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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红旗下

_2 老舍(当代)
“那,”多大爷的脸不象弟弟的那么长,而且一急或一笑,总把眉眼口鼻都挤到一 块儿去,象个多褶儿的烧卖。此时,他的脸又皱得象个烧卖。“那,我不去上坟,你去, 不是两面都不得罪吗?告诉你,老二,是天使给我托了梦!前些日子,我一点辙也没有 ①。
可是,我梦见了天使,告诉我:“城外有生机‘。我就出了城,顺着护城河慢慢地 走。忽然,我听见了蛙叫,咕呱,咕呱!我一想,莫非那个梦就应验在田鸡身上吗?连 钓带捉,我就捉到二十多只田鸡。你猜,我遇见了谁?”他停住口,等弟弟猜测。
多老二把脸拉得长长的,没出声。
多老大接着说:“在法国府……”
多老二反倒在这里插了话:“什么法国府?”
“法国使馆嘛!”
“使馆不就结了,干吗说法国府?”
“老二,你呀发不了财!你不懂洋务!”
“洋务?李鸿章懂洋务,可是大伙儿管他叫汉奸!”“老二!”多老大的眉眼口鼻 全挤到一块儿,半天没有放松。“老二!你敢说李中堂②是……!算了,算了,我不跟 你扳死杠!还说田鸡那回事儿吧!”
“大哥,说点正经的!”
“我说的正是最正经的!我呀,拿着二十多只肥胖的田鸡,进了城。心里想:看看 那个梦灵不灵!正这么想呢,迎头来了法国府的大师傅,春山,也是咱们旗人,镶黄旗 的。
你应该认识他!他哥哥春海,在天津也当洋厨子。“”不认识!“
“哼,洋面上的人你都不认识!春山一见那些田鸡,就一把抓住了我,说:”多老大,把田鸡卖给我吧!‘我一看他的神气,知道其中有事,就沉住了气。我说:“我找 这些田鸡,是为配药用的,不卖!’我这么一说,他更要买了。敢情啊,老二,法国人 哪,吃田鸡!你看,老二,那个梦灵不灵!我越不卖,他越非买不可,一直到我看他拿 出两吊钱来,我才把田鸡让给他!城外有生机,应验了!从那个好日子以后,我隔不了 几天,就给他送些田鸡去。可是,到了冬天,田鸡都藏起来,我又没了办法。我还没忘 了天使,天使也没忘了我,又给我托了个梦:”老牛有生机‘。这可不大好办!你看, 田鸡可以白捉,牛可不能随便拉走啊!有一天,下着小雪,我在街上走来走去,一点辙 也没有。走着走着,一看,前面有个洋人。反正我也没事儿作,就加快了脚步,跟着他 吧。你知道,洋人腿长,走得快。一边走,我一边念道:“老牛有生机’。那个洋人忽 然回过头来,吓了我一跳。他用咱们的话问我:”你叫我,不叫我?‘唉,他的声音, 他的说法,可真别致,另有个味儿!我还没想起怎么回答,他可又说啦:“我叫牛又生。 ’你就说,天使有多么灵!牛有生,牛又生,差不多嘛!他敢情是牛又生,牛大牧师, 真正的美国人!一听说他是牧师,我赶紧说:”牛大牧师,我有罪呀!‘这是点真学问! 你记住,牧师专收有罪的人,正好象买破烂的专收碎铜烂铁。牛牧师高兴极了,亲亲热 热地把我拉进教堂去,管我叫迷失了的羊。我想:他是牛,我是羊,可以算差不多。他 为我祷告,我也学着祷告。他叫我入查经班,白送给我一本《圣经》,还给了我两吊钱! “
“大哥!你忘了咱们是大清国的人吗?饿死,我不能去巴结洋鬼子!”多老二斩钉 截铁地说。
“大清国?哈哈!”多老大冷笑着:“连咱们的皇上也怕洋人!”
“说的好!”多老二真急了。“你要是真敢信洋教,大哥,别怪我不准你再进我的门!”
“你敢!我是你哥哥,亲哥哥!我高兴几时来就几时来!”多老大气哼哼地走出去。
一个比别的民族都高着一等的旗人若是失去自信,象多老大这样,他便对一切都失 去信心。他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因而他干什么都应当邀得原谅。他入洋教根 本不是为信仰什么,而是对社会的一种挑战。他仿佛是说:谁都不管我呀,我去信洋教, 给你们个苍蝇吃①。他也没有把信洋教看成长远之计;多咱洋教不灵了,他会退出来, 改信白莲教,假若白莲教能够给他两顿饭吃。思索了两天,他去告诉牛牧师,决定领洗 入教,改邪归正。
教堂里还有位中国牧师,很不高兴收多大爷这样的人作教徒。可是,*槐闼凳裁矗*因为他怕被牛牧师问倒:教会不救有罪的人,可救谁呢?况且,教会是洋人办的,经费 是由外国来的,他何必主张什么呢?自从他当上牧师那天起,他就决定毫无保留地把真 话都禀明上帝,而把假话告诉牛牧师。不管牛牧师说什么,他总点头,心里可是说:“ 你犯错误,你入地狱!上帝看得清楚!”
牛牧师在国内就传过道,因为干别的都不行。他听说地球上有个中国,可是与他毫 无关联,因而也就不在话下。自从他的舅舅从中国回来,他开始对中国发生了兴趣。他 的舅舅在年轻的时候偷过人家的牲口,被人家削去了一只耳朵,所以逃到中国去,卖卖 鸦片什么的,发了不小的财。发财还乡之后,亲友们,就是原来管他叫流氓的亲友们, 不约而同地称他为中国通。在他的面前,他们一致地避免说“耳朵”这个词儿,并且都 得到了启发——混到山穷水尽,便上中国去发财,不必考虑有一只、还是两只耳朵。牛 牧师也非例外。他的生活相当困难,到圣诞节都不一定能够吃上一顿烤火鸡。舅舅指给 他一条明路:“该到中国去!在这儿,你连在圣诞节都吃不上烤火鸡;到那儿,你天天 可以吃肥母鸡,大鸡蛋!在这儿,你永远雇不起仆人;到那儿,你可以起码用一男一女, 两个仆人!去吧!”
于是,牛牧师就决定到中国来。作了应有的准备,一来二去,他就来到了北京。舅 舅果然说对了:他有了自己独住的小房子,用上一男一女两个仆人;鸡和鸡蛋是那么便 宜,他差不多每三天就过一次圣诞节。他开始发胖。
对于工作,他不大热心,可又不敢太不热心。他想发财,而传教毕竟与贩卖鸦片有 所不同。他没法儿全心全意地去工作。可是,他又准知道,若是一点成绩作不出来,他 就会失去刚刚长出来的那一身肉。因此,在工作上,他总是忽冷忽热,有冬有夏。在多 老大遇见他的那一天,他的心情恰好是夏天的,想把北京所有的罪人都领到上帝面前来, 作出成绩。在这种时候,他羡慕天主教的神甫们。天主教的条件好,势力厚,神甫们可 以用钱收买教徒,用势力庇护教徒,甚至修建堡垒,藏有枪炮。神甫们几乎全象些小皇 帝。他,一个基督教的牧师,没有那么大的威风。想到这里,他不由地也想起舅舅的话 来:“对中国人,别给他一点好颜色!你越厉害,他们越听话!”好,他虽然不是天主 教的神甫,可到底是牧师,代表着上帝!于是,在他讲道的时候,他就用他的一口似是 而非的北京话,在讲坛上大喊大叫:地狱,魔鬼,世界末日……震得小教堂的顶棚上往 下掉尘土。这样发泄一阵,他觉得痛快了一些,没有发了财,可是发了威,也是一种胜 利。
对那些借着教会的力量,混上洋事,家业逐渐兴旺起来的教友,他有些反感。他们 一得到好处,就不大热心作礼拜来了。可是,他也不便得罪他们,因为在圣诞节给他送 来值钱的礼物的正是他们。有些教友呢,家道不怎么强,而人品很好。他们到时候就来 礼拜,而不巴结牧师。牛牧师以为这种人,按照他舅舅对中国人的看法,不大合乎标准, 所以在喊地狱的时候,他总看着他们——你们这些自高自大的人,下地狱!下地狱!他 最喜爱的是多老大这类的人。他们合乎标准:穷,没有一点架子,见了他便牧师长,牧 师短,叫得震心。跟他们在一道,他觉得自己多少象个小皇帝了。他的身量本来不算很 矮,可是因为近来吃得好,睡得香,全身越发展越圆,也就显着矮了一些。他的黄头发 不多,黄眼珠很小;因此,他很高兴:生活在中国,黄颜色多了,对他不利。他的笑法 很突出:咔、咔地往外挤,好象嗓子上扎着一根鱼刺。每逢遇到教友们,他必先咔咔几 下,象大人见着个小孩,本不想笑,又不好不逗一逗那样。
不论是在讲坛上,还是在日常生活中,他都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他没有什么学问,也不需要学问。他觉得只凭自己来自美国,就理当受到尊敬。他是天生的应受尊敬的人,连上帝都得怕他三分。因此,他最讨厌那些正派的教友。当他们告诉他,或在神气上表 示出:中国是有古老文化的国家,在古代就把最好的磁器、丝绸,和纸、茶等等送给全 人类,他便赶紧提出轮船、火车,把磁器什么的都打碎,而后胜利地咔咔几声。及至他们表示中国也有过岳飞和文天祥等英雄人物,他最初只眨眨眼,因为根本不晓得他们是 谁。后来,他打听明白了他们是谁,他便自动地,严肃地,提起他们来:你们的岳飞和 文天祥有什么用呢?你们都是罪人,只是上帝能拯救你们!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脸便 红起来,手心里出了汗。他不晓得自己为什么那样激动,只觉得这样脸红脖子粗的才舒 服,才对得起真理。
人家多老大就永远不提岳飞和文天祥。人家多老大冬夏长青地用一块破蓝布包看《 圣经》,夹在腋下,而且巧妙地叫牛牧师看见。而后,他进一步,退两步地在牧师前面 摆动,直到牧师咔咔了两声,他才毕恭毕敬地打开《圣经》,双手捧着,前去请教。这 样一来,明知自己没有学问的牛牧师,忽然变成有学问的人了。
“牧师!”多老大恭敬而亲热地叫:“牧师!牛牧师,咱们敢情都是土作的呀?”
“对!对!‘创世记’①上说得明明白白:上帝用土造人,将生气吹在他鼻内,人 就成了生灵。”牛牧师指着《圣经》说。“牧师!牛牧师!那么,土怎么变成了肉呢?” 多大爷装傻充愣地问。
“不是上帝将生气吹在鼻子里了吗?”
“对!牧师!对!我也是这么想,可是又怕想错了!”多大爷把《旧约》的“历代”
翻开,交给牧师,而后背诵:“亚当生塞特,塞特生以挪士,以挪士生该南,该南生玛 勒列……”②
“行啦!行啦!”牧师高兴地劝阻。“你是真用了功!一个中国人记这些名字,不 容易呀!”
“真不容易!第一得记性好,第二还得舌头灵!牧师,我还有个弄不清楚的事儿, 可以问吗?”
“当然可以!我是牧师!”多老大翻开“启示录”③。“牧师,我不懂,为什么‘ 宝座中,和宝座四围有四个活物,前后遍体都长满了眼睛’?这是什么活物呢?”
“下面不是说:第一个活物象狮子,第二个活物象牛犊,第三个活物有脸象人,第 四个活物象飞鹰吗?”
“是呀!是呀!可为什么遍体长满了眼睛呢?”“那,”牛牧师抓了抓稀疏的黄头发。“那,‘启示录’是最难懂的。在我们国内,光说解释‘启示录’的书就有几大车,不,几十大车!你呀,先念‘四福音书’①吧,等到功夫深了再看‘启示录’!”牛牧 师虚晃了一刀,可是晃得非常得体。
“对!对!”多老大连连点头。在点头之际,他又福至心灵地想出警句:“牧师, 我可识字不多,您得帮助我!”他的确没有读过多少书,可是无论怎么说,他也比牛牧 师多认识几个汉字。他佩服了自己:一到谄媚人的时候,他的脑子就会那么快,嘴会那 么甜!
他觉得自己是一朵刚吐蕊的鲜花,没法儿不越开越大、越香!
“一定!一定!”牛牧师没法子不拿出四吊钱来了。他马上看出来:即使自己发不 了大财,可也不必愁吃愁穿了——是呀,将来回国,他可以去作教授!好嘛,连多老大 都求他帮助念《圣经》,汉语的《圣经》,他不是个汉学家,还是什么呢?舅舅,曾经 是偷牲口的流氓,现在不是被称为中国通么?接过四吊钱来,多老大拐弯抹角地说出: 他不仅是个旗人,而且祖辈作过大官,戴过红顶子。
“呕!有没有王爷呢?”牛牧师极严肃地问。王爷、皇帝,甚至于一个子爵,对牛 牧师来说,总有那么不小的吸引力。他切盼教友中有那么一两位王爷或子爵的后裔,以 便向国内打报告的时候,可以大书特书:两位小王爷或子爵在我的手里受了洗礼!
“不记得有王爷。我可是的确记得,有两位侯爷!”多老大运用想象,创造了新的 家谱。是的,就连他也不肯因伸手接那四吊钱而降低了身分。他若是侯爷的后代呢,那 点钱便差不多是洋人向他献礼的了。
“侯爷就够大的了,不是吗?”牛牧师更看重了多老大,而且咔咔地笑着,又给他 添了五百钱。
多老大包好《圣经》,揣好四吊多钱,到离教堂至少有十里地的地方,找了个大酒 缸①。一进去,多老大把天堂完全忘掉了。多么香的酒味呀!假若人真是土作的,多老 大希望,和泥的不是水,而是二锅头!坐在一个酒缸的旁边,他几乎要晕过去,屋中的 酒味使他全身的血管都在喊叫:拿二锅头来!镇定了一下,他要了一小碟炒麻豆腐,几 个腌小螃蟹,半斤白干。
喝到他的血管全舒畅了一些,他笑了出来:遍身都是眼睛,嘻嘻嘻!他飘飘然走出来,在门外精选了一块猪头肉,一对熏鸡蛋,几个白面火烧,自由自在地,连吃带喝地,享受了一顿。用那块破蓝布擦了擦嘴,他向酒缸主人告别。
吃出点甜头来以后,多老大的野心更大了些。首先他想到:要是象旗人关钱粮似的,每月由教会发给他几两银子,够多么好呢!他打听了一下,这在基督教教会不易作到。 这使他有点伤心,几乎要责备自己,为什么那样冒失,不打听明白了行市就受洗入了教。
他可是并不灰心。不!既来之则安之,他必须多动脑子,给自己打出一条活路来。 是呀,能不能借着牛牧师的力量,到“美国府”去找点差事呢?刚刚想到这里,他自己 赶紧打了退堂鼓:不行,规规矩矩地去当差,他受不了!他愿意在闲散之中,得到好吃 好喝,象一位告老还乡的宰相似的。是的,在他的身上,历史仿佛也不是怎么走错了路。 在他的血液里,似乎已经没有一点什么可以燃烧起来的东西。他的最高的理想是天上掉 下馅饼来,而且恰好掉在他的嘴里。
他知道,教会里有好几家子,借着洋气儿开了大铺子,贩卖洋货,发了不小的财。 他去拜访他们,希望凭教友的情谊,得点好处。可是,他们的爱心并不象他所想象的那 么深厚,都对他非常冷淡。他们之中,有好几位会说洋话。他本来以为“亚当生塞特… …”就是洋话;敢情并不是。他摹仿着牛牧师的官话腔调把“亚当生塞特”说成“牙当 生鳃特”,人家还是摇头。他问人家那些活物为什么满身是眼睛,以便引起学术研究的 兴趣,人家干脆说“不知道”!人家连一杯茶都没给他喝!多么奇怪!
多老大苦闷。他去问那些纯正的教友,他们说信教是为追求真理,不为发财。可是,真理值多少钱一斤呢?
他只好去联合吃教的苦哥儿们,想造成一种势力。他们各有各的手法与作风,不愿 跟他合作。他们之中,有的借着点洋气儿,给亲友们调停官司,或介绍买房子卖地,从 中取得好处;也有的买点别人不敢摸的赃货,如小古玩之类,送到外国府去;或者奉洋 人之命,去到古庙里偷个小铜佛什么的,得些报酬。他们各有门道,都不传授给别人, 特别是多老大。他们都看不上他的背诵“亚当生塞特”和讨论“遍身是眼睛”,并且对 他得到几吊钱的赏赐也有那么点忌妒。他是新入教的,不该后来居上,压下他们去。一 来二去,他们管他叫作“眼睛多”,并且有机会便在牛牧师的耳旁说他的坏话。牛牧师 有“分而治之”的策略在胸,对他并没有表示冷淡,不过赶到再讨论“启示录”的时候, 他只能得到一吊钱了,尽管他暗示:他的小褂也象那些活物,遍身都是眼睛!怎么办呢?
唉,不论怎么说,非得点好处不可!不能白入教!
先从小事儿作起吧。在他入教以前,他便常到老便宜坊赊点东西吃,可是也跟别的 旗人一样,一月倒一月,钱粮下来就还上账。现在,他决定只赊不还,看便宜坊怎么办。 以前,他每回不过是赊二百钱的生肉,或一百六一包的盒子菜什么的;现在,他敢赊整 只的酱鸡了。
王掌柜从多二爷那里得到了底细。他不再怀疑十成所说的了。他想:眼睛多是在北京,假若是在乡下,该怎样横行霸道呢?怪不得十成那么恨他们。
“王掌柜!”多二爷含羞带愧地叫:“王掌柜!他欠下几个月的了?”
“三个多月了,没还一个小钱!”
“王掌柜!我,我慢慢地替他还吧!不管怎么说,他总是我的哥哥!”多二爷含着 泪说。
“怎能那么办呢?你们分居另过,你手里又不宽绰!”“分居另过……他的祖宗也 是我的祖宗!”多二爷狠狠地咽了口唾沫。
“你,你甭管!我跟他好好地讲讲理!”
“王掌柜!老大敢作那么不体面的事,是因为有洋人给他撑腰;咱们斗不过洋人! 王掌柜,那点债,我还!我还!不管我怎么为难,我还!”
王掌柜考虑了半天,决定暂且不催多老大还账,省得多老大真把洋人搬出来。他也 想到:洋人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不会管这样的小事吧?可是,谁准知道呢?“还是稳当点好!”他这么 告诉自己。
这时候,多老大也告诉自己:“行!行!这一手儿不坏,吃得开!看,我既不知道 闹出事儿来,牛牧师到底帮不帮我的忙,也还没搬出他来吓唬王掌柜,王掌柜可是已经 不言不语地把酱鸡送到我手里,仿佛儿子孝顺爸爸似的,行,行,有点意思儿!”
他要求自己更进一步:“是呀,赶上了风,还不拉起帆来吗?”可是,到底牛牧师 支持他不呢?他心里没底。好吧,喝两盅儿壮壮胆子吧。喝了四两,烧卖脸上红扑扑的, 他进了便宜坊。这回,他不但要赊一对肘子,而且向王掌柜借四吊钱。
王掌柜冒了火。已经忍了好久,他不能再忍。虽然作了一辈子买卖,他可究竟是个 山东人,心直气壮。他对准了多老大的眼睛,看了两分钟。他以为多老大应当明白这是 什么意思,希望他知难而退。可是,多老大没有动,而且冷笑了两声。这逼得王掌柜出 了声:“多大爷!肘子不赊!四吊钱不借!旧账未还,免开尊口!你先还账!”
多老大没法儿不搬出牛牧师来了。要不然,他找不着台阶儿走出去。“好!王掌柜!
我可有洋朋友,你咂摸咂摸①这个滋味儿吧!你要是懂得好歹的话,顶好把肘子、钱都 给我送上门去,我恭候大驾!“他走了出去。
为索债而和穷旗人们吵闹,应当算是王掌柜的工作。他会喊叫、争论,可是不便真 动气。是呀,他和人家在除夕闹得天翻地覆,赶到大年初一见面,彼此就都赶上前去, 深施一礼,连祝发财,倒好象从来都没红过脸似的。这回,他可动了真气。多老大要用 洋人的势力敲诈他,他不能受!他又想起十成,并且觉得有这么个儿子实在值得自豪!
可是,万一多老大真搬来洋人,怎么办呢?他和别人一样,不大知道到底洋人有多 大力量,而越摸不着底就越可怕。他赶紧去找多老二。
多老二好大半天没说出话来,恐怕是因为既很生气,又要控制住怒气,以便想出好 主意来。“王掌柜,你回去吧。我找他去!”多老二想出主意来,并且决定马上行动。
“你……”
“走吧!我找他去!请在铺子里等我吧!”多老二是老实人,可是一旦动了气,也 有个硬劲。
他找到了老大。
“哟!老二!什么风儿把你吹来了?”老大故意耍俏,心里说:你不高兴我入教, 睁眼看看吧,我混得比从前强了好多:炒麻豆腐、腌小螃蟹、猪头肉、二锅头、乃至于 酱鸡,对不起,全先偏过了!看看我,是不是长了点肉?“大哥!听着!”老二是那么 急切、严肃,把老大的笑容都一下子赶跑。“听着!你该便宜坊的钱,我还!我去给便 宜坊写个字据,一个小钱不差,慢慢地都还清!你,从此不许再到那儿赊东西去!”
眼睛多心里痒了一下。他没想到王掌柜会这么快就告诉了老二,可见王掌柜是发了慌,害了怕。他不知道牛牧师愿意帮助他不愿意,可是王掌柜既这么发慌,那就非请出 牛牧师来不可了!怎么知道牛牧师不愿帮助他呢?假若牛牧师肯出头,哎呀,多老大呀, 多老大,前途光明的没法儿说呀!“老二,谢谢你的好意,我谢谢你!可是,你顶好别 管我的事,你不懂洋务啊!”
“老大!”完全出于愤怒,老二跪下了,给哥哥磕了个响头。“老大!给咱们的祖 宗留点脸吧,哪怕是一钉点儿呢!别再拿洋人吓唬人,那无耻!无耻!”老二的脸上一 点血色也没有了,双手不住地发颤,想走出去,可又迈不开步。
老大愣了一会儿,噗哧一笑:“老二!老二!”
“怎样?”老二希望哥哥回心转意。“怎样?”“怎样?”老大又笑了一下,而后 冷不防地:“你滚出去!滚!”
老二极镇定地、狠狠地看了哥哥一眼,慢慢地走了出来。出了门,他已不知道东西 南北。他一向是走路不愿踩死个蚂蚁,说话不得罪一条野狗的人。对于兄长,他总是能 原谅就原谅,不敢招他生气。可是,谁想到哥哥竟自作出那么没骨头的事来——狗着① 洋人,欺负自己人!他越想越气,出着声儿叨唠:怎么呢?怎么这种事叫我碰上了呢? 怎么呢?
堂堂的旗人会,会变成这么下贱呢?难道是二百多年前南征北战的祖宗们造下 的孽,叫后代都变成猪狗去赎罪吗?不知道怎样走的,他走回了家。一头扎在炕上,他 哭起来。多老大也为了难。到底该为这件事去找牛牧师不该呢?去吧,万一碰了钉子呢? 不去吧,又怎么露出自己的锋芒[本-文-由-福-哇-小-说-下-载-站-整--理]呢?嗯——去!去!万一碰了钉子,他就退教,叫牛牧 师没脸再见上帝!对!就这么办!“牛牧师!”他叫得亲切、缠绵,使他的嗓子、舌头 都那么舒服,以至没法儿不再叫一声:“牛牧师!”“有事快说,我正忙着呢!”牛牧 师一忙就忘了抚摸迷失了的羊羔,而想打它两棍子。
“那,您就先忙着吧,我改天再来!”口中这么说,多老大的脸上和身上可都露出 进退两难的样子,叫牧师看出他有些要紧的事儿急待报告。
“说说吧!说说吧!”牧师赏了脸。
大起大落,多老大首先提出他听到的一些有关教会的消息——有好多地方闹了教案。
“我呀,可真不放心那些位神甫、牧师!真不放心!”
“到底是教友啊,你有良心!”牛牧师点头夸赞。“是呀,我不敢说我比别人好, 也不敢说比别人坏,我可是多少有点良心!”多老大非常满意自己这句话,不卑不亢, 恰到好处。然后,他由全国性的问题,扯到北京:“北京怎么样呢?”
牛牧师当然早已听说,并且非常注意,各地方怎么闹乱子。虽然各处教会都得到胜利,他心里可还不大安静。教会胜利固然可喜,可是把自己的脑袋耍掉了,恐怕也不大 上算。他给舅舅写了信,请求指示。舅舅是中国通,比上帝都更了解中国人。在信里, 他暗示:虽然母鸡的确肥美,可是丢掉性命也怪别扭。舅舅的回信简而明:“很奇怪, 居然有怕老鼠的猫——我说的是你!乱子闹大了,我们会出兵,你怕什么呢?在一个野 蛮国家里,越闹乱子,对我们越有利!问问你的上帝,是这样不是?告诉你句最有用的 话:没有乱子,你也该制造一个两个的!你要躲开那儿吗?你算把牧师的气泄透了!祝 你不平安!
祝天下不太平!“
接到舅舅的信,牛牧师看到了真理。不管怎么说,舅舅发了财是真的。那么,舅舅 的意见也必是真理!他坚强起来。一方面,他推测中国人一定不敢造反;另一方面,他 向使馆建议,早些调兵,有备无患。
“北京怎样?告诉你,连人带地方,都又脏又臭!咔,咔,咔!”
听了这样随便、亲切,叫他完全能明白的话,多老大从心灵的最深处掏出点最地道 的笑意,摆在脸上。牛牧师成为他的知己,肯对他说这么爽直,毫不客气的话。乘热打 铁,他点到了题:便宜坊的王掌柜是奸商,欺诈教友,诽谤教会。“好,告他去!告他! ”牛牧师不能再叫舅舅骂他是怕老鼠的猫!再说,各处的教案多数是天主教制造的,他 自己该为基督教争口气。再说,教案差不多都发生在乡间,他要是能叫北京震动那么一下,岂不名扬天下,名利双收!再说,使馆在北京,在使馆的眼皮子下面闹点事,调兵 大概就不成问题了。再说……。越想越对,不管怎么说,王掌柜必须是个奸商!
多老大反倒有点发慌。他拿什么凭据去控告王掌柜呢?自己的弟弟会去作证人,可 是证明自己理亏!怎么办?他请求牛牧师叫王掌柜摆一桌酒席,公开道歉;要是王掌柜 不肯,再去打官司。
牛牧师也一时决定不了怎么作才好,愣了一会儿,想起主意:“咱们祷告吧!”他 低下头、闭上了眼。
多老大也赶紧低头闭眼,盘算着:是叫王掌柜在前门外的山东馆子摆酒呢,还是到 大茶馆去吃白肉呢?各有所长,很难马上作出决定,他始终没想起对上帝说什么。牛牧 师说了声“阿们”,睁开了眼。
多老大把眼闭得更严了些,心里空空的,可挺虔诚。“好吧,先叫他道歉吧!”牛 牧师也觉得先去吃一顿更实惠一些。

眼睛多没有学问,所以看不起学问。他也没有骨头,所以也看不起骨头——他重视,极其重视,酱肉。
他记得几个零七八碎的,可信可不信的,小掌故。其中的一个是他最爱说道的,因 为它与酱肉颇有关系。
他说呀:便宜坊里切熟肉的木墩子是半棵大树。为什么要这么高呢?在古时候,切 肉的墩子本来很矮。后来呀,在旗的哥儿们往往喜爱伸手指指点点,挑肥拣瘦,并且有 时候捡起肉丝或肉块儿往嘴里送。这样,手指和飞快的刀碰到一起,就难免流点血什么 的,造成严重的纠纷,甚至于去打官司。所以,墩子一来二去就长了身量,高高在上, 以免手指和快刀发生关系。
在他讲说这个小掌故的时候,他并没有提出自己的看法,到底应否把肉墩子加高, 使手指与快刀隔离。
可是,由他所爱讲的第二件小事情来推测,我们或者也可以找到点那弦外之音。
他说呀:许多许多旗籍哥儿们爱闻鼻烟。客人进了烟铺,把烟壶儿递出去,店伙必 先把一小撮鼻烟倒在柜台上,以便客人一边闻着,一边等着往壶里装烟。这叫作规矩。 是呀,在北京作买卖都得有规矩,不准野调无腔。在古时候,店中的伙计并不懂先“敬”
烟,后装烟这个规矩,叫客人没事可作,等得不大耐烦。于是,旗人就想出了办法:一 见柜台上没有个小小的坟头儿,便把手掌找了伙计的脸去。这样,一来二去,就创造了,并且巩固下来,那条“敬”烟的规矩。
假若我们把这二者——肉墩子与“敬”烟,放在一块儿去咂摸,我们颇可以肯定地说,眼睛多对那高不可及的半棵大树是有意见的。我们可以替他说出来,假若便宜坊也 懂得先“敬”点酱肉,够多么好呢!
多老大对自己是不是在旗,和是否应当保持旗人的尊严,似乎已不大有意。可是, 每逢他想起那个“敬”烟的规矩,便又不能不承认旗人的优越。是呀,这一条,和类似 的多少条规矩,无论怎么说,也不能不算旗人们的创造。在他信教以后,他甚至这么想 过:上帝创造了北京人,北京的旗人创造了一切规矩。
对!对!还得继续创造!王掌柜不肯赊给他一对肘子,不肯借给他四吊钱,好!哈哈,叫他摆一桌酒席,公开道歉!这只是个开端,新规矩还多着哩!多老大的脸日夜不 怠地笑得象个烧卖,而且是三鲜馅儿的。
可是,王掌柜拒绝了道歉!
眼睛多几乎晕了过去!
王掌柜心里也很不安。他不肯再找多老二去。多老二是老实人,不应再去叫他为难。
他明知毛病都在洋人身上;可是,怎样对付洋人,他没有一点经验。他需要帮助。一想,他就想到福海二哥。不是想起一个旗人,而是想起一个肯帮忙的朋友。
自从十成走后,二哥故意地躲着王掌柜。今天,王掌柜忽然来找他,他吓了一跳, 莫非十成又回来了,还是出了什么岔子?直到正掌柜说明了来意,他才放下心去。
可是,王掌柜现在所谈的更不好办。他看明白:这件事和十成所说的那些事的根子 是一样的。他管不了!在外省,连知府知州知县都最怕遇上这种事,他自己不过是个旗 兵,而且是在北京。
他可是不肯摇头。事在人为,得办办看,先摇头是最没出息的办法。他始终觉得自 己在十成面前丢了人;现在,他不能不管王掌柜的事,王掌柜是一条好汉子的父亲。再 说,眼睛多是旗人,给旗人丢人的旗人,特别可恨!是,从各方面来看,他都得管这件 事。
“老掌柜,您看,咱们找找定大爷去,怎样?”“那行吗?”王掌柜并非怀疑定大 爷的势力,而是有点不好意思——每到年、节,他总给定府开点花账。“这么办:我的 身分低,又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不如请上我父亲和正翁,一位参领,一位佐领,一同 去见定大爷,或者能有门儿!对!试试看!您老人家先回吧,别急,听我的回话儿!”
云亭大舅对于一个忘了本,去信洋教的旗人,表示厌恶。“旗人信洋教,那么汉人 该怎么样呢?”在日常生活里,他不愿把满、汉的界限划得太清了;是呀,谁能够因为 天泰轩的掌柜的与跑堂的都是汉人,就不到那里去喝茶吃饭呢?可是,遇到大事,象满汉应否通婚,大清国的人应否信洋教,他就觉得旗人应该比汉人高明,心中有个准数儿,不会先犯错误。
他看不起多老大,不管他是眼睛多,还是鼻子多。
及至听到这件事里牵涉着洋人,他赶紧摇了摇头。他告诉二哥:“少管闲事!”对了,大舅很喜欢说“少管闲事”。每逢这么一说,他就觉得自己为官多年,经验富,阅 历深。
二哥没再说什么。他们爷儿俩表面上是父慈子孝,可心里并不十分对劲儿。二哥去 找正翁。
八月未完,九月将到,论天气,这是北京最好的时候。风不多,也不大,而且暖中 透凉,使人觉得爽快。论色彩,二八月,乱穿衣,大家开始穿出颜色浓艳的衣裳,不再 象夏天的那么浅淡。果子全熟了,街上的大小摊子上都展览着由各地运来的各色的果品, 五光十色,打扮着北京的初秋。皇宫上面的琉璃瓦,白塔的金顶,在晴美的阳光下闪闪 发光。
风少,灰土少,正好油饰门面,发了财的铺户的匾额与门脸儿都添上新的色彩。好玩鸟儿的人们,一夏天都用活蚂蚱什么的加意饲养,把鸟儿喂得羽毛丰满,红是红, 黄是黄,全身闪动着明润的光泽,比绸缎更美一些。
二哥的院里有不少棵枣树,树梢上还挂着些熟透了的红枣儿。他打下来一些,用包 袱兜好,拿去送给正翁夫妇。那年月,旗人们较比闲在,探望亲友便成为生活中的要事 一端。常来常往,大家都观察的详细,记得清楚:谁家院里有一棵歪脖的大白杏,谁家 的二门外有两株爱开花而不大爱结果的“虎拉车”①。记得清楚,自然到时候就期望有 些果子送上门来,亲切而实惠。大姐婆婆向来不赠送别人任何果子,因为她从前种的白 枣和蜜桃什么的都叫她给瞪死了,后来就起誓不再种果树。这可就叫她有时间关心别人 家的桃李和苹果,到时候若不给她送来一些,差不多便是大逆不道!因此,二哥若不拿 着些枣子,便根本不敢前去访问。
多甫大姐夫正在院里放鸽子。他仰着头,随着鸽阵的盘旋而轻扭脖颈,眼睛紧盯着 飞动的“元宝”。他的脖子有点发酸,可是“不苦不乐”,心中的喜悦难以形容。看久 了,鸽子越飞越高,明朗的青天也越来越高,在鸽翅的上下左右仿佛还飞动着一些小小 的金星。天是那么深远,明洁,鸽子是那么黑白分明,使他不能不微张着嘴,嘴角上挂 着笑意。人、鸽子、天,似乎通了气,都爽快、高兴、快活。
今天,他只放起二十来只鸽子,半数以上是白身子,黑凤头,黑尾巴的“黑点子”,其余的是几只“紫点子”和两只黑头黑尾黑翅边的“铁翅乌”。阵式不大,可是配合得 很有考究。是呀,已到初秋,天高,小风儿凉爽,若是放起全白的或白尾的鸽儿,岂不 显着轻飘,压不住秋景与凉风儿么?看,看那短短的黑尾,多么厚深有力啊。看,那几 条紫尾确是稍淡了一些,可是鸽子一转身或一侧身啊,尾上就发出紫羽特有的闪光呀! 由全局看来,白色似乎还是过多了一些,可是那一对铁翅乌大有作用啊:中间白,四边 黑,象两朵奇丽的大花!这不就使鸽阵于素净之中又不算不花哨么?有考究!真有考究! 看着自己的这一盘儿鸽子,大姐夫不能不暗笑那些阔人们——他们一放就放起一百多只, 什么颜色的都有,杂乱无章,叫人看着心里闹得慌!“贵精不贵多呀”!他想起古人的 这句名言来。
虽然想不起到底是哪一位古人说的,他可是觉得“有诗为证”,更佩服自 己了。
在愉快之中,他并没忘了警惕。玩嘛,就得全心全意,一丝不苟。虽然西风还没有 吹黄了多少树叶,他已不给鸽子戴上鸽铃,怕声闻九天,招来“鸦虎子”——一种秋天 来到北京的鹞子,鸽子的敌人。一点不能大意,万一鸦虎子提前几天进了京呢,可怎么 办?他不错眼珠地看着鸽阵,只要鸽子露出点惊慌,不从从容容地飞旋,那必是看见了 敌人。他便赶紧把它们招下来,决不冒险。今天,鸽子们并没有一点不安的神气,可是 他还不敢叫它们飞得过高了。鸦虎子专会在高空袭击。他打开鸽栅,放出几只老弱残兵, 飞到房上。
空中的鸽子很快地都抿翅降落。他的心由天上回到胸膛里。
二哥已在院中立了一会儿。他知道,多甫一玩起来便心无二用,听不见也看不见旁的,而且讨厌有人闯进来。见鸽子都安全地落在房上,他才敢开口:“多甫,不错呀!”
“哟!二哥!”多甫这才看见客人。他本想说两句道歉的话,可是一心都在鸽子上,爽 兴就接着二哥的话茬儿说下去:“什么?不错?光是不错吗?看您说的!这是点真学问! 我叫下它们来,您细瞧瞧!每一只都值得瞧半天的!”他往栅子里撒了一把高粱,鸽子 全飞了下来。“您看!您要是找紫点子和黑点子的样本儿,都在这儿呢!您看看,全是 凤头的,而且是多么大,多么俊的凤头啊!美呀!飞起来,美;落下来,美;这才算地 道玩艺儿!”没等二哥细细欣赏那些美丽的凤头,多甫又指着一对“紫老虎帽儿”说: “二哥!
看看这一对宝贝吧!帽儿一直披过了肩,多么好的尺寸,还一根杂毛儿也没有 啊!告诉您,没地方找去!“他放低了声音,好象怕隔墙有耳:”庆王府的!府里的秀 泉,秀把式偷出来的一对蛋!到底是王府里的玩艺儿,孵出来的哪是鸽子,是凤凰哟!“
“嗯!是真体面!得送给秀把式一两八钱的吧?”“二哥,您是怎么啦?一两八钱的,连看也不叫看一眼啊!靠着面子,我给了他三两。可是,这一对小活宝贝得值多少 银子啊?二哥,不信您马上拍出十两银子来,看我肯让给您不肯!”
“那,我还留着银子娶媳妇呢!”
“那,也不尽然!”多甫把声音放得更低了些:“您记得博胜之博二爷,不是用老 婆换了一对蓝乌头吗?”这时候,他才看见二哥手里的包袱。“二哥,您家里的树熟儿 ①吧?嘿!我顶爱吃您那儿的那种‘莲蓬子儿’,甜酸,核儿小,皮嫩!太好啦!我道 谢啦!”他请了个安,把包袱接过去。进了堂屋,二哥给二位长亲请了安,问了好,而 后献礼:“没什么孝敬您的,自家园的一点红枣儿!”
大姐进来献茶,然后似乎说了点什么,又似乎没说什么,就那么有规有矩地找到最 合适的地方,垂手侍立。
多甫一心要吃枣子,手老想往包袱里伸。大姐婆婆的眼睛把他的手瞪了回去,而后 下命令:“媳妇,放在我的盒子里去!”大姐把包袱拿走,大姐夫心里凉了一阵。
有大姐婆婆在座,二哥不便提起王掌柜的事,怕她以子爵的女儿的资格,拦头给他 一杠子。她对什么事,不管懂不懂,都有她自己的见解与办法。一旦她说出“不管”, 正翁就绝对不便违抗。这并不是说正翁有点怕老婆,而是他拥护一条真理——“不管” 比“管”更省事。二哥有耐性儿,即使大姐婆婆在那儿坐一整天,他也会始终不动,滔 滔不绝地瞎扯。
大姐不知在哪儿那么轻嗽了一下。只有大姐会这么轻嗽,叫有心听的能听出点什么 意思来,叫没心听的也觉得挺悦耳,叫似有心听又没心听的既觉得挺悦耳,还可能听出 点什么意思来。这是她的绝技。大姐婆婆听见了,瞪了瞪眼,欠了欠身。二哥听到了那 声轻嗽,也看见了这个欠身,赶紧笑着说:“您有事,就请吧!”大姐婆婆十分庄严地 走出去。二哥这才对二位男主人说明了来意。
多甫还没把事情完全听明白,就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什么?洋人?洋人算 老几呢?我斗斗他们!大清国是天朝上邦,所有的外国都该进贡称臣!”他马上想出来 具体的办法:“二哥,您甭管,全交给我吧!善扑营①的、当库兵的哥儿们,多了没有, 约个三十口子,四十口子,还不算不现成!
他眼睛多呀,就是千眼佛,我也把他揍瞎了!“”打群架吗?“二哥笑着问。
“对!拉躺下,打!打得他叫了亲爹,拉倒!不叫,往死里打!”多甫立起来,晃 着两肩,抡抡拳头,还狠狠地啐了两口。
“多甫,”旗人的文化已经提到这么高,正翁当着客人面前,称儿子的号而不呼名了。“多甫,你坐下!”看儿子坐下了,正翁本不想咳嗽,可是又似乎有咳嗽的必要, 于是就有腔有调地咳嗽了一会儿,而后问二哥:“定大爷肯管这个事吗?”
“我不知道,所以才来请您帮帮忙!”
“我看,我看,拿不准的事儿,顶好不作!”正翁作出很有思想的样子,慢慢地说。
“先打了再说嘛,有什么拿不准的?”多甫依然十分坚决。“是呀,我可以去请两 位黄带子①来,打完准保没事!”“多甫,”正翁掏出四吊钱的票子来,“给你,出去 蹓蹓! 看有好的小白梨,买几个来,这两天我心里老有点火。”多甫接过钱来,扭头就走,大 有子路负米的孝心与勇气。“二哥,您坐着,我给老爷子找小白梨去!什么时候打,我听您一句话,决不含糊!”他摇晃着肩膀走了出去。“正翁,您……”二哥问。
“老二,”正翁亲切地叫,“老二!咱们顶好别去郯浑水!”这种地方,正翁与云 翁有些不同:云翁在拒绝帮忙的时候,设法叫人家看出来他的身分,理当不轻举妄动。 正翁呢,到底是玩鸟儿、玩票惯了,虽然拒绝帮忙,说的可怪亲切,照顾到双方的利益。 “咱们爷儿俩听听书去吧!双厚坪、恒永通,双说‘西游’,可真有个听头!”
“我改天,改天陪您去!今儿个……”二哥心里很不高兴,虽然脸上不露出来—— 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笑容反倒更明显了些,稍欠自然一些。他看不上多甫那个虚假劲儿:明知自己不行, 却还爱说大话,只图嘴皮子舒服。即使他真想打群架,那也只是证明他糊涂;他难道看 不出来,旗人的威风已不象从前那么大了吗?对正翁,二哥就更看不上了。他对于这件 事完全漠不关心,他一心想去听《西游记》!
大姐婆婆在前,大姐在后,一同进来。大姐把包袱退还给二哥,里边包着点东西。 不能叫客人拿着空包袱走,这是规矩,这也就是婆媳二人躲开了半天的原因。大姐婆婆 好吃,存不下东西。婆媳二人到处搜寻,才偶然地碰到了一小盒杏仁粉,光绪十六年的 出品。“就行啦!”大姐安慰着婆婆:“反正有点东西压着包袱,就说得过去啦!”
二哥拿着远年的杏仁粉,请安道谢,告退。出了大门,打开包袱,看了看,顺手儿 把小盒扔在垃圾堆上——那年月,什么地方都有垃圾堆,很“方便”。

福海二哥是有这股子劲头的:假若听说天德堂的万应锭这几天缺货,他就必须亲自 去问问;眼见为实,耳听是虚。他一点不晓得定大爷肯接见他不肯。他不过是个普通的 旗兵。可是,他决定去碰碰;碰巧了呢,好;碰一鼻子灰呢,再想别的办法。
他知道,他必须买通了定宅的管家[福F v a L。c n 哇],才会有见到定大爷的希望。他到便宜坊拿了一 对烧鸡,并没跟王掌柜说什么。帮忙就帮到家,他不愿意叫王老头儿多操心。
提着那对鸡——打了个很体面的蒲包,上面盖着红纸黑字的门票,也鲜艳可喜—— 他不由地笑了笑,心里说:这算干什么玩呢!他有点讨厌这种送礼行贿的无聊,可又觉 得有点好玩儿。他是旗人,有什么办法能够从蒲包儿、烧鸡的圈圈里冲出去呢?没办法!
见了管家[福F v a L。c n 哇],他献上了礼物,说是王掌柜求他来的。是的,王掌柜有点小小的、比针 尖大不了多少的困难,希望定大爷帮帮忙。王掌柜是买卖地儿的人,不敢来见定大爷, 所以才托他登门拜见。是呀,二哥转弯抹角地叫管家[福F v a L。c n 哇]听明白,他的父亲是三品顶子的参 领——他知道,定大爷虽然有钱有势,可是还没作过官。二哥也叫管家[福F v a L。c n 哇]看清楚,他在定 大爷面前,一定不会冒冒失失地说出现在一两银子能换多少铜钱,或烧鸡卖多少钱一只。 他猜得出,定宅的银盘儿和物价都与众不同,完全由管家[福F v a L。c n 哇]规定。假若定大爷万一问到烧 鸡,二哥会说:这一程子,烧鸡贵得出奇!二哥这些话当然不是直入公堂说出来的。他 也不是怎么说着说着,话就那么一拐弯儿,叫管家[福F v a L。c n 哇]听出点什么意思来,而后再拐弯儿, 再绕回来。这样拐弯抹角,他说了一个钟头。连这样,管家[福F v a L。c n 哇]可是还没有替他通禀一声的 表示。至此,二哥也就露出,即使等三天三夜,他也不嫌烦——好在有那对烧鸡在那儿 摆着,管家[福F v a L。c n 哇]还不至把他轰了出去。
管家[福F v a L。c n 哇]倒不耐烦了,只好懒懒地立起来。“好吧,我给你回一声儿吧!”
恰好定大爷这会儿很高兴,马上传见。
定大爷是以开明的旗人自居的。他的祖父、父亲都作过外任官,到处拾来金银元宝,珍珠玛瑙。定大爷自己不急于作官,因为那些元宝还没有花完,他满可以从从容容地享 些清福。在戊戌变法的时候,他甚至于相当同情维新派。他不象云翁与正翁那么顾虑到 一变法就丢失了铁杆儿庄稼。他用不着顾虑,在他的宅院附近,半条街的房子都是他的, 专靠房租,他也能舒舒服服地吃一辈子。他觉得自己非常清高,有时候他甚至想到,将 来他会当和尚去,象贾宝玉似的。因此,他也轻看作生意。朋友们屡屡劝他拿点资本, 帮助他们开个买卖,他总是摇头。对于李鸿章那伙兴办实业的人,他不愿表示意见,因 为他既不明白实业是什么,又觉得“实业”二字颇为时髦,不便轻易否定。对了,定大 爷就是这么样的一个阔少爷,时代潮浪动荡得那么厉害,连他也没法子听而不闻,没法 子不改变点老旗人的顽固看法。可是,他的元宝与房产又遮住他的眼睛,使他没法子真 能明白点什么。所以,他一阵儿明白,一阵儿胡涂,象个十岁左右、聪明而淘气的孩子。
他只有一个较比具体的主张:想叫大清国强盛起来,必须办教育。为什么要办教育呢?因为识文断字的人多起来,社会上就会变得文雅风流了。到端午、中秋、重阳,大 家若是都作些诗,喝点黄酒,有多好呢!哼,那么一来,天下准保太平无事了!从实际 上想,假若他捐出一所不大不小的房子作校址,再卖出一所房子购置桌椅板凳,就有了 一所学堂啊!这容易作到,只要他肯牺牲那两所房子,便马上会得到毁家兴学的荣誉。
定大爷极细心地听取二哥的陈述,只在必要的地方“啊”一下或“哈”一下。二哥 原来有些紧张,看到定大爷这么注意听,他脸上露出真的笑意。他心里说:哼,不亲自 到药铺问问,就不会真知道有没有万应锭!心中虽然欢喜,二哥可也没敢加枝添叶,故 意刺激定大爷。他心里没底——那个旗人是天之骄子,所向无敌的老底。
二哥说完,定大爷闭上眼,深思。而后,睁开眼,他用细润白胖,大指上戴着个碧 绿明润的翡翠扳指的手,轻脆地拍了胖腿一下:“啊!啊?我看你不错,你来给我办学 堂吧!”“啊?”二哥吓了一跳。
“你先别出声,听我说!”定大爷微微有点急切地说:“大清国为什么……啊?” 凡是他不愿明说的地方,他便问一声“啊”,叫客人去揣摩。“旗人,象你说的那个什 么多,啊?去巴结外国人?还不都因为幼而失学,不明白大道理吗?非办学堂不可!非 办不可!你就办去吧!我看你很好,你行!哈哈哈!”
“我,我去办学堂?我连学堂是什么样儿都不知道!”二哥是不怕困难的人,可是 听见叫他去办学堂,真有点慌了。
定大爷又哈哈地笑了一阵。平日他所接触到的人,没有象二哥这么说话的。不管他 说什么,即使是叫他们去挖祖坟,他们也***鞘堑卮鹩ψ拧K侵溃换岫屯*说过什么,他们也就无须去挖坟了。二哥虽然很精明,可到底和定大爷这样的人不大来往,所以没能沉住了气。定大爷觉得二哥的说话法儿颇为新颖,就仿佛偶然吃一口窝窝 头也怪有个意思儿似的。“我看你可靠!可靠的人办什么也行!啊?我找了不是一天啦,什么样的人都有,就是没有可靠的!你就看我那个管家[福F v a L。c n 哇]吧,啊?我叫他去买一只小兔儿, 他会赚一匹骆驼的钱!哈哈哈!”
“那,为什么不辞掉他呢?”这句话已到唇边,二哥可没敢说出来,省得定大爷又 笑一阵。
“啊!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五年前就想辞了他!可是,他走了,我怎么办呢?怎 见得找个新人来,买只小兔,不赚三匹骆驼的钱呢?”
二哥要笑,可是没笑出来;他也不怎么觉得一阵难过。他赶紧把话拉回来:“那, 那什么,定大爷,您看王掌柜的事儿怎么办呢?”
“那,他不过是个老山东儿!”
这句话伤了二哥的心。他低下头去,半天没说出话来。“怎么啦?怎么啦?”定大 爷相当急切地问。在他家里,他是个小皇帝。可也正因如此,他有时候觉得寂寞、孤独。 他很愿意关心国计民生,以备将来时机一到,大展经纶,象出了茅庐的诸葛亮似的。可 是,自幼儿娇生惯养,没离开过庭院与花园,他总以为老米白面,鸡鸭鱼肉,都来自厨 房;鲜白藕与酸梅汤什么的都是冰箱里产出来的。他接触不到普通人所遇到的困难与问 题。他有点苦闷,觉得孤独。是呀,在家里,一呼百诺;出去探望亲友,还是众星捧月 ;看见的老是那一些人,听到的老是那一套奉承的话。他渴望见到一些新面孔,交几个 真朋友。因此,他很容易把初次见面的人当作宝贝,希望由此而找到些人与人之间的新 关系,增加一些人生的新知识。是的,新来上工的花把式或金鱼把式,总是他的新宝贝。 有那么三四天,他从早到晚跟着他们学种花或养鱼。可是,他们也和那个管家[福F v a L。c n 哇]一样,对 他总是那么有礼貌,使他感到难过,感到冷淡。新鲜劲儿一过去,他就不再亲自参加种 花和养鱼,而花把式与鱼把式也就默默地操作着,对他连看也不多看一眼,好象不同种 的两只鸟儿相遇,谁也不理谁。
这一会儿,二哥成为定大爷的新宝贝。是呀,二哥长得体面,能说会道,既是旗人,又不完全象个旗人——至少是不象管家[福F v a L。c n 哇]那样的旗人。哼,那个管家[福F v a L。c n 哇],无论冬夏,老穿着 护着脚面的长袍,走路没有一点声音,象个两条腿的大猫似的!
二哥这会儿很为难,怎么办呢?想来想去,嗯,反正定大爷不是他的佐领,得罪了 也没太大的关系。实话实说吧:“定大爷!不管他是老山东儿,还是老山西儿,他是咱 们的人,不该受洋人的欺侮!您,您不恨欺压我们的洋人吗?”说罢,二哥心里痛快了 一些,可也知道恐怕这是沙锅砸蒜,一锤子的买卖,不把他轰出去就是好事。
定大爷楞了一会儿:这小伙子,教训我呢,不能受!可是,他忍住了气;这小伙子 是新宝贝呀,不该随便就扔掉。“光恨可有什么用呢?啊?咱们得自己先要强啊!”说 到这里,定大爷觉得自己就是最要强的人:他不吸鸦片,晓得有个林则徐;他还没作官, 所以很清廉;他虽爱花钱,但花的是祖辈留下来的,大爷高兴把钱都打了水飘儿玩,谁 也管不着……“定大爷,您也听说了吧,四外闹义和团哪!”
二哥这么一提,使定大爷有点惊异。他用翡翠扳指蹭了蹭上嘴唇上的黑而软的细毛 ——他每隔三天刮一次脸。关于较比重大的国事、天下事,他以为只有他自己才配去议 论。
是呀,事实是这样:他的亲友之中有不少贵人,即使他不去打听,一些紧要消息也 会送到他的耳边来。对这些消息,他高兴呢,就想一想;不高兴呢,就由左耳进来,右 耳出去。
他想一想呢,是关心国家大事;不去想呢,是沉得住气,不见神见鬼。不管怎 么说吧,二哥,一个小小的旗兵,不该随便谈论国事。对于各处闹教案,他久有所闻, 但没有特别注意,因为闹事的地方离北京相当的远。当亲友中作大官的和他讨论这些事 件的时候,在感情上,他和那些满族大员们一样,都很讨厌那些洋人;在理智上,他虽 不明说,可是暗中同意那些富贵双全的老爷们的意见:忍口气,可以不伤财。是的,洋 人不过是要点便宜,给他们就是了,很简单。至于义和团,谁知道他们会闹出什么饥荒 来呢?他必须把二哥顶回去:“听说了,不该闹!你想想,凭些个拿着棍子棒子的乡下佬儿,能打得过洋人吗?
啊?啊?“他走到二哥的身前,嘴对着二哥的脑门子,又问了 两声:”啊?啊?“
二哥赶紧立起来。定大爷得意地哈哈了一阵。二哥不知道外国到底有多么大的力量,也不晓得大清国到底有多么大的力量。最使他难以把定大爷顶回去的是,他自己也不知 道自己有多大力量。他只好改变了口风:“定大爷,咱们这一带可就数您德高望重,也 只有您肯帮助我们!您要是揣起手儿不管,我们这些小民可找谁去呢?”
定大爷这回是真笑了,所以没出声。“麻烦哪!麻烦!”他轻轻地摇着头。二哥看 出这种摇头不过是作派,赶紧再央求:“管管吧!管管吧!”
“可怎么管呢?”
二哥又愣住了。他原想定大爷一出头,就能把教会压下去。看样子,定大爷并不准 备那么办。他不由地又想起十成来。是,十成作的对!官儿们不管老百姓的事,老百姓 只好自己动手!就是这么一笔账!
“我看哪,”定大爷想起来了,“我看哪,把那个什么牧师约来,我给他一顿饭吃,大概事情也就可以过去了。啊?”
二哥不十分喜欢这个办法。可是,好容易得到这么个结果,他不便再说什么。“那,您就分心吧!”他给定大爷请了个安。他急于告辞。虽然这里的桌椅都是红木的,墙上 挂着精裱的名人字画,而且小书童隔不会儿就进来,添水或换茶叶,用的是景德镇细磁 盖碗,沏的是顶好的双熏茉莉花茶,他可是觉得身上和心里都很不舒服。首先是,他摸 不清定大爷到底是怎么一个人,不知对他说什么才好。他愿意马上走出去,尽管街上是 那么乱七八糟,飞起的尘土带着马尿味儿,他会感到舒服,亲切。
可是,定大爷不让他走。他刚要走,定大爷就问出来:“你闲着的时候,干点什么?
养花?养鱼?玩蛐蛐?“不等二哥回答,他先说下去,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说养花,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说养鱼,说着 说着,就又岔开,说起他的一对蓝眼睛的白狮子猫来。二哥听得出来,定大爷什么都知 道一点,什么可也不真在行。二哥决定只听,不挑错儿,好找机会走出去。
二哥对定大爷所用的语言,也觉得有点奇怪。他自己的话,大致可以分作两种:一 种是日常生活中用的,里边有不少土话,歇后语,油漆匠的行话,和旗人惯用的而汉人 也懂得的满文词儿。他最喜欢这种话,信口说来,活泼亲切。另一种是交际语言,在见 长官或招待贵宾的时候才用。他没有上过朝,只能想象:皇上若是召见他,跟他商议点 国家大事,他大概就须用这种话回奏。这种话大致是以云亭大舅的语言为标准,第一要 多用些文雅的词儿,如“台甫”,“府上”之类,第二要多用些满文,如“贵牛录”, “几栅栏”
等等。在说这种话的时候,吐字要十分清楚,所以顶好有个腔调,并且随时 要加入“***鞘恰保瞎П暇矗绮淮笙舶庵帜们蛔魇频挠镅裕恳辉擞茫途醯*自己是在装蒜。它不亲切。可是,正因为不亲切,才听起来象官腔,象那么回事儿。
定大爷不耍官腔,这叫二哥高兴;定大爷没有三、四品官员的酸味儿。使二哥不大 高兴的是:第一,定大爷的口里还有不少好几年前流行而现在已经不大用的土语。这叫 他感到不是和一位青年谈话呢。听到那样的土语,他就赶紧看一看对方,似乎怀疑定大 爷的年纪。第二,定大爷的话里有不少虽然不算村野,可也不算十分干净的字眼儿。二 哥想得出来:定大爷还用着日久年深的土语,是因为不大和中、下层社会接触,或是接 触的不及时。他可是想不出,为什么一个官宦之家的,受过教育的子弟,嘴里会不干不 净。是不是中等旗人的语言越来越文雅,而高等旗人的嘴里反倒越来越简单,俗俚呢? 二哥想不清楚。
更叫他不痛快的是:定大爷的话没头没脑,说着说着金鱼,忽然转到:“你看,赶 明儿个我约那个洋人吃饭,是让他进大门呢?还是走后门?”这使二哥很难马上作出妥 当的回答。他正在思索,定大爷自己却提出答案:“对,叫他进后门!那,头一招,他 就算输给咱们了!告诉你,要讲斗心路儿,红毛儿鬼子可差多了!啊?”
有这么几次大转弯,二哥看清楚:定大爷是把正经事儿搀在闲话儿说,表示自己会 于谈笑之中,指挥若定。二哥也看清楚:表面上定大爷很随便,很天真,可是心里并非 没有自己的一套办法。这套办法必是从日常接触到的达官贵人那里学来的,似乎有点道 理,又似乎很荒唐。二哥很不喜欢这种急转弯,对鬼子进大门还是走后门这类的问题, 也不大感觉兴趣。他急于告别,一来是他心里不大舒服,二来是很怕定大爷再提起叫他 去办学堂。
十一
牛牧师接到了请帖。打听明白了定大爷是何等人,他非常兴奋。来自美国,他崇拜 阔人。他只尊敬财主,向来不分析财是怎么发的。因此,在他的舅舅发了财之后,若是 有人暗示:那个老东西本是个流氓。他便马上反驳:你为什么没有发了财呢?可见你还 不如流氓!因此,他拿着那张请帖,老大半天舍不得放下,几乎忘了定禄是个中国人, 他所看不起的中国人。这时候,他心中忽然来了一阵民主的热气:黄脸的财主是可以作 白脸人的朋友的!同时,他也想起:他须抓住定禄,从而多认识些达官贵人,刺探些重 要消息,报告给国内或使馆,提高自己的地位。他赶紧叫仆人给他擦鞋、烫衣服,并找 出一本精装的《新旧约全书》,预备送给定大爷。
他不知道定大爷为什么请他吃饭,也不愿多想。眼睛多倒猜出一点来,可是顾不得 和牧师讨论。他比牛牧师还更高兴:“牛牧师!牛牧师!准是翅席哟!准是!嘿!”他 咂摸着滋味,大口地咽口水。
眼睛多福至心灵地建议:牛牧师去赴宴,他自己愿当跟班的,头戴红缨官帽,身骑 高大而老实的白马,给牧师拿着礼物什么的。他既骑马,牧师当然须坐轿车。“对!牛 牧师!我去雇一辆车,准保体面!到了定宅,我去喊:”回事‘!您听,我的嗓音儿还 象那么一回事吧?“平日,他不敢跟牧师这么随便说话。今天,他看出牧师十分高兴, 而自己充当跟随,有可能吃点残汤腊水,或得到两吊钱的赏赐,所以就大胆一些。
“轿车?”牛牧师转了转眼珠。
“轿车!对!”眼睛多不知吉凶如何,赶紧补充:“定大爷出门儿就坐轿车,别叫 他小看了牧师!”
“他坐轿车,我就坐大轿!我比他高一等!”
眼睛多没有想到这一招,一时想不出怎么办才好。“那,那,轿子,不,不能随便 坐呀!”
“那,你等着瞧!我会叫你们的皇上送给我一乘大轿,八个人抬着!”
“对!牧师!牧师应当是头品官!您可别忘了,您戴上红顶子,可也得给我弄个官衔!我这儿先谢谢牧师啦!”眼睛多规规矩矩地请了个安。
牧师咔咔咔地笑了一阵。
商议了许久,他们最后决定:牧师不坚持坐大轿,眼睛多也不必骑马,只雇一辆体 面的骡车就行了。眼睛多见台阶就下,一来是他并没有不从马上掉下来的把握,尽管是 一匹很老实的马,二来是若全不让步,惹得牧师推翻全盘计划,干脆连跟班的也不带, 他便失去到定宅吃一顿或得点赏钱的机会。
宴会时间是上午十一点。牛牧师本想迟起一些,表示自己并不重视一顿好饭食。可是,他仍然起来得很早,而且加细地刮了脸。他不会去想,到定宅能够看见什么珍贵的 字画,或艺术价值很高的陈设。他能够想象得到的是去看看大堆的金锭子、银锞子,和 什么价值连城的夜光珠。他非常兴奋,以至把下巴刮破了两块儿。
眼睛多从看街的德二爷那里借来一顶破官帽。帽子太大,戴上以后,一个劲儿在头 上打转儿。他很早就来在教堂门外,先把在那儿歇腿的几个乡下人,和几个捡煤核的孩 子,都轰了走:“这儿是教堂,站不住脚儿!散散!待会儿洋大人就出来,等着吃洋火 腿吗?”看他们散去,他觉得自己的确有些威严,非常高兴。然后,他把牧师的男仆叫 了出来:“我说,门口是不是得动动条帚呢?待会儿,牧师出来一看……是吧?”平日, 他对男仆非常客气,以便随时要口茶喝什么的,怪方便。现在,他戴上了官帽,要随牧 师去赴宴,他觉得男仆理当归他指挥了。男仆一声没出,只对那顶风车似的帽子翻了翻 白眼。
十点半,牛牧师已打扮停妥。他有点急躁。在他的小小生活圈子里,穷教友们是他 天天必须接触到的。他讨厌他们,鄙视他们,可又非跟他们打交道不可。没有他们,他 的饭锅也就砸了。他觉得这是上帝对他的一种惩罚!他羡慕各使馆的那些文武官员,个 个扬眉吐气,的确象西洋人的样子。他自己算哪道西洋人呢?他几乎要祷告:叫定大爷 成为他的朋友,叫他打入贵人、财主的圈子里去!那,可就有个混头儿了!这时候,他 想起许多自幼儿读过的廉价的“文学作品”来。那些作品中所讲的冒险的故事,或一对 男女仆人的罗曼司,不能都是假的。是呀,那对仆人结了婚之后才发现男的是东欧的一 位公爵,而女的得到一笔极大极大的遗产!是,这不能都是假的!
这时候,眼睛多进来请示,轿车已到,可否前去赴宴?平时,牧师极看不起眼睛多,可是又不能不仗着他表现自己的大慈大悲,与上帝的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现在,他心 中正想着那些廉价的罗曼司,忽然觉得眼睛多确有可爱之处,象一条丑陋而颇通人性的 狗那么可笑又可爱。他爱那顶破官帽。他不由地想到:他若有朝一日发了财,就必用许 多中国仆人,都穿一种由他设计的服装,都戴红缨帽。他看着那顶破帽子咔咔了好几声。 眼睛多受宠若惊,乐得连腿都有点发软,几乎立不住了。
这是秋高气爽的时候,北京的天空特别晴朗可喜。正是十一点来钟,霜气散尽,日 光很暖,可小西北风又那么爽利,使人觉得既暖和又舒服。
可惜,那时代的道路很坏:甬路很高,有的地方比便道高着三四尺。甬路下面往往 就是臭泥塘。若是在甬路上翻了车,坐车的说不定是摔个半死,还是掉在臭泥里面。甬 路较比平坦,可也黑土飞扬,只在过皇上的时候才清水泼街,黄土垫道,干净那么三五 个钟头。
眼睛多雇来的轿车相当体面。这是他头一天到车口①上预定的,怕临时抓不着好车。
他恭恭敬敬地拿着那本精装《圣经》,请牧师上车。牛牧师不肯进车厢,愿跨车沿儿。
“牧师!牛牧师!请吧!没有跟班的坐里面,主人反倒跨车沿儿的,那不成体统!”
眼睛多诚恳地劝说。牧师无可如何,只好往车厢里爬,眼睛多拧身跨上车沿,轻巧飘洒,十分得意。给洋人当跟随,满足了他的崇高愿望。车刚一动,牧师的头与口一齐出了声,头上碰了个大包。原来昨天去定车的时候,几辆车静静地排在一处,眼睛多无从看出来 骡子瘸了一条腿。腿不大方便的骡子须费很大的事,才能够迈步前进,而牧师左摇右晃,手足失措,便把头碰在坚硬的地方。
“不要紧!不要紧!”赶车的急忙笑着说:“您坐稳点!上了甬路就好啦!别看它 有点瘸,走几十里路可不算一回事!还是越走越快,越稳!”
牧师手捂着头,眼睛多赶紧往里边移动,都没说什么。车上了甬路。牧师的腿没法 儿安置:开始,他拳着双腿,一手用力拄着车垫子,一手捂着头上;这样支持了一会儿, 他试探着伸开一条腿。正在此时,瘸骡子也不怎么忽然往路边上一扭,牧师的腿不由地 伸直。眼睛多正得意地用手往上推一推官帽,以便叫路上行人赏识他的面貌,忽然觉得 腰眼上挨了一炮弹,或一铁锤。说时迟,那时快,他还没来得及“哎呀”一声,身子已 飘然而起,直奔甬路下的泥塘。他想一拧腰,改变飞行的方向,可是恰好落在泥塘的最 深处。别无办法,他只好极诚恳地高喊:救命啊!
几个过路的七手八脚地把他拉了上来。牛牧师见车沿已空,赶紧往前补缺。大家仰 头一看,不约而同地又把眼睛多扔了回去。他们不高兴搭救洋奴。牛牧师催车夫快走。 眼睛多独力挣扎了许久,慢慢地爬了上来,带着满身污泥,手捧官帽,骂骂咧咧地回了 家。
定宅门外已经有好几辆很讲究的轿车,骡子也都很体面。定大爷原想叫牧师进后门,提高自己的身分,削减洋人的威风。可是,女眷们一致要求在暗中看看“洋老道”是什 么样子。她们不大熟悉牧师这个称呼,而渺茫地知道它与宗教有关,所以创造了“洋老 道”
这一名词。定大爷觉得这很好玩,所以允许牛牧师进前门。这虽然给了洋人一点面 子,可是暗中有人拿他当作大马猴似的看着玩,也就得失平衡,安排得当。
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童儿领着牧师往院里走。小童儿年纪虽小,却穿着件扑着脚面的 长衫,显出极其老成,在老成之中又有点顽皮。牛牧师的黄眼珠东溜溜,西看看,不由 地长吸了一口气。看,迎面是一座很高很长的雕砖的影壁,中间悬着个大木框,框心是 朱纸黑字,好大的两个黑字。他不会欣赏那砖雕,也不认识那俩大黑字,只觉得气势非 凡,的确是财主住的地方。影壁左右都有门,分明都有院落。“请!”小童儿的声音不 高也不低,毫无感情。说罢,他向左手的门走去。门坎很高,牧师只顾看门上面的雕花, 忘了下面。
鞋头碰到门坎上,磕去一块皮,颇为不快。
进了二门,有很长的一段甬路,墁①着方砖,边缘上镶着五色的石子,石子儿四围 长着些青苔。往左右看,各有月亮门儿。左边的墙头上露着些青青的竹叶。右门里面有 座小假山,遮住院内的一切,牛牧师可是听到一阵妇女的笑声。他看了看小童儿,小童 儿很老练而顽皮地似乎挤了挤眼,又似乎没有挤了挤眼。
又来到一座门,不很大,而雕刻与漆饰比二门更讲究。进了这道门,左右都是长廊,包着一个宽敞的院子。听不见一点人声,只有正房的廊下悬着一个长方的鸟笼,一只画 眉独自在歌唱。靠近北房,有两大株海棠树,挂满了半红的大海棠果。一只长毛的小白 猫在树下玩着一根鸡毛,听见脚步声,忽然地不见了。
顺着正房的西北角,小童儿把牧师领到后院。又是一片竹子,竹林旁有个小门。牧 师闻到桂花的香味。进了小门,豁然开朗,是一座不小的花园。牛牧师估计,从大门到 这里,至少有一里地。迎门,一个汉白玉的座子,上边摆着一块细长而玲珑的太湖石。 远处是一座小土山,这里那里安排着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给土山添出些棱角。小山上 长满了小树与杂花,最高的地方有个茅亭,大概登亭远望,可以看到青青的西山与北山。山前,有个荷花池,大的荷叶都已残破,可是还有几叶刚刚出水,半卷半开。顺着池边 的一条很窄,长满青苔的小路走,走到山尽头,在一棵高大的白皮松下,有三间花厅。 门外,摆着四大盆桂花,二金二银,正在盛开。“回事!”小童儿喊了一声。听到里面 的一声轻嗽,他高打帘栊,请客人进去。然后,他立在大松下,抠弄树上的白皮儿,等 候命令。
花厅里的木器一致是楠木色的,蓝与绿是副色。木制的对联,楠木地绿字;匾额, 楠木地蓝字。所有的磁器都是青花的。只有一个小瓶里插着两朵红的秋玫瑰花。牛牧师 扫了一眼,觉得很失望——没有金盘子银碗!
定大爷正和两位翰林公欣赏一块古砚。见牛牧师进来,他才转身拱手,很响亮地说:“牛牧师!我是定禄!请坐!”牧师还没坐下,主人又说了话:“啊,引见引见,这是 林小秋翰林,这是纳雨声翰林,都坐!坐!”
两位翰林,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满一汉,都留着稀疏的胡子。汉翰林有点拘束。
在拘束之中露出他既不敢拒绝定大爷的约请,又实在不高兴与洋牧师同席。满翰林是个 矮胖子,他的祖先曾征服了全中国,而他自己又吸收了那么多的汉族文化,以至当上翰 林,所以不象汉翰林那么拘束。他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子,他的才华足以应付一切人,一 切事。
一切人,包括着白脸蓝眼珠的,都天生来的比他低着一等或好几等。他不知道世 界列强的真情实况,可的确知道外国的枪炮很厉害,所以有点怕洋鬼子。不过,洋鬼子 毕竟是洋鬼子,无论怎么厉害也是野人,只要让着他们一点,客气一点,也就可以相安 无事了。不幸,非短兵相接,打交手仗不可,他也能在畏惧之中想出对策。他直看牛牧 师的腿,要证实鬼子腿,象有些人说的那样,确是直的。假若他们都是直腿,一倒下就 再也起不来,那便好办了——只须用长竹竿捅他们的磕膝,弄倒他们,就可以象捉仰卧 的甲虫那样,从从容容地捉活的就是了。牛牧师的腿并不象两根小柱子。翰林有点失望, 只好再欣赏那块古砚。
“贵国的砚台,以哪种石头为最好呢?”纳雨声翰林为表示自己不怕外国人,这样 发问。
牛牧师想了想,没法儿回答,只好咔咔了两声。笑完,居然想起一句:“这块值多 少钱?”
“珍秀斋刚送来,要八十两,还没给价儿。雨翁说,值多少?”定大爷一边回答牧师,一边问纳翰林。
“给五十两吧,值!”纳雨翁怕冷淡了林小秋,补上一句,“秋翁说呢?”
秋翁知道,他自己若去买,十两银子包管买到手,可是不便给旗官儿省钱,于是只 点了点头。
牛牧师的鼻子上出了些细汗珠儿。他觉得自己完全走错了路。看,这里的人竟自肯 花五十两买一块破石头!他为什么不早找个门路,到这里来,而跟眼睛多那些穷光蛋们 瞎混呢?他须下决心,和这群人拉拢拉拢,即使是卑躬屈膝也好!等把钱拿到手,再跟 他们瞪眼,也还不迟!他决定现在就开始讨他们的喜欢!正在这么盘算,他听见一声不 很大而轻脆的响声。他偷眼往里间看,一僧一道正在窗前下围棋呢。他们聚精会神地看 着棋盘,似乎丝毫没理会他的光临。
那和尚有五十多岁,虽然只穿件灰布大领僧衣,可是气度不凡:头剃得极光,脑门 儿极亮,脸上没有一丝五十多岁人所应有的皱纹。那位道士的道袍道冠都很讲究,脸色 黄黄的,静中透亮,好象不过五十来岁,可是一部胡须很美很长,完全白了。
牛牧师不由地生了气。他,和他的亲友一样,知道除了自己所信奉的,没有,也不 应当有,任何配称为宗教的宗教。这包括着犹太教、天主教。至于佛教、道教……更根 本全是邪魔外道,理当消灭!现在,定大爷竟敢约来僧道陪他吃饭,分明是戏弄他,否 定他的上帝!他想牺牲那顿好饭食,马上告辞,叫他们下不来台。
一个小丫环托着个福建漆的蓝色小盘进来,盘上放着个青花磁盖碗。她低着头,轻 轻把盖碗放在他身旁的小几上,轻俏地走出去。
他掀开了盖碗的盖儿,碗里边浮动着几片很绿很长的茶叶。他喝惯了加糖加奶的稠 嘟嘟的红茶,不晓得这种清茶有什么好处。他觉得别扭,更想告辞了。
“回事!”小童在外边喊了一声。
两位喇嘛紧跟着走进来。他们满面红光,满身绸缎,还戴着绣花的荷包与褡裢,通 体光彩照人。
牛牧师更坐不住了。他不止生气,而且有点害怕——是不是这些邪魔外道要跟他辩 论教义呢?假若是那样,他怎么办呢?他的那点学问只能吓唬眼睛多,他自己知道!一 位喇嘛胖胖的,说话声音很低,嘴角上老挂着笑意,看起来颇有些修养。另一位,说话 声音很高,非常活泼,进门就嚷:“定大爷!我待会儿唱几句《辕门斩子》①,您听听! ”“那好哇!”定大爷眉飞色舞地说:“我来焦赞,怎样?啊,好!先吃饭吧!”他向 门外喊:“来呀!开饭!”小童儿在园内回答:“*∪肜玻 *
“请!请!”定大爷对客人们说。
牛牧师听到开饭,也不怎么怒气全消,绝对不想告辞了。他决定抢先走,把僧、道 、喇嘛,和翰林,都撂在后边。可是,定大爷说了话:“不让啊,李方丈岁数最大,请! ”
那位白胡子道士,只略露出一点点谦让的神气,便慢慢往外走,小童儿忙进来搀扶。
定大爷笑着说:“老方丈已经九十八了,还这么硬朗!”
这叫牛牧师吃了一惊,可也更相信道士必定有什么妖术邪法,可以长生不老。
和尚没等让,就随着道士走。定大爷也介绍了一下:“月朗大师,学问好,修持好,琴棋书画无一不佳!”
牛牧师心里想:这顿饭大概不容易吃!他正这么想,两位翰林和两位喇嘛都走了出去。牛牧师皱了皱眉,定大爷面有得色。牛牧师刚要走,定大爷往前赶了一步:“我领路!”牛牧师真想踢他一脚,可是又舍不得那顿饭,只好作了殿军。
酒席设在离花厅不远的一个圆亭里。它原来是亭子,后来才安上玻璃窗,改成暖阁。
定大爷在每次大发脾气之后,就到这里来陶真养性。假若尚有余怒,他可以顺手摔几件 小东西。这里的陈设都是洋式的,洋钟、洋灯、洋磁人儿……地上铺着洋地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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