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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懿吃三国

_48 李浩白(当代)
  “哦?李长史您是说本督的亲家翁——司马大将军吗?本督怎会忘却他呢?他与本督素来亲如一家,本督再说什么感激不感激的,反倒似是有些见外了。”
  “是啊!司马大将军为人行事最是重情重义,‘见善如在己,助人若顺流’,从来是‘广施恩泽而不求回报’——李某也一向佩服得紧啊!”李辅缓缓而道,“不过,若是稍有一线机缘,李某相信大都督您和本人一样,都会尽心竭诚地回报司马大将军的。”
  “这个当然。”满宠说着,眉头却忽地紧紧一拧,“本督觉得今年这朝廷里似乎愈发有些‘邪门’了!李长史,你想——那王凌的为人如何,尚书台、中书省不知道吗?陛下却硬是非要把他塞到咱们淮南不可!那秦朗的本事如何,尚书台、中书省也应该清楚啊!陛下也是硬要把他派到关中司马大将军那里去当什么‘护军’,结果没几个回合下来就丧师辱国了……”
  李辅认真地听着他的每一句话,眸中一阵精芒闪烁,心念一定,装出若有所思的模样,旁敲侧击地说道:“原来大都督您也发觉这些事儿有点儿蹊跷?”
  “是啊!确是有点儿蹊跷。”满宠重重地点了点头。
  李辅一言不发,起身走到书房门口,伸头向外面打望了一圈,看到并无他人,便将两扇木门紧紧闭上。然后,在满宠惊疑莫名的目光中,他缓步走回,朝满宠附耳说道:“大都督,近日朝廷里公然对外展示的那块天降吉物——‘灵龟玄石’上的图案拓文您看到过没有?”
  “都看到过了。”满宠点头应道。曹叡为了宣示魏室国祉悠长,乃是天命攸归,对各大州郡的牧守也发放了“灵龟玄石”图案拓文进行宣传教化。
  “那‘灵龟玄石’上有二十四字谶语,‘天命有革,大计曹焉;金马出世,奋蹄凌云;大吉开泰,典午则变’。您应该也不陌生吧?”
  “唔……是有这么一段谶文——怎么?这里边有什么蹊跷吗?”
  李辅双手一拱,面色变得沉肃之极:“您大概有所不知,关于这‘灵龟玄石’上的二十四字谶文,还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它的原文内容是‘天命有革,大讨曹焉;金马出世,奋蹄凌云;大吉开泰,典午则变’!是陛下为了厌恶那个‘讨’字触目惊心,才让人将它偷偷篡改成‘计’字的,还自欺欺人地向外面说,‘计’者,与‘济’同音也。所谓‘大计曹焉’,即为‘大济曹焉’也……”
  满宠霍然一震:“竟有这等事儿?”
  李辅目光似电地直视着他:“千真万确。”
  满宠亦是聪敏睿智之人,他在心底暗暗一阵咀嚼,“呼”地一下站了起来,变了脸色:“‘天命有革,大讨曹焉;金马出世,奋蹄凌云;大吉开泰,典午则变’——这段谶文中的‘金马’……‘金马’却是指喻何人哪?”
  李辅的目光变得愈来愈深:“满朝文武当中,姓氏里边带有‘马’字的,就只有那么几位——大都督您还没猜出来吗?”
  “姓氏中带有‘马’字?难……难道是本……本督的那位亲家翁?”满宠的脸庞顿时变得煞白煞白的,“这……这不会是真的吧?”
  “大都督真是善于洞烛先机啊!”李辅微笑着将他的话头牵展开来,“那‘灵龟玄石’乃是天生祥瑞;那二十四字谶文乃是天降启示,那‘八马腾空’之异图更是天人呼应之吉兆……这一切如何不是真的?况且司马大将军如今功高无双,名重四海,所作所为正与‘灵龟玄石’之谶文交相辉映,本就是实至名归、天顺人从啊!”
  “嘘!噤声!噤声!”满宠一下从榻席上跳了起来,拼命伸手按住他的嘴,“李长史,您再说下去可是要犯灭门之罪的呀!”
  “好了!好了!李某不再说这些了……”李辅急忙摇着脑袋低低叫道。满宠这才松开了手,退回到榻席之上惊魂未定地坐下,额门上早已是冷汗涔涔。
  “大都督,这些‘河洛图书’、天生谶文,李某自然是在外面‘知而不言’的。但是,这一切您能保证就没有其他人士会悟透玄机吗?以李某之愚钝,尚且能够猜知一二,更何况陛下身边那些‘高人’?您现在可明白了,陛下为何先前要拼命在关中那边硬塞一个秦朗在司马大将军身边了?他又为何拼命要硬塞一个王凌在您身边了?说穿了,他自己也是害怕‘天命有革,大讨曹焉;金马出世,奋蹄凌云;大吉开泰,典午则变’这段谶语会成为现实啊!”
  满宠神色黯然,双掌在自己膝盖上重重一拍:“唉!身处这重重漩涡之间,老夫身心交瘁,干脆不如辞职归京,像臧霸一样去享一享清福算了……”
  李辅双目寒光一闪:“大都督此刻身据要津、挺立激流,岂可轻易言退?依李某之直言,你们满氏一门与司马家已然联为姻亲、合为一体,倘若他司马家万一有何不测,你们满家又如何可以‘置身事外’?届时,满大都督您欲想成为臧霸那样的‘逍遥翁’亦绝无可能……”
  满宠一直很认真地听着,脸色渐渐变了。沉吟许久之后,他才抬头正视着李辅,悠悠说道:“李长史啊,不瞒您说,其实,本督早就看出我那位亲家翁决非大魏‘池中之物’了……只是本督一向不愿承认罢了!唉!既然天命人事都已如此明晰,本督也就顺天应人而行吧……”
  “好!好!好!大都督果然不愧是通达时务的一代人杰!”李辅抚掌而叹,“您知道吗?眼下司徒董昭、司空崔林、散骑常侍王肃、廷尉高柔、黄门令何曾等诸位名士重臣,都已在暗中联络,只要关中司马大将军击败诸葛亮的消息一传过来,他们就要联名劝进,上奏请求朝廷以九锡之礼、丞相之位褒奖司马大将军了……”
  “啊?”满宠愕然一惊,原来洛中诸贤都已有了应天禅代之意了?看来,本督那位亲家翁果然是众望所归啊……
  既然这时候自己已经替司马懿在满宠面前把一切都挑开了,李辅也就毫无顾忌地说道:“这个……以大都督您公心而断,司马大将军这些年东征西战、累有丰功,难道还当不起九锡之礼、丞相之位吗?董司徒、崔司空、王大人他们也是顺应天道人心的‘先机之举’。不过,李某在这里讲一些题外话,要说真能干大事、成大业的人,那诸葛孔明可算一个!他为了实施其逼走司马大将军的‘欲擒故纵’之计,不惜拿出自己麾下近一万名将士的性命为香饵,诱使秦朗步步中计,最后再来个‘彻底翻盘’,一下赚了秦朗的一万四千虎豹骑去……高!这份手法实在是高!”
  满宠以手抚须,静静地倾听着。他此刻早已回过神来,暗暗想道:这个李辅,当真算是个人物!司马懿不声不响地将他推荐到自己的身边来,明面上是为了辅助自己治军行政,说不定那暗地里的使命就是为了今天这一番游说而来呢……
  李辅继续说道:“然而,司马大将军亦是厉害非凡!他早就一举识破了诸葛亮的这‘以屈为伸,欲擒故纵’之计,便来了个‘随君入瓮,将计就计’一步一步把秦朗推到前面去当自己的‘挡箭牌’。他本来对秦朗和那二万虎豹骑禁军视为异己,顺势就借着诸葛手把他们几乎‘清洗’了个干干净净,还让别人逮不到任何把柄。”
  满宠听得暗暗而叹。经李辅这么一点,他也明白过来了——那两大绝顶高手“隔空斗法”,当真是精彩纷呈:诸葛亮到最后算是赢了,司马懿到最后肯定也算是赢了,只有这老曹家被别人翻来覆去地当作棋子摆弄,最后连二万虎豹骑禁军也几乎给输了个精光!
  他一念及此,眉头慢慢皱了起来:“亲家翁他在关中当然是翻云覆雨、机变无穷,那秦朗已然被他搬开……只是本督对这边的这个王凌,却有些如鲠在喉啊!”
  李辅弯弯绕绕地讲这些,就是要引出他这句话来,当即便道:“大都督勿忧——李某已为您想好一计,必可制王凌而有余。”
  “怎么个制约之法?”满宠两眼一亮。
  李辅拿自己的手指慢慢捻着胡茎沉吟了好一会儿,方才说道:“大都督您亲自出面去和王凌斗嘴交锋,确是有些失了身份。但,不给王凌一点儿教训也不行。依李某之见,您完全可以用以毒攻毒之计,扶诸葛诞而抑王凌……”
  “兖州牧诸葛诞?!唔,他倒是一把好手——可是,本督与他的私交不熟啊?”
  “司马大将军和他的关系却很熟啊!诸葛诞当初在洛阳时,曾经是司马大将军所掌御史台辖下的治书侍御史。他本来亦算是文武全才,但因了他与其堂兄诸葛瑾、诸葛亮的关系,一直在朝中备受冷落,后来是司马大将军秉公据实、力排众议将他力荐而出,才放他出来做了一州之牧。而且,他上任之初,司马师大公子还亲自将他送出十里长亭。”
  满宠听得心头悚然一惊:难怪这司马懿会造出“实至名归、天顺人从”之天命来——原来他平日里网罗人心、培植羽翼的功夫竟已下得如此之深,如此之实!
  李辅还在那里娓娓而道:“所以,大都督您完全可以放心大胆地扶持诸葛诞来制约王凌——他是咱们自己人!这样吧,王凌居然敢向陛下诬告您‘嗜酒好怒’,李某下来就通知诸葛诞狠狠劾他一本‘傲上无礼、贪权恣肆’。”
  满宠静静地点了点头,又是徐徐一叹:“这‘内忧’之事,多谢李长史您为本督巧妙化解了。只是那孙权兴兵来犯的‘外患’之事,依本长史之见,您看……”
  “这个……大都督亦不必过虑。”李辅仿佛对这个问题早已成竹在胸,开口侃侃答道:“王观太守已将孙权的十万大军拖在合肥新城之下足有两月之久——吴虏而今是士气大衰。只要咱们再稍待二三十日,等到田豫、诸葛诞、王凌三路人马及时到齐之后,抓住江潮秋降之机,便可一鼓出击,定能将孙权一举包抄于合肥新城外围……”
  在司徒府后院的卧室之中,烛光摇曳不定,半明半暗,显出一派莫名的神秘和幽静来。
  白发如雪的董昭半躺在榻床之上,他的儿子汝南太守董胄坐在床边用双手扶持着他枯瘦似柴的身架。
  榻床对面的一排长席,自右至左地坐着崔林、王肃、司马芝、何曾等人。
  “崔司空、王大人、何大人……你们真的要将本座推到前面来吗?”董昭满颌的长髯都微微颤抖着,声音更是嘶涩得厉害,“本座老了……本座哪有精力再牵头去做这件事儿了?你们自己去办吧!”
  “董司徒您德高望重,是大魏硕果仅存的三朝元老,由您来领衔上奏劝进司马大将军加礼九锡、晋位丞相,这是最合适不过了。”王肃满面恭然,款款而言,“一切还望董司徒万勿推辞。”
  董昭侧过头来瞧了瞧他,突然嘴角一歪,老脸一抹,号啕大哭起来:“太祖武皇帝啊!您能告诉老臣现在究竟该怎么办吗?司马大将军如今功德巍巍,实乃大魏栋梁之臣,一如您当年之于汉朝……您说,老臣该不该领衔上奏为他劝进呢?”
  他一边放声大哭,一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诉说起来:“老臣若是拘守常礼,只怕又逆了天心民望——那‘灵龟玄石’上的谶文都写了‘金马出世,大吉开泰’嘛!但老臣若是真要破格而为,又怕您在九泉之下不高兴啊……您说,老夫究竟该怎么办呢?”
  听着他这一番半真半假的哭诉,崔林、王肃、何曾等都不禁脸现尴尬之色,面面相觑起来。
  这时,身为董昭亲侄女婿的司马芝却冷冷地插了一段话进来:“伯父大人,您知不知道,就在您告病在府的这几天里,曹爽、夏侯玄他们一直在陛下耳边鼓噪着要把曹璠从长安调回接替您的司徒之位呢……在这关键时刻,若不是叔达(司马孚的字为“叔达”)在尚书台拼死敌住,说不定让您离职逊位的诏书早已签发下来了。”
  他此语一出,恰似立竿见影,其效极快:董昭的号哭之声戛然而止。他连腮边的泪珠都来不及揩净,便斜睨了董胄一眼:“胄儿,这事儿可是真的?”
  董胄和司马芝对视了一下,恭恭敬敬地向董昭答道:“父亲大人,子华(司马芝的字为“子华”)姐夫他讲的话千真万确。前几天孩儿担心这事儿会影响您的心情和身体,便一直压着没敢告诉您。”
  “唉!他们这事儿做得实在是不地道啊……”董昭沉沉地叹了口气,低着头思忖了半晌,才抬眼正视着司马芝、崔林、王肃、何曾他们,慢慢说道:“芝儿,你和崔司空、王大人、何大人他们径去拟写那道劝进表的草稿吧……到时候,给本座通知一声,本座一定会亲笔签名领衔上奏的……”
  他说到这里,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讲道:“镇东大都督满宠、镇南将军王昶、镇北将军裴潜这三个封疆大吏,你们下来后也要及时和他们通一通气。当然,凭着他们和司马大将军平日里的交情,他们三个人肯定是会鼎力支持这事儿的。就让他们三个人去私底下做一做各州各郡之牧守长官的联络沟通功夫。你们不晓得,当初太祖武皇帝就是被那些州郡牧守们联名拱上魏公之位的呀!”
  炽红的太阳如同火炉一般炙烤着整个大地,就连微微吹拂而过的夏风都热得好似沸水一般烫人。
  五丈原东边的“方面坡”上,一片绿荫之下,诸葛亮坐着四轮车静静伫立。他右手持着鹅羽扇轻轻而扇,领口被一丝不苟地抚平,竟无半毫褶皱。虽然是铄石流金的高温天气,他那玉树临风的峭拔姿态却似永难磨灭。
  姜维扶着腰间的剑柄,站在诸葛亮的车旁,遥望着对面的那一排排魏军大营,深深而叹:“这一番秦朗被丞相打得大败而逃——只怕魏贼畏威惧难,再也不复出击矣!”
  “可惜没能将魏贼一举重创啊!胡遵、牛金那两支敌军最终还是没进本相的‘圈套’啊……”
  诸葛亮徐徐地摇着鹅羽扇,眺望着那魏营上空高高飘扬的绣有“司马”二字的大旗,看着它犹如一簇黑色的火焰在猎猎夏风中上下跃荡,缓缓自语而道:“本相真希望能够发明一种鼓翼而翔的‘木鸢’,让咱们的大汉勇士骑在上面,从这里凌空飞进贼营之中……那么,司马懿再想闭营避战也没用了!”
  姜维用满是信服的眼神看向诸葛亮:“在下坚信,以丞相大人的无双聪慧,这种鼓风飞翔的‘木鸢’您一定能够研制出来的……”
  诸葛亮那慢慢浸润了淡淡忧伤的目光抬了起来,投向了那高高远远、苍苍蓝蓝的天穹,仿佛一直要看穿到天穹的外面去:“是啊!倘若老天爷再赐给本相十年之寿,本相就一定可以做到的……唉!可惜——本相的时日不多了!”
  “丞……丞相!您……您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姜维顿时惊得面色苍白如纸,连音调都变了。
  “哦?”诸葛亮也被他这一声语调失常的呼喊惊了一下,他转眼看着姜维那张说不出有多么恐慌的脸庞,在唇边淡淡地绽开一片笑意,对他说道:“伯约你怕什么?生老病死,犹如四季更替,这是很平常的事情啊!”
  “可是,丞相是一定能够活到亲眼目睹我大汉天军肃清中原、收复两都的那一天的!”姜维以不容辩驳的语气十分刚硬地说道。
  “好的!好的!为了伯约的这番话,本相就是拼了所有的心力也要活到那一天的!”诸葛亮不得不像哄骗小孩子一样也噙着泪花哄起姜维这个“大男孩”来——一瞬间,他眼前蒙眬了:刘禅那敦厚而又熟悉的面庞“刷”地浮现了出来!
  陛下……陛下!陛下他那日给本相钦赐而来的治疗心火之疾的名贵药材当中,怎么会有鹿茸、人参、赤枣这样的催火助热之药?难道他不知道本相的病情恰巧是忧思成疾、心火亢炽吗?陛下若是真的关心本相,就应该是送夏枯草、青竹叶、金菊花、百合花等阴凉药材给本相泻火、清火、降火,而不是送鹿茸、人参、赤枣等纯阳药材给本相生火、催火、旺火啊!陛下这么做,究竟是何用意呢?越想下去,诸葛亮就越觉得心头一阵莫名的烦闷。他急忙摇动鹅羽扇,“呼呼呼”地连扇了五六下,然后定下心神,徐徐吩咐道:“伯约,你且去将邓芝将军喊来,本相要派他前去魏营送一件‘礼物’给司马仲达……”
  第5卷 三国归晋 第37章 大破火攻计,攻诸葛之心 第229节 诸葛亮的礼物
  夕阳已然落去,垂垂夜幕笼罩着魏军大营,中军帐内依然灯火通明。一只朱漆大盒静静地呈放于帅案之上,诸将围坐帐中,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蜀将邓芝泰然立于一旁,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良久,司马懿轻咳一声,微微颔首,示意亲兵上前开启。
  那只朱漆大盒慢慢打开了,跃入司马懿眼中的是一顶乌亮的,由细长马尾编织而成的贵妇人“剪耄帼”。放在这顶“剪耄帼”底下的,是一件绯红色的织锦女衫。
  刹那间,中军帐内一片寂然——司马师、司马昭、胡遵、牛金、黄华、魏平等诸将面面相觑,不知诸葛亮此刻莫名其妙地赠送司马懿这一套巾帼服饰究竟是何用意。
  “司马大将军,这漆盒里还有一封诸葛丞相写给您的信。”邓芝不卑不亢地开口道,“不过,不知您有没有这份胆量敢将这信公开念出来给大家听一听呢?”
  “这有何不敢?”
  既是诸葛亮写来的信札,为避嫌疑,司马懿也会当众公开朗诵的。他面如止水,慢慢伸手从那大盒里拈起一封帛书来,徐徐拆开念道:
  司马君亲启:
  天下汹汹纷扰三十余年,皆因四方多战而未能定乾坤也。亮此番东来,本欲为民解困、为汉中兴,以一战而安天下!而仲达既为对垒之大将,统领中原士众,不思披坚执锐与亮一决雌雄,反而甘愿窟守土巢,一味龟缩而谨避刀矢以自保,却与庸妇又有何异?亮心甚为失望,特遣使者送巾帼绯衣而至。倘若仲达又不出战,无须多言,且请披而受之,以显名实之无谬;倘若仲达耻心未泯,尚有一丝男子胸襟,且请速速批文而依期赴战!
  诸葛亮谨呈
  帐下诸将一听,一个个“啊呀呀”失声大叫起来:“诸葛村夫好生大胆!竟拿这等妇人之物来羞辱我家大将军!是可忍,孰不可忍!”吵嚷之间,司马师已是一个箭步蹿上,一刀便架在了邓芝的后颈窝上!
  “住手!”司马懿满脸铁青一声暴喝,顿时盖住了帐中的喧喧闹闹。
  那白刃加颈的邓芝却似毫无惧色,只是冷笑着看向帐内诸人,一言不发。
  司马懿慢慢托起那顶“剪耄帼”,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半晌,淡淡地说道:“好东西!这马尾色泽不错,手工编艺也甚是精细。好一份‘巾帼之礼’!本帅就欣然收下了!”
  “大将军!不能啊!”胡遵、黄华、魏平等大声呼道。
  司马懿右手一举,止住了他们,然后向司马师把眼一瞪:“子元!收起你的刀来——快请邓大人落座!”
  司马师紧咬钢牙,悻悻然收刀回鞘,退到了帐角下埋头直生闷气。
  司马懿却是满脸堆笑,迎着邓芝双手一拱,道:“邓大人,你家丞相此番赠予本帅‘巾帼之礼’,本帅实在是不觉其辱但见其荣。”
  邓芝嘴角一撇,冷冷笑道:“邓某真没想到您司马大将军堂堂八尺须眉男儿,居然乐于以巾帼女子自居!这倒是好生奇怪的志趣啊!”
  他这话一出,帐中诸位魏将都似被抽了重重一记无形的耳光,脸色俱是一片绛红。
  司马懿丝毫不为所激,慢慢捋着胸前苍髯,柔声道:“邓君你有所不知——兵诀有云,‘用兵布阵,须当动若脱兔而静如处子。’本帅严阵以待,坐等可乘之机,自立于不败之地,而不为你家丞相多方相扰,本就是上上之策,何须你再来刺激?所以,在本帅看来,你家丞相送我这一盒巾帼绯衣,哪里是在骂本帅?分明正是在夸赞本帅之用兵行阵实乃‘静如处子’也!你说,本帅今日遇此,何怒之有?又何辱之有?”
  邓芝一听,心下暗惊,这老贼脸皮厚若城墙,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当真是厉害得紧!他念头稍定,仍是暗含挖苦地讥笑道:“听司马大将军您这般讲来,您这人确是与常人大异情趣啊!常人之辱,而君视之为荣;常人之耻,而君视之为誉!邓某差不多快要认为司马大将军您得了什么‘失心疯’了……”
  司马懿哈哈一笑,一摆手,让帐中诸将齐齐退了下去。
  偌大的中军帐内,就只剩下了司马懿父子三人和邓芝。在一片静谧之中,司马懿悠悠地说道:“黔驴技穷,辱人不成而自取其辱——孔明他闷在那高高的五丈原上一定很难受吧?”
  邓芝听了,冷声而笑:“司马大将军自己闷在营里以巾帼女子自居而不惭不愧,只怕心里也好受不到哪里去吧?”
  “邓大人好一张‘铁嘴’,厉害!厉害!”司马懿纵声大笑,“师儿,去外面取一坛‘百花香’美酒来!为父要好好敬迎邓大人几杯!”
  “父帅!这……”司马师余怒未息,犹豫着不肯答应。
  “父帅——就让孩儿去取吧!”司马昭一见,急忙在旁讲道。
  “不用!”司马懿一抬手喝住了司马昭,同时凛然逼视着司马师,语气变得冷森森的,“快去取酒!为父的话你没听清吗?”
  司马师无奈,只得狠狠一跺脚,出了营帐,从外面抱了一个大酒坛进来。
  邓芝冷眼看着司马懿为自己亲自斟满了一杯酒递来,心里暗想:这司马懿当真是迥异常人的一代枭雄!今天他遭到了丞相大人和自己的这般羞辱,居然能心平气和,不怒不躁,还和自己酌酒对饮起来,这一份忍功忒也了得!一念至此,他不禁对司马懿生出了深深的钦佩之心,便把自己脸上的冷傲之色渐渐收敛起来。
  司马懿向他一连敬了三杯,笑吟吟地说道:“邓大人你有所不知啊,其实本帅与你家丞相在前朝建安十三年之时就相识了!若要论起相貌之清秀俊逸、气质之彬然高华、风姿之轻灵潇洒,你家丞相才是一等一的才子佳人!他才是‘男生女貌’的卓异之士——这一套巾帼绯衣,穿在他身上才是风采照人,妙态横生啊!
  “呵呵呵……想不到在这两军对垒阵前,他还有这份闲情逸致用这些巾帼衣饰来逗一逗本帅开心。唉!本帅可比不得他,每日里宵衣旰食累得要死!这不,你瞧本帅的黑眼圈都重了许多吧?昨夜本帅还熬到了二更末刻呢……”
  邓芝一时好胜心起,随口便道:“我家丞相也如周公再世一般夙兴夜寐,坐以待旦,励精图治,躬亲庶务,连对营中士卒行使二十军棍的处罚都要亲自过问,做到赏而无滥,罚而无憾,公正之极!”
  司马懿听罢,微微颔首,眯着双眼而笑:“好!好!好!‘不泄迩、不忘远’,事事得中、处处得宜——孔明果有周公之风!却不知他每日食量如何?反正本帅一天到晚累得要命,平日里最多也就只吃三四碗麦饭……”
  邓芝面色一灰,黯然而道:“是啊!我家丞相日理万机,亦是饭量不足——每餐只喝两三碗绿豆粥便罢了……”
  “两三碗绿豆粥?哈哈哈……真想不到孔明他的玄门修为已经达到了当年谋圣张良那般‘辟谷食气’的境界!了不起!了不起!”司马懿目光一闪,抚须笑道,“其实,他每日应该还可以多喝几杯菊花茶或荷叶茶,这些都是能够为他清心败火的……当然,他饭量这么少,还可以吃一些山楂、枸杞,给自己健脾开胃嘛……”
  邓芝听到后来,额上冷汗直冒——司马懿竟能一眼瞧破丞相大人病情,当真了得。
  司马懿继续深深说道:“邓大人,您返回蜀营之后,一定要替本帅将这句话亲口带给孔明老友——人之立身建业,全然以心泰体健为基;孔明老友您食少而事繁、体弱而任重,焉能持久乎?一切还望自爱自重!”
  邓芝一听,心头一阵剧震,喉头一紧,竟是答不上话来。
  司马懿面含微笑,用双筷给邓芝的碗中又夹了一块鹿肉,若有心又似无意地言道:“邓大人且先吃好啊……本帅听闻你家丞相帐下长史杨仪与征北将军魏延一向关系不和,势难两立。本帅以为,你家丞相若在,应该自能镇之以静;倘若一朝你家丞相有所不测,此二人必会因隙生乱,届时尔等将何以善后耶?你们切莫等闲视之也!”
  邓芝听罢,暗自吃惊——这老贼的耳目居然这等灵通?连杨仪、魏延二人交恶之事竟也被他探知到了?他急忙肃然正色答道:“司马大将军此言何其乖谬也?挑人之乱而为己利,岂是仁人君子之所为也?我汉营上下尽人皆知——杨长史、魏将军之不协,纯系起于公心,而毫无争权夺利之私念。即便我家丞相不在,他俩亦必能摒弃前嫌、联手并肩、共赴国难而无他意!”
  司马懿一声长笑:“邓大人何必如此虚加掩饰?此事内情究竟如何,你我心知肚明,又何必一争口舌之长短耶?本帅这么说,也是希望你益州上下和睦一心而不生异变罢了。毕竟孔明乃是本帅之故交,本帅不得不聊尽旧友规箴提醒之责耳。”
  说完,他大手一挥,又道:“今日孔明送了本帅一盒‘巾帼之礼’,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本帅也要还他一份厚礼。昭儿,你且将本帅昨日去南原荒林中亲手射猎而获的那头野猪让厨师细细切了做成脍肉,稍后交给邓大人带将回去,请诸葛丞相好好享用!”
  “‘食少而事繁、体弱而任重,焉能持久?’司马懿这句话说得好啊!”诸葛亮静静地凝视着食盒中的那一片片鲜红的野猪脍肉,喃喃地说着。他怎么能没有听出司马懿这话中的“弦外之音”呢?他身后的这个蜀国,不也正是像司马懿所描绘的这样——“食少而事繁,体弱而任重”吗?这一次北伐如果不能成功,那么它的反噬之力就会翻转过来压垮整个蜀国的!
  一丝苦笑从他唇边徐徐掠过:“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司马仲达他还是这么了解本相啊!”
  “丞相!依属下之见,司马懿这人居心叵测——他所送的这些野猪肉可能会含有剧毒。”杨仪在一旁开口进言道,“请容属下喊来军医剖开它们细细检查一下……”
  诸葛亮目光一转,盯着杨仪道:“杨长史,你总是这么喜欢用最大的恶意去臆测别人的动机吗?司马懿为人固然阴深狡诈,但恐怕这时还不屑于以此等下毒暗算的卑劣手段来自损声名吧?刘诺,你且拿下去让厨师用调料抹了,好好炖煮一锅出来,本相今天要尝一尝荤、开一开胃……”
  杨仪被诸葛亮这么一训,脸上便有些发讪。魏延在边上瞧着他的狼狈样儿,就“哧”的一声笑了出来。杨仪听得分明,侧头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两个人目光一碰,都撞得火花四溅。
  诸葛亮慢慢坐回了软垫榻席之上,心底暗想,司马懿此番送来野猪肉,分明是在向本相示威啊!他表明了他自己体气康健,老而未衰,在繁忙公务之余尚能跃马持弓射猎杀豕,岂是我诸葛亮这一副心亢脾虚的病躯所能相耗得起的?
  “本相想好好地休憩一下了。”诸葛亮双目微闭,低低地开口了,“伯约,你且留下。”
  杨仪、魏延、邓芝、王平、马岱、高翔等应声纷纷退了出去。
  营帐里一片沉静,静得让姜维有些莫名的惊恐。
  “伯约……”诸葛亮睁开眼直视着他,缓声问道,“你认为司马懿为什么有底气敢在这八百里关中平原与我大汉天军一直对峙下去呢?”
  “司马老贼所凭恃而与我大汉天军相抗者,便是看准了我军粮草供应不能长期维持下去的缺陷。”姜维沉吟着答道,“他就是想和咱们再打一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像上一次北伐那样迫使咱们缺粮而退……”
  “倘若我大汉天军也在五丈原驻扎下来施行军屯自养之策呢?”诸葛亮的双眸深处精芒一闪,“司马懿会如何因应呢?”
  “唔……丞相大人果然智谋超世!”姜维全身一震,惊喜之极,“您若施行这‘军屯自养’之策,既可缓解益州百姓供粮之苦,又能在这关中种粮自足,当真是一箭双雕的妙计!这样一来,无论您和司马懿再拖多久,您都不用担心了……”
  诸葛亮仍是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追问着:“那么,在这‘拖’字诀已然失效的前提下,司马懿又会如何呢?伯约,你再替本相想一想……”
  姜维思索片刻,双目亮光闪动:“丞相大人,倘若换了姜某面临这一窘境,姜某就只得改计而行——说不得便要潜心伺机,效仿曹操当年火烧乌巢之所为,组织一支死士队伍劫击对方的粮仓!”
  “是啊!司马懿被逼急了,大概也只能像你这么做了。”诸葛亮听了,手中鹅羽扇轻轻而摇,脸上终于露出难得的笑容来,“伯约,看来日后这大汉的藩护之任,本相是该交付给你的。你方才此计甚妙,很好!很好!明日本相就发下令去,暂拨一万步卒在五丈原西区与渭河之滨种粮屯田……
  “同时,本相决定将日后从斜谷道运送过来的益州粮草都分批囤积在五丈原南端的上方谷内,把它作为我大汉天军的后方粮草主仓细心经营起来……”
  “丞相巧设奇局,天衣无缝,只怕司马老贼这一次定然中计难逃了!”姜维双拳一抱,朗声而赞。
  诸葛亮目光闪闪地看着姜维,心下暗道,伯约啊!你知道吗?这便是本相凝聚毕生之力给予司马仲达的最后一击了!本相是想拼尽全力在自己有生之年将司马懿这个蜀汉第一劲敌替你们除掉啊……本相也只有祈求天不亡汉,以使本相这一计策终能大奏奇功啊……
  第5卷 三国归晋 第37章 大破火攻计,攻诸葛之心 第230节 见招拆招
  夫以愚克智,逆也;以智克愚,顺也;以智克智,机也。其道有三,一曰事,二曰势,三曰情。事机作而不能应,非智也;势机动而不能制,非贤也;情机发而不能行,非勇也。善将者,必因机而立胜。
  司马懿慢慢地读着诸葛亮所著的《将苑》,眉目之际尽是感慨之色:“幸得本帅先前将此书另抄录了一本,再次读仍是颇有感悟啊。这诸葛亮真乃文武兼备之奇杰也!他身怀异器而枉居偏邦,真是可惜了!以他这般诚笃缜密之心、谋国尽忠之才、出将入相之器,我朝陈群陈司空岂能与之相比?他若为我大魏之臣,略展其良相大将之能,恩加海内,抚养万民,威服八荒,天下何忧不平?乱世何忧不治?”
  他话犹未了,司马师却呵呵笑道:“尽管父帅对他这般一味褒扬,孩儿却实在看不出他目前究竟有何妙策能出奇制胜——五丈原的这一盘‘僵局’,他恐怕是接不下去了……”
  “你知道什么?诸葛亮要在五丈原西区与渭河之滨种粮屯田了!他真的想在这里蹲下来和本帅把这盘‘僵局’一直对弈下去了……”司马懿一扬手,将案头边斥候们送来的一份敌情密报丢给了司马师。
  司马师翻开那密报一看,眉头立刻紧紧拧了起来:“倘若蜀寇一直这么驻兵屯田下去,我大魏王师就再也不能坐视不理了……”
  司马懿沉吟片刻,将目光倏地投向了赵俨:“赵军师,依您之见,此刻我方须得如何应对蜀寇才是上策?”
  “这个问题,赵某亦已筹思过许久了。”赵俨慢慢抚摸着颌下长髯,徐声道,“大将军,您还记得当年太祖武皇帝在官渡之战,东吴名将周瑜在赤壁之战,还有陆逊在夷陵之战之时,他们是如何克敌制胜的吗?”
  司马懿听罢,缓缓点了点头,神色若有所动:“唔……赵军师所言极是。本帅已有所悟矣!”
  司马昭在一旁瞧着司马懿的表情,亦是颇为会心地微微一笑。
  司马懿一瞥眼,看到了司马昭眉眼间的淡淡笑意,便肃然而问:“子上,你笑什么?”
  司马昭面色一恭,俯首而答:“启禀父帅,孩儿从赵军师话中亦有所悟,所以不禁会心而乐。”
  司马懿用手慢慢梳理着胸前的花白须髯,继续一脸凝肃地问道:“尔有何悟?细细道来。”
  “依孩儿悟来,赵军师所举的官渡之战、赤壁之战、夷陵之战的胜负过程,其实都体现了布阵用兵的‘三字妙诀’!”司马昭款款答道。
  “三字妙诀?哪‘三字妙诀’?”司马懿心底暗暗而动,脸上却不露声色地问道。
  “这‘三字妙诀’就是:持、忍、奇!所谓‘持’,就是指用兵交战之际‘对外要坚持、对内要持重’;所谓‘忍’,就是在艰险关头要‘外示隐忍而内怀坚忍’;所谓‘奇’,就是指瞄准时机而‘谋奇策、出奇招、立奇功’!您看,曹操在官渡之战,周瑜在赤壁之战,陆逊在夷陵之战,都是‘先持重而后运忍,先运忍而后用奇’,最后才‘剑走偏锋’一招破敌的——所以,孩儿意下以为,父帅日前亲受诸葛亮‘巾帼之辱’而不乱,正是一步一步地践行着这‘三字妙诀’……”
  司马懿听了,抚着胸前垂髯含笑不语,拿眼瞧向了赵俨:“赵军师——您听子上这讲的……”
  赵俨面露惊服之色,起身拱手言道:“二公子聪颖明敏、天资过人,析事剖理澄澈如水。老夫佩服之至!”
  明亮的烛光下,紫沉沉的檀香木棋枰角边,两个纯银铸造成的棋钵一左一右静静而放。
  司马懿从左边的棋钵里拈起一枚白玉棋子来,轻轻放到了紫檀木棋枰的中腹之上,略歪着头瞧了半晌,才有些满意地微笑了一下:“师儿、昭儿,你俩瞧一瞧,为父这一招应得如何?”
  司马师不禁赞道:“父帅这一招是‘一子定中央’,高屋建瓴而势压群雄!”
  司马昭却含笑道:“父帅双手互搏,以己为敌,自战自胜。实在是一种甚为稀罕的玩法!”
  司马懿瞧着那方棋枰,认真地说道:“这种玩法不好吗?每一个人毕生当中最大的劲敌,实乃他自身。只要战胜了自己,你就战胜了一切。你只有通过和自己的不断交锋,不断磨砺,不断强大,才会迎来勃然而兴,天下无敌的那一天!”
  讲到这里,他的目光望向了东边的天际,仿佛忆起了在河内温县孝敬里当年旁观父亲司马防自我对弈的情景,轻轻叹道:“师儿、昭儿,你俩不知道啊,这种对弈之法,当初还是你们的祖父传授给为父的呢。你们的祖父,那是何等地睿智通达啊!为父从他身上学到了很多很多……
  “就拿弈棋这事儿来说,你们祖父就教导为父说,‘棋弈之道,即是征伐之道。’前朝鸿儒马融曾言,‘略观围棋兮,法于用兵。三尺之局兮,为战斗场。陈聚士卒兮,两敌相当。怯者无功兮,贪者先亡。先据四道兮,守角依傍。缘边遮列兮,往往相望。离离马目兮,连连雁行。堤溃不塞兮,泛滥流长。当食不食兮,反受其殃。胜负之策兮,于言如发。乍缓乍急兮,上且未别。守规不固兮,为所唐突。上下遮离兮,四面隔闭。诱敌先行兮,往往一窒。驰逐爽问兮,转相周密。商度地道兮,期相盘结。蔓延连阁兮,如火不灭。扶疏布散兮,左右流溢。计功相除兮,以时早讫。事留变生兮,拾棋欲疾。营惑窘乏兮,无令诈出。深念远虑,胜乃可必。’这每一句话都蕴含着立身建业、行军用兵的诀窍啊……”
  司马师、司马昭听着司马懿的话,不禁微微颔首。
  司马懿一口气说了这么长的一篇话,稍感疲惫,便停下来休息了片刻。他轻轻呷了一口清茶之后,忽然朝司马师说了一句:“师儿,为父在这里向你贺喜了……”
  “什么?”司马师一愣。
  “前段时间里,你言谈举止多有激荡之态——大概是徽儿的死深深刺激了你吧?”
  “父帅……”司马师心头一热,眼角泪珠顿时滴了下来。
  “为父理解你。为父也知道丧失自己最爱之人,是何等地痛彻心扉!但这一切,终需你自己吞咽下去。为父看到你最后竟能从那片阴影当中走出来,实在是为你高兴啊……”
  “父帅……”
  “天下之间,唯有至情至性之人,方能成就至高至峻之大业!师儿……为父相信,你若将那一股无穷心力转到建功立业上来,日后必是前程不可限量!”
  “孩儿多谢父帅的开解。”司马师拭泪而答。
  静了半晌,司马懿才道:“好了,今晚为父要和你们谈一谈正事了。”说着,他把眼色向营帐门口那边一丢。司马昭会意,疾步走到帐门处,吩咐那些亲兵守卒道:“你们且去二十步外严加把守,千万不可让任何人靠近打扰。”
  然后,他又回到帐中,在司马师身畔肃然而立。
  司马懿倚坐在铺着虎皮的榻床上,双眼正视着他这两个宝贝儿子,满面沉肃地说道:“师儿、昭儿,今晚为父要告诉你俩一些‘干大事、立大功、成大业’的本源之诀了……你俩可知道,我司马家自秦末群雄逐鹿以来,便是根深叶茂的殷国王族贵胄?你们的太祖司马卬就是第一代殷国王君!只因当时他所面对的刘邦、项羽等俱是天纵劲敌,故而他才会黯然退出逐鹿之场,不复以争王夺霸为念,而是静下心来细细经营‘化家为国,可大可久’之宏图。这样说来,我司马家才是源远流长的世家望族,而绝非沛郡曹氏、夏侯氏那样的乡豪村夫之辈所能比拟的!
  “而且,在为父自幼所受的门风家教当中,我们作为真正的世家望族,是决不会以流俗之见的‘代代自有高官出’为立家之基的,而是以‘代代自有英才出’为持家之本。你俩都清楚的,我的高祖司马钧大将军,生前那是何等地雄毅威猛,慑服羌贼而名震塞外;你俩的曾祖(司马儁)曾经身任颍川太守,一手扶植起了颍川钟氏、荀氏、陈氏等清流名门;你俩的祖父(司马防),更是智略绝伦,品行无双,当年的太祖武皇帝见了他也不禁折节尽礼而事之;你俩的叔祖父(司马徽),亦是荆楚高士之冠,连诸葛亮、裴潜、孟建等名相贤牧都出自他的门下……你俩如今挟我司马家世族多年积累之资,再加以自身超群出众之才,难道不能一步登天,更铸辉煌吗?”
  司马师、司马昭听得热血沸腾,激动不已:“父帅放心——孩儿一定乘势疾进,精益求精,力拓大业!”
  “那就好。为父也相信你们一定能行的——一定能将我殷国司马家的宏图大业继往开来,发扬光大!”司马懿目光一凝,盯视着他俩,又徐徐道,“今年凉州玄川河溢涌而出的那座‘灵龟玄石’图谶拓文你俩看到了吧?对它,你俩有何感悟?”
  司马师和司马昭对视了一眼。然后,司马昭暗暗推了一推司马师。司马师这才鼓起勇气,上前躬身说道:“父帅,孩儿若是将自己心中感悟说了出来,您可不要讥笑孩儿妄自尊大啊!”
  司马懿一听,心底暗暗一喜,脸上却毫无异色:“哦?你有何感悟竟是说不出口?但讲无妨嘛!为父决不讥笑!”
  “父帅,老实说,孩儿自从看到那‘灵龟玄石’图谶拓文的第一眼起,就暗暗感觉到这些谶文写的就是我殷国司马家——‘金马出世,奋蹄凌云,大吉开泰,典午则变’。这‘金马’不正是指我司马家吗?还有那‘典午’二字,昭弟他是喜欢咬文嚼字的,竟看出了‘典者,司也;午者,马也’的蕴意!”
  司马懿心头一震——好厉害的司马昭!果然是思维敏捷,明察秋毫!一念及此,他喜意顿生,便将目光转向了司马昭:“子上,你这个解析倒是绝妙啊……”
  司马昭俯身恭然道:“父帅——这‘灵龟玄石’上的图谶确是应验在我司马家身上的。孩儿细细观察了它上面那八匹腾空而起的骏马图形,恰巧与咱们宗祠里供放的那方‘殷王之印’上面骏马之钮的形状完全相仿啊……”
  司马懿听着,心头暗想,你倒是聪明乖觉得很!你哪里知道——这“灵龟玄石”上的“八骏腾空”之图就是你祖父司马防在前朝建安年间让工匠们按照“殷王之印”的骏马之钮雕刻而成的。那座“灵龟玄石”后来被司马防千方百计搬运到玄川河畔埋了下来,至今已有二三十年的光景了!如今为父秉钺持节重兵在握,这才吩咐牛恒带人让它乘着河水暴溢之际而“横空出世,启告天命”……但这一切内幕情形,他却是永远埋在心底,永远也不会向儿子说破的。
  他定住心念之后,淡然道:“昭儿你这番话倒与你的岳父王肃大人的一些言语不谋而合了。他也认为这座‘灵龟玄石’图谶横空出世,恰是昭示着我殷国司马氏乃是时顺民从,天命攸归。所以,像董昭、崔林、高柔、何曾、傅嘏等这样的睿智通明之士已然纷纷归心!他们甚至提议要在为父此番击败诸葛亮之后,联名推举为父拥享九锡,晋位丞相……昨天董昭司徒还写来密函询问为父与诸葛亮对敌时的情形呢。”
  司马师、司马昭兄弟俩欣然相顾——看来,我司马家祖孙三代苦心经营的“异军突起,后发制人,扭转乾坤”之大业,到了今天终于结出了累累硕果!
  司马懿从书案后面拿出一封帛书,推到了司马师、司马昭二人眼前。他俩凝眸一看,只见上面正是数行父帅飞扬灵动的大字:
  董司徒亲启:
  诸葛亮志大而不见机,好兵而无权略,多谋而少明断,此番跳梁西来,虽提卒十余万而已堕吾妙计之中!公等皆不须为忧,请静候捷报。
  ——原来,这是司马懿写给董昭的复函。
  司马昭看罢,沉吟片刻,言道:“不知父帅您准备对诸葛亮施何等妙计而出奇制胜?”
  “昭儿啊!你今日总结的那‘三字妙诀’实在是精辟啊!为父对付诸葛亮,便是‘先持而后用忍,先忍而后寻变,寻变而后出奇’!”司马懿缓缓道,“诸葛亮如今既有屯田养兵之变兆,为父就须得随机应变、出奇制胜了。”
  “父帅又想如太和五年那一次那样去狙劫诸葛亮身后的粮道?”司马师小心地问道。
  “唔……师儿,你要记住,对付诸葛亮这样的劲敌,你永远只能用新招去攻击他。再高明、再厉害的旧招,也不能重复使用。”司马懿为了把自己多年来征战杀伐的心得体会传授给这两个儿子,不惜以长篇大论来启发和教诲他俩,“如今斜谷道一线已被诸葛亮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地全程监控了,为父再去劫他的粮草,必会碰壁而归。不过诸葛亮设在五丈原大寨处的粮仓,为父倒是颇想去奇袭他一把!”
  “狙劫近在眼前的蜀军粮仓?父帅的谋划好生出奇!不过,听说诸葛亮现在也是最怕父帅袭劫他的粮草,在五丈原大寨周围到处都设了粮仓:一处设在北面的渭河之滨;一处设在西角的九盘山;一处设在了南边的‘上方谷’……”司马师对蜀军营盘布置情形甚为熟悉,仿佛尽在胸中装着一般,随口便道了出来。
  “这诸葛亮实在狡猾——他连设置粮仓也要来个‘狡兔三窟’,比当年袁绍把所有的粮草都只囤积在乌巢一个地方要聪明多了……”司马昭感慨地说道。
  司马懿背负双手在营帐中踱了起来,微微皱紧了眉头,沉吟片刻,言道:“不管是他的渭河滨粮仓也好,九盘山粮仓也好,上方谷粮仓也好。这三大粮仓总有一个是储粮最多的主仓,其余两个则是用以掩人耳目的偏仓!毕竟上方谷、渭河滨、九盘山三地每两地都相隔二三百里,他若是向这三大粮仓平均分粮,似也太过劳师动众。所以,诸葛亮一定会对这三大粮仓有主有次、有轻有重地施以管理。而为父只要劫了他的储粮主仓,他的军心就会大乱,他的队伍哪里还有粮食熬得过今年?士卒们既是缺粮少米,食不果腹,又如何能在五丈原一带安心屯田呢?”
  “好!孩儿下去后就立刻派出精干人员细细探查这蜀军三大粮仓到底哪一个是储粮主仓!”司马师反应极快,立刻就接上话来。
  从斜谷道通往五丈原的驿道上,一队蜀兵牵着一群“木牛流马”正在缓缓而行。
  虽然此刻已是进入初秋七月了,但炎热的天气却丝毫不见降温。蜀军运粮官李俭跨在一匹枣红马上,全身上下脱得只剩下了一条汗衫,仍被热得摇头晃脑,直吐舌头。他一副挤眉皱额的苦相儿,两眼东盯西望的,巴不得一头钻进道旁阴凉的树林深处再也不出来。
  他一边拿着一个扁扁的头盔拼命地扇着凉风,一边暗暗地想,想当年老子的伯父李严大人在尚书令任上的时候,老子当的是少府寺郎官,吃香的喝辣的什么福没享过?哪曾想诸葛亮一拿掉伯父之后,就来了个“精官简政”,搞什么“公开选任,优胜劣汰”,大刀阔斧地刷下了一大批他眼中的“冗官闲吏”,栽了自己一个“久居宦寺,不亲庶务”的理由便把自己调离了少府寺的“肥差”,到这北伐大军做起护粮督运的琐事了!这个诸葛亮简直是不把咱们当人用啊!整天风风火火地催来赶去,撵得咱们像猪狗牛马一样累得要死!他这哪里是在搞什么“大正大义”的北伐伟业嘛?分明是要把咱们折腾到死啊……
  就这么恨恨地想着,李俭解下腰间挂的葫芦,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地猛灌了一气凉水。但那些凉水一下肚,就很快被灼人的高温蒸成涔涔的热汗流了个干干净净!这么炎热的鬼天气,到哪一天才有个尽头啊!这么坎坷的运粮之路,到哪一天才会走到终点啊!
  一阵“吱吱呀呀”的车轮滚动之声打断了李俭的思绪,那一辆辆“木牛流马”正井然有序地行进着。这诸葛亮的造物之技当真了得——那“木牛”,外表看来真似一头活牛,方腹曲头、一脚四蹄,形态敦实得很。它的牛腹正是装粮之处,足可装粮六七百斤,完全够十名士卒食用一个月了。而那押运“木牛”的粮卒,却也不必费力拉动,只需扭转木牛的“牛舌”机关,那木牛便能似活牛一般运动自如,推进起来可谓健步如飞。
  而“流马”,亦似真马一般,由粮卒跨坐在它背上,手扶“马耳”机关把握方向,驱动它拉着千余斤重的一驾粮车向前疾驶。
  虽然李俭对诸葛亮的成见极深,但他也不得不佩服。若不是这几年诸葛亮精心研制出了这一批“木牛流马”,此番北伐的粮草后勤供应还不知会有多费事!
  “李大人,咱们到前边树林里休息一下再走吧!”一个步卒快跑过来向他禀道,“这里的天气太热了……”
  李俭抬眼望了一下毒辣辣的日头,摆了摆手:“好,好,好。咱们就到那片树林里休息一下吧!”
  他话音未落,猛然听到四下里一阵喊杀之声。两边的树林丛中,似恶狼般冲出了一群魏军死士,将自己和运粮队伍团团围住!
  糟了,自己中了埋伏了!李俭心头一跳,顿时被吓得从马背上骨碌碌地滚落了下来:“快!快放响箭——通知前边接应的岑将军!”
  “启禀丞相,督粮官李俭押送着十万斤粮食,在斜谷口北路遭到魏贼劫袭——岑述将军赶去救援,抢回了九万多斤粮食。但李俭和几头‘木牛流马’却被魏贼抓走了……”
  诸葛视听罢亲兵禀报之后,双眉一动,深深一叹,手中鹅羽扇摆了一摆,让他退了下去。
  “丞相大人,李俭这人心性一向摇摆不定,守节不固,他既落到了司马懿手里,一定会叛变的。”姜维急忙向诸葛亮说道,“他若是向司马懿泄露了我蜀军各个粮仓的虚实、底细,咱们就有些被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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