息了。长时间在烟叶里行走，不知会不会被烟叶熏醉。
第20节：隔河相望，你依然残忍而美丽--烟草(2)
许多烟农在田间忙碌。锄草，培土，施肥。烟草长到一定程度，要把顶部掐掉，把靠近地面发黄的叶子剪掉。这样，营养就会全部输送到剩下的几片叶子上。目之所及，那遍野的烟草，在阳光沐浴下，蓬蓬勃勃。宽大而深绿的叶子，映着阳光，泛起油油的光泽。看着让人喜欢。叶子渐渐生长，变得丰盈。叶子颜色由绿色转为黄绿色，叶脉变白，发亮，叶片下垂，自然弯曲，成弓形，叶边下卷，看起来黄灿灿，亮堂堂。此时便可采收。记得有一种香烟的牌子，叫黄金叶，多好听的名字。想想这名字就能闻见烟草的香味。
向导是土生土长的靖西人。说自家种植了6亩烤烟。据他介绍，采收烟叶的时间很有讲究。宜在早上和上午进行，以利对烟草的成熟度识别。旱天采露水烟叶。以利保湿变黄。烟叶成熟，若遇降雨，可在雨后采收，以防返青。若降雨时间较长并出现了返青烟，可等其重新落黄后再行采收。质量好的烟叶，可以卖到每斤6元的价格。这样计算，向导一家六亩地烟叶收入约有15000元。加上产前投入、烤房、煤炭等补助约3700元，减去物资、烤烟用煤等费用约6000元，种植6亩烤烟纯收入约为13000元。靖西百姓的日子，好过多了。
田间获得的优质叶片，需要精心烤制，才可生产出色香味俱佳的优质烤烟。我看到烟草的田埂上，有许多很奇怪的建筑，两层楼，还有烟囱。有的是单独一幢，有的几座连在一起。向导说，那是烟叶的烤房。烟叶收割后，要烘烤才能卖。烟的质量好坏，手感如何，浓烈与否，除了取决烟叶生长的质量，更重要的是看烤烟的功夫。这些相配套的烤烟房，也成为引人注目的建筑群。
旅行车途中停下。我走到田间，摘了一片烟叶。碧绿的，很宽大的叶子。放到鼻下闻，有一丝苦涩味。端详良久，我决定收藏这片烟叶。我把这片烟叶夹入书中。后来去德天，就忘了。回后来才发现，书本中藏着靖西烟叶。软软的，黄了。我把这片烟叶卷起来，用线扎好，放在窗台上晒。南方阳光很烈。几个日头晒过，烟叶干透了，成黄褐色，这是我的"秘制雪茄"。再闻，带着浓浓的烟草味。决定尝一尝。点火。吸。美丽的靖西像浓烈的情人一下子融入我的体内。
我抽着"秘制雪茄"，读《烟草和魔鬼》。芥川龙之介与茨威格、陀思妥耶夫斯基都是天才人物，是我最心仪的三位艺术大师。
"后来这植物茎部的顶端开了一簇簇的花儿，是漏斗形的淡紫色的花。魔鬼大概因为辛勤劳动过一场，花儿开了，感到颇为高兴。早祷和晚祷后，它就到田里来不遗余力地侍弄。"
芥川的《烟草和魔鬼》是一篇类似于民间传说的作品。一养牛者，与种植某种植物的魔鬼打赌，赌注是肉体和灵魂，猜那植物叫什么。养牛者猜不出，又不甘把肉体和灵魂交给魔鬼。遂牵牛在园中遛跶。心出一计。把黄牛的缰绳解下，照着牛屁股猛打，把它赶进园子里。牛撞毁了篱笆，把个园子践踏得稀烂。魔鬼一看，说："这畜生，干吗踩我的烟草园子！"
答案就这样出来了。牛者赢得整个庄园的烟草。
人类赢了烟草又怎样。当人类自以为赢了的时候，说不定已经落入了圈套呢。谁知道烟草是不是魔鬼对人类的圈套。
第21节：月白风清，在南方山野里的低吟浅唱--甘蔗(1)
月白风清，在南方山野里的低吟浅唱--甘蔗
我写过《青纱帐》。青纱帐是我的童年。来南方，看到甘蔗林。第一次看到漫山遍野的甘蔗林，让我想起北方的青纱帐。青纱帐在平原，玉米地，高粱地都是，远远望去，满眼深绿。青纱帐深不可测，隐隐约约的，埋伏一样。甘蔗林是一片一片的浅绿色，多在丘陵地带，背景有香蕉林，有青山。阳光照下来，一片明朗，总让人感觉天那么遥远，不能抵达。
早年，北方人不大容易吃到甘蔗。与流通不畅有关。至少，在我苏北故乡就吃不到。可以吃玉米秆。玉米快要成熟时，秸秆也甜，可以当甘蔗吃。那要付出代价。不是每根玉米秆都保证甜，常常是，尝了很多，竟没有一根是甜的。玉米秆掰下来，挂在秆上的玉米，就没有用了，浆没灌足，只好自己啃。现在想起来，那应该是很好很好的一种营养品。好是好，就是不甜。还有青涩味，没人喜欢吃。那时更渴望能吃到甜甜的玉米秆。于是我体内常常灌足了那样乏味的营养品。
除了玉米秆，故乡还有一种叫芦稷的植物，现在想起来，那植物与高粱相似。其秆很甜，只是比玉米秆细小。此种植物的皮很锋利，容易划伤嘴唇。产量低，种植不多，偶尔看见河边斜坡上有种植，也都不敢随便吃，在远处有人看着。不常吃到。
到南方来一年有余。面对遥远的山冈，满是甘蔗林和野花的香气。由
青纱帐到甘蔗林，渐入佳境。渐入佳境不是我说的，是顾恺之。这个成语太熟了。甘蔗。东晋。顾恺之。这三个词放在一起就有故事。中国史上，魏晋时代是个另类。放荡不羁，天马行空，我行我素。顾恺之也没例外。倒啖甘蔗，传为千古佳话。《晋书·顾恺之传》记载："恺之每食甘蔗，恒自尾至本，人或怪之。云：渐入佳境。"
吃甘蔗倒着吃。从梢部往根部吃，越吃越甜。吃甘蔗吃出灵感，吃出佳境来，无疑是高人。倒啖甘蔗的本质，是与众不同。一个成功的画家，必须要有鲜明的个性，不模仿别人，要时刻想到与众不同。顾恺之深得倒啖甘蔗之意味。他的人物画无不精妙，皆有点睛之笔。透过《女史箴图》，可领略顾恺之的画风。人物线条柔软而缠绵，像蚕丝一样细密流畅。后人沿袭了这种娴静的线条风格，线条上不再赋加色彩，使之独立成为画种，谓之白描。
写《南方草木札记》，读得最多的，自然是《南方草木状》。内容虽简略，却都是些活化石的材料。《南方草木状》，东晋初年，广州刺史稽含所著。其中所列的食用植物就有甘蔗。《齐民要术》说："甘蔗，远近皆有。交趾所产甘蔗特醇好，本末无厚薄，其味至均。围数寸，长丈余，颇似竹。斩而食之，既甘；迮取汁为饴饧，名之曰糖，益复珍也。又煎而嚗之，既凝，如冰，破如博棋，食之，入口消释，时人谓之石蜜。"可见在当时，岭南广大地区，甘蔗已经是一种很有名的经济作物了。
在此之前，三国时代，甘蔗已有生长。曹丕能文能武，写得一手好诗，撰有《典论·论文》。他的武功也不错，从小骑马、射箭，功夫了得。
一天，和一个叫邓展的将军讨论剑术。邓展说，你说得头头是道，到底有没有真功夫呢。曹丕说那我们来比试。曹丕顺手抓一根甘蔗扔过去，然后自己也抓一根。这是一种棍术的交流。啪啪几下，把邓展打倒。
北方街头所卖甘蔗，粗，节短，皮色多深紫，或青皮。斩头去尾，论根卖。也有论斤卖。很少有人见过甘蔗如何生长。吃甘蔗多在冬天。记得每每春节，大过年的，街头一下子冒出许多卖甘蔗的小贩。居然生意兴隆。蔗摊周围皮屑满地，一片狼藉。削甘蔗似乎有专用刨刀。刷刷几下，皮削尽，露出晶莹的杆，剁成几节。边走边嚼，也是风景。
第22节：月白风清，在南方山野里的低吟浅唱--甘蔗(2)
邕城街头，有很多榨汁机，专榨甘蔗汁，再经过冰冻，一定是很可口的饮品。但我一次也没尝过。吃甘蔗，如果没有咬，没有啖，没有嚼的过程，那与囫囵吞枣无异。我是坚决不买那种榨汁喝的。很多时候，我宁愿去买一根蔗，把皮削去，一口一口啖，啖出甜味来，那是真的甜，是甘蔗给予人类最原始的意味。
但是，蔗皮是要刨去的。否则容易划伤嘴，也不卫生，蔗皮上细菌很多。有时我会驻足观望，看一些小女生围着蔗摊，叽叽喳喳吃甘蔗。吃甘蔗是个很奇怪的动作。女孩子们平时优雅矜持，很淑女，但吃甘蔗，却旁若无人，面部表情极丰富，龇牙裂嘴，嚼完之后又吐出，全然没有淑女的样子。但她们啖得痛快，是那种随心所欲的自由与享受，不是淑女们所能体味到的。每每路过蔗摊，我会停下，买上一根，或者看那些女生在摊边大嚼甘蔗的模样。风前横笛斜吹雨。小红低唱我吹箫。几个女生堆在一起吃甘蔗，浑然一幕竹箫的专场。
南方几乎没有冬天。甘蔗林，香蕉林，无数的青竹，繁茂密集。那些杂树，交错纠缠。大片阳光，浮在枝叶上面。漫山遍野的甘蔗，最后都去了糖厂。后来才知道，更多的甘蔗，融入了千家万户。丁亥春节，我在南方邕城。南方人过春节，有一习俗，喜欢买一捆甘蔗放在家里。寓意不言而明。一家人吃完年夜饭，团团围坐，一边嚼着甜蜜的甘蔗，一边祈祷来 年全家甜甜蜜蜜，日子像甘蔗一样，节节向上。
甘蔗削好了，可以放在冰箱里冷藏，这是我读余光中后的一个发现。想来，那样的冰镇甘蔗，一定是晶莹透亮的，嚼起来一定是清脆的感觉，别有风味。但我一直没有尝试过。余光中写了一组水果诗。台湾盛产各种水果。诗人饕餮之余，常有吟咏。甘蔗不是水果，但余光中写了《埔里甘蔗》。本来就喜欢余光中。读这一首，真有啖得痛快之感：
无论是倒啖或者顺吃
每一口都是口福
第一口就咬入了佳境
却笑东晋的名士
嚼来还是太拘谨
而真要啖得痛快
就务必冰得彻底……
--余光中《埔里甘蔗》
按照余光中的意思，吃甘蔗，不必像顾恺之那样倒啖，因为每一口，都能咬出佳境，如一股股甘洌的清泉，浇遍肺腑。诗人啖得痛快。冰箱里的冰镇甘蔗会吃完吗。不会的。吃完最后一支，还有一千支，一万支在等着他。毕竟是大诗人，情之豪迈，令人想起李白。
第23节：在阳光下赤脚而行--罗汉果
在阳光下赤脚而行--罗汉果
我在桂东北山区转了很长时间。到过最边远的一些山寨。譬如恭城县。我到过恭城县的观音乡，很僻，在与湖南省交界处。在这些地方，我搜集了不少瑶族的民俗资料。后来，我又来到永福。来永福之前，我就知道永福的罗汉果。实际上，罗汉果与佛教无关。如果硬要扯上一点关系，那就是神果。罗汉果在瑶族人心目中，被誉为长寿果，仙果。这是一味神奇的止咳良药。我在永福，看到了罗汉果的藤萝，棚棚架架，果子挂满了，像无数垂下的青气球。除了药用功效，我还知道，挂满藤萝的罗汉果，很好看。
由于种种原因，瑶族医药没有专门的典著。瑶族的灵香草，曾载入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但不知为何，罗汉果作为一味神奇的良药，遍查历代本草均无记载。李时针的《本草纲目》里也没有。有些遗憾。但这并不影响罗汉果的神奇功效。对罗汉果有详细记载的，是清代的《临桂县志》、《永宁州志》。不仅有罗汉果之名，还有其形态、性味、效用记载，这为罗汉果的药用提供了可靠的历史依据：
光绪十一年的《永宁州志》有罗汉果作药的记载。永宁即今永福县。光绪三十一年《临桂县志》记载：罗汉果，磊如柿，椭圆，中空，味甜，性凉，治劳嗽。
关于罗汉果的名字，已经没有人知道它的来历。但是当地的瑶族人，给这个奇特的名字赋予了许多神奇的传说。我在永福的几天，搜集到了不少关于罗汉果的传说。我把它们记在这里。
传说一：相传古时有一瑶族女子，进山采药。晌午，烈日当空，口渴难忍，遂至一山涧，寻找山泉野果充饥。此山名大瑶山。生长着许多茂密的植物。瑶女四处寻找。蓦然看见密林深处有许多罗汉。瑶女躲在远处观望。此处的树上缠满藤萝。一种青绿的果子挂满树梢。众罗汉旁若无人，摘果大嚼，良久，离去。瑶女亦去采摘野果充饥。清甜爽口，饥渴顿消。异之。遂将果实带回山寨，檐前屋后遍植。次年，果实累累。瑶女将果子分送族人。有久咳不愈、咽喉疼痛者，竟然康复。问果名。瑶女说，因于深山遇罗汉，叫罗汉果吧。从此，罗汉果声名远扬。
传说二：很久以前，有位瑶族樵夫，其母患咳喘病，久治不愈。有天樵夫上山，被虫蛰，手臂红肿不已，他见身边几个野果，便摘下，捣碎，果汁涂之。竟然缓解肿痛。于是，将果带回家，给母亲吃，不久，咳喘病痊愈。有个叫罗汉的郎中来此，见此果神奇，潜心研究，制成罗汉果茶，为百姓广为服用。从此，称此果为罗汉果。
不管怎样，罗汉果的神奇药效，使之成为一味名贵药材。市面上不容易买到。但有罗汉果冲剂卖。我曾经买了很多罗汉果冲剂给母亲服用。母亲患支气管炎久矣。一直咳嗽，各种偏方吃了不少，总也不见好。当年住寄啸山庄，内有许多枇杷树，我曾剪下许多枇杷叶煎汁给母亲服用。枇杷叶是有镇咳效果的。但，只是镇。每每喝完枇杷叶汁，母亲剧烈的咳嗽，总才平息下来。但不久，又咳。于是，我想到了罗汉果冲剂。
并不是我想到的，是南方的S告诉我的。我在电话中说母亲的咳嗽久不见好。她说，何不用罗汉果冲剂试试。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听说罗汉果。名字怪怪的，总让人想到，是不是因罗汉的形象命名的。于是，每当母亲咳嗽的时候，我就想起S说的罗汉果冲剂。抱着试一试的态度，跑遍全城。终于在一家私人药房里买到了。查看上面的药用说明：生津止渴，清肝润肺，化痰止咳，明目益思。真是如获至宝。买了五大包。满载而归。
回来后，我用枇杷叶煎汁，再用枇杷汁冲泡罗汉果颗粒。我不知道世上有没有这个药方。我把两种镇咳草药和在一起给母亲服用。居然很有效果。几次服用之后，有很长时间听不到母亲剧烈的咳嗽了。我把这个近乎奇迹的疗效告诉了S。S说，那是长生果，名不虚传的。
S给我寄了很多罗汉果--不是冲剂，而是一个个黄褐色的鹅蛋大的果子。我在心里感激S的一片好意。同时我又有些失望。果子不是鲜绿鲜亮的那种。黄褐色，轻轻一碰，壳就破了。壳很薄，鸡蛋壳那样薄。再看里面，毛茸茸的，也是黄褐色，整个样子，像是枯萎很久，或是风干了。这就是罗汉果吗？罗汉果不是鲜绿的吗？我在心里想着，S给我的罗汉果，是不是存放的时间太长了，给我时没有注意到已经风干？想到S千里迢迢寄罗汉果给我，毕竟是一片心意，我就没有扔掉。
我把S寄来的那些黄褐色的、早已风干了的罗汉果放起来。我理解的水果，都应该是鲜绿可口的。即使是在买不到罗汉果冲剂的时候，我也没有想到那些风干了的罗汉果。但我一直没有扔。直到后来，我来到南方，才发现，我错了。我对罗汉果的一无所知让我误会了S。
那一日，我和S在邕江宾馆吃饭。饭前点一壶茶，罗汉果茶。服务员端来茶壶。外加一只罗汉果。那是和S寄给我的一模一样的罗汉果，黄褐色。我有些奇怪了。这不正是那种风干了的罗汉果吗。在我疑惑的目光下，服务员拿起罗汉果，轻轻一捏，壳破了，露出毛茸茸的黄褐色的果肉。正是S寄给我的那种罗汉果。在我惊诧的目光中，服务员掰开果肉，一瓣一瓣放进茶壶，放水冲泡。
我问S：罗汉果怎么是这样子的？S笑着说，这果子好。烤得不错。我亲自挑选的。个大形圆，色泽黄褐，摇不响，壳不破、不焦，味甜而不苦。这是上好的罗汉果。
烤？我一下子晕了。罗汉果要烤？这烤字烤得我浑身热燥，心里不是滋味。喝着罗汉果茶，和S聊天。我想知道罗汉果怎么会是烤出来的。原来，罗汉果熟了，要放置一周，使果实糖化。再用慢火烘烤，外壳干，果皮呈黄褐色，即可。
我忽然想到S寄给我的一大盒罗汉果，至今还放在我的书柜上。我急忙走出门外，拿出手机给母亲打电话。我告诉她，我的书柜上有一盒圆圆的果子，快快找出来。母亲找了半天，在书丛中翻出了S寄给我的那盒罗汉果。我知道，母亲的咳嗽声，又要停歇好长一段时间了。
第24节：看着我，不要忽然转过脸去--龙眼(1)
看着我，不要忽然转过脸去--龙眼
今夏，灵山没去成。一直有个愿望，读完《灵山》，再去品赏灵山荔枝。两座灵山并无联系，但感觉很奇妙。灵山荔枝，待来年再去吃。今夏去了灵水。灵水有泉，有深潭，可游泳，更有漫山遍野的龙眼，怎么也吃不完。灵水在武鸣。武鸣是龙眼之乡，距邕城30公里。这么近，那漫山龙眼就天天在你眼前晃，晃啊晃的，直晃得你儿女情长--在龙眼成熟的季节，你变得心荡神漾，每日寻思着去赴一场曼妙的约会。
灵水龙眼，是武鸣的特产。长于大明山。北回归线横穿山中。独特的地理位置使大明山形成了奇异的山水脉象。每年春天后，阳光直射点往大明山移动，到大明山，又回转南移。古代居住此地的壮乡百姓对这个现象不可思议，认为大明山是神灵所在，遂叫大明山为岜是。岜是，壮语，意即神山。广西山系，有一片弧--都阳山，大明山，大瑶山，架桥岭。这片弧，是李四光说的。照传统的理解，就是龙脉。大明山则是龙眼。于是大明山越说越神奇，成了壮乡的圣山。
武鸣的水也好。有湖名灵水。在武鸣县城南1公里处，是个天然泉水湖。国家体委游泳队的训练基地。灵水是深潭，湖岸怪石嶙峋，绿树成荫，水色澄澈幽美。灵水并不深，最深处才有3米。有清泉9注，汩汩涌出，称九龙泉。春夏秋冬，水温无变化，是个天然游泳池。每年农历三月初三及中秋节，数万壮乡男女，聚集湖边，搭台对歌，观灯赏月。远树迷漫，山野风情，比起西湖七月半，总是让人多了些记挂与向往。
圣山，灵水。武鸣有这两样，足够了。出龙眼不再稀奇。出上好的龙眼也不再稀奇。去武鸣除了游圣山，游灵水，还可以品尝灵水龙眼。圣山灵水孕育滋养出来的神果，总是不同凡响。每到龙眼成熟季节，从邕城去武鸣的路上，宝马奔驰，香车美人络绎不绝。为什么去吃龙眼的多数是女人？因为养颜，想青春永驻。留住青春的方法多种，植物养颜是一种时尚。与其涂脂抹粉，不若享用植物精华来代替，吃水果。水果之中，首选新鲜的龙眼。这不是空穴来风。李时珍说：食品以荔枝为贵，而资益则龙眼为良。王士雄，清代医学家，他对龙眼情有独钟，说龙眼为果中神品。神品自然非同寻常了。想想也是，再美的化妆品，毕竟是化学制品，对肌肤有伤害。龙眼乃自然造化，天然果品，无限的甜美与滋养会让更多的女人迷上龙眼。
第25节：看着我，不要忽然转过脸去--龙眼(2)
龙眼有许多异称，都很美。如桂圆，蜜脾，龙目，荔枝奴，绣木团，骊珠、海珠丛。其中，荔枝奴的别称很形象。因为龙眼的成熟期一般都跟在荔枝之后，吃完荔枝，龙眼紧接着就上市了。龙眼春天开花夏日结果。大多是春节后不久开花，满树繁花。风一吹，落英满地。
成百上千的人浩浩荡荡涌到武鸣吃龙眼，场面很壮观。足见武鸣龙眼好吃。岂止是好吃。当我站在山坡，看见一树一树龙眼披挂着，累累枝头，意态飞动，让我满心喜欢。碧绿的树冠像巨伞撑开，正值炎夏，树荫间清风徐来，蝉鸣声声。一不留神，树林里闪现出半张笑靥，那是一个圆润的笑容。像在梦中见过。蓝黑色衣裳，长裙短衣，头包青色绣花帕，腰系绣花围裙。叶簇间，有碎光和麻雀跳舞。我对她痴望半天，已经忘记是来吃龙眼的。她一只柔荑之手握着一枝龙眼，另一只手轻轻摘下一颗，掰开壳，将细嫩雪白的果肉送进口中，未了，丹唇轻启，一枚墨玉般的核吐出。原来夏季竟是那么的清凉和安静。
我不能自已。摘下一颗龙眼。果体饱满，圆润，壳面黄褐色。将那浑圆的果子用拇指和食指捏住，我感觉到了一种柔软，依稀记起了某种柔软的感觉与此相似。壳很快裂开，露出晶莹的果肉。我轻咬一口，顿时，眉舒目展，为这果味诱惑。肉质软润，味甜，脆爽，清香。这感觉与吃荔枝不同。荔枝肉略有一点点酸感。龙眼没有。龙眼是鲜甜。再看手上的半边龙眼，果肉白若凝脂，乌黑的核，像一只美丽的眼睛。
我想到了故乡。可故乡没有圣山灵水，更没有龙眼。生长龙眼的地方，必然是山清水秀，需要山水之灵气滋养。我的故乡一马平川，故乡的女孩们无法享受新鲜的龙眼。她们吃桂圆，即烤干了的龙眼，长途跋涉从南方运过去的。桂圆在故乡人的心目中，是一味高级补品。李时珍说，久服强魂聪明，轻身不老。过年过节，给老人送礼，都是桂圆包。包装精致的桂圆盒，在故乡一直畅销。还有，女士吃得多。女孩子们身子不爽时，都将桂圆放在身边，零食一样，随时剥着吃。
在故乡，乡里人办喜事，少不了桂圆。新人要吃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做成的"早生贵子"羹。方法是：
花生仁去膜，莲子去心，用清水浸泡。捞出。红枣去核。将红枣、花生仁、莲子放入汤盆里，倒入适量的清水，上笼屉用火蒸，再加入桂圆肉、冰糖，再蒸至酥烂，取出即可。
饱啖龙眼，心满意足从武鸣赶回邕城。路上，看到许多山村的吊脚楼。那是壮乡人栖息的地方，龙眼挂满了屋檐。一个壮乡女子，爬上长长的竹梯。我心里暗暗焦急，想着，她是否站稳了。那一刻，真想走过去扶她一把。她没有注意到远处的我在对她凝望。她把装着龙眼的簸箕顶在头上，一手扶着簸箕，一手扶竹梯，很灵巧地往上爬。把簸箕放在屋顶上，让烈日暴晒。几个日头，龙眼就晒成桂圆了。
从武鸣带回一大包新鲜的龙眼。我坐在窗前，一边剥着龙眼，一边读着明人小品。偶尔抬头瞄一瞄窗外闲闲淡淡的一剪疏影。忽然想起一个诡异的故事。这故事是柏杨的一篇小说，叫《龙眼粥》。据说还拍成了电影。
说的是一个生死轮回的凄美爱情--
大学毕业后，我就被分到这个偏僻的小县城教书，这是一个非常落后的地方，盛产着竹子和风……
龙眼粥的做法很简单。用糯米，加水煮至半熟，加入龙眼肉，煮熟即可。我对柏杨那个奇异的故事记忆犹新，一直牵挂。想着哪天也能吃上一回龙眼粥。
第26节：在倒影中萦回，在梦乡里开花--金花茶(1)
在倒影中萦回，在梦乡里开花--金花茶
写下这个题目，我的心情十分愉悦。虽然我经常把金花茶读成金茶花，可是有什么要紧呢。哪一种读法，都让我感到那些金黄的颜色像阳光一样无可遏止地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把我裹成黄金甲。一种黄袍加身的醺醉感。那天，我们在邕城金花茶公园流连许久，直到后来，我们迷了路，在那些金花茶中间穿行，怎么也走不出去的时候，我才想起那个梦境。那个梦境与此竟是如此相似。
我有一种预感，这个人迟早是要与我相遇的。这一切迟早都要发生。她是谁，我却无从记起。可她一直藏在我的记忆最深处，我怎么也找不到。我曾千百次试图唤醒那个梦中的记忆，很多日子过去，一无所获。曾经，在一个初夏的早晨，在扬州天宁寺门前，一个须发飘然的卦师拦住我的去路。我说，我是不信卦的。卦师扯住我的手臂，说送我一卦，分文不取。
他在我的耳边说了一句话。我寻思良久，想想，还是给了他一笔卦费。
那以后，我开始做梦。奇怪的是，梦中所见，皆是明媚的山谷，河边杂木林下，灌木丛中，竹林或茶林中，常有一条金黄色的巨蟒悠然游行。
对于蟒，我是不怕的。小时候，在故乡，我常常到竹园里的树上采叶，那树临近河边，有时一抬头，便可见到一条巨蟒正警惕地望着我。见的次数多了，也没啥。你动作要轻，不要惹它，什么事也没有。但是，那条巨大的金黄色的蟒，怎么总是游在我的梦境里呢。
奇怪的是，后来，那条巨大的金黄色的蟒，真的被我看到了。那是来邕城不久，大约九月份吧，在邕城动物园。我们的小区与动物园很近，中间只隔一条心圩江。每天早上，动物园各种各样的鸟鸣，就传到我的枕上来。那天我们就去了动物园。不可思议的是，我居然看见了那个梦中巨蟒。它有个富贵的名字，叫黄金蟒，稀贵，宝贝似的供着，观者啧啧称奇。这条黄金蟒身披金黄和白色相间的大鳞片，一身金黄色的彩装，非常鲜艳。极富高贵的气质。体长约有三米，被誉为蟒中极品。我用手去摸它，它很温顺，把头贴到我的手背。我能听见它发出吁吁的声音，犹如寒风的啸声。很多女孩将黄金蟒缠在身上，与它合影，也不见任何的惧怕。
动物园驯养员介绍，黄金蟒性格温顺，不会主动攻击人，也没有毒性。在原产地印度，印度教徒视黄金蟒为神灵加以崇拜。我所遇见的事物总是反复出现。以前的旧梦，以后总会在某个地方重现。有时我无法理解这个现象。但这验证了我对时间的看法，时间就像一个圆，完美，并且虚实相间。
节外生枝写下这段黄金蟒的文字，是因为曾经做过那个梦。梦中黄金蟒肆意游走的环境，竟然是金花茶公园。奇怪极了。我说怎么这么熟悉呢。好像很多年前我就来过此地。我们来的时候，金花茶正满园盛开。顺着一条蜿蜒曲折的湖边小路前行，渐渐地，我们走进了一片金黄色。金花茶是常绿灌木，两米多高。树皮灰白，光洁平滑。树上的枝条较为稀疏，嫩枝淡紫色，也很光洁。花朵单生，也有两朵的，稍微下垂。花开时呈杯状、壶状或碗状，色彩鲜艳。
第27节：在倒影中萦回，在梦乡里开花--金花茶(2)
山茶花，红似火，白如雪，没有不喜欢的。美中不足的是，千百年来，一直没有发现黄色的山茶。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似乎有过记载：山茶产南方，深冬开花，红瓣黄蕊。这个红瓣黄蕊是不是黄色的山茶呢。文字不多，语焉不详。到底有没有黄色的山茶花呢。只有极少数人相信，世上一定有黄色的山茶花存在。于是不断寻找。日本植物学家津山尚，为寻找黄色的山茶花穷尽毕生精力，足迹踏遍印支半岛，最终无功而返，失望之余写下《幻想的黄色茶花历险记》。
丘陵低山及河岸村中，有位稀世美人养在山间溪谷中。她像一个夏天穿白裙子的少女，裹着金黄色的披肩，她从时光里走来，几千年了？日益丰满，被世间许多人暗恋。她缓慢地进入生活，林间溪头，花前月下，或者小桥流水，她微笑着。
有一天，一位植物学家在广西南宁地区邕宁县坛落乡的溪沟两岸，发现一种极为稀有的山茶，花朵金黄艳丽，点缀于深绿光亮的叶片之中，十分雅致。经确认，此乃稀世名花---黄色山茶花。1965年，此种稀世山茶，被正式命名为金花茶。这是植物史上的一件大事。
金花茶公园，遍植山茶。四周林木苍郁，往前行，地势渐高，隐闻溪水潺潺，路过一片山茶，忽有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水在林间奔流，绿树茂荫低垂于溪面之上，溪中彩色小鱼忽隐忽现地穿梭在碧绿的水草之间。继续前行又渡过了几条小溪几处小桥，道路逐渐开朗，大片大片的金花茶出现在眼前。
金花茶是国家一级保护植物，是国宝。被誉为茶花皇后，植物界的大熊猫。来看金花茶的人很多。金花茶正在开放。那些金花茶也是随意散植的。在溪边，周围有买麻藤、藤金合欢、刺果藤、楠木、鹅掌楸等植物。金花茶的叶深绿色，厚实，狭长圆形。金花茶的花朵，一片黄色，耀眼夺目，仿佛涂着一层蜡，鲜丽悄致，似有半透明之感。
金花茶的花期为每年11月至次年3月，一棵树上，花朵几百。花开时，繁花满枝，烂若黄金。赏金花茶，宜有阳光。阳光照透金瓣玉蕊，晶莹光洁，蜡质透亮，仿若金杯。这里没有幽静，也不是幽美。这里只有阳光，只有矜持颦笑中散发出来的华贵气韵。后来，在珠江公园，我又看到了金花茶，那又是一种别样的风姿。那时，我感到有一种明亮的，金黄色的气息在我身边围绕。让我阴郁的内心有了片刻的明朗。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金花茶，整整一个下午。我甚至忘记了满地阳光。
第28节：我的纯净而绵长的喜悦--红豆树
我的纯净而绵长的喜悦--红豆树
还是古人浪漫。热恋情人，恩爱夫妻，因赶考远走他乡，或四处谋生，驿路遥遥，间关千里，相互牵挂着，便有了相思。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痛苦甜蜜；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甜蜜痛苦。说的都是刻骨铭心的相思。因为相思，望穿了多少倚窗秋水，泪湿了多少漂泊的衣衫。每每读这些诗句，总感到有一种共鸣的心动，有一种天籁般的气息穿透心湖，直抵最柔软的灵魂深处。
神话传说，诗词歌赋，都离不开相思。相传，古时有男子出征，其妻朝夕于树下远眺，望夫归。音信全无。泣于树下。泪流干。再流，是粒粒鲜红的血。久之，血凝，化作红豆，生根发芽，长成大树，结满一树红豆，后人称之为红豆树。
相思树古已有之。南朝任昉《述异记》记载，战国时，有人出征未归，其妻思苦而逝。墓上生树，枝叶皆倾向其夫出征方向，世人称之为相思木。梁武帝《欢闻歌》云：南有相思木，合影复同心。
还有一种相思树。晋干宝《搜神记》记载，宋康王夺韩凭之妻。韩氏夫妇自尽，康王不许合葬。两冢相望。一宿之间，坟顶各生一株大树。久之，两树屈曲环抱，根系相交于下，枝叶杂错于上，并有鸳鸯一对宿于树间，日夜交颈悲鸣，挥之不去。宋人哀之，称此树为相思树。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诗经》以这样的相思开篇。相思是婉约派的主要内容。过尽千帆皆不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相思如此恼人，如此折磨人。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一代女词家在《醉花阴》里，瘦得如此憔悴。
有相思便有信物，作为寄托。不一定是金银。有时金银还不如一粒小豆子。王维的相思豆，一直挂在诗歌长廊上，到现在依然亮红亮红的，那么纯洁高贵，有几人买得起。有钱公子，赠给小姐的都是珠宝玉石。用红豆作信物，一定是贫穷书生灵感所至。离家赶考。临行前，想送样东西给热恋的情人，以慰相思。想来想去，忽然记起屋后那棵红豆树。
红豆树生长于南国，是常绿乔木。其豆光洁，色泽殷红，不腐不蛀，久存不变色，恰似红宝石。多惹人喜爱。树上结豆荚，内含一粒两粒鲜红光亮的种子，这就是红豆。红豆树开花结果，全凭自然造化。有的树几十年开花一次，开花后还不一定结果。因此红豆成了稀有珍品。红豆略呈心形，中间饱满凸起，四周略扁，色泽鲜红，娇小而动人。书生采撷几颗红豆，赠给妩媚的恋人。大家竞相效仿，开始了一个古典的浪漫。
曾去江阴访友。友人带我去顾山镇，看红豆树。此树被誉为海内孤木，1500多年历史。树大，约10米高，枝繁叶茂，三月舒叶，五月放花，十月结果。周围廊壁上，刻满了密密的相思。读着，生出感动，心中溢满思念。遂买了一颗圆而饱满的红豆，准备浪漫一回，把我在外多日的相思，带回家。掏出手机，想告诉她，我买了一颗相思豆。忽然间红豆落地，滚了滚，在草丛里消失不见。不由苦笑，相思丢了。古典浪漫对我们已是奢望。纵然远在天涯海角，可我们拥有特快专递，图文传真，笔记本，电话，手机，伊妹儿，QQ，用不着日夕惦念，几个按钮，就可把我们拴得紧紧的。哪里还有相思。
红豆作为饰品，于玉颈皓腕，都是天作之合。女人最俗的装饰，便是佩金戴银。玉腕上，最宜翡翠镯。或者红豆。金银饰品皆人工打造，工序太多，从矿石到首饰，必要经过千锤百炼。工序太多的后果是，世间浮游的污浊之气一遍一遍融入其中，饰品上沾染了无数工匠的手污与汗渍，融入了世间太多的繁杂与太多的贪婪目光。金银饰品散发出来的光，带给人们的感觉是复杂，骚动和不安。这样复杂的饰品怎可与细润的肌肤相亲。翡翠镯也打磨，但工序很少，翡翠从玉矿采出，经切割，到加工成品，只有外表打磨，内里纯洁透明，外界浊气无法浸入。所以，翡翠镯怎么看，都清爽温润，悦人眼目。
红豆乃是一种喜悦。纯自然的一种饰品，最原始，最纯真。红豆树高达七八十米，吸天地之灵气，精结而成红豆。在南国，有许多地方，红豆被唤作灯豆。很久以前用油灯。将红豆放进灯油里，利用红豆的光泽反射出新的光亮。多少女子在油灯下看着红豆，做着春梦，渐渐照亮出一张张晶莹透亮的脸。据说，在很多山区，装有红豆的油灯，是父母为女儿准备的不可或缺的嫁妆。那是给孩子们的祝福。那么一点亮光，感受到的，却是一缕缕温暖的气息。
秋天到了。在南方，秋天的天空像玻璃一样晶亮，两朵，三朵，暖暖的云。我们在清晨去白龙湖。传说宋代名将狄青率军驻于此处，见湖边白羊一群，像白龙游动，遂起名白龙湖。去山顶的石阶，名望仙坡。两侧有许多红豆树。向上望，红豆树和天空一样高远。正是红豆成熟季节，遍地红豆。我们一直在捡红豆。高远天空下的南方煦风干净地晃动我的白衬衣。我抬头去看相思树下那个捡拾红豆的女人，一个和天空一样晶亮的女人，她也正抬头，温暖地看我一眼。
红豆树作为一种风景而永恒。有些风景一晃而过，有些人事经久不去。每个人对于爱的理解不一样，并无正确与错误之分。不断向前，同时又落下很多东西。这过程常伴随着忧伤。爱的情感并不复杂，甚至很单纯，却又让人感觉难以捉摸。浸入内心的是繁密得无以言说的情绪。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故事。不要轻易放弃生命中的任何一处风景。一颗小小的红豆，一片沉寂的荒芜，都可以让我们感到如坐春风，化作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第29节：老松与菟丝花的传说--茯苓(1)
老松与菟丝花的传说--茯苓
山中多古松。我像个采药师行走在崎岖的大明山。在此之前我没有见过茯苓。我按照古书上的记载寻找千年松树。书上说，望松树赤者，下有茯苓。野生之茯苓，其生长在地下十年或数百年不等，得松之精气，其皮黑皱，其肉坚实，不论何地产，皆为佳品。书上又说，千年之松，下有茯苓，上有菟丝。我谨遵古训寻找着松根下细白的菟丝。菟丝为采药者寻找野生茯苓之标志。
很多人都没有见过茯苓。一天，我在万绿参天的大明山腹地行走。树林阴翳，松涛满耳轰鸣。我趴在一棵老松下。松如飞龙劈空，雄古奇伟。我像尝百草的神农，拨开泥土，对着树根上一团怪物审视良久，外皮黑而皱，形如鸟兽。掰开，露出纯白的肉质。我像个经验老到的行家，肯定地点点头，这就是茯苓了。
茯苓是一种很奇怪的植物。它是寄生者。多寄生于古松根部。藏而不露，面目怪异。在古代一直被视为神物。它的形状不雅，形态各异。如兔如马。很能激发人们的想像。古人因看到茯苓长于老松根上，便以为它是松树精华所化生的神灵之物，称它为茯灵，茯神或松腴。《广西中药志》中，称茯苓为松薯，松木薯，松苓，十分的形象。大松下，附根而生，无苗叶花实，作块如拳，在土底，大者至数斤。似人形、龟形者，为最佳。
诸家本草著作，对于茯苓的叙述，都很详尽。古人多认为茯苓乃千岁松脂。高山有大松，或百岁，或千岁，其精变为青牛，为伏龟，采食其实得长生。又说茯苓得松之精气，久服百病自去，长生不老。在很多典籍中，茯苓经无数次的传说，已变得荒谬怪诞。有记载说，茯苓千年以上者，变化为兔或为马，服之轻身，成就仙道。《西游记》第一回曾讲述：猴王率领众猴采仙桃，摘异果，刨仙药……，熟煨山药，烂煮黄精，捣碎茯苓并薏苡，石锅微火漫炊羹。人间纵有珍馐味，怎比山猴乐更宁？原来，孙悟空也是吃了黄精，茯苓，薏苡等如许滋补神药才变成猴精的。
得道成仙的说法固然夸张，茯苓却是一味长寿保健用药，医家无不看重。《神农本草经》说，茯苓久服安魂养神，不饥延年。魏晋时期，食茯苓以求长生蔚然成风，据说南朝齐梁时期陶弘景辞官返乡时，梁武帝每月赐茯苓五斤，白蜜二斤，以供服用。
第30节：老松与菟丝花的传说--茯苓(2)
茯苓很多人没见过，但名字不陌生。《红楼梦》第六十回，茉莉粉替去蔷薇硝，玫瑰露引来茯苓霜，其中写道：
昨儿有粤东的官儿来拜，送了上头两小篓子茯苓霜。余外给了门上人一篓作门礼，你哥哥分了这些。这地方千年松柏最多，所以单取了这茯苓的精液和了药，不知怎么弄出这怪俊的白霜儿来。说第一用人乳和着，每日早起吃一钟，最补人的，第二用牛奶子，万不得，滚白水也好。
这是古代的白粉，制法秘而不宣。茯苓霜是口服用的，是味补品，饮之可以养生长寿。古人对于养生术的研究，规模之宏大与成果之丰硕，令人惊叹。无数的养生术让人眼花缭乱无所适从。对于生之留恋与爱惜，古人做得全面而又细致。活着终究是美好的。而时常袭来的疾病却又看不见摸不着，如幽灵般在身边浮游着。除了祈求上苍，对于仙丹妙药的寻求，成了无数古人的梦想。
于是，茯苓成了稀罕之物，大家服食茯苓已成时尚。但茯苓多在深山。山高谷深，不易得。有人开始造假。柳宗元上过一次大当。一次，柳宗元积劳成疾，遵医嘱服茯苓。久不见效。去询问医者。医生感到不解，审视药渣，原来不是茯苓，是用老芋头加工的假药。柳宗元大怒，写下《辨茯神文》，告诫人们要学会辨别，防止以假充真。由于此文好玩，文字不多，现全文录于此：
茯神之神，在于舒肝愉心，解积化滞，调和阴阳，君之食之，其乐扬扬。野芋多生于低湿之地，于水中潜藏繁盛，常与蝗虫混杂滋生。单夫施计伎，刮野芋皮，削于茯神状，中空而外泽，以伪乱真，敝之误服之，险遭不测。乱真之世，无力挽救，药物既多伪，知之者甚少，故著词意，以悟来者。
唐宋时服食茯苓已很普遍。再说苏氏兄弟食茯苓的逸事。苏辙在陈州期间，开始研究养生之术。葛洪认为，长生术要服金丹。但苏辙认为金丹不易得，于是服茯苓。通过服食茯苓来固形养气，延年益寿。为此他还专门写了一篇《服茯苓赋》。这篇赋在当时流传甚广，苏辙后来出使契丹，契丹臣僚对他说：闻常服茯苓，欲乞其方。
东坡很会做茯苓饼。他曾披露了做茯苓饼的秘诀：以九蒸胡麻(即芝麻)，同去皮茯苓，少入白蜜为饼食之，日久气力不衰，百病自去，此乃长生要诀。东坡晚年仍能有惊人的记忆力和强健的身体，或许与他常食茯苓饼有关。后来，慈禧太后也喜欢吃茯苓饼。她常命御膳房做茯苓饼，并以此赏赐大臣。其制法是，取茯苓细粉，米粉，白糖各等份，加水适量，调成糊状，再以微火于平锅里摊烙即成。
茯苓可以养颜。其神奇功效在古代典籍中屡被提及。《集仙录》曾载一个故事：四川眉山一女子避难，逃至深山，被山洪阻隔于孤寺，十余日不炊，幸得茯苓充饥，以后续以茯苓为食，容颜变成美貌的仙女模样。李时珍披露了一个养颜秘方：用酒渍茯苓，日食一块，至百日，肌体润泽，延年耐老，面若童颜。要年轻，食茯苓。想想现在的女士们，动辄几百上千元的化妆品，不管有没有副作用一股脑儿往脸上搽。怎么就没想到茯苓这样的天然美容品呢。
我这样写茯苓，缘于我到过梧州。一个消耗茯苓最多的地方，做龟苓膏用。到梧州不能不吃龟苓膏。怎么说呢，龟苓膏之于梧州，如羊肉泡馍之于西安。都属于传统街头小吃。龟苓膏爽滑细嫩，羊肉泡馍肥腴柔韧。一碗羊肉泡馍馋倒无数人，一碗龟苓膏能让人丢了魂。让人丢魂的，多是美女。龟苓膏是个青衣美女，站在苍梧山头水袖飞扬，风情万种，诱惑着你。西安是大城市。梧州是个弹丸小城，但梧州历史并不比西安短。《史记》说，舜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
现在的梧州城，满街都是龟苓膏，双钱牌，钱王牌，钱钱钱，这么多的钱在你眼前晃，蛮撩人的。2007年初秋的一天午后，天空飘着细雨。我在苍梧山区的梧州城吃龟苓膏。吃了很多。口感极好。后来又吃。一天丢几次魂。觉着不写一则文字留着纪念，委实说不过去。于是就写下了茯苓。
第31节：关于故乡，轻描淡写的记忆--南瓜(1)
关于故乡，轻描淡写的记忆--南瓜
原以为我对南瓜的熟知，如同我熟悉家长里短的村邻一样。十岁之前我还总是随母亲檐前屋后栽种南瓜。我跟在母亲身后，在篱笆的草丛中和屋檐下刨几个小坑，丢几粒瓜籽，掩土浇水。种南瓜就这么简单。南瓜很容易生长，不用施肥。几丝细雨，几泼日光，瓜籽就醒了，慢慢生长。先是嫩芽，再是青青的藤蔓。再后，就开始出现如麻绳一样粗大扭曲的瓜藤和长满毛刺的叶子，茎长达数十米，节处生根，粗壮，有棱沟，很多卷须。卷须又分很多叉。顺着草绳攀缘而上，爬满屋顶，或者就在荒草丛中沿着篱笆四处蔓延。
一年复一年，花开花谢，瓜熟蒂落。吃南瓜长这么大。无数大小南瓜结结实实地长成我的肉。但是来南方之后才意外发现，我对憨态可掬的南瓜几乎一无所知。不知道它的由来。不知道是番瓜还是饭瓜。尤其不知道瓜花藤苗皆可入馔，这些瓜花藤苗甚至可以堂而皇之端上星级酒店的筵席。在此之前，我私下里认为南瓜是粗鄙的，一副憨态，又无长相，充其量不过是普通时蔬聊以充饥，就像邻家的胖妹，墩墩的，在野地里默默割草的样子，看到你，憨憨地笑笑。说不上多好，也没坏印象。
七月，八月，南瓜熟了。长圆，扁圆，圆形或瓢形等。嫩时绿色，成熟时赤褐色。熟了的南瓜卧在屋顶上，或藏在密密草丛中。面盆那么大，摘一个可以吃好几天。屋顶上晒了那么多的南瓜，很是好看。青瓦，黄瓜，绿叶。我有时就躺在洒满阳光的屋顶上。四周很静谧，没有一丝风，白云在蓝天上，凝视着这个孤独的世界。母亲反复叮嘱我，不要碰到瓜藤。瓜藤受伤了，这一株南瓜就会枯萎。我这才明白南瓜藤上为什么总长着许多小刺，原是不让人轻易碰它。
日子是这样的诗意，生活又是那样的艰难。我曾在饥寒交迫中度过了十多年的童年时光。那些荒芜的岁月，我天天沿着墙根荒园找瓜果野草果腹。南瓜，在我的家乡又叫饭瓜。是可以当饭吃的。所谓瓜菜半年粮。在那段日子里，我吃过太多的山芋，胡萝卜，玉米，麦子。米饭极少，只有过年过节才能吃上一顿。但是，有一个问题至今让我疑惑不解，在那样困难的情况下，遍地的南瓜花和南瓜的藤苗，在我的故乡为什么一直没人吃呢。我知道南瓜花和南瓜苗可以食用，却是在二十多年之后的今天。我来到南方。有一次逛菜市，惊奇地发现，菜摊上摆满了花花绿绿的南瓜花和南瓜苗。
查了一些资料。说南瓜的生长已有一万年历史。葫芦科植物，原产亚洲南部，也就是以前所谓的南番，所以也叫南瓜，番瓜。外域传入的蔬果皆冠之以番，番瓜番茄番薯，番石榴番荔枝番木瓜。但我更愿意叫它饭瓜。家乡人都是这么叫的。在我故乡，南瓜花开了，然后又落了。掉在地上，无人问津。更没人注意南瓜苗，那样青青的苗，竟也是一道可口的野蔬。南瓜花，洗净，清炒可食。南瓜苗，要费些功夫，把瓜苗的清皮剥去，露出脆嫩的茎。也是清炒。一盘黄花，灿然开放。一盘青藤，酷似豌豆苗，却又比豌豆苗脆嫩。味之鲜美让人如闻山歌，一曲难忘。
第32节：关于故乡，轻描淡写的记忆--南瓜(2)
后来，我深入壮乡山寨，尝到了一种南瓜糯米饭。壮乡人独特的风味小吃。我在恭城县的观音乡目睹了做南瓜糯米饭的全过程。南瓜黄熟，摘下，存放一段时间，使之糖化。做南瓜糯米饭的方法如下：取熟南瓜，去硬皮，去瓜瓤瓜子，切成大片，入锅煮熟。然后将糯米撒在它上面。再煮。米熟成饭。将瓜和糯米拌匀，即成。无需调料。其味香而清甜。
前不久读《本草纲目拾遗》。书上说，南瓜色黄味甘，多补元气，不得以贱而忽之。可是我呢，从小就对南瓜贱而忽之。不过当我来到南方，见到南瓜，竟有他乡遇故知之感，于是就不停地吃，竟也吃出许多感觉。
每每看到菜市上的南瓜，我就自然想起胖妹。很多年前的那天中午，我扯了一只大南瓜扑到河里去洗。胖妹割野草回来，也在河边洗。她蹲在水边的木码头上。我记得胖妹胆子很小的。我就游过去，摇晃木码头的两根柱子。胖妹神色紧张，吓得直哆嗦。我越发兴奋，用力摇晃。终于，胖妹站立不稳，落下水。她刚割的一篮野草，飘得满河都是。我知道闯了祸。忙去拉她。可是，胖妹越是挣扎，越是往深水处去。慌乱之中，我看见大南瓜，忙抛过去，说你快抱住南瓜。
胖妹抱着救命南瓜游到岸边。看到满河飘浮的野草，不停地抽泣。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我说我把南瓜给你，你带回去。胖妹怎么也不肯要。末了，兀自提了空篮，缓缓离去。我心里忽然一阵的紧。因为我知道，胖妹的母亲凶得可怕。如果胖妹没有割到野草回来，猪就没得吃。可想而知，胖妹免不了一场皮肉之苦。
很多年前的这件往事，因为我写南瓜又被记起。胖妹早就没有了消息。记得我后来回故乡，还是见过胖妹的。有一次在河边遇见她，我们还说了许多话。她是回娘家来的。我问她，以前河边的那件事还记得吗。胖妹想了一下，怎么也想不起来。她说，不会吧，怎么可能呢。她手上捧着个大南瓜，对我说，婆婆要我天天吃南瓜呢。我说为什么啊。胖妹下意识地抚了一下肚子。安详，丰满，羞涩，充满甜味。她也不说，一脸的幸福。我立即明白了。
秋日寂寥。我依然深入在南方的壮乡瑶寨。我走在心圩江畔。这里有个棚户区。年轻的男女都出去做工。家里的老人，坐在榕树下卖些野菜时蔬。我看到有个年迈的老太坐在小凳上，剥着南瓜苗。一朵黄灿灿的南瓜花插在她苍苍白发上，她的面容多么慈祥。翠绿清亮的南瓜苗在她手中鲜活地跳跃。一个俊俏的姑娘静静地从她身边走过，美丽的眼睛，开满金灿灿的南瓜花。
第33节：阳光里摇晃的马车--香蕉(1)
阳光里摇晃的马车--香蕉
在南方，香蕉乃寻常之物。村头，塘边，屋前屋后或山脚闲散土地都有种植。还有一些丘陵地带，满眼都是成片的香蕉林。天天看见，再美的风光也会索然无味。香蕉熟了，一把把割下，剥了皮吃。没啥感觉。但北方就不一样。北方的香蕉都从南方运过去。北方人没见过香蕉林，不知道香蕉是长在树上还是结在藤上。香蕉没有籽，没有核，也就是说没有种子，那么香蕉又是如何种植的呢。邹韬奋写过一篇《硬吞香蕉皮》，说有个东北官僚在宴会上第一次看到香蕉，不假思索连皮吃下，看得众人目瞪口呆。等一会，看到同座的人是剥了皮再吃的。他又不肯认错，居然一本正经解释说，我向来吃香蕉都是连皮吃下去的。
扬州并不属于北方。但二十年前，香蕉于我还是无比的神秘。我生活的扬州城很小，小到很少有香蕉卖。偶尔有也是稀贵，价格高得让人却步。后来有机会到南方。第一站到广州。一下火车就看见许多挑担卖香蕉的。价格极便宜，五毛钱一斤。不管三七二十一，买它五斤回招待所囫囵吞枣饱餐一顿。吃饱了，撑着，肚子滚圆。算是彻底过了一回香蕉瘾。过瘾的快感过去不久，麻烦来了。腹泻。原来，吃的那些香蕉熟烂了。
还有一个关于香蕉的事，北方人似乎至今也不知道。就连我也是来南方后才知道的。在北方，很多水果买回来就可以吃。认为香蕉也一样。把香蕉割下到市上来卖，当然表示此果已熟，可以吃了。不熟你拿出来做什么。香蕉买回来，很多人迫不及待地剥开皮就吃。那香蕉皮还是青青的。吃在嘴里很生涩，也不香，也不见甜。就纳闷，香蕉也不怎么好吃啊，还那么贵。哪里知道，香蕉不是割下来就可以吃的。需要存放几天，直致表皮黄了，有许多梅花斑点产生，那样的香蕉才算熟，剥开后香气四溢，吃起来绵甜可口。
中国古代栽种和采食香蕉，历史久远。香蕉在古代称为甘蕉。《广志》书中称香蕉为芭蕉：
或曰甘蕉，茎如荷芋，重皮相裹……剥其上皮，色黄白，味似葡萄，甜而脆，亦饱人。
饱人是可想而知的。味似葡萄，实在想像不出是什么品种。还有，甜而脆，怎么会呢，香蕉会脆吗。古人的文字，有时像雾里看花，很玄乎，让你莫衷一是。你不能全信，又不能不信。说不定是灭绝了的一个品种呢。
在岭南文化中，有一部非常重要的文献，《岭外代答》，作者宋代周去非。《岭外代答》是周去非惟一传世著作，是他仕于广西时所写的笔记资料。广西在历史上开发较迟，民族多，物产丰富，风俗殊异，中原人颇不熟悉，遂目之为奇异之乡。周去非的这部书，内容繁杂，具有多重史料价值，堪称不朽之作。其中，香蕉在宋代，是这样一种情形：
芭蕉，极大者凌冬不凋，中抽一干，节节有花如菡萏。花谢有实，一穗数枚，如肥皂，长数寸。去皮取肉，软烂如绿柿，极甘冷。四季实。以梅汁渍，暴干按匾，所云"芭蕉干"是也。
鸡蕉（即牛乳蕉），则甚小，亦四季实。芽蕉（即羊角蕉），小如鸡蕉，尤香嫩甘美，南人珍之，非他蕉比。秋初方实。
--宋·周去非《岭外代答·蕉子》
鸡蕉，现在的邕城街头，都可见到。比拇指大不了多少。我尝过一些，感觉很甜。但是，在古代，鸡蕉的最大作用，却是用来喂婴儿的。许多地方志中，均有鸡蕉喂婴的记载。《邕宁县志》云：鸡蕉，又名观音蕉，树高八九尺，实小而香甜，性平，可饲小儿。《龙津县志》云：鸡蕉者，味清香甜淡无毒，人多以为哺婴孩之用。
清代医家赵学敏所撰《本草纲目拾遗》中，述及南方民间用香蕉喂婴的做法。若产妇乳汁少，婴儿吃不饱，可用香蕉喂之。书中还说，用香蕉浸酒，味甚美。不知是香蕉味美还是酒味美，反正是味美，很诱人。家中还有半坛老酒。香蕉切块，浸入。封严。几日开坛，酒味蕉香扑鼻，饮之，绵甜爽口，果然好。得此佳酿半盏，挑灯听雨，赏砚，读画，快何如哉。
南方多雨。窗外几棵芭蕉，一片清绿。雨打芭蕉自古就令人销魂。雨点落在蕉叶上，柔情万种。蕉叶极美。我藏有一方老坑端砚。给几个行家看，皆言蕉叶白。蕉叶白为端石中佼佼者。产于肇庆羚羊峡北岸坑。石质坚润、色青，纹理间有纯白如蕉叶者，故名。此蕉叶白，如蕉叶初展，一片娇嫩，白中略带青黄。古人对蕉叶白评价极高：浑成一片，净嫩如柔肌，如凝脂。这是我收藏的几方老坑砚之一，秘不示人。
第34节：阳光里摇晃的马车--香蕉(2)
由小小的蕉叶白，忽然想到几片硕大的蕉叶。此为《芭蕉美人图》，明代画家姜隐之妙品。芭蕉苍翠浓郁，湖石雄古奇崛，地面芳草萋萋。一美貌女子亭亭玉立于葱茏的芭蕉旁，等同伴来弈棋。她的神情淡然而清纯，姿容娇媚。她是谁。此等闲雅气质几百年来令无数男子为之心仪，为之嗟叹。
晋代嵇含所著《南方草木状》，开篇就是写香蕉。当时是叫甘蕉：
甘蕉，望之如树，株大者一围余。叶长一丈，或七、八尺，广尺余、二尺许。花大如酒杯，形色如芙蓉，著茎末百余。子大，名为房，相连累，甜美，亦可密藏。根如芋魁，大者如车毂。
香蕉开花，我是见过的。很大，如尖荷。但香蕉是没有籽和核的。如何种植呢，原来，是取根部的芽栽植。春季萌发的芽，形似竹笋，叶片细小如剑，此为剑芽；还有一种，褛衣芽。从地下的茎部萌发，由于冬后叶片干枯下垂，形似破衣衫，故名。把这些芽栽种，不久就长成一片翠绿的香蕉林。
香蕉一大串，重几十斤，都以为它是长在树上的。其实不是。高达十数米的香蕉竟然不是树，而是草本植物。香蕉是结在草上的浆果。香蕉在采摘时是青色的，其形状有人说像象牙，其实不像。象牙是由粗到细。百色产芒果，有一种象牙芒，那才酷似象牙。街上卖的芭蕉也不错。只是身材短小。最近，芭蕉的价格一直超过香蕉。因为产量低，种的人少。
我来南方之后，吃了不少的香蕉与芭蕉，都是她买的。很多时候，她拎着沉沉的香蕉回来，满头是汗。买回来的香蕉在茶几上放着，在我一天天的注目中，蕉皮上的梅花斑一点点多起来。蕉香也一阵阵透过。像她从我身边走过时飘来的体香。
香蕉这样的植物，只适合于南方。她只适合于蛮烟瘴雨。白天，她并不张扬，尤其是她的叶片，即使是在风中，也是秀丽，娴静，婉转，像在山坡上遥望我的那个女子。
第35节：盛满时间的陶罐--东源板栗
盛满时间的陶罐--东源板栗
板栗与桃、杏、李、枣并称五果。南北方都有。其香糯味美，一直是普通百姓的休闲佳品。非常奇怪的是，北方的板栗，个小，与北方的浑厚大气并不相称；而南方的板栗，与那些大块头的热带水果很相似，个大饱满，吃得很过瘾。来南方后，往来桂林无数次。桂林街头到处都是板栗，问之，皆阳朔产。阳朔板栗是广西名果，种植历史悠久，其中以果红板栗品质最好，其果皮呈赤褐色，油亮光泽，饱满粒大，肉色嫩黄，可生食，极脆甜，若熟食，则粉甜清香。熟食常用于包粽子、蒸年糕、做八宝饭、焖肉等。桂林的名菜板栗鸭，即用正宗阳朔板栗做原料，名震南国。
但是南方又不仅仅是阳朔产板栗的。百越大地植物之繁多，水果之丰富远远超出我们的想像。很多时候我奔波在岭南腹地。我常常一个人，从邕城坐火车在百越大地上行走。黎塘，贵港，玉林，河唇，茂名，阳春，肇庆，佛山等地让我流连忘返。我喜欢这些地方的原因是，这里的植物像一个巨大的隐喻，冲破了时间的屏障。我穿梭在百越大地如同穿行在现实与时空之间，我甚至可以闻见遥远的蛮烟瘴雨的气息。
板栗是大自然的馈赠。适应性强，我国南北都有种植。树高七八米，三五年结果，十年后进入盛产期。单株产量上百斤，寿命可达三百年以上。李时珍说：其壳生黄熟紫，壳内有膜裹仁，九月霜降乃熟，其苞自裂而子坠者，乃可久藏，苞未裂者易腐也。其花作条，大如箸头，长四五寸，可以点灯。
我在很多年前到过河源。到过苏家围。那时我还不知道东源板栗。直到后来，出生在龙川县的黄美英老师送我几包东源板栗，我才知道这岭南佳果。黄老师是岭南散文作家，我是她的忠实读者。阅读她的作品让我感受到一种来自山野的质朴与安静。安静是一种力量。这种力量像坚实的栗果，它能让人听到来自大山深处的深沉与共鸣。有一次，我读到了她的这样一段文字："板栗成熟了，栗色的果实从球刺里爆裂开来，一阵风过，板栗就掉下来了。在树下寻找板栗，一颗一颗的惊喜。"
很多时候，我被这样明润而清澈的文字感动。每次阅读总会有一种漫过心灵的温暖。她把自己诚实的感知交给了文字，她的散文有一种单纯而又驳杂开阔的美丽。一边品尝东源板栗，一边咀嚼黄老师的文字，我仿佛旧地重游，来到了河源。那简单、诚实、聪睿、美好的文字，是经得起时间长河淘洗的。就像我看到的那一种枝叶茂密的植物，树冠丰满，树阴浓郁。长在深山，沐浴山风。这就是岭南腹地鲜为人知的佳果，东源板栗。
黄老师赠我的板栗，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望郎回。板栗外形玲珑，色泽鲜艳，不粘内皮。果仁呈米黄色，糯性强，甘甜芳香，口感极佳。当年游览河源，便记得这个望郎回的地方。距河源城十多华里的白岭头，路左侧约二里许，有圆锥状石山一座，突兀而出，石山壁立，高千尺。有小径蜿蜒，可至山顶。远看此山酷似美人挽髻伫立，祈盼归人。山脚下有一对脚印向着东江。那石山有个流传很广的故事。一女子思夫心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风雨无阻登此山顶望夫回来。天长日久，便踏出一对脚印，人们便把此山叫做"望郎回"。
此妇何人？夫妇为何分离？和东源板栗又有何关联？后来，黄老师告诉了我这样一个故事：
在美丽的东江河畔，住着一户普通人家。一家三口，在东江打鱼为生。女儿英英，正是豆蔻年华，生得桃唇柳眉，轻盈体态，举止落落，堪称小家碧玉，其父母爱若掌上明珠。朝出晚归，逢集卖鱼，一家人的生活，倒也过得去。
不远处有座破庙，一个书生寄住在那里，早晚苦读。英英一家打鱼归来，天色已晚，远远就能看到江边破庙里的油灯。久而久之，这盏油灯，成了英英一家的灯塔，照着他们的小渔船晚归。经过庙旁，那书生的朗朗之声，如潮般涌来英英的心房。她爱上了他。有时，她在他门前放一条鱼，有时，她卖了鱼，再买些栗子带给他。
英英的父母也是善良之人，见书生刻苦读书，心生喜欢。郎才女貌，虽是穷苦人家，倒也是幸福的一对。择日成亲，把书生接回家里。没过多久，一个黑色的日子降临了。山下有个大户人家，丁姓，财大气粗，横行乡里，无恶不作。又豢养一班家奴，为其打手。此人外号丁庄主。乡人痛恨，然敢怒不敢言。一日，丁庄主带领家丁进山打猎，遇见美丽的英英在溪边浣衣，惊叹良久，以为仙女下凡。顿起歪心，拦住英英。
眼看丁庄主就要抱住英英。就在这时，一阵狂风吹过，只听得噼噼啪啪的声音，天空中忽然落下无数的卵石，把丁庄主一伙砸得抱头鼠窜，落荒而逃。英英仔细一看，不是卵石，而是坚硬的栗子。她感到奇怪，这里哪来的栗树呢。回家后就问书生。书生说，我种的。你每次买给我的栗子，我都舍不得吃。我去买了一些栗种在这里，开花结果了。
然而，丁庄主并不因此善罢甘休。他对英英的美貌早已垂涎三尺。买通县令，强征书生充军千里外。英英一家遭此大祸，悲痛欲绝。书生说，我会回来的。你等我！一定要等我！说罢，夫妻抱头痛哭，依依作别。
此后，英英无时不思念丈夫早日归来，数十年如一日，攀登巨石之巅，遥望东江归帆，以泪洗面望郎回。冬去春来，雁来雁去，丈夫还是音信全无。盼望何时了？何时了？脚印一双深陷了。英英最终化作一尊石像，遥望着远方。
黄老师说完了。我问，后来呢，那个丁庄主的阴谋得逞了吗？黄老师笑着说，朗朗乾坤，有阴谋，更有太阳。英英自书生走后，又种了许多的栗子树。丁庄主又来找英英，奇怪的是，每次来，都被爆裂的栗子砸得头破血流。吃了几次大亏，丁庄主隐隐明白什么，隐姓埋名，远走他乡。所以，在我的故乡河源一带，任何做坏事的人，都要被栗子砸头的。而那些心地善良之人，将会有幸品尝到英英种下的甜美香糯的望郎回板栗。
卷三
第36节：十丈珊瑚--木棉花(1)
十丈珊瑚--木棉花
早知道无缘何必怨相逢，往日情永远留在我的心怀。说无缘也好，诉无分也罢。这段情已渐渐迷路……--电视连续剧《木棉花的春天》插曲
我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看完了《木棉花的春天》。我不明白的是，一部漏洞百出的情感电视剧何以能如此吸引我，并且，居然数度让我眼眶湿润。故事俗而老套。爱恨情仇，富家小姐看上穷小子，百般磨难，有情人终成眷属。具体的情节已经沓远，俊男靓女也已模糊。可我心中还时时记挂着这部编造拙劣的电视剧。真是奇怪。为生计奔波途中或者夜阑人静，脑海中总是响起剧中荡气回肠的旋律。还有剧中美丽丰饶的南国风光：清朗明丽的瀑布，大片翠绿的茶园，还有一幕幕火红的画面。那是木棉花。
来南国之前我对木棉花一无所知。惟一的印象，是读舒婷的《致橡树》：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每一阵风过我们都互相致意，但没有人听懂我们的言语。
从那时起知道有一种木棉树，并且开花。并不知道木棉花是什么形状，是什么颜色，只隐约知道，木棉花是和爱情联系在一起的。《木棉花的春天》的导演很会运用木棉花作为道具并极尽渲染之能事，让主人公的命运随着木棉树的生长，花开花落，让屏幕前的观众为之牵肠挂肚欲罢不能。
我来到南国正是木棉花盛开的季节。我行走在邕城的江南路与白沙大道。这里是邕城木棉树最集中的地方。我第一次看见如此高大如此热烈的木棉树，心灵被一种强烈的燃烧震撼。我看见木棉树高大的树干伸向蔚蓝的天空，满街高耸的木棉树上，清一色大朵大朵绚烂的木棉花占满枝头，没有青枝绿叶，满眼云蒸霞蔚，一路密密的燃烧远去，直至天边。这是何等气势，何等壮观。
木棉最早见载于晋代葛洪著的《西京杂记》：积草池中有珊瑚树，高一丈二尺，一本三。……是南越王赵佗所献。号为烽火木。至夜光景常欲燃。
烽火树即木棉树。现在南越王庙还在，在岭南龙川县。我的朋友黄美英老师就生活在龙川县。我说，我想去龙川看木棉树，南越王进贡的那一种。黄老师说，龙川的木棉树多在山谷里。有机会我带你去看南海神庙的木棉树吧。黄老师说南海神庙前曾有十余株木棉树，颇为古老，每年旧历二月，木棉花盛开，每天人如潮涌，观者达数千人，场面热闹。清屈大均以《南海神祠古木棉花歌》颂之：十丈珊瑚是木棉，花开红比朝霞鲜。现在南海神庙仍有两棵古木棉树，久经风霜，挺拔依然。
第37节：十丈珊瑚--木棉花(2)
木棉树是一种乔木，高大魁梧，是一种很特别很有性格的树种。最奇怪的是，它先开花，后长叶。木棉树生长速度快，观赏性强。树冠总是极力地高出周围的树群，以争取阳光雨露滋润。春天开花时见不到一片绿叶，当朵朵木棉花全部掉落以后，光秃秃的树枝才开始抽出嫩绿的新芽。果实为蒴果，成熟后会自动裂开，吐出云一样花絮。木棉飞絮，是岭南一景。风一吹，花絮便随风飘舞，天地都鲜活起来。深深的月光，长长的水色，暖暖的艳阳，一片交融，正是这个季节里最美的诗章。岭南人以木棉为棉絮，所谓衣裁木上棉。做棉衣、棉被、枕垫，又织之为毯，洁白如雪，温暖无比。
这是一种多么让人神往的植物。在春天，叶子还没有生长的情况下，木棉花说开就开了，不需要任何条件。一场雨水后绽放的木棉花，如同长久寂寞之后的喧闹。那花开得很张扬，每一朵花都是那么恣意盎然，屹立枝头。花开了，总有谢的时候。木棉花的凋谢也很奇特，不是飘落，而是毫不犹豫，坚定而执著，带着悲壮，毅然从枝头飞落，啪！掷地有声。理想。单纯。疯狂。热烈。高贵。一团令人窒息、令人炫目的烈焰，跌落在我面前。多么像爱情。这样坚定而悲壮的飞落惊心动魄，如同流星划过夜空。闪亮，然后熄灭。譬如绿珠。譬如杜十娘。譬如尤三姐。
所有的花卉中，玫瑰花约定俗成，成了爱情的代名词。就花卉的品格与象征意义而言，木棉花则更接近于爱情的本质。事实上，《木棉花的春天》中的木棉花，就是爱情的象征。很多时候，我们并不明白爱情，或者说我们并不真正拥有爱情。所谓门当户对，所谓郎才女貌等等，都与爱情无关。于是，灰姑娘与王子，穷书生与富小姐，就成了爱情的传奇剧从古代上演到今天。其实，爱情并不神秘，甚至如同小女孩那样明白单纯。可是，大家不愿意得到爱情，很轻率地对爱情视而不见，或者践踏爱情。内心寻找却又不愿意得到。到头来，只能对着屏幕上拙劣的爱情故事唏嘘感叹。
今年春天，一家人去看了德天跨国瀑布。《木棉花的春天》中频繁出现的瀑布景观就是在这里拍摄的。正是春水季节，宽阔的大瀑布飞流直下。河对岸是越南起伏的群山。崖草泛青，山花吐蕊，木棉花盛开，归春河两岸一片红霞。在红花万朵丛中，德天瀑布犹如一匹银色素洁的白练，轻盈欢快地飞舞。后来又去明仕田园。《木棉花的春天》很多场景，也是在这里取景。这是一处世外桃源，明仕河曲折盘旋，清澈宁静，两岸的凤尾竹修然亭立，竹梢下垂随风轻摆，岸上，蕉吐新绿，木棉花开了。红艳的木棉花，野火似的一路烧来，在我内心深处涌起一缕浓浓的暖意。四周的风景都在感动。
这些日子我在岭南的山间行走。我在寻找木棉花。我已经感到了她的声响，色彩，和温暖的气息。我感到木棉花渐渐改变了我忧郁的面孔。我要给自己种一株木棉树让她幸福地生长，我要为那些燃烧的木棉花写一首温暖的诗歌。听见了吗。时间如溪水般淹没了我的青春。我们都在时间里生息，然后在时间里消亡。时间像沙漏里的沙粒那样不停地流淌。多少日子来了，又旧了。在这过程中我们想抓住些什么，譬如飞落的木棉花。可是生命却在指间瞬息流逝。
蛮烟瘴雨，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在山谷里飘荡--榕树
第38节：蛮烟瘴雨，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在山谷里飘荡--榕树(1)
很多年前，我到过福建，曾在宁德山村和乡镇之间行走将近两个月。一座我至今都无法忘怀的南方城市。海边那些湿漉漉的山岩和满是热带风情的翠绿植物成为我对南国的最初记忆。榕树是第一次见。初来南方，很多植物扑面而来，目不暇接，对榕树并没有留下多么深的印象。惟一记住的是它的繁茂、宽宏和气势磅礴。从榕树的榕字，我想到另一个字，容，一个类似大肚能容的形象。我想继续无限深入，探究榕树里的秘密。许多年过去，却始终没有机会再和榕树相遇。我所见到的，更多是些落叶乔木与灌木丛。与榕树相比，寻常树木怎么看都像是鸡肠小肚。但我的潜意识之中，一直有棵榕树存在。一棵硕大的榕树总是在我梦中出现。那时候我在阳光下眺望山野，它在同一个地方出现了很多次。好像总有阳光。
在邕城，我见到了满街榕树。朝阳广场上的榕树很奇特，枝干贴地生长，很多人，就躺在斜斜的树干上，像栖息在树上的鸟。他们居然可以酣然入睡而不会滚落下来。每次经过朝阳广场，我都会停下脚步看那些树上的人。我想，在很久以前，蛮烟瘴雨的洪荒年代，这些壮族的先民们是否就这样在树上生活过。那些蛛网似的气根在风中千丝万缕，多么像垂挂的珠帘。南方的阳光很猛烈，几棵榕树，就遮蔽了整个广场。静静地走在巨大的榕树下，心里变得单纯而孤寂。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坦坦荡荡，心间广宽，一片空灵。空灵的心，方盛得下许多世事风雨吧。
邕城的榕树最集中的地方，在南湖边。这里是榕树王国。那些榕树之庞大，奇特，怪异，皆闻所未闻。常见一种情景，林间小道上，烟雾缥缈，又有阳光的照射，透出热带雨林一样的神秘。此景多在午后。步入南湖边的榕树林，只见榕树的树干、树枝间源源不断涌出一缕缕乳白色的雾，然后散发在空中，弥漫在青碧的草地上。几百棵大榕树浸在雾中，烟雾缭绕。雾锁榕树园的场面十分壮观。真应了那句诗，蛮烟瘴雨溪州路，溪边桃李花如雾。
很晚了，南湖边灯火还在不知疲倦地闪烁，我看见一些水鸟平整地一条线掠过水面往南而去。夜色终于掩盖了那些榕树。鸟们也收好翅膀归巢了。我在榕树林里轻轻地走，不想吵醒任何生命。我假装一切都没发生，睡在这些巨大沉默的榕树之下，做一个与它们无关的梦。偶尔有一些细密的风像低语从不知什么方向吹拂过来，整个榕树林像一个巨大的谜。还有一些喁喁私语和轻微的响声。我渐渐睡着了。梦从远方赶来。似乎有一双明媚的眼睛向我俯视并向我靠近。我不知道她是谁。黎明时也许我会发现她留下的馨香和轻盈的脚印。夜晚目睹了一切，却默然不语。
心圩江桥西不远处，有棵巨大的古榕，它站在那儿已经多年了。是一棵粗壮的榕树，在人行道上孤零零地挺立，保持着一种倔强的姿态。我为生计奔波的时候，无数次从它身旁经过，注视它的皱纹，倾听风经过时它的叶子发出的悉悉之声。我不知道在我遇见它之前，它看见过什么。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从它的身旁走过。它的躯体上有一些记号，是刻痕，或深或浅。没人知道那是什么。仿佛与生俱来一般。
但是它只有一半。这棵榕树只有半个身躯。它仍然以一种挺立的姿势耸立在心圩江桥畔。我每次走过，都能听见它发出的无数轰鸣声。仿佛是山谷里湍急的流水，像两岸的松涛一样笼罩四野。那感觉让我惊悚。我看见无数身材矮小的百越人身着斑斓彩衣，戴着傩面具唱着山歌在榕树下起舞。他们马步而立，两手屈肘平举，祈求神灵保佑。他们长着夸张的耳朵，面部黝黑且文身。神灵真的来了。在一个闷热的中午，低垂的云脚，在看不见的远处与大地交接，雷声从那里滚来。风声雨声在榕树的叶子上呼啸而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