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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的哲学

_4 老舍(当代)
坏了!没地方投放,执事先生们忘了预备票匦。有的主张各人念自己的票,由书记写在黑板上;有的主张不论谁脱下一只袜子来,把票塞进去,……最后龙树古建议用他的硬盖手提箱权当票匦。大众同意,把票纸雪片般的投入箱里,纷纷的散去,只有十几个人等着看选举结果。
南飞生念票,老张记数目,孙八,龙树古左右监视。
票纸念完,南,孙,张全倒吸一口凉气瞪了眼,原来龙树古当选为会长。
老张把心血全涌上脸来,孙八把血都降下去。一个似醉关公,一个似病老鼠,彼此看看说不出话。南飞神色,只是两手微颤,龙树古坦然的和别的会员说闲话,象没看见选举结果似的。
“这个选举不能有效!”老张向大众说:“票数比到会的人数多,而且用的是老龙的箱子,显有弊病!”
“就是!就是!”孙八嚷。
“怎见得票数不符?”台下一个人说:“入场既无签到簿,就无从证明到会的人数。现在会员差不多散净,当然票数比现在的人数多。至于票匦有无弊病,以龙君的人格说,似乎不应当这样血口喷人。况且事前有失检察,事后捏造事实,这是有心捣乱,破坏自治!”
一个闷雷把老张打得闭口无言。
“上了当!怎办?”孙八把老张扯在一旁问。
“联络南飞生一齐反对老龙!”老张递给南飞生一个眼色,南飞生走下台来。
“怎么办?南先生!南大人!”老张问。
“事前为什么不和我联成一气?事已至此,我也没有法!”南飞生把头摇得象风车似的。
“你得辛苦辛苦!”孙八说。
“我只有一条法子。”
“听你的,南先生!”孙八真急了!
“我们现在强迫他指定职员,”南飞生依然很镇静的说:“他要是把重要职员都给我们呢,我们联络住了,事事和他为难,不下一两个月,准把他挤跑。他要是不把重要职员给我们,我们登时通电全国,誓死反对。”
“就是!就是!南先生你去和他说。”孙八真是好人,好人是越急越没主意的。
南飞生还没走到龙树古面前,只听会员中的一位说:“请会长登台就职!”
龙树古慢慢的立起来往台上走,南飞生把他拦住。“会计是你的!”龙树古向南飞生低声的说。南飞生点了点头,把会长的路让开。
会长登台先说了几句谦虚话,然后指定职员。
“南飞生先生,会计。”
老张打了一个冷战。
“孙定先生,交际。”
“辛苦!”孙八向自己说。
“张明德先生,庶务。”
老张又打了一个半冷半热的冷战。
“李复才先生,调查。……”
台下一鼓掌,龙树古又说了几句关于将来会务的设施,然后宣布散会。
龙会长下来和孙八等一一的握手,(个个手心冷凉。)然后同南飞生一同进城。
孙八气得要哭,李山东肚子饿极了,告辞回铺子去吃饭。“好!一世打雁,今天叫雁啄了眼!老张要不叫你姓龙的尝尝咱世传独门的要命丸什么滋味,咱把家谱改了不姓张!”
“就是!张先生你得多辛苦!”
“八爷!你真要争这口气?”
“我要!我要!我要!”
“好!找个小馆先吃点东西,老张有办法!”老张显出十分英雄的气概,用腿顶屁股,用屁股顶脊骨,用脊骨顶脖子,用脖子顶着头,节节直竖的把自己挺起来。听说在《进化论》上讲,人们由四足兽变为两足动物,就是这么挺起来的。两个人在德胜门关里找了一个小饭馆,老张怒气填胸,把胃的容量扩大,越吃越勇,直到“目眦尽裂”,“怒发冲冠”!
“八爷!你真要争气?”
“千真万真!”
“好!你不反对我的计划?”
“你说!我是百依百随!”
“第一你要娶妾不娶?”
“我——”
“八爷!你开付饭账,改日再见!”老张站起就走。“这叫什么话,你坐下!”
“你看,头一件你就给我个闷葫芦。就是说一天,还不是吊死鬼说媒,白饶一番舌吗?”
“你坐下,娶!娶!”
“本来应当如此!”老张又坐下。“你听着,龙树古有个女儿,真叫柳树上开红花,变了种的好看。他呢,现在债眼比炮眼还大,专靠着她得些彩礼补亏空。我去给你把她买过来,你听清楚了,他可不欠我的债。买他女儿作妾,这还不毁他个到底!”
“我——”
“要作就作,不作呢,夹起尾巴去给龙军官,龙会长磕头,谁也不能说八爷不和善!”
“老张你太把我看小了!作!作!你多辛苦!”“不用急!”老张先下热药,后下凉剂,使病人多得些病痛的印象。“这里决没危险!他的债非还不可,我们出钱买他的女儿,叫作正合适。这手过钱,那手写字据,决不会有差错!”
孙八只是点头,并未还言。
“八爷!你会饭账!你在家里等喜信罢!亲事一成,专等吃你的喜酒!把脸卷起来,乐!乐!”
孙八真的乐了!
第十七
一个回教徒,吃香蕉的时候并不似吃猪肉那样怀疑。为什么?那未免太滑稽,假如单纯的答道:“不吃猪肉而吃羊肉,正如人们吃香蕉而不吃鱼油蜡烛。”这个问题只好去问一个脾气温和的回教徒,普通人们只用“这个好吃”和“那个不好吃”来回答,是永远不会确切的。
同样,龙树古为什么信耶稣教?我除了说“信教是人们的自由”以外,只好请你去问龙树古。
假如你非搜根探底的问不可,我只好供给你一些关于龙树古的事迹,或者你可以由这些事迹中寻出一个结论。龙树古的父母,是一对只赌金钱不斗志气“黑头到老”的夫妻。他们无限惭愧的躺在棺材里,不曾践履人们当他们结婚的时候所给的吉祥话——“白头偕老”。
他们虽然把金钱都赌出去,可是他们还怀着很大的希望,因为他们有个好儿子,龙树古自幼就能说他父母要说的话,作他父母要作的事。龙老者背着龙树古和人们常说:“有儿子要不象树古那样孝顺,那叫作骆驼下骡子,怪种!”
龙老者专信二郎神,因为二郎神三只眼,当中那只眼专管监察赌场而降福于虔诚的赌徒。龙老太太专信城隍爷,龙树古小的时候曾随着母亲作过城隍出巡时候的轿前红衣神童。
总之,龙树古自幼就深受宗教的陶染。
他在十八岁的时候,由他父母把东城罗老四驾下的大姑娘,用彩绣的大轿运来给他作媳妇。那位大姑娘才比他多七八岁,而且爱他真似老姐姐一样。有时候老夫妇不在家,小夫妇也开过几次交手战,可是打架与爱情无伤,打来打去,她竟自供献给他一个又白又胖的小女孩——龙凤。龙凤生下来的第二天,就经一个道士给她算命。道士说:她非出家当尼姑不可,不然有克老亲。龙老夫妇爱孙女心盛,不忍照道士所说的执行。果然,龙凤不到三岁把祖父母全都克死。至今街坊见着龙凤还替龙老夫妇抱屈伤心!
龙树古自双亲去世,也往社会里去活动。不幸,他的社会,他的政府,许马贼作上将军,许赌棍作总长,只是不给和龙树古一样的非贼非盗的一些地位。更不幸的,他的夫人当龙凤八九岁的时候也一命呜呼!她的死,据医生说是水火不济,肝气侵肺。而据邻居说,是龙凤命硬,克伐十族。不然,何以医生明知是肝气侵肺,而不会下药攻肝养肺?
龙树古自丧妻之后,仍然找不到事作,于是投到救世军教会,领洗作信徒。最初信教的时候,邻居都很不满意他,甚至于见了龙凤,除不理她之外,私下里还叫她“洋妞儿”!后来龙树古作了军官,亲友又渐渐改变态度,把龙凤的“洋妞儿”改为“女学生”。
龙凤现在已有二十岁,她的面貌,谁也不能说长得丑,可是谁也不说她是个美人。因为她红润的脸永远不擦铅粉和胭脂,她的浓浓的眉毛永远不抹黑墨,她的长而柔软的头发永远不上黄蜡和香油。试问天下可有不施铅华的美人?加以她的手不用小红袖盖着,她的脚不用长布条裹得象个小冬笋,试问天下可有大手大脚的美人?
“野调无腔的山姑娘!她是没有妈的孩子,咱们可别跟她学!”这是邻居们指着龙凤而教训他们的女孩子的话。
他们父女却非常的快活,龙树古纵有天大的烦恼,一见了他的爱女,立刻眉开眼笑的欢喜起来。她呢,用尽方法去安慰他,伺候他,龙树古现在确乎比他夫人在世的时候,还觉得舒服一些。
我关于龙军官的事情,只能搜罗这一些,假如有人嫌不详细,只好请到鼓楼大街一带去访问。那些老太婆们可以给你极丰富的史料,就是那给龙凤算命的道士,有几位夫人,她们都说得上来。
第十八
李应真的投入救世军。王德依然找不到事作,除了又跟父亲要了几块钱而外,还是一团骄傲,不肯屈就一切。李应早间出去,晚上回来,遇上游街开会,回来的有时很晚。王德出入的时间不一定,他探听得赵姑母出门的消息,就设法晚些出去或早些回来,以便和李静谈几句话。李静劝他好几次,叫他回家帮助父亲操持地亩,老老实实的作个农夫,并不比城里作事不舒服。王德起初还用话支应,后来有一次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嘴了。他说:“静姐!我有两个志愿,非达到不可:第一,要在城里作些事业;第二,要和你结婚。有一样不成功,我就死!”李静脸上微红,并未回答。
王德这几句话,在梦里说过千万遍,而不敢对她说。今天说出来了,随着出了一身热汗。好象久被淤塞的河水找着一个出口,心中的一切和河水的泛溢一般无法停止。
“静姐!静姐!”他上前拉住她的手。“我爱你!”“兄弟!你怎么有些呆气?”
“我不呆,我爱你,我爱你!”王德虽然已经心乱了,可是还没忘用“爱”字来代表他心中的话。
“你放开我的手,姑母这就回来!”
他不放开她的手,她也就没再拒绝而由他握着,握得更紧了一些。
“我不怕姑母,我爱你!我死,假如你不答应我!”“你先出去,等姑母下午出门,你再来!”
“我要你现在答应我!你答应了我,从此十年不见面,我也甘心,因为我知道世界上有一个爱我的人!说!静姐!”“你真是年青,兄弟!我下午答复你还不成?姑母就回来!”
王德知道姑母的慈善与严厉,心中的血都蒸腾起来化为眼中的泪。李静的眼睛也湿了。
两个人用握在一处的手擦泪,不知到底是谁的手擦谁的眼泪。
“我爱你!姐姐!”王德说完,放开她的手走出去。
他出了街门,赵姑母正从东面来,他本来想往东,改为往西去,怕姑母看见他的红眼圈。
李静手里象丢了一些东西,呆呆的看着自己,从镜子里。不知不觉的抬起自己的手吻了一吻,她的手上有他的泪珠。赵姑母进来,李静并没听见。
“静儿!快来接东西!”
她懒懒的用手巾擦干了眼睛,出来接姑母买来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姑娘!怎么又哭了!”
“没哭,姑母!”她勉强着笑了一笑。
“我知——道你小心里的事,不用瞒我。”
“真的没哭!”
“到底怎么了?”
“我——有些不舒服。直打喷嚏,好象是哭了似的。”“是不是?你姑父不听话,昨天非给你烂柿子吃不可。瞧,病了没有!这个老——”好妇人开始着急了。“好孩子,去躺一躺,把东西先放在这里。想吃什么?姑母给你作。对了,你爱吃嫩嫩的煮鸡子,我去买!我去买!”
“姑母,我不想吃什么,我去躺一躺就好了!”“不用管我,我去买!孙山东的小铺有大红皮油鸡子,这么大。”赵姑母用手比着,好象鸡子有茶壶那么大。说完,把脚横舒着,肥大的袖子抡的象飞不动的老天鹅一样跑出去。李静躺在床上,不知想的什么,不知哭的什么,但是想,哭!
想起自己去世的父母,自己的叔父,李应,王德……。不愿意哭,怕伤了姑母的心,然而止不住。……不愿意想,然而一寸长的许多人影在脑子里转。……忘了王德,为谁哭?为王德哭?想的却不仅是他!……爱情要是没有苦味,甜蜜从何处领略?爱情要是没有眼泪,笑声从何处飞来?爱情是神秘的,宝贵的,必要的,没有他,世界只是一片枯草,一带黄沙,为爱情而哭而笑而昏乱是有味的,真实的!人们要是得不着恋爱的自由,一切的自由全是假的;人们没有两性的爱,一切的爱是虚空的。现在李静哭了,领略了爱的甜味!她的心象冲寒欲开的花,什么也不顾的要放出她的香,美,艳丽!她象黑云里飞着的孤雁,哀啼着望,唤,她的伴侣!她自己也不知道哭什么,想什么,羞愧什么,希望什么。只有这一些说不出的情感是爱情的住所。爱情是由这些自觉的甜美而逐渐与一个异性的那些结合,而后美满的。在这种情境之中的,好象一位盲目的诗人,夜间坐在花丛里,领略着说不出的香甜;只有一滴滴的露珠,湿透了他的襟袖,好似情人们的泪!
赵姑母去了不到十分钟就回来了。从门外就半哭半笑的喊:
“静儿!静儿!姑母可是老的要不得了!”
李静坐起来隔着玻璃往外看,只见姑母左手拿着两个鸡子,右手从衣襟上往下擦鲜黄的蛋汁。
“可要不得了,我这不中用的老东西!四个鸡子摔了一半!只顾快走,不看电线杆子,你看!”赵姑母说着,擦着,哭着,笑着,同时并举的忙着。
赵姑母把鸡子放在小铁锅里煮,手擦眼泪,嘴吹锅里的热气,以便看鸡子在锅里滚了几个滚。还不住的说:“姑娘爱吃嫩的,爱吃嫩的……”嘴里只顾说,心里不记时间,捞出鸡子一看,已经一个煮裂了缝。
最激烈的中国家庭革命,就是子女拒绝长辈所给的吃食。吃九个半,假如长辈给你十个,至少你也是洋人转生的。李静不愿意惹姑母闹脾气,慢慢把鸡子吃了。然后打起精神,要帮着姑母作事,姑母拦着不叫作。
“姑母,我真好了!”李静说。
“是不是?一吃鸡子准好!我年青的时候,公公婆婆活着,鸡子?一根鸡毛也吃不着!
我的肚子啊,永远空着多半截,就是盼着你叔父接我回娘家住几天,吃些东西。一吃就好!
公公婆婆也不是对我不好,他们对儿媳妇不能不立规矩。幸亏有你叔父,要不是他,我早就饿成两层皮了!说起你叔父,现在受这罪,老天爷要是戴着眼镜,决不至于看不出好坏人!
静儿!等你姑父回来,你跟他要一块钱,给你叔父买些东西给他送了去。我那个兄弟,待我真是一百一,我可忘不了他!“
姑母侄女一阵乱谈,姑母把说过一百二十五回的话,又说到一百二十六回。李静不用听,就可以永远回答的不错。吃过午饭,赵姑母到东城去看亲戚。
王德并没往远处去,只围着护国寺庙前后转。有时走进庙里,从破烂的殿门往里呆呆的看着不走时运缺袍少帽的菩萨。他约摸着赵姑母已经出门,匆匆的跑回来。轻轻开了街门,先往自己屋里走,以备万一姑母没出门好再走出去。到了自己屋里,学着小说中侦探的样子,把耳朵靠在墙上听姑母屋里有无动静。听了半天,一无人声,二无犬吠,才慢慢开开门,低声叫了一声“静姐!”
“你进来,王德!”
李静坐在一张小椅上,王德没说话,走上前去吻了她一下。
接吻除了野蛮人可以在晴天白日之下作,文明人是不作的,纵然作,也在黑影里。现在这两个野蛮化的男女,居然如此,你说,……我没的说!
他们真敢冒险,真敢乱作,他们又吻了一吻,你说,………………
“你去罢,王德,我明白你的心!”
第十九
老张正要打龙树古的门,门忽然开开。老张往旁边一闪,走出一个少年,看了老张一眼,往前走去。
“李应!你上这里来作什么?”老张向前赶了几步。“你管不着!”李应停住步。
“小小年纪,不必记仇,告诉我,到这里干什么?”“见龙军官!”
“啊,见老龙!见他干什么?”
“有事!”
“好,不用告诉我,我打听得出来!”
李应怒冲冲的走去,老张看着他的后影,哧的笑了一声。
老张回过头来,门前站着龙凤,她也望着李应。老张心里痒了一下,心里说:“可惜咱钱不多,把一朵鲜花,往孙八身上推!无法!……”跟着,他换了一副笑容,走上前去:“凤姑娘!你父亲在家?”
“我给你通知一声去。”龙凤把黑布裙轻轻一撩跑进去,好象一个小黑蝴蝶。老张低头把眼光斜射到她的腿腕:“多么细软的腿腕!”她又跑出来说:“请进来!”
老张进去,龙凤开开屋门,老张一看屋里,倒吸了一口凉气!
堂屋中间摆着一张长桌,盖着雪白的桌布。当中一瓶鲜花,四下摆着些点心和茶具。龙军官坐在桌子的一头,左边坐着三个黄头发,绿眼珠,尖鼻子,高脑门的洋人;右边坐着两个中国人,嘀哩嘟口录说外国话。老张*烁恿刖┑氖焙颍鞴毡韭蚵*以外,见着外国人,永远立在十丈以外看,现在相隔只有五尺,未免腿脚有些发软。“请进来!”龙军官并没看老张。
老张鼓一鼓勇气,把腿搬起来往里挪。龙树古把手向右边的一个空椅一指,老张整团的咽唾液,坐下,坐的和洋人离着仅二尺多!
“张先生,北城的绅士,也是教育家。”龙军官向大众介绍,老张不住点头。
“凤姑娘你也坐下!”龙凤坐在她父亲的对面。
父女把茶倒好,龙军官向左边中间坐的那个年老的外国人说:
“请葛军官祈祷谢茶。”
那位军官用中国话迟迟顿顿的祷告起来,其余的全垂头合目屏住气。老张乘机会看看合眼的洋人什么样子,因为洋人睡觉是不易见到的。只听一声“阿门!”众人全抬起头睁开眼,老张开始把眼闭上。
龙军官把茶递给大众,一一的问:“要糖和牛奶不要?”问到老张,他说了一个字“要”!心里想:“反正多要两块糖不吃亏!”
龙凤把点心递给大家,老张见洋人拿点心往嘴里送,他才大胆的拿了一块。
龙树古说说笑笑,洋人听不懂的,由右边坐的那两个人给翻译,于是洋人也笑了。龙凤和洋人是中西两搀的说,老张一点也不明白,只乘着大家不留神又拿了一块点心,把牛奶茶闭着气一口灌下去。
“赵四好了没了?”那个年老的洋人问。
“早好了!现在早晚祷告,很有进步!”龙树古回答。“为粥厂捐钱怎样?”一个年青的洋人问。
“已捐进三百七十五元二毫。”挨着老张坐着的人说。“这位张先生是慈善家,每年要捐钱的。”龙树古笑着向洋人说。
那位老洋人向老张一笑,用中国话问:“你好不好?”“好!”老张仿着洋腔说。
“你捐钱不捐?现在。”洋人又问。
老张看着龙树古,龙树古替老张回答:“他捐!年年要捐的!”龙军官紧跟向一个中国人说:“把捐册拿出来,请张先生认捐。”
“我没带着钱!”老张忙着说。
“不要紧!”那位拿着捐册的人说:“写了数目以后我们派人去取。久仰大善士!久仰!”
“凭老龙叫洋人念咒,洋人就登时低头念,咱现在惹不了他!”老张一面想,一面接捐册。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张,王,李,赵,不是五元就是三元,并没有半个铜子或一毛钱的。又看了一遍,结果发现了有一位是捐五毛钱的。于是老张咬着牙写了五角小洋的捐。
大家又闲谈了半天,龙树古和那位年老的外国人商议,去见李大善士劝捐,于是大家立起预备出去。
老张向龙军官丢了一个眼色,军官装没看见,反向龙凤说:
“把东西收拾起来,晚饭不用等我,我回来的早不了!”然后龙军官又回过头来向老张说:“多谢帮我们的款!一同出去好不好?”
老张随着众人出了街门,龙树古向老张说了声“再见!”跟着洋人扬长而去。老张蹲在墙根下发呆。
他呆呆的想了半天,立起来又去敲门。
“张先生还没走?”龙凤开开门说。
“我不能走,我的话还没和你父亲说完。”
“父亲回来得早不了,你愿意等着也好。”龙凤说完,邦的一声把门关上。
债没讨成,亲事没说定,倒叫洋人诈去五毛钱,老张平生那受过这样的苦子!计无可出,掏出小账本写上了一句:“十一月九日,老张一个人的国耻纪念日。”
第二十
“下雨是墨盒子,刮风是香炉。”是外国人对于北京的简妙的形容。中国人听了这两句话,只有夸赞形容的妙,而不觉得一个都城象墨盒子和香炉为不应当的。本来,为什么都城一定不象香炉和墨盒子,为什么世界不……李静和姑父要了一块钱,买了些点心之类,出城去看她的叔父。出了她姑母的门,那冬天每日必来的北风已经由细而粗的刮起来。先是空中一阵阵的哨子响,好似从天上射来的千万响箭。跟着由野外吹来的黄沙和路上的黑土卷成一片灰潮,从一切有孔的东西打过穿堂。兜着顺着风走的人,兽的脚踵,压着逆着风走的脚面,把前者催成不自主的速进,把后者压成钉在地上的石桩。一阵风过,四外天空罩上一圈沙雾,阳光透过,好象飘浮着一层黄雪。跟着由远而近的响声又作,远处的高树先轻轻的点头,近处的一切可动的东西也渐次摇动。继而后面的怒潮又排出倒海而来,远近上下的东西就在吼叫中连成一片不可分析的波动与激荡。如此一阵,一阵,又一阵,树枝折了,薄的土墙倒了,路上的粪土吹净了,到红日西落的时候,才惨淡荒寒的休息一刻,等着夜里再攻袭大地的一切。
李静握着她的毛项巾,半闭着眼,走三步停两步的往前奔。走了好大半天才到德胜门。
那城门洞的风更与众不同,好似千万只野牛,被怒火烧着,争着从城洞往外挤;它们的利角,刺到人的面上,比利刃多一点冷气,不单是疼。那一个城门洞分秒不停的涨着一条无形有声的瀑布,狂浪打的人们连连转身,如逆浪而行的小鱼。李静倒退着,挨着城墙,用尽全身力量,费了五分钟,才挤出去。出了城门风势更野了,可是吹来的黄沙比城里的腥恶的黑土干净多了。她奋斗着,到底到了家,只是鼻洼的沙土,已经积了半寸多厚。
篱墙被风吹的“咯吱,咯吱”的响,那座破磨盘,在她的眼里,一起一落的好象要被风刮走。除了这些响声,屋里连一声咳嗽都没有。她好似到了一个阴寒沈寂的山洞。“叔父!
我回来了!“
“啊?静儿?快进来!”
她的叔父围着一个小火炉,看着一本书。见了李静,他喜欢的象一个蜜蜂被风刮进一间温室满列着可是他说话的声音依然非常低细,当风吼的时候,没有人可以听清楚他说的什么。
“叔父!是我!”
“快坐下烤一烤手!”
“我先去洗一洗脸。”她用那冻红的手指摸着脸蛋。“不用!先坐下,我看看你!”
“叔父,我给你买来些点心。”她把点心包给她叔父看,纸包上已裹满了沙土。
“你又跟你姑父要了钱?以后千万别再跟他要,他的钱不是容易来的!”
“是!叔父你近来怎样?”
“我?照旧。好,你去洗脸!你又胖了一些,我放心了!”她洗了脸,从袋中拿出两块钱来:“叔父,这是李应给你的。”
“好!放在桌上罢。”
“叔父,你吃什么?我给你作一作!”李静见桌上放着一块冻豆腐和些葱蒜之类。
“好!给我作作。我自己作腻了!不吃,象缺些什么似的;吃,真是麻烦!”
李静一面收拾一切,一面和叔父说李应,王德的事,叔父点头的时候多于说话。饭食作好,叔侄欢欢喜喜的吃了。“静儿你今年多大了?”她叔父低声问。
“叔父,你把我的岁数也忘了,到年底二十二!”李静半笑着,心中实在悲伤她叔父已把记忆力丧失。
“叔父老了!”他把手托住头额默默不语的半天,然后又问:“那么你二十二了,你自己的事怎样?”
“什么是我自己的事,叔父?”
“妇女是没有自己的事的,人们也不许妇女有自己的事;可是我允许你主张你自己的事!”
“你是要叫我在城里找一点事作?”
“那有事给你们作!我的意思是你自己的婚事。静儿,你待你叔父要和待你母亲一样,要说什么,说!”“这个事——”
“静儿!我先说罢!现在有人要买你作妾,你要是心目中有相当的人,赶快决定。你有了托身之处,我呢,怎样死也甘心!”
李静明白叔父所指的人,因为王德曾给过她些暗示。“叔父!除死以外有第二个办法没有?”她把那两条好看的眉毛拧在一处。
“没有!没有!你靠近我一些,我细细的告诉你!”李静把小凳搬近了他一些,她叔父的声音,象半枯的黄叶,在悄悄的寒风里,作着悲哀的微响。“我明说罢:老张要买你!我打算在他提婚之际,把张师母救出来,现在已算失败,不用细说。第一步失败,第二步不能再延宕。就是你有合适的人,我赶快与你们立了婚约。我呢,对不起老张,只好一死!”
“叔父,你想我和李应要是有心的,能叫你死不能?”李静的声音颤了!
“静儿!把气稳下去!我活着怎见比死了强?这样的废物死了,除了你和李应哭我一场,以外别无影响。我宁愿死不愿见老张。他上次来,带着两个穿土色军衣的兵。他说:‘不还钱,送侄女,两样全不作,当时把你送到监牢里去!’那两个灰色的东西立在窗外喊:”把他捆了走,不用费话!‘……静儿!死了比这个强!“
“我不能看着你死,李应也不能!不能!不能!”她的脸变成灰色了!
“你听着!子女是该当享受子女的生命的,不是为老人活着!你要是不明白我的心,而落于老张之手,你想,我就是活着,不比死还难过?断送个半死的老人和一个青年,那个便宜,事情为什么不找便宜的作?我只要听你的事,告诉我!”
“姑母管束很严,我见不着生人,除了王德。”“王德是个好孩子!”
“我们还都年青。”
“爱情是年青人讲的!好!静儿!我去和你王伯父商议。”“可是我不能听着你寻死,叔父!”
“静儿!风小一点了,进城罢!我明白你们,你们不明白我!姑娘回去罢,问你姑父姑母好!”老人立起来,颤着把手扶在她肩上细细的端详她。她不能自制的哭了。“静儿,走罢!唉!……”
第二十一
李静昏昏沈沈的进了德胜门,风是小了,可是泪比来的时候被风吹出来的更多了!
过了德胜桥,街上的人往前指着说:“看!董善人!”一个老妇人急切的向一个要饭的小姑娘说:“还不快去,董善人在那里,去!”
李静也停住看:一位老先生穿着一件蓝布棉袍盖到脚面,头上一顶僧帽,手中一挂串珠。圆圆的脸,长满银灰的胡子,慈眉善目的。叫花子把他围住,他从僧帽内慢慢掏,掏出一卷钱票,给叫花子每人一张。然后狂笑了一阵,高朗朗的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李静心中一动,可是不敢走上前去,慢慢的随着那位老先生往南走。走过了蒋养房东口,那位先生忽然又狂笑了一阵,转过身来往回走,进了到银锭桥去的那条小巷。李静看着他进了小巷,才开始往姑母家走。
她低着头走,到了护国寺街东口。
“静姐!你回来了!”
王德立在一个铺子的外面,脸冻的通红。
“静姐!我的事成功了!”他象小孩子见着亲姐姐样的亲热。
“是吗?”她说。
“是!给大强报校对稿子,访新闻。二年之后,凭我的才力,就是主笔。姐姐!你知道主笔都是文豪!”“王德!”
“在!”
“姑母在家没有?”
“上铺子和姑父要钱去了。”
“快走,到家我告诉你要紧的事。”
“得令!”
王德随着赵姑父在天桥戏棚听过一次文武带打的戏。颇觉得戏剧的文学,有短峭明了的好处,每逢高兴,不知不觉的用出来。
两个人到了家,李静急切的对王德说:“王德!你去给我办一件事,行不行?”
“行!可是等我说完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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