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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葬

_3 老舍(当代)
敌人又颁布了命令:夜间不准关闭街门。从刘二狗的口中,文城的人们得到了解释:文城要成为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乐园。可是,文城的人们,特别是妇女,感到了极度的不安。她们希望能以忍耐保全住性命;可是,忍无可忍的污辱就要来到她们的身上。虽然如此,她们可是不敢违抗,夜间只好开着街门,等着野兽们进来。同时,他们只能把妇女藏起去,藏在厕所里,床底下。夜间,他们听着喝醉了的敌人狂笑与高歌,他们的牙咬破了自己的嘴唇。一声尖锐的狂叫,他们知道野兽已经抓住邻居的少妇或十七八岁的姑娘。
什么都能忍受,这个污辱可没法吞下去。男人们开始埋伏在门后或墙角,以木棒和短刀迎接并消灭污辱。女人们,逃既逃不脱,藏也藏不严,恨自己为什么生为女人。女人,既不能保护自己,而且连累到父兄丈夫!她们悲泣,把泪流干,她们有的等死,有的用腰带或剪刀结束了性命。她们的死,更激动了男人的愤恨;木棍与短刀加在野兽的身上,而后杀死自己。
但是,野兽的命似乎比人命贵的多。一个野兽的死亡,要用十条八条的人命去抵偿。一家一家的连还在吃乳的小儿女,都为一个野兽殉了葬。在殉葬之前,不分男女,都受到最大的污辱,与最复杂的毒刑。男女的汗,血,呻吟,狂喊,诅咒,在生死之间的呓语,给野兽们一点满足,一点快乐。文城变作一个最黑暗的囚狱。
死,可是,到底有它的价值。在十几个野兽失踪之后不久,敌人撤消了夜不闭户的命令。
在悲痛惨苦之中,文城的人民得到一点安慰。他们每每对着木棍与切菜刀出神,心中想,只要他们肯抓起它们向野兽身上打去,砍去,他们连他们的妇女便还可以多呼吸几天。
他们又想错了。圈在笼子里的鸟儿没有翅膀,拴在木桩上的狗失去爪牙,被征服的人民活着等死。
敌人给了他们伪币。在城外,敌人还没能把刺刀戳在人们的心灵中,人们还带着感情的使用法币。还到时候把税租送到已不住在县城的县长那里去。城外不用伪币,而敌人把城内的货物拿去,把伪币摔在文城的人们脸上。拿出去的是千真万确的真东西,拿进来的是废纸,文城的人们遇到了“公平交易”!
文城有许多人是在城外有田产的。伪币没有用,他们想收了庄稼不卖,而留着自己吃。
只要不饿死,他们暗中祷告,总会有那么一天他们能看到中国的军队来到,把所有的野兽都杀光。他们想起唐连长和他的舍命杀敌的弟兄;有朝一日,第二个唐连长必会来给他们报仇。他们在香炉边供上一个小木牌,不敢写上什么,而他们晓得是唐连长的灵牌。
可是,敌人要他们的粮食,敌人须吃米,敌人的马须吃麦子;只有玉米和高粱才是文城人的食粮,而玉米高粱也得先交给敌人,再从敌人手中买出来。而且,每个人只许买那么一点点,不够吃饱,也不至于马上饿死。文城的人们在耻辱,穷困,饥饿之中,开始看明白:他们的前途只是死亡!这时候,他们才知道了“恨”。恨,在合适的地点与时期,是崇高的,因为它会使人从绝望中转回身来另找活路,使闭目受死改成杀出重围,使惧怕变为愤怒,使冰变成火!因为有了恨,他们才有的不管结果如何而逃出城投军:有的不管是杀头还是凌迟,且先冷不防的把敌人的头割了下来;有的破出死命,夜里去烧满载军火的火车;有的给井里下了毒药。可惜,他们得不到炸药,假若能有够用的炸药,他们必能把铁道上的铁桥炸断,把敌兵的营房炸翻。
这样,他们的生计一天比一天困苦,可是他们的心里好象倒舒服了一点点,因为他们已经会恨,而且把恨用行动表现出来。他们知道敌人给他们的惩罚是极重极重的,但是连他们的小孩也晓得,只有牺牲才能获得希望。牺牲,既是牺牲,就不能算计得失;牺牲不是算盘珠子上的事。敌人感觉到了文城表面上的静寂并不健全。静寂之中,却有冒着火的眼睛,与报仇的心。他们知道死寂是他们所希望的效果,可是现在又看出来,死寂也有危险,死寂曾一声不响的掐住他们的咽喉,使他们象埋在冰窖里那样的死去。
他们开始想教文城热闹,想教未被屠杀完的人民变成他们的朋友。他们开始创办“聚乐部”,把妓女,鸦片烟与宝盒子摆在一处,教文城的人们来享受。这里,可以高声的笑,可以哼哼梆子腔与二黄,可以消遣到夜里十二点钟,吸烟的可以欢笑,因为他们已经一半是鬼。
敌人也开了恳亲会,教快饿死的人们去听讲演与留声机。每逢有敌人的官长来往,文城的人们必须拿起纸旗去到车站上欢迎或欢送。他们把关帝庙修理起来,旗杆与庙门都油刷得比血还红。他们说:他们是被关老爷引进文城来的,关老爷保佑文城的人民,也保佑他们。
这样,敌人以为文城的人们必定会感激他们,而有说有笑的,甘心乐意的,作他们的顺民。
可是,文城人们的脸上似乎已不会笑。他们来开会,来欢迎或欢送,来拜神;无论他们是干什么,他们的眼睛永远蒙着一层似泪非泪,似油非油的光。他们仿佛没有注意到任何东西,而只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心——心中是愤恨!他们恨敌人,也更恨王举人,刘二狗,和其他的走狗们。
他们的金银细软,鸡鸭,妇女,货物,粮食,甚至于生命,都被敌人夺去,而刘二狗们的一切丝毫未受到损失。反之,刘二狗们的消息灵通,凡是敌人要办而未办的事,他们先给自己找到便宜,然后再帮助敌人去强迫施行。对文城的人们,他们或者比敌人还更厉害,因为他们随时为自己的便宜而给敌人献计;他们的主意比敌人的更狠更多。可是,文城的人们不易把刀子刺进刘二狗们的胸口去,虽然他们久想这样作。刘二狗们永远跟在敌人的身后,象些最卑贱的狗。因此,他们日夜盼望我们的大军能忽然自天而降,给他们报仇。假若作不到这个,就是来一位英雄好汉,先把刘二狗暗杀了,他们也必烧高香谢天谢地!
十四
文城的人们所希望于王举人的,是当敌人进城的时候,他会关起大门,在书房里上吊,或是一把火连人带房全烧净。至不济,他们想,他也会偷偷逃出城去,受点流离之苦。他是读书人,应当有点气节。在他们想,刘二狗给敌人作事,是在情理之中,因为他本来是一条狗。王举人不是刘二狗,他一定会在这“国乱显忠臣”的时节,证明他活着死去都无负于大家的钦崇爱戴。
可是,他附了逆。文城的人们恨他比恨刘二狗还厉害:他们不敢希望狗变成人,而绝对不去希望人变成狗。
事实上,举人公的心里并不十分舒服。他并不希望因给敌人作事,而得到更多的金钱与好处,他只希望能保住他原有的财产。圣贤们都有理想,而理想是无可避免的包括着牺牲。
他不愿意牺牲他的家产,因为田地房屋不全是他自己挣来的,而大部分是前辈留下的,他以为,他须对得住祖先,对得住祖先不也是圣贤们所乐于主张的么?一个走离开大道的人,会立在小径上看看眼前的风物;明知走错,却以看到一点新的风景自慰;王举人须象这样,明知得罪了圣贤,可是还希望圣贤会原谅他。
他以为,敌人的请他出山,不过是“利用”他而已,他并不希望得到什么实权,他晓得自己已经衰老,精神体力,都已不够支持独当一面的“差事”。他不能不自傲——到底是举人公啊!假若没有这个功名,当这改朝换代的时候,他用什么来保护自己和自己的财产呢?
假若他不是举人公,他还不是被敌人随便的杀了,象上街的野狗似的么?他的小黑眼珠发出含着笑的光来。同时,他以为,敌人只须利用他的名望,而不来打扰他,他就可以坐在屋中,温一温《东莱博议》,吸几袋黄烟,以遣余年,保全住性命,家族,财产,与《东莱博议》,于愿足矣。至多,至多,他想,也不过在端阳和中秋请两桌客,把日本的官长请来喝喝酒,也就算了。
万没料到,敌人是那么罗嗦,那么好事,那么认真,他们一天到晚来找他议事,使他绝对没有温读《东莱博议》的工夫。一切的规章,命令,公文,他都须签盖,若只是签名盖章也就还简单;不,他们还教他发表意见。他根本没意见。当他年富力强作官的时候,对上司他只有点头称是;对属下他只须端着水烟袋发个极简单的命令。他不会发表意见。连作文章的时候,他也没有意见,而只有抄袭——把前人说过的再说一遍。
即使他有意见,也无从发表,因为日本人已事先把一切都商量好,而他并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商量的。可是,他们教他发表意见。他说不出什么来,他们等着。最后,他点着小瘦脑袋,连说:“好!好!”他们教他签字盖章,倒好象是他们所商议好的事,都是他最乐意作的,而结果如何,他应当负全责!他想敷衍,他们教他负责,他的带着深沟的干脑门上冒出一溜汗珠!
赶到他签过字盖过章的公文,或公文内应办的事情,发生了毛病,日本人会把公文摔在他的脸上,而命令他设法矫正错误。日本人,在喝他的酒,吃他的饭的时候是那么高兴,客气,他万没想到他们会翻脸不认人,把公文摔在他的脸上。
双手按在膝盖上,低着头,他的泪一行行的往下流。
他后悔,但是无法摆脱。为田地房屋,他还得和日本人鬼混,不管受多大的污辱。他知道,假若他敢辞职,日本人就会马上没收他全部的财产,连裤子也不给他剩一条!
他想教刘二狗——他的秘书——多负一点责,但是刘二狗比他更没能力。所不同者,他知道,并且承认,自己没有能力,而刘二狗却一点也不晓得自己是饭桶。刘二狗只要穿着洋服在日本人屁股后头走,就精神百倍的以为自己满有作皇上的资格。二狗愚蠢无知,所以觉得自己聪明绝顶。最教举人公难过的是明知刘二狗的意见绝不高明,可还没法不向他咨询,因为举人公自己根本没有主意。刘二狗呢,只要举人公——或任何人——向他要主意,他马上就能有所决定。因此,举人公愿意教刘二狗多负一点责,而刘二狗也就毫不谦退的乱说乱作一气。及至把事作坏了,日本人可是向举人公大发雷霆。
举人公不能辞职,又不能把责任移交给刘二狗,只好怠工。“等着,我等着,他们免我的职好了!”他自言自语的说:“他们免我的职,大概不好意思没收我的财产吧?”
可是,日本人一点没有免他的职的意思。日本人似乎专爱用庸碌无能的人!他好象身子已在井里,而还抓住井口的人;撒手,便落在井内,不撒手,手又筋疲力尽。他只好喊“救命!”
向谁喊?他的亲人只有梦莲,而梦莲已经多少日子没有叫过他一声爸爸!他后悔,为什么当初降敌的时候不和梦莲商议商议!为什么糊里糊涂把刘二狗当作了心腹人!
后悔,象放馊了的豆腐,虽还是那么一块东西,而毫无用处。他须作一点什么,好教她回心转意。即使她也没法子救他,父女抱着痛哭一场,至少也会教心里舒服一阵啊!
半夜里,他睡醒了一觉,不能再睡。这是后悔的最好时候。一切似乎都入了梦,只有他的已经衰弱了的心还在跳动。一会儿,他觉得心中很热,手心脚心都出了点汗;想掀开点被子,可是没有去动手。一会儿,他又觉得全身都冷噤噤的,想哼哼两声,可是没敢出声。蜷着干瘦的小身子,象被世界遗弃了的一堆骨头似的,他一动不动的抱着那颗装满了苦痛的心。
忽然,他坐起来。稀须子微动着对自己嘟囔:“走!问她去!她说逃走,逃走!她说烧房,烧房!只是不能再受这个折磨!”一边嘟囔,一边用他的干枯而有鸡眼的脚去摸拖鞋。
脚心碰到凉凉的鞋底,他楞住了,随手抓了一件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是被单,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是大衫,披在身上,呆呆的在床沿上坐着,右手习惯的去撕弄那稀疏的须子。“不!不!不能跟她那么说;那太激烈!那么一说,假若她真要逃走呢?真要烧房呢?那还了得!”他立起来,两手握紧身上的那件东西,轻轻的往外走:“央告她!对!央告她!只要她肯跟我说几句话,以后再慢慢想万全之策!”
梦莲的屋中还有灯光。屏着气,王老头子立在窗外。她好象正在低声的读念一些什么,可是忽然停止住。他的心跳起来好高。她的小拖鞋,在地上蹭了两下——是走呢?还是急躁不安的在地上搓脚呢?他想问,而嘴象堵着一团什么。他又急又愧。屋里的是他唯一的亲爱的女儿;他与她只隔着一道窗子,可是好象隔着一片大海。好容易,他找到了声音。极柔和,极低细的他叫出来:“莲!莲!”眼中不由的湿起来。“梦莲!开开门!”
屋里变成了空的,丝毫没有响动。
“开开门,梦莲!”
屋里还是空的。一手抓着衣服,一手扶在窗台上,他觉得屋里仿佛充满了象烟雾似的,带着毒素的怒气,把灯光遮得暗了许多。
“梦莲!难道还教我给你下跪吗?”他吸了吸鼻子。屋里的灯光灭了。
十五
王举人,象一切琐碎而不识大体的人一样,把心中所有的怒气与委屈全团在了一块儿,而把梦莲放在正中间,好象个果子的心核。他干不过日本人,但是可以逗一逗梦莲。无论她怎样倔强,怎样厉害,反正她是他的女儿。他自有办法惩治她!
在这以前,刘二狗已经透露过几次:“一山那小子已经当了兵,早晚是要吃一两颗枪弹的;梦莲岂不守了女儿寡?假若一山那小子有胆量,敢回文城来呢,他和举人公都有逮捕他,交给日本人的责任;而一交给日本人,一山那小子的人头就必定被切下来。”意在言外,举人公应当及早给她另找个妥靠的人,而最妥靠的人当然是二狗自己。二狗甚至于表示出:“你是个老胡涂虫。要不仗着我,你怎会巴结得上日本人呢?因此,慢说是明媒正娶,就是咱二狗硬要她作姨太太,你也应当赶快把她双手送过来!”
举人公原本看不起二狗,可是自从二人合作以来,他颇有点怕二狗这家伙——这家伙是那么没有修养,没有脑子,没有规矩,可是会跟在日本人屁股后头到处发威。一个读过书的,越到乱世越会镇定,他会以那不可移易的气节把自己系结在正义与光荣上;他会以不应付去应付一切。一个没有读过书的真的工人或农民,遇到变乱也会镇定,因为平日就以诚实勤苦维持生活,到大难临头也还会不慌不忙的去找正路儿走。王举人,可怜的王举人,既没有“真”读过古书,又没有真读过社会的活书,遇到变乱,他象卷在大风里的一个蝴蝶,哪怕是一堆牛粪呢,他也想赶紧落在上面,省得被风吹碎,他抓到二狗,甘心的把自己落在牛粪上。梦莲得罪了他,他也想把她交给那堆牛粪。
他原本就不大喜欢丁一山,因为一山家贫。现在,一山,既然当了兵,是生是死都很难保。那么,老教梦莲在家中瞎闹,未免太危险。女儿是最会给父母丢脸的东西!至于说到二狗,他有出息也罢,没出息也罢,反正家中有钱,而且自身又勾结上了日本人,前途或许就未可限量。且不说辽远的前途吧,就拿目前说,王家与刘家联姻,二狗就必定死心塌地的帮忙老岳父,而老岳父就一定可以省些心,不至于常常受日本人的辱骂。他一定把梦莲引领到“正路”上来。
可是,他还是有些怕梦莲。他很想一手托着水烟袋,一手指着梦莲,小眼珠钉在她的脸上,堂堂正正的说,我的主意,我的命令,你嫁给刘二狗!愿意,也这样;不愿意,也得这样!我是你的爸爸,我应当给你主婚!
他这样的想过多少次。想过之后,他把水烟袋托在手中,预备去冲锋陷阵,可是,燃着火纸,吸了几口烟,他的勇气和烟灰一齐落在了地上。二狗催他从速执行。他鼓起勇气,托起水烟袋找了她去。走到她的门外,他觉得屋里好象有那么一股正气,他停住了脚步。屋里没有声音,而只有那么一股气。那股气象圣庙大殿里那样的严肃,象前些日子唐连长脸上的神色那样可畏。他没有胆子冲进去,那股气会教他窒息,会教他的皮肤烧焦。假装的在院中散步,低着头,绕了个小圈,他慢慢的退回来。他切盼在院中散步的时候,梦莲能含着泪跑出来,叫他一声爸爸,抱住他的腿,求他饶恕她。假若是那样,他可以马上原谅她,而父女坐在一处,心平气和的商议个最妥当的办法。可是,梦莲连大气也没有出。她简直没有拿他当人待!
“就说汉奸不是人,我总还是你的爸爸哪!”举人公连连的对自己嘟囔,而且几乎把手拍在自己的腿上。
二狗又来催。他答以“你有本事,自己去办吧!你办好办坏,我总不会反对!”
自从敌人进了文城,二狗的一切都有显然的“进步”。他发了胖,因为天天喝一大海碗鸡汤。身量可是矮了一点,因为学日本人走路,把腿罗圈起来,所以身子短了一块。嘴唇上,他也留下小胡子,有不甚黑的地方,他抹上一点皮鞋油。表面上的变动是内心的倾向的标记。二狗的心灵,正象他唇上的小毛刷子,也慢慢的成了日本式的。他学会了“狠”。对文城的人,无论男女老幼,他用皮鞋替唇舌,先狠命的踢上两脚再说!他的手,除了在日本人面前,老握成拳头,随便的砸在人们的鼻子上,砸出血来。他的牙,经常的咬得吱吱的响,而且会象狗夺食似的那样露出来。这些脚拳牙的活动,给他极大的安慰与满意。他报了仇:“看你们还敢叫我二狗不敢!我是活阎王,我是二太爷!”
他的学问,没有进步,也没有退步,而恰好足以使他满意——他写的中文,和日本人所为的,正好差不多,日本人不能明白王举人的《东莱博议》的笔法,而很能欣赏二狗的别字错字与不通的词句。在详细推敲之后,二狗和日本人能琢磨出天下最奇怪最不通的公文与布告来,不象中文,也不象日文。而给他们自己以最大的满足。
当王举人允许了二狗去自由行动,二狗马上找了梦莲去。梦莲正在屋中读着一本书。什么书?书中说的是什么?她完全不晓得。眼睛看着书,可是她并没有看见一个字!
假若没有战争、流血、屠杀、灭亡、饥饿、毒刑,梦莲大概只是梦莲——用她的小小的聪明,调动着自己的生活:一会儿看看书,一会儿散散步;一会儿享受着恋爱,一会儿,又厌弃了爱情……她必定象一朵随时变换颜色的花,生活在微风与日光中,永不会想到什么狂风暴雨。她会象小溪的流水,老在波动,也永远清鲜;虽然终久要流入那茫茫的海洋,可是要经过很长时间的游戏与享受,每一寸光阴都有它的可爱之处。
可是,她遇到了战争,流血,与它们带来的一切不幸与恐怖。她不能再只是她自己。象遇到了风暴的行人,她不能再游山观景,而须马上决定如何抵抗或如何逃避。不,还不止于此,她甚至于要去想如何停止了风暴。这是不可能的。然而她必须去想,因为只有停止住风暴方是彻底的解决。她的那小小的一颗纯洁的心,要飞到黄云里去把雷闪捉到她的手掌里,象双手一合就擒住一个苍蝇那样。她想,想!想!但是,想不出办法!在爱的小宇宙里,她会成为爱的灵魂:接受并发放爱的香味给父亲,朋友,和一切的人,象一朵兰花会把一间小屋充满了香味那样。现在,一切都变了。一个好象无限大的什么东西,把她的温暖的香美的小宇宙打碎,她是赤裸裸的立在血海与黑风中。一切都变了,她的最亲密的文城变成了死城。她的老父亲变成活在地狱的“人鬼”。她的家庭变成囚狱,随着微风到来的只是悲声与门外烟馆的大烟味道。她怎办?一切的人怎办?她想不出,而一定要想。战争教一朵花和一棵草都与血、炮、铁蹄,发生了无可逃避的关系!
她厌恶二狗,象厌恶狾犬与毒蛇一样。她一时无法变成个能够去杀敌除奸的男子汉;她的手脚都不是为战斗预备的,她只能消极的去厌恶,厌恶给她一点痛苦的快感。
看见二狗进来,她想用冷淡表示出她的厌恶。可是,她忽觉得那太消极,太微弱。她应当有点更有力的表示,她须动作。
她想要镇静,可是她的眉头不由的皱在一块,小脸上有点发青,脑门上轻易不显露的一根青筋暴涨起来。“你?”她噎了一下,不能再说下去。
二狗的眼光从鞋尖移到梦莲的脸上,嘴慢慢的往左右拉,露出许多的白牙来。
“我、我……”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而往前凑了两步,颇有马上搂住她的意思。在他眼中,她现在已经不是娇美的梦莲,而是日本人心中所有的,那个特别下贱的女性。
“你?”梦莲也往前凑一步,她的手与唇都有点发颤,但是她迎上前来,只有勇敢,才能保卫她自己。即使面前是个日本野兽,她也决定迎上去,这是任何一个妇女在抗战中起码应作到的事。
他站住了。
她也站住。眼睛对准了他的,她用她的很小很硬的声音命令他:“你滚出去!”说出这个,她才把右手抬起来,用小小的食指指着门。
象忽然被马蜂螫了,他稍一楞,马上感到疼痛;疼痛刺戟起他怒气,他想扑灭那个马蜂,他扑过她去。
她的眼睁到极大,象一匹受了惊的小鹿。她极快的退到八仙桌前,摸到桌子,也就摸到了一个茶碗。摸到,她完全没加思索的把碗扔出去。
二狗的眼被血迷住。
梦莲楞住了。她心中很乱,可是极坚决。她等着他二次的袭击。她应当喊叫,但是她不肯。她的心跳得很快,她可是要用自己的坚决把心定住。敢作敢当,等着事情的发展。
出她意料之外,二狗一手握着脸,哟了两声,莫名其妙的跑了出去。
极快的,象脚未擦地的,她往外追。追到门口,她站住了,手扶着门口,象多疑的小鸟刚落在地上的时候那样,她极快的往左右望了两望。她只看见了一点他的后影。低下头,看见阶石上有个鲜红的小圆点,一滴血。腿一软,她坐在了门坎上;用小手托住她的有点发热的腮。
十六
已经是深夜,梦莲的屋中还点着小烛。她知道自己闯了祸,她需要一点光明。每逢把头钻进被筒里去,她便看到阶石上那一滴血。那一滴红的汁浆渐次扩大,变成监狱,行刑场。
她怕监狱,怕死灭。赶快她把头伸出来。看见灯光,她心中轻快了一些。她是作了一件应当作的事,一件得意的事,假若二狗去向日本人控诉她,她会不皱一皱眉头的随他到案。监狱是可怕的,刑罚是可怕的,可是苟且贪生是更可怕的。她害怕,她感到光荣;她乱想,可是还很坚决。
她不想从父亲那里得到援助或安慰。她只盼丁一山会忽然自天外飞来,把她救出重围。
她向来没有感到这么孤独过,也向来没有这样想念一山过。虽然她和一山已定了婚,虽然一山对她老象用双手捧护着风里的灯光那样的珍爱,她可永远没有过什么火热的表示。她爱一山,一点不假,但是她永远把爱埋在心里,象萝卜似的,红的部分在土内,外面只露出一些绿的叶儿。每逢他问她:“你为什么这样冷呢?”她会微微的一笑的说:“我跟你好!”她只说“好”,不说“爱”,虽然她很需要爱。在一山离开文城以后,她没有因为想念他而流过泪。她有许多小事情占据她的心,她永远不把目光注射在某一点上,呆视好久。一山的形影,不错,时常出现在她的心眼中;但只是一闪便逝,象湖水上的翡翠鸟的影子似的。他的来信里面是永远这些极富感情的话。这些信教她感到生命的充实。但是,她的回信,几乎永远找不到一个“爱”字。她的信简单,用的字更简单,倒好象一个字有多少多少不同的意思。她简直不象个女人,而又的确是个女人。
现在,她可是非常的想念一山。还不是热情,而是盼望他来与她立在一处,去应付,抵抗,一切困难与危险。明知无望,还要盼望,是人的最愚蠢,也是最天真的事。一山不会从天而降,她晓得。
王举人可是吓慌了。他最怕血。对臭虫,蚊子,苍蝇,他都有相当的胆量去扑杀。对蜘蛛,蝎子,马蜂,他便敬而远之了。至于对确实足以教他或别人流血的东西,象虎狼,毒蛇,和日本人,他便只有跪请开恩,而绝对不敢去触犯。即使它们无缘无故的来伤害他,他也只好俯首受死,死而无怨!与其说是为了梦莲的,还不如说是为了他自己的安全,举人公一方面派人带着云南白药与礼物去慰问二狗,一方面他自己找了梦莲去。
他很怕女儿又一声不响。可是梦莲说了话;她所说的,却不是他所愿意听的。他愿意开门见山的商议,怎样了结这桩不幸“事件”——和日本人来往多了,他颇学了几个不见于《东莱博议》的字眼。他实际,他的心中永远关切着鸡毛蒜皮一类的小事情。每逢他听到比鸡毛蒜皮稍大一点的事,他会把水烟袋放下,表示他很愿意听取“大”事。及至他听到比“大”事还大着多少倍的事,他便连连的吸烟,而很快很脆的吹出烟蒂去。那些比“大”事还大的事,教他头昏,而轻脆的吹出烟蒂去仿佛使他心中舒坦一点。
梦莲的话使他吹了一地的烟蒂。
她的话好象是久已预备好了的。在平日,她若一动感情,她的话就很少而很硬,有时候使人不大能了解。今天她仿佛在高傲倔强之中。还有点可怜老父亲似的,把话说得相当的多。而且没有什么费解的地方。
“爸爸!”她的嘴角下垂,轻蔑的一笑。“我还得叫你爸爸,嘻!”
举人公的小黑眼珠,象个小圆玻璃球似的,极快的投在她的脸上,又极快的收了回来。
“爸爸!请你设法放我走!火车站就在城外边,可是我逃不出这院子去;你得给我设法!你作的事是对不起人的事,连我,你的女儿,都不能再毫不惭愧的叫你一声爸爸,更不要再说别人了!我们父女的关系已经不再存在,因为咱们的中间有一座极高厚的墙;墙这边,是你自己的一切;墙那边,是我的一切。我没力量推倒那堵墙,你根本不想推倒它。我们只好各奔前程,把墙留在那里。请你看在父女的情分上,设法教我逃出去,所以我现在还叫你爸爸!假若不肯呢,我也没法子强迫你;但是你也不能强迫我象一个女儿似的住在这里;咱们即使面对面的坐着,中间还是有一堵大墙!至于二狗的事,根本不足道,也就不必谈!”
说完,她躺在了自己的床上,枕着两只小手,向天花板极慢的眨眼;心里象完全空了,又象还要想一点什么似的。
王举人的手颤得已托不住了水烟袋。他万没想到梦莲会说出那么坚决无情的话来。他以为:政府可以换,朝代可以换,但是父女的关系与情义是永远不能改换的,不管是在什么时间与地点。他绝对想不到,在国家存亡的关头,父女或父子的关系是可以,而且有时候是必要,改换的。他不能再容忍,将就,原谅梦莲。他的小薄嘴唇动了好几动,只把两根短须裹到唇内去,而没说出什么来,用他的带着很长的指甲的小手指,轻轻的把那两根须拨出来,他托着水烟袋走出去。
他不能再敷衍那个家庭的反叛。他须拿出点颜色与尊严给她看看,而沉默就是很有力的武器。冷淡她几天,他以为,她就会回心转意的,自动的,来求他原谅,因为她既是个女孩子,又没受过苦,她是绝不会逃出他的手心的。等她自动的来认罪,他再痛痛快快的斥责她一番,那才够味儿。刘二狗来见举人公。他的脸上锯着两三个橡皮膏的十字,象刚锯补起来的破锅似的。
举人公要道歉,可是二狗不准他开口。
“嗨!”二狗的音调与神气完全象一个大流氓命令小流氓的样子。“明天我在你这儿请客,两桌。山本,青田,大熊……都来。我的爸爸也来。”他掏出两个请帖摔在桌上。“你们爷儿两个!”
举人公没有这样接受请帖过。但是,他并不很生气。不错,二狗的语调与神气不是他所能,所应,忍受的。可是,二狗的无礼与二狗的心意到底是可以猜想到的,也就是可以由慢慢商议商议而改换过来的。在学问上,举人公要比二狗高着许多许多倍。但是,由处世上说,他们俩的心智是同型的,而且立在一条线儿上,分不出什么高低。二狗的话,尽管十分难听,究竟是具体的,象鸡毛蒜皮那么显明,实在。无论怎说,二狗的话是不象梦莲的那么无可捉摸,那么虚无飘渺。“我们爷儿俩?”举人公不知应摆出一点宽大为怀的笑容来,还是应当带出点保持尊严的怒气来。他只把两道小秃眉毛的中间拧上些皱纹。
“你,梦莲;俩!”二狗不耐烦的把自己扔在一个椅子上。
举人公的小黑眼珠在眼眶里转了好几圈。然后干嗽了一声,又微笑了一下——一个很干枯很微弱的笑,象患肺病者明知危险而还不能不表示出点无所谓的精神来。“何必请她呢!
一个不懂规矩的小孩子!“
二狗原来的计划是放下请帖就走,看王举人怎么办。可是,他到底是二狗,他沉不住气。“哼!”他立起来,把双手都深深的插入裤袋里。“她还是非到不可,我告诉你!我教她陪客!等大熊喝醉了,我教她给他们攥着××!哼!敢用茶碗打我?我二狗,二太爷,会报复!”
举人公无论如何不能再忍。但是,他依然忍下去。那些难以入耳的粗话是他永远不肯说的,但是在发气动怒的时候他并非不想说出来;它们——那些村野的话——曾经在他心中转过多少弯子,而只是到了嘴边方又转身回去的。现在,二狗发了怒,把村话说出来。举人公并没十分的吃惊,而只觉得不大文雅而已。
“先别动气,”他住声的说:“别动气!”
“别动气?”二狗的嘴拉得极长,往前挪了两步,象要把举人公吃了似的。“你管不了你的女儿,教我去挨打,你是故意的欺侮我!”
“我没教她打你!”举人公抗辩,好象自己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小孩子。
“你没有?好,咱们明天见!”二狗要往外走。举人公忙拦住他:“别走!别走!咱们慢慢的商量!”急中生智,他建议:“咱们和梦莲当面讲好不好?”
他倒是的确以为二狗的办法太毒辣。说真的,假若真有个日本官长想娶梦莲,他满可以考虑考虑。二狗现在是要使梦莲当众出丑,他有点吃不消。他宁肯自己去出丑,也不能教梦莲去受辱,因为梦莲是个女的。尽管梦莲不孝,他可是不能忘记她是个女儿。这是他的宗教——一种特别的宗教,宁可以卖国,而不能教女儿陪酒。
二狗呢,虽然发怒是真的,可也没有污辱梦莲到底的决心。他是用发怒来恫吓举人公。
假若还可以转身的话,他宁自愿意再挨一茶碗,而把梦莲得到手。
举人公找到梦莲,命令她来见见二狗,并向二狗道歉。他确是命令着她,因为他觉得在她得罪他以后,他还能这样关切她,他的确够个作爸爸的样子,所以理直气壮。
梦莲只由鼻子里哼了一声。她不能去见二狗,更不能向他道歉。举人公以为这点小小的冲突,不过是父女间的,朋友间的常常有的误会,只须三言五语,顾住大家的面子,便可以解决一切,象太平年间一样。他根本没想到,父女与朋友的关系中,现在,已经搀夹上了更重要的,不可忽视的一些东西;而这些东西会教梦莲否认父女和朋友的关系。梦莲看他与二狗是汉奸。她不能敷衍二狗,正如她不能敷衍父亲。她没有多大的胆量,但是任何一个青年在同一的情形下,都会把所有的胆量都拿出来支持一点人间的正义。她没有什么本领,但是在人格可存可失的关头,她宁愿因反抗而失败,也不肯随便的跪在地上。她知道自己必定失败,因为她的敌人是二狗与一大群日本野兽。可是她不能退缩,投降;反正是一死,横一下心,死得光荣一点,总比经常的受辱强一些。她很弱很小,但是她必须有以死为抵押的决心。她爱自己的手,脚,与全身,她怕死;可是她必须爱自己的灵魂,她得去死!她的泪没有落下来,而没有落出来的泪是最酸楚的,也是最勇敢的。
举人公不敢向二狗发气,更不敢向日本人发气。平日,他也不敢向梦莲发气。气是必须发的,到了非发不可的时候。现在,他非发气不可了,因为事情已经不是平心静气所能解决的。比较起来,二狗,日本人,与梦莲之中,只有梦莲最软。所以他的怒气,象一支毒箭似的,向她射来。
“梦莲!你这是要我的老命!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就这么狠心的挤兑我呢?我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的唯恐得罪了人;你怎可以,怎可以,故意的给我招麻烦呢?要我的命,好,拿去,拿刀砍了我!好教人说,你是个孝女!你想想看,二狗是好惹的不是?日本人,”他不由的顿一下,往四下里看了看,声音放低了些:“是好惹的不是?你要也长着点脑子的话,你想,想,想一想!”
发作完这一顿气,他心中痛快了好多。他几乎要后悔没能早一点这样发作一顿。说真的,自从日本人进城来,谁的气他都得受着,连二狗的气都不敢原封的扔回去。他自信是个涵养很大的儒者,但是涵养似乎也并不是没有限度的。过度的容忍,有时候是不大健康的,他早就该发作一下。现在,发作完了,他觉得身上有了力量;不但手与唇没有颤动,而且口中的津液似乎源源而来,话尽而意未尽的还想再说下去。
他可是控制住了自己,没再往下说。他要看一看。假若梦莲哭起来,他便应当一边给她擦泪,一边拉着她走,去见二狗,给二狗道歉,事情大概也就可以暂时的敷衍过去了。他并不希望彻底的解决,只要能敷衍一时就算有了办法。
梦莲没出一声。她不愿意再白费唇舌,一个探险家不见得就必定遭险,她希望事情还能好转。假若真遇到危险呢,那也就只好听天由命。能消极的,沉稳的,对付暴力,是一个弱女子至少要作到的事。她没有力量去杀死一个敌人,至少她须不教敌人的手挨到她的身体。
她惨笑了一下。十七
举人公为了大难。怎样去对二狗说呢?自从敌人进了城,他已经屡次在二狗面前丢脸。
但是,那些丢脸的事,都是来自他不善于应付日本人,而教日本人责骂一顿,又仿佛是最应该的事,所以这种丢脸,细想一想以后,便可以等于不丢脸。现在,他又须去丢脸,而丢脸的原因是管束不了自己的女儿;连自己的女儿都管不了,一个人还有什么活头呢?为遮羞,他怒冲冲的走回来,一边走一边骂;见了二狗,他不报告与梦莲谈判的经过,而还是一劲儿的诟骂,好教二狗知道:“你看,我老头子也会发气,也会骂人!”
他刚要坐下,梦莲也轻轻的跟进来。他不好意思再骂下去,又不敢忽然的停住,于是嘴里不知说什么好的胡乱出着点声音,用力的把水烟袋放下!哪无心中的,袖子撩下一个茶杯,拍碎在了地上。这些响声教他心中满意,而又有点害怕,怕自己真是动了怒,而有害于自己的健康。梦莲没有看父亲,而把眼对准了二狗。二狗的眼躲开了,撇着嘴,好象不屑于看她的样子。他的心里,可是很不安。他有点怕她,她的身上似乎有些什么不可侵犯的正气。“二狗!”她的声音很小,可是很有力,象声音作的小针尖。她本想教脸上的肌肉都弛懈开,表示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她没有作到;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肌肉,象忽然受了凉似的紧急的缩敛。“你只管请日本人来,我一定陪着他们!没有手枪,我起码还有小刀,剪子;我会刺死他们一半个,给你看看!即使没有刀剪,我还有牙有手!我打死他们,我死,你也活不了,因为你是主人,是你请他们来找死的!明白没有?”
王举人很想用手指堵住耳朵眼。这时候,他差不多是真恨梦莲了!他心中说:“凭我这么有涵养,怎么会有个这样泼辣的小丫头呢?我的老命非断送在她的手里不可!可恨!”
二狗的眼睛几乎永远没有睁这么大过!他开始明白:他是惹恼了一个真正“吃生米”的人!一点不错,梦莲要是得罪了日本人(更不要说用刀剪刺杀了!),他自己一定也得陪着死!
他笑了。很快的他把那两张请帖拿起来,放在衣袋里。“闹着玩呢!闹着玩呢!我并没请日本人,我不过要吓唬吓唬你!算了,我走啦!”他扭了两扭身子,象个大泥鳅似的,要往外走。
“二狗!别走!”梦莲命令他。“我告诉清楚了你,从今以后,不许你再打我的主意!
告诉你,我就是去嫁一个野猪,也不能嫁给你!你怕日本人,我恨日本人!你滚!“她的一口唾沫啐在了地上。
举人公要说点什么;口还没开张,二狗已经“滚”出去。他长长的叹了口气。梦莲看了父亲一眼,很快的走出去。
松叔叔从外面进来。梦莲没等他开口打招呼,就弩了一下嘴。松叔叔极快的跟了过来。
松叔叔好象忽然增加了十岁。敌人还没有怎样的欺侮过他,因为他是王举人的佃户,王举人已经给他打垫过。可是,松叔叔忽然老了十岁。他看到的,听到的,全是应当咬牙落泪的事,整个的文城是被泪与血淹起来,虽然住在城外,但是他会听,由耳朵的感觉,他会分辨出文城的快乐或悲哀,象医生由听觉而能断定人的心脏健全与否那样。在平日,远远的他听到喇叭与锣鼓,便知道城内有了丧事,或喜事。在清早,风儿吹来的歌声会教他的心内看见多少小学生在升旗唱国歌。他最喜欢小孩子,他切盼添个胖孙子。城里的爆竹声使他感到过年过节的热闹。……住在城外,可是他并不觉得寂寞,因为城里的种种声音象留声机似的,不用到戏园去,而能听到了戏。现在,城里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鼓乐不再陪伴着婚丧嫁娶,花炮不再迎接着季节,小儿的歌声变成了喑哑;风来了,带来的只是空虚,在松树中停住一会儿,悲泣!文城已经死了。偶尔的,他也听到一点响动——枪声。敌人又在枪决城里的人!
在平日,老有城中的人,识与不识,到他这里要口水喝,歇一歇腿。即使他不常进城,他也会知道城里的事。现在,城里的人已不敢再到这里来;敌人恨这片松树,由树林里穿行的人都该杀头。他和城里几乎断绝了关系,文城已不再招呼他。早上,晚上,他必定看到几个带着枪的敌兵,从他的田中走过去。他们教他看见凶狠毒恶,和城里为什么一声也不响的原因。
在平日,文城虽不是个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乐土,可是城里城外同样的可以安居;即使偶然的有个小偷或路劫,也仿佛只增加了居民们彼此的关切,而不至于大惊小怪的感到什么威胁。现在,那些早晚巡逻的敌兵便是天字第一号的强盗。他们看见什么拿什么,高兴拿什么就拿什么。鸡鸭,猪羊,衣服,首饰,妇女,都是一样。他们是海贼,最无情,最小气的海贼。老郑看到听到的是一部最污浊最可耻最野蛮的历史——虽然还很短,可已经不是稍微有点血性的人所能忍受的。使他最担心的是小郑和媳妇。小郑是那么心粗胆大,而媳妇是那么年轻无知。女人,在如今,便是罪恶与祸患。他昼夜紧守着他们,好教他们不碰在敌人的刺刀与兽行上。他是茅舍的眼,耳,鼻;他老看着,听着,和象猎犬似的嗅着,以免敌人冷不防的捉到他们。他几乎没有一天不自己叨念:“要杀,杀我老头子!老天爷,千万把我的儿子和儿媳妇留下呀!”白天,他惊惶不安,无论是鹰啼还是犬吠都足以教他心跳;他听着松风,或看着青天,仿佛林中或青天上都会猛孤丁的落下祸患来。夜里,他睡不安。他追想从前的太平景象,和唐连长的壮烈牺牲,并盘算明天的事。没有明天,明天的生死祸福已经不是他自己所能决定的。那些拿枪的敌兵几时要你的命,你几时就须到另一世界去。
他最欢喜工作,锄头铁锹的光滑的木柄,与地上的味道,永远给他一点欣悦。持着锄,立在地上,教他觉得自己象松树那么稳定,生命在地里生了根。现在,他懒得去工作,因为文城已经死了,而他自己的明天也不会再光明。他常坐着发楞。在发楞的时候,他悟出许多道理来。在战前,他在城里,听过学生与学校的先生们的讲演。他听到“爱国”和“亡国”
等等动心的名词与道理。他们的话的确使他动心,但只是那么一会儿;过去,就马上忘掉。
那些爱国与亡国的事离他太远,就好象听说美国的鸡有九斤重一样,虽然很有趣,可是与自己无关。现在,他悟出许多道理来。假若他有机会去讲演,他必定会具体的说出许多爱国与亡国的事实来。到了梦莲屋中,梦莲坐下,松叔叔立着。谁也没有话说。梦莲想请他坐下,话还没有说出,那无声的,滚热的,眼泪已经一串串的流下来。对父亲,对二狗,她都把泪藏起来;现在,她看见了松叔叔!松叔叔,不知她为什么哭,也顾不得问,老泪也自然的涌出来。泪都是由心中出来的,一块儿哭,心中就一齐得到安慰。他们谁也没去劝谁,而任着泪去流净心中的委屈。
“莲姑娘!”松叔叔抹着胡上的泪珠,低声的叫。“莲姑娘!说会儿话吧!”
梦莲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与撒娇,用手绢轻轻搌了搌眼,大方的,坚决的,收住了泪。
从泪里,她提出声音来:“松叔叔!”
松叔叔自动的坐下,右手用力的擦那被泪流湿的胡须,呆呆的看着莲姑娘。她低声的,简单扼要的,把心中的委屈告诉了他。“怎么办呢?松叔叔!”
“怎么办?”松叔叔只给了这么个回响,并没有什么办法。
“我想逃出去,可是怎么逃呢?”她把声音放得极低。松叔叔摇了摇头。“那要小心!
一位千金小姐,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往哪里逃?“
松叔叔的同情,关切,谨慎,给了她很大的安慰,虽然他并没有高明的主意。
“不逃吧,又不行!”她的眉头皱了一下;紧跟着,脸上似乎又微微有点笑意;不是对事情乐观,而是因松叔叔在一旁,她觉得心中痛快。
“不逃又不行!”他象一座山似的,碰回来她的声音。“怎办呢?”
松叔叔的腮紧紧的动,又楞起来。楞了有三四分钟,他才找到了话:“莲姑娘!要逃的话,我跟着你!可是有一层,我放心不下我的那个畜生和媳妇!日本人到处找女人,王屯的李寡妇跟她的十八岁的姑娘,就是十二天以前,都——莲姑娘,你明白,我不敢细说!我不放心儿媳妇!”“我不能连累你老人家!”
“可是,只有我跟着你,你才敢放心的往外逃!”
这一老一少的心碰到了一处。他们还没有想出办法,可是心中碰到了温暖与希望。他们觉得,只要他们不向敌人投降,他们就必有自救自拔的办法,虽然其中是有多少多少危险与困难。
“莲姑娘,我先问你一件事。”
“什么?”她的脸上确是有了笑纹,她高兴,她觉出自己的重要。
“我打听出来,”松叔叔把声音放得极低:“咱们的县长现在住在大柳镇!”
“怎样?”她凑近他一些。
“我打算去交钱粮!”
“交钱粮?”她仿佛根本不晓得天下还有这么一种事情。“我为是给举人公减轻点罪过!”他的声音已低得象耳语。
梦莲想了一会儿。“我明白了!应当这么办!”“有人已经这么办了,把钱粮交到‘咱们’的县长那里去。咱们也应当那么办,好教县长知道举人公并没真‘随’了日本鬼子,他还是大中国的人!”松叔叔的神气教梦莲看出来,他虽然是要帮举人公的忙,可是他并不敢直接去和举人公讲;他知道举人公爱钱。
梦莲半天没言语。战争把她改了,她现在已学会了怎样去思索。从前,她的一切举动都决定于一时的高兴;现在,她已被战争把她压倒在地,她须设法用思想与计划教自己立起来。“你,松叔叔,去跟爸爸说。我不能去,他和我刚刚闹了气。他爱钱,也更爱命!说明你的来意,你看他的眼珠紧紧的转,事情就算成了!”
“噢,”松叔叔立起来,用手背擦了擦迎风流泪的眼。“莲姑娘,举人公若是愿意,我就跑一趟!一百二十里地,我一天半就能赶到。就手儿我也看看路上的情形,要是好走的话,莲姑娘你逃走可就有点,有点——”
“把握了!”梦莲给他找到了适当的字而后,她心中一亮,好象已经看见可以逃走,可以恢复自由的一条大道。
松叔叔用几根枣木棍子似的手指拍了拍衣服上的土,蹂了蹂大洒鞋,又干嗽了一两声,去见举人公。
十八
不出梦莲所料,举人公愿意交钱粮。老郑本来很怕和举人公说话,因为举人公的话里常常带着书上的字眼,教他莫名其妙。而且,这一次,是他给举人公出主意,教举人公破钞,他的心里一点也不象往常来报告“今年多收了十五担高粱”那么平静。他几乎怀疑自己真的有那个胆量把话说出来。况且,他知道,院中老有人监视着举人公;连给举人公打杂的都是敌人派来的侦探。假若他的话被他们听了去,他晓得自己的头就要在项上长得不十分安稳了。
举人公正在批阅公文。他讨厌看它们,但是日本人的鞭子——无形的——老在他的背后,他不敢十分的贪懒。那些公文的内容没有一件是有利于中国人的,纳粮,抽壮丁,统制物资,使用伪币……他知道他的笔下可以杀死多少多少人,但是他没法子不批准——他的唯一的任务就是替日本人批准一切杀人放火的事。他不能由国家民族的立场去看事,但是他深知道因果报应的可怕。他入过考场,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取得了功名,他知道,是一半来自学问,一半来自祖宗的阴功德行。在他坐在与囚狱相似的书房里写卷子的时候,他仿佛看见了好几个白胡子老头儿,都慈眉善目的向他微笑——所以,他中了举人。现在,在他的笔下,他看见多少没有头,或头上带着一个血洞的人。他不敢再落笔。但是他又非落笔不可。为维持生命与财产,他须忘了那些屈死鬼。他须不再迷信!他写下来批语,签了字盖了章,心中痛快了一些。“管它呢,批完一件是一件!”他告诉自己。
老郑来得正好。举人公恰好看一件日本人要“女看护”的公文——文城须至少送出一百二十名“女护士”到各处军营里去。看看这件公文,他想起刚刚闹过气的梦莲。他决不肯教自己的女儿去陪酒,可是他须把别人的女儿送到军营中。他看见一群吐着舌头,下身流着血的女鬼!他闭上了眼,盼望看到那些曾经在考场里保护着他的白胡子老头儿。没有看见。
睁开眼,他看见了老郑。他把公文推在了一旁。老郑一眼瞭着院中的人,一眼看着举人公,很困难的,续续断断的,把来意说明。举人公的小眼珠只转了两个圈,就点了头。看了院中一眼,他口中的热气吹在老郑的耳朵上:“咱们要谁也不得罪!”
老郑不愿意多啾咕。他向举人公告辞。怪舍不得似的,举人公托着水烟袋把他送到院中。
看着老郑走出去,举人公的心中轻松了许多。他想跟谁再谈一谈心。在他的盖满了耻辱与污垢的心中,他现在找到了一点光亮,象破屋子似的,虽然丑陋不堪,可是屋顶上的漏洞能放进点月光来。耻辱与污浊最好是埋在心里,象死人须放在棺材里那样。但是,光亮是要射出来的。他渴想跟谁谈一谈心,把刚刚找到一点光亮放射出来。
谁是可以谈心的人呢?只有梦莲。但是梦莲已经几乎不再是他的女儿。他的嘴,说不过她。他的“涵养”,又教他处于不利的地位;她敢任性的乱说,他不敢。但是,他必须找她去,跟她说几句知心的话;再不说,他的心就会由憋闷而爆炸,象小孩吹的气球那样。他的脚不由的走向她的屋子去。不管她怎样,他须把心中的话说出来,好教自己的身上还有一点人味儿。
梦莲正爬在小桌上写信。她不必抬头,就知道是谁进来了;她认识他的脚步声——一种轻,短,而并不快的,仿佛只用脚掌那一点肉用力的,脚步声。因此,她也就没抬头。举人公停住了脚步。从胸部到喉管,忽然干辣辣的缩紧,他想扭头走去。她的冷淡是无可忍受的。但是,他没动。象被食物噎住似的,他咽了一大口气。他看着她。她的额部几乎不能看见,他只看见她的颧骨和腮——她的腮上是那么瘦,颜色是那么惨白,他的怒气与反感开始变为怜爱与同情。他好象已经有许多天没有看见她,好象头一回看清她是这么憔悴。她不但是他的女儿,而且是个应当被人怜爱的女儿。他觉得有些对不起她。什么地方对不起她?他不愿意去想。因为,假若他要依着她的看法去想——什么汉奸咧,卖国咧——他就无法再为自己辩护,无法再活下去。他须欺骗自己,以便苟延性命。他希望女儿能明白这一点。
“梦莲!”他低声的叫。
“嗯?”她的笔尖朝了上,左手按着纸,象知道他来,又象是刚从梦中惊醒的,这么出了一声。她的眼中带出很疲倦的样子,而皱着的眉头又表示出虽然疲倦仍然不服气,还可以随时对他反抗的神气。她的上嘴唇翘起一点,露出两三个小牙;她的牙仿佛不似往日那么白净了。
他走到她的旁边。她没有改动她的姿态,只把眼低下来,定在信纸上。
“梦莲!”举人公把水烟袋放下,自己搬来一个椅子——姿势极不自然,象三四岁的胖男孩抱着个布娃娃那么不自然。
梦莲没有任何表情,把信纸翻过来,把笔插在笔帽里。“梦莲!老郑去了,去交钱粮!”他的心中的那点亮儿放射出来,象把一个鱼刺吐出来那么痛快。
她把双手放在脖子上,脸儿仰着,又“嗯”了一声。“你看,梦莲,我是要谁也不得罪!”他很高兴的说出他的哲理。
“各方面敷衍?”梦莲的话象利刀砍在豆腐上。举人公确是象豆腐,他软软的接受了那一刀,并没使刀刃发出火星儿来。
“那有什么办法呢?”举人公叹了口气。
“我们的命就那么要紧?”是的,她知道,命实在要紧。在抗战以前,凭她的那么娇生惯养,凭她的爱花爱草的天性,她永远连“死”字都不大爱说。不是出于迷信,而是她以为“死”字与她相距太远;谁能看着一个可爱的世界,鸟在唱,水在流,而忽然想到死呢?可是世界变了,她看到死,种种的死,比噩梦还丑陋的死。她认识了死。她觉得死在这年月,一点也不稀奇,而且是人人不能免的。看清楚了这一点,她常常想到死,而不敢死的就好象不配活在战争里。战争根本便是死里求生。她的思想,以前是这么轻微浅薄,现在却被战争熬炼得象生命那么大,那么重。她不能不常常想到生和死,因为水火刀枪都就在她的眼前。
举人公不想再谈下去。他后悔刚才为什么要来和女儿谈心。女儿的眼是由生一直看到死,而他的是慢慢的慢慢的,象叫花子在垃圾堆上拣东西那样,逐件的细看,只要看见一块还有一点点黑色的残煤,就可以再燃起火来取暖的希望。敷衍,各方面敷衍,的确是他的哲理;而且是,在他想,最适用于乱世的哲学。东摸一把,西摸一把,摸来摸去——他想——就会摸到自己的脑袋还在项上!这就叫作“一贯”!梦莲不能懂得这个一贯之道。她年轻幼稚。他不想再和她往下谈。
但是,他又不肯走开。好容易和她坐在一处——她既没一语不发,又没跺着脚生气——他须忍耐一会儿,再使她多明白一点他的心。他是有涵养的人。即使她不喜欢听他的话,他也得说出来——心到神知!
“你看,梦莲,”他把声音放得极低:“这不是第一次了!两三回,政府派来的人,我都见了!很冒险!所以,连你都不愿意告诉!咱们各方面都不得罪;哪边胜了,都得另眼看待咱们!我就盼望早早的打完仗,我还能平平妥妥的入了棺材!梦莲,你要明白我,咱们爷儿俩才是……”他说不下去了。
梦莲有许多话要说,但是不愿意开口。她讨厌父亲的无动于衷的客观,与完全没有贞操的实利,可是赶快结束这种无聊与苦恼,她似乎非表示一点怜悯他的意思不可!她勉强的笑了一下。
十九
举人公的心里,自从敌人进了文城,还没有这么痛快过。他觉得梦莲的一笑是父女和好如初的第一层台阶。上了这一步,以后就都好说了。只要梦莲能了解他,他就可以挺起腰板去干;无论干什么也不丢人;一个最小的理由可以解释开天大的罪过!
梦莲继续写她的信。
“……到今天,爱,我才发现了我的心并不是心,而是一块肉作的小机器,它只会均匀的,不断的,动,而没有应比机器更多,更热,更大的感情。因此,我懦弱,我浅薄;我只想在人间游戏,而不会由心中发出带颜色的动作来。我是被薄云遮住的残月!残月?我不是很年轻么?哼!
“我的脑子也只是一块与豆腐差不多的东西。它不会思想。我很年轻,我应当象一个有出息的青年那么活动我的脑子。可是我浅薄,浮动,我只想这一会儿我该作什么。过了这一会儿,我再想下一会儿。我的生活是残破了的电影,而不是有结构的戏剧。我只用脑子去‘碰’,而不是去想——把事想‘全’了。
“感谢神圣的抗战!我看清楚了我自己!我须立刻教我的脑去想,教我的心发出真正的感情!我必须找你去!请不要害怕,我不会只用吻与拥抱给你安慰与鼓励,从而使你——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忘了你的责任,而只图爱的享受。我要去干点什么,不为你,也不为我自己,而是为抗战!你看怎样?”
她停住了笔。手心对着手心,她自己握手。手心上有点汗,而且发烫。摸摸脸,脸上也发热。她感到全身都有一点平常所没有的力量与热气。再读一遍,她满意自己的文字,承认自己的真诚。她立起来,直了直腰,用拳轻轻捶自己的胸。她又看到火,血,敌兵,困难,死亡;可是她不怕,她深信自己会克服一切,会象一个勇士似的面对着危险。她已不是自己,而是象被一种什么力量捉住的另一个人,她应当喊叫,随着狂风向前冲杀!
可是,她知道,这封信寄不出去!自从文城陷落后,她给丁一山的信里只说些最简单的,最无关系的话。一山的回信也是如此。敌人检查信件。一山的信里,不提举人公一个字,可是信封上老写着王举人转交。他用举人公保险他的信。梦莲给他的信,也老是由别人转递,不敢直接写出他的住址。现在刚写好的这一封,尽管还由别人转交,也不应当寄出去。她用力拧自己的小手,但是无法可想!她由窗户中看见一角青天,她想飞出去!
二狗带着脸上的伤,依旧在街上大摇大摆。他以为没人敢揣测他受伤的原因,而带着伤走来走去似乎更足以使人们怕他。可是,文城的人们不晓得怎的都知道了:“二狗教莲姑娘给揍了!”于是,他们把二狗与举人公分在一边,把梦莲和阵亡了的唐连长分在另一边;这边的是汉奸,那边的是英雄。看着二狗的伤,他们每个人都想有朝一日,他们的手也会打在二狗的脸上,一直活活的把他打死!
这个慢慢的啾咕到了二狗的耳中,他咬上了牙。他起誓非把梦莲弄到手不拉倒。为增高自己的地位,为报一碗茶之仇,为发泄兽欲,他非把梦莲压在身底下不可!他决定杀死一山。他以为,女人都是玩物,梦莲自然不是例外,况且,梦莲曾经和他好过呢;他不是在她屋里坐过一整天么?一山是唯一的障碍。把他结果了,梦莲一定会自动的找他——二狗——来。即使她还别扭,他会强迫向举人公求婚——一出已经死了,难道你的女儿还守“女儿寡”吗?
但是日本人许他杀人不许呢?日本人是可以随便杀人的,因为人家是日本人。他自己,尽管留下小胡子,腿儿罗圈着,可是到底不姓青山或山本啊!他恨自己没投胎在东洋好,不幸而他杀了人,日本人再一生气而杀了他,岂不很不上算?他得先试试看。
文城有个最不怕敌兵的小姑娘。她才十五岁。她的脚,裹过,又放开了;所以走路有点象鸭子,她的身量不高,全身都胖嘟嘟的。眼睛很黑很大,嘴唇很厚,说话时,她先把厚嘴唇翻一两下,笑一笑。笑得很天真。因此,她很有人缘;虽然她并不美丽。尽管有时候她的脸上抹上两块胭脂,她的黄头发还是乱蓬蓬的。她似乎永远管束不住她的黄头发。她常为这个翻着嘴唇笑自己。文城的人们都喜欢她,都管她叫作“小蝟儿”,因为她的头发蓬蓬着。
“小蝟儿”,不是“小蝟蝟”,因为人们喜欢她,不肯用那个“蝟”字。
敌人进城,小蝟儿,才十五岁,受到最无情的蹂躏。已经被敌人把她当作死人扔在城根,她又苏醒过来。
她终日在街上走,眼睛平看着,似乎看见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见。她的厚嘴唇不再向上翻卷,“笑”已经向她告别。她的下嘴唇倒老微微的动,象是微颤,又象是说着些什么无声的言语。在街上,她老在街上,看见地上有个梨核,她便拣了起来细瞧瞧,而后放在衣袋里;若看到一块有颜色的纸,她便舐上点唾液,把它贴在脸上。她不哭不闹不说话,只是终日在街上走,象个无害的鬼魂。
文城的人们都曾经喜爱她,现在对她还时常的施给一点小小的慈惠,连小孩们都尊敬她,不肯和她瞎闹。敌兵,不知是天良发现,还是另有用意,对她也不加干涉;她可以在街上随便走来走去。
二狗想拿她试试手。他把她交给了他的心腹人田麻子。田麻子把她诱到城外,便结束了她的耻辱与苦痛;尸首就扔在路旁,给敌兵看看。
敌兵到城外巡逻,看见了小蝟儿的尸身,他们并没有追究,就好象看到一条死狗似的那么不关心。
二狗放了心,他可以杀人,只须杀在城外就行。他运用日本人,教他帮忙检查信件。
他看过了好几封梦莲与一山的通信,但是里边的话语都不给他什么光亮。
末后,他看到一山的信,信里暗示出一山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要回文城来。二狗把一山也交给了田麻子。
一山走到东关外边大槐树下,田麻子执行了他的任务,而老郑在茅屋外边听见了枪声。
二十
松叔叔坐在梦莲的对面。他向来没有觉得这五六里——由松林到王宅——是这么长,这么累人,这么难走过。这不是五六里地,而是五六万里地。他恨不能一展翅飞到,可是他没有翅膀。
及至见到梦莲,他又觉得来的太快了。看着盖满了黄土的鞋,他没法张开口说话,偷眼看她,她的眼睛是干的,没有一点泪的影子。他为什么这样快的来到,教那一双美丽的眼睛一定要被泪淹起来呢?
他坐着,呆呆的坐着,连嚼动槽牙的习惯都忘了。他的心中成了一张白纸。
“松叔叔!”梦莲轻轻的叫了一声。
老郑打了个冷战!“啊?”
“怎么啦?”她觉得有点不大对,而想不出什么事情不大对;有敌人在城里,什么意外的事都可以随时的发生。无心的。他用粗硬的手擦了擦脑门上的土。“我,我,”他忽然立起来,“我走啦!没事!看看你!”
梦莲揪住他的袖子:“怎么啦?松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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