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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葬

_2 老舍(当代)
炮声越来越紧了。天还相当的冷,刮着尖溜溜的北风。在北风刮来的时候,文城的人们还可以很清楚的听见机关枪声。大家的眼,象受了惊恐的小儿寻找妈妈似的,都钉在唐连长身上。唐连长的脸上还是照样的笑着。他的笑容使许多人板紧了的脸松开一点。他的话语更少了一点,表示出他绝对有办法;有办法的人是用不着乱吹的。他连走路似乎也慢了一些,他不是几声枪炮所能吓慌了的人。
“唐连长不慌,咱们就不慌!”文城的人们象落在水的人抓住了一块木板似的,把生命托咐给唐连长。
可是,唐连长,通过地方政府,劝告大家迁移。胆子小的,而且有地方去的人们,开始含着泪往城外搬家。但大多数的人,因为交通的困难,老家的难舍,金钱的不方便,或是家中有病人,都不肯走。这时候,他们才感觉到文城的可爱。在平日,因为文城的穷苦与简陋,大家仿佛只好相信自己的“八字”不好,才能忍气吞声住下去;看,那些命运好的人,不是都上了天津上海么?就是那到保定或石家庄的也总比在文城穷混的强啊!现在,大炮将要打碎他们的城,他们的家,与他们的性命,而他们无处可逃!看着他们的老人妇孺,看着他们的那些灯锅碗筋,他们觉得文城必须守住,文城与他们和他们所有的一切是不可分离的!
在前两三个月,他们听到学生的讲演,看见过各色纸制的标语,甚至于还看过一两次话剧。讲演,标语,话剧,都向他们说过一番颇有道理的话;可是,他们听过,看过,以后,还是依旧过着他们的日子。标语没有教豆腐便宜一个铜板,话剧也没有教谁走了好运。他们没有得到什么实际的便宜,便也犯不上多关心什么国家大事。文城就是文城,马马虎虎!现在,假若他们敢半夜里爬上城去看,就可以看见敌人大炮的火光!他们想起话剧与标语上那些好话。他们必须守住文城,否则一切都要丧失。他们的性命,现在看起来,是牢牢拴在了文城的。
他们最实际,但是到了鼻子碰在墙上的时节,他们也会想用拳头把墙推倒;尽管拳头出了血,而墙还不倒,也不妨试一试。实际与理想,狭小与崇高,在他们的心里,都只隔着一层窗纸。
他们必须作点什么,好表示他们不是坐着等死的人。他们给军队抬沙袋,运子弹,挖壕沟……他们卖点力气,赔上时间与金钱,都没关系;只盼能打个极大的胜仗,把文城保住。
他们很希望城楼上插起各色旗帜,城墙上摆列起枪,机关枪,与大炮,而唐连长应当象关公似的骑着大马出城迎敌。可是,唐连长把士兵埋伏在松林里,车站上,纱厂里,城里简直没有一个兵。他们感到了惶惑不安,不晓得这是什么战法。假若不是他们对唐连长有那么深的信仰,他们几乎要说出他是怕死贪生,把兵都藏起去了。
更使大家心中不安的是,据说,王举人去见了县长,而县政府要马上迁出城去!王举人和县长的价值,这时候,被大家大大的打了折扣。县政府的门前挤满了人,看县长怎样的搬家。可是,县长出来,告诉大家,政府中的档案是必须拿走的,他派定第一科科长将它们拿走。政府中上了点年纪的职员是理当疏散的,他已给他们找到地方,马上离城。但是,政府中的青年职员和他自己是决不离开文城一步的。不幸,他若是必须死的话,文城是他最好的坟墓!
文城的人们不会欢呼,不会鼓掌。听了县长的话,年轻人的胸口挺起,年老的人流下泪来。一个敢说话的小伙子问县长,为什么城里没有一个兵?县长反问:你们这些年轻人都是干什么的?日本贼寇是来打你们的城,你们的家呀!
于是,文城年轻的人在县长领导之下,开始拿起刀枪棍棒,在城门口,在街心,尽着他们守城的责任。拿在自己手里的一条棍,胜似别人手里的两支枪。文城的人开始感到自信,和一点英雄气概。
炮声越来越近了。他们守河岸的弟兄们,文城的人们这么想,恐怕都睡了觉吧?为什么敌人一劲儿开炮,而我们连一枪也不发呢?大家正在这样怀疑的时节,被派到河岸上服务的壮汉们抬回来几位伤兵。由伤兵的口中,他们知道了我们一营人倒有一半早已渡过河去,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布好了十面埋伏,教敌人前进一步,就要死许多人!敌人有飞机,我们没有;敌人有大炮,我们没有;敌人有各种战车,我们没有。可是,我们的机关枪,步枪,和手榴弹,会象勇敢而聪明的猎犬,冷不防的咬住那祸害人的狼与狐狸的腿,而结果了它们的性命!
“我们胜了?”文城的人们问。
“论炮的响声,敌人胜了;论死尸的多少,我们胜了!”一位受了伤的同志这样回答。
文城不是个富庶的地方,可是找几口猪,几百斤粉条,与几缸白干酒,还不是很难的事。很快的,肥猪,粉条,白干酒,由两位年高德劭的绅士——一高一矮——押送到河岸去劳军。两位绅士都带上了两包小号哈德门香烟,为是见了官长好敬烟,表示出文城的人是见过世面的。
可是,东西怎样抬去的,又怎样抬了回来。他们找不到营部。他们逢人就问,而且觉得那些人必定知道,可是他们只得到了摇头。两位绅士低着头,吸着敬客的哈德门烟,不住的念道:“这是神兵!这是神兵!来无踪,去无影!”“神兵”在不大的工夫已传遍了全城。
大家都后悔了——他们曾经怀疑过:河岸上只有一营人,是否能挡得住敌兵?现在,他们完全相信神兵是以一当百的,即使敌人开来十万人马,也是自来送死。
他们去找唐连长,要从唐连长的口中证明他们的想法是完全正确无误的。
唐连长可是并不象他们那样乐观,他告诉他们:敌人要我们的城,我们就要敌人的命。
城,在最后,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丢掉,可是在丢了以前,要使敌人赔上顶多的血肉!他还告诉他们:我们军人要使尽方法,把枪弹打进敌人的致命的地方;你们老百姓要日夜不息的防备汉奸,别中了敌人里应外合的诡计。“汉奸”在文城人们的心中,是最不体面的两个字。当他们辞别了唐连长以后,他们觉得自己的脸上都怪不得劲儿的:“文城,咱们文城,能有汉奸?”假若有的话,“谁?”“谁?”没有人能回答。“汉奸”是不能随便掷在任何人的头上的。
可是,猜测产生惶惑,而惶惑便容易把猜测变成结论,好使心中安定。他们很快的怀疑到王举人,由怀疑而很快的给王举人判了罪:王举人是汉奸!
城内,谁的院墙最高?王举人的。平日,他的高墙仿佛老对大家耳语:“不要靠近我,我是保护举人公的,你们都是贼!”现在,文城在危险中,这些高墙依旧不许任何人靠近。
王举人在这些高墙里面干什么呢?没人知道。
县长发动了全城的壮丁,保护文城,王宅可曾出了一个人?没有。大家抬着猪酒去劳军,王宅可曾出了一个人,还是一个钱?没有。王举人是活着呢,还是死了呢?一定是活着呢,不是据说他去过县政府,劝县长同他一块逃走吗?况且,王举人的朱漆的大门里,近来有谁常由门缝里钻进去,钻出来?刘二狗!文城没有汉奸便罢;假若有,刘二狗必定是一个!刘二狗可是近来常上王举人那里!刘二狗,那么,要是汉奸;王举人就必是汉奸的头子!
他们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王举人是汉奸。在平日,即使他们拿住什么把柄,大概也不敢有人出头和王举人碰一碰。今天以他们的爱护文城的热诚,凭王举人对抗战的冷淡,他们觉得不应当再过分的惧怕举人公。反之,为了文城的安全,他们即使没有力量把举人公按汉奸办罪,至少也该去问问他,到底他是怎么一回事。
两位年高德劭的绅士——一高一矮——很愿意去和举人公谈一谈。当前两天要去劳军的时候,大家众口一声的都以为举人公应作代表。可是举人公胆子小,不敢到河岸上去冒险。
因此,一高一矮的两位绅士才带着哈德门烟跑了一趟。两位绅士在文城的地位,虽远不及举人公,可是自从这次“偏劳”以后,他们的名誉突然增高了许多。他们二位愿意去和举人公谈谈。
举人公有点不舒服,拒绝见客。两位一高一矮的绅士恼羞成怒,很想在王宅的朱漆大门外给举人公点颜色看看。当他们还没十分决定是马上发作,还是少安勿躁的时候,梦莲小姐出来,把他们让进去。
梦莲,什么都怕,什么又都不怕的梦莲,皱一皱眉,笑了一笑,学着男子汉的姿态,把小手插在腰间,声音很小,可是很有力的向他们说:“我知道你们两位的来意!有我在这里,我爸爸不会作对不起人的事!”说完这两句,她的脸蛋上红起两小块,轻嗽了一声,仿佛是告诉他们:“用不着再多费话。”
两位绅士象是还没听够,但是想了一想,又觉得这么干脆倒也不错。
两位绅士——一高一矮——放了心。文城的人们也都放了心。“无论怎说,梦莲小姐是会管束举人公的!”大家这么想。有了这个结论,大家仿佛已经把汉奸完全肃清,即使偶然还提到这问题,也会由忧虑而放心,因为“梦莲小姐总会管住举人公的”!

石队长进了城。低着头,他把牙咬得吱吱的响。他恨、恨、恨踢倒了他,教他“滚”进城来的敌人。他真愿意掏出枪来,一下子把那个两条腿的矮狗的脑浆打了出来,溅在城门上!可是,他控制住自己。他不能因快意一时而耽误了大事。他须带着耻辱,马粪,去执行他所应作的任务。
他不敢在街上东瞧西望,而只能象牲口似的低着头,用眼角收取一切他所应记住的地方和景象。在平日无事可作的时候,他是个无忧无虑的大小孩子。现在,他要思索,忍耐,勇敢,勇敢而狡猾。他须违背着自己的本性去执行那最狠毒的计划,而且只有忠诚的去执行,才能消灭他所最恨恶的矮狗们。他的口很干,好象马上须喝一大桶冷水,方足以浇灭心中的火,也就解了口中的干渴。他心中的火是由于和善的天性与毒辣的计划——象阴阳电互击而发生雷闪那样——的磨擦而来的:他要爱,他又须恨;他想活,他又应当去死!没遇到挑水的,也没看到并,他用力咬牙,强迫出一点津液。把这么可怜的一点津液咽下去,他浇灭了心中的火。不,不,不,他不能再这么乱想,瞎耽误工夫。他应该马上动作,象猛虎看准了一条猪而带着风扑过去那样去消灭敌人!是,是,象猛虎似的那么准确,那么勇敢,那么狠毒!他的眼发了光,七楞八瓣的脸上有些发烫,心中轻松了许多,光亮了许多,他开始感到一种愉快,而几乎要高声的学老鹰叫。
他的愉快只勉强的维持到一分多钟。他所看到的文城已是一座死城!城里,并没有遭受过轰炸。可是,街上没有一个小孩,甚至于看不到一条狗。铺子都开着,但没有人出来进去。茶馆——还开着——没有人。酒肆——也还开着——没有人。作买卖的几乎都是五十岁以上的男或女,不象作买卖,而象看守着还没有下葬的棺材。铺子里都收拾得相当的干净,但是货物——连点心之类的东西都算上——好象都是一年前的旧东西。纸褪了色,铁生了锈,可以被虫子蚀咬的已经都带着小孔或脱了毛。街上,也相当的干净,没有随风飞舞的碎纸,鸡毛,蒜皮,连小孩的屎迹也看不见一摊。相当干净的铺户排列在相当干净的街道两旁,静静的,没有笑声,没有行人,没有小孩玩耍,没有鸡犬的啼叫,好象全城的人都忽然害了什么病,忽然都死去,而留下一座阴森而干净的城。遭受过轰炸的城,并不象文城这么使人难堪,因为火与血的灾祸会使人愤怒,呼号;会使人因丧失了邻居,朋友,亲戚,而更增多了自己的生命——去报仇。文城仍然是完整的,而且比以前更清洁了,但是它没有了生命。它很象一个穿得很整洁的“睁眼瞎”,还睁着眼,但是什么也看不见——慢慢的,走向坟墓里去!
唯一的鲜明的东西是到处象刚刚贴好的标语——日本的纸,日本人制的标语。各色的纸,都发着光,在墙上,门上,和柱子上。它们的彩色是那么鲜明,而门墙与屋柱是那么黯淡,活象死人的脸上擦了胭脂与铅粉。
街上偶然有几个行人,即使他们是至好的朋友,或亲戚,也都不敢并肩而行,而是调动好了,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他们的眼都看着地,只从眼角彼此打个招呼。不敢说话,不敢露出笑容,他们甚至不敢高声的咳嗽。当他们进铺店买点东西的时候,他们象老鼠似的溜进去,而后极快的象老鼠似的再溜出来。他们的一切行动,即使是买一块豆腐,都会给自己惹来灾祸,都会被送到进去就死的牢狱里去。他们既不是日本人,也不是中国人,而是还会吃饭的死人。
石队长,转战西北的“老”行伍,看见过北平的天坛与金鳌玉栋,看见过天津的洋行与电车,也看见过仅有一二百户的,苍蝇比人多的小城。但是无论城大也好,城小也好,见到城他总欢喜。他是乡下人,见到城——正和别的乡下人一样——他老有点害怕;可是城市仿佛是五彩斑斓的老虎,越可怕便越可爱。一到城里,他可以毫无计划的,不期然而然的找到有趣的事。他可以吃到各种馅子的饺子,可以听戏,看电影,洗澡,买牙膏。即使在最小的城里,除了油条与豆腐脑,没有别的开胃的东西,他至少也还可以享受油条与豆腐脑。
他没见过象文城这样的城!这里。连油条和豆腐脑都已经发了丧!
县立中学门口立着一个持枪的矮狗,石队长不必细看门外木牌上的字,已知道中学也发了丧。
十字街口——平日最热闹的地方——来往的人比较的多一些,可是正在街心立着一条矮狗,闪着一条白光——刺刀。这一条白光教行人的眼都极快的闭上,只留下一条小缝看着它。和白光同样的刺目,是十字街口的最冲要最体面的几家商店,都已改成日本铺子,里边摆列着颜色最鲜明而本质最坏的仇货,外边挂着有字又有象注音字母的牌匾。有一家正开动着留声机,放出单调的,凄凉的,哭比唱的成分还多的东洋歌曲。这里,颜色最多,最刺目,也最惨淡,刺刀的白光与各种色彩都同样的有一股冷气,好象一张大的鬼脸,越花俏越丑恶,越鲜明越教人心颤。
石队长,在这个无声的,黯淡而又有颜色的城里,不敢站住,也不敢坐下,甚至于不敢思想什么。这是个被毒气笼罩住的死城,连地上的石沙好象都是一些毒藜蒺。“真要命!”
在一个僻静的小死巷子里有个厕所,厕所的墙上还留着一条十个月前贴上的标语。经雨水打过,一条条的好象挂着泪痕;泪痕下几个也哭过好多次的字是“中国人,起来杀敌!”
石队长咬紧了牙,但是泪还是落了下来。
在西大街,他看到举人公的宅子。朱漆大门关着一扇,开着一扇,门里外都没有人。王宅的对过,一排小铺子,都往外冒着极浓厚的鸦片烟味。一些象鬼的中年人老年人一会儿出来,一会儿进去;出来还在门外立着,似乎预备着再进去的样子。还有些年轻的鬼,有的不过十八九岁,也和年纪大的鬼们挤在一处,有说有笑。这是唯一的有说有笑的地方,仿佛象一种什么特殊的地带,准许人们随便谈笑。石队长看见一个穿着红小袄的女鬼,发着最尖锐的笑声,带着一片雾气跑出来,打了一个青年一掌,而后又带着最尖锐的笑声跑进去。看看这一排小店,看看举人公的朱漆大门,石队长点了点头。他决定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因为他看出来这是安全地带。假若,他心中盘算,有什么不对头的事,他应当往小店里走——鸦片,在这里,是最保险的东西!

假若石队长看见了一座死城,那座城在唐连长眼中都是最活跃的。
河岸上的柳树几乎全被敌人的炮火打光。我们的军队没有动静。敌人到了河边,我们还没有动静。敌人渡河了,我们的机关枪吐出火的舌头,把敌人与河水一齐打红。“我们又胜了!又胜了!”文城的老幼男女不顾得喝茶吃饭,狂跑着,传播这好消息。
夜里,大家蒸起馒头,熬好了稀饭。夜里,抬着馒头稀饭,他们直奔那有火光的地方跑去,把馒头塞在弟兄们的手里。
夜里,壮汉们拿着椅子,门板,板凳,到河边去抬受伤的弟兄。
夜里,老太婆,大姑娘,连梦莲小姐,都抱着油灯,给弟兄们缝袜子与洒鞋。
夜里,十一二岁的男孩子们,听着远远的,连珠响的枪声,都不肯去睡,也拿起短棍,偷偷的跑到城门里,和壮丁们一块儿挺着胸立着。
夜里,风是那么凉,枪炮的声音是那么急,可是大家的心里感到兴奋,兴奋生产了温暖和力量。他们的眼神似乎都在表示:没什么!我们一定会把敌人全数打跑!
一部分的敌人已经渡过了河,城东的几个小村已被敌人的炮火打光。可是,我们又打了个胜仗。
“我们又胜了!”大家争着传说。
这次的胜利,几乎不能使人相信;我们只有半排人和一架机关枪,在几棵小松树后面藏着。把敌人的路上侦探让过去,再把尖兵让过去,直到大队过来一半,我们的那一架机关枪和所有的手榴弹才冷不防的发了狂。我们的人和枪都碎在了那里,可是给他们“殉葬”的是一百九十四个敌兵!
苦战了五天,河岸上的一营人,只剩下两排了。
敌人本想用很小的兵力拿下文城,我们的一营人用敢死的精神惩罚了这个狂傲的错误。
敌人增援;我们的援军,可是没有来到。敌人有炮,我们只有轻武器与足用的弹药。敌炮施威,我们的人散开,各自为战。敌人的炮火失去了应有的效力,而我们的枪弹象一种有知觉的东西,到处去找敌人的头颅与胸口。敌人改变了进攻的计划。把士兵们分成好几路,分头渡河。我们分散开了的士兵,没有集中与同时歼灭各股强渡的敌兵的可能与力量。所以,一部分敌兵已过了河。
唐连长一见敌兵过了河,就知道我们已无望及时的得到援军。他把埋伏在城郊附近的人全拿上去截击渡过河来的敌兵。在城郊与河岸之间,他支持了三天,敌人到了东关。唐连长已整整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几乎可以立着便睡去,可是他的脸上还不断的笑着。笑着,他指挥;笑着,他射击;笑着,他前进或后退。前进,他在最前,后退,他在最后。看见他的笑脸,弟兄就好象看见一股温泉似的,心中立刻感到温暖,而把一切危险置之度外。我军与敌兵的装备几乎相差了半个世纪。我军与敌兵的数量相差不止好几倍。多么艰苦的任务啊!可是唐连长的笑脸教弟兄们忘了一切,而只顾向敌人射击。
一手一支枪,唐连长在战斗最紧张的时候,还匀出手来从腰间抽出一根大葱,咬一大口。咬一口葱,眼中流出点泪来,他感到一点舒服,身上轻松了好多。
退到东关,他教弟兄们到西关去守车站,他自己进城去看看县长。大家都已疲倦得抬不起脚来。他把没咬完的三根大葱扔给了他们:“咬口葱,跑步!”他的大葱的效力不亚于仙丹,立刻把大家的精神提起,一气跑到西关。
唐连长在东大街遇见县长。县长的眼睛至少和连长的一样红,而脸上的神色比连长的更疲倦。县长是个四十多岁的矮胖子,很忠诚,很慈善,只是不大懂现代的军事。“怎样?连长!”县长紧紧的握着连长的手。
“敌人已到东关!”唐连长用笑容冲淡了语气的紧张。“是吗?”县长把汗手抽了出去,楞了一下,转身就走。“往哪里去?县长!”唐连长向前赶了一步。
县长脸上的神气是忠厚人偶尔想露一露聪明,不敢自傲,而又不能不自傲的那一种。
“他们已经预备好了滚木礌石!”“谁?”唐连长没法抑制住自己的惊异。
“壮丁们!他们还预备了石灰罐子,等着把敌人的眼睛都迷瞎!”说罢,县长又要走。
唐连长把县长一把拉住:“县长!你该走!带着壮丁们走!你的石灰罐子一点用处也没有!”
“走?”县长仿佛永远没有想到过这个字,不住的眨眼。“走!快走!敌人不会马上进城,”连长极负责的说:“他们必定先把城外的防御都扫清了,才敢进城。快走,还来得及!”
“放弃了城池?”
“壮丁们没有武器,没受过训练,不能作战!即使有武器,也不该死守城里,敌人会用大炮轰击!”
县长立在那里,眼睛看着自己的手,好象向来没有看见过似的。唐连长猜不透这个忠厚的人在思索什么,他只好接着说:
“援军一时绝不会来到,敌人的兵力又比我们大的多,我们没法子守住城!走!快走!
别白白牺牲了我们的没受过训练的壮丁!“
显然的,县长并没想起什么好主意来,他只问了声:“你呢?”
“我去守车站!我们守不住城,可是在敌人进城以前,我们能教他们多死几个,就算尽了职!走!县长!在路上,你若是遇见我们的师长或旅长,给我说一声,唐立华已死在了文城!”唐连长双手拉着县长,呆立了一会儿。连长低着点头,县长仰着点头,四只眼对看着,眼神说出来:“我们将是永远可以共生共死共患难的朋友,假若这次死不了的话!”
“再会吧!”唐连长似乎还有许多许多话要说,可是只这么低声的向县长告别。放开手,象老虎看见一个什么肥美的小动物似的,飞跑而去。
县长赶上去两步,想说什么,他还有没有找到适当的话,唐连长已经不见了。
车站外的洋槐树林中,坐着二十二个人。他们都抱着枪,垂着头,昏昏的睡去。唐连长不忍惊醒他们,可是又不能不马上发命令;他楞了一会儿。但是,他们在昏昏忽忽之中,仿佛感到了唐连长的来到。没有什么声响与麻烦,他们都睁开了眼,立起来。向左右稍微一看,他们立刻排得相当的齐整。“坐下”唐连长低声的说。等大家又都坐下,他细细的看了一看:连副不见了,排长只剩了两位,勤务兵和火案敢情也都拿上了枪!连勤务兵和火案都算在内,才一共二十二个人!他舐了舐上嘴唇,回头向林外望了望,仿佛希望那些与他共患难的朋友还会从林外走来,虽然他明知道那些熟习的面貌与语声是永远,永远,见不到,听不着了!转过头来,他重视着地上,好象不敢再看面前的人,因为看到一位排长,就不由的想起另一位排长;看到勤务兵,就想起连副来。连副的小胡子与一闪一闪的白牙,张排长的斜眼,李万秋同志的六指,和……都在他的心中活着,都好似他自己身上的东西。可是,他们都上哪里去了呢?不能再想!再想,一想,他就会马上大哭起来。不是为怕死而哭,而是为给共患难的朋友献出心中的热泪。说真的,他们由死亡而得到光荣是映射在他自己,与现在还坐在他面前的每一个人身上。他,与坐在他面前的二十二个,会在阵亡了的朋友的光荣中找到他们自己的光荣。他应当大笑,不该落泪,可是,他笑不出来!他的眼中并没有泪,可是他用手去揉了揉。他应当赶快向大家说几句话,否则他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真的大哭起来。话还没想好,他已叫出“同志们!”
“同志们!”他重了一句,而仍找不到话讲,楞了一会儿,慢慢的蹲下去。这一蹲,他身上的筋肉似乎弛懈了一些,他想起话来。一挺身,他又立起来。惯于在他脸上来往的笑容,又来到他的嘴角与鼻凹间。
“同志们!连火案算上,咱们只剩了二十多个人!我们已和师部失了联络,援军恐怕一时不会来到。车站上,纱厂里,还有许多粮食,东西。我们不能给敌人留着。马上就去焚毁!我没法子请示上方,但是我觉得——凭着我的良心——应当这么作!王排长,你带八个弟兄破坏车站!孙排长,你同八个弟兄破坏纱厂!我和其余的人死守这里;这里便是连部!
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敌人马上就来到,我们抵抗!凭着我一个军人的良心,我的命令只有一个字,死!“
说完这段话,他的因困倦而发红的眼,发出些光,象两片流动的明霞。他的笑意由嘴角鼻凹扩达到眉梢。亲切的,慈善而又严肃的,他看着象亲手足似的二十二个战士。
二十二个战士没有任何动作与表示,只是脸上显出一种轻快与得意的神气。假若唐连长的脸是太阳,他们的脸就好似接受到阳光的花。
“王排长,孙排长!马上出发!”唐连长和两位排长握了手。
不出唐连长所料,敌人不敢进城,而先在四面的关郊细心的搜索。在南关北关,他们没有遇到枪弹与手榴弹,只搜出不少手无寸铁的壮丁;随便的选择了一下,有的留下作苦力,有的死在刺刀下。
将近黄昏的时候,文城城内静寂得象一座古坟。小儿抱着母亲的膝,老人藏在屋中最黑暗的地方。年轻的妇女把脸涂黑,穿上最破的衣衫,象看到猫的老鼠,向门外,厕所,和最不舒服的地方乱躲乱藏。没人顾得作饭,泡茶,或点灯,而只想象着由门板刺进来的刺刀的可怕!他们知道敌兵已到了城外,逃走是来不及了。他们知道我们的守军,那给他们打了好几个胜仗的守军,已经都躺在了城外的黄土上。他们知道,县长已把学生和壮丁带走,城里已没有一个可以拿木棍或花枪和敌兵拚命的人!怎么办?怎么办?谁也没有一点主意!他们已经没有心思去想明天,因为死亡就在眼前;他们知道自己是拴在屠场的猪羊,刀已经离他们的脖子不远!刀,或者还是最好的东西;怕只怕,敌人还有比刀更厉害的刑具,最爱体面的姑娘本能的感到她们的刑罚必定不是刀,而是绝对不能忍受的污辱。她们有的上了吊,有的把剪刀揣在怀里。最亲爱的父母,在这时候,不能给她们半点安慰与主张,而只呆呆的看着她们采取最聪明或最愚笨的办法。聪明与愚笨,在这时节,已失去界限;因为快要进城来的敌人是人兽未分的动物!悲泣,自杀,黑暗,恐怖,教文城城里静寂得象一座古坟。实在没有主意了,他们反倒盼望敌人快些进城,杀剐存留,给个干脆!
正在这个时候,西门外起了火。城内没有一个灯亮,城外起了好几个火头;城是黑的,天是亮的;人们开始由黑暗的角落里出来,在门外呆呆的望着火光。火光永远有一种悲壮的吸引人的力量,不管是在什么时候。火光给大家一点刺戟,大家都想狂喊几声,把心中的黑暗吐出来,而使自己与火一样的光亮。可是,大家并没敢喊叫。看看那把半个天烧红的火光,他们反倒觉得分外寒冷,不住的打噤。这悲壮而有吸引人的力量的红光也给人以渺茫之感:没人能抓到那光,或挨近那火;火与光中宜示着毁灭死亡!
“烧啊!烧啊!”忽然一位老人狂喊起来:“烧了房,烧了城,不给日本鬼子留下呀!
烧啊!烧——“
这个呼声几乎没得到任何响应。它没使大家兴奋,也没使大家恐惧。当最大的危险来到眼前,人们反倒在表面上露出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样子。随着这呼声,大家低声的彼此说了点什么;此外,别无动作。
那老人——城中最正直刚强的教过私塾的先生——还在喊,而且把一玻璃瓶洋油倒在土炕的草褥子上,预备放火。
这时候,城外的火光忽然暗了一些,漆黑的烟柱,象受了什么不可忍的刺戟与压迫,疯狂的往上冒,似乎要把星天变成黑幕。烟钻得极高,下面的火舌变成无光的血红,从黑烟里吐出来,又吞进去。烟在高处散开,火光又明亮起来,把天都照亮。这时候,城内老人的草褥已经燃起,老人仰卧在火光里。不久,黑烟与火舌从门窗内吐出,比城外的小,而热气直扑到人们的脸上。大家开始喊叫,开始奔跑,争着来救火。这时候,城外有了枪声。
“唐连长还打呢!还打呢!”大家的心又欣悦的跳动起来,几乎和前几天打胜仗的时候一样。
城外,有铁路路工的帮忙,士兵们把所有应该破坏的东西都付之一炬。火起来,他们散开,各自为战。敌兵到了,首先尝到槐林中射出的子弹。
敌人一方面包围槐林,一方面到所有能藏人的地方去搜索。不管是树林,还是独木,不管是一道浅沟,还是一堆垃圾;不管是一段矮墙,还是铁道旁边的小木阁子,都使他们迟疑,害怕,只在一阵两阵三阵猛烈的射击之后,他们才敢前进。他们不知道我们有多少人,而只感到这里的树、沟、土堆、墙、和一切东西,都有眼睛,都有子弹,都会要他们的命。
火光把整个的车站,照得如同白昼,但是火光越明,他们越怕;他们只能象蛇似的爬伏在地,看到一个黑影或黑点,便把头贴在地上,火忽然明了,又忽然暗了;火忽然移向东边,西边暗起来;又忽然移向西边,东边暗起来;在这一明一暗,忽东忽西之中,他们惶惑、恐惧,只管放枪壮自己的胆子,而不管子弹向哪里打,和打什么。
从一株树后跑到另一株树后,唐连长和他的六个弟兄变动着地位,向四面八方射击。唐连长的汗把袜子都淹湿。天气还相当的冷,他的身上可是只脱剩下了一件汗衫。他的心中,现在完全是空的,假若还有什么感觉的话,他只是想喝水;他的口中冒着火。在敌人的枪声稍静一点的当儿,他倚着树吐了口气;更想喝水。从树旁来了一只手,轻轻的放在他的腿上。他以为是那个也拿着枪加入作战的勤务兵呢。不是,地上卧着的人,不是兵,而是个铁路工人。“给你!唐连长!”工人声音很小,而很清晰的说:“三个馒头,一瓶水!”
唐连长顺手把馒头接过来,马上扔在地上,再伸手,他摸到那玻璃瓶的脖子,很凉,很滑;他的心里也立刻感到清凉滑润。水有点煤油味,可是他一气把它喝光。“哈!”他吐了口气。这时候,他才觉得工人的可感与冒险。没顾得道谢,他教工人快走。工人递给他一支香烟。
唐连长摇了摇头。“快走!谢谢你!”
敌人的枪弹又象雨点似的打进来。唐连长不晓得工人是怎么走开的,他又开始从树后向外射击。这时候,他感觉到身后有人在地上爬行。他以为还是那个工人,所以连头也没回。
可是,身后有了声音:“报告连长,我,我,完了!”唐连长急转身,借着闪动的火光,看清:长长的,象一条不大有形状的口袋,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他的勤务兵!“老刘!老刘!”他一腿跪着,扳起老刘的头。老刘的眼还微睁着,可是全身都已不动。他手上摸到血。他轻轻放下老刘的头,想找一块布或一件衣服盖上老刘的脸。这时候,他的左半边身子已失去掩护。左肩上忽然一麻,他喊了声“不好!”急要转身,左臂上又中了一枪!他知道敌人已发现了他。他想立起来,可是左半边身子已经不听他的调动。用了最大的力量,他把自己挪动了一尺多远。他的左肩靠住了树干。他要镇静的思索一会儿,可是心中极乱。一种无可形容的迷乱,随着左臂的由麻木而疼痛,渐次主有了他的心。他决定不去思索。咬着牙,右手抓住树干,他立了起来。立不稳。他的右臂搂住了树干。象醉汉似的,他抱着树干绕了一个圈。他的背上又中了一枪。脸擦着不光滑的树皮,他跌落下来。
臂上燃烧,腿上燃烧,心中也在燃烧。林外是火光,眼前是火星,心中也变成一团火,火催着他狂喊:“王排长!冲锋!孙排长!冲锋!”他不知道是自己还是别人正在这么喊叫,而只觉得有人喊冲锋。他立了起来,喊了声“杀!”随着这声“杀”,一切是静寂。火渐渐熄灭,枪声渐渐停止,唐连长的血,已渐渐流净。到天亮的时候,文城变成了死城。

在文城的战事中,老郑——梦莲姑娘的松叔叔——的生活差不多是个噩梦。自从松林内来了军队,他的平静就受了很大的扰乱。他不知道把“棺材本儿”放在哪里才好,而带在身上是最不放心的事。他也不放心他的铁筋洋灰的儿子——这小伙子是那么楞头楞脑,说不定哪一刻就会闯出祸来。媳妇,更难办!她比棺材本儿还难找到妥当的地方藏起来。假若不幸,她……老头子简直不敢往下想!媳妇年轻,年轻人的胆气往往使自己把该留神的地方故意的忽略过去。老郑再三的嘱咐她隐藏着一点,可是她还照常的出来进去。她不反抗公公的命令,但是由她的眼神可以看出来她是要说:“我要不出屋门,怎能把柴拿进来,把脏水倒出去?”老郑不想拌嘴,而只终日提着心,手心上老出着讨厌的冷汗。
为了儿子儿媳的安全,他嘱咐他们要处处小心,而他自己倒去冒险。作父亲的爱心每每有不合逻辑的地方。别等军人们来找他,他想,他须先去找他们,于是,他背着粪箕,或拿着斧头,心里不安,而脸上若无其事的,专往有军人的地方去徘徊。
溜了几趟,军营中的人好象全都认识他了。出他意料之外,军人是那么客气和蔼,简直象学堂里教书的先生。他们给他说了许多他不大了解的事,许多不知道是在哪里的地方,并且告诉他,他们是哪里人,和家中的情形。在从前,他总以为军人都是没家没业的坏家伙,穿着虎皮到处欺侮好人。现在,呕,他开始明白过来:为什么丁一山肯去从军。想起丁一山,也便想起梦莲姑娘来,没有什么别的足以傲人的话,他把梦莲姑娘的一切都告诉他们,把一切他所能想象到的美丽的形容词都加在她身上。她就好比——擦了三四次迎风流泪的老眼,他才想起来——刚下过雨后的嫩青椒!
他不怕军人了。反之,他倒去给他们砍柴,挑水。他们给他钱,他对天起了誓,(脖子都憋得通红)他若伸手接钱,明年就教蝗虫把他的庄稼都吃光!当他没有工夫的时候,他就教铁筋洋灰去代替。可是,他已经先跟军官说好:我只有这么一个“畜生”,你们不能把他拉走!
他们也知道了他有儿媳妇,而把一大堆衣服送了来,求她给缝补。他们给钱,她私自收下。以作公公的身分与尊严,他向来不敢在她面前说一句带脏字的话。等到他发现了她接受了缝补衣服的报酬,他几乎忘了一切规矩礼貌,而指着媳妇的脸骂了一顿:“下贱!下贱!
他们是干什么的?是为大中国打仗的呀!(自从他剪了辫子那天起,不知由哪里学来的,他把大清国改成了大中国。)没有这几个钱,你就会饿死吗?要给大中国打仗的人们的钱,你偷坟掘墓去好不好!下贱!不要脸!“把钱要过来,他亲自送了回去。
但是,这是他最快活的几天。他本来准备好去接受损失,污辱,与痛苦。万没想到,他所得到的是友谊与工作。他觉得世界的确是变了。怎么变的?为什么变?谁出主意变的?他都想不出来。他只感到一种未曾经验过的乐趣。他很想把这点乐趣与变化说给梦莲姑娘去。
她,他想,必定能告诉他这种变化的所由来,而且欣赏他的工作——那似乎应当称作“为国家出力”的工作。
在他挑水或砍柴的时候,他老想念着梦莲。当他立着或坐着休息一会儿,他必面朝城墙。好象他会隔着城墙看到她似的。一会儿他想,假若她能看到他给军队服务,她该怎样的夸奖他;一会儿,他又想到,假若日本鬼子真个打进城来,她怎么办呢?他屡次想进城去看看她,可是又不肯耽搁了军队中托咐给他的工作。他只能一方面工作,一方面想念她,关切她,而出现于他心中的她的形影,老使他心中发出些甜美的滋味。
可是,这点快乐是短命的。有一天,天刚刚发亮,他就起来了,吃了一块昨晚剩下的贴饼子,喝了半瓢凉水,他到林中去,看看有什么工作。到了军队扎营的地方,他怀疑自己是否完全醒清楚了。拍了拍头,揉了揉眼,他知道自己的确是醒着呢,不是作梦。奇怪!军队不见了!地上打扫得非常的干净,连一两团马粪都看不到。
他坐在了那刚刚打扫过的地上,胃中的饼子与凉水几乎翻出来。他感到空虑,失望,与耻辱——他们什么时候走的?上哪里去?为什么不告诉咱老郑一声呢?他想不到军队的行动是绝对要守秘密的,他只主观的以为:“咱老郑对你们不错呀,为什么这样的不讲交情,一声不哼就全开走呢?”他的自尊心受到很大的创伤,他几乎后悔了曾经那样热心帮他们的忙!“咱老郑是穷人,巴结不上人家呀!”他一天没吃什么,而和儿子发了好几阵脾气。
不错,城里和河边上还有军队,可是那似乎不是“他”的军队。那一片松林是官产,可是他以为是自己的,连树上的松鼠和猫头鹰也都是他自己的。因此,住在松林中的军队也应该是他的,至少,“也该告诉我一声呀!怎么不辞而别呢?”
幸而唐连长常常由城里到河边去,不管是步行,还是骑着自行车,他总到老郑这里休息一会儿。起初,老郑对唐连长并不十分亲热,因为松林的军队刚刚不辞而别。唐连长,可是,没介意老郑的神色与态度。他很亲热的喝了老郑的两大碗开水。
唐连长第二次来,老郑给他泡了一大壶枣叶“茶”——茶的代用品,晒干的嫩枣树叶。
第三次,老郑拿出真正的茶叶来。他很喜欢这位黑塔似的军官。为确定唐连长的官级,他问:“你老的官比守备大呢还是小呢?”
唐连长向来没比较过连长与守备的高低,他只能以大笑一阵作回答。
“飞机怎么就会飞呢?”近来老郑对军事感到很高的兴趣。
唐连长解释了半天,老郑心中不明白,而口中一劲说:“啊!”
无论怎么说吧,老郑与唐连长成了好朋友。慢慢的,老郑把松林中军队不辞而别的事说出来,唐连长给他详细的解释了一番,并且告诉老郑,调走的朋友来了信,都问老郑好。
老郑感激得说不出话来。又独自到松林中转了一圈。从松林回来。好象诗人看到美景而得了灵感似的,想出一句话来。唐连长又来了,老郑赶紧把这句话说出:“唐连长,你给他们写信的时候,也替老郑问他们好哟!”这里的“老郑”显出很高的身分与很深的关切。
可是军情又出了岔子,友谊仿佛必然的产生痛苦。唐连长要在松林外王举人的地土上挖壕沟!老郑深知举人公的脾气,他若是不去禀明,举人公会拿帖子把他(老郑)送到县里去的。在另一方面,唐连长说得十分明白;这是国家大事,是个人就应当帮忙啊!老郑十分为难,怎么也想不出两面圆的办法来。最后他偷偷的见到莲姑娘。
莲姑娘的细白食指指着一个雀斑也没有的小鼻子,说:请他们放心挖吧,我负责——“不用禀明了举人公?”
莲姑娘轻轻一摇头。
老郑几乎是飞跑着去找唐连长,报告这个好消息。可是他,很郑重的“声明”:“连长,我可不好意思帮着挖呀!你们挖,我给抬土吧!有朝一日举人公问下来的话,我好说;我并没动手挖呀!”
连长同意于这个足以使老郑良心上得到安慰的提议。
松林外的壕沟刚刚挖了几丈,河边上就打起仗来。老郑十分的兴奋。他并不喜打仗,因为打仗和种地是永远不相能的事。可是,他兴奋。他好象——在跟军人们有了些交情之后——看得千真万确,我们的军队一定会打胜仗。再说,这次是和日本人打仗,他几乎天生来的厌恶日本人。在兴奋之中,他也关切着自己的茅屋,自己的儿子儿媳,并且极不放心梦莲姑娘。假若枪弹打在茅草上,而把房子烧了,可怎好呢!自己的儿子没有被我们的军队拉去,儿媳也没受到惊险。可是,日本兵能这样客气吗?不能,一定不能!梦莲姑娘,那么娇生惯养的,能受到这个炮火连天的惊恐吗?几天几夜,他几乎没有安睡过一个钟头。出来进去,他听着四面八方的枪响,看着屋顶上的茅草,嘴中自言自语的:“早晚,早晚,这个洋火盒子是得烧个一干二净!”
有时候,他因关切与忧虑而忘了危险,迷迷忽忽的一直走到河边,枪弹屡次由他的头上或耳边擦过去,他只立住往四下看一看,好象是找枪弹到底落在哪里似的。在这种时候,他若遇上抬伤兵,或输送军火的,他必过去帮一把手。但是,他却不加入他们的组织,因为他须看着他的儿子与草房。这个使他感到一点惭愧。于是,在半夜枪声最紧的时候,他会烧两桶开水,挑到前线去,好教心中安定。
他只进城看了莲姑娘一次。在城门上与街上;他看见了壮丁们耀武扬威拿着刀枪剑戟巡逻或站岗。他们几乎都认识。在往日,他们对他都相当的敬重,因为他们在清明或十月一去扫墓,或出东门有事的时候,都免不了到他的茅屋喝碗开水歇歇腿。现在,他们改变了态度。他们居然高声的问他:“铁柱子呢?他为什么不来守城?”
老郑的尊严降落到零度。见了莲姑娘,他几乎说不出话来;只喝了一口她特为给他泡的好茶,就告辞回家,一路都没敢抬头。但是,他下了决心,无论大家怎么议论他,辱骂他,他万不能放手儿子!他只有这么一个“畜生”!他勒紧了腰带。挺起那有时候发僵的腰背,自己叨叨:“他们要是找上门来的话,我老头子自己去!别的不会,花枪还能刺几下子!不能教郑家绝了根!”
枪声越来越近了。他不晓得那几间茅屋和儿个草垛是怎么会还不曾燃着,发起火来。说真的,他差不多已经忘了草房与草垛的危险,而怀疑到一家三口的性命是否能保得住!他切盼举人公能给他送个信来,指示一些办法。可是举人公象完全忘了他的样子,一点消息也没有!连莲姑娘也不派人给他捎句话儿来!
西门外起了火,松林里已经安睡了的禽鸟都惊惶的啼叫起来。老郑在茅屋外呆呆的立着,口中象嚼着一颗永远不碎的米粒,连腮部和太阳穴都轻轻的动。“文城完了!完了!”
他掩面哭了起来。
十一
自从文城失陷,梦莲不但没出过街门,连屋门几乎也没出来过。她没有脸见人。对文城的人们,她曾夸过口——她的父亲是不会作出对不起人的事,可是,举人公居然接受了敌人的命令作了维持会会长。最使她难堪的,是举人公对她声明:为了房子,地产,衣食,我没有别的办法!还有,为了你梦莲——我不能不投降!
她想逃走,可是门上,院中老有监视着举人公的人——他们也随手儿监视着她。她想自杀,可足她又舍不得这个世界。世界是给青年人预备着的。她还想留着这条正在青春的生命,去设法洗刷父亲所给她的耻辱。况且她还有个丁一山。几时她能见到丁一山,她以为,她就会把生命和生活的火力扇旺,与他携手创造出一点什么光荣的事业来。她须耐心的等着他!
她把自己禁闭起来。每逢举人来看她,她便将门倒锁,一声也不出,等到举人公叹着走开,她才痛快的哭一场。
梦莲的身量不高,而全身没有一处长得不匀称。在她淘气的时候,她象个“娃娃”。当她生了气,或要作些正经事的时候,她很象个发育完全了的小妇人,使人敬畏。小长脸,眉目很清秀,她不能算个美人,但是她可爱。她的脸时时和她自己开玩笑。一会儿,她的小脸板起来,嘴角往下垂着一点,眉头微皱;她是准备着发脾气。一会儿,她的满脸上都是小肉坑儿,很小,很浅,很活动;她是要发笑或唱个声音很小只有她自己知道含着什么意思的歌儿。她的脾气永远没有一定,一天不定变多少回;十分的显示出她是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子。
可是,不管她是怎么善变,在她的心的深处生了根的却是慈善,正直,与正义。最使人畏惧的是她的那黑而厚的头发。当她发怒的时候,那些头发好象忽然拥到脑门上来,象鸷鸟立起的冠缨那样。
在她十七八岁的时候,丁一山已经是她的好朋友。丁一山很听话,她要作什么,一山永远不反对。这时候,他不过是她的伴侣——能够在一处玩耍的伴侣。她好玩,她好出主意,而且是一会儿一个主意。所以她的伴侣必定是个随着她的主意转动的陀螺,而丁一山恰好是这样的青年,就是这样,她还有时候连自己也不准知道为什么就发了脾气,使一山无从捉摸。于是他也就生了气。这种无端的小冲突,使二人能有三四天,或者甚至于一个礼拜不见面。二人都彼此怨恨,都决定永不相见。可是怨恨渐渐的被那些没法完全忘记的甜美的往事所冲淡,于是渐渐的彼此思慕,直到心中象有个虫子咬着似的那样难过。最后,两个人,不知怎样的,又见了面;比往常更加亲热。这样,在玩耍之中,二人的年龄加长,也就慢慢的在玩耍之中添入了爱的成份。
爱的主要滋味是苦的。丁一山不晓得她什么时候需要爱,什么时候想玩耍。她自己也不知道。有时候,她很热烈,颇象要把生命立刻托付给他的样子。有时候她又很冷淡,皱着眉头,很象对自己,对世界,都已厌倦,而想去作尼姑似的;丁一山感到惶惑不安,而不敢问她这种变化是什么意思。等到她最高兴的时候,他大着胆,试着步,去探问。她满面的小肉坑都发着天真的笑意,告诉他:“没有什么意思!”她颇有些聪明,假若她专心学绘画,或音乐,或数学,她必能有相当的成就。可是,她是娇生惯养的女孩子,她爱学什么与不爱学什么,都决定于一时的高兴。她绝定不能学看护,因为她若一高兴,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一天给病人十次药吃;而不高兴呢,就许三天不管事。她不懂得服从,不受拘束。可是,在这种独立的精神中,她又需要爱——一种应当被解释作母爱友爱恋爱的混合物的爱。这种爱很难大量的生产,相机供应;而一山就时常感到无可形容的痛苦。
梦莲不喜欢林黛玉——太落伍了!可是,她并不反对茶花女。有时候,她极冷淡,而责备一山缺乏热情,她的意思:“我是茶花女,而你,可惜不是阿蒙!”好,他赶紧去学阿蒙;可是她又与别人表示好感,而把阿蒙放在冰窖中。每一个生人,对她,都有一种诱惑力。她不爱金钱,看不起势力,但是,她喜欢时时有新的刺戟。对于一个初次见面的人,她能为上教他感到她是一见倾心,而同时把老朋友几乎忘得一干二净。及至那点新鲜劲儿过去了,她随手的把新朋友扔在垃圾箱里去。因此她有许多朋友,而哪一个是她真正的朋友却很难说。她好象拴在河岸柳树上的一只小艇,老有活水激荡她,但是谁也不能把她冲了走。一山没法不忌妒,没法不质问她,她并不回答。直到问急了,她才说:“这是茶花女的办法!”
“茶花女并没有这种办法!”他含着怒说。
她不再反驳,而只轻蔑的一笑。
在她的许多的朋友中,居然也有刘二狗!一山用了最大的容忍,去讨好于她。但是无论如何他不能容忍刘二狗。
刘二狗是文城最富的一家——按照老郑的说法——“畜生”。他是文城唯一的永远穿着洋服的人。高个子,小眼睛,眼睛老看着自己的皮鞋尖。他的动作,表情,都很象一条大泥鳅——永远慢慢的往泥里钻,仿佛非钻到泥底下去不能甘心。就是坐着的时候,他的身子也象蛆虫或泥鳅那样一刻不停的动;两个小眼偷偷的向左看一下,又向右看一下,很象要偷点东西似的。他的身子蛆式活动,使人看着恶心,总想一下子把他打死才痛快。他的不住的往两边溜的小眼,教人感到不安,象遇见一个惯贼那样。
可是,梦莲也招待他——刘二狗!他有时候在她屋中坐一整天,而且随便的翻动她的东西。一山,凭着过去的经验,不敢干涉她。但是,他又不能与二狗一同坐在那里而不发生冲突。他只好躲开。这不知怎的,惹恼了梦莲。第二天,一山又来看她的时候(二狗早已坐在那里),她一声没哼!轻蔑的一笑,走了出去!
一山心里的火把眼睛都烧红!他不能再忍!他到处去找,找不到她。到第四天上,他才见到她,他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啦?”
她毫无表情的回答:“没什么!”
对男人,无论是朋友还是爱人,她都没有表示一般的女人所共有的母性的爱,象问问冷暖或饥饱什么的;她自己需要个母亲,她十岁的时候就失掉了母亲。她对谁都象一个男人对一个男人。可是,她又不是个男人,她到底需要爱。在恋爱之中,她不会疯狂的爱一个人,而把别人挡开。同时,她也不会用一点小的手段,使大家都相安无事。她纯洁,纯洁得象个没有性的人。可是,这种纯洁教一切朋友都找不到“座位”,而彼此乱挤乱闹。她没办法,也不愿去想办法,有时候她只好以一走了之;把自己藏起去,教他们乱闹他们的。因为她纯洁,所以她很勇敢,不拘小节。因为她纯洁,所以她很柔弱,大事不敢随便冒险。她愿意表示出她是个男人,而事实上她是个女人,她表面上很随便,可是她并不浪漫。她有很大的胆量,又有个很软的心肠,而柔软的心肠使她的胆气减少了许多。她愿意对人亲热,无差别的亲热,于是这亲热——平摊在每个人身上——就等于冷淡。谁都得到一些,谁也就都没得到一些什么。她的好心完全白费了。
她的确爱一山。可是她不会用不费什么事的一个眼神或一句话,使他放心。她要对朋友一视同仁;假若一山不明白此理而感到痛苦,就活该!她常期的接到许多情书,而且很喜欢读念它们。在她回答那些情书的时候,她永远不鼓励任何人向她加紧进攻。可是,她回答他们的信,仿佛向他们暗示:“且莫绝望!”她不敢浪漫,她愿意在这些情书中找到一点生活的刺戟。那些富于感情的,夸大的谀赞,使她觉得出自己的重要,而且有点害怕。无危险的惧怕,是很好的一种兴奋剂!
许多人向她求过婚,而每一次求婚都使她感到真正的危险。她马上“收兵”!一山向她求过几次婚,她都不置可否。可是,她并没立刻疏远他。她的确爱他。
一山和二狗打了一架,打得相当的厉害。二狗的小眼旁边加了个青红相间的大包。一山的腮肿上掉了一块肉。二狗带着新添的肉包来向梦莲夸耀,扭着蛆式的身子报告战斗的经过:他很得意自己加了一个肉包,而一山失掉了一块肉。一山没有来看她。她,脸上由红而白,小手哆嗦着,告诉二狗,永远不要再来;而马上去看丁一山。她本能的同情于弱者。
见了面,一山并不提打架的事,而只说他要去从军。他没有提及二狗一个字,好象二狗根本不足道,不存在!这个态度完全征服了她。她答应与他定婚。
举人公不允许他们定婚。梦莲开始感到生活的趣味。不央告,不屈服,她准备宣战。假若不是这个刺激,她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刚答应了一山,马上就再向他解除婚约。可是,举人公的抗议,使她决定了非如此不可。趣味由定婚移转到战斗上来。结果举人公撤消了抗议。紧跟着,一山来向她辞行。她不懂得如何安慰他鼓励他,而只从院中的枫树上折了一个红叶(正是秋天)
给了他。
一山走后,梦莲感到一种甜美的空虚。定婚不定婚,似乎倒没多大关系。她确实的失去一个可以一同玩的伴儿,他离她很远了,可是她的手指上藏着他给的戒指,觉得她已属于他又不属于他。这很有意思!皱着眉头,她独自徘徊要承认自己是个被拴起来的小猫,又要承认自己还是个极自由的蜻蜓或蝴蝶。这,很有意思!
过了三天,她不愿再享受,或忍受这种虚空的有意思,而开始一天改十几个主意,设法创造一点乐趣。
直到抗日的战争发生,她才真的关切着一山。这并非对一山的生死有什么疑虑;不,她根本没想到过他是可以死的。她关切他,因为她很爱她的国家。她极盼望他打个胜仗,给全民族挣点体面。她开始带着她向来不爱用的真感情给他写信,鼓励他,安慰他;而且告诉他,她自己也愿到前线去服务;虽然她一点也不晓得前线是什么样子,和她自己有什么本事与用处。
十二
梦莲独自在屋里,象牢狱中的一点灯光,虽然是光明,外边的人却看不见。
刘二狗时常来看这个灯光,不为求取光明,而是想把那个美观的小灯台拿到自己的手中。
自从敌人有侵犯文城的消息,刘二狗便成为文城里最活动的人。金钱买不来天才。二狗,虽然家中很富,并没受过什么教育。他不是念书的材料。他的身量随着年龄加高,到十八九岁已经长得很高;可是,他的心与脑在十三岁的时候就停止了发展。他吃的很多,喝的很多,只是不能消化十三岁以上的心智所能消化的精神食粮。他的伟大的成就,是得过一张初中毕业的证书,而这张证书还是由人情与面子得来的。
别的同学升入了高中;二狗换上了洋服。在他心中,穿洋服与入高中是完全势均力敌的。他没有一点惭愧与不安。金钱也买不来钦崇敬佩。虽然他是阔少,虽然他穿洋服,虽然他身量很高,可是在文城,他老是二狗!且不说那些倔强的老辈们,就是平日与他有些好感的人们,也还在可以教他听见的距离中叫他二狗。有时候,大家为找一点变化,还加上个形容字,把二狗变成二洋狗,因为他老穿洋服。
因此,他养成一种习惯;眼睛老看着自己的鞋尖。他心中经常的燃着一把毒火,他想报复——“有朝一日,你们得叫我二太爷!”他的眼不屑于看人,而只看着自己的鞋尖,一边走一边心中说:“你们都是小蚂蚁,我一脚踏死你们一大群!”地上的虫蚁倒了霉。在他没能消灭文城的人们之前,只要他看见地上有个虫子,就必定把它踩死。
他看中了梦莲。在文城,二狗的父亲与王举人应当是立在同等地位的两位代表人。可是,无论在什么场合,王举人老比刘老者高着一头。刘老者不大识字,而王老者是举人。县立中学举行毕业式,或县中任何的集会,两位老绅士都必出席。可是王举人不是作主席,就是特约的讲演员,而刘老者永远惭愧的,极不安的坐在讲演台上,不哼一声,而只管流汗!
所以,二狗为了洗刷父子二人的耻辱,决定去娶梦莲。她本人就可爱,而她的父亲又是大家所钦敬的举人。娶了她,文城的人们就不敢再用白眼轻视刘家父子了。
他久想和梦莲亲近,可是老不敢大胆的向前迈步。说不清为什么,他有点怕她。庙中的菩萨都很好看,而二狗不敢去爱菩萨。对梦莲,他也有这样的感觉。
可是,他万没想到,梦莲会那么容易接近,他第一次的冒险,就不但没有碰了钉子,而且在她那里坐了整整两个钟头。他后悔没能更早些“伸腿”。假若早下手,他想,他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已经作了举人公的女婿。他丝毫不认识梦莲。他以为只要她不踢他两脚,便是大功已成。
没有别的特长,他只能摹仿公鸡,把羽毛弄得非常的艳丽。他又作了两套新洋服,颜色顶漂亮,一身绿的,一身花道道的,使人一看就感到点头疼。他的领带,一天要换三遍,颜色与花纹不但使人头疼,而且浑身发冷。
梦莲姑娘永远不抹口红,不烫发,不擦胭脂,不穿鲜艳的衣服。因为她素丽,所以有时候倒愿看别人的身上穿着大红大绿,好象只有这样才使世界上的颜色平均分配,而不至于太偏枯。二狗的花公鸡式的衣服引逗出来她的笑声,二狗的得意是没法形容的。
但是,梦莲并不对他“特别”的亲热。有时候,他打扮得象颜料铺的幌子,而且头上刷了二两多凡士林,得意洋洋的来看她,她只用眼角撩他一下,连半句话都不对他说。她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是正读着一本书,或者编织着毛线的小手套,她就继续着工作,好象他只是一块石头或一张凳子似的。二狗的身子扭来扭去,象个大蛆,越扭越不是味儿,手心上出了汗。他搭讪着说一两句话,梦莲的眼皮不抬,而他觉到她是瞪他呢。要喝茶,她便只给自己斟上半碗;要吃饭,她便走出去吃饭;他好象活该在那里渴着饿着。他动了气。
不敢怨恨梦莲,他以为她的冷淡都是丁一山从中作怪。他久想跟他干一架。
他和一山打了架。他满想以为这样一开打,就可以把自己的威力由一山而反射到梦莲的身上,教她也怕了他。她一害怕,他便可以把她揉在手中,象揉一个泥团似的。
哪知道,梦莲并不害怕,她的脸仰着一点儿,小鼻子尖指着天,一声不哼的向他挑战。
二狗慌得象一条无家可归的狗。他来看她,不见。他在大门外等着,一等就是几个钟头,盼望她出来,好给她磕头。可是她不出来。都到快绝望的时候了,她忽然的出来——和一山手拉着手!她打扮得特别的漂亮,向来不施胭脂粉的小脸上居然淡淡的抹了些“摩登黄”,头上还束了一根豆青的绸带。她有说有笑,活泼得象一只冬天的小鸟,美得象一朵鲜花。她随便的视而不见的,看了二狗一眼。路旁有一条小胖花狗,她用鞋尖逗了逗,而绝对没有招呼刘二狗的意思。假若二狗稍微聪明一点,他就必定能看出来;梦莲会爱也会恨。或者,她的恨比爱还来得更方便一点。有胆子的,有正义感的,才会恨。她还多着一点故意的挑衅——娇生惯养的惯了,她不甘于忍受半点委屈。现在她对二狗的态度,完全象原始的女神故意对待地上的两条腿的小动物那样,稍有不敬她,就会用雷电去惩罚。
她给了二狗一个雷——和一山定了婚。
二狗的牙咬得咯吱咯吱的响。他的心智发展到十三岁,就不再前进。假若十三岁的孩子还不能脱净原始的狡猾与残忍(象还以活剥小狗的皮为乐等等),二狗想用最毒辣的手段来报复,是极自然的。他想要一山的命!
可是一山去从军。二狗的刀落了空。于是,他那简单,而自以为聪明的心,又开始活动。他逢人必说:一山那小子是怕了咱,不敢再住在家里!你们等着瞧,什么时候他把脚放在文城,什么时候就没有了命!
连举人公带梦莲都听到了这种宣言。举人公的心中很不安,生怕女儿还没出嫁,就作了寡妇。为缓和这种可怕的计谋,他每次请客也必给二狗一张帖子。二狗的简单的心中得到一点安慰,并且很感激举人公。在感激之中,他还希望举人公能强迫梦莲和一山解除婚约。因此,他对举人公尽力的巴结;有什么新鲜果子与点心,他必亲自给举人公送来,举人公要是在街上溜跶,他必过去搀扶。举人公是非常爱小便宜的,一个糖豆和一两金子同样的能打动他的心。他知道二狗的愚笨无知,但是在消化了二狗的点心与鲜果之后,他从心里觉得二狗是个可爱的青年,至少比一山要好的多。礼物教他替二狗说了话:“可惜,梦莲太不听话,偏要嫁给那个穷小子一山,说真的,二狗比一山要好的多!”
二狗听见这番夸奖,极快的下了结论,只要把一山弄死,梦莲还会变成二狗太太!
梦莲,可是,全不在乎。听到举人公与二狗的话,她只从嘴角露出点轻蔑的笑。在她最高兴的时候,她才在二狗来看举人公的时候,轻轻的学两声狗叫给他听。她纯洁,她敢开玩笑。
敌人进攻保定的时候,已经派人来到文城“招贤纳士”。他们的第一个收获是二狗。二狗不图钱,因为家里有钱。他只图得个地位,好教文城的人不敢再叫他二狗,而改称二太爷。敌人中的“支那通”的狡猾与毒辣恰好与二狗的差不多——同类而深度稍异。他们拿二狗当作了宝贝。假若也还有不尽满意之处的话,他们只觉得二狗的洋服不大顺眼,因为他们以为只要把穿洋服与中山服的华人杀尽,中国就不会再抗战了。他们嘱告二狗换装。二狗,在这一点上,可是很坚决。他不能脱去西服;一脱去,他就不存在了。洋服是他的羽毛,也是他的生命!
二狗的坚决,并没有得罪了他们。他们的眼睛,自从在三岛的时候,就看到了王举人。
王举人是他们最理想的顺民。假若中国每一县都有个王举人的话,他们就可以兵不血刃而得天下。二狗是王举人的好朋友,他可以马上去捉到他。这总得算二狗立了一功,洋服的问题,大可以暂时搁在一旁。二狗去看王举人。举人公的心思很简单:“我不求别的,只求保住我的房子,我的地,我的一切财产,和我的老命,能保住这些,教我干甚么我就干什么!”这几句话,说得那么简单,直爽诚实,连二狗都受了感动,而举人公自己也落了两点老泪。
这时候,梦莲很愿意买一支手枪。她不晓得手枪在她手里有什么用处,或能解决什么问题;她只盼望得到一支!十三
文城变成了死城。县中学改作了日本宪兵队的办公处与宿舍。昔日的青年的笑脸不再见了,现在出来进去的不是铁脸的宪兵,便是满脸泪痕的囚犯。昔日的青年的笑语与歌声,变成了鞭声与哭喊。十字街头的大买卖,都换上了日本字的牌匾,摆上日本货物,日本人不带一个钱的资本而来“合作”,事实上就等于霸占。西关外的纱厂被唐连长给烧完,只剩下几堵高墙寂寞无聊的立在那里。
血是野蛮人最欢喜的颜色,流血是野蛮人的工作与消遣。但是,野蛮人还有他们的禁戒与拘束,他们杀人,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不敢杀鸡,或别的神圣的动物。我们的敌人,哼,只以流血为享受,而毫无禁忌。自从敌人进了文城,文城的夜里已听不见鸡鸣。鸡,和猪牛鸭鹅,都被敌人杀光。象狡猾的狐狸似的,他们到处去搜索;看到一把鸡毛掸子,他们便想象到肥美的鸡肉。把鸡鸭杀光,他们用枪刺戳杀街上的野狗,不为吞吃,而只为看着野狗的苦痛,给他们自己一点愉快。
不过,拿野狗与人相较,恐怕杀人是更有趣的。假若杀一条狗比杀一只鸡有趣,那一定是因为鸡是必须杀了才好作菜吃,它的趣味是比较的更实际更老实一些,远不及纯出于游戏的,带有艺术欣赏性质的去杀一条狗——慢慢的流血,浑身的抽动,眼神里的苦与悲哀都更足以满足残忍狂暴的心情。
人的表情又比狗多着许多,而杀人的方法又不限于砍头或用枪弹穿过胸口。所以杀人更有趣味。剥皮、凌迟、用冷水沪背、用煤油灌鼻子、坐电椅、拶手指掀指甲……每一种死刑都有它特殊的技巧,与特殊的趣味。那受刑的人,因年龄,性别,性格的不同,又各有各的表情,喊法,央告或挺受……这种种表情与悲痛,又非任何别种动物所能供给的。所以,野蛮人,在杀人的时候,不但显露出他们的聪明,也在流血中得到最高的愉快与光荣。我们的敌人也是这样,不过比野蛮人的花样更多一些,因为他们曾经从中国与欧美借过去一点“文明”。
到现在为止,人类的文化中还不能把武器除外,也未能消灭战争。但是,在战争中杀人,比起杀非武装的,无辜的平民,未免又太机械太单调了。所以,我们的敌人喜欢杀平民,好证明他们在战场外边比在战场里面更英勇,更聪明,更光荣。
敌人在文城的第一次屠洗,是以鸡鸭牛羊为对象。文城的人们认识了什么叫作“鸡犬不留”。可是,他们在颤抖中还希望:敌人只杀鸡犬,而把他们的宝贵,只能生一次死一次的生命留下。
家禽家畜屠完,第二步便是抢劫。他们有系统的,最精细的,挨家按户的搜查奸细——而所收到的是时表,金银首饰,皮衣,和其他的细软。他们从炕上的衣箱搜到厕所中的破盆与便壶,从纸糊的顶棚到院中的垃圾堆。他们扯开青年妇女的小衣,解开老妇人的裹脚条,摸一摸小儿的衣袋。只要是可以拿走的,哪怕是一分钱或一个铜钮子,他们都拿走。那不能拿的,他们会用手,脚,枪柄去弄碎。
这个作完,文城的人民,除了几个汉奸,都变成无处去要饭的叫花子。但是,他们还忍受着,象遭过明伙路劫的人那样忍受着,并且准备着用劳力与工作慢慢的恢复他们的损失。
可怜的人们和虎狼住在一处,还希望保住自己的皮肉!敌人把东西抢完,开始颁布许多命令:不得在街上便溺。夜晚须在门外点起太平灯。晚九点以后不得在街上逗留。和许多其他的与此相似的小事情。文城的人们没有把这些事情放在心里,因为他们以为这不过是敌人的小把戏,遵守与否都没多大关系,即使违犯了这些规矩,也反正不会有很大的罪过。
他们不认识敌人!十几个小孩子,从两三岁到十二三岁的,都因为在门外大便或小便,被敌人用刺刀穿过了胸口,而后教他们的父母去交罚款。罚款倒不多,而是要在他们的儿女还没把血流净的时候,恭顺的,含笑的,眼中没有泪痕的,去交纳。
同样的,因为忘点了太平灯,或在夜晚九点以后去请个医生或产婆,都使刺刀穿进他们的胸中。敌人的命令是命令,命令的后面是刺刀。这样刺刀的滋味无时无刻不在他们的想象中,整个的文城没有了笑声。看见或心中以为看见了敌人,他们的背上就马上冒出凉气,嘴唇发颤。他们点太平灯比给神佛烧香还准确。九点以后,他们决不出门,即使是家中死了人,也把哭声压抑到天明,免得教街坊四邻关心而想过来看一看。有谁半夜里得了急症,他们只能从院墙的上面低声的慰问,而不敢出去请医生。这样,他们希望能保住性命,等着中国军队的反攻。
他们不了解敌人!他们是想在老虎的嘴边上讨取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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