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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懿吃三国

_10 李浩白(当代)
  “你怎么会到许都去见荀令君呢?”司马懿听他突然提起荀彧,不禁微微一愕,“你……你还听到他提起了懿?”
  “是啊!一个月前,司空府发来了一道辟书,征召胡某进府担任秘书郎一职。”胡昭见问,便款款道来,“仲达你是知道胡某的,胡某素来仰慕管宁老师的清静隐世之风,怎会贪图官场虚荣?所以,胡某便赶到许都,面见曹司空大人,自陈一介野生,实无军国之用,恳求归去。曹司空也有些奇怪,竟让胡某去见荀令君,称荀令君肯放胡某离去便可自行离去。
  “没奈何,胡某只得去谒见了荀令君。荀令君与胡某交谈半日,才答曰:‘君乃清旷飘逸之才,犹如闲云仙鹤,可处江湖之远而教化士民,不宜居庙堂之高而自蚀性灵。’曹司空这才批了一个条陈:‘人各有志,出处异趣,勉卒雅尚,义不相屈。’终于放了胡某归山。”
  “看来曹司空、荀令君都极有知人之智啊。他俩识得你志趣之所向,深知若是勉强扣下了你,那也是‘留得住你的身,留不住你的心’。”司马懿点头而道,“倒不如放你逍遥于江湖之上、怡然于学苑之际、传道于乡里之间,为在草野民间大兴儒教而树人培基!”
  “是啊!是啊!荀令君他们确是极有鉴人之明。听闻胡某与仲达你是同窗好友,又俱是管宁先生的弟子,荀令君便询问了许多关于你在紫渊学苑求学期间的表现,对你始终是赞不绝口,称道你是‘博学洽闻、明今鉴古、守经达变’的一代奇才呐!”胡昭一谈到荀彧,神情便掩饰不住地变得异常兴奋起来,满脸的敬仰之意,“他在送别胡某离开许都时,还多次叮嘱若是见到你后,一定要代他转告对你深深的问候!”
  “唉……懿有何德何能?竟能得到荀令君这位旷世儒宗的青睐?”司马懿心头一热,油然生出了几分感动,“‘博学洽闻、明今鉴古、守经达变’——懿哪里当得起这些溢美之词?荀令君真是谬赞懿了!”
  “仲达,胡某看得出来,荀令君对你的确很是关切!”胡昭正色而道,“对了!临别之前,他还要胡某带八个字赠给你呢。”
  “哦?是哪八个字?”司马懿一听,顿觉十分好奇。
  “沉机远虑、委时顺变!”胡昭一字一句慢慢地说道。
  “沉机远虑、委时顺变?”司马懿听着,蓦地心头一凛,正轻轻抚在右膝之上的右手五指亦随之暗暗一紧,一下深深掐进了大腿肌肉之中。同时,他的脑际已然展开了极其紧张的思索,以致忘记了腿上的掐痛!——想不到他这般巧妙伪装,这般苦心掩饰,终究没能逃过那位远在许都却能洞察万里的荀令君的一双慧眼!竟不知他荀令君是从何处着眼,一下就觑破了自己这番“沉机远虑、委时顺变”的种种表现?唉!自己韬晦之术的修为还是不够炉火纯青啊!荀令君既能看得如此透亮,那么曹司空想必亦会有所察觉——只不过,他此刻正忙于迎击袁绍的南侵大军而无暇分心来查探自己罢了!看来自己日后须得更加小心掩饰才行啊……
  “仲达!仲达!”胡昭见司马懿突然脸色大变、神情有异,不由得有些慌了,“你……你……”
  “没事!没事!懿的心绞痛症刚才犯了……现在好了,缓过这口气来了……”司马懿急忙用左手捂住胸口,半伏在榻床之上,装作静养了好一阵儿才恢复过来一样,“荀令君这八个字送得好啊——瞧懿这身体,也确实只能是‘委时顺变’了……”
  “仲达怎能说这样丧气的话?”胡昭有些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风痹之症又不是什么绝症——胡某回家之后一定找出管宁老师当年所授的医书来查一查,一定会有治好你这风痹之症的良方妙药的。”
  司马懿十分感激地看了胡昭一眼,心念一转,将话题引开,问道:“胡君——你出师入世以来可曾与哪些同学有过联系?”
  “胡某离了灵龙谷之后,便一直返回本郡闭门攻读典籍,没有和什么同学联系。今年年初,周宣同学负笈游学经过颍川郡时,他倒是主动寻到胡某家中相聚了一番。”胡昭忆了片刻,沉吟着答道,“周君如今在易学数术上的造诣实在是非同凡响了……”
  “哦?你见到周宣了?”司马懿脸上笑意微露,“懿近来在易学数术之上也用了不少工夫,深觉这门学问‘仰之弥高,钻之弥坚’,只恨不能遇到周君指点一二。依胡君之见,周君有何卜算可以显得他如今在易学数术上精进不凡?”
  胡昭闻言,默默思索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那日周君来到颍川与胡某相见之时,胡某谈起当今时局纷纭混乱,委实有无所适从之感,便请周君卜上一卦以示指导。周君撒开铜铢,最后排出来的是一个‘小畜’之卦,卦中初九之爻动。”
  “哦?周君排出来的是‘小畜’卦?变动之爻是初九?”司马懿微一思忖,便插言而道,“‘小畜’卦的卦辞是‘亨。密云不雨,自我西郊’。初九之爻的爻辞是‘复自道,何其咎?吉。’……周君是如何向你解释这卦辞爻辞的?”
  胡昭见司马懿竟能随口便背诵出这“小畜”卦的卦辞与爻辞,足以见得他对那厚厚一本《易经》已是倒背如流,实是用功非浅。他惊敬之余便应声答道:“周君是这样解释的:从这卦象和爻位来看,眼下的时局固然纷纭混乱,犹如天际阴云密布而久不下雨泽及黎庶,但是只要咱们固守儒道、克己复礼,必是外邪不伤、内患不生的。而且,他断定这一场乱局是自西而始,却会于北而终。这些话他都讲得有些模模糊糊的,反正,天道玄奥难测,胡某亦只有谨修己德而自应吉凶了……”
  司马懿听了,思忖片刻,呵呵笑了:“周君对卦象、卦辞、爻位、爻辞的解析甚是精到,只不过依懿之见,还有些不够翔实——‘密云不雨’,依其象而言之:霖雨之降,皆由地气上升而与天气相交感,然后激荡推摩而成;而密云之形,则由阳气衰于上、阴气结于下,互不相交,郁结而成。此为其之卦象。再依其理而言之:阴气为臣道,阳气为君道,正与当今时局之中乱臣蔽于下、天子衰于上、诸侯割据四方的情形完全符合。而‘自我西郊’,则说明了造成这‘密云不雨’的乱局乃是当年董卓从西疆凉州拥兵东来而猝然引发的……这也正是周宣所言乱局‘自西而始’的含义——大概,他这‘于北而终’就是指的眼下河北一带曹、袁两家的这场大战罢……不过,这一场乱局是不是真能‘于北而终’,如今恐怕还言之过早。”
  胡昭在一旁听得连连点头:“想不到司马君能以易象而测天道、断人事,解析之际可虚可实、可近可远,胡某真是佩服之至。那么,请问司马君,面对如此乱局,你我身为儒林中人,又应当据守何德何术以应时局之变呢?”
  “唔……《易经》有云:‘风行水上,小畜。君子以懿文德。’以懿的粗浅揣测,这‘小畜’卦就是教导我等应当‘以柔蓄刚’。而蓄刚之本在于文德:远人不服、诸侯不逊,则自修文德而安之。”司马懿款款而道,“你我处江湖之远,凝静修身、以柔蓄刚,自能在‘密云不雨’之中拨云见日,迎来升平治世的。”
  “司马君所言极是精辟,似乎正与荀令君赠你的‘沉机远虑、委时顺变’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你这‘以柔蓄刚、拨云见日’,却好像比荀令君的‘沉机远虑、委时顺变’还要积极主动一些。”胡昭钦佩地点了点头,“司马君身处这般困境而能心存如此志念,胡某总算可以放下心来了!”
  司马懿静静地听着,他的目光似火花般闪亮了一下,倏地盯在了胡昭的脸庞之上:“呵呵呵……想不到绕了这几圈,胡君原来是用这些话来探测懿的襟怀与抱负啊。唉,就算懿如今有心奋励有为,也只有待这风痹之疾好了才行啊。”
  胡昭满面笑意,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司马懿那僵硬如木的双膝,淡淡地说:“仲达,这区区一点儿风痹之症,还能缚住你的鲲鹏之翼吗?一切都会拨云见日、雨过天晴的!”
  第1卷 第07章 装瘫拒入曹营,密谋大计 第042节 后花园里的秘密
  建安五年十月,曹操在官渡与袁绍对峙之际,突发奇兵劫烧了袁军后方最重要的乌巢粮仓,截断了十余万袁军的生命供养线,顿时一举扭转了整个战局:袁军在一夕之间散溃无余,袁绍只得抛弃了所有营垒、辎重、图簿、军械,独与八百残骑仓皇北逃而去!
  自此,曹操以官渡之战的赫赫全胜真正树起了他中原霸主的无上威势与地位!关中的马腾、荆州的刘表、江东的孙氏、益州的刘璋等割据一方的诸侯们,都不禁对此怵然惊惧,同时也开始为自己的未来而忧心忡忡——如今曹操兵锋所指,无人能敌,倘若他瞄准的下一个对象是自己,岂非危如待宰之羔羊?
  就在这一年的年底,身为司空府主簿的司马朗突然回到了温县孝敬里休假省亲。
  司马府的后花园背倚金刀谷南面的伏犀山壁,占地极广,有丘有壑,有湖有池,有圃有苑,有亭有榭,一脉清流恍若玉蛟盘绕其间,条条曲廊四通八达,显得豁朗开阔而又不失清幽深邃。
  此刻,盈盈绿茵之上,司马寅与牛金一前一后抬着一座竹榻跟在司马朗身后缓缓而行。竹榻之上,正半卧着一身轻裘的司马懿。
  所有的人都看得出来,此番司马朗回乡省亲,心情甚是不错,那一副昂首阔步的派头,仿佛他拾得了什么珍稀的宝贝一般。这自然是有缘故的:鉴于司马朗在许都司空府里将所有内务做得有条不紊、细致扎实,曹司空从官渡前线回来之后,立刻奏明朝廷,为他加赏增俸四百石,连升了两级官秩。而且,曹司空念他这半年多来勤于公务而未得休憩,特别恩准他回家休假省亲,赏赐了他一大车的美酒玉帛,并向他的父亲司马防亲书一封致以殷切问候之意。面对曹司空这般宠遇,如何不令司马朗举动之间难掩欣悦之情?!
  “二弟,真没想到——据地数千里、拥兵三十万的一代霸主袁绍居然就这样败了。乌巢粮仓的那一把大火,竟会烧得他全军崩溃!”司马朗深深一叹,“曹司空在那样艰苦卓绝的险境之中竟能扭转乾坤——实是天纵之雄啊!”
  “是啊!粮草为行军征战之本——曹司空将袁绍的这个‘本’一刀连根斩断,那三十万养尊处优、倚多为胜的袁军,骤然面对无粮可食的窘境,自是‘失节事小,饿死事大’,怎不会纷纷斗志全无、溃散逃窜?”司马懿倚在竹榻上,沉沉而道,“归根到底,袁绍麾下的三十万兵卒终究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有粮则聚,无粮则散——这也暴露了袁绍治军‘无道、无法、无纪、无能’的重大缺陷!相比之下,曹司空以四万之军硬抗河北不断集结而来的三十余万敌军,且又乏械缺粮,竟能万众一心苦苦撑持达半年之久,直到最后一刻方才扭转乾坤。大哥赞他为‘天纵之雄’实不为过!”
  “唔……其实,曹司空能在缺粮乏械的困境之中苦苦撑持半年之久,直到最后一刻方才扭转乾坤——终归还是多亏了荀令君在后方的供输无滞与运筹帷幄啊!”司马朗继续说道,“大约在官渡对峙到第四个月的时候,曹司空已然险些熬不下去了,便欲退兵以守许都。荀令君得知之后,急忙发书劝谏道:‘今我军粮草虽缺,但困窘之状尚不如楚汉争霸于荥阳、成皋间也!其时,高祖刘邦与西楚项羽俱不肯先退,只因先退者则势屈也,势屈则人心散矣,人心散则退必溃矣!而今司空大人以十分居一之众,划地而守之,扼其喉而不得进,已四月有余矣。彼已情懈势竭,必将有变,此乃用奇制胜之最后关头,实不可失也!’这样曹司空才驻兵未退,终于等来了这扭转乾坤的最后一刻……”
  “好计谋!好方略!好决断!荀令君真可谓千古一圣、旷世伟杰也!他之英明果锐,世人或许尚有望其项背者;他之深沉弘毅,世人则无出其右也!”司马懿听到这里,不禁伸出右掌在竹榻扶手之上重重一拍,话语之间溢出无限的钦佩与叹服来,“得荀令君者,必能得天下!曹司空能得荀令君之佐,这才是他真正的‘天纵之幸’!——唯有获得这‘天纵之幸’,曹司空才能成为‘天纵之雄’!”
  “二弟一向自负奇才、傲视当世、目无余子,如今竟也懂得这‘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之理了?”司马朗转过头来深深瞧了司马懿一眼,笑道,“眼下曹司空挟官渡全胜之威,势倾中原,力压群雄,天下名士已是趋之若鹜——二弟可有意出山入仕乎?那个陈群现在在司空府里顺风顺水一路高升,已经做到东曹属的职位了,曹司空接下来便要外放他去当颍川太守了!二弟你才识出众,如今乘势出山,只怕在仕途上的成就必然远超他陈群……”
  听了大哥这番话,司马懿却只是含笑听着,将身子朝后一仰,靠在竹榻上,悠然而道:“大哥的这番提醒,小弟已然领会。只不过,依目前这般形势来看,小弟暂时还不宜入仕。其一,曹司空刚破袁绍大军,小弟便觍颜而出,如此趋炎附势之举,只怕会引来曹司空与荀令君的不屑;其二,曹司空、荀令君而今虽已击溃袁绍,但仅凭官渡一战之胜岂可保终持久?毕竟袁绍在河北经营日久,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想彻底占领河北四州全境,曹司空、荀令君还有几番硬仗须打。所以,小弟此刻只能继续养病不出、静观全局、委时顺变!”
  “这个……二弟啊!你所言虽是不错,但曹司空已向为兄多次提及对你的赏识,只怕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他必定会对你隐居不仕的举动有所窥探的。你既已决定暂不出仕,便须得多加掩饰,免得被他探出了破绽……”司马朗犹豫了一会儿,欲待劝说,见二弟心意已定,也只得随他去了,“不过,你愿意留在孝敬里也好!父亲大人近年来身子骨有些不大好使了,你正好可以借着在家里养病隐居之机多为他分担一些我司马家的要务。”
  “大哥指教得是,小弟谨记了。”听得司马朗此语,司马懿脸色一肃,连忙恭然答道。
  他俩正说之际,忽然听得前面远远传来了一片悦耳动听的笙歌瑟舞之声,在绿坪上空飘扬萦绕。司马懿脸色微微一变,原来他俩竟已走近了司马府后花园里的禁地——逍遥阁了。这座逍遥阁极为神秘,而且戒备森严,非经父亲司马防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半步。就连司马懿在家居住这一两年间,一次也没探足进去过。
  不知怎的,司马朗遥遥望见那掩映在幽幽绿荫之际的逍遥阁的飞檐壁角时,却似心旌摇荡,神情大异——眼眶里竟然溢出了一层泪花!
  “大哥,你……”司马懿暗暗惊讶,不禁失声呼道。
  司马朗却是久久不应,隔了半晌才凝定心神,缓声问道:“二弟,你近来与春华弟妹还好罢?”
  “这……”司马懿喉头一哽,静了一会儿,哀叹道,“这是父亲大人为小弟精心择配的金玉良缘……大哥,小弟自然是无话可说的了。”他咬了咬嘴唇,终于还是加上了一句:“其实,春华妹待小弟亦是无可挑剔的了……”
  “二弟,为兄也知道,以春华弟妹的资质和粟邑张家的门户与你相配,确有几分差强人意。”司马朗悠悠地说道,“为了咱们司马家的宏图大业,也真是有些苦了你了。”言到此处,他的声音忽地颤了一下,目光凝注在那绿荫掩映的逍遥阁上,“其实,为了咱们司马家这百年望族的昌隆荣盛,身为你们的大哥,我又何尝不是牺牲了许多许多……”
  “大哥……”司马懿望着司马朗脸上深深的悲痛,却无从劝起。
  终于,司马朗伸手拭去眼角泪痕,面容一正,向逍遥阁遥遥一指道:“二弟,现在这个秘密可以告诉你了:那个逍遥阁正是我司马府用来训练乐女与歌婢的禁地……”
  “训练乐女与歌婢?”司马懿不禁微微一怔。
  司马朗已是在向前迈步而去,只丢下了一句话:“你且随为兄进去看一看罢!”
  轻轻推开逍遥阁的院门,却见一条深得看不到尽头的凌空游廊迎面而至,那廊下是碧绿如玉的湖池,满塘的青青荷叶,廊侧是弯弯曲曲的白石栏杆,每一处回檐顶上都悬着莲花状的铜枝灯——牛金和司马寅抬着司马懿卧坐的竹榻跟着司马朗进了这里,只觉眼前豁然一亮,处处都有一种身处瑶池仙境、超然出尘飞升的惊艳之感!
  顺着长廊徐步前行,也不知走了几个回环,却见廊尾深处是一座绯红色的蝉翼纱屏风,恍若一抹淡淡的烟霞,里面还有婀娜多姿的翩翩秀影映了出来,只看得让人眼迷神怅!而到了此刻,那一派清婉动人的歌吟之音,亦是愈加清晰,就仿佛近在耳畔一般!
  司马朗走在前面倒是显得熟门熟路的——他径自行到那绯红屏风前边停下脚步,轻咳了一下,向里面扬声而道:“王姑娘……司马朗携二弟司马懿特来拜谒!”
  王姑娘?什么王姑娘?司马懿心头一震:想不到自家府中后花园的逍遥阁里就在自己眼皮底下一直隐藏着这么一个神秘女子!自己居然连她的一切来历、底细都毫不知晓!
  阁中的笙歌之声戛然而止。那绯红屏风左边袅袅然转出来一位少女,淡施粉黛轻步迎出,赫然正是那婢女青芙!她走到司马朗等人跟前,款款施礼蹲下身去,道:“诸位公子,王姑娘有请!”
  正在司马懿暗暗思索之际,他已经在竹榻上被牛金、司马寅抬进了阁堂当中——只见左右两排歌女婷婷而立,前面琴案之后,一位面罩紫纱、身着鹅黄轻衫的窈窕女子正倚榻而坐。
  司马懿抬眼看去,只见那两排歌婢都是妙鬓蛾眉的少女,小的十四五岁,大的十八九岁,都穿着一色梨花粉纱紧袖衫,腰围碧带下垂于膝,一个个艳若桃李、迎风生香、姿态飘曳。他目光往前一掠,却见那扶案抚琴的黄衫女子非但风姿绝俗、举止秀逸,顾盼之间流溢而出的那一派端丽典雅之气,更是让他怦然心跳,并蓦然生出了一种似曾相识的爱慕之感!
  “司马公子,你今天又准备带走几个歌婢?”黄衫女子也不抬头迎视司马朗,只顾伏在案上轻轻调弄着那具瑶琴的丝弦,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司马朗的嘴唇分明在微微颤抖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只黄绢小包来,拿在手上伸了出去,缓缓道:“这是西域伊吾国进贡来的沉香八宝珠钏,佩带它能让人身有奇香而经久不逝。我记得以前你在司徒府里谈起过自己很想得到这件宝贝。”
  那黄衫女子正自调弄琴弦的纤纤玉手蓦地一下僵住了,大颗大颗的泪珠儿沿着面颊闪亮地滚落下来,溅得那瑶琴面上闪起星星晶芒!
  过了许久,她才慢慢说道:“司徒府……真是难为司马公子您了……还有心记得当年司徒府里的事情……”
  司马懿在一旁听得暗自纳罕:这黄衫女子的声音听起来好生耳熟啊!可自己就是回想不起她是何人了。接着,她的声音慢慢平静下来:“那沉香八宝珠钏,司马公子您自己好生留着吧!日后还是送给您心仪的女子,小女子如今再也不是司徒府的千金,再也不配佩带这样的奇珍异宝了。司马公子也不必为小女子再多费这些无谓的心思了……”
  “貂蝉小姐?”司马懿的身躯一下从竹榻上挺直了起来,“原来你是貂蝉小姐!”
  “二公子……”黄衫少女凄然一笑,身子似遭针刺般一颤,“可惜,如今貂蝉在乱兵之中容颜尽毁、双腿被废,再也不能向你这位救命恩人施礼相迎了,失礼之处还望见谅。貂蝉刚才本以为二公子你已经忘记貂蝉了……”
  司马懿在竹榻之上坐起,凝望着倚伏在琴案之上哀哀而泣的貂蝉,泪水顿时蒙眬了他的眼帘。他轻轻吟道:“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玉阁三重阶。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慷慨有余哀!乱世损璧洁,闻者尽心酸……”
  “别念了!”司马朗一声暴喝,两眼通红,猛地止住了司马懿。他的胸膛激烈地起伏着,过了许久也没有平静下来,终于从齿缝间涩涩地挤出了这样一段话:“请王姑娘为朗挑选好十名出色的歌婢……三日之后,朗自会让人前来领取……”
  第1卷 第07章 装瘫拒入曹营,密谋大计 第043节 司马家族的惊天大计
  “大哥……原来貂蝉姑娘是一直被你们收留的啊……”出了逍遥阁的院门,司马懿禁不住向司马朗问道,“可是你们怎会这般待她?”
  司马朗并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转眼瞥向了牛金和司马寅二人,淡淡地吩咐道:“你们俩且随本座将二公子抬到伏犀山壁脚下那座垒石假山去……”
  说罢,他头也不回,迈开步来,仍旧领前而行。牛金和司马寅二人一声不响,合力抬着司马懿,随后跟了上去。又约莫走了一炷香的工夫,他们一行四人来到了司马府后花园最后一处秘境——伏犀山壁脚下那座垒石假山之前。
  “本座和二公子要在这里好好交谈一番,”司马朗抬眼盯着那如斧劈刀削一般陡峭的伏犀山壁,向牛金二人吩咐道,“你俩就把竹榻放下罢,到前边门洞那里守着,不得放任何人近前来打扰!”
  “是!”牛金、司马寅齐齐应了一声,将竹榻轻轻放在了草坪上,恭然退了出去。
  待到他俩走出了自己的视野,司马朗才缓缓开口了:“二弟!为兄谨奉父亲大人之命,今日特地告诉一些你现在应该知道的事情了。”
  听着他这般语气凝重,一直在竹榻上僵卧不动的司马懿突然一伸懒腰,脊背一挺,竟是站得稳稳直直,哪里还有半分风痹瘫痪的症状!
  “二弟的韬晦隐饰之术委实已臻以假乱真之境!为兄甚是叹服。”司马朗瞧着司马懿挺身玉立、气宇轩昂的样子,微微颔首,“看来,二弟不愧是深得灵龙谷紫渊学苑管宁大师的心法真传——天下莘莘儒生学士,能如二弟这般隐忍沉潜、神鬼莫测者又有几人?”
  “大哥谬赞了。”司马懿闻言,急忙深深欠身而谢。司马朗双目如电,凛然正视着他,开口讲道:“你刚才提的那个问题,为兄现在可以回答你。貂蝉姑娘当年在长安险遭杀身之祸,是父亲大人冒险乘隙从西凉乱兵的刀刃之下将她抢救出来的。我们司马家对她是有救命之恩的,而如今她为我司马家所做的一切,也都是在向我司马家报恩!”
  “大哥,她帮我司马家专门训练这些乐女和歌婢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们司马家要这些乐女和歌婢又有何用?”司马懿虽对这一切的内情已隐约猜出了几分,但仍想听个详细。
  果然,司马朗径自答道:“这些答案,以二弟的天资聪颖,应该是猜得出来的——大概你现在还没往那方面的思路上去想罢了。貂蝉为我司马家训练这些乐女和歌婢,完全是为我司马家的宏图大业做嫁衣。二弟应该清楚,貂蝉不是一个简单的女子,当年她能施展美人计与连环计引得董卓与吕布反目成仇、自相残杀,那是何等巧妙的除敌手段?据此看来,她必是自有一套鲜为寻常女子所及的阴柔媚惑之术的。我们司马府的这些乐女和歌婢若是经她之手训练出来,岂是那些庸脂俗粉可以比拟的?她们都是为兄带到许都安插进那些公卿将侯的府邸中的眼线……只有这样做,我司马家才能在朝廷上下耳目遍布、无所不窥,自然便‘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了!”
  司马懿听罢,却并不随声附和,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怎么?二弟,你是怀疑这些乐女与歌婢不能胜任这眼线之事吗?”司马朗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为兄在许都宦海中周旋了这么久,早就看出那些公卿将侯们,表面上一个个道貌岸然,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其实私底下最是贪财好色,便是曹司空也难逃此弊,当年他不正是因为垂涎张绣叔母黄氏的美色,才逼得张绣愤而造反的吗?”
  “不错。大哥用这些乐女和歌婢作为我司马家的眼线,自然是大有奇效的。”司马懿沉吟着缓缓说道,“但是要如何将她们不着痕迹、见缝插针地安插进各大公卿将侯府邸中去,却得好好思量一番。大哥,这事儿一定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不能让他们起丝毫的疑心。”
  “这一点,为兄早已成竹在胸了。为兄带着她们进了许都之后,先让她们混入许都的流民营。而这流民营的主管掾吏正是我司马家的心腹亲信,他借机以安置避难流民之名,联系各大府邸的管家前来挑选,顺势便将她们一一分配到许都各大府邸之中为奴为婢。这样一来,她们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散布到许都官场中的每一个角落里去了。”司马朗听司马懿这么问,不禁为司马懿谋事、虑事的严谨周密而暗暗颔首,“许都城里的流民被官府配送给公卿将侯们做奴婢,那是再普通不过的事儿了——任何人也不会起什么疑心的。”
  司马懿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道:“父亲大人和大哥为我司马家‘异军突起、后发制人’的宏图大业殚精竭虑,布局得如此精密,设计得如此周全——小弟实在是敬佩不已!日后家中有何事务须得用上小弟,大哥尽管开口吩咐便是!”
  司马朗闻得司马懿脱口讲出“‘异军突起、后发制人’的宏图大业”这段话时,心底暗暗一震:这二弟果然是天资不凡、聪颖过人,对任何事情都能一思即悟、一点即通,只怕他再历练个两三年,连自己的韬略之才也难以望其项背了!想到这儿,他胸中顿时泛起了一阵悲喜交加的复杂感情,压抑了好一会儿,他才静了下来。
  司马懿哪里猜到他这位大哥的思想竟已转到这方面来了,他见大哥脸色似乎有些难看,不禁问了一句:“大哥可是在为貂蝉姑娘的事儿烦恼么?”
  司马朗闻言,却是苦苦一笑,脸上顿时黯然:“烦恼?再烦恼也是没用的了。为兄是早就死了那份不该存有的心思了……二弟啊!有些感情你没有经历过,你不懂的……”
  司马懿听着,顿觉胸口处传来一针尖锐的刺痛:大哥,你说什么?你说有些感情我不懂?你为自己与貂蝉相见而不能相处、有缘无分而黯然神伤,我又岂不是为方莹的杳无音信、“死生难料两茫茫”而常在夜里泪浸床枕?我先前不懂你为何一直不曾婚娶,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只是,我却要开始在心目中把方莹当做已经真真正正地死了,埋葬在自己记忆的最深处了,从而彻底地斩断过去,与另一个深爱着我,已经成为我妻子的春华一路携手走向未来……唉!现在想来,我比大哥你还是幸运一些,因为我再也见不到方莹了,所以我的心弦便不会被常常拨动,所以我还可以让时光如流水渐渐冲刷掉关于方莹的一切印迹……而你,貂蝉虽然活在眼前,你俩之间仅有一帘之隔,你却永远只能远观而不能近交,否则便会损及你目前所拥有的一切,损及司马家的清誉与基业!这才是对你最大的煎熬与折磨啊!换了是我置身于你这般境地,只怕也是心如枯木、终身不娶的了。
  兄弟俩便这样默默然伫立在萧萧北风之中,望着一片片落叶打着旋儿如轻羽般随风飘逝而去,自嗟自叹、自感自伤了一番,然后才渐渐平静了下来。
  “罢了!还是父亲大人讲得对:你我兄弟都是自负为雄豪之才的志士,何必如诗客骚人一般空有儿女多情之庸态?”司马朗瞧着逍遥阁的方向,沉缓地说道,“与我司马家‘异军突起、后发制人、一统天下’的宏图大业相比,与我司马家承前启后的昌隆鼎盛相比,这区区一己之悲欢苦乐又算什么?我们……我们都是司马家千秋伟业的献祭者……”
  司马懿微微垂下头去,不再多语。
  司马朗转过身来,抬头望向那座巍峨高耸的垒石假山,迈步就朝假山背面绕了过去。
  司马懿听得他在前面一声呼唤,便随后跟来。只见那座巍峨的垒石假山背面是两扇两丈有余、用整块黑色花岗石雕成的巨大洞门!
  “这……这是……”司马懿不禁面现惊讶之色。
  “这是我司马家的绝密洞仓。”司马朗向他解释了一句,径直上前伸手启动了洞门的机关。只听得嘎嘎嘎一阵响动,两扇巨大的洞门缓缓开了。司马懿在他后面往洞府里看去,只见一团漆黑的幽深,不知通向何处。
  司马朗却似对这里的一切甚为熟悉,举步向前走了进去。司马懿跟在他后边尾随而入,却见他大哥也不知在前边的洞壁上又摁动了什么机关,突然眼前一亮,一片雄阔壮观的洞厅豁然呈现:一排排炬火熊熊的兽头壁灯、宽约数丈的巨型青石板甬道、悬空伸出的战台箭垛……处处显出了可堪据险作战、能攻能守的军事设施色彩!
  司马懿没料到这洞府之中居然藏着这样坚固而精巧的战备设施,不由得啧啧赞叹。
  司马朗一边沿着宽大的青石甬道往里缓缓走去,一边东指西顾地详细解释道:“这个洞仓是当年我司马家组建护乡坞时动用了一万余名坞丁,费了两三年的工夫修建而成的。这里的甬道四通八达,在金刀谷粟邑县那边的山壁、获嘉县境内的伏犀山脉等处都有出口。前面共有藏兵洞、储粮洞、藏宝洞三个最重要的巨型分仓。整个洞仓极大极深,可以容纳二十余万名坞丁在里边食宿操练,而且还可以在里边储备数百万石粮食,足够支应这些人马近十年之久。”
  司马懿边听边看,一路行来,见得军械堆积如山、粮谷囤围重重,慨然而叹:“父亲大人和兄长为造就我司马家这一雄厚基业,可谓是苦心孤诣、艰辛卓绝!想来当年董卓意欲恃之雄踞天下而修建的那座六百里郿坞,恐怕也不能及我司马家这‘藏于九地之下’的绝世洞仓!”
  司马朗在前面淡然而道:“如今天下初安,河北渐趋升平,你我终将纵横于朝廷官场之上,只怕这个洞仓一时也用不上了。不过,将来时势变幻莫测,若有意外之变与可乘之机,这洞仓仍不失为我司马家异军突起的根据之地……”
  他忽又转脸朝向司马懿,仿佛忆起了什么似的,缓缓道:“当年为兄携本郡子弟兵——两万坞丁投在曹司空麾下,这些人的名簿还在为兄的手里。他们都是我司马家的亲族死间①,亦是我司马家潜伏于曹氏内部的一支隐形大军……如今,这两万司马家的子弟兵当中,已有一百八十九人担任了百夫长、有七十二人做到了偏裨将校之职。二弟,你要切记,我们日后对这些人要更加用心地百般笼络,他们都是我司马家在关键时刻可以动用的秘密力量啊!”
  到了这一刻,司马懿才不得不为父亲与大哥的处心积虑、深谋潜行而佩服得五体投地:父兄二人在无形无声之中,已在朝廷上下、曹氏内外“巧布妙棋、暗植势力”,做到了“藏器于密、伏戎于莽”,一朝顺时崛起则必是势不可遏!看来,自己在灵龙谷紫渊学苑求道习术的那四五年间,父亲大人和大哥亦在家乡为我司马一族“养精蓄锐、后发制人”的宏图大业,始终在固本强基、勤耕不辍啊!这一份数年如一日的艰苦卓绝,是何等的难能可贵啊!一想到这里,司马懿的眼眶不禁一片潮湿。
  拾级而上,曲径盘绕,到得一洞壁之前,一扇朱红宫门屹然而立。只见门上悬挂着一块碧玉匾,上面镌刻着四个龙飞凤舞的金字——“琳琅洞天”。
  “这就是我司马府的藏宝洞了。”司马朗上前一摁机关,那扇朱红宫门缓缓向左移了开来,发出一阵滚雷般的隆隆声响。刹那间,千百道金虹绮霞、祥光瑞气缭绕飞舞而出,从他俩的顶上、脚下、身畔辉映而来,令人神驰目眩!
  司马懿微微眯着双眼,往里静静看去:洞仓之中,整箱整箱的珠翠玉器、珍稀宝物堆积得像金山银海一般,密密匝匝、绵绵阔阔,一眼望不到尽头!而且,那里面珠宝器玩之堂皇精致、珍稀华丽,实在是司马懿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司马朗在一旁瞧着司马懿,却见他向内环顾扫视一番后仍然面色淡定如常,轻轻叹了一口气,转头而道:“古语有云:‘五色令人目盲,五宝令人心盲,难得之货令人行妨。’这些奇珍异宝,不过是损人志气、耗人心智的桎梏之物罢了!父亲大人和兄长何必汲汲于搜集它们?我司马家志向恢宏、包举宇内,岂会以做个金玉满堂的富家翁为囿?”
  司马朗听得司马懿此言,不禁频频颔首,迈步走进洞仓之中,拈起一块光华灿然的鸾形玉玦,拿在手中慢慢把玩着,悠悠而道:“二弟淡泊宁静、理欲分明,不为金银珠宝所迷,实是修为精纯、难能可贵!还是二弟看得透彻啊!《道德经》有云:‘金玉满堂,莫之能守。’你可知道这洞仓里的珠宝珍玩是从何而来的?——都是当年董卓从洛阳城中搜刮而来的,他怕被人发现,就把它们埋在洛阳城郊地窟之中。后来,父亲大人和为兄从貂蝉口中得知这个秘密,便派人将它们悄悄挖掘了回来……正所谓‘金钱如陷阱,珠宝似桎梏’,唯贤者能拒之防之,而圣人能操之用之。贪欲是许多人心中最大的弱点,而这些金银财宝恰恰是对付他们的最佳武器!日后你我兄弟驰骋官场之际,这些被你视为粪土的珠宝珍器还是大有用处的。”
  “不过,对这些金银珠宝的作用,大哥你也不要太过高估了。大概只有庸才俗士才会为此而心动,像荀令君、孔大夫这样的清峻高逸之杰必不会为此所动!”司马懿瞧了瞧面前地上放着的那一大堆七彩玛瑙,淡淡地说了一句。
  “呵呵呵……凭这些金银珠宝就想迷惑荀令君、孔大夫那样的高洁之士,自然是不可能的。但是,还是可以用来和他们联络感情的嘛。关键是你这个礼物要送得巧、送得妙、送得恰到好处!”司马朗一边说着,一边往洞仓里寻视而去,“为兄记得荀令君颇好薰香自洁,那么他对上好的香器自然是欢迎有加的了。二弟,你瞧那座孝武大帝的御用之宝、宫廷极品紫金博山炉怎么样?荀令君见到它应该会满意吧?”
  司马懿顺着司马朗的手势所指仔细看去:只见一座高达六尺、紫光灿烂的博山炉在那边岿然耸立,端的是雄浑肃穆、典雅庄重、气象非凡!整座金炉的形体底宽顶尖,状如叠叠峰峦,宛然便似神话传说中的海岛仙山——瀛洲博山,在炉体上的山峦交际之处镂有无数的珍禽异兽、琼花瑶卉,山腰间还雕着六七位栩栩如生的仙君高士,在苍松之下或坐或立,吟啸论道,对弈交语。而炉顶的峰尖之上,则立着一只引颈长鸣、展翼欲飞的凤凰,而那缕缕烟气便从那凤喙孔中飘溢而出。
  司马懿一眼便断定这紫金博山炉,确是当年汉武大帝刘彻心爱的御用之宝。这宝炉的来历论起来还是一个传奇:原来,汉武帝晚年之时嗜好求仙访道,欲得长生不死,曾经巡游东莱海边,望见海市蜃楼之奇景,以为乃仙家所居之博山,于是回京之后亲绘山景图,召集能工巧匠以上品紫金按图铸造,终于制成了这座精致绝伦、华美无双的紫金博山炉。汉武帝常用此炉焚香而薰,坐于一旁欣赏其香烟升腾之美景,只觉有如瑞气缭绕,自己亦似置身于若梦若幻的海域仙境之中,妙不可言。所以,天下喜好焚香、薰香的贤人雅士,无不视此紫金博山炉为梦寐以求之极品,纷纷以重金悬购而终不获。而今,司马朗竟因邂逅貂蝉而获之,实乃天降奇遇也!
  “大哥,唯有这样的仙家宝贝,才能配得上荀令君这样的大圣大贤!”司马懿缓缓走近那紫金博山炉,伸出手来在炉身锃亮的表面上轻轻抚摸着,啧啧而叹,“若是将它赠给荀令君,荀令君自然应该是很高兴的了!”
  第1卷 第07章 装瘫拒入曹营,密谋大计 第044节 温柔乡,英雄冢乎?
  一双如雪玉雕琢成的纤纤素手伸了过来,抚在司马懿双腿的肌肤之上,顺着血脉筋络的流向,轻轻地按压了起来。
  “呼——”倚坐在榻床之上的司马懿眉头舒展,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感到张春华玉掌按摩之处,一股舒适之感顿时涓涓而生:“春华……真是难为你竟学来这筋脉按摩之术治疗懿这风痹之症……”
  “夫君,只要能使你身体康复,这区区小事又算什么?我们粟邑县的赵大娘是远近闻名的按摩能手,春华若是能将她的高超技巧都学全了,那么夫君这风痹之症便一定可以手到病除。”
  在轻柔的话声中,张春华那双玉手温柔地、耐心地按遍了司马懿的下半身——修长的手指更是有如细细的灵蛇一般,逐块逐块地揉捏着他的肌肉和血脉。
  一股热流缓缓冒了出来,司马懿只觉得自己的骨头似乎都要酥化了——尤其是当张春华的手指有意无意按摩到他的大腿根处之时,他那里的肌肉便禁不住如同触电一般紧绷了!
  不好!他狠狠地咬了一下舌头,让剧痛冲散了自己的浮情荡欲,灵台顿时一片清明:“春华——你也有些累了!停手休息一下罢。”
  张春华娇娇柔柔地“嗯”了一声,慢慢收回手去,仰面与他脉脉而视:看得出来,这一番按摩很是耗去了她不少体力,她的额角和鼻尖都沁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也许,真的过不了多久,为夫的这场风痹之症就会被你的纤纤巧手给按摩好了。”司马懿知道自己假装风瘫的这件事儿,不能对她刻意地瞒得太久,便趁着今天这个机会巧妙地给她先行铺垫一番,以免她日后知道真相后会有猝不及防的突兀之感。他继续说道:“春华,你还别说——为夫下半身的这些僵麻不仁的筋络肌肉,今天经过你这一番精心按摩,还真的隐隐有了一些舒活的感觉了。”
  “真的吗?”张春华一双杏眼睁得大大的,满面惊喜地说道,“那真是太好了!既然是这样,今后妾身每隔一个时辰就给夫君你仔细按摩一次,争取早一点儿让你的双腿恢复知觉,恢复行动。”
  “那……只是苦了你了……”司马懿微微含笑向她言道。
  “夫君总是对妾身这么客气!这些事,都是妾身应该责无旁贷地去做的啊?”张春华双颊一红,有些娇羞地说道。
  司马懿莞尔一笑,然后脸色一凝,却将目光投向了榻床旁边桌几上放着的那一卷卷帛书信函——司马朗每隔三天都会从许都给他寄回来关于朝廷内外军国大事的要情简报。靠着阅览这些简报,司马懿便能“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了!
  张春华会意,从桌几上拿起一卷帛书信函,轻轻展开,柔声念道:
  二弟:近来无恙乎?父亲大人安好乎?府中诸事妥当乎?诸弟学业有进乎?为兄甚为挂念,一切还请二弟善为操持。近日曹司空因天旱粮乏,无力与河北袁氏相支,欲趁袁绍官渡一败之后龟缩怯退之际,南征荆州刘表以定后方……
  “停!——”司马懿听到这里,不禁一声轻呼,止住了张春华。
  张春华从帛书信函上抬起头来看向他,目光里一片诧异。
  司马懿却毫不理会这些,双眉微蹙,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深深思索中一时不能自拔。过了半晌,他才喃喃自语道:“曹司空此举有些失策——刘表性慢而心多,不过一守家之奴耳,纵在后方也无甚可惧之处;倒是这袁绍败逃邺城之后,倘若缓过气来,再得高人指点,收拾人马,重整旗鼓卷土重来——只怕危害更大!善用兵破敌者,能审虚实之势、校轻重之权、量缓急之宜、度先后之节。论危害,则袁绍为重、刘表为轻;论当灭,则袁绍为急、刘表为缓;论敌势,则袁绍胆破已为虚、刘表固守而为实——曹司空此刻须当再接再厉、乘胜出击、一举歼灭河北袁氏才是上上之策!”
  说罢,他又转头瞧向张春华,道:“你且将大哥这信函继续念下去,瞧瞧最终曹司空是如何决定的。”
  “好的。”张春华又拿起那信函慢慢念道:
  ……曹司空遂召集群臣朝议此事,钟繇、郭嘉、贾诩等均以为此举尚可,唯有荀令君进言谏道:‘如今袁绍新败,其众离心离德、溃不成军,司空大人宜乘其困,一举而底定之;倘若司空大人轻弃兖州、豫州之要冲而远赴荆州征伐,则只怕袁绍乘虚而尾袭司空大人身后,届时未免有噬脐之悔也!’曹司空闭门慎思数日,终于采纳了他这番谏言,决定半月之后挥师而上,再剿河北……
  司马懿听着,这才渐渐舒展了眉头,深深赞叹道:“荀令君谋无瑕疵、算无遗策,而曹司空又能以赫赫之尊而屈己从人、从善如流——看来,这靖平四海、中兴汉室的大业,在他俩的通力合作之下,已是指日可待了!”
  “夫君如此夸赞和推崇曹司空、荀令君,其实是你自己太过谦虚了。依妾身之见,夫君你的深谋明断、雄才大略丝毫也不在他二人之下!”张春华却将手中信函一卷,看着他正色而道,“其实妾身也是有些懂得夫君的心思的:你一心想效忠汉室,却又不愿屈身依附于某个权臣而失了自己的清峻之节,所以一直按兵不动,甘愿在河内郡当一个小小的上计掾以观时变。否则,以夫君的聪明才智,早就已经飞黄腾达了!有些事,夫君是不屑而为的。然而,妾身也要提醒夫君一下,当今汉室宗族之中,其实并无一人可以济事。刘表据荆州之险,仅能勉力自保,不图进取,坐以待毙;刘璋固守巴蜀,虚拥兵众,却无远志,不足以成就大业;刘备雄心勃勃,却乏治军安民之才,身边又无良辅,终日游走四方,竟无立足之地。而各路诸侯拥兵自重,你争我夺,只为了‘权势’二字,谁又想到了天下苍生的安危?现在,多么需要一位胸怀大志、腹藏良谋、熟知天下利弊、善解民间疾苦、治国平天下的大英雄出来收拾乱世啊!妾身以为,夫君就应该成为这样一位英雄!”
  张春华的这番话,既夹杂着她悄悄听来的父亲张汪平时对时局的观察之言和对司马懿的评价之语,又饱含着自己对司马懿的真挚期许,虽有不尽不实之处,但竟也让司马懿听得热血沸腾、兴奋不已——他兴奋的是她能有如此的高见和抱负,居然和自己的夙愿不谋而合!从这一刻起,他开始对张春华刮目相看了。
  然而司马懿又是何等深沉隐忍之士!他暗一沉思,心念倏定,假装长叹一声,摇了摇头,用手抚着那僵直如木的双腿,黯然而道:“春华妹子,你看为夫这般情景,自救尚且不易,又谈何匡时济世、治国平天下啊?”
  “夫君勿忧。春华一定千方百计治好你的腿疾。”张春华静静地凝视着司马懿的面容,坚定有力地说道,“倘若天不遂人愿,夫君亦可安坐于轮椅之上,指挥若定,自能经邦定国!春秋时期的名将孙膑不也是双足被废吗?但丝毫无碍于他智计百出、辅齐削魏,终成赫赫功业!”
  司马懿听到此处,只觉眼眶一热,泪珠儿几乎便要奔涌而出了!
  第1卷 第07章 装瘫拒入曹营,密谋大计 第045节 袁绍兵败身亡
  这天夜里,万籁俱息。张春华打发了下人们尽行回房歇息,然后端着一盘茶点进了卧室,准备服侍夫君读完典籍之后好好睡下。
  她刚一推开室门,只见里面一团漆黑:“夫君!你怎么没点灯啊?”她轻呼了一声,便去摸索屋角的灯台,慢慢地她的双眼也适应了室中的黑暗:却见模模糊糊之中,那方榻床之上竟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人影!
  “你……你是谁?”张春华立时吓得秀眉倒竖,骇然失声之际,当啷一响,手中的托盘跌落在地,杯儿碟儿的全被摔碎!
  “是我。”司马懿的声音徐徐传来,显得那么清晰而又沉笃,仿佛他已在这黑暗之中等了她许久许久。
  “夫……夫君!你……你身上的风痹之症难道这么快就……就好啦?”听出了是司马懿的声音,张春华刚才那颗被唬得怦怦乱跳的心这才渐渐安定了。她心神一安,禁不住便要奔上前来搂住他看个究竟——她举步间倏一转念,即又疑云大起,伸手去摸索着要点燃灯烛:“那这真是太好了!且让妾身先点亮灯烛瞧一瞧你……”
  “不要点灯。”司马懿缓缓从榻床上长身而起,稳稳地迈着方步,径自向她慢慢走近,“为夫希望自己已然康复的这个秘密,暂时只有你和父亲大人、大哥知道。”
  “夫……夫君!”张春华怔了一怔,忽地一下扑在他怀里,嘤咛一声,双手紧抱着他的腰身,已是惊喜得泪如珠下,“太好了!太好了!你放心,妾身一定听你的话,不会把这个秘密乱讲出去的……”
  “这段日子真是苦了你了。”司马懿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张春华那流云般柔润光滑的秀发,语气里溢满了深深的感激,“为夫能得到春华你这般的钟情与奉献,真是三生有幸了!……其实,为夫让你保守这个秘密,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啊……”
  “夫君的苦衷,妾身能理会的!夫君大概是害怕你这风痹之症康复的消息一传出去,就不能再躲避曹司空的征辟了吧?”张春华仍是伏在司马懿的怀里,柔声款款而道,“夫君定是鄙弃曹司空身为阉宦之后,出身不清不正,而始终不屑屈节于他吧?”
  司马懿听了,在心底暗暗一笑:春华心思灵动,到现在却还拘于古板之见——曹司空纵是宦官之后,但他那一番赫赫夺目的光环早已掩盖了他出身不正的阴影,那么多的贤人名士纷纷投奔于他,自己岂会在意他的门第渊源?自己目前徘徊观望而不响应他的征辟,更多的是在权衡算计“去”与“不去”之利弊得失,哪里还会顾及投身于他的是非之论?但是,此刻面对张春华,他还不能把这一层意思说破,便假装与她深有同感地叹了一口长气,道:“是啊!曹操乃宦官之后,出身卑贱,为人太重权谋而轻道德、太重法家之术而轻儒家之道……君子立身处世,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为夫宁可隐居以养志,亦不愿屈节于他……”
  张春华听了他这番言语,脸上甜甜一笑,柔声而道:“春华最敬佩的就是夫君能够于乱世之间清峻高洁、守道不移、卓然自立。这才是一番堂堂正正、磊磊落落的奇男子、伟丈夫之大气象!”
  某日中午,司马懿正在书房里看司马朗从许都寄回来的军国要情讯报,蓦地砰的一掌拍在榻床扶手之上,慨然而叹:“想不到袁本初一方霸主,竟自落得如此下场!”
  坐在榻床一侧为他静静沏茶的张春华回过头来,诧异地问道:“怎么?袁绍已经被曹司空擒住了吗?”
  “大哥来函中讲:袁绍自官渡一败之后,锐气尽消,自去年以来与曹司空交兵之际又屡战屡败,终于志沮力竭,呕血而亡!而他的两个儿子现在竟乘其父尸骨未寒之际,为争夺嗣子之位而内讧起来……唉!袁氏之势尽矣!”司马懿的眼睛仍然盯着那帛书上面,徐徐而道,“袁绍一死,河北之患即可彻底平定矣!朝廷苦战数年,如今大功告成,可谓升平有望了!”
  “唉……没想到袁绍据地数千里、拥兵近百万,势倾天下,只在两三年间便身亡族败,一败涂地。”张春华也深有感慨地言道,“难道是天意弄人——冥冥上苍在颠倒拨弄他这一切兴衰成败的游戏么?”
  “春华,你这话可讲得有些偏了。古语有云:‘天虽降厄,君子但执其理,理既得,则厄亦自消;变固难防,君子但守其道,道无失,则变亦可驭。’冥冥天意纵然瞬息万变,但我们亦能执理守道、凝志聚气、不屈不挠而应制于无穷。所以,你将袁绍之败归于天意拨弄,实在是本末倒置——依为夫看来,袁绍之败,纯系他自身人事不尽而致。”司马懿缓缓将帛书信札放在了榻侧,正视着张春华,侃侃而谈,“为将之道,须得身负‘四有’之诀:有自知之明,有知人之智,有自胜之强,有胜人之力。有自知之明,才能行无遗过;有知人之智,才能因敌制变;有自胜之强,才能屡挫屡奋;有胜人之力,才能威行海内。否则,任你兵虽精、势虽众、地虽广,亦是虚而不实、脆而不坚,一蹶而不可复振,一败而不可再起——岂有他哉?袁绍志衰气弱、器小量狭,区区官渡一败之耻痛尚不能忍,怎能成就霸王之业?本来他伺机反噬的机会还是颇有不少的……然而,他既连基本的自信之心、自强之志都已彻底崩溃,哪里还能咬紧牙根坚持到最后的胜利?这一场大惨败,完全是败在了他自身的外强中干、脆而不坚之上,怨不得天意弄人!”
  张春华被他这一席话说得默默点头,沉默片刻道:“如今袁绍已死,河北指日可定——那位曹司空现在的势力可谓如日中天,夫君你若还想效忠汉室,只怕再也绕不过他这位威盖天下的大权臣了。”
  “唉!岂止是绕不过他……”司马懿的目光远远地望向了窗外的天空,瞧着半空中那一缕浮云被阵阵朔风吹得飞逝而去,轻轻叹道,“只怕过不了多久,司空府的征辟使者就会再次登门了。”
  第1卷 第07章 装瘫拒入曹营,密谋大计 第046节 曹操征辟,先礼后兵
  果然,五日之后,一行车队轩轩昂昂地径直驶到了司马府门前。从这十余辆马车之上下来的正是司空府里的一群征辟使者。他们给司马懿带来了一份曹司空亲笔写就的征辟之书以及丰厚的聘礼:两百匹锦绢、四百斗粮谷、一对青鸾玉璧和一箱珍典秘籍。
  这一次的征辟使者来头着实不小:首席使者竟是司空府西曹属大人徐奕。在东汉的官制之中,司空位列“三公”,是可以开府治事的,即独立建置一套机构班子。西曹署就是专门主管司空府内部官吏任免升迁的人事机构,而西曹掾便是西曹署的主官,西曹属则是西曹署的常务副官。徐奕是在官渡之战后被曹司空征辟入府的江东名士,素以观相鉴人而著称。很显然,曹司空让他带队前来亲自征辟司马懿,是怀着十分清晰的探查其虚实之意图的。
  当司马懿躺在榻床之上被牛金、司马寅抬入客厅,坐在客席首位的徐奕不禁深深皱起了眉头:这司马懿看起来似乎身上的风痹之疾仍未康复,他这般行动不便,如何还能应征入仕呢?只不过,他这番模样会不会是伪装出来的呢?这一点,一定要认真核实啊!否则,这一趟征辟之行如何向曹司空交代呢?……
  然而,这时不管司马懿是真的瘫了还是假装瘫了,徐奕先前暗自精心准备在肚子里的那一番说辞,还是要庄重地讲出来的。
  清咳了一声之后,徐奕指着客席上一位葛袍长者和一个黑衫汉子,向司马懿介绍道:“司马君,我等一行人是特地奉了曹司空之命,代他前来礼聘你出山入仕的。这位与本座同行的是内廷御医高湛先生,这位义士乃是护卫本次征辟车队的吴茂统领。”
  葛袍长者高湛、黑衫汉子吴茂闻言,都依礼向司马懿欠身示意。
  “诸位大人,请恕在下不能起身答礼了……”司马懿在榻床之上艰难地支撑着上半身,向他们三人一一还了躬身之礼。这几个并不复杂的动作竟让他累得又躺了下去,额角亦已微微见汗。
  徐奕见状,微微吃惊:这司马懿的风瘫之症居然会有这般严重?倘若果真如此,倒真是有些可惜了——刚才他与司马懿对视之际,隐隐感觉他双眸神光内敛有若渊潭涵珠,此乃志气充溢、才华韬蕴之异相啊!看来曹司空、荀令君、杨俊大夫对他青睐有加,果然不是虚而无据之浮夸啊!
  “司马君,依本座之见,曹司空实乃一位求贤若渴、好士不倦、从善如流的明公!你可知道因避乱客居江东的齐鲁高士华歆,只因曹司空欣闻其有高才之誉,竟不惜以武力胁迫孙权将军放他北归入仕……”徐奕心神一定,滔滔而言,“便是本座自己,先前亦有隐居养志逸世的独立之志,但一次偶然读到曹司空所著的一篇诗文之后,才幡然激奋而彻悟,终于应辟投在了曹司空府中……”
  司马懿听到这里,身子轻轻一震,抬头向他看来,目光里流露出深深的好奇询问之意来。
  “那篇诗文就是他数年前所写的《蒿里行》:‘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徐奕瞟了司马懿一眼,见他正认真听着,便继续说了下去,“这篇诗作中的忠义之气、仁厚之意,当真是沛然而溢、扑面而来!本座每一念及,便觉心有戚戚焉!人生在世,若是有幸遇得大人君子,须当与其同驰于道、共济苍生,奈何与山林禽兽而杂居乎?所以,司空大人的辟书一来,本座便欣然而赴,以为有若鱼之归水、鸟之入林也!”
  司马懿静静听着,频频点头不语。
  “另外,司马君,徐某对你在建安五年时任河内郡上计掾时‘铁腕执法,肃贪锄奸’的壮举亦有耳闻,一直是钦佩不已。”徐奕见司马懿神色隐有松动,便又娓娓而道,“你大概对许都城里的近况不甚了解——自今年年初以来,曹司空委托荀令君和毛玠大人典掌选举,刷新吏治,其所举用者皆为清正之士,虽于时有盛名而行不由本者终莫得进:正纲纪、明官箴,拔敦实、斥华伪,取忠直、弃贪秽,进冲逊、抑阿党,由此天下之士莫不俱以廉节自励,虽贵戚勋臣而舆服不敢过度,真可谓是‘吏洁于上,俗移于下,肃贪倡廉,弊绝风清’!司马君,面对这百年难遇的升平治世,你难道仍是无动于衷而隐卧不出吗?”
  司马君听了,心底暗暗激动不已:自己当初在河内郡上计掾之任上,迫于形格势禁不能一展抱负,如今曹司空、荀令君乘时而进、澄清吏治,确实圆了自己心中之宏愿啊!但是,北方尚未底定,自己的学术修养亦未臻圆融之境,一切还得从长计议啊!于是,他仍然只得装出僵卧病床的模样,微微颔首赞许而不肯明确表态。
  徐奕以为他心有所动,继续说道:“本座今日一见司马君,便知你实乃圆融通达、洞机应变之奇士,决非那食古不化的腐儒可比,绝不会一味固执门户出身之偏见而自障其目!你看,当今天下,荀令君乃千古一圣,杨太尉居清流之冠,孔大夫为高世之才,他们尚与曹司空交游共事、相得甚欢,我等晚生小辈又岂可自缚于流俗之见?况且,司马君之兄长司马伯达更是曹司空一向倚重的心腹能臣。礼法有云:‘弟从兄行。’以孝悌之义言之,司马君亦当进司空府为你兄长分忧担责。”
  “徐大人言出至诚,如此殷勤开解在下,在下感激不尽。”司马懿终于缓缓开口讲话了,“而且我家兄长也多次来函开导教诲过在下,在下早已有心投身曹司空门下效劳,但自己这身体实在是不争气啊。”说罢,他目光一收,看着僵直如木的下半身,面现凄然之色,似是被哽住了一般,不再多发一言。
  徐奕瞧得他脸上悲痛之情似乎是真,微一转念,便回头向坐在自己左侧的御医高湛示意道:“高御医,司空大人此番请您前来,就是希望您能为司马君细心诊断一下他所患的风痹之症症状究竟如何?断一断可有治愈之方,有劳您上前一诊。”
  那高湛自司马懿进入客厅以来,便一直在暗暗观察打量着他的病情。现在听得徐奕如此吩咐,他就从身后推过一个一尺见方的牛皮箱匣来,提在手中,起身向司马懿所躺的榻床走去。
  吱的一响,打开牛皮箱匣,高湛从里边拈出了五六根银亮的长针,夹在右手指缝之间,坐到了司马懿的榻沿上,左手缓缓伸出,在他的双腿肌腱之上不重不轻地揉捏起来。
  见此情形,司马寅站在榻旁不禁微微变了脸色,暗暗侧眼一瞥另一侧站着的牛金,却看到他脸上竟是若无其事一般。
  司马懿却仍是那么懒懒地半躺在榻床之上,任高湛的左手沿着自己的腿膝一路揉捏下去,竟如木头人一般全无反应。
  突然,高湛的左手在司马懿右膝的环跳穴处蓦地一停,按住了穴位周围的肌肉——然后他右手倏地一动,众人只见得银光一闪,一根细细的长针已深深扎进了司马懿的环跳穴之中!
  “不好!”司马寅在心头暗呼一声,心都被提到嗓子眼儿上——然而,他低头一看,却见司马懿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银针扎在他右膝部穴位上一晃不晃,右腿依然僵直如木,毫无反应。
  高湛也不作声,右手又是忽起忽落,银光闪闪之际,司马懿的双腿五六处重穴之上都在转瞬间扎上了银针!
  可是,他这一双腿脚仍然像失去了任何知觉一般,似乎一点儿也感受不到任何的刺激与颤动。
  高湛这时才罢了手,他自己好像因为这一连串剧烈而迅疾的动作损耗了不少体力,伸手揩了揩额角的汗珠,然后静静地观察起司马懿的反应来。
  过了许久,他看到司马懿仍是毫无知觉,便问他道:“司马君——老夫这几针扎下来,你双腿可有什么感觉?痛么?痒么?发胀么?”
  司马懿闭上双目努力地体味了片刻,方才睁开眼来,摇了摇头,有些黯然地答道:“高御医……在下这双腿就好像根本没长在自己的身上一样……您的银针扎进来,在下没有任何感觉……”
  “唔……”高湛神情有些凝重地微一颔首,然后轻轻拔掉那些扎在他腿膝穴位之上的银针,放回了自己的牛皮箱匣之中,缓步退回到徐奕身侧的席位上坐下。
  “高御医……”徐奕转过头来有些急切地向高湛问道,“您瞧司马君的这风痹之疾……”
  “司马君所患确是风痹之疾。”高湛十分肯定地答道,“而且他这风痹之疾还十分严重:双腿脉络壅塞、血流不通,只怕是神针国手也难医好啊。”
  “唉……”徐奕听罢,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满面痛惜之色地说道,“天生奇才于斯人,而又降下恶疾以绊之——实乃世间大不幸之事也!司马君,徐某今日好生为你惋惜。”
  “不过……”高湛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疑点,终于还是忍不住吐露出来,“徐大人,这事儿也有些奇怪之处,司马君确是身患风痹之疾无疑,只不过他的腿部肌腱竟丝毫未曾萎缩——高某刚才按捏之下,仍能感到他的肌肉颇有弹性与活力。”
  “这……这又是怎么回事?”徐奕听了,急忙又问,“这么说来,他的风痹之症还是可治的?”
  高湛对他的问话却只能报以一脸的苦笑。
  司马懿这时才开口慢慢说道:“诸位有所不知,家父这几年来为了帮助在下早日康复,特地从邻县请来了名医高手,每天都要给在下进行舒筋活血的全身按摩……他这也是身为人父而勉尽人事以慰在下之心罢了。唉,在下遭此天降恶疾,纵有报国尽忠之心,却无振翼奋翔之资,一切都成梦幻泡影矣。只能听天由命、终老庐下了。”
  “唉……司马君不必自悲。”徐奕闻言,心底一阵怆然,安慰他道,“万事皆有转机,祸福变幻无常——以司马君之大才与大福,他日定能化险为夷的。”
  高湛却在一旁连连点头称道:“哦……原来你每天都在进行舒筋活血的按摩啊!这就对了!难怪司马君的肌肉保养得这么好……说不定,真如徐大人所言,有朝一日天降奇迹亦未可知!”
  这时,坐在他左侧的征辟车队侍卫统领吴茂远远望了司马懿一眼,只是从鼻孔里冷冷哼了一声,脸上犹有不置可否之色。他倒是不会怀疑高湛会为司马懿掩饰造假,而是他遵照曹司空的密令,自有一套秘密手法来探查司马懿究竟是否在装病不起。只不过,眼下,并不是他出手试探的最佳时机。
  徐奕终于率先起身,领着高湛、吴茂等离席而立,向躺在榻床上的司马懿告辞道:“司马君,勿沮勿丧,请好生休养调治。我等今日已将曹司空殷勤纳贤之意转达,即刻便返回许都复命。你的一切情形,我等会向曹司空据实禀明——曹司空爱才心切,说不定还会赐以轩车轮椅,如齐王聘孙膑一般前来征辟你入仕呢。”
  “在下何德何能,怎受得起曹公如此美意盛礼。”司马懿在榻床上闻得徐奕此言,顿时抚胸而泣、涕泪横流,直到徐奕等人皆辞别出门离去之后仍倚在榻背之上哀不自胜。
  客厅之内,终于只剩下了牛金、司马寅二人陪伴在他榻旁。过了片刻,司马懿才收泪而止,慢慢抬起头来,满面悲容早已一扫而光,代之而来的是一派凝神冥思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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