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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儿流浪记

_20 埃克多·马洛 (法)
  “我摸到的尽是雪。”
  处境十分可怕,我的师傅很可能迷路了,这儿肯定不是他要寻找的采石场。
  我对维泰利斯说,我摸到的只是一片积雪而不是车轮印子。他等了等,没有回答我什么,尔后,他再次摸摸墙壁,从这一头摸到那一头,卡比对这一举动感到莫名其妙,不耐烦地狺狺狂吠。
  我跟在维泰利斯的背后。
  “需要再往远处找一找吗?”
  “不用了,采石场用围墙围起来了。”
  “是围起来了。”
  “有人把入口处堵住了,没有法子进去。”
  “那……”
  “那怎么办,是吗?我一点也不清楚,死在这里啦。”
  “唉,师傅!”
  “喔,你不会死的,你还年轻,生命会使你挺得住。来吧,咱们走,你走得动吗?”242
  “您呢?”
  “当我走不动时,我会象一匹老马似的倒下去的。”
  “我们上哪儿去?”
  “回巴黎去。我们一见警察就让他们把我们抓到警察局去,我真不愿意这样做。但是我不想让你冻死。走吧,我的小雷米,走吧,孩子,勇敢点!”
  我们顺着原路往回走。什么时候了?我一点也不知道。我们慢腾腾地走了好长时间,也许已是午夜,也许已是凌晨一点,天空依然是蓝黑色的,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稀疏的星星,显得比通常更加渺小。寒风不止,越刮越猛,一路上卷起满天飞雪,打在我们的脸上。我们路过的人家,大门都紧闭着,屋内没有一丝亮光。我似乎觉得,睡在热被窝里的人,要是知道我们冻得这副模样,一定会为我们打开大门的。
  我们走得快的话,还可以抵御寒冷。可是维泰利斯气喘吁吁,步履困难,他断断续续地喘着粗气,好象则奔跑了一阵突然停了下来似的。我跟他说话,他也不应声,只对我吃力地做了个手势,意思是他已没有说话的力气了。
  我们从乡村又回到了市区,也就是说,我们在两道墙中间走着,墙头上稀稀落落的挂着几盏路灯,晃来晃去,发出破铁片的响声。
  维泰利斯站住了,我知道他真的走不动了。
  “我去敲人家门好吗?”我问。
  “别去敲,人家不会给我们开门的,这儿住的都是花农和菜农,这个时候他们才不会起来呢,还是往前走吧!”
  维泰利斯是力不从心了,他仅仅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
  “我得歇一歇,”他说,“我支持不住了。”
  刚巧在一道栅栏上有一扇敞开的门,栅栏里堆着一大堆肥料,堆得比栅栏还高,这种景象在菜农家是常见的。风吹着吹着,把覆盖在上面的第一层麦秸吹干了,撒了一地,路上和栅栏脚下堆了厚厚的一层。
  “我在那儿坐一下。”维泰利斯说。
  “您以前说过,假如我们坐下来,就会挨冻起不来了。”
  维泰利斯不回答,他示意我捡起麦秸,堆在门口。与其说他坐下,还不如说他是倒在草垫上了。他的牙齿在咯咯作响,浑身哆嗦。
  “再拿点麦秸来。”他对我说,“这肥料堆可以给我们挡风。”
  肥料堆可以挡风,一点不错,但它不能避寒。我把所有能捡来的麦秸堆成一堆,然后走到维泰利斯身边坐下。
  “紧紧靠在我身上。”他说,“你把卡比放在胸口,它会给你一点热气。”
  维泰利斯是个有经验的人,他懂得:在我们这种境况下,寒冷可以把人冻死。他之所以敢冒这个风险,一定是因为他已累得筋疲力竭了。
  他的确累垮了。半个月以来,他每晚都是在极度疲劳的情况下躺下的。他因长期的挣扎、缺衣少食和年迈体衰而耗尽了气力。这最后一次的劳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严重,使他没有力气再支撑下去。
  维泰利斯对自己的情况了解吗?我压根儿不清楚。当我抱着麦秸回来紧靠他的身子时,我觉察到他贴着我的脸亲我。唉!这是他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亲吻我。
  轻微的寒冷会使那些上床睡觉的人打个哆嗦,暂时赶走了他们的睡意;持续的严寒会把露天歇宿的人们冻僵。我们的情况就是这样。
  我因极了,刚把自己的身体靠着维泰利斯蜷缩起来的时候,眼睛就合上了。我想使劲睁开眼睛,但不顶事,只好拼命掐自己的胳膊。可是,我的皮肤已经麻木,尽管我使劲地掐,也只是稍稍感觉有点痛。忽然,我的心头感到一种震动,它使我恢复了某种程度的知觉。维泰利斯背靠着门,困难而又急促地喘着断断续续地粗气。卡比夹在我的两腿中间,贴着我的胸口,早已睡着了。北风不停地从我们头顶上刮过,把碎麦秸掷捲到我们的身上,好象枯叶从树上坠落下来一样。街上没有一个行人,近处,远处,四周,都是死一般的沉寂。
  沉寂使我害怕起来了。我害怕什么呢?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一种模模糊糊的恐惧掺杂着哀伤,使我双眼充满泪水,我似乎觉得要死在这里了。
  一种将要死去的念头,把我带回了夏凡侬。可怜的巴伯兰妈妈!在死之前再也见不到她了!再也见不到家了!再也见不到我的菜园了!这时候,出现了一种我无法说清楚的奇怪的幻想,我发现自己正在这个菜园里,太阳欢乐地、暖融融地在天空照耀着,长寿花开着金黄色的花朵,树林中的山鸟啁啾婉转,小溪欢唱着在卵石上流过,巴伯兰妈妈正把刚从小溪里洗出来的衣服晾在带刺的篱笆上。
  突然,我的思绪又离开夏凡侬,飞向天鹅号游船。阿瑟躺在床上,米利根夫人醒着,听着风的呼啸,她正在思忖:象这样的大冷天,雷米会在什么地方呢?
  尔后,我又合上眼睛,我的心麻木了,我似乎已失去了知觉。
第十九章 丽丝
  当我醒来时,已睡在床上,明亮的火焰照耀着我躺着的房间。
  我不认识这间屋子。
  我更不认识我周围的人:一个上身穿着灰色外衣、脚穿黄木鞋的男人和三、四个孩子,其中有一个五、六岁大的女孩正惊讶地看着我,她那奇异的眼睛好象会说话一样。
  我坐了起来。
  他们在我身边忙开了。
  “维泰利斯呢?”我问道。
  “他是问他的父亲在哪里。”一位年轻的姑娘解释道,看上去她是这一家的大女儿。
  “他不是我父亲,是我师傅。他在哪里?卡比在哪里?”
  维泰利斯如果是我父亲的话,他们一定会用婉转的方式踉我谈起他;可是他既然只是我的师傅,他们就觉得应当直截了当地把事情的真相讲给我听。下面就是他们告诉我的事情的经过。
  我们原来蜷缩在一个种花人家的门洞口。凌晨两点左右,花农开门去市场,发现我们睡在麦秸堆里。开始,他喊我们起来,好让车子通过。我们两个人谁也没有动,只有卡比汪汪地叫着,护卫我们。他拉拉我们的胳膊,想摇醒我们,我们依然没有动弹。于是他认为发生了严重的事情,急忙拿来一盏灯,发现维泰利斯已经死了,是冻死的;我比维泰利斯好不了多少。不过,亏得卡比睡在我的怀里,我的胸口还有一点热气,我还有一口气,活下来了。然后,我被抬到花农的家里,他们把一个孩子叫起来,腾出床位,让我睡到他的床上。我几乎象死人一样,整整躺了六个小时,血液循环恢复了,呼吸有力了,刚刚苏醒过来。
  尽管我的躯体和精神是多么的麻木,我仍然可以清醒地理解我刚才听到的这些话的全部含义,维泰利斯死了!
  是那个穿衣上衣的男人,也就是那个花农给我讲述这段经过的。在他说话的时候,那个目光惊讶的小姑娘一刻不停地看着我。当她父亲说到维泰利斯已经死去时,她一定听懂了,并且迅速预感到这噩耗给我带来的打击。她一下子离开她待着的地方,向她父亲走去。她一只手抓住她父亲的胳膊,一只手指着我,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这不是人的语言,而是温柔的、充满同情的叹息。
  况且,她的动作是那么富有表情,因此无须用言语加以补充。在她的动作和眼神里,我觉察到了她那发自内心的同情,这是我和阿瑟分别以来第一次体会到的难以形容的信任和亲切的感情,正象巴伯兰妈妈在亲我之前瞧我的神态一样。维泰利斯已经与世长辞,我是个被遗弃的人。然而我并不感到孤独,维泰利斯好象仍在我的身边。
  “嗯,是呀,我的小丽丝,”老爹俯身对他女儿说,“这事会使他难过的,不过总得跟他讲实话呀,我们不讲,警察也要告诉他的。”
  他接着讲下去,把他们怎样去通知警察,维泰利斯又是怎样被他们抬走,以及我被抱在他大儿子亚历克西床上的事,全都告诉了我。
  “卡比呢?”他一停下来,我就问他。
  “卡比?”
  “是呀,就是那一条狗。”
  “不知道,失踪了吧。”
  “它跟着担架走的。”一个孩子说。
  “邦雅曼,你看见了?”
  “我想是的。卡比耷拉着脑袋,跟在抬担架的人后面,它几次想跳上去。让它下来时,它发出悲哀的叫声,嚎叫着。”
  可怜的卡比!为了博得观众的一笑,这个杰出的滑稽演员,不知曾有多少次装出一张哭丧着的脸,呜咽着去参加装假死的泽比诺的葬礼,连那些老噘着嘴巴的小孩子,也被它逗得笑疯了。
  花农和他的孩子让我独自待着,他们走开了。我下了床,但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尤其不知道该做什么。我只是下了床。
  我的竖琴搁在我躺着的床脚边,我拿起坚琴,斜背在肩上,走进花农和他孩子们的房间。该走了,可是到哪儿去呢?……我心中无数,只觉得应当走……于是我起步走了。
  刚才当我在床上醒过来的时候,我并不觉得怎么不舒服,只感到四肢酸痛,头热得不好受。可是一站了起来,我觉得自己马上要摔倒了,不得不扶住椅子。我歇了歇,推开门,站在花农和孩子们的面前。
  他们围着饭桌,正在喝菜汤。饭桌靠近一个大壁炉,壁炉里燃着柴火。
  汤的香味沁入我的心肺,我忽然想起从昨天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一点东西呢。我晃晃悠悠的,差一点昏厥过去,这种不舒服的感觉肯定已经全部反映在我的脸上。
  “孩子,你不舒服吧?”花农用充满同情的语调问。
  我回答说,我的身体的确感到难受,如果允许的话,我想在火炉旁坐一会。
  然而,我急需的并不是火炉,而是食物。火炉没有使我振作精神,而汤的香味,勺子碰在盘子上发出的响声,吃饭的人的咂嘴声,使我感到更没有力气了。
  如果我勇敢点,我真想要一盘汤!但是,维泰利斯没有教过我伸手要东西的习惯,天性没有把我造就成乞丐,我宁肯饿死也不会说出“我饿了”之类的话。为什么?我说不清。也许是因为我从来也不曾向人要过我无力归还的东西。
  那个目光惊讶、缄默不语、她父亲叫她丽丝的小姑娘,就坐在我的对面,她不吃饭,凝神地望着我。她突然从饭桌旁站起来,端上满满一盘汤。送到我面前,放在我的膝盖上。
  我的嗓子已说不出话来,我有气无力地做了个感谢的手势,但她父亲不让我这样做。
  “拿着,我的孩子,”他说,“丽丝说要给,那就给定了。要是你愿意的话,喝了这一盘后还可以喝一盘。”
  哪有不愿意的!没有几秒钟,一盘汤就喝完了。丽丝站在我面前,眼睛凝视着我。我放下勺子,她立刻叫了一声,这一次可不是叹息声,而是一种满意的喝彩声。然后,她拿起汤盘,递给她的父亲,请他再盛一盘。等汤加满后,她微笑着又给我端了过来。她笑得那么甜,那么暖人心怀,尽管我当时很饿,一时都没想到马上去接汤盘。
  跟第一次一样,汤三口两口就喝了个精光。这一回,看我喝汤的孩子们不再是抿着嘴微笑,而是张着嘴放声大笑了。
  “好样的,我的孩子,”花农说,“你真是个小饭桶。”
  我一时被弄得面红耳赤。稍停片刻后,我认为说真话比让人笑话我贪食要好得多,所以我回答说,我昨天没有吃晚饭。
  “中饭吃了吧?”
  “也没有吃。”
  “你师傅吃了没有?”
  “和我一样。”
  “那他既是冻死也是饿死的。”
  汤恢复了我的元气,我站起来准备告辞。
  “你想到哪儿去?”老爹问。
  “我想走。”
  “走到哪儿去?”
  “不知道。”
  “你在巴黎有亲友吗?”
  “没有。”
  “你有老乡吗?”
  “没有。”
  “你在哪儿落脚?”
  “我们是昨天晚上到的,还没有住宿的地方。”
  “你想做什么?”
  “弹琴,唱歌,谋生。”
  “在哪儿?”
  “巴黎。”
  “你最好回你家乡去,回到你父母身边。你爸爸妈妈住在什么地方?”
  “我没有父母。”
  “你刚才说的,那个白胡子老头不是你父亲。”
  “我没有父亲。”
  “你母亲呢?”
  “我也没有母亲。”
  “你有叔叔、婶婶、堂兄妹吗?总得有个人吧?”
  “没有,我举目无亲。”
  “你从哪儿来?”
  “我是师傅把我从乳母的丈夫那里买过来的……你们待我太好了,我衷心感谢你们。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星期日再回来陪你们跳舞,我可以弹琴助兴。”
  我一边说,一边朝大门口走去。我刚跨出几步,丽丝追上来了,她拉住我的手,微笑着指指竖琴。
  我没有猜错。
  “你要我弹琴?”
  她点点头,乐呵呵地拍手鼓掌。
  “好,行!”老爹说,“给我女儿弹点什么吧!”
  我拿起坚琴,虽然我没有心思去跳舞作乐,我还是弹了一曲华尔兹,即《我心爱的人儿》,那是我的拿手乐曲。啊!我多么想演奏得象维泰利斯那样好,让那个用眼睛来感动我的小姑娘高兴高兴!
  她先是听着,出神地望着我,然后用脚踏着节拍。不一会儿,她在音乐的吸引下,开始在厨房里旋转起来,她的两个兄弟和一个姐姐都静静地坐着。她跳的虽然不是华尔兹,走的也不是通常的步子,但是她旋转得很优美,脸蛋象一朵绽开的花朵。
  她的父亲坐在壁炉旁,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她,他好象十分激动,连连拍手叫好。华尔兹舞曲刚刚演奏完,她彬彬有礼地走到我面前,向我行了个漂亮的屈膝礼。紧接着,她用一只手指弹了弹我的竖琴,意思是说“再来一遍吧”!
  我是乐意整天为她演奏的,可她父亲说“够了”,因为他不愿意让她转累了。
  于是,我停止弹奏华尔兹或别的舞曲,开始演唱维泰利斯教会我的这支那不勒斯歌曲:
  
  哦,虚情假意,冷酷负心的女人,
  多少次啊,我发出过绝望的叹息;
  为什么我那烧枯的心哪,
  象圣殿的蜡烛又燃起摇摆的火焰?
  哦,美貌无双的关人,只因我耳边又响起你的名字。①
  
  ① 原文为意大利那不勒斯地区方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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