玳瑁猫望着俊俏女仆,好像打算再跳上她的膝头,可是忽而转身,又看中了那胖厨子;胖厨子却很凶恶,提起脚来就把它赶走了。这时那车夫讪讪地说道:
“我又不钻在人家肚子里做蛔虫,晓得他干些什么!”
俊俏的女仆扁着嘴,看了那胖厨子一眼,似乎说:听听他这套鬼话,骗小孩子也骗不了!
“可是,老爷每天到些什么地方,你总应该知道啊!”年纪大些的女仆说;她的神气,与其说是帮着那两位,倒不如说她正在给车夫想个解围的方法。
但是车夫还没开口,那胖厨子早已冷冷地抢着说道:“不知道!他怎么能知道?他每天出去都没有带眼睛去啊!”
“每天到些什么地方么?”车夫这时被激得有点生气了。“讲出来你们又要骂我扯谎。你们像审犯人似的,三个吃一个,我就不讲了。”可是顿一下以后,他又转口说,“还不是东南西北看朋友。挂了好几个牌子的写字间,汽车进进出出的大洋房,东亚旅馆,国际饭店:每天去的总有七八个地方,我也记不清那么多呀!”
这一番话,那三位当然不满足,可是倒也想不出怎么来追问反驳。
“全是些阔人啊。”现在那车夫自动地说起来了。“做生意的,洋行买办,银行经理;做官的,什么委员,什么部长;也有军官,可不知道他们是些什么。”
“有没有东洋小鬼呢?”俊俏女仆想出了一句最重要的问话。
车夫摇头,生气似的答道:“谁知道他有没有呀!他们脸上又没有刻字。反正鬼头鬼脑的,就不是好东西。”
胖厨子似乎不大相信,他忽然矮着身子,拐着腿,蹒跚地走了几步,伸出一个小指比了比,说:“看也看得出来的。
楼上那骚货,还说是杂种呢,也有点这种味儿。”
那三个都会意地笑了。俊俏女仆将嘴巴凑在那年纪大些的女仆的耳朵边,唧唧哝哝说了几句。车夫和胖厨子也都伸过头来听,随后这四个人又低声互相争辩。现在他们议论的对象已经不是男主人而是女主人了,而权威的发言者也不是那车夫而是俊俏的女仆。
这时候,楼上浴室内,一个矮胖的女人正从浴缸里出来,披着一方大毛巾,坐到一张藤椅里。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好半天一动也不动。这是张团团的面孔,弯弯的浓眉毛,像要咬人的嘴巴,七分妖媚三分杀气的眼睛。如果那浓黑的眉毛不那么长而且弯,那眼睛的妖媚之态能减少这么几分,敢说没有人相信这脸儿不是个男性;正如她的年龄一样,皮相者也永远猜不准。忽然,镜子里那双眼睛一睁,凶光四射,好像马上会杀掉一个人,接着可又得意地笑了笑,这一笑却有点迷人;同时矮胖的身子也站起来了,撩开大毛巾,大模大样赤裸裸地站在那里足有一分钟,然后以惊人的矫捷,穿上一套苹果绿丝质的周身镶着寸把宽黑色花边的晨衣。
这妇人此时正忙着计划如何报复一个人,又如何征服另一个人。衣服穿好,她的计划也大半决定。
按照惯例,她还得花些工夫薄施脂粉,可是门外传来了一阵紧一阵的电话铃声。她生气地跑出浴室,抄过卧室外的甬道,走进书房模样一明一暗小小两个套间,望见了摆在红木方几上的电话机,这才知道那丁令令的声音是从外面楼梯下来的。原来不是电话,是呼唤仆人们的电铃。因为不是她期待中的电话,她更加生气了,她转身就走。不料刚退到那明一间的门口,里边那电话当真吃惊地叫起来了。她回身再进去,手刚碰着电话机,铃声突又停止。她拿起听筒,放在耳边,连声招呼,可是没有反应。她骂了一声,放下听筒,铃声却又应手而来,把她吓了一跳。铃声是那么急,然而她却赌气似的,不伸手,只是撅起嘴巴看着。约莫半分钟,觉得已经非难得对方够了,她这才尖着手指,好像捉一只疯狂地拍着翅膀的小鸟,一下擒住了那听筒。
听筒内还在悉悉地叫,刺的她耳朵很难受。可是她耐心地等着。通话了。她刚应了一声“哦”,眉头便皱了起来,这不是她所期待的电话。“你是谁?”她捺住火气问,可是听明了对方的说话以后,她干脆说了三个字:“不知道,”就把听筒挂上。
她向卧室走去,心里猛然想到刚才不应该那样性急地拒绝了那个打电话的,应当问问他找姓陈的有什么事,应当利用这机会探听那姓陈的一些把戏。
在卧室门外,她看见那俊俏的女仆正从房里出来,手托着茶盘,脸上的神气似笑非笑。那女仆正要回手带上卧室的门,看见女主人来了,便侧身站住,而且好像故意回避女主人的锋利的眼光,低了头便扭身小步走了。卧室内这时有人在说话:
“迟早要想办法的。急不来呀!我没有忘记……”
“喔!哦?”那却是一个女的声音。
矮胖妇人的眼珠一转,刹那间满脸都是凶光;她轻轻提着脚尖,带几分掩捕到什么的喜悦和紧张,猛然跳进了卧房。
可是出乎她的意外,房里那两人的位置和神色,都很正常。她的丈夫坐在近窗的沙发内,整整齐齐,穿着出门的衣服,一份报纸摊开在膝头;而离那沙发五六步,小圆桌旁边的椅子上,他们的那位少奶奶也颇为端庄地坐着,——如果不免也还有可供指摘之处,这便是她身上穿的也是丝质的晨衣,色彩姣艳,而且把浑身的曲线都显露出来了。
少奶奶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这微笑当然很使作为“婆婆”的矮胖妇人不舒服。然而使她更加不舒服的,是这位少奶奶突然站起来,不发一言,就走了出去,而且随手把门带上,而这关门的动作,也不是轻轻悄悄有礼貌的。
矮胖妇人变了脸色,走前几步,站在她丈夫面前,双手叉在腰里,问道:“她来干么?讲些什么?”
丈夫从报纸上抬起头来,看见他的太太那一副凶恶的样子,不觉失声笑了笑,又低头看他的报,同时用了轻描淡写的口吻答道:“哦!你是问美林么?自然又是为了那一笔款子了。不过……”
报纸上一条新闻吸引了他的注意。可是他也并没忘记太太还在等待他说下去,而且双手叉在腰里,一定也还在钉住他恶狠狠地瞅着。他眼看着新闻,嘴里说:“不过,没有什么……总该有办法。”
那条新闻的字数不多,然而好像那些字粒都会跳,因而像他这样一位素来自负能够“五官并用,一目十行”的角色,竟也要专心一下,这才把那些字句都捕捉到了。新闻的大意是这样:某有力的人民团体负责人向记者表示,本市汉奸,暗中异常活跃,而某某等数汉奸且伪装爱国,与党政军界人士过从甚密,希望各方注意,必要时将宣布其姓名,使其无所遁形。
“总该有办法,哼!”矮胖妇人冷笑着说,腾的一下,落坐在沙发上。“她自己借出去的,——自己上的拆白党的圈套,怎么自己就没有本事去要回来了?”
丈夫将报纸轻轻撩开,自言自语,轻声说:“必要时宣布其姓名,嘿嘿,吓唬乡下人罢了!”
“我们那位少奶奶总得管教管教才好!”
“不错,拜托!”丈夫半真半假地回答。“可是,我的好太太,你也忙不过来吧?你在家的时候也太少,可怎么管束她?”
“你这是教训我么?”浓眉毛下一对眼睛闪出凶光来了。“说是教训也可以。”丈夫却面不改色,而且轻松地笑着。“可是我又并不存心要教训谁。我不过跟你说明一个道理:少奶奶太自由,不对,可是你要限制她的自由,那你就得看守她,那不是你自己的自由也受了损失么?所以我的办法是:宁可各人保持各人的自由。”
“呸!你这开眼乌龟!”矮胖太太小声骂着,眼睛里的凶光反倒收敛了一些;可是她立刻觉得这句话连自己也骂在里边了,便转口道:“你有这一套不要脸的想法,怪不得你要做汉奸呢!”
丈夫却笑了起来,得意地答道:“我的好太太,你记着,迟早总有这么一天,人们会觉得汉奸比现在当朝做官的好了这么一点儿呢!”顿了一下,他随手在身边的小茶几上拿起一张请客单,用手指弹着,又冷冷地笑道:“严伯谦,这是个从南京来上海公干的不大不小的官儿;可是他要跟我来往。你猜他这是干什么?”
“我不用猜,反正你们这些人不会干好事!”
“骂的痛快,我的好太太!”丈夫又轻松地笑了。“可是,改一个字那就更有意思:反正我们这些人不会干傻事!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难说得很。傻,或者不傻,一见就分明。千万莫做傻瓜!这一点秘门,我的好太太,你比我还高妙些。”
矮胖太太捂着嘴笑,然而也觉得丈夫的话中有话,——笑里也许藏刀。正如他们的年龄不相称一样,这一对儿经常互不信任。女的虽然也“不弱”,可是在这自称不如她的丈夫面前,却常常要把警觉心提得高些。
“啊哟哟,客气干么?”矮胖太太斜眼瞟着她丈夫说。“谁不知道你是……”
“我是什么?”丈夫忽然变得一脸严肃起来了。“我是第三号。如果拿眼前几个人来比较,住在我们家里的那位客人,我的老朋友陈先生,他是头号的傻瓜,那么,我们的少奶奶就是第二号;我比他们两个都强些,我是第三号。可是比起南京来的那个官儿严伯谦,我就差多了!他是什么?没有人敢说他是汉奸,然而事实上我得拜他做老师。可是背了汉奸的名儿的,是我,却不是他!你看报上这条新闻,多么气人啊!”
丈夫拿起那张报纸扔在他太太面前,站起身来伸个懒腰,就在房里小步踱着。
“你以为他们要宣布的人名中间就有你么?”矮胖太太放下了报纸轻声问。
丈夫只冷冷地笑了笑,不回答。
“我看你那位老朋友陈先生一定在捣你的鬼。干么你要招呼他来家里住?你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罢?”
“怎么不知道!”丈夫站住了笑着说,脸色和声调都表示他颇有把握。“也许他倒未必明白我现在干的是什么,所以他是头号的傻瓜。”
“刚才还有人打电话给他。”
“我不要侦查他的秘密。”
“可是他不见得跟你客气。”
“那他一定是白忙!”丈夫大声笑着说,看看手腕上的表。“不早了,今天有三个约会。”走到房门口,他又回头说,“照严伯谦这班人看来,我们的仇敌就是痴心想和他们合作的那一伙抗日分子;所以我说那位陈先生才是头号的傻瓜呢!”
说着又哈哈大笑,飘飘然走了。
半小时以后,矮胖太太化妆已毕,便忙着打电话。在电话中,她和对方吵架,终于恨恨地摔下听筒。
少奶奶殷美林从房外走过,隐隐约约听到她的“婆婆”在电话中吵架的声音。这时殷美林自己心里也并不清闲,当然充耳无闻;等到她觉得不妨注意一听,那吵架已近尾声,仅仅捉到半句,那是“婆婆”说的:“——没有良心!”殷美林带点幸灾乐祸的意味笑了笑,就走回自己房里。
多年以前,殷美林也许还相信人们中间有所谓“良心”,现在她可是不相信了,这都是她这位“婆婆”以身作则的效果。因此她忽然又听到“良心”二字出于这位“婆婆”之口,而且是向别人要求,她不能不感到意外。
说话的声音从楼下院子里传来。殷美林走到窗前张望,却看见那穿的花花绿绿的矮胖身材正在走出大门去,那怪样的蹒跚的姿势似乎还是怒气冲冲的。殷美林一边望着,一边猜想那被骂为“没有良心”的对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她忽然为这不相识的人担忧起来,——“说不定性命会送在她手里呢!”她想着,就伸手掩住了自己的眼睛。殷美林相信自己的心肠是软的,尽管有人辜负了她的一片情意,她还是抱着无所谓的态度,既不恨人,亦不自怨。她是这样的好,可惜罗求知竟毫不觉得。
殷美林叹口气,好像有点灰心。然而一会儿以后,她又打叠起精神把自己装扮得十分浓艳,抱了“舍身”的菩萨心肠出去了。
现在,这西班牙式的小洋房内,就出现了每日一度照例的静寂状态。胖厨子宁愿睡觉,两个女仆都在后门口和邻家的同行交换彼此对主人们的意见。只有那只玳瑁猫寂寞地巡行全宅。
大门外的人行道上,由远而近,来了断断续续的胡琴声,一老一小慢慢地走过。老者拉着胡琴,手指不住地发抖,那琴声简直不成腔调,叫人听了会毛发直竖;那小的呢,穿一件褪色的茶绿衫子,两股小辫,看模样至多十三岁。这两个是难民,他们这职业是新近才学着干的。
高高地蹲在阳台栏杆上的玳瑁猫眯着眼睛看那一老一小走过去了;玳瑁猫的神气就好像是虽然瞧不起那两个卖唱的,但也懒得多管闲事。可是邻家院子里那条狼犬却提起一对前爪爬在铁门的花格子上,威风凛凛地朝外吠,直到那一老一小离开了它的“防地”。
玳瑁猫伸一个懒腰,又继续它的巡游。它卖弄本领,踏着那栏杆脊,颇有威仪地慢慢走向正屋的后部,忽而一跳,便落在一间厢房的窗台上。
厢房是狭长形的。对面窗。玳瑁猫侧着身子挨进那开了一条缝的窗,轻轻悄悄沿着一把椅子的高背下去,到了地板上。它似乎很满意自己的侵入家宅的“特权”,站在那里傲然四顾,半晌以后,这才开始它的“检查”。第一目标是缩在房角的那张床。一条毛巾被,一个枕头,一张席子,都很整齐而规矩,显然,这里是不可能隐藏着多少秘密的;富有经验的玳瑁猫的注意乃在床底。那里有些箱子,玳瑁猫挑中了其中一只,认真地张开利爪,在那箱子角上抓了一会儿,然后从床底出来,噗的一下跳上了对面的小书桌。这书桌可不像那张床了,书桌上的东西又多又不整齐。玳瑁猫轻轻地从书籍的一堆转到信札和报纸的一堆,又伸出前爪拨弄着一枝铅笔,像一个有经验的检查官,它不放过任何一片纸,然而一点痕迹也不留。最后,它满足了,就坐在一堆报纸上,眯眼看着斜对面的房门,似乎专心在守候那总得要回来的这房间的住客。
房外的天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了变化。太阳光躲得无影无踪,风也转了方向,天色阴沉,宛如黄昏。一会儿,刹刹刹的雨声也来了。房里也有变化,那小书桌和那床,都消失在黑影中,只有房的中段,——对面窗的所在区域,保存了白茫茫的一小方。
玳瑁猫依然静静地守在那里。它的眼睛在阴暗中闪着绿光。忽然这两点绿光动了,门上锁孔内来了轻微的嚓的一响。玳瑁猫机警地一耸身,就到了地下。门开了。影绰绰地,有人进来。俄而电灯亮了。那人关了门转过身来,脱下帽子,灯光射在他脸上,原来他是陈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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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陈克明在日本留学时就和这一家的主人相识。近十年来,两人的交情是不即不离,陈克明知道他这位“老朋友”是一个善于自谋的聪明人,却不知道自己在这聪明人嘴里却是“头号的傻瓜”。
“八一三”响了第一炮,陈克明教书的学校立即被划为战区;仓皇从学校撤走,陈克明正找不到地方住,他这位“老朋友”就贡献了这间厢房。陈克明想不出有什么不该接受的理由,就住下来了。然而说来可笑,已经一个多月了,他和居停主人们至多见过三四次面;本来这一家的翁姑媳三位整天各人忙着各人的事,现在加上一位客人也是整天忙着自己的事,——陈克明也想不出理由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今天陈克明回来的例外早。他的神色,还是那么冷静;举止,还是那么凝重;不过他的眼圈上却有些疲劳的阴影,而他的颧角也还有忿激的红晕未曾褪尽。
陈克明把那开了一条缝的窗开得大些,就在窗前那高背椅里坐下来。好半天他一动不动,凝眸望着天花板。然后摇了摇头,轻声自语道:“靠不住……这家伙的头脑越来越靠不住了。”
他在回忆刚才和崔道生的一番辩论。那是在《团结》周刊的每周一次例行的编辑会议上,对于目前上海战局的分析,陈克明发见了崔道生的见解非但有错误,而且透露了很危险的倾向。但是最使陈克明忿激的,还是崔道生那种专横的作风。当辩论到理穷辞屈的时候,崔道生忽然负气地说:“除非我不当编辑人,不然,我的职权是不能侵犯的;我有权选择稿件,和我主张不合的文章我自然可以拒绝。”
陈克明冷冷地笑了笑,心里想道:“这是很恶劣的态度!”但随即他又痛苦地皱了眉头,自己责备自己道:“我也有错误,我看错了人了!当时只看到崔道生反日很坚决,却没有看出他的头脑是这样不民主的。……可是现在怎么办呢?”陈克明焦灼地站起来,拿了帽子,而且把电灯也关熄了,但突然一转念,又把帽子放下,走去歪在床上,再冷静地考虑最妥当的办法。
窗外的雨声现在加大了,但天色却比刚才开朗得多了。风又转了方向,风扑打那开着的玻璃窗猎猎地响,斜雨脚也飘进来了。陈克明起来关了这一扇窗,然后又去把对面的那一扇开了。他当窗而立,惘然望着天空。他所考虑的问题还没得到结论,可是他把崔道生的思想与为人却看得更清楚了。
轻轻的叩门声打断了陈克明的思索。他转身慢慢地把门开了,却看见那俊俏女仆似笑非笑递上一张小小的纸片。纸上的字迹十分潦草,可以想见那人写的时候既不耐烦而又慌张。陈克明仔细看了好半晌,这才认出是“严洁修”三个字。
“哦!”陈克明这一声也带几分惊讶,他转眼望住那俊俏的女仆,故意问道:“是一位小姐罢?”
“是的。在楼下客厅。”
陈克明略一沉吟,就说道:“好,请她上来罢。”
俊俏女仆抬眼朝陈克明看了一下,那种似笑非笑的神色又掠过她那白净的脸庞;她一声不出,转身就走了。
雨声更大,窗外是一片迷茫。陈克明在房里走来走去,他有点猜不透为什么严洁修在这大雨天赶来,而且又那么慌张,似乎连那俊俏的女仆也都觉得奇怪。
陈克明正在这样想,听得急促的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外。严洁修一跳进门来,手里提着还在滴水的雨衣,东张西望,不知放在哪里好,口里却在说:“啊,这么狭长的一条,对面窗,开在中间,啊,滑稽啊!”终于她在门背,找到衣钩,把雨衣挂好,就去坐在小书桌面前,一手抚着心口,却不说话。
“怎么?又是碰到了什么狗罢?”陈克明微笑着问,那态度就好像对一个受了惊的孩子说:小宝宝,不要怕!“狗也罢,狼也罢,我都不怕!”严洁修倔强地回答。“可是,陈先生,您屡次都以为是我的神经过敏,我可不能承认。”
“当然也不是说你每一次都是神经过敏。”陈克明仍旧微笑着说,在窗前的高背椅上坐下,凝眸看着严洁修,那眼光是十分慈和。
“我也不曾说过任何地方任何时间都有人钉我的梢!”严洁修辩论着,也笑了。“而且,陈先生,警告我和苏辛佳要留心看看背后的,是您;第一次发见我和辛佳都长了尾巴的,也是您呀……”
“算了,算了,”陈克明大笑着摇手。“洁修,你胜利了,我辩不过你。”
“我不是辩论,”严洁修的脸色忽然严肃起来了,而且把声音放低,“我有问题请教您。我和辛佳释放以后,辛佳的情形怎样暂且不说,至于我呢,最初十来天的确有人在钉我的梢,而且钉的很紧,我相信他们有三四个,轮流换班,专门对付我一个。——陈先生,上一次我告诉您,不是您还笑我神经过敏么?可是近来好像忽然放松了。陈先生,您不要笑,这不是我的神经过敏,当真是放松。但是,今天我发见了一桩怪事情!”
“刚才你到这里来的时候发见的,是不是?”陈克明接口问,会意地笑了笑。他料想严洁修“发见的怪事情”大概是指他的“居停主人”。然而他猜错了!严洁修很气忿地说:
“我发见罗求知鬼鬼祟祟钉我的梢!”
严洁修的一对天真而又机警的大眼睛睁得圆圆地望住了陈克明,好像在问:这是你意想不到的罢?又好像在叹息:太复杂,太可怕,我简直弄糊涂了。
“哦!罗求知!”陈克明点着头轻声说,同时在回忆罗求知给自己的印象。“哦,你发见了?”
“刚才我到苏公馆的时候,罗求知也在;我出来的时候,雨下大了,雇不到车子,刚走到电车站,忽然看见罗求知;我招呼他,可是他往人堆里一钻,就不见了。电车来了,我一看车里挤得满满的,就没有上去,那时候,我又看到了罗求知,他躲躲闪闪,也许以为我还没有看到他,我就犯了疑,我不等电车了,冒雨步行,故意多绕弯子。这可证明了他是在钉我,的确是钉我!”
严洁修一口气说到这里方才停止,她那大眼睛亮晶晶地始终望住了陈克明。然而陈克明默默地听着,脸色跟平常一样冷静。
“弄明白了他的目的,”严洁修接着说,忽然高兴地笑了,“我就打算给他一点颜色看。我还是步行,一直朝这里走,离这儿不远的转角上,不是有一家糖果店么?我进去等着。他要是跟上来,我就要不客气了,——戳穿他的假面具。罗求知果然不知道我躲在那店里,他一路东张西望,想来他很着急,怎么我忽然不见了?一会儿工夫,他走到那店门前,走过去了,我就跳出来,正想大声叫他,先吓这家伙一跳,不料有一个女人已经当面拦住了他。两个拉拉扯扯,好像劝客,又好像吵架。末了还是那女人得胜了,拉着罗求知往回走。这可轮到我来钉他们了!很可惜,那时雨越来越大,他们两个雇了车子走了,我的计划没有成功。”
严洁修跑到房门边,从雨衣口袋里掏出一小包糖果,回到原处坐下,把糖果递给陈克明,笑了笑又说道:“要不是下雨,我一定可以探明那个女的是什么路数;可是马路上简直没有车子。我只看清了那女的是蟹壳面孔,打扮得妖里妖气。”
陈克明嚼着糖果只是沉吟,想着罗求知实在蠢,而严洁修也够淘气,他忍不住失声笑了。
这当儿,门上又有人轻轻叩着。严洁修看了陈克明一眼,神色又有点不定。
“进来!”陈克明大声叫着。
门开了,先探进来的是穿着绣花缎面软底鞋的一只脚,随后才是全身,托着一副茶盘,原来是那个俊俏女仆。她放下茶盘,有意无意地朝严洁修笑了笑。
“陈先生,”当那女仆走了以后,严洁修忽然问道,“是不是您关照过这里的佣人们,有客来看您,一概挡驾?”
陈克明惊愕地把眉毛一挺,摇了摇头。
“那么,是他们捣鬼。他们先说您不在家,后来又向我要名片,可巧我今天没有带……真噜苏,差点儿我发脾气骂起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忽然这样谨慎周到。”陈克明微笑着冷冷地说,然后,口气一转,声音也提高了。“可是,洁修,大雨天来找我,有什么事?”
“啊,事情么?一来呢,季真叔跟您打电话没有打通,我就讨了这份差使。二来呢,我闷得慌,……”严洁修一边说,一边交给陈克明一个字条儿,“憋着一肚子的气,一脑袋的问题;可是季真叔忙得很,两三天来,他都和厂里总工程师周先生商量什么要紧的事情,我不敢打扰他。”
“好,那么把你的闷气和问题,都告诉我罢,……”陈克明眼看着严季真的字条,口里这样说。“不过,季真忙的是什么呢?”陈克明把字条搁下,抬起眼来,突然口气变得很郑重:“洁修,回头你对季真说,《团结》周刊的事,他在此时出面是很不适宜的,崔道生正想找一个借口,诿卸他的拆台的责任!”
“他怎样拆台?怎么季真叔一出面他便有了借口?”
“他以‘不干’为要挟。”
“不干就让他不干!反正他不过顶一个名。经济是季真叔负责的,拉文章是你负责,跑腿打杂是……”
严洁修正说得高兴,陈克明早已笑了起来。他用夸奖的目光,看着严洁修,但又用了嘲讽的口气说道:“洁修,你真干脆,痛快。可是,你忘记了什么责任都没有负起来的崔道生,他的算盘是打的很精明的;他为他个人打算,比你为《团结》打算,要精明得多而又多呢!他知道在这时候,我们要是干脆让他这挂名的角色不干了,那就是《团结》完蛋!而且他也知道,我们这些赔钱出力,实际负责的人,一定舍不得《团结》完蛋!”
“可是,陈先生,我就不懂,……”
“你不懂为什么当初要请他来当主编罢?”
“不是。我不懂为什么他不干了,《团结》就完蛋?”
“因为官方早就存心要封闭这刊物。你换了编辑人,他们正好借此来多方留难。”
“留难由他们留难,出版我们还是出版,我们是正大光明的!”严洁修两眼放光,很勇敢地说。
“哦,哦!好孩子!”陈克明忍不住又笑了,“如果大家都讲理,那你和苏辛佳也不会坐牢了!”突然他笑容一敛,凝眸看着严洁修。那眼光带几分慈和,但也带几分忿慨,像是苦闷,但又像是疲倦,同时又这样尖利,使得严洁修低了头不敢回看他。
一会儿以后,她听得陈克明的声调忽然变得悲凉而坚决,几乎是一字一字的说:
“洁修,你的年纪还小,你的处境又太好,有许多事情;你现在不会理解,也许将来你也不会理解。如果将来你能理解了,你就会知道,不但是我们这一代,恐怕甚至于连你们这一代,都是命定了要背十字架的!人家可以不讲理,我们却不能不处处讲理;我们这样无时无处讲理,人家还要明里压迫,暗里谋害。我们咬牙忍痛,连一声也不哼。洁修,你以为这是不是我们懦怯,我们不勇敢?你看我是不是怯懦的,你看你的季真叔是不是懦怯的?但是我们一切都忍耐了,我们宁愿背十字架!我们要对民族的敌人复仇,我们是顾全大局的。艰难困苦,我们来担当,高官厚禄,人家去享受;我们愿意。为什么?为了一致对外抗战!为了我们的下一代,下下一代,能够做自由的人民,不再背我们今天背的十字架!洁修,我们要把我们的勇敢和憎恨都用来对外!”
陈克明说完,咬着嘴唇笑了笑,起身走了一步,却又坐下。严洁修抬起头来,她的两眼已经红红的了,看见陈克明注意地对她看着,她又把头低下。
“好孩子,洁修,”陈克明轻轻地抚着严洁修的肩膀,像一位慈母一样温和地说。“没有热烈的感情,我们不会去背十字架,但如果感情脆弱了,要背也背不起来。洁修,我也有女孩子,也跟你差不多年纪。我常常这样想:中国的问题应当在我们这一代的手里解决。因为我们是什么艰难困苦都经历过,我们是从血泊里过来的。你们这一代的血汗应当用在建设方面。可是,洁修,恐怕不幸我这想法还是太乐观!”
这时候,严洁修的眼泪已夺眶而出,但是她陡然用劲忍住了,仰脸说道:“陈先生,我告诉您,苏辛佳有一个计划。不过,您可不要告诉苏老伯啊,辛佳只悄悄地对我一个人说。
她想到北方去!”
“哦!”陈克明淡淡一笑,好像早已知道了苏辛佳这所谓计划,反问道:“去找八路军罢?”
“您是不赞成的?陈先生。”
陈克明摇了摇头,还没回答,严洁修又说:“您要批评她一时感情冲动?咳,季真叔也这样说。可是你们都不了解。辛佳不是冲动,她和我有过一次长谈。”
“几时呢?恐怕是前天罢?”
“那么,陈先生,她也告诉了您了?”
陈克明微笑点头,可没有表示意见。
严洁修迟疑地望着陈克明的面孔,似乎在等他开口,但又不耐烦,忽然叹了口气,她轻声地好像对自己说:“我们帮他们募捐,可是我们带了东西要到伤兵医院去慰劳,他们就不欢迎。爸爸说我募捐也是多事,大伯父说募捐只管募捐,捐到了钱应当交给政府。他这话,就跟那猫脸的什么秘书一鼻孔出气,可是我看准了那猫脸的是十足的坏蛋!本来我还问过自己:到伤兵医院慰劳一次,上难民收容所看一看,这有什么了不起?这就算是帮助了抗战?可是现在,既然他们不许我们做,我就觉得那些都是有意义的!”说到这里,她兴奋地跳起来,靠在陈克明肩头,对着他的耳朵,装作十分机密似的问道:
“季真叔不肯告诉我,可是我看得出来,他在干一件秘密,而且,陈先生,您是参加了的,您赞成不赞成我来帮忙呢?”
陈克明一怔,摸不着头绪,然而他立即省悟到,这也许是严洁修的神经攻势,——这女孩子比苏辛佳调皮。他笑了笑,答道:“你都知道了,还用我说!”
“那么您赞成了,我也算一个。”
“算什么?”
“嗳,嗳,反正您赞成了,我不管!”严洁修撒娇地说,抬头看窗外,转身似乎想走了,可又坐下,老气横秋地发议论道:“辛佳的想法,我也是反对的。要是有意思的话,到处都有意思;这里有看不顺眼的,到了北方也有的顺眼,有的不顺眼。陈先生,请您指教,我这意见对不对?”
陈克明不回答,望着严洁修只是微笑。
一个中年人的微笑常因对象不同而意义亦大有分别,然而对于年轻人,陈克明的微笑照例几乎只有一种意义,这是严洁修一向知道的,如果翻译成一句话,这就是“哦,简直像个有经验的大人了!”当然这里包含着夸奖的成分。但现在严洁修却不那么想,她立刻提出了抗议:
“陈先生,我不赞成您老把我当作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没有料到严洁修会发生反感,陈克明忍不住失声笑了;但也马上收住了笑容,郑重地回答:“不!洁修,你不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可是你太像一个世故太深的大孩子!”
“我不承认!”严洁修撅起嘴唇摇了摇头。
“不承认就好了。可是,洁修,你说老实话,你还没到北方去过,你怎么就知道那边有顺眼的,也有不顺眼的?这恐怕是别人的意见,给你拾到了罢?”
严洁修脸上有点红了,她那意见确是拾来的。这是昨天她的父亲对罗任甫说的。这一位新近“看”过了汉口、郑州、西安三处的工业,而刚回上海来的大华厂的经理,昨晚在严府谈他的考察所得,很有些“惊人”的议论,而且和严氏昆仲发生了辩驳。最后收场,就是严仲平发表了他的“有顺眼,也有不顺眼”的警句。对于父亲的这一句话,严洁修觉得很对,因而就记住了;但现在被陈克明一下就点破,她倒不肯痛痛快快承认。
“不管是谁的意见,”严洁修故意顽皮地大声笑着,掩饰她的忸怩,“请您先批评一番,这是对呢不对?”
“这句话本身是对的。宇宙尚且有缺点,世界上并无全知全能的上帝。可是,把这句话应用到事实,就不是那么简单了。不顺眼的是些什么事呢?谁看了不顺眼呢?不顺眼的原因是什么呢?”
“那以,就让我忘记了这句话罢!”严洁修赶快接口说。显然,这并不是诚心诚意佩服。这不过是对于陈克明表示敬意,而且她也没有兴趣深入去讨论。
陈克明也懂得这意思,他慢吞吞地点了一下头,却望住了严洁修,又微微一笑。
“陈先生!”严洁修避开了陈克明的眼光,讪答答地轻声说,“您这样看我干么?”
“我忽然想起我的女儿来了。”
“啊!她来了么?”严洁修高兴得跳起来。但马上又觉到自己的冒失,便红了脸,噗嗤地笑了。
“可来了信了,”陈克明看着严洁修慢吞吞地说。“她们到了郑州。路上走了个把月,从北平。可是,这个把月,抵得整整一年,这孩子有了长进。”
“陈师母也在郑州么?”
“也在郑州。”顿了一下,陈克明突然站起来拍着严洁修的肩膀,大声说,“洁修,半个月前,子和写来的第一封信里,也有你刚才说过的顺眼不顺眼那样的意思,可是她又说这是一路上同伴的几位教授的议论。所以我猜想你也是拾的别人家的话,而别人家也许又是另外地方听来的。”
“那倒不是。”严洁修低声说。
“不过,这一次来的信,调子不同了。一路上的辛苦,铁一般的事实,教训了她。”一边说,陈克明拉开了抽屉,捡出一张照片递给严洁修。
“真滑稽,面熟得很呢,”严洁修捧着那照片吃吃地笑着说:“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
陈克明笑着不说什么。
“我想我应该走了,”严洁修放下了照片,就转身找她的雨衣。陈克明走到房门边代她把雨衣取下来,说道:“告诉季真,晚上八点钟在家里等我。”
雨早就停止,天色开朗,一抹斜阳射在窗上。陈克明手里拿着那张照片,耳朵里听得严洁修的脚步声渐去渐远,忽然又急急忙忙地回来了。陈克明放下照片,转脸朝房门看时,严洁修一跳进来,随手就把房门关上。
“忘记了一句要紧话!”严洁修靠着陈克明的耳朵说,气息还是很急促。“您得搬一个家。”
陈克明似乎一怔,沉吟着问道:“这也是季真……”严洁修性急地连连点头,又抢着说:“房主人有嫌疑,不,简直是汉奸呢!”
“没有别的纠葛么?”
“没有。”
“那么,这一点,我早已看出来了。”陈克明说着淡淡一笑。“可是我想不出理由,为什么我得搬走。”
“陈先生!怎么……”
“怎么我这样糊涂罢?”陈克明按着严洁修的肩膀,叫她镇静些。“其实也并不为奇。我们还和隐藏着的汉奸同一个机关办事,同站在一个讲台上大喊其抗战到底呢!”
“可是,陈先生!……”严洁修睁大了眼睛,几乎是在喊叫了。
“你听我说,”陈克明又一次摇手叫洁修静些,“房主人是汉奸,你觉得讨厌,那么,如果至亲骨肉是汉奸,你又怎么办呢?”
说着,陈克明就双手轻轻推着严洁修出去,又像取笑似的说:“孩子,你真是少见多怪。赶快回家去。八点钟我要来呢,别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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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天亮以后不久,炮声略稀,歪面孔石全生拖着一双疲倦的腿,在回“家”去的路上。
颇有几分寒意的湿风迎面而来,像冷水一般,浸到骨髓;歪面孔低着头,别转脸,浑身抖索,心里只想快走,可是那两条腿硬不听话,——不,即使腿还能勉强“加油”,无奈他的背脊骨只顾弯缩,不肯挺直了。似乎整夜的弯着腰背的工作已经把他的脊梁压断了。
街灯还没有熄。在铅板似的天宇下,这些街灯还在逞强,像一些芒角的星,叫人看了会感到不祥的预兆。
歪面孔缩紧了脖子,咬紧牙关,脸歪得更加难看。前面是海格路。五层楼的一座公寓雄踞在路角。歪面孔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望见了密茂的丛莽,踉踉跄跄奔到这大建筑的墙脚边,身子就倒下去了。这一条马路辩证法源出于希腊文dialektiketéchnē,意为进行谈话、,最近也跟其他的同类学样,一些大商店的玻璃窗上都钉了交叉的木板,好像漂亮的脸上贴着十字形的橡皮膏。歪面孔背靠着的,正是这么一个大窗,里边花花绿绿陈列得满满的,全是女人和孩子们用的冬季服装。
这时候,大小铺子都没开门,风扫着洋梧桐的落叶,在路中心旋转不休。三三两两的难民背着包裹箱笼,甚至破旧的锅壶碗盏,扶老携幼,像一条继继续续的虚线,从路南流向路北。他们大都是奔波了一整夜的了,脸色灰败,异常困顿,眼睛却都睁得大大的,定定的。
老的一对,还拖着个五六岁的孩子,似乎再也走不动了,也到歪面孔坐的地方来休息。歪面孔刚转过头去,朝这三个看了一眼,那孩子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那老婆子一面把孩子拉到怀里,嘴唇扭动着,像是哄那孩子莫哭,可是没有声音,一面也望着那张灰白而带青,但两只眼睛却红得可怕的歪脸儿发怔;一刀刺通她儿媳的那个鬼子兵的凶相又浮现在她眼前。
“不怕,阿毛,他不是……”老头儿也有气没力地说。
歪面孔也有点觉到了,低了头,搭讪地问道:“哪里逃来的?”
“远得很呢!”老头儿吁口气回答,手指着南方。“昨天走了半天,昨夜又是大半夜,在那边铁丝网外边进不来,等天亮,……两天没有吃了。”
“这是你的孙子罢?”
“外甥。”老婆子回答。“就剩他一个。”
“儿子呢?”
“给军队挑子弹去了,”老头儿说时脸色忽然大变,像有个什么东西塞住了他的喉咙,再也说不下去,只是摇头。
嗡嗡的声音从天空来了,三架一队的飞机掠过那五层大厦,冉冉向西而去,可又折而向南,愈飞愈低。偎在老婆子怀中的孩子又惊叫起来。
歪面孔也本能地心房一缩,却又笑道:“不怕,这里是不怕的。”
孩子果然不怕了,却又嚷饿。老婆子不理他,自言自语道:“全是大铺子,全是高洋房,也没见个卖大饼的。”这话可提醒了歪面孔,他伸手到衣袋里摸出一块很厚的大饼,递给那老婆子道:“给他吃,小孩子是饿不起的。给他。”
这一角大饼,是夜来厂里发的“半夜餐”,——每人一斤大饼,两个咸蛋,开水随便喝多少;工人们都说严老板花的还要多些,可是蔡永良从中做了手脚。歪面孔总是多喝开水,少吃饼,咸蛋完全不动,带回“家”。昨晚周阿梅和萧长林又把他们吃不完的大饼都送给歪面孔,造成了抗战以来歪面孔在食粮方面最高的纪录。
“不要,你留着自己吃罢。”老头儿和老婆子同声谦让。可是看见那孩子的多么贪馋的样子,老婆便从那角大饼上拗下一块来,将其余的还给歪面孔,连声说,“够了,够了。”
歪面孔也不再客气,站起身来,两手插在衣袋里,便回“家”去了。
他沿着海格路走了一段,然后转进一条横路,横路走完,是一条嘈杂龌龊的小街,“第×难民收容所”就设在街尽头的一所废置的什么工厂里。
这里是被越界筑路四面包围起来的所谓“岛形”中国地界。在大上海,有不少这样的“岛”。中国警察在这样的“岛”内行使职权,然而进出这“岛”的时候,人与武装须得分开,而且还须办手续。
“第×难民收容所”位于这“岛”的中心部分。这废置的什么工厂也不是什么大规模的,厂房就是弄堂式的民房,不过大门倒很堂皇,而且装有铁栅。
最近个把月来,这小小的“岛”上居然也享受到一些“战时景气”了。从东战场的大城小镇乃至村庄,从江湾、吴淞、南市、闸北,贫富不等的难民,总有十之六七都往就近的而且好像是“保险”的两租界跑;终至这“岛”上也凭空添加了上千的三四等的逃难寓公,从他们的一天一天瘪下去的钱袋里贡献出他们的消费力,助成了这“岛”上的繁荣。
现在,秋季早晨的寒冷的湿风照样也吹过这里那些狭窄曲折而龌龊的街道,照样也使得那些挤在破旧而阴湿的平房和楼房里的人们索索发抖。但是各种摊子,各式各样的负贩,早已熙来攘往,将那几条狭窄而曲折的街道,塞得满满的了。“第×难民收容所”的大门前,因为街道宽了些,仿佛也能算是个“广场”,便麕集了全“岛”的精华。
这里叫卖的,有烤番薯、白糖粥、大饼油条,有点儿发霉的面包、偷宰的死牛肉、“花生大王”、五香豆腐干;居然还有个敞开着对襟排钮蓝布短衫的汉子,顶一个广漆镶铜的大托盘,盘里油亮晶晶的,是一些熏烤的猪肠、猪肚、猪心肝,还有素鸡、素火腿。
“第×难民收容所”大门铁栅两旁的阶沿上,又有几个卖旧货的地摊;这是逃难寓公们姑妄为之的穷办法,内中甚至也有住收容所的人们的一份儿。明明知道不会有主顾,然而总存着万一的希望。肚子不满足,比什么都严重。
歪面孔挤过了那些饮食摊贩的纵深阵地,各种食品的香味刺激起他的食欲,简直是难熬。想起自己和家里人已经多少日子不见油了,便望着那汉子的托盘只管发怔;特别是那弯弯的粗圆而晶亮的猪肠叫他连吞下几口馋涎。他心里咒骂蔡永良刻薄:为什么老是咸蛋,不换点花样,——比方说是猪肠?如果那顶托盘的汉子肯和他交换,那他就乐极了,而且他相信老婆也不会骂他的。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已到了铁栅门前面。照例有不少黄瘦的脸儿嵌在铁栅的方格里,眼眶陷落的那些眼睛特别见得大,都贪婪地注视着栅门外那五光十色的饮食担。能够这么自由自在饱一会子“眼福”,在他们已经算是交了运了,因为那个常常骂他们是“馋鬼”的铁面稽查这时还在床上寻他的好梦,——但也许在梦中他正挥起皮鞭赶这批“馋鬼”们回到各自的铺位上去。
在那些贪婪饥饿的眼睛中间,歪面孔看见了他的十岁女儿阿银,小脸儿夹在两个大人的枯柴一样的胳膊中间。歪面孔下意识地将手摸进衣袋,抓住一块大饼,就进了铁栅门。阿银也眼尖,立刻就从人堆里挤出来,追着叫“爸爸!”
“哦!”歪脸上浮过一丝笑影,“拿去——吃!”
一小块的大饼放在阿银手里了。阿银接了,又跳回到铁栅门边,好像光是朝外边看看也能叫嘴里的大饼更加有味似的。
歪面孔走过了职员办公室外边的空场,穿进一条弄堂,前面又是个空场,场上有两三个大的垃圾堆,这是以前那工厂遗留下来的,有些小难民爬在那里掘着挖着,希望能够捡得什么值钱的。对着这空场,是一排五间的起码楼房,但内部的隔墙已经拆掉一些,变成了上下四大间。歪面孔走进了楼下第二间,靠窗有一张破席子,他的老婆坐在上面,摊开了他们唯一的奢侈品——质料尚好然而肮脏不堪的棉被,在捉臭虫和虱子。
这破席子所占的空间就是歪面孔的“家”。
歪面孔刚坐在席子上,就急急忙忙把两个口袋里的大饼和咸蛋挖出来,都放在老婆跟前。等到两个口袋都空了的时候,他吁一口长气,就仰身倒下,似乎他全身的精力到这时候当真完全榨干了。
咸蛋和大饼将房里其它难民的视线陆续吸引过来。从天亮到天黑,永不会停止的啼饥号寒,咒骂口角,怨天尤人,男女老小的声音,这当儿渐渐沉静下来了,最后,只剩几个发烧的病人还在喃喃不休地说昏话,还有,害了三天肚子泻的一个中年汉子和一个女人虽然也瞪大了眼睛望着那一对白得出奇的咸蛋,嘴里却还是“啊唷,啊唷”地叫着。但不到一分钟,诉说和咒诅的声音又高了起来,将病人们的呻吟和呓语都压下去了。
这一间狭长的房间,算面积不过10×25尺,中间一条十字走路,但“家”的单位却有十个,男女老小足有四十多。白天,一些精力还好,两条腿还撑得住身体的人,都不愿意闷在里头吞那又辣又臭的秽气,受着臭虫虱子不断的骚扰。但最近,再也撑不起来,而长日蜷伏在草席上的,已经陆续增加到一打之数。那几位昏昏沉沉发烧的,据同房间的一个干过洋行跑楼的小白脸说的俏皮话:“赛过一只二号气炉”,因此秽浊的空气内更增加了温度和湿度,使得人们心头烦躁,像喘不过气来,但只要还有力气说话,嘴巴便愈加唠叨。
苍蝇们呼朋引友,成群结队,在这十“家”之间,飞来飞去,它们的注意力,也被那几块新来的大饼吸引住了。嗡嗡地飞着打圈子,然后三三两两的俯冲下去。
和歪面孔他们做贴壁邻舍那一“家”的三岁的孩子,翘起了光赤裸裸的屁股,爬过来,慢慢伸手,偷偷地摸那光滑的咸蛋,那肮脏的小手指瘦的就跟鸟爪一般。歪面孔的老婆轻轻叹一口气,拗下大拇指那么一小块的大饼给了那“鸟爪”,就把其余的都收了起来,同时看着那没有血气的歪脸儿问道:“怎么今天多了些?”
没有回答。似睡非睡的歪面孔只动了动眼皮。
“机器拆完了么?”
歪面孔忽然一个喷嚏,赶走了舐他鼻孔的几个苍蝇,含糊回答了一句:“快完了,快了,妈的!”
“那么几时搬呢?”
“鬼知道!”
“那么,我们呢?”
“哼——”歪面孔实在太疲倦了,懒得多开口,只哼了一声,便闭了眼睛。
这当儿,老在那里说昏话的一个发烧的病人忽然放声大哭,又夹着些听不清楚的话,像是在和人争执,又像是诉苦求饶。
“哎,哎,可怜!”有人轻声说,“烧的那么厉害,给她喝口冷水罢。你瞧,她满嘴的昏话,全是说她遭的难,受的苦,太惨了!哎,莫医生该快来了罢?”
屋子里突然沉静。一个老婆子在念佛。苍蝇嗡嗡地飞鸣。
那病人也静些了。
一会儿以后,不知谁“家”的小孩子开始啼哭,于是满屋子的咒骂,怨命,对于敌人的憎恨,对于战事的胡乱猜测,又都起来了。
歪面孔的老婆呶呶不休地抱怨她的丈夫:“你就不能多长个心眼问一问?厂要搬,你不钉紧了,把你撇下了怎么办!我们是炸得精光的了,你没有嘴巴,不好问问他们?你打算在这里过一世么?哼!”
“哎,哎,哦——”歪面孔睁一下眼皮,立刻又闭上了。倦极了的他,双眼一合,矇眬中就只有轰轰砰砰拆机器的声音充满了耳朵,老婆的话,干脆就被淹没,起不了作用。
老婆却愈说愈有气了。
“这样猪窝似的地方,一天两顿稀饭吃又吃不饱,人家还说领不到米,再挨过十天八天就请你滚蛋,这里要关门了。你想一天两顿稀饭吃到你老死!”
这也不是新消息。这一个不上不下的收容所难以维持的风声,半个月前就有了,这已经不能刺激难民们麻痹了的神经,所以即使歪面孔并没睡着,他也不会吃惊,至多是叹口气而已。
但是歪面孔的鼾声却激恼了他的老婆。这一个她自己说出来的已经失却了刺激的消息,倒像是当头一棒,逼得她满身是火气。她正要再开口,一个穿白衣的人出现在门口了,突然间,满屋子的嘈杂声浪就此又低了下去。
难民们的眼光都射在门口的莫医生身上。千言万语的带血和泪的痛苦和希望都由他们那肃穆的而又真情的眼光中表白出来了。莫医生不是活神仙;十年海外的苦学和七年国内的临床经验,也奈何不得这样恶劣的环境。他一双空手变不出清洁的病房,也变不出药;大上海不是再也找不出比这好的地方给这些病人住,也不是除了阿司匹灵之类竟没有旁的特效药,然而这都不在他权力支配之下。如果他在这一个“第×难民收容所”的服务期间也曾医好过若干病症,那决不是他的医道高明,更不是药石有灵,而是他的亲切和热情先医活了病人的心,然后由病人自己的求生意志战胜了病魔。
但这样的事,只能算是偶然的“奇迹”。科学头脑的莫医生当然不会相信什么“精神自疗”。因此他每天到这里来便是一种莫大的痛苦。
“莫医生!”患肚子泻的那女人撑起上半身,嘶声叫着。
“救——救救命啊!肠子都绞断了啊!”
顷刻之间,各种各样的诉苦求援的声浪,夹着呻吟和呓语,又都一齐爆发。
莫医生轻轻摇了摇手,只说得一句“大家安心”,便又咽住,眼眶里有点潮湿,温和的脸色突然转为庄严而肃穆。他走进房来,站在那“十字路”口。他戴着口罩,然而房里那股又辣又酸又臭的气味还是使他打了两个喷嚏。歪面孔的老婆爬前一步,扯着莫医生的衣角,指着那边的老在呓语的发烧的女人,说道:“昨天还是好的,今天——哎,莫医生,你千万想个法儿,救救她!”
“哦,放心罢。我——”但是莫医生的声音又咽住了。他努力作出一丝笑容,然后依着那“十字路”,慢慢走过。他按次序,一“家”一“家”都看过,病人和好人他都一样诊察。他一脸严肃,一点笑容也没有了,然而不论是病人和好人都觉得他这严肃比有些人的笑容更能给人安慰,更能引起人的信仰。
在他诊察的时候,各种的询问不断地从各方投到他身上。他只简单地回答,声调平静,就跟太太们谈家常时一样。有时简直不回答,只点一下头或者摇了摇头,有时连头也不动,只用眼光的柔和的一瞥来作回答。然而不论是病人或好人,得了他这样的回答以后,心头就松了一半,觉得自己是有了依靠。
他诊过了那几个发烧的,又诊了那两个肚子泻的。慢慢转身四顾,好像要找什么东西。全室的眼光都跟住了他。可是他又低了头,慢慢走到那“十字路”口,然后抬起头来说话。
就像谈家常似的,他告诉还没生病的人应当怎样留心传染,怎样小心喝的水,如果还不觉得太吃力的话,应当多到外边空场上,少耽在这屋子里;这当儿,他的眼光就转到躺在那边打鼾的歪面孔的身上了,沉吟一下,就接着说道:“你们自家商量商量,看有没有办法让还没生病的人都靠近窗口些。
提到病人的时候,除了再三叮嘱那两个肚子泻的千万要忍耐,不要随便到处拉屎,就放轻了脚步一边走出房去一边说:“发烧的病人呢,嗯,我去配了药,回头就叫他们送来。”“您看她不要紧么,莫医生?可是她刚才烧的发狂了呢!”
有人这么问。
莫医生站住了,沉吟一下,然后答道:“不要紧,等我去弄几枝针药来。”他这样说的时候,不觉浑身打了个冷战。明知道有十来双还没失掉希望的阴凄凄的眼睛钉在他背后,他也不敢回头再看一看,大踏步走到那空场上,摸出记事簿来写了几句,便又到楼上的那些房间继续诊察。
一小时以后,莫医生捧着头坐在职员办公室隔壁的小房间内。这是职员们的寝室,两排木板床,中间是一张长方形的板桌。莫医生脸色苍白,定睛看住了板桌上的一把缺嘴茶壶。隔壁办公室里,有人在悄悄说话,还有桌子凳子移动的声音。莫医生伸手看了看手腕上的表,从桌上拾起一枝铅笔,不耐烦地敲着桌边,转脸朝房外叫道:“喂,密司脱赵,我只能再等十分钟!”
“哦,哦,就来!”门外一个哑嗓子回答。但接着显然是对另一个人说:“你再去总会里切实交涉一下。明天还能勉强对付着,后天是一粒也不剩了,只好喝西北风!……”
于是有一位方脸,中等身材,大约二十五六岁的青年走进房来,隔着那板桌在莫医生对面的一张床铺上沉重地坐了下去,那副害痨病的铺板就格支格支叫响。
莫医生抬眼望住了赵干事的方脸,轻声问道:“怎么?领不到米么?”
赵干事点着头,不说话;方脸上那一对大眼睛却闪射着忿慨的光芒。
“当然,三十万的难民,不是一个小数目,”莫医生两眼看着板桌缝里蠕蠕而动的一个黑色小甲虫,自言自语地说,“可是,昨天我就看见堆在总会走廊里的几车子面包都发了霉了;干么会霉掉的呢?据说是这几天敌机炸的太厉害,卡车不能开上火线。哦,这当然也是事实。可是,干么又不发给难民收容所呢?据说那可不行。各公团或私人捐这些面包指定是慰劳军队的,要是随便移作别用,一旦部队来质问,谁负这责任?你瞧,凡是所谓干员,就是这样的干法!——不过,密司脱赵,后天要是还弄不到米,你怎么办呢?”
“怎么办呀?”赵干事的嘶哑的声音就像小刀刮在玻璃片上,叫人听着汗毛都竖起来了,“总该有办法。譬如说:我已经买好了一束线香,我们全体职员六个人领着难民,每人手里一炷香,去跪在总会门口——但是,我希望用不到这一着。我但愿不至于逼得我们非走这一着不可!我不愿意叫外国人看了笑话。家丑不可外扬……”他突然暴躁起来,伸开五个指头,在乱蓬蓬的硬头发里插了几下,冷笑着又说,“有些收容所办事人手续不清楚,倒是要什么就有什么!我们赔钱出力,赤心为国,可是左一个钉子,右一个钉子,总之是歧视……”
“哎,哎,这是说不完的,”莫医生打断了赵的话。他摸出记事簿来,揭开瞥了一眼,又说道:“今天是天大的运气,这里只增加了一个半病人。不过,密司脱赵,真的没有法子把那些病人隔离起来么?”
赵干事苦笑着摇头:“房间不够,难民们也不愿意。譬如说:一家三口的病倒了一口,你要隔离他么,他们说,要死也死在一块!”
“可是照现在这样下去,当真会死在一块的呢!”莫医生忽然高声说,声音有点儿发抖。
几秒钟的沉默。方脸的额角上透出几粒冷汗,一排大而白的门牙紧咬着嘴唇;末了,赵吐一口长气说:“好,我们再努力。至少先办到重病的隔离。所有的房间,一天多洒几次臭药水。哦,老黄弄到些药品了,莫医生,你瞧一瞧——”说着,他就俯身在一个铺位下边拉出一个纸包来。
莫医生打开纸包,一面检点那些瓶子和盒子,一面老皱着眉头。他撕一张纸,用铅笔写了几行字,又从那堆药品中拣出几样,一并交给赵干事说:“回头你照单分给他们。”停一停,叹了口气,“只能这样敷衍一下,靠上帝保佑。还有几个重病的,那就不是这些普通现成的药片能够对付的了,我回去配了药,就叫人送来。”
说完,他就起身,隔着那板桌,握一握赵干事的手。但突然,莫医生的脸色变得很严肃,就跟他走进难民们的卧房的时候完全一样;他握住了赵的手不放,凝眸看住了赵的面孔。
赵干事的手,冷而潮腻,赵干事那广阔的额角上有几点汗珠,那凹陷下去的面颊却泛出一片红晕,特别是那一双有棱角的大眼睛放射着异样的光芒。
莫医生轻轻放下了赵的手,绕过板桌,站在他面前,轻轻拍着他的肩膀道:“老弟,你的肺——觉得怎样,有过毛病没有?”
“也许,”——是一个轻描淡写的回答,还微微一笑。
莫医生不大相信似的摇了摇头,轻轻伸手翻开赵干事的眼皮看了一下,嘴里自言自语的:“营养不良,工作过度。”然后他又朝这挤满了铺位的斗室打量了几眼,指着靠窗的一张铺位说道:“就在这里罢,让我听一听你的肺……”
赵干事笑了,还没开口,房外却有人叫道:
“成章兄!该开会了罢?”
“可以了!”赵干事高声回答,一面拉着莫医生的手,很坦白地说:“医病也得工夫。感谢你对我的关心。我自己也知道不怎么健康。肺——大概还没有什么。‘营养不良,工作过度,’——刚才你这话就很对。但是,即使检查出来当真……”
“那自然再想办法,”莫医生接口说。“好,那么,你有工夫的时候到我诊所里来罢,——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你定一个时间。”
“这倒容易。不过——”
“至少你需要休息。”
“哦——”赵干事的大眼睛忽然一敛,方脸上浮起一片红晕。“倒也不指望……”他沉吟着,突又转口道:“莫医生,我看你近来的脸色也不好,你也需要休息。可是为什么你不休息呢?因为现在不是我们休息的时候。我还不需要休息。只要工作上少给些不必要的麻烦,这比休息还好!”
莫医生默然不语,低了头。他的手还拉着赵干事的手,他觉得这一只刚才是冷而腻湿的手现在却有点烫了。他忽然再也不能镇静,鼻子里发酸,热泪满眶,像有一股什么东西要在他胸中爆发。
“我们注定了要背十字架!”他喃喃地说,早年受过基督教的薰陶,这时像又在发酵了。“眼看着病症如此严重,明知道该怎么医治,可是又束手无策:这是我们做医生的最大的痛苦。我每次到这里来,走近难民们,我就像是个罪犯,——职业的责任心谴责我:你是杀人犯!我受不了这痛苦,我有时几乎麻木,几乎消极了,然而一个更宏大的声音在我心里召唤:背起十字架来!……”
莫医生激动得声音都发抖,他觉得赵干事的手现在是火热的了,而且在用力握紧来。他顺过了一口气,抬头看定了赵干事又说道:“你还是到我诊所里来一次罢!光是你一个人,我想还不至于束手无策。”
点着头,却不作声,赵干事的大眼睛闪闪发亮,——这是兴奋和愉快,却不是感激,这是在艰苦的行程中获得了同志的喜悦,这是对于崇高的品质自然而然发生的敬意和亲热。
两个都不说话,走出了职员寝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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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莫医生从“第×难民收容所”出来,心头异常沉重。收容所大门前那些饮食摊子这时正上早市,油腻的气味和叫卖的调子闹成一团,诱引得铁栅门后面的难民们千方百计唤着求着,希望那些生意兴隆的小贩会大发慈悲,白给一点残羹或皮骨。莫医生在这时候,往往要劝告难民们不要嘴馋,摊子上的东西太不卫生;但今天他竟像耳聋眼瞎了似的,低头走出那铁栅门,就进入那些摊贩的纵深阵地了。
他只顾低头急走,险些儿撞倒了一个蹲在地上喝白糖粥的干瘪老头子。一碗滚烫的糖粥泼翻了大半碗,淋了那老头儿两手,那老头儿顾不得手疼,一边紧捧住那半碗粥,一边就抓住了莫医生的衣角,破口就骂。
这才把莫医生从沉思中叫醒了来。他惘然四顾,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那老头儿却认得是莫医生,便放了手,忸怩地说道:“啊,莫——莫医生,是你呀!你老人家是忙……
啊,你是帮忙穷人的!”
莫医生苦着脸笑了笑,也没开口,又继续走。同时又继续他的苦闷的思索:“帮忙穷人……这老头儿是谁?得过我的帮忙没有?收容所里的难民也都当我是个好人,可是我给了他们什么好处呢?……我,时间精神,都可以牺牲,这算是我的帮忙吧,然而没有药又中什么用呢?……那个发烧的女人,还有楼上两个满身浮肿的,都得打针……可是,楼上楼下,五六个得痢疾的,也得有特效药才行,……我没有开药房,……”突然他站住了,惘然回头望了一眼,却看见那老头儿还捧着粥碗在和旁人谈论些什么;于是像有人提醒了他一般,莫医生猛可地想起刚才自己仿佛碰翻了什么东西,而那老头儿是受了损失的。他觉得应该回去问问那老头儿,但是他的脚依然朝前走,而且中断了一刹那的思索又翻腾起新的浪花:“枝枝节节干,终不是办法,……我掏腰包呢,算来目前这一点也还赔得起,可是一个人的力量到底有限,顾了这里顾不了那里……”渐渐地一丝笑意掠过他的嘴角,他的眼光明亮起来,好像在荆棘丛中发现了一条路。
这当儿,他已经突破了那些摊贩的纵深阵地,一左一右两条湫隘的街道横在他面前,一些闲人在懒洋洋地巡游。莫医生信步走去,思潮奔腾汹涌,脚步也越来越快了;“看病是我的本分,可是仅仅守住我这本分,中什么用呢!我应当在看病之外再拿出我的时间精神来办一件事:替上海的万千难民统筹一笔药费!而且应当放在有良心的人手里。”
莫医生达到了这一个结论的时候,许多具体的办法,——如何邀约志同者共同发起,如何进行筹募款项,该有怎样必要的步骤等等,都忽然凑集到他头脑里来了,好像这一切都是早就讨论过的,而且又是当然会成功,只要有一个人肯牺牲精神时间去奔走接洽。
满意地吐口气,他站住了,向街角找他的包车,这时他才知道走岔了路了。他急急退回,刚到了摊贩们阵地的边缘,看见两个年轻女子迎面走来,其中一位,神情略带点悒郁,然而闪闪的目光依然流露着豪迈的气概,这是他的好友苏子培的大小姐。
这位小姐抢前一步叫道:“啊,莫老伯,我们刚到您诊所里去过了。”
“哦——”莫医生应着,正想问有什么事,苏小姐的同伴早又上前来打招呼了。这一位比苏小姐略矮,绛色毛葛的旗袍,白丝围巾,非常刺目。她像一个熟朋友似的和莫医生寒暄,莫医生也觉得好生面善,口里含糊地应酬了一两句,心里却在纳罕。
这时苏小姐又说道:“昨晚上妈妈又……”
“啊!”莫医生吃惊地叫了一声,急口问道,“总不是发生了意外的变化吧?”可又不等回答,便摇着头慢声自答道:
“不会的!我想是不会有的事!”
“没有什么意外的变化。”苏小姐轻声回答。“不过,昨晚上妈妈又睡不好了,可又跟那创口不相干。爸爸给她打了针,这才安静地睡着了。”
“哦——”莫医生慢慢地点着头,觉得宽了心;偶然睡不好,原也不算什么。
“莫医生,今天下午三点钟我来拜访,你有没有时间?”
莫医生抬眼看时,说这话的正是他觉得面熟的女郎;睁大了眼睛,很性急的样子。他还没有答复,那女郎笑着又说道:
“半个月前,我和辛佳姊姊拜访过莫医生的,请您尽义务帮助几个朋友;现在又是差不多的事情我又要来麻烦您了。我知道您是不会讨厌我的,可是我们心里倒觉得难过,我们自伙儿中间常常说:只怪我们太不中用了,关系这样少,除了苏老伯,老找您一个人打麻烦;也怪我们太懒,没有多做些发动的工作。”
现在莫医生终于记起这一位年纪虽小可是颇为老练的女郎,原来她是严家的大小姐洁修。莫医生顿了一下,就诚恳地答复对方的请求道:“你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好了,用不到客气,——回头再谈。”说罢,他转身就走。
但是走了不多几步,他又回头望着苏小姐微笑说:“可是,辛佳,你也早点回家去吧,不要害的令堂又操心了。”
苏小姐点头,却不开口。在前面街角,莫医生找到了他的包车。苏小姐望着他上了车,然后低了头,若有所思。不多会儿工夫,她抬起头来,一手拉着她的同伴,叫道:“走吧,进去看看再回家,总还不迟的。”
她们挤进了那摊贩的林子,来到收容所的铁栅门前。
铁栅里边这时正搅起了一阵纷乱。一个瘦长的难民半条胳膊伸在铁栅外,手里抓住了不知哪个善心的人给他的半根油条,另一条胳膊却护住了头,阻挡那抽上来的皮鞭。黑簇簇的一堆难民为这可怜的同伴抱不平,叫骂着围住了那打人的稽查,中间还夹着那守门的,尽力想把那瘦长子拉在一边。那稽查撇下他的“胜利品”,扬起皮鞭转身来对付那群胆敢鸣不平的捣乱分子;可是赶走了这边的,那边又来了,骂的更凶,而且开始用碎砖泥块来对抗那呼呼飞舞的皮鞭了。
那瘦长子也已经从铁栅门的马眼格中抽回他的膈膊,将半根油条塞在嘴里,就地抓起了两把泥土。……
苏小姐她们在外边看了一会儿,就上来叫“开门”。
这时那条皮鞭的锐气已经消失,那稽查听得有人叫门,便趁势下台,却又装模作样对难民们喝道:“你们这些无法无天的囚徒!还不滚进去么?成天挤在栅门前,花子似的,给人家看见,成个什么体统!”说着他回身朝外,一瞧是两个学生模样的年轻女子,心里便老大的不自在,他挺起胸膛,斜着眼打量这两位来客,看见她们衣衫不俗,风度不凡,可又拿不稳她们是什么路数。
“小张!”那稽查歪一下嘴巴对那个守门人做个眼色,“问明白了再放她们进来。”
铁栅门外的两位有点不耐烦了,苏小姐对严洁修说:“瞧那鬼脸的稽查!又打人了,一见他的影子,就叫人生气!”
小张隔着铁栅叫道:“喂,你们——喂,两位小姐是哪一个机关的?有什么事?找什么人?”
“我们么,”苏小姐盛气回答,“不是什么机关的,我们是中华民国的国民!也不找什么人。我们是来参观这收容所!”
“那可——对不起。”小张讷讷地说。“现在不能参观了……上头有话交待下来:停止参观。”
“笑话!不叫人参观!有什么理由?”
洁修也接着说道:“停止参观,这是哪里下的命令,你拿公事来给我们看!”
小张瞪大了眼睛呆住了。刚才那一套公式的话是早就学好了的,既已用完,而且无效,他就不知所措了。本来人家给他的守门训练节目中还有最后一着:别转头懒懒地走开,给门外人一个不理睬。但是他也瞧得出当前这两位不速之客大概并非等闲之辈,他就不敢使出这最后的一手来。
幸而那稽查来赴援了。他理直气壮地对门外的两位说:“上头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办。现在是一律停止参观,可不是我们这儿一处。”
苏小姐对洁修看了一眼,洁修就说:“参观不行,慰劳行不行?我们来慰劳难民!”
“慰劳?嗨!”那稽查露出两排大门牙怪样地笑了笑。“慰劳品呢?交给我就成!”
“干吗要交给你呢?我们要当面交给难民。”
那稽查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别转脸去扬声讥诮道:“好!
先说是参观,又说是慰劳……”
“咄!你放明白些!”苏小姐突然大声喝着,脸色也变了。
“你这嘴脸做给我们看么?……”
洁修轻轻拉住了她同伴的手,说:“辛佳,犯不着生气。真理在我们这边,我们跟他们讲理……”话还没说完,只听得那稽查得意洋洋地笑了,针对着洁修的话抢嘴说道:“可不是?得讲理!早就告诉过你们了:参观,不行;慰劳么,慰劳品呢,在哪里?也问过你们要找什么人,又说不是找人!空口说要进,这里又不是城隍庙,怎么成?这不是来找麻烦么!
那真是——”
“什么叫做找麻烦?”苏小姐怒声喝断了那稽查的话头。她的眼光像两点突然旺了起来的炭火,光芒四射,逼的人不敢正视。“这里不是城隍庙,可也不是监狱,这里是难民收容所,为什么不让人进去?找人么?我们倒还认识你们这儿的负责人呢,可是我们不是找他来的,我们要找所有的被东洋鬼子害的无家可归的男女老小同胞们!”
“你们不让人家来看望,是不是把难民当做了犯人?”这又是洁修的庄严而刺心的质问。
那稽查有点老羞成怒了。他那黑里泛紫的鬼脸扭动了一下,仓皇四顾,像一匹狼正待反噬。这当儿,他的身后早已麕集了一堆难民,他们记起了十多二十天前和其他一些人来对他们演说并且分给他们一人两个面包的,其中仿佛就有那眼睛像星星的和这位穿红的姑娘。他们听得她说“难民又不是犯人”,顿时觉得这句话正像从他们心头挖出来似的,立即响应起来:“对,我们又不是犯人!开门,开门!”但是猛可地一皮鞭横扫来了,难民们纷纷往后退一步,那稽查咆哮道:“妈的,吵什么!老子揭你们的皮!”同时他不假思索,转脸冲着门外的两位狞起眼叫道:“别噜苏了,有命令:防备汉奸,没有党部机关介绍,谁也不许进门!”
“什么话!”门外立刻来了凛然不可犯的反应,“你别瞎了眼睛!你知不知道,我们是何等样的人?”
那稽查业已计穷,便想拿出最后的一手来,给你个不理。可是那小张正被难民们逼住了,要他开门。小张逃到稽查身边,忿怒的浪潮也便卷过来了。
一场纷乱眼看就要爆发,幸而铁栅外传来了苏小姐的响亮而镇定的声音:“大家静一静,不忙。给他一分钟,让他的头脑醒一醒!”
歪面孔的小女儿阿银挤在人们的胯间,这时也认明了穿红衣的姑娘上次来过,而且她老子还对她诉说了苦经。忽然福至心灵,阿银觉得应当去通报她老子。有一两个怕事的难民瞧这事僵了,也就跑进去报告“先生们”。
一分钟也许过去了,稽查头脑一醒,果然得了个好主意;他猛然伸手从小张那里抓得了铁栅门上的钥匙,趁人不防,转身就往里边跑走。刚横过那小小的空场,到了职员办公室左近,迎面却碰着赵干事,同时一片声嚷骂的难民们也追到背后。
赵干事一眼瞧见苏小姐的侧面,就拉住了那稽查道:“请她们进来,是熟人!”
“可是她们……”
“有我负责!”赵干事冷冷地截断了稽查的噜苏,“你不管也行!”又对那些难民们说道:“大家也不要挤在这里了,都进去罢!”
苏小姐她们进来,那稽查狞起了鬼脸在一边示威地扬声说道:“赵先生!这是你的事了。不能讲演,——想来你自然明白!”
赵干事没有理睬他。苏小姐却止了步,似乎想发作几句,但那稽查一闪身跑到门外去了。苏小姐转脸对赵干事看了一眼,说:“怕人家讲演!哎!这许多难民,不去教育他们,不教他们做点生产工作,反倒把他们当作犯人似的,连人家来看看也不允许了么?”
“别听他瞎说。”赵干事苦笑着回答。
“想来是新办法,有点儿限制吧?”洁修接口说。“要是,密斯脱赵,给你添了麻烦的话,那我们也不坚持。”
赵干事还是苦着脸笑,一面请她们进去,一面说道:“本来没有关系。不过刚才你们一进来,那家伙就溜到外边去了,难免要去搬弄是非。——我倒是无所谓。可是,如果那家伙引来了一两个,当场和你们一吵,那不是太叫你们下不去?”
苏小姐和洁修对看了一眼,苏小姐便带点负气的意味答道:“下不去又算得什么呢!我们不是没有经过严酷的考验的,皮鞭、木棍、水龙,——前几天他们还请我们住了拘留所!”“嗳嗳,密斯苏,你误会了我的意思,”赵干事赶快解释,“那当然不会的,现在究竟跟从前不同了。但是——”突然他顿住了,皱着眉尖苦笑,好像他深信:他不用再说,对方也可以明白他的处境和用心,要是说呢,反倒会搅不清。
“我想你的意见大概是不错的,密斯脱赵!”
洁修笑了笑,意义双关地说,挽住了苏小姐的手,转身便朝外走。
“不忙,”赵干事赶快拦住,“正有一件事请你们指教。”他一边极力请她们到办公室去歇一歇,一边就说明全体职员正商议,怎样凑合几个节目举行一次晚会,“难民的情绪不好,别的我们无能为力,搞一个晚会来提高他们的情绪,也算是尽了我们的心了!”赵干事的方脸上泛起了虚火的红晕,大眼睛也格外有精神,他喜从中来似的笑着,请苏小姐她们给一些宝贵的意见,帮助他们使这一次“提高难民情绪”的突击工作得到胜利的成功。
两位客人没有表示。但显然赵干事的热心引起了她们的共鸣,她们一边听着,一边早已走向办公室了;只刚要进门的当儿,苏小姐忽然开玩笑似的说:“要我们说点意见么?那算不算讲演呢?”
一阵劈拍的声音,办公室里的四位职员和一位难民代表一齐用热烈的鼓掌欢迎这两位不速之客。
晚会的讨论,业已过去了一大半,差不多快到尽头了。然而为了对两位贵客表示敬意,赵干事特地把议程的转轮拉住,让负责计划这次晚会的杜英将讨论过的项目从头再报告一遍。
两位客人坐在上首,靠近主席。洁修一边听着杜英的带点儿兴奋但又不免矜持的报告,一边望着办公室外边空地上走来走去好奇地窥探的难民,心里却静不下来,有一个咬啮她心灵的鬼怪,半月来若隐若现带给了她难以形状的苦痛和忿懑,现在却像潜伏一时的老鼠又在跳梁跋扈,搅的她思想不能集中。她的眼光碰到哪里,她的心就想到哪里。一会儿看着门外徘徊窥探的难民,她就猜想他们此时的心事,猜想他们在这漫天烽火中可曾认识了什么,可曾感觉到自己实在是有力量的,可曾准备从屈辱卑贱狭小的生活中昂起头来长啸一声,为了整个民族也为了他们自己,在祖国的受难的大地上放射出空前的光芒?她又想到如果自己被一个突然的震击而落在他们群中,成为他们中间的一人时,是否也还能没有怨尤,不掉眼泪,不落胆?是否准备默默地接受那一杯苦酒,还是奋然一掷,将那杯子砸碎?……一会儿她的眼光撞在杜英的脸上了,她又惘然想道:这一位现在营养不良,过去又曾在没有阳光没有新鲜空气也没有自由的窖洞中挨过了两年,将来也保不定如何的年轻人,还没从社会和国家得到他应得的温暖和爱惜,然而此时此地,只因他幸而有一机会可以对他所爱的祖国的诚朴而苦难的人民贡献他一点心血,——筹备一个晚会,你看他就激动到连嗓音都有点发颤!
于是突然间洁修的全身心起了一阵战栗,她感觉到胸口有个塞在那里的东西,不吐不快,或者,痛痛快快哭它出来。然而她没有眼泪,她的眼光反而喷出火来。杜英的报告,她竟不曾听进心去,虽然耳朵是在听的。咬啮她心灵的那个鬼怪,这时好像现形在她面前徘徊了,她觉得已经看清了它的嘴脸。这不是没有见过的东西,仿佛是那猫脸人,又仿佛正像刚才跟她打麻烦的——那稽查的丑脸!……然而这时杜英的嗓子猛可地响亮了起来,竟句句打进了洁修的心坎:“……这一个报告剧,是我们的‘万宝全书’包建时同志花了几个晚上的时间编成的,兄弟也参加了些意见。我们这里有一位难友,扮鬼子,扮汉奸,都是一等一;虽然他已经病了两天,他还是答应归他演。……道具,有的想法去借,有的只好自己来做,谷风同志计算过,要用麻秸半斤,各色纸张八十多张,外加麻线浆糊,总共有十多块钱也够了,这笔款子,刚才已经决议,在我们五个人的伙食里节省下来……”
这时候,赵干事的沙哑的嗓子代替了杜英那兴奋得发颤的声音在说话了。赵干事的话很短,当洁修明白了是要先请客人发表意见然后继续讨论的时候,大家的眼光早已不约而同射在她脸上。洁修下意识地转眼看身旁,可是,座位空空的,这位旋风似的苏小姐不知旋到何处去了。洁修也不等再请,便笑了笑站起来说:
“搞个晚会什么的,本来辛佳是熟手,但是她倒离开了岗位,不知干什么去了。我有什么意见呢?不要白糟蹋了你们宝贵的时光!我就会给各位加油。要是需要我的话,也可以给各位跑腿。”
她停了一下,自觉得话太空洞,心里便有几分着急,想一想,继续说道:
“是的,给各位跑腿!现在是每一个人都不应当躲懒的时候。各位是苦中有苦,忙上加忙,各位是埋头苦干的。可是,我们忙了,也引起了人家的忙。他们忙着捣乱,忙着破坏!同是中国人,自己的力量这样对销,成什么话!我们使了十分力量只当五分用,其余的五分用作什么了呢,想来够心痛。朋友们,我这话对不对呢?……我们要对付敌人,也还要对付这些民族的罪人!……”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尖声喊出来的,她脸也红了,就突然坐下。全场屏息望着她,每个人的脸色都异常严肃,眼光都很沉着;一会儿以后,知道她话已说完,这才劈劈拍拍鼓起掌来。洁修忽然觉得自己那些话都没说到本题,惶惑地笑了笑,好像赔罪,又好像怪别人找错了主顾,看着赵干事道:“我本来不会演讲,晚会什么的,又是一点经验也没有,只会看,不会计划。”
“可是你提高我们的警觉心,太好了!”赵干事庄严地回答,在场的各位又都鼓了一阵掌。
突然洁修提高嗓子说道:“我和苏辛佳打算捐点钱,帮助你们置办道具,盼望你们接受。”
赵干事望着大家,似乎征求他们对这件事的意见。沉默了片刻,终于杜英说话了:“置备道具的经费早已有了决议,我们谢谢你们的好意。”
“那就移用在别的地方罢,”洁修马上抢着说。“或者多加个节目。再不然,那就……”
话还没完,苏小姐进来了。跟在她后面的,却是歪面孔。“有人找你呢!”苏小姐对洁修这么说,就向会议席上瞥了一眼,很随便的坐了,不等邀请,先开口道:
“病人太多了,可怕!有没有什么办法呢?莫医生怎么说?……生病要有药,不错;可是也不这么简单吧?弄不到药的时候,也要想想其他的办法……”
赵干事和其他的职员注意地听,只有那位难民代表——干过洋行跑楼的尖下巴的小伙子,——很滑稽地嘟起嘴唇,不妨说是满意的表示,但同时也有点不大耐烦的意思。
“……提高他们的情绪是重要的。”苏小姐继续说,闪闪的眼光从会议桌的这一端扫到那一端。“然而同样重要的,是减轻他们肉体上的痛苦。我们要跟病魔斗争。生病的人,或是感觉到随时会病倒的人,即使有戏给他看,有歌唱给他听,他也不会安心。晚会的效力会等于零。那么,我们不要晚会了么?也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我们不要一个普通的唱几支救亡歌曲,来一个打倒鬼子的独幕剧——这样老套的晚会……我们要一个针对此地目前的严重情况,提出问题,发挥特殊的教育作用的晚会!……”
“对,对!”赵干事点着头轻声说。
两三下卜卜的掌声突然从一角传来。那位难民代表两手撑住了桌沿,像要站起来的样子。杜英一脸严肃,手里的铅笔在一张纸上飞快地移动。
那边,和歪面孔站在办公室门外的洁修听得鼓掌声,便回过头来望了一眼,同时却回答歪面孔道:“我明白了,哦,原来你是我们厂里的工人,家给鬼子飞机炸了,现在厂要搬到汉口,你愿意一起走。”
“大小姐这可明白了,”歪面孔一高兴,脸更歪的不成个样子。接着又唠唠叨叨讲起他家被炸后的痛苦的经历。但是办公室内忽然爆发了一阵笑声,又吸引了洁修的注意。只听得苏小姐的元气旺盛的声音:
“……我没有说错吧?现在搞个晚会什么的,大家总是大处落眼,如果没有一个戏打死几个鬼子,就觉得不过瘾似的。……那么我不赞成打死几个鬼子么?当然不是的……我想提出一个意见……”
洁修的心头好像爬过了无数蚂蚁。她打断了歪面孔的好像无穷无尽的诉说,着急地说:“你放心,工厂搬到汉口,你们工人都会跟去的。放心好了!有事,你可以去找总工程师周先生。”不管歪面孔满意了没有,洁修一转身就进了办公室。
这时,苏小姐的议论正发挥到了最高峰。满屋子只有她的愈说愈快愈响亮的声音,然而满屋子的兴奋而真挚的眼光却伴同着她的声音,造成了非常和谐热烈的气氛。
“……不错,你们也对他们解释过,痢疾、疟疾、流行性感冒,都是会传染的,你们要他们大家注意,防止传染;可是他们不听。既然口头的解释和劝告不生效力,我们换一个方法好不好呢?我提议:编一个剧本,同传染病来一个斗争,同他们的无知和固执来一次斗争!是不是绝对有效力呢?我不能武断说:绝对有。可是,坐在那里看这戏的他们,总不会比看大刀砍到东洋鬼子头上更缺少点兴趣吧?自然,他们是恨鬼子的,不过在今天,病魔也是他们可怕的敌人,难道他们不恨么?”
苏小姐说完以后,足有一分钟光景,满屋子没有声息。然后是狂风忽起似的,三四张嘴巴同时抢着说话了。
“好呀,我们来翻个新花样,”那难民代表格格的笑着,“跟他们讲不明白,就做给他们看!”
“小杜,今晚上就来个突击!”这是“万宝全书”的宏亮的声音,“你计划故事,我写台词。”
“本来,老是鬼子杀人,老百姓拚命,也搅厌了!”专办庶务的谷风脸朝着两位客人说。
杜英在苏小姐讲话的时候,老在一张纸上摘记要点,这时他抬起头来,两眼发亮,对苏小姐说道:“没有了么?你再说一点。”
苏小姐笑了笑,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