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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儿流浪记

_11 埃克多·马洛 (法)
  假如我也演奏一个欢乐的曲子,或许我们会把饥饿忘掉。我一演奏,狗和猴子跳起舞来,时间对我们来说会消磨得更快些。
  我拿起靠在树上的竖琴,背朝着运河。我让演员们各就各位。然后我开始演奏一支舞曲,接着又演奏华尔兹乐曲。
  一开始,演员们似乎没有跳舞的兴致。显而易见,一块面包更合它们的心意。可是,它们慢慢地活跃起来,音乐产生了它应有的效果,我们大家忘记了面包(再说我们也没有面包)。我起劲地演奏,它们尽情地欢跳。
  突然,我听到一个孩子清晰的声音:“好!”这声音来自我的背后,我急忙回头一看。
  有一艘船停泊在运河的水面上,船头对着我所在的河岸,拉纤的两匹马停在对面。
  这是条奇异的船,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船。它比一般在运河上航行用的驳船短得多,在离水面不高的甲板上,筑有一条玻璃游廊,游廊的前端,有一个遮荫的、上面覆盖着各种藤蔓的凉棚,藤蔓的叶子从锯齿形的凉棚盖上倒挂下来,象一片片由高处泻下的绿色瀑布。游廊里有两个人:一位年轻的夫人,神态高贵,但忧郁寡欢,她站立着;还有一个男孩,年龄和我差不多,好象是躺着的。
  喝彩声可能是这个孩子发出的。
  我恍然大悟,这突然的发现没有什么可怕之处。我举了举帽子,向为我叫好的人表示谢意。
  “您是奏着玩的吗?”夫人操着浓重的外国口音问我。
  “让我的演员找点事干干,再说……我也得解解闷。”
  孩子做了个手势,夫人弯下身子。
  “您愿不愿意再奏一支曲子?”夫人抬头问我。
  问我愿意不愿意?为光临得这么及时的观众演奏,我当然用不着恳求。
  “你们想看舞蹈,还是看滑稽剧?”我问道。
  “喔,看滑稽剧!”小孩高喊一声。
  可是夫人插进来说她喜欢舞蹈。
  “舞蹈太短了!”孩子喊着。
  “舞蹈完了之后,如果贵宾们愿意的话,我们可以表演各种杂耍,‘和巴黎马戏团表演的一般无二。’”
  这句话原是我师傅常说的,我竭力学他说得很庄重。我仔细一想:有人拒绝看滑稽剧岂不更好!不然要组织这样的演出,够我为难的,一则我们缺了泽比诺,二则我们没有必要的服装和道具。
  我重新拿起竖琴,开始演奏华尔兹舞曲,卡比马上用它的两条前腿搂住道勒斯的腰,它们俩踏着拍子旋转起来。接着是心里美的独舞。我们忘记了劳累,将保留节目一个接一个地表演着。演员们十分明白:一顿晚餐将作为对它们的酬谢。所以它们和我一样,不遗余力地表演着。
  演出正在进行。突然,我看见泽比诺从一片树林中蹿了出来,它的同伴迎上前去。泽比诺厚着脸皮站到它们中间,扮演起它的角色。
  我一面演奏,一面监督着演员们的演出。我不时地望着这小男孩。真怪呀!尽管他对我们的表演表示巨大的兴趣,但是他却一动都不动,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只有在为我们鼓掌的时候,他才动动手。
  他瘫痪了吗?他象是被绑在一块木板上。
  风不知不觉地将船吹到我们的岸边。现在,我可以象在船上、在孩子的身边一样,把他看得一清二楚。这是个金发少年,脸色苍白,额部的青筋在白皙的皮肤下清晰可见。他的表情温顺而忧郁,稍稍有点病态。
  “看你们剧团的演出花多少钱一张票?”夫人问道。
  “观众高兴给多少就多少。”
  “妈妈,那我们多给一点吧。”孩子说。后来他们又用我听不懂的语言交谈了几句。
  “阿瑟想就近看看你们的演员。”夫人对我说。
  我示意卡比,卡比往船上纵身一跳。
  “另外的怎么不上来?”阿瑟问。
  泽比诺和道勒斯也跟着它们的同伴跳了过去。
  “猴子!”
  心里美跳上船去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可是我对它一直不放心。它一到船上,可能要开各种玩笑,也许会引起夫人的反感。
  “猴子坏吗?”夫人问。
  “不坏,夫人。但它淘气,我怕它不守规矩。”
  “那么,你和它一起上船吧!”
  说罢,她向站在后面船舵旁的一个男人打了个手势,那人立即往岸上搭了块木板。
  这是块跳板,借助它,我可以放心大胆地走到船上去。我肩上背着竖琴,手里抱着心里美,庄重地上了船。
  “猴子!猴子!”阿瑟叫了起来。
  我走到孩子跟前,趁他抚摸猴子的当儿,从容不迫地将他观察了一番。
  世上真是无奇不有!正象我原先想象的那样,他的的确确被绑在一块木板上。
  “孩子,您有爸爸吧,是不是?”夫人问我。
  “现在就我一个人。”
  “很久了吗?”
  “两个月。”
  “两个月!啊,可怜的小家伙!这么小的年纪,一个人过这么长的时间!是怎么过的呢?”
  “夫人,只好这样!”
  “两个月后,您一定得向师傅交纳一笔钱吧?”
  “不,夫人,他啥也不强迫我,只要我能养活自己和这个戏班子就行了。”
  “你们至今一直不愁吃穿吧?”
  我踌躇了一下。夫人向我问寒问暖。我还未见过这样的夫人,她使我肃然起敬。她和我说话时对我这样关心!她的声音是多么温柔!她的目光是多么亲切而鼓舞人心!我决心向她诉说真情。再说,为什么不说呢?
  我向她叙述了我是怎样被迫和维泰利斯分开的;我告诉她,维泰利斯是为了保护我而入的狱。我又把离开图卢兹以后,连一个苏都没有挣到的苦处一五一十地讲给她听了。
  在我讲述的时候,阿瑟正和小狗逗着玩。但是,他也在听我讲,我的话,他全都听见了。
  “你们一定饿得够呛了。”阿瑟大声说。
  一听到这句大家熟悉的话,狗汪汪地叫了几声,猴子发疯似的摸肚子。
  “啊,妈妈!”阿瑟喊了一声。
  夫人对这样的呼唤是心领神会的。她用外国话吩咐站在半开着的舱门口探头张望的妇女,那妇女立刻将摆好饭菜的小桌端了过来。
  “孩子,请坐下。”夫人对我说。
  我用不着再三邀请,把琴撂在一边,很快在餐桌前坐下,那几条狗围在我的周围,心里美坐在我的膝上。
  “您的狗吃面包吗?”阿瑟问我。
  哪有不吃面包的狗!我给每条狗一块面包,它们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猴子吃什么?”他又问。
  猴子是不用别人侍候的。在我喂狗的时候,它已经抓起一块馅饼皮,躲在桌子底下吃得快噎死了。
  我也拿起一块馅饼。如果说我没有象猴子一样噎着的话,那么我那狼吞虎咽的吃相和它没有什么差别。
  “可怜的孩子!”夫人一面说,一面把我的酒杯斟满。
  阿瑟一声不响,瞪着眼睛望我们,他一定对我们的胃口感到惊奇。我们一个个猛吃猛喝,就连泽比诺也不例外,它已偷吃过一块肉,照理不会那么饿了。
  “要是碰不到我们,今晚你们上哪儿去吃晚饭?”阿瑟问。
  “我想这顿饭就免掉了。”
  “明天你们到哪儿去吃晚饭呢?”
  “也许到明天,我们会碰到象今天这样的好运气。”
  阿瑟中断了和我的谈话,他朝他母亲转过脸去。他们用外国话讲了很长时间,这种外国话我早已听见过。他好象有事相求,而他母亲不愿接受这样的要求,或者她起码对这样的要求提出了不同意见。
  他蓦地转过脸对着我,因为他的身体是不能动弹的。
  “您愿意和我们在一起吗?”他问。
  我望着他,对于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我回答不上来。
  “我儿子问您愿意不愿意和我们待在一起?”
  “在船上吗?”
  “是的,在船上。我儿子有病,医生嘱咐他躺在一块木板上,就象您看到的那样。为了不让他感到寂寞,我带他乘船旅行,您今后和我们住在一起。您的狗和猴子为阿瑟表演节目,阿瑟就是观众。孩子,如果您愿意的话,您可以给我们弹弹琴。这样您帮了我们的忙;我们嘛,或许对您也是有用的。你们不可能每天都能找到观众,象您这样年纪的孩子,挣钱是不容易的。”
  在船上!我过去从未在船上待过,而待在船上这是我最大的愿望。我将在船上、在水上生活啦!这有多么幸运啊!
  这是我的第一个感想,我感到震惊,我有点昏昏然.象做梦一般!
  几秒钟的思索使我体会到了这一建议中包含的幸福的全部内容,向我提出这个建议的夫人是何等慷慨!
  我握着夫人的手吻了又吻。
  她对我感激的表示似乎十分敏感,多次用手亲热地、几乎是慈爱地抚摸着我的额角。
  “可怜的小东西!”她感叹道。
  既然人家要我弹琴,我觉得我应当立即满足人家向我提出的这种愿望。从某一方面来说,迅速作出回答也是表示善意和感恩的一种方式。
  我拿起乐器,走到船头上,开始演奏。
  这时,夫人把一个小小的银哨子放到嘴边,吹出一阵尖利的哨子声。
  我马上停止演奏,心里嘀咕着她为什么吹哨子,莫非意味着我弹得不好,还是要我暂时中止一下?
  阿瑟对他周围发生的事看得清清楚楚,他看出了我的不安。
  “妈妈吹哨子,是让马重新往前走。”他说。
  真的,船离开了岸,开始在平静的运河水上滑行,马拉着船,水浪拍打着船舷,两岸的树木在夕阳余辉的映照下徐徐地往我们后面退去。
  “您再弹好吗?”阿瑟问我。
  他点点头,要他的母亲到他的身边去。他抓起他母亲的手握着。这时,我不断演奏着我的师傅教给我的各种不同的乐曲。
第十二章 我的第一个朋友
  阿瑟的母亲是英国人,她叫米利根夫人,是位遗孀。阿瑟是她的独子——至少是她唯一活下来的孩子,因为她曾有过一个长子,后来这个长子离奇地失踪了。
  那孩子是长到六个月时丢失的,或者说是被偷走的,以后再也没有重新见到他的踪迹。的确,那时米利根夫人不可能去作必要的调查,她的丈夫已奄奄一息,她自己也病得很重,经常昏迷不醒,对她周围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等她起死回生,她丈夫已经死了,儿子也下落不明。调查是由她的小叔詹姆士·米利根先生负责的。但是选择这个小叔负责这个工作,这件事似乎不太符合常理,因为詹姆士·米利根先生和他的嫂子是有着财产上的利害冲突的,只有在他死去的哥哥没有留下任何子女的情况下,他才能继承他哥哥的遗产。调查毫无结果:在英国、法国、比利时、德国和意大利,都无法发现这个失踪的孩子的踪迹。
  然而,詹姆士·米利根先生是根本成不了他哥哥的继承人的,因为米利根夫人在她丈夫死去后七个月又生了一个男孩,这就是小阿瑟。
  小阿瑟羸弱多病,医生说他活不长,随时都有夭折的可能,到那一天,詹姆士·米利根先生将成为他哥哥的爵位及财产的继承人。各国关于继承的法律不尽相同。在英国,在某种情况下,法律是允许小叔牺牲嫂子的利益而成为继承人的。
  詹姆士·米利根先生的希望因他侄子的出世而搁浅了,但希望并没有破灭,他只好等待。
  他等待着。
  然而,医生的预言并没有兑现;阿瑟虽然病病歪歪,但他没有象当年宣判的那样夭折。母亲悉心的照料使他活了下来。这确实是个奇迹。感谢天主,这样的奇迹常常会出现的。
  不知有多少次,人们以为他已经完蛋,但他得救了。他三天两头的得病,有时候,儿童容易染上的疾病接二连三地一齐向他袭来。
  最近又发现阿瑟患有一种可怕的疾病,称作髋关节结核,病灶位于骸部。医嘱用含硫温泉浴治疗,于是米利根夫人特意来到比利牛斯山区。在进行矿泉水治疗试验无效之后,医生推荐了另一种疗法,这种疗法是让患者躺着不动。不许下地。
  为此,米利根夫人请人在波尔多造了一艘船,就是我登上的那艘。她不能想象让她的儿子关在屋子里,他会因烦闷和缺乏新鲜空气而死去的,阿瑟自己不能走路,那他居住的那所房子就应当载着他四处走动。
  这艘船被改装成一所活动房子,内有卧室、厨房、客厅和游廊。根据气候的变化,阿瑟从早到晚躺在这个客厅或游廊里,由他母亲陪在身旁。阿瑟只要睁开眼,沿途的景色就能一幅幅地展现在眼前。
  他们离开波尔多港已有一个多月,沿途经过加龙河,进入南运河;由南运河沿地中海辗转经过无数的湖泊和运河;然后沿罗纳河①溯流而上,进入索恩河②,再通过索恩河驶向卢瓦尔河至布里亚尔③,经过布里亚尔运河到塞纳河④,沿河去鲁昂⑤;在那里,他们将乘大型客轮返回英国。
  
  ① 罗纳河:法国和欧洲最重要的一条河流。
  ② 索恩河:法国东部河流,是罗纳河最重要的交流。
  ③ 布里亚尔:法国卢瓦雷省一小市镇。
  ④ 塞纳河:法国的大河,主要港口有勒阿弗尔、鲁昂和巴黎。
  ⑤ 鲁昂:法国重要港口、城市,在塞纳河下游,是法国的艺术之城。
  当然,关于米利根夫人和阿瑟的这些细节,并不是我到达的那天就全部掌握的。我只是逐步地、慢慢地才了解的。在这里,我把这些细节汇集在一起,那是为了让我的故事具有完整性。
  我乘坐的是天鹅号游船。在我到达的那天,我仅仅对我住的房间环视了一番。那是一间客舱,约有两米长,一米宽,小巧玲珑,是儿童梦想中最迷人、最卓绝的房间。
  室内唯一的家具是一个五斗橱,它象物理学家取之不尽的烧瓶一样,里面的东西一应俱全。五斗橱的桌面是不固定的,是活动的。它一被掀开,下面就是一张地道的床铺,有床垫、枕头和被子。当然床并不太宽,不过在上面睡觉,绰绰有余。床下有一抽屉,内有供盥洗用的一切必需品。再下面,是分开的一个个格子,可存放内衣和衣服。室内没有桌椅——起码没有通常样式的桌椅。在床头靠隔板的地方,有一块小木板,放下便是一张桌子。床脚边还有一小块木板,当椅子用。
  船壳板上有一舷窗,上面装有可开启的圆玻璃,用于卧室光照和流通空气。
  我从未见过这么漂亮和洁净的房间,室内的一切都用漆过的细杉木护壁板装饰,天花板上贴有黑白方格的上蜡麻布。
  然而,我还不仅仅是开了眼界!
  当我脱下衣服躺在床上,一种全新的舒适感不禁油然而生。床单贴着我的皮肤,我感到那么柔软而没有任何刺痒的感觉,这是破天荒头一遭。我在巴伯兰妈妈家里,睡的是硬邦邦的粗麻布床单,跟随维泰利斯后,我们常常睡在麦秸或干草上,根本谈不上床单。要么就是住旅馆,旅馆的床单当然总要比褥草强得多。而如今我裹着的床单却是多么精致!多么柔软!多么芳香!床垫比我昨天睡过的松针叶不知要软多少倍!寂静的夜已不再令人担忧,黑暗中不再会有憧憧的人影。我透过窗口,遥望满天繁星,它们在向我倾诉安慰和充满希望的话语。
  这一夜尽管我睡在软绵绵的床上,我还是在天蒙蒙亮时就醒了,心里老惦记着我的演员昨天夜里过得怎样。
  我发现这一帮子演员依然在我昨天安置的地方,呼呼的睡着,似乎这条游船几个月以来一直是它们的安乐窝似的。我一走近,狗惊醒了,高兴地跑过来,想得到我早晨见面时的爱抚。唯有心里美半睁着一只眼,不动窝,发出如雷的鼾声。
  用不着费多少心思就能猜到它这种举动的意思。心里美先生生性敏感易怒,一旦生起气来,就会长时间赌气。看眼前的情形,它是因为我没有把它带到我的房间去睡觉而在不痛快,就用假寐来表示它的不满。
  我不能向它解释我被迫违心地把它留在甲板上过夜的原因。我觉得是错待了它,至少在表面上是这样。我把它抱在怀里,抚摸它,向它表示我的歉意。
  开始,它仍然赌气。过了一会儿,它那变化无常的天性又使它心思不定了。它做了个动作,意思是对我说,如果我愿意和它一起到岸上走走,它或许会宽恕我。
  我昨天见到的那个掌舵的船老大早已起床,他正在清扫甲板,他愿意往岸上搭块跳板,我于是带了我的全班人马下船来到了草地上。
  我与狗、猴子一起玩,大家奔跑呀,跳沟呀,爬树呀,时间过得很快。当我们返回时,马已驾上辕,拴在路边的一棵杨树上,只待马鞭一响就拉纤出发。
  我赶紧上船。几分钟后,系在岸上的缆绳被解开,船老大坐到舵旁的位子上,纤夫跨上马背,牵引索上的滑轮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我们动身了。
  架舟漫游真是其乐无穷!马沿着拉纤的道路奔驰,我们在水面上轻轻滑行,丝毫没有颠簸的感觉。郁郁葱葱的两岸往我们后面徐徐退去,耳旁只听得碰击船底的潺潺的水声和马脖上的铃铛声。
  我们前进着。我倚在船边上,凝望着高傲的白杨,它们的树根扎在鲜嫩的绿草丛中,颤动的树叶在清晨宁静的空气中摇曳着。那沿岸的白杨排列成行,组成一道绿色的厚幕,挡住斜射过来的日光,只是从树叶的缝隙中才筛过一道道柔和的光线。
  有一段水路,水完全呈黑色,水下好象有着深不可测的无底深渊;而在另一些地方,河水透明、平静,水下闪闪发亮的卵石和丝绒般的水草清晰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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